天朝版 轉自 灼眼のシャナ@輕之國度


    女孩的眼睛是明亮的黃綠色,瞳孔有兩張榻榻米那麽大,眼眸裏還有星星。不過,在那大得嚇人的臉部,眼睛本來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麵積,所以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在她笑開懷的大嘴裏,有著又紅又圓的舌尖,以及大小和小型冰箱差不多的白色牙齒。她就這樣害羞地拋著媚眼,俯視太陽城前麵的廣場。


    她穿的是熒光粉紅的女仆裝,這種款式源於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在二十一世紀的口本迎來了全盛時代。雖然布料往上包到顎下,以盡量不露出肌膚為原則,但由於腰身緊束到極點,反倒強調了豐滿的胸部。及膝的裙子下擺有著多到不行的皺褶,每個皺褶之間,空間大到足夠一個小孩玩躲貓貓了。腿上穿的是白色網狀絲襪。紫色的頭發隨風飄動,形成無數道綿延一米的波浪。


    日本傲視全球的二次元美少女,占滿太陽城對麵的十二層樓建築牆麵。每當夕陽一照,就連感受不怎麽敏銳的我,也都深受感動,認為未來的藝術一定就像這樣,既輕巧又巨大,而且薄到一個不行吧。


    喂,你應該也喜歡動畫或漫畫吧。我們僅有的些許教養,主要不就來自於動漫的分鏡、故事以及角色的魔法嗎?


    聽不懂我的意思?


    我要說的很簡單。雖然東京的秋葉原向來以“禦宅族天堂”著稱,但池袋也有多如牛毛的動漫或色情電玩專賣店。太陽城前方有條路叫“女孩之路”,就有很多這種店——有賣新刊漫畫與二手漫畫的店,賣模型或動漫周邊的專賣店,還有合法與非法的蘿莉控(注:lolita ple,和成年女子相比,更偏愛來成年少女的心理狀態或興趣,簡稱loli。)商品專賣店。小時候愛看動漫的少男少女現在長大有了錢,就跑來把這裏的街道與流行變成這副模樣。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永遠不變的。


    這次要講的,是混跡在這條禦宅族街道的“灰色彼得潘”的故事。他隻是個小鬼,卻很會做生意,單憑一己之力,就把又笨又色的大人們玩弄於股掌之間,從他們身上賺來白花花的銀子。


    不過池袋可不像小飛俠的永無島,既安全又整潔。原本應該算是極其完美的生意,卻不知不覺引來了嗅到銅臭味的瘋狂鯊群,連加勒比海盜都來了,不過沒有迪斯尼樂園的版本那麽可愛就是了。


    長久以來聽我講故事的你,應該知道我拿小孩與老人最沒辦法吧。一旦他們有求於我,即使有點勉強,我也不會不出手幫忙。這次我的雞婆程度或許高得有點誇張,請各位不要見笑。


    你應該也曾經曆那種單純到不行,想遠離這個世界,一個人活下去的時候吧,而且還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抬頭挺胸。


    但在你的心裏,其實很希望有個人來愛你、緊抱你。這種孩子般的別扭心情,為什麽不隻是小時候才有,到了長大之後仍會存在呢?


    各位兄弟姐妹,你們的心情我懂。


    這是因為,大家心中不成熟的部分雖然會被磨得越來越少,但還是會一輩子黏在我們沒長大的屁股上。


    從十一月初開始,東京的街道就到處響著聖誕歌曲。仔細想想,距離聖誕節還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日本人卻被迫大量聆聽這些根本不是自己信仰的宗教音樂,真是個寬厚的民族。


    我覺得,全球的基督教徒或伊斯蘭教徒,應該學學日本人這種“隨便怎樣都好”的態度。每隔兩個月,中東和美國就輪流閱讀古蘭經與聖經,這點子如何?我想應該有助於彼此了解吧。所有一神教教徒之間永無止境的爭執,我已經看不下去了。


    即使進入了十二月,池袋街頭仍像秋天一樣溫暖。由於氣溫高得僅次於熱帶的夏天,今年冬天我照例也是暖冬打扮:過長的牛仔褲、長袖外麵套著短袖襯衫、綁在腰際的開襟毛衣,是糅合了原宿品味的街頭休閑風。至於太過女性化的穿法我就不喜歡了。


    我走在首都高速公路池袋線的高架橋下方,那條路有如溪穀一般,夾在外觀呈銀藍兩色的豐田amlu與白色的太陽城之間。雖然名為“女孩之路”,但是平常的白天幾乎看不到任何女性禦宅族。


    沿路開了很多動漫相關商品店,我要去的是“漫畫的宇宙”,它的七個樓層賣的都是動漫相關產品,外牆畫著碩大無朋的女仆圖案。我想你一定也有印象吧?這可是池袋有名的女仆大樓。


    我按照平常在店裏閑晃的路線,先瞧一瞧三樓新出刊的漫畫。再到五樓仔細翻閱輕小說,沒想到,現在的輕小說寫得真是有趣。最後,我走剄陳列動漫人偶與塑料模型的最高樓層,略事休息。


    這一層樓有價值好幾十萬日幣的高級品,或是由知名模型高手仔細塗裝、仿佛藝術品傑作的產品,全都是一些我買不起的東西。不過這次我是抱著期待而來的,因為有人認真地將我國中時期很迷的2d格鬥遊戲裏的角色做成了模型。


    透明亞克力盒在某個牆角從地麵堆到天花板,我一邊觀賞著展示品,一邊慢慢地走著。由於是由於是下午不早不晚的時間,除了我之外,隻有一個穿著附近私立學校製服的小鬼。


    我仔細觀察著使出“天升腳”、在空中靜止不動的春麗。人偶在亞克力盒裏的燈光照射下,看起來仿佛永生不滅——那是持續施展、直到永遠的必殺技。


    小鬼站在我身邊,看著由下數來第四層的亞克力盒。


    “這個人偶叫什麽?”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頂霜降灰的製服帽,帽舌正往上方指來,上頭有東池袋名校三原學院的校徽,圖案是由三枝鋼筆的筆頭所構成的正三角形,眼熟到不行。那是一所可以從國小直升到高中的私立升學學校,以學費昂貴著稱。不過,它和向來都讀公立學校的我完全無關。


    “你不知道嗎?這是快打旋風的春麗,格鬥電玩的女主角。”


    這尊人偶出自某位職業模型師之手,所以標價超過七萬日幣。小鬼“噢”了一聲,看著亞克力盒內部。他穿著短褲與繡了金色紐扣的外套,背著黑色的雙肩書包。一定是國小部的。


    “你常用春麗這個角色嗎?”


    在我國小高年級到國中這段期間,格鬥遊戲在電玩遊樂場的熱門程度,根本不是現在所能想像的。我裝出一副很厲害的樣子對小鬼說:


    “不是什麽常不常用的問題。以前,各地好手會集合到池袋的電玩遊樂場展開錦標賽,我也曾經拿過優勝喔。”


    “噢,這樣啊。”


    這個身高隻到我側腹左右的小鬼,抬了抬細邊黑框眼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出聲叫了店員,讓我很不爽。


    “不好意思,我要買這個人偶。”


    正在櫃台包裝新人偶的店員連忙跑了過來。


    “好的,您要買編號72的人偶沒錯吧?”


    小鬼點點頭。店員從腰上掛著的那串鑰匙之中,選了一把很像玩具的鑰匙,打開亞克力盒,將腳踢得直直的春麗小心翼翼拿出來,開口問我:


    “請問是由您付款嗎?”


    怎麽可能?我從來沒帶過七萬元現金出門逛街。


    “我和他沒關係。”


    小鬼抬頭看著我,微微一笑,是有錢人臉上那種遊刃有餘的笑容。我


    實在不想對小鬼使出快打旋風裏邪惡魔王vega的必殺技“psycho crusher”,隻能硬逼自己露出窮鬼般的微笑。小鬼對店員說:


    “我自己付錢。隨便包一下就行了。”


    小鬼打開黑色書包,拿出黑色皮革的錢包。我抵擋不了自己沒品的好奇心,看了看錢包裏有什麽——像是沒用過的折紙一樣,萬元紙鈔整齊地放在裏麵。略胖的禦宅族店員說:


    “請到收款機這裏。”


    穿著霜降灰製服短褲的小鬼對我點了點頭,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跟著恭敬地抱著春麗的店員。不知道各位能否理解,我們的世界到現在還是割裂為“有錢人”和“沒錢人”兩大塊,可怕的貧富差距時代。


    已經過了二十歲,老大不小的我,就這麽眼睜睜看著小學生搶走了好吃的獵物。我可不能再在水果行裏看什麽店了,或許還是開始從事什麽it產業比較好。


    這樣一來,別說買什麽人偶了,就連經營陷入困境的職業棒球團,或是外牆畫著超大女仆的大樓,搞不好都能說買就買。我就是這種在掏錢買彩券之前,就先做夢考慮一億元該怎麽花的人。


    我真的是沒救了。


    過了三天,zero one約我見麵,地點是他的辦公室——位於東池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denny’s,就在那條動漫之路再過去一點。他坐在窗邊的四人座位上,對我說道:


    “終於也輪到阿誠走運啦。"


    講得不清不楚的。我看著zero one那顆光頭,兩條鈦合金天線還是和以前一樣從額頭延伸到頭頂,但臉上卻多了不鏽鋼的飾品,與其說那是人的臉,不如看成是一棵掛了太多銀飾的聖誕樹。我沒作聲,他繼續說:


    “這次是保證賺得到錢的工作。對方先付一半,定金十五萬元。”


    我真想吹口哨,畢竟以前來找我處理麻煩的全是一些沒錢的窮人。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嘴硬地唱反調。


    “太危險的工作我可不接啊。”


    zero one把玩著穿在眉緣、看起來很重的眉環。


    “不是那種啦。你就先聽聽看對方怎麽說吧,我想你一定會接的。”


    這位池袋的包打聽、北東京首屈一指的黑客老兄自信滿滿地說道。我極其不爽地說:“在眼睛前麵掛著那種跟甜甜圈沒兩樣的玩意兒,你不覺得視野變差了嗎?你身上到底穿了幾個環啊?”


    zero one一笑,頭部的皮膚就皺在一起,表情變得像隻溫柔的怪物。他以沙啞的聲音說:“十七個。品質都還算不錯啦,你看。”


    他把回形針粘在眉環上。


    “這是特別訂做的,可以當磁鐵用,很方便哩。”


    我一臉厭煩,看著這位在眼前晃著回形針的包打聽。


    “知道啦。趕快把回形針拿下來吧,不然連我都會被當成是怪胎。那要和對方約在什麽時候?”


    zero one微微一笑.以瓦斯漏氣般的聲音說道:“馬上去找他吧,事情似乎蠻緊急的。委托人正在淳久堂書店旁邊的星巴克等你。我 已經向他吹噓說你是池袋最有能耐的人了,你可要使出渾身解數啊。”


    他話一講完,似乎就對眼前的我沒有任何興趣了,注意力再次回到並排放在餐廳桌麵上的兩台筆記本計算機上。


    算了,反正這家夥本來就活在0與1的比特世界,而不是活在我們所處的現實世界。


    池袋的星巴克真是多得要死。但對我來說,星巴克和羅多倫、pronto或veloce等連鎖咖啡店都沒什麽差別,有時尚感的店就是會讓我覺得不自在。我看了半天菜單,好不容易才點了一杯摩卡瑪奇朵。


    我拿著附有奇怪蓋子的紙杯走上二樓。十二月午後那熟透了的陽光照射著沙發座位,那個家夥坐在上頭對我招手。他穿著霜降灰的短褲,竟然是那個戴眼鏡的臭屁小鬼。本來想繞過去坐在他右邊,後來還是決定在他對麵坐下,反正聽聽他要說些什麽也沒有損失。


    “嗬嗬,原來如此。這位就是真島誠呀。”


    “我不是這位也不是那位。你呢,叫什麽?”


    他坐在單人沙發的正中央說:“小野田稔。”


    “幾歲?”


    他抬了抬眼鏡,露出不滿的神色。


    “大人老是立刻就問我幾歲、上幾年級,這種事很重要嗎?我隻不過想好好找個人委托一份工作而已。那你又是幾歲?”


    我看著他認真的臉。確實,我幾歲和他要講的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知道了。我幾歲確實和你要委托的事沒什麽關係。不過既然你來找我商量,應該就是很棘手的事吧。這樣的話,我還是必須知道你成年了沒有,如果你未成年,滿十四歲了沒。所以,你幾歲還是有關係的。”


    我凝視著小鬼的臉。最近的小鬼為什麽頭都比較小呢?我可沒聽過什麽能讓頭蓋骨縮小的優良基因呀。


    “這樣你還看不出來嗎?三原學院國小部五年級。不過我接下來要講的事,請你向我父母保密。”


    就在我們認真談事情的時候,他的視線遊移起來,從我的背後由左至右,從陽台一直往樓梯的方向看過去。我也稍微回頭看了一下。搞不好有什麽危險人物在跟蹤這個小鬼。


    不過,靠在樓梯扶手的是一個在打手機的女高中生。長得蠻普通的,腿也和電線杆一樣粗。但在深紅色的ralphwren開襟毛衣下方,是—件短到不能再短的格子裙,大概隻有文庫本那麽長而已,剛好勉強蓋住內褲底部。


    “你喜歡那種女生啊?"


    短褲小鬼以輕蔑的口吻說道,


    “真不知道那種人到底哪裏好?大人真是讓人搞不懂。隻要說自己是女高中生,好像就很有價值一樣,腿那麽粗,裙子卻穿得那麽短。這都是男人的錯。隻因為她們年輕,就不斷向她們獻殷勤,討好她們。”


    這個小學生講的話還真是出乎意料地正經。


    “既然這樣,你幹嗎看她們?”


    小稔一手抓起綠色手機。


    “我問你,一加一等於多少? ”


    他將手機內置的相機對著我。沒有快門的聲音,就這樣靜悄悄地拍好了。他把液晶畫麵秀給我看,然後按回上一張照片。小小的液晶屏幕裏鮮活地浮現由下往上拍攝的裙底風光,雪白雙腿之間是小花案的內褲。由於拍攝的時候裙擺搖晃,照片有點模糊。小鬼意興


    闌珊地說:


    “這就是我的生意。”


    我訝異地問道:


    “你是怎麽消掉快門聲的啊?”


    小稔露齒一笑,從短褲口袋拿出另一台手機。他兩手各拿一台,得意地說:


    “這台是講電話用的。綠色這台是拍照專用的,所以把連接到喇叭的電線剪斷了。工作專用的唷。”


    “你拿偷拍的底褲照片做生意啊? ”


    為了偷拍而使用違法改裝手機的小學生。二十一世紀的孩子們,到底要進化到什麽程度啊?我實在是跟不上他們了。


    “把這些照片燒到cd—r上之後,再上網賣。我做過各種實驗,發現客人比較喜歡低像素的手d拍的照片,不喜歡高性能數字相機拍出來的,因為低像素照片比較有真實感。價格也是,定價越高,賣得越好。”


    我訝異地看著這個就讀名校國小部的紅頂小商人。


    “你連定價也做實驗啊。"


    他開心地點點頭。


    “嗯。一樣的照片,每張三千元與七千元,花七千元買照片的客人多了一倍以上。大家似乎誤以為,照片賣得越貴,內容就越棒。”


    我要好好反省一下。大家都容易盲目地認為,東西賣得貴是因為成本很高。真是資本主義的神話。


    “這樣不是很好嗎?看來你生意做得不錯嘛,那個春麗人偶說買就買。”


    小稔露出憂鬱的表情,開始玩起放在沙發旁的製服帽。臭屁的紅頂小商人突然變回他這個年紀的一般小學生。


    “但是我的秘密被一些奇怪的人知道了。”


    好極了。我本來還在擔心,神是不是這麽不公平,隻給這個小鬼十足的好運。我對他


    露出大人那種“小事一樁啦”的笑容。


    “那麽,你有什麽麻煩呢,小稔?”


    “都是我們班的大山害的。”


    小稔小聲地說道。我想像在班上遭受恐嚇的小稔,不知怎的竟有種開心的感覺。讓小鬼稍微嚐點苦頭,對他來說或許是不錯的良藥。


    “大山有個哥哥在高中部,叫做翔太,說要幫我工作,特別討厭。”


    高中生把手伸向小學生的非法生意。原來弱肉強食不隻會發生在it產業或棒球團經營呀。


    “那家夥的工作能力強嗎? ”


    小稔搖搖頭。


    “他根本沒膽偷拍,也不會用計算機,又不知道怎麽設計才比較容易拍成。你知道我們是直升高中的學校吧,即使功課跟不上,還是當得了高中生。”


    小稔歎了口氣,抬頭看著我。我也看著他的眼睛。


    “你自己應該也覺得這並不是什麽正當生意吧。既然如此,你還是要繼續販賣偷拍照片光盤嗎?”


    小稔聳聳肩。這動作跟他那身升學學校的灰色製服還真配,很帥。


    “我並不打算一直做這種事。等我再大一點,我要自己開公司。但是沒有人會雇用小學生,小學生也不能登記開公司。”


    他是不是有什麽事需要用錢呢?我決定不去探究客戶的隱私。每次我都過度關心了。


    “那麽,問題隻出在這個叫翔太的家夥身上嗎”


    小稔憂鬱地說:


    “不止。翔太還有兩個同夥,叫做重行和浩一郎。”


    名校吊車尾的小良少年三入組是吧。這次的對手,和拳擊比賽的紋量級一樣好對付。不過即使這麽輕鬆就賺到小鬼的謝金,我也完全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真是太幸運了。


    “那些人說了什麽?”


    “如果分一點好處給他們的話,就不會向我爸媽或學校爆料。還說如果事情曝光,我就必須退學,家裏也會出大事。即使我現在收手,他們手裏還是留有我以前的光盤。”


    這樣一來,不但生意做不下去,也無法全身而退。真的是很傷腦筋。


    “如果當成是上繳的稅金,分他們一點錢如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小稔的臉色變了,他以進入變聲期之前的高亢語調大叫:


    “他們要分我一半的錢!法人稅的稅率也不過百分之三十而已。翔太那幫人一點力也沒出,憑什麽分走我一半的利潤!”


    誠如他所言,不費吹灰之力就分到一半利潤,豈有此理。這小鬼雖是靠著偷拍裙底風光謀利,但是對於很多事情,他的頭腦卻是清楚得很,真是不可思議。小稔抬頭看著我的臉。那雙隔著鏡片的眼睛,透著最近的孩子少有的透明感。


    “阿誠哥是池袋首屈一指的麻煩終結者對吧。拜托幫我想辦法擺脫翔太他們,一次解決就好,不要拖太多次。要我付封口費也行。”


    我好不容易把摩卡瑪奇朵喝完了。


    “你可以出多少?”


    小學生毫不猶豫地回答:


    “上限是每人十五萬元,三人共四十五萬元。”


    他給我的訂金好像也是十五萬元。我好奇地試探:


    “為什麽是十五萬元?這金額有什麽特殊意義嗎?”


    穿著灰色製服的小學生沉默地搖搖頭。我們交換了彼此的手機號碼道別了。小稔說他家住雜司穀,以小孩的步行速度,大概隻要十分鍾就到了。我聽著讓人莫名感傷的《我看到媽咪親了聖誕老公公》,在淳久堂一角目送他背著黑色雙肩書包離去的背影。


    優秀的生意人果然不同凡響。那天晚上,小稔打電話到我家,說是已經和高中部的三個人約好碰麵了——第二天放學之後,目白站前的麥當勞。


    我並沒有多想什麽,畢竟隻是和高中生起爭執而已,不算太難處理的事吧。他們隻是貴族高中的學生,如果向學校檢舉小稔,他們勒索小稔的事也會曝光。


    如果這樣還想繼續勒索、不願收手,隻要讓他們看看可怕的東西就行了。任何生活在池袋的小鬼,都不可能沒聽過g少年的傳說。雖然我不太喜歡借用別人的名號來做事,但萬一碰到什麽麻煩。我二話不說向g少年的固王崇仔借個名氣用用。說起來,過去我免費幫過他好幾次,我想他應該不會為此感到不悅吧。如果他真的生氣,大不了請他吃頓好的就是了。管他是哪種國王,如果整天隻和隨從喝酒,也是蠻掃興的。我和崇仔之間可不存在什麽組織的規定。


    我好整以暇地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看店,等待約定的時間到來。沒什麽客人,天氣又好,真是溫暖的十二月。就這樣什麽也不想地站在門口,實在是很舒服。擺在收款機旁的cd機播放的是莫紮特的歌劇傑作《魔笛》,一會兒是夜之女王,一會兒是捕鳥人,一會兒又是什麽祭司的,登場人物我完全搞不懂。由於故事受到共濟會思想的影響,有很多地方不知道在演什麽,不過仍然感受得到充滿童話般的快樂氣息以及優美的旋律,正適合閑適的十二月午後聆聽。


    “阿誠,這也是聖誕歌曲嗎? ”


    比較沒有這方麵素養的老媽,一邊聽著三名少年的合唱,一邊問我。我蹲在店門口堆著王林蘋果,一麵回答:


    “不是,那是莫紮特,和聖誕歌曲沒什麽關係。莫紮特你聽過吧?”


    老媽以雞毛撣子的末端打著拍子說:


    “噢噢,就是那種放給乳牛聽之後會讓它們的出乳量變多,放給孕婦聽會讓嬰兒的頭腦變好的音樂吧? ”


    穿著厚重羽絨外套的老媽以難過的眼神看著我。


    “可惜在生你的時候,沒有好好聽這種音樂。”


    我隻有高工畢業並不是任何人的錯。雖然差點毫無意義地和老媽大吵一架,但因為已經要出門了,最後我還是姑且無視於她的挑釁。但是,如果胎教聽莫紮特真的有用,不知道我會不會也去讀三原學院,然後靠偷拍光盤賺一筆?


    不過那樣的校園生活至少還不壞吧,也很有池袋的感覺。


    由於快樂兒童餐推出新款迪斯尼玩具,目白的麥當勞擠滿了帶小孩排隊的父母。我和小稔在店門外碰頭後,到二樓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路上到處看得到聖誕樹與聖誕花圈。今年似乎流行那種玻璃纖維做成的聖誕樹,它會反複出現七色的變化,由紅變紫、靛變藍、綠變黃,最後變成橙色,再慢慢變回紅色,想必又是中國造的玩具。但玩具固然廉價,每年倒也越來越高科技化。惟一沒有高科技化的,就隻剩人類了。


    小稔一直朝著對街手機賣場外的聖誕樹看,有一種莫名的落寞。


    “你家裝飾聖誕樹了嗎? ”


    小稔恍了神,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才察覺到我在旁邊。


    “嗯,我家有聖誕樹,不過不是那種電子式的。”


    我問了一個認識小稔之後就一直很在意的問題。


    “你家如何?”


    穿著製服、麵對窗戶的小稔把頭轉向我,想了很久之後才說:


    “我家是白色的。”


    一般來說,別人問“你家如何”,沒有人會回答建築物的外觀。


    “我不是問那個,是問你家人的事,像是你爸、你媽,或是你……”


    此時,我們坐的鋁桌隔壁有人出聲,是極盡虛張聲勢之能事的小鬼聲音。不必轉頭看我就知道,一定是那三個傻蛋。


    製服夾克的領子立著,白色襯衫敞開到腹部。脖子上戴著看起來很重的銀色項鏈,像是e hearts的設計,但肯定是假貨吧。低腰的灰色褲子,褲管下方沾滿泥巴。黑皮的平底懶人鞋應該是高級品,但光腳踩著它走,就像穿拖鞋一樣。三人組正中央的小鬼說:


    “久等了。你就是真島誠啊? ”


    三個人手裏拿的是打折後隻要一百日元的麥當勞奶昔。再怎麽凶狠的人隻要手上拿著草莓奶昔,威懾力就減半了。


    “噢噢,就是我。坐吧。”


    如果每個人都把大腿張成九十度角的話,四人座的桌子就太窄了。隻有中間那個銀發小鬼誇張地坐得開開的,旁邊兩人則穿著從來沒擦過的鞋子蹺起二郎腿。


    “我叫大山翔太,他們叫安達重行與前田浩一郎,是我朋友。你的名字我們都聽過,就是眾所周知的g少年嘛。”


    他這樣說,我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總之我先和他講清楚:


    “我可沒有加入g少年啊,不過倒是有幾個朋友在裏頭。”


    聲音低沉的銀發小鬼幹笑道:


    “我知道,你說的是g少年的國王安藤崇吧。我們學校也在池袋,不可能沒聽過你們的事跡。”


    雖然還蠻光榮的,但我卻一點也不開心。與其因為這種事走紅,還不如我家的水果行可以紅一點。翔太別開視線,落在小稔身上。


    “喂,矮子,你找不相幹的人幹嗎?這不是我們之間的事嗎?”


    我插了嘴。


    “喂喂,你們三個是高中生,他隻是一個小學五年紀的孩子。所以即使再加我一個,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吧。”


    翔太露齒笑道:


    “這真的和你沒什麽關係,是我們和小稔之間的生意。”


    我也笑著看著他們三人。


    “勒索小孩子,就是你們所謂的生意?”


    翔太和左右兩邊的人麵麵相覷,刻意裝出驚訝的神情看著我。


    “一開始是這小鬼先偷拍別人,所以是他的錯。我們還在國小部的時候,可沒學會做這種壞事啊。我們隻是想要提醒他,把他導向正途而已。”


    真是滿口仁義道德的小鬼。如果是在我以前讀的高工,應該早就翻桌了吧。少爺們讀的高中果然不同。


    “小稔要我出麵和你們交涉。”


    翔太一臉遊刃有餘的樣子,喝著草莓奶昔說:


    “所以呢?”


    “條件隻有一個,各付給你們三人十五萬元的封口費。沒有第二次。將來你們不能再插手他的生意,或是亂放話。”


    “這算什麽呀?!”


    “開什麽玩笑?!”


    三人在改裝得有如咖啡廳的麥當勞二樓放聲大喊,其他客人都往我們這裏看。我無視於旁人的目光,低聲向三人說:


    “這是我們惟一能接受的條件。小稔,放給他們聽。”


    小稔從短褲口袋拿出手機。不是那支偷拍用的綠色手機,而是喇叭可以正常發聲的手機。小稔伸出小手,把手機放在桌子正中央。手機播放出沙沙作響的錄音內容。


    “你聽好,我們知道你靠什麽在賺錢。我們不會數落你的不是,但如果不希望我們向你爸媽或學校告密,就把錢交出來。這樣吧,分一半的利潤給我們,就永遠幫你保密,要我們幫你的忙也可以喔。”


    是翔太的聲音。小稔按下手機的按鈕,停止播放。我說:


    “一個國小部的孩子比你們幾個高明多了。小稔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拿手機錄下了你們脅迫的過程。如果你們向任何人告密,小稔偷拍的事固然會曝光,你們勒索的事也會曝光,到時候誰比較痛還不知道呢。怎麽樣,一人拿十五萬元就收手了吧,這樣的條件應該不算太差。再怎麽說,你們可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這筆錢呢。”


    坐在兩邊的重行與浩一郎似乎突然覺得椅子很難坐,焦躁地動了起來。


    “等我們一下。”


    翔太說完這句話,就把兩人拉到二樓內側的沙發座位去商量。最近星巴克或麥當勞似乎都認為設置沙發座位是理所當然的。順帶一提,我那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並沒有沙發。拿到這次簡單任務的報酬後,我也來買張單人座沙發好了。不過如果擺上這種東西,我可能就沒地方鋪棉被睡覺了。


    我看了看小稔,他的臉因亢奮而漲紅。黑框眼鏡,紅紅的臉頰,真不知道這孩子為什麽會跑去偷拍,怎麽看都隻是上補習班的小學生而已。我靜靜地向手段高明的小學五年級生比出勝利手勢。他應該是那種相當沉著鎮靜的孩子吧,並沒有向我回比同樣的手勢。


    真是慎重的孩子。不過勝負從此刻才要展開,因為小稔有我當靠山,三人組也有別的靠山。小鬼們之間的爭執就是這樣才麻煩。


    從沙發座位走回來的翔太,臉色整個變了,連講話都客氣起來。


    “不好意思,阿誠哥。”


    他顯然是在害怕什麽。接著翔太突然打了坐在身旁的重行的頭,很像是資深漫才組合中負責吐槽的角色。那一掌打下去的聲音真是悅耳。


    “剛才談的條件,如果隻有我們三個人的話,是還蠻ok的,但這家夥卻不小心把消息透露給一個麻煩人物知道了。”


    我訝異地看著這個人格異常的不良少年。麻煩人物?難道又有什麽黑道組織的小嘍囉要出場了嗎?雖然我不擅長對付那種人,但在池袋這一帶,倒還找得到幾條門路可以幫忙。


    “是黑道方麵的人嗎?”


    一聽到這句話,翔太用力搖了搖頭。對這三人來說,似乎是個比黑道還恐怖的人物。默不作聲的重行一麵把頭發往上撥,一麵說:


    “不好意思。我今天來這兒的途中,在綠色大道上碰到了那個人。他問我最近有沒有什麽好玩的,我就嚇得把事情都告訴他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我看了看小稔,問道:


    “那麽,那個人是誰?”


    重行一臉懼意地回答:


    “丸岡。”


    小稔“咦“的一聲叫了出來。似乎是個除了我之外,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的名人。


    “丸岡是誰?”


    翔太嘖了一聲,說:


    他以前讀過我們的高中,是個極其凶殘的人。隻要一抓狂,你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和他講理也沒用。而且他還常嗑市售成藥,總是high到不行。”


    剛才一直紅著臉頰的小稔,這下子一臉鐵青。


    “我也聽過他的名字。丸岡的綽號好像是‘瘋狗’吧。據說他曾經一人力敵三十人,最後他贏了。”


    真的假的啊?這個綽號聽起來很像wwe(注:world wrestliertai,世界摔跤娛樂。)的選手代號。崇仔如果麵對三十個對手,恐怕也有點吃力吧。看到我的表情,翔太說:


    “是真的。雖然丸岡自己的手和肋骨都斷了,但那場架他還是幹贏了。一半對手被他打倒,另一半則嚇得四散逃逸。”


    重行以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


    “那個人真的很可怕啊。進少年感化院時,他也惹出很多問題,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一間房。”


    池袋的街頭還真寬廣,似乎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怪物存在。翔太又打了一下重行的頭說:


    “這麽重要的事怎麽不先講呢!丸岡聽完重行說的,似乎希望整件事都交給他來處理。這家夥被丸岡嚇到,就把小鬼的電話告訴他了。現在我們三個人打算抽手。”


    翔太以憐憫的眼神看了看我和小稔後,喊了一聲“走吧”,三個人就一起站了起來,沒有再提到封口費了。


    我和小稔離開麥當勞,在目白通上走著。這條路上有川村學園、學習院與目白小學等多所學校,兩旁種了很多美麗的行道樹。櫸樹與銀杏的落葉讓平凡無奇的人行道變得有如鋪上豪華地毯一般。這裏不同於池袋的繁華街道,連聖誕歌聽起來似乎都比較像樣。


    我對穿著製服的小稔說:


    “怎


    麽辦?事情好像變得很奇怪。那個叫丸岡的家夥.真的那麽危險嗎?”


    小稔似乎踢落葉踢得很開心,一麵以小皮鞋的鞋尖踢飛紅色、黃色的葉子,一麵往前走。


    “我對他不太熟,但聽說是很可怕的人。我們這種升學學校雖然不良少年不多,但惟獨那個人不一樣。學校裏隻要一聽到丸岡來了,老師都會馬上報警。


    “這樣啊。那我的工作似乎還沒完成呢。”


    “嗯。那個,阿誠哥,你能不能偶爾陪我走走路?”


    小稔難為情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我在學校裏的朋友不多,很少像這樣有人和我一起走路。阿誠哥你很有名,也是很好的保鏢。這件事我願意另外付錢。”


    我看著一身灰色製服的小鬼說:


    “哪有人會付錢請別人陪自己走路的?反正我現在還在幫你做事,每天陪你也沒關係。但是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希望你可以不用靠錢,而是以自己的魅力吸引別人和你一起走路。如果你老是這樣,女生不會喜歡你的。”


    老是沒女友的我講這種話,雖然沒什麽說服力,但小學生不可能識破才對。可惜小稔太敏銳了。


    “阿誠哥講得好像很厲害一樣,但是從我們碰麵到現在,好像沒有任何女人打電話給你,不是嗎? ”


    正確答案。我不甘心地說:


    “可是,男人的價值並非以他身邊有多少女人來決定吧。”


    “說得也是。我開始覺得偷拍女生內褲是件很無聊的事了。”


    在北風吹拂下,人行道的櫸樹隨之搖曳,茶紅色葉子落了下來,仿佛是降下舞台的布幕一樣。我把手放在小稔的帽子上。


    “你知道就好。我不是你們學校的老師,所以不打算批評你這種行為的對錯,隻要你自己試過之後找到答案就行了。至少你比我讀小五時聰明多了。”


    接著,我們慢慢走下千登世橋的環形交叉口,進入明治通。由於地下鐵施工的緣故,這個東京幹道老是在塞車。準備回家的小稔站在斑馬線上向我揮手道別。他背著雙肩書包的背影,左搖右晃地慢慢遠去。


    我是獨子,沒有兄弟姐妹。如果有個年紀比我小很多的弟弟,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既聰明又臭屁,講話常常直到讓人捏把冷汗。小時候的我,或許也這麽可愛呢。


    不過,我以前倒是沒有偷拍過別人。


    隔天氣溫驟降,轉為年末的東京應有的寒冷。雖然冷的程度和往年差不多,但是我已經習慣暖冬,變得不太能忍受個位數的氣溫。我翻出去年的羽絨外套穿上,開始看店。


    這個時候年終獎金已經發了,所以店裏的生意會比較好。我們店的景氣指數在去年夏天至秋天跌到穀底。和當時比起來,目前雖然隻多了幾個百分點,但至少已有所改善。不過業績上升的幅度仍不足以讓老媽給我加薪就是了。


    我無所事事,才剛開始發呆,手機就響了。


    “喂喂,阿誠哥嗎?”


    是小稔慘叫一般的聲音。


    “怎麽了?”


    “丸岡跑來了。”


    “跑去哪?”


    “我家前麵。早上有好幾通沒看過的號碼打給我,我一直沒去理會,現在才發現他跑到我家前麵來了。我剛剛放學回家還沒看到他。天氣這麽冷,他隻穿一件襯衫,一直坐在欄杆上,看起來真的很像死神。”


    坐在欄杆上的死神,真想瞧一瞧。小稔的聲音開始顫抖,似乎真的很害怕。


    “阿誠哥,你說我該怎麽辦?”


    這個嘛,怎麽辦好呢?總得先讓丸岡離開小稔家才行。


    “我知道了。你聽好,下次他再打來,你就接電話,然後告訴他你有話要跟他說,和他約個人多的地方好了。”


    原本我想建議小稔約在池袋西口公園,但天氣這麽冷,瘦小的小稔可能會很難受。


    “你知道東京藝術劇場的電扶梯上去的那家咖啡店嗎?就約他一個小時之後在那兒吧。我也會去,你就和我一起過去。時間還早,你應該可以出門吧?”


    小稔的聲音仍在顫抖。


    “沒問題。我媽今天要打工,不會那麽早回來。那我們一起吃個晚飯吧?我請客。”


    我這個水果行店員再怎麽窮,也不能讓小學生請我吃飯吧。


    “我們各出各的就好。那,和他約好之後,你再打給我。”


    說完,我看向西一番街。厚厚的雲層覆蓋著冬季天空,成為一片灰色。到了傍晚,氣溫似乎會變得更低。我試著想像,如果我被稱為“瘋狗”,過的會是什麽樣的人生呢?


    與其被冠上這種綽號,我寧願在池袋這個滿是塵埃的地方當個“萬用打雜工”。


    整整一個小時之後,我抵達藝術劇場前的廣場。都冷成這樣了,池袋西口公園還是有一群人照樣露天下著棋。噴水池邊有個人自備鍵盤與擴音器在自彈自唱,唱的是愛得死去活來的情歌。長椅上則有情侶徜徉在兩人世界,完全無視周遭的一切。沒有人關心別人在做什麽。此時此地,有無數的人獨自懷抱著自己的孤獨活著。都會裏這種冷淡與事不關己的態度,我覺得還蠻舒服的。隻要在池袋這兒出生、生活二十年以上,任誰都會變得如此。


    “我等你好久了,阿誠哥。”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不是製服模樣的小稔。牛仔褲配上灰色連帽外套,外麵再加一件橘色的羽絨外套。小稔母親搭配衣服的品味似乎不錯。


    我們搭上電扶梯。不管任何時候來這家咖啡店,一定都有空位。女服務生要我們自己挑座位,我們選擇坐在靠近五公尺高的觀景窗附近。窗戶的那一頭,看得見藝術劇場的巨大玻璃屋頂,上麵散亂地棲息著許多看起來相當怕冷的鴿子,就像畫在巨大樂譜上的無數休止符一樣。


    最先推開玻璃門走入店裏的,是眼睛整個腫起來的翔太,接著是重行與浩一郎。重行一直負責壓住門,直到其他的人都進來為止。


    丸岡長得蠻高的,應該將近一米九吧。那條磨出大洞的牛仔褲,似乎不是設計師品牌經過加工的破舊感,而是真的破洞。露出胸膛的襯衫是軍服那種綠褐色,上麵有多到數不清的口袋。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身體線條。要素描這家夥很容易,隻要畫一根火柴棒,再加上四肢就完成了。他的臉頰、眼睛與下顎都凹陷下去,像是被人挖空了一樣,很沒精神。


    翔太對我使個眼神當作問候,接著開始介紹。


    “這位是丸岡先生,我們學院的學長。”


    丸岡的表情完全沒變,在包覆黑色皮革的不鏽鋼椅坐下。三人組聚集在隔壁桌,也坐了下來。丸岡向女服務生點了熱咖啡。


    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大家都等著丸岡先開口。我也一直觀察他——想要好好把事情講清楚,還是多收集一些瘋狗的情報比較好。


    咖啡一送來,丸岡就拿了砂糖罐,打開蓋子,將細砂糖加進咖啡。一匙,兩匙,到這裏都還算正常;不過他的手卻沒有停下來,五匙,六匙。他是不是在向我展示些什麽呢?但他似乎很認真地看著自己的手,不斷把砂糖從糖罐搬到咖啡杯裏。


    一共加滿十匙,丸岡也不攪拌,便立刻喝了一口。由於加了過多砂糖,咖啡都滿到杯緣了。隻見他閉著眼睛,似乎正慢慢品嚐著味道。想了一下,他又加了兩匙細砂糖。這次他終於一臉滿意地喝了。加了太多砂糖的黏膩熱咖啡,一口氣就被他喝掉半杯。


    看著這一幕,小稔開始發抖。說真的,我當時也努力不讓自己吐出來。對小稔這種理性的人來說,丸岡那種異於常人的瘋狂,會讓他格外感到害怕。如果要比誰看過的怪胎多,人生經驗比小稔豐富的我,自然比較有利。


    雖然丸岡的舉動看了實在很難讓人有太好的感受,但我總算可以理解為什麽多數三原學院的人,會稱他為“瘋狗”了。


    “那麽,你就是小野田稔嗎?這一位,是g少年的偵探真島誠吧?”


    就像是骷髏在跟我講話。骷髏如果會說話,聲音或許就像他一樣又高又幹的吧。


    “你的工作我會幫忙罩著。這三個人是我的部下,我會要他們幫你的忙。賺到的錢就分我六成,剩下的四成,你一半,他們三人一半。”


    丸岡講完之後,就像工作告一段落,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他喝光黏膩的咖啡,開始在胸前口袋摸索。那個口袋就像個魔法口袋一樣,可以挖出無數的藥錠。他將餐巾紙在桌上攤開,堆起一座藥錠小山。


    粗略估計,應該有三四十顆吧。各種顏色與形狀的藥堆成了一座小山,足夠裝滿一個藥瓶;也可以像運動會那樣,玩推倒彩色柱子的比賽。(注:一種運動會中的對抗賽,分成兩組,先推倒對方陣地所豎立的大柱子就獲勝。)丸岡把所有藥錠分成三次放在手心,全都吞了下去。他自己的水還不夠配藥吃,連翔太的冰水都喝掉了。


    由丸岡一人擔綱演出的瘋人秀。他滿意地點點頭說:


    “你們那邊應該也有各種不同的考慮吧,下次再給我回複即可。但可別讓我失望啊。我這人最討厭失望的,到時候我可是控製不了自己,會變得不知道自己是誰唷!”


    大量嗑藥之後講話變得不清不楚的瘋狗,像是在做夢一樣說道。對於在夢境中登場的人物,再怎麽施以暴力攻擊,自己也完全不會有感覺吧。


    再怎麽說,那兒都是個毫無痛覺的國度。


    丸岡失神地盯著空無一物的上方。現場空氣凝結,沒有人動,也沒有人說話。不久瘋狗突然站了起來,本來以為他要去廁所,誰知他卻推開玻璃門跑掉了。


    我小聲對翔太說:


    “那家夥還好吧?”


    翔太壓著左眼周圍的瘀傷,搖搖頭。我問翔太:


    “他每次都那個樣子嗎?跑哪兒去了呢?”


    “這個我可不知道,阿誠哥。丸岡是個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人,他可能就這樣回家,也可能一小時後又跑回這家店來。沒有人知道他會做什麽,有時候他會突然揍你。”


    翔太身旁另外兩個三人組成員全身發抖。重行說:


    “我不玩了,錢我也不要了,我想退出這件事。阿誠哥,拜托你想想辦法擺平丸岡吧! ”


    事情變得棘手起來,現在連一開始的脅迫者都求我幫忙了。不過這三個呆子身上應該沒什麽錢吧。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我知道了。小稔的請求我也還沒完成,我會想辦法的。”


    我留了三人的手機號碼。我的手機記憶卡,百分之九十五就是這樣被男生的號碼占滿的。難道我真的無法改變這種生存方式嗎?明年我一定要擺脫這樣的事。


    接下來我們又等了丸岡三十分鍾,不過他沒有回來。請收款機旁的女服務生幫忙轉告丸岡我們先走後,我們就離開了。女服務生詫異地目送我們離去。


    說到詫異,我們一樣也有這種感覺啊。


    當晚我們五個人一起去吃拉麵,是西口的“好料全加”豪華光麵。和他們深談之後,我發現三人組沒有想像中那麽壞。雖然他們有任性而沒擔當的部分,但全日本所有的高中生,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就算沒什麽不滿,也想發發脾氣;就算沒受什麽傷,也要假裝受傷。


    我在西一番街的水果行前麵和大家道別。老媽一看到我,什麽話也沒說就上二樓去了。她大概是想看晚上七點那個談保健的綜藝節目吧,像是如何使血液清澈、如何恢複皮膚彈性之類的,內容總是千篇一律,重組後換個頻道再播。我這個人超健康的,根本不想看這種節目。


    我看著白熾燈泡照耀下的蘋果,賣相還不差。冬天還是別點日光燈,用早年那種燈泡較好,看起看起來比較不會那麽冷。我繼續在cd機裏播放《魔笛》,三名少年合唱著:


    “要沉穩,要忍耐,要睿智,要像個男人克服困難!”


    莫紮特《魔笛》歌劇裏的這些少年,可是比三原學院高中部的三人組要睿智多了。即使麵對莫名其妙的瘋狗,隻要沉穩、忍耐、睿智地采取行動即可。再怎麽凶狠的瘋狗,一定也有它的弱點才是。


    聽完《魔笛》後,我仍然沒有想出什麽好方法,應該找個人問問。我打開手機,撥給池袋小鬼們的國王。沒多久,電話轉到他手上,手機那一端的氣壓似乎驟降,讓人覺得寒流要來了。


    “什麽事? ”


    國王的心情似乎不怎麽好。我放棄開玩笑,直接切入正題。


    “崇仔,你知道一個叫丸岡的家夥嗎?幾年前被三原學院退學的那個。”


    崇仔的聲音聽起來冷冷的,似乎對這種家夥早已司空見慣。這也難怪,在池袋一帶,小鬼們的小爭吵經常會牽扯到崇仔身上。他不隻有絕對的權力,也身兼小鬼們的仲裁者。


    “我聽過,瘋狗嘛。那家夥是個還沒殺人的殺人的殺人犯,還沒放火的縱火犯。我認為他遲早會殺人或放火,搞不好還會殺人放火一起來。”


    丸岡這家夥似乎早在我不知情的狀況下,成為別人通緝的對象了。


    “那家夥有沒有什麽弱點? ”


    “不知道。上上策應該是別靠近他咬得到你的範圍。”


    “如果隻想讓他輕輕咬一口,該怎麽做好呢? ”


    崇仔在電話那頭低聲笑著。


    “阿誠對上了瘋狗是嗎?真是有趣的組合。那麽就讓我看看你會用什麽招式對付他吧。不過最後如果你拿他沒辦法的話,我還是可以出手幫你。”


    崇仔這番話讓我超不爽。我和崇仔本來不就應該互相幫助嗎?既然他這麽說,這次我決定不借用g少年的力量了。


    “算了,我自己想辦法。”


    我掛掉手機,想起剛才歌劇中的歌詞:要沉穩,要忍耐,要睿智。即便如此,到底要怎樣才能在那家夥的脖子上掛鈴鐺呢?想得再久,腦子裏似乎也擠不出好點子來。點子到底出不出得來,我可是很有自覺的。


    我順手選了下一個號碼。來自關東讚和會羽澤組係冰高組的救星,前受虐少年猴子。猴子在他們的世界裏已經混到中層管理的職位了。


    “是我,阿誠。”


    “幹嗎,找我喝酒啊?”


    猴子不找同為黑道的同事玩樂,反而常和正直的我玩在一起。他的心情我也不是無法體會,不過最近好像比較少和他去喝一杯。


    “不是。你聽過一個叫丸岡的家夥嗎?”


    “又有麻煩啦?阿誠真像吸塵器,會把什麽東西全都吸過來。丸岡這家夥以前好像曾經加入京極會的四級團體之類的組織。”


    “然後呢?”


    “後來就退出了。雖然裏頭都是離經叛道的家夥,卻還是有一些非遵守不可的規則。他連那些規則都遵守不了。”


    我想起瘋狗那雙做夢般的眼睛,連黑道的基本規則都不看在眼裏。對他來說,自己的命與別人的命,恐怕都一樣輕吧。我希望能在不殺他、不傷他的狀況下,把他逐出池袋。我想也不想便問:


    “喂,猴子,你知不知道哪裏找得到池袋最凶殘的家夥?”


    難以置信的猴子在電話那頭嗤之以鼻地說:


    “你是在和誰講電話啊?最凶殘的當然全都在我們這裏啊!”


    “唔……果然是這樣。”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腦海如閃電般掠過一個好點子。


    “既然是瘋狗,把它趕到專門關瘋狗的籠子裏就行了。”


    “阿誠


    ,你在講什麽呀?”


    我和猴子說稍後再打給他,就掛掉了電話。


    我打給剛剛才道別的翔太。他似乎還沒回到家,聽得見在他那蠢蠢的聲音之後有街上的聲音,應該是某個車站前的嘈雜聲響。他以滿是塵埃的聲音說:


    “幹嗎?”


    “嘿,是我,阿誠哥。”


    小鬼就是這樣,對象不同,就會突然改變說話的口氣。


    “啊啊,是阿誠哥,不好意思。”


    “丸岡那家夥,喝酒嗎?”


    “再多他都喝哩。因為他會配藥喝,所以很快就會產生飄飄然的陶醉感。”


    真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那麽,他好色嗎?”


    想像得出翔太臉上露出某種暖昧的微笑。


    “沒有男人不好色的吧?”


    我並不討厭這種單純的男人。


    “你偶爾會和丸岡去喝酒對吧?”


    “嗯,是沒錯啦,但問這種事要做什麽呢?”


    我心中勾勒的那幅畫,已經差不多要完工了。


    “我再打給你。”


    接下來怎麽辦呢?製造一個裝了好吃誘餌的陷阱,騙瘋狗上鉤吧。


    要沉穩,要忍耐,要睿智。


    兩天後,我打給丸岡。時間已經過中午了,他卻一副剛睡醒的聲音,真是個好吃懶做的家夥。我可是一早就跑到果菜市場進貨,開了店門,吃過午飯了,而這種男人竟然大言不慚要小稔把六成利潤交給他。我假裝很害怕地說:


    “後來我聽到很多關於丸岡先生的事跡。我看這件事就照你之前講的那樣吧,小稔還是小學生無法參加,不過我想設個宴款待你一下。”


    他以口水直流的聲音回答:


    “我知道了。那今晚如何?”


    真幹脆的瘋狗。我以謙遜的口吻說:


    “也找翔太他們一起來吧,我已經訂好五個人的座位,就在西口那家黑輪很好吃的居酒屋。”


    “切,吃什麽黑輪啊?真失望。”


    那家店真的很好吃嘛。雖然我心中暗自不爽,還是隨口說:


    “那裏還有其他好吃的菜唷。丸岡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話,用完餐後我可以再帶你找女人喝酒去。”


    總覺得自己活像是個強迫推銷貨品給別人的下三濫業務員。肥羊難道真的這麽好騙嗎?丸岡以沒睡飽的聲音說:


    “那就別管小稔那小鬼了,就我們幾個把合作談妥吧。翔太他們不夠機靈,不像你這麽明事理,一些細節又安排得這麽好。我看就讓你當我們團隊的第二把交椅吧!明天開始,那三個小鬼就隨便你使喚。”


    想要在叢林裏生存,光靠凶殘是不夠的。丸岡和猴子、崇仔不同,他的身上完全沒有在街頭討生活的智慧。我向令人感到悲哀的瘋狗說:


    “那就今晚八點約在丸井百貨前麵吧。喝他個不醉不歸。”


    丸岡的口氣又變得像是正在做夢一樣。


    “那我得多弄點藥來下酒了。”


    要嗑多少藥來配酒都無所謂,反正這是那家夥最後一次可以在池袋這麽做了。


    西口五岔路的轉角處有個丸井百貨,正麵牆壁上裝飾著一棵好大的電子聖誕樹,一直延伸到屋頂附近。十二月的夜晚,穿著入時的情侶們手挽著手走在洋溢著《白色聖誕節》歌聲的街上。到了年底大家都過得這麽精彩,為什麽惟獨我要等一隻連流氓都當不了的瘋狗,以及三個在名校吊車尾的半不良少年呢?我上輩子一定是做了什麽天理難容的壞事,才會這樣吧。


    我剛靠在白色石柱上,他們幾個就從池袋西口公園的方向走過來了。我輕輕點了頭問候。


    “哈囉。多謝今晚賞光。”


    丸岡已經當自己是我大哥了。


    “唔。”


    他上半身什麽都沒穿,隻套了一件騎士風的黑色皮夾克,看起來很像馬龍·白蘭度得了厭食症。翔太完全不看我的眼睛。我帶頭穿越斑馬線,進入池袋三丁目的酒店街。這附近的色情業、酒店與賓館各占三分之一,感情融洽地瓜分著這條街。沿路有幾個穿著怪異黑色服裝的中國女孩站在角落,出聲叫住路過的男人。


    “要不要唱卡拉ok?”


    一個十多歲的黑衣女子,曬黑的胸口整個敞開,將折價券直接遞到我們眼前。


    “我們已經選好地方了,抱歉哪。”


    這條路不寬,使得上方的夜空顯得更窄。出入複雜的酒店大樓外牆上,顏色鮮豔的廣告牌朝空中穿去。我拉開如舊時民宅般穩實的居酒屋大門。


    “就是這一家。來,丸岡先生,請。”


    我欠了欠身,請丸岡進去,然後對跟在後麵的三個人眨了眨眼。我特別找的這家居酒屋,菜單上的每道菜都很好吃。我一麵暗自期盼丸岡不要太早開始抓狂,一麵跟著大家踏上通往二樓的老舊樓梯。


    我們吃了生魚片拚盤(寒螄與幹貝)、厚切鹽燒牛舌(加了很多生蔥)、烤牡蠣(有醬酒燒焦的氣味)、黑輪(煮得很爛的蕃茄與店家特製的牛蒡卷),每一道菜確實都味道絕佳。喝過啤酒後,我們又喝起純米吟釀。


    丸岡從一開始就很high。吃完生魚片後他嗑了藥,接著又喝酒。他明明這麽瘦,為什麽可以吃下這麽多東西?原本一副拘謹模樣的翔太等人,後來也都漸漸放鬆了下來,開始講起丸岡在三原學院時的英勇事跡。


    丸岡在高一那年的四月把三年級的帶頭老大打到進醫院,後來就突然不讀了。不過三原學院可沒有崇仔或山井這種世界冠軍級的角色,所以我並不覺得丸岡厲害到哪裏。


    我也吃了不少好料,反正不是我出錢嘛,一切開銷當然都由小稔支付。仔細想想,三個高中生外加兩個大人,竟然讓小學生請客,真是怪異。


    為了接下來要進行的工作,我盡量不喝酒。不過就算沒喝醉,我還是蠻開心的。因為,這個池袋的棘手人物已經落入我的陷阱裏了。真是一件有助於美化池袋街頭的好工作。


    我一麵微笑看著丸岡,一麵仔細評估對方現在醉得如何了。


    離開居酒屋時已經過了十一點。丸岡不知為何熱了起來,差點把騎士風皮夾克給脫了,我好說歹說總算阻止了他。和裸男一起光顧居酒屋的消息一旦傳出去,以後我可不敢再來了。結完賬一走出店外,就有兩個女的跑到丸岡身邊。


    其中一個穿著紅色旗袍,開叉開到側腹,是個瘦歸瘦腿卻很美的女人。另一個女的穿著黑色的拉鏈式連身服,下半身的部分短到不能再短,拉鏈從衣服最上方貫穿到最下方。她把拉鏈拉到那雙看起來假假的乳房頂點,乳溝深到仿佛足以蓋座鐵塔。


    她們一邊發送折價券,一邊扭著身體要丸岡去她們店裏玩。真是一幅美妙的景象。已經醉得有點飄飄然的丸岡鼻孔撐大,穿旗袍的女人上下撫弄著丸岡赤裸的胸膛。


    “哎呀,這位大哥看起來很熱情哩……”


    對著剛掀起店家門簾走出來的我,丸岡說:


    “阿誠,我們去她們店裏玩吧。兩位小姐應該也會一起來吧?要是安排什麽奇怪的老太婆給我,我可是會砸店的唷。”


    黑色拉鏈服的女人晃了晃自己的胸部。


    “好可怕唷……但是也好狂野唷……”


    我喝醉時和女人講話,是不是也會變得和丸岡一樣呢?站在西口的特種營業區,我深切地反省了一番。


    兩個女人帶我們去的俱樂部,位於一家已經打烊的柏青哥店二樓,內部的裝潢全是黑色。擦手毛巾或許是受到店裏裝的黑光燈照射,發出熒光藍的顏色。客人隻有我們這一組而已。


    剛才那兩個女的拿出我沒見過的威士忌,幫我們倒好摻水


    威土忌。旗袍女說:


    “請享用。然後要請各位每個人各點一道下酒菜。”


    習慣於室內的昏暗後,可以發現沙發有點失去彈性,也看得見地毯上沾有許多汙漬。我一麵細啜摻水威士忌,一麵估算時機。丸岡現在似乎正在興頭上。他坐在半圓形沙發的正中央,旗袍女與黑拉鏈女隨侍在側。他一手放在旗袍女的腿上,另一手搭在黑拉鏈女的肩上。


    高中生三人組似乎很少來這種店,一開始東瞄西瞄的,視線最後才停在旗袍女的大腿與黑拉鏈女的胸口。這兩個女的很清楚自己的賣點在哪裏。


    大約過了三十分鍾,我的手機響了,耳邊響起猴子的聲音。


    “怎麽樣,小丸他中計了嗎?”


    我以手掩住通話孔,對丸岡說:


    “不好意思,我要出去講個電話。我怕可能會講很久,先把錢放在這兒。”


    我從皮包裏拿出幾張萬元大鈔,放在桌緣。走出店門時,胸膛厚到不行的服務生兼保鏢向我點了點頭,我也輕輕點頭回應。如果丸岡是猛獸,這家店的服務生可就是馴獸師了。而且隻要我一通電話,就會有無數馴獸師從夜街上湧入。


    一踏出低矮的樓梯,猴子已經帶著幾個年輕手下在路上等我了。他穿的是裁工精細的深色西裝,雖然尺寸還是國中生版的。


    “你真的特別會想這種壞點子呢。竟然想得到把人帶到我們旗下的坑錢酒店,真有你的。”


    我也輕輕向猴子點了個頭。


    “猴子,真謝謝你。今晚要麻煩你們好好壓榨他一番了。”


    猴子冷笑著說:


    “你不知道我們這家店有多厲害,和樓下的柏青哥店一樣,都是坑錢不手軟的。兩家店都是隻要你一坐下,就會把你的提款卡弄到空喔。付不出來的話,就追殺你到天涯海角,有點像是桃色的無間地獄。”


    我們家在西一番街開水果行,我也會送水果到幾家這種坑錢的酒店去。要想在一個晚上之內讓人負債多到無法再在這條街待下去,惟有靠賭博或坑錢了,所以我才會找冰高組幫忙。


    此刻的丸岡,應該正心情大好地摸著女人的胸部吧。高中生三人組應該會嚇個半死,不過日後不會再派人去追殺他們。事前已要他們別帶錢,所以應該不會發生身上現金被店家洗劫一空的情形。猴子抬頭看著坑錢酒店的暗色窗戶說:


    “我們另外找一家可以坐下來好好喝杯馬提尼的店吧。”


    猴子示意手下可以離去後,幾個年輕的就像一陣煙一樣消失在夜街上。我和國中同學一起往池袋西口公園走去。最近有個前拳擊手在丸井百貨再過去那裏開了一間時髦酒吧。當然,那裏既不會有美腿女,也沒有波霸女。


    以下是幾天後從猴子那兒聽來的故事。


    據說等丸岡醉得差不多,店家要他付賬,他便氣得抓起狂來。店裏被他砸得亂七八糟,但砸壞的東西當然也向他要求數倍於此的賠償。當然,他絕對付不起,所以等他銀行戶頭被提領一空後,他就不知去向了。雖然有“瘋狗”的稱號,但他也隻是單槍匹馬而已。有個龐大組織每天派人向他討債,讓他無法消受。翔太還曾經笑著說,後來丸岡的用藥量多了一倍。


    差不多就在快要忘記丸岡長相的某一天,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我在店門口像堆積木一樣把愛媛柑橘排在盤子上,此時耳邊傳來丸岡的聲音。


    “喂,快把寄放在你和那小鬼那邊的錢交出來。”


    這家夥,明明被人追到無處可逃,講話竟然還敢這麽大聲,真是隻陰魂不散的瘋狗。如果是我,一定不會再打這筆錢的主意,等到風頭後,才會再回到池袋來。


    “我該怎麽做?”


    “池袋大橋的橋墩你知道吧。把所有錢帶過去,明天傍晚五點。”


    “知道了。”


    真是死纏不放的家夥,自己連一根手指頭都沒動,就想把小稔的錢變成自己的。就在我深深歎氣時,老媽說:


    “表情幹嗎這麽憂鬱啊。別在店裏歎氣啦!”


    說得有道理,做生意就是要開朗、靈活、踏實。我硬裝出笑臉,打給羽澤組的救星。


    隔天不巧是個陰天。看著快要下雨的隆冬天空,總是讓人覺得陰鬱。我和猴子以及他的兩個年輕手下,四個人站在穿過jr軌道的陸橋下。我雙手被反綁,銬著從附近sm用品店買來的玩具手銬。猴子露出輕鬆的笑臉說:


    “第一次知道你有這種癖好。”


    一個肌肉發達的麻煩終結者竟然有這種癖好,麵子真的都丟光了。


    “你囉嗦什麽啊。時間還沒到嗎?”


    穿著深色西裝的猴子看了一眼瑞士製金表,那是相當於我半年薪水的高級貨。


    “還有五分鍾。”


    猴子才剛回答,就聽到有人走下陸橋的腳步聲了,我和猴子立刻進入演技模式。丸岡瘦削的臉頰探出樓梯扶手。我向他大叫:


    “丸岡先生,救命啊!”


    我擺動上半身死命掙紮,但站我後麵的兩個手下馬上把手銬往上提。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手銬的金屬部分整個陷進我手腕的肉裏。


    “閉嘴!”


    猴子才剛講完,就在毫無準備動作下,直接給了我犀利的一拳。我的左臉頰像熱水倒在上麵一樣,整個熱了起來。最後我又給了丸岡決定性的一喊:


    “丸岡先生,拜托你想辦法擺平這些家夥!”


    這個昏頭的嗑藥垃圾,現在總算了解事態有多嚴重了。隻見他的頭從扶手後麵一縮,全力往樓梯上方逃竄。猴子小聲吩咐手下:


    “暫時認真追趕他一陣子,但可別真的追到他啊。”


    兩個小鬼像追捕瘋狗的獵犬一樣,往前衝了出去。我很不爽地對猴子說:


    “手銬的鑰匙趕快拿來。”


    猴子狂笑到不行。


    “我國中時就認識阿誠了,這倒是第一次揍你,而且還是受你之托毆你,更讓我忍不住想笑。”


    雖然我覺得窩囊得不行,還是盡可能不表現出來。


    “沒辦法啊。如果不讓丸岡以為你們也在追殺我,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猴子放鬆下來的表隋沒有任何變化。


    “好啦,那這樣吧,我們去之前你帶瘋狗去的那家黑輪店,我請客,幫你轉換一下心情。”


    我解開手銬,把它吊在jr的柵欄上,和猴子一起往西口的酒店街走去。回頭一看,吊在綠色鐵絲網上的銀色手銬,就像被遺忘的約定一樣懸在半空中。


    幾天後,高中生三人組跑到我家水果行,希望我能代替丸岡當他們的老大。我當然回絕了,我可是堅持不收徒弟或小弟的。後來我把他們介紹給g少年,他們便成了少數就讀名校的街頭幫派成員了。


    還有那個身為優秀生意人,仍就讀三原學院國小部五年級的小稔,他的部分有點長,就先讓場景淡出一下吧。


    在丸岡確實從池袋街頭消失之後的幾天,我和小稔約在池袋西口公園。我們坐在有溫暖陽光照射的鐵管椅上聊天。隻穿著短褲的小稔似乎覺得椅子有點冷,所以把手壓在大腿下方。


    “解決得這麽精彩,真是謝謝阿誠哥。我真的好怕那個人。”


    一想到那家夥又嗑成藥又嗑細砂糖,我也不寒而栗。


    “嗯,他是個怪胎。”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橘色的光從雲縫間穿射而出,輕巧地滑過每棟建築的角落。小稔以認真的語氣說:


    “不過,之所以會招惹到那種人,我想還是起因於我的所作所為。”


    我回答:“沒錯。”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麽呢?小稔隻是個販賣偷拍光盤的小學五年級學生。此時我總算可


    以繼續上次那個沒問完的問題了。


    “十五萬元,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無論是支付報酬給我,或是付給三人組的封口費,都是這個數字。小稔開門見山地說:


    “我家每個月的房貸就是十五萬元。我爸服務的公司曾經破產,後來才又重建。雖然他總算保住這份工作,但薪水隻有先前的一半。為此我媽一直很不開心,常常說‘手頭很緊,十五萬元付不出來’之類的話。”


    我看著眼鏡矮冬瓜的側臉。他淺淺一笑說:


    “所以我才想要自己賺錢幫家裏的忙。但爸媽不肯花我的錢,他們說以後我自己用得到,要我先好好存起來。”


    我看著冬天的圓形廣場,有瘦弱的鴿子、遊民,以及女高中生。每個在廣場上的生物理應都是平等的,為什麽惟獨女高中生可以拿來做生意呢?真是不可思議。


    “但你販賣偷拍光盤,不是會有宅急便的人來取件,或是有郵政匯票之類的東西寄來嗎?你是怎麽保密不讓爸媽發現的呢?”


    小稔從黑色書包裏拿出一張光盤,白色卷標上印著“戀愛模擬攻略法(1)”的字樣。


    “我很愛打電動,所以我跟爸媽說,這是我整理的電玩攻略秘技。我告訴他們,因為這是瞞著電玩業者私下做的,所以必須保密。”


    原來如此,好一個優秀的十歲小孩,遠比我熟知社會上的一些事。搞不好可以成為未來的比爾·蓋茨呢。


    “不過,要賺錢還有別的方法。今天回家,我打算一五一十向爸媽招供。阿誠哥,我可以再拜托你最後一件事嗎?”


    我點點頭。趁這小鬼還年輕,我可要多賣點人情給他,這樣我老了之後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好啊,沒問題。”


    “我現在要回家了,你可以陪我回去嗎?如果我自己回去,可能中途又會反悔,可能又會失去講出真相的勇氣也說不定。阿誠哥可以不用進我家,隻要一直從外麵看著我就行了。”


    說到這裏,之前丸岡也不過是坐在他家門外的欄杆上,就讓小稔嚇得半死了;我擁有的似乎是完全相反的力量,隻要在遠方守候著他,就能讓他產生勇氣。這就是所謂的“人品佳”吧。要沉穩,要忍耐,要睿智。隻要能這麽做,哪天你也能和我一樣。


    小稔家位於雜司穀鬼子母神前的某住宅區一隅,四周有很多綠樹與寺廟,相當安靜。在畫分得相當整齊的住宅用地上,仿佛複製品一般,緊密排列著看不出有何不同的白色住宅。每一戶都沐浴著冬天的夕陽,呈現朦朧的橘色。


    “那,我進去了。等我全部講出來後,會跑到二樓的窗邊向你揮手。”


    我凝視著小稔拉緊雙肩書包的背帶,像奔赴沙場一般回到白色家裏的背影。小兄弟,我看到你充滿勇氣的一麵。


    我在狹窄雙線道另一邊的欄杆坐下,目不轉睛看著顏色漸深的夕陽。大約二十五分鍾左右,橘色的住宅就像燒起采一樣,瞬間變得通紅。我在外頭一直等著,但是等得並不辛苦。冬天的風吹來,我也不覺得冷。在天空殘留一點餘光、家家戶戶的屋頂都暗了下來的時候,白色的小稔家二樓的燈亮了。


    窗簾拉開,小稔用力向我揮手,以一副笑中帶淚的表情看著我。我微笑著從欄杆上站了起來,準備回池袋和老媽換班看店。回去的途中,我在掛著夕陽的天空中發現小小的一顆星。一路上我始終以餘光注視著它。


    在聖誕節之前帶著這樣的心情獨自走在街上,倒也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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