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佛瑞德列克大人來了,他想求見您。”


    頭上傳來侍女羅絲擔心的聲音。


    瑟西莉亞躲在棉被裏有氣無力地說:


    “我想睡覺,你叫他回去。”


    “可是……”


    羅絲很擔心地想繼續說下去,然而看到瑟西莉亞不再有反應,也許是放棄了,她就這麽走出房間。


    如果是往常的話,瑟西莉亞心想——如果是往常的話,知道自己關在寢室裏,一定會來探望自己的人已經不在這裏了。就算伯爵聽聞這種情況而前來探望,他也不會像李察那樣如同親人般地擔心自己吧。


    她並不是難過這件事。雖然他們都是公主專屬騎士,然而對瑟西莉亞來說,有兄妹親情的李察跟伯爵,之間的親疏遠近打從一開始就不同。瑟西莉亞很清楚這一點,也不曾覺得不滿。


    她真正難過的是,絕對會愛護自己,保護自己的人已經不在身邊了。


    “——公主正在休息……”


    旁邊斷斷續續傳達室來羅絲的聲音。瑟西莉亞不想理會,繼續躺在床上,接著聽到那個熟悉的輕浮聲音響起:


    “那我可以進去一下嗎?”


    (——?)


    瑟西莉亞一驚,不自覺睜開眼晴。


    小心翼翼地探頭往門那邊一看,發現外頭開始起了爭論。


    “但是公主還沒打扮……”


    “沒關係,我的個性是看不見未滿二十歲女性穿睡衣的模樣。”


    “呃、那個、我知道佛瑞德列克大人喜歡年長的女性,但是……”


    “好啦,我說沒關係。”


    瑟西莉亞跳了起來。她搞不太清楚狀況,不過似乎伯爵企圖闖進寢室。羅絲說不過伯爵,看樣子應該會被得逞。


    她忘卻方才鬱鬱寡歡的情緒,慌張地爬出被窩。正當她焦急地東張西望,想著得換裝才行時,就傳來叩叩的敲門聲。


    “打擾了,殿下。”


    隨即門被推了開來。雖然瑟西莉亞著急地想找衣服更換,然而她的努力全白費,穿著睡衣的模樣就這麽被看光了。


    “啊!”


    伯爵驚訝地瞪大眼睛。僵在原地的瑟西莉亞頓時漲紅了臉,衝進棉被裏。活了快十四年了,這是她第一次這麽快速跳上床。


    “看來比我想像中有活力多了。”


    腳步聲隨著哈哈的笑聲接近。原本想反駁“都是誰害的”,然而太過緊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很抱歉我的無禮,但是有事一定要當麵向殿下報告。”


    “……”


    瑟西莉亞小心翼翼地從棉被裏往外窺視,結果她大吃一驚。


    站在遠處的伯爵一看就是即將遠行的打扮,一股不好的預感讓她坐起身。看到她這個樣子,伯爵微笑著說:


    “我即將遠行一陣子,今天是來向殿下報告這件事情的。”


    雖然是個討厭的家夥,但是不可否認他的笑容的確充滿魅力。就在凝視的同時,她發現那張笑容漸漸模糊。


    “……你也要走了?”


    希望留在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走了。她明白就算自己挽留,對方還是一定會走,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哀襲卷而來,不知不覺中再也無法忍住淚水了。


    靠近的腳步聲就在身旁停住,對方似乎蹲下,還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音。


    “——好幾年沒看到殿下哭了泣了。”


    主子在哭,伯爵居然也不安慰,還是悠哉地自言自語。


    “近來殿下就隻有生氣的表情,身為騎士團長的我覺得責任重大,擔心該不會殿下已經忘了怎麽笑,怎麽哭了吧?”


    誇張地歎了口氣,不過一看到瑟西莉亞毫無反應,他改換上一張笑臉。


    “前陣子那部舞台劇真好看,殿下寫的故事由我主演。公然上演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有一種錯亂的興奮感。”


    “……”


    “嗬嗬嗬,殿下不是應該抓狂了嗎?”


    一時“兩人之間的秘密”讓瑟西莉亞有點心跳加快,正要進入幻想世界時,聽到輕浮的笑聲讓她雙頰爆紅。


    她隨手抓起枕邊的書丟出去,可惜佛瑞德閃得很漂亮。他在閃避的同時縮短了跟瑟西莉亞的距離,並且漫不經心地執起瑟西莉亞的手說:


    “我很高興殿下擔心我,但是我一定要走。沒有主角,戲就無法開演。”


    無視瑟西莉亞瞠目結舌,伯爵如同對待貴婦人一般,恭敬地輕輕親吻她的手。


    “!”


    “為了保護殿下而離開的李察,這次由我來守護,請安心。”


    “……”


    不可能的對待方式讓瑟西莉亞愣愣地張站嘴說不出話來。她突然發現,這是他第一次以對待成熟女性的方式對待自己。


    他輕鬆地說出李察的名字,沒有責備她把自己關在寢室裏,讓侍女們擔心,也沒有抑鬱地同情自己,說她很可憐。聽到他以自然且一如往常的口吻說出這些話,瑟西莉亞因為別的意思而臉紅了。


    李察今後的路充滿荊棘。不論是伯爵或是其他人都努力想要幫助他,唯有自己宛若悲劇的女主角,沉浸在悲傷的情緒裏。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可以一直關在寢室裏哭。既然他都把我當作淑女對待,我也必須同等的心理準備才行。


    瑟西莉亞瞄了一眼伯爵,他的臉上帶著令人快要火冒三丈的笑容——他這麽做的用意是什麽呢?


    這時瑟西莉亞才覺得被看到哭泣的模樣很糗,紅著臉撇開頭。她哼了哼說:


    “我擔心你?就算天崩地裂也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你自戀也盡可能有個限度。”


    “哇哈哈,又來了——明明最喜歡我了。”


    笑得很輕挑的伯爵一副理所當然地這麽說。不小心被猜中心意,瑟西莉亞一時無法掩飾,漲紅了臉。


    “閉嘴!你給我消失,無禮的家夥!”


    “唉唷。”


    伯爵一臉輕鬆地閃過高速飛來的枕頭與藥瓶後,站了起來。


    “我會買禮物回來給你,在我回來之前你要乖乖的哦。”


    “我已經命令你消失了!”


    雖然瑟西莉亞恨恨地嚷嚷,然而佛瑞德回敬地卻是燦爛無比的笑容。


    “那麽我走了,公主殿下。”


    他將手中的帽子輕輕往胸前一擺,隨即一邊戴上,一邊精神抖擻地轉身離開。藍色的鬥蓬輕盈地飄揚著。


    看著仿佛專程來被扔東西的伯爵一臉滿足地走出去,自己也托他的福恢複了活力,瑟西莉亞雖然有種惱羞成怒又難為情的心情,但內心也不得不承認。


    不得不承認,瑟西莉亞的王子不單單在日記中,在現實生活中也是一個很棒的男人。


    &


    離開格林希德已經快八天了。


    從亞德馬利斯王國的南部往肯費爾德、西亞蘭延伸的道路一帶是遼闊的森林地帶,已經整整兩天,馬車的車窗外就隻看到森林。


    而且今天從一早就開始下雨,森林在灰色的天空下更顯蒼鬱。


    “唉唷,屁股好痛。所以我才討厭回肯費爾德。”


    露蒂一臉厭煩地抱怨,恨恨地眺望著窗外。蜜芮爾也因為漫長的馬車之旅而疲憊,不過可能是緊張感略勝一籌吧,身體幾乎不覺得沉重,真不可思議。


    “今晚去住肯費爾德城吧。這一帶已經沒有村莊,我可不要睡在馬車裏。”


    “可以啊……隻是,離這裏很近嗎?”


    “跨越國界後也走了很久了,我看看……應該快到了吧。”


    是嗎?蜜芮爾這麽說,再度望向窗外。


    越過肯費爾德公國就進入西亞蘭


    了。李察七年前來亞德馬利斯所走的路,這次換他們為了追李察而循著相反的路徑走。


    年幼的李察是以怎麽樣的心情,穿過這片陰暗的森林呢?憂鬱地想著這些事時,露蒂突然開口了。


    “我就是在這一帶撿到李察的哦。”


    聽到跟自己正在想的事情有關的話題,蜜芮爾驚訝地回頭。旅程中蜜芮爾聽他說過他跟李察的關係。李察離開西亞蘭,打算來投靠叔叔肯費爾德公爵,而最早發現他的人就是露蒂。


    “當時是晚上,而且起霧了,他跟隨從走散,連城堡過去了都沒察覺,獨自在森林裏徘徊。我發現他的時候他受了很重的傷,倒臥在地上快死了。”


    “……受傷?”


    有某種不好的預感,蜜芮爾這麽反問。就見露蒂一臉不愉快地說:


    “從西亞蘭一起逃出來的禁衛裏有人背叛,就是那家夥幹的。李察從宮殿裏逃出來之後好幾次像那樣被身邊的人背叛,所以他才養成不相信別人,也不肯讓人看見他內心的個性。吉克似乎很不滿這一點,沒事就找他碴,以逼他說出真心話為樂。”


    “……”


    “他的個性如此,沒想到還能跟佛瑞德那種詭計多端的家夥當好朋友,老實說有點不可思議……不過我知道他肯對你敞開胸懷,是因為你是個表裏如一的笨蛋,所以能安心跟你在一起。”


    “對我敞開胸懷……沒那回事。”


    雖然他對待自己一直是親切又溫柔,然而好幾次都感覺到跟他之間的距離與隔閡,甚至如今也都懷疑他是不是一次也沒讓自己看過他的內心。


    “我不是說別擺出那種表情了嗎?李察已經那麽悲觀了,要是連你都這麽消沉,那不是沒救了?”


    “話是沒錯,但是我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啊……”


    “很煩耶,別動不動就哭哭啼啼!”


    雖然嘮嘮叨叨地斥責著,不過露蒂看起來並不如口吻般焦躁。


    “你要是一直這個死樣子,跟李察見麵時不是會讓他擔心嗎?我們專程過來,不就是為了把耳環交給他,說些開朗鼓勵的話,然後瀟灑回家的嗎?你要振作點啦。”


    蜜芮爾驚訝地抬眸望向坐在對麵的他。這該不會是在激勵自己吧?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也許是因為舟車勞頓的憂鬱讓自己的情情有些低落,不過這可不行。


    蜜芮爾重振精神,換了個話題。


    “你似乎對李察跟西亞蘭的來由很熟,很久以前的事情你也知道。”


    “這就叫薑是老的辣……”


    就在露蒂正打算說自己也沒那麽厲害時,他發火了:


    “我是永遠的十七歲!下次再提到年齡的事,我一定不饒你!”


    “幹、幹嘛啊,我什麽也沒說……不對,你說你十七歲,那不就跟我同年?怎麽可能——”


    就在蜜芮爾吞吞吐吐想問露蒂究竟幾歲時……


    隨著“砰!”的聲音響起,馬車大大傾斜,狀況外的兩人就這麽用力撞上旁邊的牆壁。


    “好痛!”


    “怎、怎麽了……?”


    兩人跳在傾斜的座位上,麵麵相覷一頭霧水的同時,門被用力從外拉開來了。


    探頭進來查看的是以護衛身份同行的青薔薇騎士。威福利德派來的兩名騎士以“不符合護衛本分”為由,即使下雨也不肯坐進車內,一直坐在前座保持警戒。


    “很抱歉,車輪陷入泥坑裏了。”


    如同一臉焦急來報告的他所說,一邊車輪真的陷入泥坑,滿是泥巴。駕馬車的人不是專門的馬夫,而是另一名騎士,聽說他慣於駕駛馬車,不過這並非他的正職,還是有不熟悉之處吧。


    “出得來嗎?要不要大家一起推推看?”


    說大家,其實也隻有馬車裏的蜜芮爾跟露蒂,以及坐在前座的兩名騎士而已。聽到蜜芮爾的建議,其他三人都麵露難色。


    “路很滑,還下著雨,而且太陽快下山了。”


    “那就這麽辦吧!我跟洗衣板先進城去找人來幫忙,你們就在馬車裏休息,如何?”


    “這樣比較好。”


    由於兩名騎士讚成露蒂的提議,於是突然變成蜜芮爾要下馬車。


    說了道謝與慰勞的話之後請兩名騎士坐進馬車,而露蒂與蜜芮爾則是穿上代替雨具的鬥蓬,戴上防風帽,走進開始昏暗的森林裏。


    “多久能走到呢?”


    “應該不遠了,隻不過……”


    露蒂咪著眼睛遠眺森林深處說:


    “偶爾呢,會有山賊、怪物之類的出沒……”


    “……什麽……”


    一直沒有停歇的雨聲似乎突然大了起來。蜜芮爾吞了口口水,凝視著通往黑森林的道路。


    &


    沐浴在太陽漸漸西沉的薄暮中,李察凝視眼前並列的三座小墳墓好一陣子。


    他想起還年幼的希芙蕾亞拿著假百合,妝點隻是簡單用木頭削出來的墓碑。在綿綿細雨中,三座墳墓看起來非常孤單。


    ——七年前的冬夜。


    好不容易才抵達的那座城堡,並不是童話故事裏的迷宮。


    睜開眼睛時,身旁是年輕男性與小公主,他們是母親克羅迪娜的親弟弟——前肯費爾德公爵馬提斯與他的獨生女。名叫希芙蕾亞的黑發公主當時也名列王太子妃人選之一。


    他們父女倆曾多次來西亞蘭宮殿玩。也許是兩國緊鄰往來很方便,也有可能是國王要他們去觀察西亞蘭宮廷的情況。前肯費爾德公爵跟母親感情很好,也很疼愛自己這個外甥。


    “太好了,你能逃出來真的是太好了,感謝上天。”


    他紅著眼反複這麽說。後來才聽說,原來那時他已經獲知母親死訊,以及當時住在離宮的妹妹遭到襲擊而亡。連自己被冠上殺害伯爵千金的嫌疑也有所聽聞。


    “我們也很期待能用藍寶石與劍交換誓約的那一天到來。”


    慈祥地張開雙臂藏匿被國家驅逐的軟弱王太子,還拿出肯費爾德公爵家的國寶之劍與翠色寶石鼓勵自己。離開的那一天還千叮嚀萬囑咐帶路的的瑞福男爵,一直目送到連背影都看不見為止。


    “隻要能活下去,總有一天能回國,到時候我會盡全力協助你。在那一天來臨之前,你要好好學習並且嚴於律已——請保重身體。”


    也許是自己看起來非常不安吧,還記得一直沒把自己當孩童對待的他,那個時候第一次伸手撫摸自己的頭。


    得知他的死訊是在自己抵達愛德亞德的城堡時,因為自己從利傑蘭德王國迂回進入亞德馬利斯王國的關係,情報先一步傳到了。襲擊肯費爾德的盜賊是亞德馬利斯貴族的手下,不過很明白背後是誰主使。目標可能是狙擊某個對象。


    “記得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笑著送走自己的慈祥叔叔已經不在了。


    從那之後,自己的身邊總是圍繞著影子。躲也躲不掉的可恨影子,總是奪走自己重視的人,每次都將自己推入無盡的絕望深淵。


    就在這樣的生活中,不知不覺開始跟人了人保持距離。隻要沒有重視的人、特別的人存在,就不用再品嚐失去的痛苦、遭背叛的苦澀。從孩童時代起,自己便如此整理自己的感情了吧。


    接下來誰會因自己而死?這遠比自己被害還令自己恐懼。毋庸置疑地,那樣的情緒挑起了憎恨,挑起了不願讓任何人窺探的消極又激動的情感。


    那樣的情緒大概從七年前逃離西亞蘭宮殿的那一晚,就已經存在於自己心裏了吧。憎恨就等於執著,對這個世界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這樣的人不可能到得了那座迷宮。


    “——原來你在這裏。”


    背後傳來聲音,李察這才回過神來。


    一回頭,發現希芙蕾蕾亞獨自撐著傘站在雨中。大概是自己出來太久沒回去,她擔心地來找自己吧,發現她站在路麵濕滑處,李察趕忙走向她。


    “很抱歉,你還好嗎?”


    李察心想至少幫她撐傘,不過希芙蕾亞委婉拒絕,反倒是遞了一張卡片給他。


    是她用來占卜的卡片。高掛在深藍色夜空裏的星星以及鮮紅太陽,中央下方還畫著一頭金色獅子。


    “等候的人會出現。”


    “等候的人……來迎接我的人嗎?”


    “不是,這張卡片的意思是……”


    希芙蕾亞低頭凝視著卡片說:


    “你希望見到的人會來。”


    走出房間時看到她在桌上做些什麽,原來是在占卜。李察苦笑著俯視卡片說:


    “抱歉,我已經決定不信占卜了,因為從來沒準過。”


    “那是因為你遇到兩光占卜師吧。今晚就請相信我。”


    總是十分冷靜的她不知為何非常固執,現在想想,建議他延期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原本現在應該早就進入西亞蘭了,不過因為她一直不斷勸說,才決定聽取她的建議。


    一臉疑惑地回望著她時,就見她突然別開眼神,催促著說:


    “請快回去吧,再下去你會著涼,太陽快下山了。”


    的確,隻戴著帽子沒有撐傘,全身已經冰冷。李察點頭,離開墓前。


    從城堡後方這個小山丘可以俯瞰漆黑一團的森林,連白天都顯得蒼鬱的森林,今天在綿綿雨霧中更增加了陰鬱。


    就在李察步下緩坡來到山腳時,突然從某處傳來女孩子的慘叫聲。


    並不是很遠的距離,李察立即繃緊神經,不自覺伸手握劍,不過希芙蕾亞隻是冷眼望著森林深處。


    一個吵鬧的爭執聲從隻有雨聲回蕩的昏暗森林裏往這邊靠近。


    “所以我不是警告過你了嘛!你那麽笨,跑起來一定會跌倒!不過你跌倒就好,幹嘛還拉我墊背?隨便拉著別人的鬥蓬不放,你要跌倒就自己去跌啊!”


    “還不是你不好!都是你在這種漆黑森林裏說那麽恐怖的話啦!”


    “我哪有說什麽,我隻不過說這一帶會有無頭男的鬼魂出沒而已啊。”


    “別再說了啦!”


    快哭出來的聲音很熟悉。在察覺那是誰的聲音時,李察已經下意識轉身住那邊走去。


    有兩道人影從幽暗的森林走出來,一個死摟著另一個不放,而被抓住的那一個則不耐煩到了極點。


    他們並沒有攜帶類似雨具的東西,而且不知為何整件鬥蓬沾滿了泥巴。一方不停向另一方抗議,可是一發現趕過去的李察,招眸的她驚慌失措地大叫:


    “哇啊啊啊——!”


    一見麵就送他淒厲的慘叫聲,李察嚇得心髒都快停了。然而他驚訝的並非尖叫聲的音量,而是不該在這裏的人出現在他麵前。


    “出來了,無頭男!”


    “洗衣板!他有頭啦,而且還戴著帽子哩!你睜開眼晴看一看啦!”


    搖搖晃晃快暈倒的她,聽到同伴的怒斥聲才連忙轉回視線。這時她才終於發現出現在眼前的是誰,眼睛瞪得圓滾滾地說:


    “呃……李察?”


    “……”


    她臉頰、鼻頭都沾上了泥巴,李察不自覺伸出手,就看到蜜芮爾不好意思地摸著臉頰說:


    “啊,剛才在那邊摔進泥坑裏……”


    原本打算幫她擦拭臉頰而伸出手,一回神已經握住她的手。接著另一手將戴著防風帽的頭拉向自己。


    “呃、等等……衣、衣服會弄髒啦!”


    李察一點也不在乎地抱緊在懷裏揮舞雙手的人兒。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見麵而離開,然而一看到她的臉,一股再也不願意放手的愛戀湧上心頭。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這麽問。已經放棄掙紮的蜜芮爾吞吞吐吐地回答:


    “為什麽……我追著你來的啊。”


    “追我……?”


    “……嗯。”


    一點頭,突然變成生氣的口吻。


    “為了來罵你!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沒想到你就這麽不見了。”


    聽到出乎意料地發言,李察驚訝地低頭俯視。對方正好用力抬頭,明顯是一張憤怒的表情。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把我留在吉克那邊,自己一個人毫不遲疑走了。為什麽我一定要留在那個輕浮男身邊?你們不要擅自決定啦!要是不想把我卷進去,就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那種地方!”


    “……”


    看到一邊發怒卻也眼眶泛紅的蜜芮爾,緊抱著她的李察在內心呻吟著。


    ——糟了。


    她總是這樣靠近自己,每次自己都深受她吸引而無法自撥。


    那樣的心情如果能深鎖在內心,那也就算了。然而如今已經被知道了,那個異常危險又無情的男人不曉得會對她做出什麽。


    這次或許輪到她因為自己而被害。那是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就算再也見不到麵也沒關係,就算她恨我也無所謂,隻要能保護她,使出什麽手段都在所不惜。所以才會忍住心中感情將她交給吉克。


    沒想到她不僅逃出皇宮,甚至還離開亞德馬利斯王國追上來。


    瞄了眼站在旁邊的露蒂。很高興他願意替自己照顧她,可是自己也沒拜托他帶她來這裏。


    “啊——不關我的事,反而你還要感謝我呢。她說就算走也要走到西亞蘭去,勸也勸不聽,我才專程帶她來的耶。”


    也許以為會被罵吧,露蒂翻白眼站在旁邊看著他們,邁開大步往前走。一發現從城堡那邊追上來的希芙蕾亞,直覺得救了,立刻出聲喊:


    “喂,希芙,今晚收留我吧!坐馬車坐了好幾天才到這裏,累死了。”


    聽到口吻傲慢到不像請求別人幫助的露蒂這麽說,希芙蕾亞微微沉默後回答道:


    “很抱歉,師兄——師姐,今天客滿了。”


    “客滿……那麽大一座城堡怎麽可能客滿!”


    “是真的,幾乎所有房間都裝上防盜裝置,非常危險,不能讓你住。對了,解除裝置要花三天。”


    “你!”


    看到露蒂快撲上去了,蜜芮爾急忙從李察的懷裏掙脫出來,阻止著說:


    “那也沒辦法啊,露蒂,誰叫我們突然來訪呢——好久不見了,希芙蕾亞公主。很抱歉我們突然來訪,能不能讓我們在屋簷下躲一躲?”


    “屋簷下?開什麽玩笑!這麽天寒地凍的……”


    望著全身濕答答又沾滿泥巴的兩人爭吵,希芙蕾亞緩緩轉向李察說:


    “對了,李察大人的房裏還有一間寢室,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借住呢?”


    突然矛頭轉向自己,李察嚇了一跳,望著她說:


    “好……我沒關係。”


    “那麽蜜芮爾小姐請到那裏休息好嗎?很抱歉讓你跟別人同房。”


    “呃?好,沒關係……”


    突然被問,反射性作答的蜜芮爾也許是察覺話中含意,表情開始有點微妙。她的內心一定糾結著“少女跟男人同房合適嗎?”的問題,然而都到這裏了,明白不能要求太多,所以沒有抗議。


    “喂,你要我跟這個丫頭睡同一個房間?”


    聽到露蒂不滿地這麽抱怨,希芙蕾亞瞄了他一眼說:


    “沒辦法,師兄——師姐就到我房裏來吧。”


    “……幹嘛?你那一臉露骨的厭惡是什麽意思!”


    “總之先換衣服吧,之後我差人準備


    熱食。”


    聽到露蒂催促,蜜芮爾抱著行李邁開腳步。


    在經過眼前的那一瞬間,原本強勢的眼眸有點軟弱地望向自己,眼眸裏寫滿著“可否跟你同房”的疑問。


    目送一身旅行裝束的兩人往城堡方向走去,希芙蕾亞站到李察旁邊。


    “很靈吧,我的占卜從沒算錯過。”


    筆直望著前方留下這麽一句話後,她也走向城堡。


    獨自留在原地的李察彷徨失措。


    明明一度已經放棄了,現在卻湧現想要就這麽帶她走的衝動。他沒有自信今晚能冷靜自處。


    &


    換好衣服稍作休息後,蜜芮爾為了正式向希芙蕾亞打招呼,於是來到城主的房間。


    包圍在蒼鬱森林裏的肯費爾德城四周一片昏沉,看起來不像是單純因為天色灰蒙蒙的關係。這應該是一座曆史悠久的古城,會讓人覺得昏沉,也許是經年累月的曆史在四處留下痕跡吧。


    但那不會令人不快,如同被喻為童話王國的評語一樣,包圍在森林裏的這座城堡彌漫著一股離世的氣氛,若是柱子的陰暗處突然有精靈冒出頭來,身處此地也沒什麽好驚訝吧。幽暗中帶著夢幻之美,這座城堡充滿不可思議的氣息。


    “總之先吃點溫暖的東西吧,身體都凍僵了。”


    桌上擺著陶瓷碗盤、高級鍋子,還有酒瓶。在希芙蕾亞的邀請下一入座,侍女馬上端來冒著熱氣的湯與溫熱的葡萄酒。


    “請用,別客氣,剛好我也正想休息一下。”


    “是……我開動了。”


    雙手捧上湯碗,一股溫熱感隨即傳達過來,仿佛光這樣就足以溫暖身體。


    “對了,你為什麽會在那裏?這種雨天不可能外出散步吧?”


    馬上端起葡萄酒啜飲的露蒂突然想起這件事,望著希芙蕾亞問。


    想起希芙蕾亞與李察出現在城外的事情,蜜芮爾也抬起了頭。他們應該不知道蜜芮爾他們要來,更不可能專程出城迎接他們。


    “李察去了城後山丘一直沒回來,所以我去找他。就在我們要回來的路上,偶然發現你們兩位。”


    “啊啊……去掃墓啊。”


    領會地點頭的露蒂似乎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掃墓……掃誰的墓?”


    他跟希芙蕾亞交換眼神後,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解釋道:


    “李察的母親——克羅迪娜,還有瑪麗露夏跟莎拉的。”


    本來打算喝葡萄酒的手愣住了。出現的全都是意料外的名字。正當她感到困惑時,這次換希芙蕾亞靜靜開口說:


    “那是李察大人還住在這座城堡時,跟我父親一起做的。雖說是墓,可是裏麵並沒有棺木,隻是立了墓碑的簡單墳墓而已。”


    “可是……瑪莉露夏不是瑟西莉亞公主嗎?為什麽有她的墓……?”


    “當時聽說在離宮靜養的瑪莉露夏公主遭到襲擊。一開始這件事傳到這裏時,據說離宮被盜賊偷襲已經全毀——我父親說無法確認瑪莉露夏公主的安危,可能已經遇害了。”


    “不過實際上身邊的侍從已經偷偷放她走,她早一步前往亞德馬利斯了。”


    露蒂一邊轉動著杯中的葡萄酒,一邊接著說:


    “但是李察不知道這件事,以為妹妹已經死了,才會替她蓋墓……後來他去了亞德馬利斯,得知妹妹還在人世,但為了安全起見,他向國王請求隱瞞這個事實,所以他妹妹才會假扮別人成為國王的養女。”


    “原來是這樣……”


    蜜芮爾回想李察講起妹妹跟公主時的溫柔眼神。


    李宗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去掃墓呢?一想到站在小小墳墓前的李察身影,蜜芮爾就覺得心疼。


    “你們講到話了嗎?”


    麵對露蒂的發問,蜜芮爾有點躊躇地搖頭。雖然被帶到房裏去時有碰到李察,然而他心事重重,一句話也沒說。


    雖說自己有話想說才追來,卻一直找不到開口的時機。


    “也許他在氣我跑來……表情很恐怖,又不發一語。”


    “那是因為他快回國,已經進入備戰狀態了吧,我想應該不是因為你的關係。”


    “……”


    蜜芮爾將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事到如今她才開始迷惘,選這個時機來見他,是正確的決定嗎?


    也許是看透她內心的迷惘,希芙蕾亞緩緩開口對她說:


    “還沒開始行動就畏懼,隻會跟勝利失之交臂,蜜芮爾小姐。”


    “嘎……?”


    “我也被迫麵對困難的挑戰。我們分居遙遠的兩地,而且他還非常受歡迎……雖然我強硬奪下戀人的寶座,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我知道我不能輸給貓,必須專心一意對抗它們……”


    希芙蕾亞突然轉變話題,低頭歎氣,蜜芮爾頓時愣住了。什麽戀人的,應該是要商量感情上的困擾,不過話題也轉得太唐突了吧。


    “什麽受歡迎,那個貓男隻會跟貓玩啦!”


    聽到露蒂一臉受不了地插嘴,希芙蕾亞搖頭說:


    “不光是那樣,聽說他的感應能力很受到重視,常常受邀參加女官的怪談大會。都已經有我這個女朋友了,居然還跟其他女性約會。”


    “不是……他的興趣應該不是人類女性,而是怪談大會上聚集的幽靈吧。”


    看來她的戀人是一個喜歡貓、有靈異體質的男性。蜜芮爾覺得自己認識的人裏麵,好像有這種特質的人,但是在她開口問之前,希芙蕾亞已經振作的抬起頭來了。


    “所以我會努力,蜜芮爾小姐也請不要放棄,這種事隻要強勢爭取就能獲得勝利。”


    “呃……我知道了。”


    聽得一頭霧水,不過她應該是在鼓勵自己。她臉上的表情雖然仍舊一片冷淡,不過自我勉勵的她,眼神裏充滿了鬥誌。


    “不,我覺得好像不是那樣。”


    不理會想吐槽的露蒂,希芙蕾亞又叫來了酒。


    “那麽,為彼此加油打氣,就幹了吧!今天我也心煩意亂,來個不醉不歸吧。”


    聽到公主嘴裏吐出精神奕奕的話,蜜芮爾杏眸圓睜地凝視著她說:


    “心煩意亂……完全看不出來耶……發生什麽事了嗎?”


    “對。”她一臉認真的點頭,說:“我今天收到他上司來信,信上說接下來會很忙碌,希望我能控製跟他幽會的次數,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前婚禮也要延期——一定又要把他當牛馬使喚吧。不隻這樣,信上還細數了一堆他們的感情有多好多好。”


    “怎麽這樣……真過分的上司。”


    “沒錯,所以我現在需要解悶。”


    “說得也是,那我們今天不醉不歸吧!”


    就這樣,完全無視愣在一旁的露蒂,彼此都有一堆怨氣的兩人開始了酒宴。


    &


    夜深了。被留宿在城主房裏的露蒂坐立不安地來回走動。


    “你有心事嗎?師兄——師姐。”


    結束每天都會寫的情書,希芙蕾亞終於抬眸望向師姐。她想上床了,但是對方如此露骨地展現不安,她也無法視若無睹。


    露蒂猛地轉過來說:


    “就是那兩個人啊。”


    看他一臉嚴肅的表情,希芙蕾亞實在不解。


    “晚餐時的氣氛也很凝重……害我麵對一整桌的的佳肴都食之無味。你也不發一語就隻顧著吃,幹嘛都不講話啊!”


    也許是想起寂靜無聲的晚餐時間,露蒂頓時覺得毛骨悚然。明明在酒宴上已經壯了膽,結果反而因此變得不肯先低頭,整個晚餐時間都充斥著僵硬的氣氛。


    他有點不滿地看著希芙蕾亞說:


    “讓他們兩個住同一個房間好嗎?”


    “為什麽這麽問?”


    “為什麽……你也看到了吧?在森林時,他們一見麵就抱在一起……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他們當時的情緒一定很激動。李察大概是以決別的心情離開亞德馬利斯,沒想到那個丫頭追了上來,心情激動萬分……也許會不顧一切不是嗎?”


    看他講到最後已經吞吞吐吐,愈講愈小聲,希芙蕾亞抬頭望著他說:


    “你還真純情耶。”


    “……羅嗦啦!”


    被師妹調侃,露蒂有點臉紅,倒是希芙蕾亞麵不改色。


    “又有什麽關係?那兩個人若是結婚,亞德馬利斯跟西亞蘭正式恢複邦交,我們肯費爾德也會安然無恙,這是我求之不得的結果。”


    “你……你該不會打著這種主意,故意讓他們同房吧?”


    聽到露蒂這麽追問,希芙蕾亞搖搖頭。


    “不是以國主的身份,我個人也很希望他們倆能有好結果。”


    被過去囚禁,也被現狀牢牢束縛的他,正需要那種開朗的人陪伴在身邊。


    從半年前初次見到那兩人開始,這個想法就不曾改變過。


    &


    聽到如同大地轟鳴的沉重聲響,蜜芮爾嚇醒了。


    雖然做好睡覺的準備,但是她並不打算睡,沒想到不知不覺還是敗給了床的誘惑。她驚慌地路起來,環顧四周。


    黑暗的房內隻有一盞燈光。除此之外,房內偶爾有銳利的光線照射進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打雷……?)


    窗外不論天地都是漆黑一片。然而她卻看得到城牆與森林的輪廓,是因為厚重的雲層間打出閃電的關係。


    低沉的雷鳴之間,傳來猛然撕裂大氣的聲響。嚇得彈跳了一下的蜜芮爾連忙東張西望。她發現睡袍,於是將睡袍披在借來的睡衣上,拿著燭台走出房間。


    一走出寢室就是起居室,正對麵那道門是另一間寢室——李察的房間。蜜芮爾快步穿過起居室,窺探門裏麵。


    “……”


    本想出聲叫喚,不過隨即打消念頭,握住門把。還是應該先敲門嗎?然而握起拳頭打算敲的瞬間,莫名感到躊躇起來。


    “怎麽了?”


    “哇啊!”


    背後突然傳來聲音,嚇得蜜芮爾跳了起來。


    蜜芮爾連忙往後一看,漆黑的起居室窗戶旁倚靠著一道人影。在閃電之下出現的是目瞪口呆的了察。


    “你、你站在那裏做什麽?”


    “我才正想問你呢。”


    訝異地這麽問之後,李察走了過來。


    “怎麽了?這麽晚了,睡不著嗎?”


    燭台的光線下浮現的那張臉上,有著如同往常般擔心自己的表情。蜜芮爾鬆了一口氣,也緩和了表情,然而聽李察一說,她才察覺這個不自然的狀況,有點臉紅地說:


    “呃、我不是要來偷襲你哦,因為打雷了……”


    “打雷?你怕嗎?”


    “不是我,是你!”


    大聲辯解後,蜜芮爾小心翼翼地繼續說:


    “以前你不是說過嗎?你說你不喜歡打雷的晚上,會讓你睡不著。所以我……”


    李察一臉詫異地沉默下來,隨即歎息說:


    “你還記得真清楚。”


    “當然記得啊,這還用說嗎?我們約定好了呀,我說打雷的晚上我要牽你的手。”


    半年前這樣約定時,隻是出自天真的好意。現在光是說出要實現承諾,不知為何就花了很多氣力。


    “啊,我隻是想回你那時候的禮而已,可不準你說不願意喔……”


    才不過這幾個字,心髒就開始怦怦亂跳。


    他會拒絕嗎?要是他說“不需要”那該怎麽辦?


    在森林重逢時他雖然抱了自己,但是之後晚餐時間、進入寢室前,他什麽也沒說,也許自己追來的事情真的給他帶來困擾了。


    然而怯生生遞出去的手立刻被一隻大手握住。


    “……真高興,沒想到你還記得這件事。”


    主動握住手的李察微微低頭,笑了出來。隨即他似乎察覺到什麽,抬頭問:


    “會冷嗎?”


    聽到李察這麽問,蜜芮爾才察覺自己因為太緊張而發抖著。


    “嘎?冷……嗯、嗯,好冷!”


    慌張地掩飾後,就聽到對方為難的苦笑聲。


    “因為你穿那樣。”


    蜜芮爾一驚,低頭就看到希芙蕾亞借她的公主風居家服。不知道這是她的興趣,還是公主們都穿這種樣式的居家服,薄到不能再薄的布料上用了許多蕾絲與蝴蝶結裝飾,是一件非常招搖的衣服。雖然外麵披著睡袍,卻無法完全遮住大大敞開的胸口。如果被說又沒有東西需要遮掩,她也無法反駁就是了。


    “因、因為我剛才在睡覺,又不是故意的……你看到了?”


    “我沒看。”


    李察笑著這麽回答後,便丟下一句“等我一下”,轉身走回自己的寢室。


    蜜芮爾重新檢視自己的服裝,這才後知後覺地雙頰緋紅。連在亞德馬利斯時,也不曾穿睡衣見人。真是一輩子的恥辱。


    正想趁這個時候回房換衣服時,李察回來了,手時還拿著毛毯。


    “假如你要牽我的手,那就得請你用這個把自己包起來,要不然我都不曉得該看哪裏了。”


    “你還說沒看!”


    “真的沒看。”


    是還沒看。李察又加了這句後,用毛毯將蜜芮爾從頭包裹起來。看到李察往旁邊的長沙發坐下,蜜芮爾也隨後落座。


    稍微猶豫了一下,這次她主動握住李察的手。李察也反握,但是一句話也沒說。


    “……如果怕打雷,幹嘛一個人待在這麽黑的房間裏啊?為什麽不點燈?”


    “我不是怕打雷,而是雷聲會讓我想起離開西亞蘭那晚的事情,心情會變得很差而已。”


    受不了沉默,本想先找安全的話題聊天,沒想到一開口就逼近核心。然而這卻是她最想從他嘴裏直接得知的事情。


    “你真的是艾沙爾伯特王太子嗎?”


    他頓時低頭,不過沒有隱瞞地回答“是”。蜜芮爾反複咀嚼他的答案,突然抬起頭問:


    “為什麽一直瞞著我……不,算了,這也不是隨便能說出口的事情嘛。不過一句再見也沒說,一聲不響就離開,這就太過分了。”


    李察沒有反駁地點頭。


    “是啊,太懦弱了……我有反省,自從跟你在森林裏重逢,我就一直自我反省。”


    本以為他在生氣,原來這才是原因所在。蜜芮爾知道自己並沒有被當作累贅,心裏多少鬆了口氣。


    “我不想讓你知道,我不喜歡逃出西亞蘭以後的自己,而且……”


    他目光黯淡地喃喃說道。望了眼蜜芮爾後,輕笑著說。


    “我知道你一定會留我……所以我說不出口。”


    “……當然會留你啊,這還用問嗎?”


    蜜芮爾的聲音有點顫抖,握著的手也不知不覺用力。


    “你一定要回去嗎?為什麽不能就待在亞德馬利斯?那裏有朋友、有同伴……你妹妹也在那裏不是嗎?你跟瑟西莉亞公主是兄妹,對吧?佛瑞德也說了,你沒必要專程回去那個龍潭虎穴,我也這麽覺得……”


    凝視著拚命勸說自己的蜜芮爾,李察沉默了一會兒,冷靜回答道:


    “我不能那麽做。”


    “為什麽?”


    “——我母親是為了與西亞蘭締結友好關係才嫁去西亞蘭,生下了我。所以我一出生就注定成為


    大公。我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出生,也接受這樣的教育,事到如今無法選擇其他的路。一開始我就別無選擇。”


    桌上燭台的燈火在他的眼眸裏搖曳著。他的雙眼再平靜不過。


    “不論是國王陛下、愛德亞德大人或是瑞福男爵,他們都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藏匿我到今日,西亞蘭國內也有許多人等著我回去。況且,為了讓我逃出西亞蘭,好幾人因此喪命,我無法拋棄那份重擔。若是我一個人躲在安全的地方苟且偷生,形同背叛他們。”


    “別這麽說……可是……”


    想反駁卻擠不出句子。


    他以護衛的身份待在自己身邊,她卻不知道他承受如此沉重的命運,這打擊實在太大。原以為彼此看到的東西一樣,其實真正的他看的是別處。她深切感受到,李察背負了很多責任。


    “可是,現在的大公是你的敵人啊!而且……你被誣陷了,根本無法隨隨便便回國……”


    看到蜜芮爾欲言又止的神情,李察似乎察覺到她想說的事。雖然剛開始有點遲疑,最後他還是輕輕搖頭說:


    “是啊,我是殺害亞德馬利斯王太子妃人選後逃亡的罪人。”


    “並不是你殺的啊。”


    “不——就跟我殺的沒兩樣。”


    他的視線搖晃著,眼眸裏一瞬間閃過未曾看過的黯淡。蜜芮爾非常訝異。


    “出事那天晚上,是莎拉衝進來警告我。她說大公妃遇害,要我快逃,刺客就要來了……當時我跟大弟一起上音樂課…………乍聽之下隻認為是不好笑的笑話,因此看到男人持劍從她身後闖進來的時候,我完全無法反應。”


    李察的口吻依舊平靜,完全不受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內容影響,這反而更讓人緊張。


    “刺客的目標應該是我吧。最早察覺的莎拉擋在我前麵,而禁衛們製伏了刺客。雖然我因此毫發無傷,然而代替我被砍的莎拉卻身受重傷,性命垂危。”


    察覺握著的手加重了力道,蜜芮爾抬眸望著他。李察的側臉依舊冷靜,然而眼眸裏卻閃爍著痛苦。


    “如果立刻送她就醫,也許她就能得救,但是我沒有。身旁的人把我推進密室,一直到下一批刺客離開之前,我都一直躲在裏麵……我就這麽從密室裏盯著莎拉慢慢死去。”


    李察的視線突然轉向窗戶那邊。


    “正好就像今晚這樣打雷的夜裏……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在閃電照映下那張慘白的臉。”


    李察就這麽沉默了。難以想像的沉重過去讓蜜芮爾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


    雖然李察的口吻淡然,然而那起事件一定在他心裏留下無法抹滅的傷痕,輕率的安慰也許隻會為他帶來多餘的傷痛。雖然心裏這麽想,蜜芮爾卻無法忍住不說。


    “但是……那並不是你的錯啊。”


    “一樣的。從結果來看,我見死不救,這是事實。”


    “不對,因為……完全不是你的錯。”


    凝視著李察的眼眸,可以看出那是一段如何痛苦的回憶。那個叫做基爾福德的人究竟想要什麽東西,竟然派刺客去刺殺一個不過十二歲的少年,還誣陷少年殺害替自己擋刀的女性,將少年流放國外。可惡!單純的詞匯都已經無法表達此刻激動的情緒與淚水,蜜芮爾用力握緊牽著的那隻手。


    低垂的頭上傳來不知如何是好的歎息聲。


    “對不起,雖然我知道你聽了可能會害怕……實在不應該告訴你的。”


    李察後悔地說,伸手想抬起蜜芮爾的臉。隨著觸摸到臉頰的手掌抬起頭,蜜芮爾就看到李察由衷困擾的表情。


    蜜芮爾突然想起露蒂的話。哭哭啼啼會讓李察擔心。沒錯,蜜芮爾心想,於是用決心與毅力止住了淚水。


    以哭泣來哀悼過去這種事誰都做得到,自己應該做隻有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她也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你恨亞德馬利斯嗎?”


    聽到蜜芮爾這麽問,他很意外地眨著眼問:


    “恨?為什麽?”


    “吉克說,亞德馬利斯沒有對你母親的事情有所表示,所以你怨恨亞德馬利斯。”


    “吉克這麽說?”


    驚訝地這麽反問的他最後低頭苦笑。


    “那個人也真不老實。”


    “……不是嗎?”


    “我怎麽可能恨呢?亞德馬利斯給我名字、身份、藏身之所,還一直保護我。我的兄弟裏麵應該也有人死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所以我很幸運。”


    “那你為什麽拒絕結婚?”


    嘎?李察一臉不解。


    “隻要跟我結婚,你就能接受陛下的援助,不是嗎?這麽一來,周邊國家跟西亞蘭的人都會承認你,你就能當上大公。為什麽不選擇最快的捷徑呢?如果你不恨亞德馬利斯,那就沒問題了啊。”


    也許是終於明白蜜芮爾的意思,李察的表情變的嚴肅。蜜芮爾差點被那樣的表情吞噬了,但是她告訴自己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絕不能退縮,於是堅持著繼續說:


    “你討厭我?如果不討厭,那就接受這個提議吧,不要怕把我卷進來。要是爸爸或者佛瑞德反對,我會設法說服他們。所以,帶我一起……”


    蜜芮爾的建議還沒講完就被阻止了。嘴巴被捂住,蜜芮爾驚訝地抬起頭。


    捂著蜜芮爾的嘴,李察好一陣子不發一語。雖然身體往這邊探出一半,卻不肯望向蜜芮爾,最後才終於歎息著說:


    “——如果我真是男爵家的人,是一介騎士,也許我會毫不猶豫選擇你,帶你逃得遠遠的。但是真正的我做不到……所以請別再說下去了。”


    雖然口氣平穩,握著的手卻很用力。避開的眼眸裏也浮現忍痛的神色,蜜芮爾目不轉睛凝視著他。


    “如果不是我對你的執著,你也不會被卷入這件事。想到這裏我就無法忍受,要是連你都出事,我一定會發狂,所以我不能跟你在一起。現在的我除了把你推開,沒有別的辦法保護你。”


    也許是察覺到抬眸凝視著自己的目光,這時他才終於肯迎向蜜芮爾的視線。他鬆開捂著蜜芮爾嘴巴的手,直接捧起蜜芮爾的臉頰。


    “我怎麽可能討厭你呢,就是因為重視你,才把你留在亞德馬利斯。我希望你待在安全的地方。”


    “……那麽,告訴我,有什麽我能為你做的事?什麽我都願意為你做。”


    想不出還有什麽能為他做的事情,蜜芮爾焦急地挺身這麽問,而回應她的是認真的眼神與平靜的聲音。


    “請立刻回亞德馬利斯,我隻要你做這件事。”


    “……”


    蜜芮爾張嘴想說些什麽,終究不發一語地垂下頭。


    他的眼神跟聲音都很認真,可知他真的由衷擔心自己,如果再說下去,似乎顯得自己實在太任性。


    “……西亞蘭真的有人會幫助你?真的沒有亞德馬利斯的援助也沒關係?”


    “是,有人會幫助我。”


    蜜芮爾歎息著,在最後問出最想問的事情。


    “還能再見麵吧?”


    李察仿佛被擊中弱點似地頓時緘默,不過他立刻堆起笑容點頭說:


    “當然。”


    在短暫的沉默後,蜜芮爾低頭答應了。


    “好……我回去。”


    雖然擔心的心情沒有改變,也會覺得寂寞,然而他都這麽說了,再也無法強迫他接受自己的心意。


    “謝謝。”


    李察微笑著執起蜜芮爾的另一隻手。還是這麽冰,現在卻覺得冰冰的很舒服,在心底暗自想著真希望能就此牽著不放。


    在雙手牽著的狀態下,蜜芮爾緘默不語。


    還有一件事


    情很在意。起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問,然而聽到他前不久說的話,蜜芮爾還是忍不住要問。


    “李察喜歡莎拉小姐嗎?”


    突然改變話題,李察露出措手不及的表情。也許是聽懂問題的意思,隨即有點苦笑地回答:


    “她比我大四歲耶,我一直當她是姐姐,如此而已。”


    “可是……我在猜你之前說:‘絕對無法對她說喜歡的對象’,該不會就是莎拉小姐吧?”


    “……嘎?不是——”


    “你覺得我跟莎拉小姐很像,對嗎?因為我跟她很像,所以你才對我好?”


    也許一開始不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話題,李察本想笑著帶過去,不過聽到蜜芮爾這麽問,他開始嚴肅了起來。


    “不是。”


    “可是你會誤以為我是她而抱我,剛才你還說對我執著……就是因為我很像莎拉小姐……”


    “不對。”


    稍微有點強硬的口吻阻止蜜芮爾繼續說下去。李察有點痛苦地歎息道:


    “你跟莎拉一點都不像,隻是我擅自那麽覺得而已。我也曾有過保護你來求得莎拉原諒——這種不明所以的奇怪想法,但是那件事跟我重視你的心意不能混為一談。”


    “而且,”帶著仿佛陷入自我厭惡似的複雜表情,李察接著說:“我自小就被教育不能隨便對女性產生愛意,所以我從來沒愛過誰,當然包括莎拉。”


    蜜芮爾目瞪口呆。聽起來相當不可思議,這真的是王族的教育方針嗎?庶民無法理解。


    “有這種規矩?真的假的?”


    “真的,小時候我很平常心的接受哦,去了亞德馬利斯才發覺我好像跟別人不一樣。”


    “這不是重點吧,你不覺得困擾嗎?居然不能愛人……要成為大公真辛苦。”


    “是啊,不過我不會特別覺得困擾。一直到最近為止。”


    “嘎?”


    覺得不可思議地反問,然而李察隻是笑笑沒有回答。他瞄了眼窗外,然後放開蜜芮爾的手,說道:


    “沒打雷了,回房休息吧?”


    “呃、可是……再一下下。”


    “長途旅行很累了吧?你需要休息……”


    “但是我不困……”


    雖然他說能再見麵,但是誰曉得何時才能再見。也許好一陣子見不到麵,至少今晚想要好好跟他聊聊。


    “呃……對了,你等我一下!”


    正在找籍口的蜜芮爾這時才終於想起重要的事情。


    她急忙跑回寢室打開隨身行李,找出瑟西莉亞托她轉交的項鏈,以及自己打算拿來歸還的耳環。最初的目的就是要拿這個來還他的啊。


    看著白色的布包跟藍色的盒子,稍微猶豫之後,蜜芮爾隻拿起項鏈。


    李察也不會現在就走,耳環明天早上再正式還他好了。


    雖然自己也知道這樣拖沒有意義,但是到了現在才突然湧起一股想要多放在身邊一會兒的想法。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心情。


    蜜芮爾走回起居室,遞出布包。李察盯著布包看,然後才接過來打開。


    “瑟西莉亞公主托我的,她要我交給你。”


    “……讓她擔心了。”


    這麽喃喃說著的他,側臉看起來有點寂寞。蜜芮爾再度往他身旁坐下,李察詫異地望著她。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拜托他說:


    “今天我想跟你一起待到早上嘛,如果你想睡就睡沒關係,能不能留在這裏陪我?”


    剛開始李察有點動搖地左顧右盼,最後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笑了。


    &


    天快亮時,蜜芮爾包著毛毯從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大概是累了吧,坐了好幾天的馬車,還在冰冷的雨中淋雨走到這裏。雖然她努力不讓自己睡著,最後似乎還是敵不過睡魔。


    李察一邊感受著肩膀的重量,一邊發呆。雖然就這麽迎接早晨來臨也不錯,但還是希望她能在床上休息。隻是真的不想離開,所以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傳來輕微的呻吟聲,蜜芮爾的頭就這麽垂了下去。感覺到肩膀重量消失,李察轉頭望著她。發現她脖子低垂的角度似乎不太舒服,這才讓他下定決心。


    他抱起蜜芮爾回到寢室,將她放在床上。就在替蜜芮爾蓋好毛毯打算起身時,察覺手好像被拉住了。


    一看,蜜芮爾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袖。看她朦朧地張開眼睛,似乎是抱她上床的動作吵醒她了。她張嘴好像有話要說,於是李察靠近她的臉問:


    “什麽?”


    “……”


    蜜芮爾帶著仿佛作夢的眼神呆滯地看著這邊。李察等了好一會兒,到最後蜜芮爾還是沒說話,直接閉上眼睛。


    “蜜芮爾……?”


    叫也沒反應,看來隻是睡迷糊而已。


    就在望著她的睡臉的同時,罪惡感湧現。居然跟她說還能再見,根本就是無法實現的承諾。


    她相信自己而回去亞德馬利斯之後才發現被騙了,不知道會有什麽反應,是會非常憤怒?還是會哭泣呢?


    衣袖被拉住的李察就保持那樣的姿勢好一陣子。


    ——要是她在這種狀況下醒來,自己還能壓抑下去嗎?


    或許是被喜歡打賭的好友影響了,腦海裏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李察試探性地緩緩靠近。床鋪的嘎吱聲、屈身靠近的氣息、互相交纏的呼吸——要是她有點意識的話,應該會察覺。


    如果她睜開眼,會驚訝得大叫嗎?也許會不由分說地揮拳。


    ——到時候自己會怎麽做呢?


    突然覺得被揍也無所謂。這種想法一旦浮現,就不能自己,仿佛磁鐵般深受吸引,不斷縮短距離。


    吻上她的唇,她也沒醒。雖然覺得不滿足,李察還是抽身了。


    仿佛責備自己最後想再看一次她的笑容太過奢求,抓著衣袖的手放開了。李察留戀地用手指撫摸著她的嘴唇,凝視著她有睡臉。


    不得不承認,跟佛瑞德的賭注自己是一敗塗地,第一次跟她見麵時,根本沒料到自己會這麽愛她。


    她一定不知道當他看到幽暗森林裏走出的身影時,自己的心情有多震憾。


    “……謝謝你來。”


    最後這麽呢喃,替她撥開臉頰上的頭發後,李察便悄然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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