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處傳來聖歌的回音。


    祭祀神明的正殿後方的祭壇廳。穿過入口的那道門,純白的花瓣突然從頭頂翩翩飄落。


    的確有這樣的神話。進入神聖的殿堂時,隻有被神祝福的人會有白色花瓣之雨從天而降以示證明。


    就在李察想起這個神話而抬起頭時,視野裏出現拿著花籃眯眼望著他的白須老人。


    「嗬嗬嗬……嚇到了嗎?」


    李察撥掉黏在頭上的花瓣,微微苦笑地點頭。對方愛胡鬧的個性似乎一點也沒變。


    「歡迎您回來,殿下,這一路上您辛苦了。」


    「好久不見了……老師。」


    孩童時代,定期造訪王宮教導李察各種知識的導師之一——神官長似乎跟八年前沒什麽兩樣,如果真要說有什麽改變,那就是自己長高了,視線的角度跟那個時候不同了。


    「您都長這麽大了……大家都很期待您的歸來,我想他們一定會很興奮。」


    神官長開心地這麽說,帶著李察往裏走。下一廳的小房間裏麵還有一道門,門後方就是今晚會談的場所。


    「請將劍交給我們保管。」


    旁邊的年輕神官恭敬地伸出雙手。李察瞄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麽就直接解開劍帶:


    「好,麻煩了。」


    「殿下!」


    跟隨前來的部下發出抗議的聲音,似乎很在意徒手進入可能會出什麽狀況的地方,然而主子毫不猶豫地接受,他們也隻好不情不願地照做。


    看到交出武器一身輕鬆的王太子,神官長迫不及待地繼續說:


    「對了,殿下,昨晚來了一位可愛的客人哦,我們一起喝茶聊天,非常愉快。」


    「客人?」


    「嗬嗬……殿下您也真有一套啊。」


    「……你在說什麽?」


    看到李察訝異的表情,神官長愉快地含笑催促:


    「那件事待會再聊——我們走吧,殿下。」


    站在裏麵那道門前的兩名種官伸手拉開左右對開的門。看到在門後方等待的身影,李察也嚴陣以待。


    來聊點往事吧。神官長溫和地這麽切入正題。


    ——八年前,西亞蘭宮廷裏發生了什麽事?


    「事情的起因還是那場瘟疫。」


    至今仍不知道正確病名。當時不斷在都內擴散的那場瘟疫會因為高燒而出現幻視、幻聽,被視為「絕症」。宮廷裏最早因為那個疾病而暴斃的是前大公以及他的父親,也就是李察的父親及祖父。


    「前大公殿下的兄弟、妻兒……許多人都罹患這個疾病,而且幾乎都因此喪命。」


    「……我跟母親、妹妹卻完全沒事。」


    李察彷佛自言自語地接著說。跟瘟疫初期的犧牲者,也就是前大公住在一起,接觸的時間也很長的這三個人卻平安無事。一種不是奇跡或是運氣好這種話就能帶過去的什麽,彌漫在當時的宮廷裏。


    「人們會因為懼怕原因不明的疾病而求助占卜師,再加上西亞蘭原本就是一個相當迷信的國家,人們是發自內心相信占卜的結果,更別說幾位占卜師全都異口同聲說出相同的結果——」


    西亞蘭的神明會憤怒,是因為亞德馬利斯王國的血統入侵了君主一族——這就是他們獲得的「答案」。


    據說數百年前,統一大陸的霸主蘭斯洛特·亞斯利姆,在進攻當時的西亞蘭地區時觸怒了天神,之後霸主的血統便成為西亞蘭的忌諱,而現在的亞德馬利斯王族就是該霸主的血統之一,也就是李察母親這邊的血統。


    「在平常的情況下也許可以當作單純的謠傳,然而對於懼怕疾病的人們而言,變成最具有說服力的說法廣為流傳——就在這種情況下,基爾福德殿下站出來了。他打著『排除亞德馬利斯的汙穢之血』的名目,開始肅清。」


    最初的目標,不用說當然就是被嫁禍而被驅逐出境的王太子。


    「我想基爾福德是想要找藉口好流放王太子,讓他自己登上大公的寶座。那些占卜應該也是設計好的吧?」


    聽到李察冷靜地指出問題點,列席者隻是沉默低著頭。神官長代表發言:


    「我們察覺得太晚了。殿下被驅逐出境後大公開始將處罰的箭頭轉向其他兄弟姊妹,所有人都被冠上謀反的罪嫌驅逐出境,不服從的朝臣也毫不留情重罰,我聽說藏匿他們的他國宮廷及貴族們也遭到池魚之殃。」


    於是從占卜的狂信派導演的王太子驅逐劇,發展成大公家的繼承人爭奪戰,最後又延燒到大陸各國去。然而卻因西亞蘭跟軍事強盛的南大陸帝國結盟,使得西大陸各國無法輕易出手。


    「今天在這裏的任何一個人當初都沒有阻止大公殿下最初的政策,當然也包括我。」


    聽到神官長沉靜地這麽說,貴族們尷尬地交換視線,依舊保持沉默。


    李察現在終於了解詳細情況了,他歎了口氣後開口說:


    「我來這裏不是為了抱怨,隻是想藉此確認一些事情。」


    在場列席的有二十多位貴族,每一位都是父親那一代的朝臣,有的已經離開宮廷,有的仍有現職,今天能聚集這麽多人簡直就是奇跡,他不想浪費時間。


    「首先的疑問是,那些人真的是因為瘟疫而病死的嗎?因為死者實在太集中了。該說是太巧合了嗎?死的全都是跟大公家有血緣關係的人,不是嗎?與其說是瘟疫,我覺得背後應該有什麽意圖在,這麽想才比較合理。」


    「當時謠傳是因為霸主的血統入侵大公家血脈,因此才會受到報應……」


    發言者發現自己的失言,慌張地閉起嘴巴。氣氛再度尷尬起來,然而李察並沒有理會,打開部下帶來的文件說:


    「我的個性並不相信那種非現實的說法——我針對當時死於瘟疫的人進行調查,從病狀及被認為可能罹患疾病的原委等因素來分析,做了一個假設……不過因為光訪查並無法讓我確信,因此在徵得同意之下我去了墓地。」


    正在看眼前文件的幾個人驚訝地抬頭問:


    「去墓地?該不會開棺驗屍吧?」


    「是的,不過無法進入大公家直係的墓園,因此隻看了取得聯絡的親戚約十座墓而已。」


    「……殿下您親自去看的嗎?」


    「那是當然。」


    聽到某位紳士惶恐地這麽問,李察嚴肅地點頭回答。也許是想像到當時的情景,列席者驚訝地倒抽氣。


    「結果,每一具都有共同的特征——他們全都不是病死,而是被人謀殺。」


    李察沉靜地這麽發言後,所有人全都緊張地注視著他。一名坐在他附近、年過半百的紳士顫抖地插嘴問:


    「什麽意思?」


    「我想當時是有瘟疫,然而卻不到致命的程度,我也找到許多現在已康複的人,我想你們之中也有不少人罹患過吧?如果是這樣,應該可以察覺症狀跟死者有很大的不同點。」


    看著調查資料,列席者的目光開始遊離不定,似乎在尋找這當中到底誰在當時曾得過病。就在這種氣氛下,閱讀著手邊資料的貴族們最後一臉茫然地抬起頭。


    「的確不同。高燒不斷,伴隨著脫水症狀、幻視幻聽這些症狀是相同的,但是……我不記得有這個『藍色斑點』、『眼球變紅』。」


    聽到某人這麽說,一同閱讀文件的其他人也異口同聲表示同意。


    「但是如果出現這麽明顯的特征,應該會傳出來啊……是因為死者都是大公家親戚的關係嗎?那麽禦醫不可能不知道啊……」


    有人提出最根本的疑問來,隻見李察輕輕點頭說:


    「我無法跟當時的禦醫長取得聯係——有人知道他的去


    向嗎?」


    所有人都蹙眉對看。


    「我記得當時因為瘟疫的蔓延,所以他引咎辭職了……」


    「不,我聽說他也得病了,所以在靜養中。」


    「我聽到的是說他為了研究醫學,所以到東方留學了……」


    貴族們紛紛說出所知的傳言,但是並沒有明確的答案。覺得詫異的他們,臉上慢慢浮現不可置信的神色。


    「或許禦醫長也跟這件事有關,也或許他察覺了真相被滅口,我無法確定……我想應該有人已經察覺了吧?犧牲者的真正死因是中毒。」


    聽到李察淡淡地這麽說明,所有人全都麵麵相覦。


    「死者全都有大量攝取某種藥草時會出現的症狀,也就是剛才所說的『藍色斑點』、『眼球變紅』,以及骨灰上會出現『像是藍色鱗粉之類的東西』。因為是瘟疫的關係,當時並沒有人會想要端詳遺體,這一點反而被拿來利用,所以才會出現情報的缺失。」


    「也就是說,那是被偽裝成疾病的謀殺……?」


    李察點頭回應傾身向前這麽詢問的紳士,他停頓了一會兒後繼續說:


    「那種植物微量是藥物,過量便成毒。那是珍貴的古代植物,目前找不到野生種,在西大陸的栽培地共有十六處,其中西亞蘭國內隻有一處……就在這座神殿。」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氣,轉頭望向沉默聆聽的神官長。


    「其他十五處我都親自去調查過了。當然也有可能遺漏,但是我不覺得西亞蘭國內唯一的栽培地在這座神殿這件事是恰巧,是不是有什麽關聯呢,神官長?」


    「……」


    「八年前的那一天,你為了替我上課而去了王宮,可是其實是不是有其他理由?原本那一天並不是你上課的日子。」


    冷靜的聲音這麽追問,但是神官長依舊隻是沉默地聽著。雙方都絲毫不見激動的神色,場內卻彌漫著沉重的緊張感。


    「那種藥並不是用吃的,而是利用焚燒吸人體內。因為很容易變色,因此沒有人會用一般的香爐。我還記得那個時候父親收到了一個全新的香爐,我聽說是你送的禮物。根據我的調查,所有死者都收到神殿送的香爐,這是偶然嗎?」


    「神官長大人,該不會是你……!」


    李察製止某人想要逼問而發出的驚恐聲音,接著說:


    「我不想懷疑你,所以我來跟你確認,請你把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訴我。」


    他隻是講出自己調查到的事實,並不想因此就妄下結論,斷定神官長就是幕後黑手。


    打破漫長的沉默,神官長終於開口了:


    「——太佩服了,殿下,沒想到你能調查到這種地步。」


    場內開始騷動。李察稍微凝視了神官長一會兒,最後歎息著說:


    「告訴我那種藥草的人就是你啊……我的導師。」


    「神官長大人,這是怎麽回事?」


    一名焦急的貴族發出斥責。為了召開舊王太子派會議而提供場所的神官長要是跟八年前的事件有關,聚集在這裏的所有人都是掉入陷阱的獵物。大家都露出害怕這點的表情。


    「我會說出所有事情,不過在這之前,有一個人我必須先介紹給大家。」


    神官長表情溫和地這麽說。收到暗號的神官輕輕敲門。


    「我請華特伯爵去把他找出來,帶來這裏了。」


    「伯爵……?」


    就在大家警戒地這麽喃喃自語時,房門緩緩打開了。


    在神官的引導下,一名男子走了進來。焦茶色的頭發加上藍色的眼眸、耿直的表情、跟年輕的大公父親神似的俊俏五官——


    在一陣無法言喻的驚愕聲中,李察愕然地凝視著該名男子。


    「——好久不見了,艾沙爾伯特。」


    八年前把他推入地獄的男子就帶著微笑站在那裏。


    「基爾福德殿下?」


    「大公殿下……!」


    在座的人群中響起混雜著恐懼的驚訝聲。


    「這是怎麽一回事!」


    「你居然打算出賣殿下……!」


    憤怒與焦躁的聲音發自隨同王太子前來的近衛們。進房間時武器都被拿走了,所以現在的他們隻剩徒手。


    雖然遭受責難的聲音與目光,神官長仍舊泰然自若。他表情不變地緩緩舉起手來說:


    「各位,請冷靜——殿下也請將左手的東西收起來。」


    近衛們一驚,轉頭望過去。在看到李察左手握著短劍後,一行人全都倒抽了一口氣。


    「殿下,所有武器應該都要交出去保管不是嗎?」


    李察目光銳利地看著仍舊不動如山的神官長。他說:


    「很抱歉,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單純的孩子了,你應該很清楚我是在知道這個地方很危險的情況下答應你的邀請,請原諒我做這樣的準備。」


    「你不相信我們嗎?」


    「我不能簡簡單單丟掉性命。」


    簡短回應後,李察再度望向基爾福德。他認為的世仇就站在麵前,可是卻不可思議地並沒有湧現想像中的激動,是因為接到神殿的邀請時就已經覺悟到會有什麽事發生嗎?


    「各位,請冷靜,這一位並不是大公殿下。」


    「你在說什麽?頭發的顏色的確是不同,但是他怎麽看也是大公殿下啊。」


    聽到眾人的斥責,李察突然一驚。是啊,沒錯——


    「顏色不一樣……」


    李察的喃喃聲令貴族們訝異地轉頭看他。


    「眼眸的顏色。基爾福德是天空藍,而他是很深的……藍色。」


    出自自己口中的事實卻讓他覺得不對勁。李察混亂地撐著頭。


    (不,不對……基爾福德的眼球顏色是……)


    幼年時的記憶在腦海中複蘇。教導他念書的哥哥的確有著藍色的眼眸,跟西亞蘭最珍貴的顏色一樣,是深藍色——他一直很羨慕。


    當知道哥哥因罹患重病眼球顏色也因此淡下來時,他悲傷地彷佛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這是怎麽回事……?)


    頭發的顏色可以染,但是眼球沒辦法吧?也許生病會讓眼球的顏色淡去,但是從來沒聽說過會變深。


    「這一位是前大公殿下的第一公子基爾福德殿下沒錯,不過不是目前在王宮裏的那一位。」


    神官長溫和的聲音讓房內一片寂靜無聲。


    看到李察麵露困惑,無法理解他所說的話,神官長緩緩地接著說:


    「坐在寶座上的那一位是將基爾福德殿下流放,取而代之的冒牌貨——他是基爾福德殿下的孿生哥哥,你的第十一名兄弟,艾沙爾伯特。」


    這事實簡直是晴天霹靂。


    「冒牌貨……?」


    李察凝視著對方,茫然地這麽喃喃自語。應該是八年來憎恨的對象卻是另一個人,這實在讓他無法置信。


    凝視著對方,真的相似到快要讓他無法呼吸。也許是仇人的臉就在眼前,也許是知道冒牌的事情,他覺得額頭似乎冒出了冷汗。


    「這是怎麽一回事?基爾福德殿下讓自己的那個、呃、兄長進入王宮……不,你剛才說是流放。可、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雙胞胎的事情啊。」


    一名年過半百的紳士絲毫不隱藏自己的慌張,開口這麽追問,周圍的人也點頭表示同意。前大公的子嗣應該隻有六名男子跟四名女子,西亞蘭王室不會因為生母的出身低就否認子嗣,隻要父親是大公就會被視為是大公家的人,納入族譜。


    「並沒有紀錄。他一出生就被送到神殿來了,因此連前大公殿下都不知道自己的第一個子嗣是雙胞胎


    。」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情?大公殿下怎麽會不知道-——」


    「……大家都知道我母親比其他人還要迷信吧?」


    「基爾福德」開口了。頓時場內安靜下來。也許是發現注視自己的目光充滿了好奇與異樣,他苦笑著說:


    「我突然出現,也難怪大家會驚訝,連我自己都無法置信了……我是在十八歲時得知兄長的存在。某天,我突然不舒服,昏迷了……後來聽說那個時候的我曾經一度死亡,但是我自己並不知道……也就是假死狀態。我就那麽被下葬了。」


    聽到他訥澀地這麽說,在座的人全都驚訝地呆若木雞,表情微妙地凝視著他。他講出來的內容非常有衝擊性,但是說話的口吻卻不像是在講這種事情。


    也許是看不下去,種官長插嘴了。他溫和地望著瞠目結舌的李察說:


    「剛才殿下所說的毒藥的第一位受害者就是基爾福德殿下。奇跡似地,毒失效了,所以基爾福德殿下並沒有真的死亡,可是他的兄長卻利用這個機會潛入王宮代替他。」


    基爾福德點點頭,開口繼續說:


    「是母親把我挖出來,救了我。雖然我運氣很好複活了,但是母親說我的處境很危險,要我逃走……之後母親也被謀殺且偽裝成病死。我雖然知道詳情,但是我除了躲藏起來別無他法,隻是沒想到後來居然會演變成那樣……對不起,艾沙爾,我救不了你。」


    憐憫的目光投注在李察身上,讓李察覺得有些暈眩,伸手壓住眉間。沒錯,溫和的口吻正是印象中的兄長,然而一想到同樣一張臉帶給他的痛苦,一時之間也無法跟以前一樣感到沒有隔閡的親昵。


    「……孿生哥哥無法納入族譜是有什麽理由嗎,神官長?」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李察開口這麽問,就見神官長緩緩地點頭回答:


    「基爾福德殿下的母親大人在懷孕時常常做惡夢,她非常不安,於是求助占卜師。占卜出來的結果顯示她會生出雙胞胎,而先出生的那一個是會帶來災難的孩子。她害怕大公的責罰,因此隱瞞雙胞胎的事實,將其中一人偷渡到王宮外,而那個孩子就來了這裏。」


    「等一下,會被神殿領養,他該不會是——」


    「沒錯,哥哥有超能力。」


    這句話讓場內再度騷動,每一張臉上都出現緊張神色。如果隻是冒牌貨那就算了,沒想到他還有超能力,這實在讓人更加毛骨悚然。


    他在神殿的藥草園幫忙。神官長先說了這句開場白後才接著說:


    「他有觸摸手就能了解對方心思的超能力,不過他的能力的發現有瑕疵,這樣的人會隨著成長而喪失超能力,但是我無法看到他的結局,因為他十二歲的時候在旅行途中患病,就這麽成為永遠回不來的人了。」


    「死了……?那麽那位大公——」


    「不,他沒死。知道他來曆的某個人告訴他那件事,偽裝他已經死亡把他帶走了——應該是這樣吧。就這麽過了好幾年,在他再度出現在舞台前為止,我不知道他在哪裏做了些什麽事。」


    出現在舞台前指的是什麽,不用明說李察也明白。就是暗殺雙胞胎弟弟基爾福德,取代他身分的事情吧。


    「是在那場大病時取而代之的嗎?」


    「對,沒錯。」


    「……原來如此。」


    李察低聲自語。從那個時候起兄長就不再接近其他弟妹,他對之前常常來找他,教導他功課的兄長的態度轉變覺得不解,不過最後也漸行漸遠不再往來。反倒是兄長開始重用占卜師,而這件事也影響了現在的西亞蘭體製。


    就算是孿生子,被問到是否能成功互換身分,他也隻能說是有可能。事實上在現實生活中麵對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兄長,他對周遭人對兄長——也許是生了一場大病的關係,他的人生觀也改變了——的評價也深信不疑。


    「……占卜真的好準。」


    某人這麽說。出生前被判斷為「會帶來災難的孩子」的雙胞胎哥哥,的確成為西亞蘭公國最大的災難。


    「可是,這件事為什麽會被拆穿呢?真正的……殿下不知去向,他們的母親也去世了啊。是誰去調查的呢?」


    猶豫著不想叫出他的名字也不想叫哥哥,李察最後選擇那樣稱呼。關於這點神官長並沒有苛責他,隻是開口答道:


    「最先發現調包的人是莎拉·華特伯爵千金。」


    「莎拉嗎……?」


    沒想到會聽到她的名字,李察瞠目結舌。


    「事到如今也無法知道她是如何察覺的,畢竟她已經去世了。後來詳細調查的人是在莎拉小姐死後看到她的日記,因而得知這件事的華特伯爵。他一直在尋找基爾福德殿下,後來終於找到他,昨天帶他來這裏。」


    「……」


    「殿下,莎拉小姐會被殺害也許是因為她打算彈劾大公的秘密。八年前的那一天,莎拉小姐對我說有事想確認,她希望我在殿下的課程結束後跟她見麵,雖然後來我們並沒有談到話……」


    麵對李察的愣怔,神官長麵帶微笑繼續說:


    「我並沒有贈送您父親或其他人香爐,八年前的那天我會突然去替您上課也是恰巧。也許該說是被安排好的偶然吧——其實我也被設計了,殿下。」


    從那天之後一直被幽禁的他平靜地這麽陳述。


    得知還有比自己想像中更大的謎團,李察無言地低下頭去。身為長子的兄長為了自己的野心陷害擁有王太子身分的弟弟,奪取大公寶座——事情並不是這麽簡單。


    (那家夥是冒牌的嗎……!)


    那個冒牌貨為了自己的野心,奪取全族人的性命,貶低了身為王太子的他與莎拉的名譽,到了今天還讓全西亞蘭的國民畏懼,傷害了國家的自尊。想到這裏,李察的心底湧現新的憤怒。他努力壓下那樣的念頭,抬起頭來說:


    「……很抱歉,我還無法整理我的心情,我們改天再詳談吧。」


    知道是在對自己說話,基爾福德帶著些許開心些許複雜的表情笑著說:


    「這樣也好。」


    十八歲的時候遭遇到那種事,到現在正好過了十年了,他一直過著躲躲藏藏的生活,日子一定很辛苦,然而他的笑容看在李察眼裏卻似乎跟十年前沒什麽兩樣。


    揮別感傷,李察看著神官長繼續往下說:


    「你讓希斯克裏夫,薛伍德卿跟華特伯爵合作,理由也是這個嗎?」


    「沒錯。如您所知,幾乎所有神宮都無法離開這座神殿,所以我讓行動自由的希斯去找他。


    我聽說伯爵掌握了冒牌大公的事,正積極尋找真正的基爾福德殿下,因此我讓他去協助——」


    「那麽你也知道綁架伯恩哈德公爵千金一事?」


    看到李察露出嚴厲的眼神,神官長一臉抱歉地說:


    「作為提供情報的報酬,伯爵要求希斯將蜜芮兒小姐帶來。我們真的需要情報,隻要得到情報,就能促使殿下歸來,我們也能從幽禁中解脫——不過希斯在中途察覺伯爵的異樣,對捉拿蜜芮兒小姐一事產生了猶豫。」


    雖然李察對於他親切地直呼蜜芮兒的名字一事感到懷疑,但還是無言地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當我接到他的報告時,我說服他為了神殿,現在先聽從伯爵的話。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希斯的第六感也許是正確的。我讓他繼續協助伯爵,把蜜芮兒小姐帶到西亞蘭國內,這一點是我的過錯。」


    很抱歉。神官長說。李察滿心苦澀地凝視著他,一想到那也是為了自己所做的事情就無法全然歸咎他。結果,隻是再度明白蜜芮兒會被卷進來都是因為自己。


    「殿


    下,公爵千金不是跟新娘隊伍一起來了嗎?從剛才的對話,聽起來像是神官把她抓來一樣……」


    列席者的其中一人不解地插嘴問。隻要是有看到華麗的新娘隊伍進入王宮的人,任誰都會有這樣的疑問吧。


    「這件事必須保密……進宮去的那個人是替身,本人在別的地方。」


    聽到這樣的解釋,場內出現驚訝與理解兩派。剛才發問的貴族再度提問:


    「也就是說,在華特伯爵的要求下,真正的公爵千金被抓了?但是伯爵抓她做什麽,神官長大人?」


    「不知道,據說他曾說過要利用來當人質,詳情我並不清楚。殿下您知道嗎?」


    問題轉回自己身上,李察思索著回答:


    「他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可是我覺得似乎並不單純是那樣,也許還有什麽其他理由。」


    有一件事讓他很在意。中午聯絡橋開啟時進入神殿的部下帶來了佛瑞德的信。


    有一項關於華特伯爵的黑色傳聞——信上這麽寫著。並沒有具體說明是因為還沒有調查呢?還是因為慎重的關係,所以故意沒寫呢?猜不透這一點所以讓他很在意。


    「不過華特伯爵掌握到大公殿下是假冒的,還找出真正的基爾福德殿下帶來這裏。這是因為他是站在王太子殿下這一邊,所以才有的作為吧?我想公爵千金這件事應該也是出於同樣的出發點吧?」


    「不……他並不是那麽單純的人。就算是那樣,也一定有另外的盤算,雖然企圖讓大公失勢這點應該是無庸置疑的……」


    他真的如同他所說的,是站在自己這一邊嗎?如果是,他為什麽會那麽執著想要蜜芮兒?他執著的模樣太不尋常了,拿「為了得到亞德馬利斯王國庇護的人質」這一點當作行動的理由,似乎太過薄弱了些。


    (黑色傳聞究竟是什麽?佛瑞德……!)


    他覺得一切答案全都隱藏在那後麵。一股沉重的不安湧現。


    「伯爵也許有心結……我見到他的時候就有那樣的厭覺。他妹妹去世之後他也變了。」


    「……是啊。」


    跟基爾福德一樣,伯爵過去也是開朗溫柔的「哥哥」,不過他應該再也無法回複了吧。


    「伯爵還在神殿裏嗎?」


    「沒有,中午開門時他就離開了。」


    「跟信擦身而過啊。」


    擰著眉心的李察突然想到什麽,急忙抬頭問:


    「他有說要順道去離宮嗎?」


    「不知道,我沒問那麽多,就時間來看,也許他會去一趟。午後三點從這裏搭乘馬車出發的話,就必須在附近住宿,就這點而言,離宮是最適合的地方。」


    「……」


    李察不禁倒抽氣。如果他去離宮,也許會遇到蜜芮兒。要是現在發生那種事——


    碰碰碰,突然傳來激動的敲門聲,李察驚訝地回過神來。立刻有一名部下慌張地衝進來說:


    「報告!殿下,對岸傳來暗號,有兩種。」


    敏捷地報告的他僵硬著一張臉繼續說:


    「南邊的天空,伊爾塞恩離宮方向染紅了一大片,猜測可能是火災——」


    「你說什麽……!」


    李察踢倒椅子站了起來。


    在一片騷動的場內,一名神官打開了窗戶。仔細一看,湛藍天空的一角的確出現淡淡的紅。同樣走到窗邊來的人看到了那樣的景色也十分驚訝。


    「對了,大公很在意公主殿下的失蹤,該不會是肅清——」


    「我離開王宮的時候看到大公打算出動親衛隊耶。」


    「那麽是為了要取公主殿下的性命,所以放火燒離宮……?」


    聽到從王宮來的人蹙眉這麽悄聲談論,李察覺得毛骨悚然。


    從離宮到這裏再怎麽快馬加鞭也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考慮到這一點,光是想像現在的離宮變成什麽樣子就讓他十分驚恐。李察蒼白著一張臉凝視著劃破綻藍天際的那一抹紅,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環視著列席者開口說..


    「……很抱歉,請容許我暫停我們的會談,我要回離宮。」


    聽到這突來的要求,所有人都麵露驚訝。


    「殿下?為什麽?」


    「真正的蜜芮兒現在在那裏,跟第五師團的人共同行動……我想她現在應該在愛蜜安娜的所在之處。」


    「公爵千金嗎?她借住在公主殿下那裏嗎?」


    「不是……我拜托她去接愛蜜,是我……」


    他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說出來的話。為什麽偏偏是今天?如果是明天,他就能去接蜜芮兒跟愛蜜安娜了。


    不好的預感冰冷地從腳底竄起。不過說是預感,其實他幾乎是確信了。


    「湖對岸的部下傳來暗號。我準備了離宮出事與第五師團出事兩種暗號,沒想到剛才兩種都傅來了。」


    「可是有第五師團的人在保護她,不是嗎?」


    「不,包括師團長在內,沒有人知道她的背景,而且她知道愛蜜安娜出事了,絕對不會坐視不管,以前離宮出現刺客時也是她率先前去救援。」


    「什麽……?那究竟是怎樣的一位千金啊?」


    李察沒有多餘的精神回答瞠目結舌的貴族們,他轉頭對神官說:


    「把劍還給我,我現在立刻要回去!」


    「您在說什麽啊!居然要回去已經被親衛隊占領的地方,太危險了。」


    「殿下您不需要親自前往,讓您的近衛去——」


    「除了我沒人認識她。」


    話一出口,一股強烈的後悔隨即襲來。


    他不該顧慮到會引起騷動,昨晚就應該將她留在神殿,留在自己的身旁才對。不,要這麽說的話,應該更早將她納入保護——還是一開始就把一切告訴她,說服她留在亞德馬利斯王國。


    (冷靜——)


    自己的判斷失誤讓他幾乎暈眩,然而現在慌張也無濟於事。他做了深呼吸,試圖找回王太子的樣子。


    「……不光是蜜芮兒,那裏還有愛蜜安娜跟她帶出來的藍色寶劍,我要得到亞德馬利斯國王陛下的庇護一定需要的那把寶劍,沒有其他人知道寶劍在哪裏,所以我一定要去。」


    抬出亞德馬利斯王國的名號,氣氛倏地一變。大家都知道如果能接受大國的援助,王太子的回歸也能成真。


    「但是您就算回去了,有什麽因應的對策嗎?我想大公應該派了大批的親衛隊去離宮,殿下您隻有一個人,能保證將公爵千金以及寶劍兩樣救出來,同時平安無事地歸來嗎?」


    「不隻兩樣,還有愛蜜安娜。」


    李察糾正後接著說:


    「我的隨從跟馬匹都等在湖的對岸,隻要快馬加鞭,到離宮並不需要多久時間。那裏有第五師團派駐,我會要求他們的協助。」


    「您這麽說,打算怎麽到對岸去?您也知道,現在並不是聯絡橋開啟的時間,如果把橋放下來,立刻會被警備兵發現。」


    「不用放下來,我遊過去。」


    「遊過去……?」


    追問的貴族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了。沉默地聽著對話的神官長笑了出來說:


    「是啊,我想如果是蜜芮兒小姐,為了救公主殿下她一定會衝進去。為了別人,那位小姐似乎會發揮堪稱魯莽的行動力。」


    他眯著眼,微笑望著李察繼續說:


    「其實我說昨天夜裏來了一位可愛的客人,說的就是那位蜜芮兒小姐。」


    「蜜芮兒?——她來這裏嗎?」


    李察不敢置信地反問,就看到神官長露出惡作劇的眼神點頭說:


    「她來跟我私會。」


    「私會……」


    「嗬嗬,開玩笑。其實是這樣的,她為了想證明您的無辜,前來請求我出麵當您的證人呢,殿下。」


    她究竟來做什麽?李察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不過講到她會來這裏的原因,除了這個也不會有別的了。


    他多次斥責蜜芮兒的魯莽,然而她的手段雖然有勇無謀,但是目的全都是為了他。而他回報了這樣的她什麽呢?


    「來請求證明殿下的無辜……」


    有人以很意外的聲音這麽喃喃自語。就在貴族們以有些佩服也有些重新對她改觀的表情麵麵相覦的時候,神官長靜靜地開口說:


    「為了得到亞德馬利斯王國當後盾,那把寶劍是絕對必要,必須拿回來。而且如果蜜芮兒小姐人在那裏,西亞蘭也不能不采取行動,要是有個萬一,殿下也不好對國王陛下交代。」


    察覺神官長的書下之意,李察抬起頭來。他在聲援李察的要求。


    「的確,要是被認定對亞德馬利斯的公主見死不救的話……」


    「但是殿下回去實在太危險了,秘密親衛隊就在那裏啊。」


    「可是也不能放任那些家夥再那樣為所欲為了吧?指使他們的可是那位假大公耶。」


    場內響起直言不諱的議論。種官長委婉地製止他們,轉頭對著李察說:


    「殿下現在已經不是您個人的存在了,聚集在這裏的所有人也都置自己的生死於度外,將希望放在殿下身上,這點您懂吧?」


    「……當然。」


    「這樣您還是堅持要去嗎?」


    李察環視列席的貴族們,回應他視線的目光裏參雜著期待與不安。他就是為了回應與消除那些,才回到這裏來的。


    「是,我要去。奪回西亞蘭之前我絕對不會死,這點我保證。」


    堅定的宣言讓場內寂靜無聲。然而還是有一個人無法放棄,仍舊緊咬著問:


    「殿下要回歸西亞蘭一定需要陛下的庇護,您有絕對會取得的保證嗎?」


    還年輕,而且還是帶著亞德馬利斯血統的王太子。有人會因此而不安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不過李察也清楚他們的妥協,因為他們知道沒有大國的援助要奪回王位是很困難的事情。


    「我本身就是保證。陛下曾說過,他在等待可以用不流血不傷財的方法就能跟西亞蘭結盟的好機會,為了這個目的,他不可能舍棄會是最方便的棋子的我,這點我能斷言。」


    從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有那個價值。他不在乎自己被利用為跟西亞蘭結盟的棋子,不過這麽一來他也會善用自己的立場到最大極限。


    「我已經取得史百茲公國跟羅德爾蘭王國的協助了,這點陛下並不知情,我打算當做預留的王牌使用。」


    聽到西亞蘭兩個鄰國的國名,列席者騷動了起來。他們大概沒想到李察已經做到這樣,除了亞德馬利斯王國之外還有別條線的策略這點讓他們很意外。


    「我終究是西亞蘭人,我要以西亞蘭人的身分守護我的國家,這份驕傲我從來沒遺忘過,今後也不會。」


    場內一片寂靜。彷佛被他的決心所吞沒似地,每個人都緊緊鎖住他的身影。


    「我們應該做什麽好呢?」


    「請你們待在這裏就好,不要被大公方麵發現,待在這裏等我回來就好。」


    「但是……」


    「既然已經知道大公是冒牌的篡位者,我就不打算再安於現狀了,我會盡快奪回西亞蘭,為此我需要你們的力量,我希望你們現在不要輕舉妄動。」


    「……我們可以相信您,在這裏等候嗎?」


    「我絕對不會背叛你們。」


    已經沒有人執拗地想要阻止他了。他認為自己已經取得大家的信賴,轉頭望向神官長。


    「殿下,下次可以正式介紹蜜芮兒小姐給我嗎?」


    看著神官長滿臉微笑地這麽說,李察也輕笑著回應:


    「當然——一定!」


    在領取神官送來的劍後,李察便轉身離開。為了奔向深愛的魯莽少女,他從王太子變回一名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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