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虛則實之


    裴琰微微而笑:“起來吧。”


    陳安站起,忽然轉過頭去。寧劍瑜哈哈大笑,向童敏攤開右手,童敏無奈,嘻笑道:“等下再解,可好?”


    寧劍瑜不依,上來左手抱住童敏的腰,右手便去解他的褲腰帶,童敏笑罵道:“小安子,年半不見,一見麵,你就害老子輸了褲腰帶。”


    寧劍瑜將他褲腰帶扯下,轉身笑道:“我說小安子見到侯爺必會落淚,童敏不信,倒是我贏了。”


    陳安轉過頭,眼角還依稀有淚痕,卻嘿嘿一笑:“童大哥,可對不住了。誰讓你們不帶著我。”


    童敏左手拎著褲頭,右腳便去踢陳安,陳安還招,童敏要顧及軍褲不向下滑,便有些手忙腳亂,裴琰搖頭笑罵道:“饒你們這一次,下次不能這麽胡鬧!”


    他轉頭向衛昭笑道:“這些小子,都是一起長大的,這麽久沒見麵,有些胡鬧,衛大人莫怪。”


    衛昭一笑:“素聞少君長風衛威名,也聽說過他們的來曆,想來這幾位便都是了。”


    裴琰點頭,望著在仍在追逐的陳安和童敏,微笑道:“他們都是我長風山莊收養的孤兒,自幼便跟著我,個個如同我的手足一般。”


    江慈聽裴琰這話說得前所未有的動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裴琰似是有所感應,目光轉過來,江慈忙又躲回崔亮身後。


    那邊陳安和童敏又互搭著肩過來,裴琰問寧劍瑜:“許雋呢?”


    寧劍瑜眼神微暗:“他一直在關塞上,不肯下來,說是要親手殺了張之誠,為老五報仇。”


    裴琰輕歎一聲,道:“既是如此,便由他去,他那性子,誰也勸不轉的,回頭你悄悄和他說聲,我到了軍中,讓他心裏有個數。”


    又道:“人差不多都在這裏,大家聽著,我到了牛鼻山的事,除同來的人外,僅限今日帳內之人知曉,若有弟兄們問起,你們就故作神秘,但不能說確實了,可明白?”


    “是。”帳內之人齊齊低應一聲。


    “你們都可以露麵,該幹什麽幹什麽。”裴琰轉向衛昭道:“我和衛大人卻不能公開露麵,說不得,要委屈衛大人和我一起住這中軍大帳。”


    衛昭淡然笑笑,微微欠身:“正有很多事情要向少君請教。”又道:“少君放心,我這次帶來的都是心腹。”


    裴琰揮揮手,其餘人退出,帳內僅餘寧劍瑜、崔亮、江慈及衛昭,江慈猶豫片刻,也跟著童敏等人退出大帳。


    她站在大帳門口,童敏一直跟著裴琰,自是認得她,過來笑道:“江姑娘―――”


    江慈忙道:“童大哥,這是軍營,叫我江慈吧。”


    童敏嗬嗬一笑:“也是,咱們長風騎的弟兄是守規矩的,可這裏還有些高成的人,萬一知道你是姑娘,可有些不妙。”


    江慈以往很少和長風衛們說話,這時卻對他們有了些好感,笑道:“童大哥,你們都是從小跟著相爺的嗎?”


    “是,長風衛的兄弟,很多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被夫人和老侯爺收養進的長風山莊,學的也是長風山莊的武藝。我是九歲起便跟著相爺,安澄更早,六歲便在相爺身邊,陳安稍晚些,十一歲才入莊,但最得相爺的喜歡。”


    二人正說話間,崔亮與寧劍瑜笑著出帳,見江慈站在大帳前,崔亮道:“小慈過來。”


    江慈向童敏一笑,走到崔亮身邊,崔亮轉向寧劍瑜道:“寧將軍,這位是我的妹子江慈,我想讓她跟著軍醫,做個藥童,麻煩你安排一下。”


    寧劍瑜本是心思縝密之人,一聽說江慈是女子,便知她隨軍而來,必是經過裴琰許可的,這後麵隻怕大有文章,便笑道:“這樣吧,我讓他們另外搭個小帳,江姑娘便住在那裏,明天我再讓人帶她去見軍醫。”


    江慈笑道:“多謝寧將軍。”


    寧劍瑜自去吩咐手下,崔亮在江慈耳邊低聲道:“長風衛自會有人暗中保護你,你安心住下,跟著軍醫,有什麽事,隻管來找我。”


    子時初。


    寧劍瑜和崔亮進帳,裴琰將手中棋子丟回盒內,衛昭也起身,二人相視一笑,接過寧劍瑜遞上的黑巾,將麵蒙住,四人悄然出帳,帶著童敏數人往關塞方向行去。


    此時已是子夜時分,關塞處卻仍是一片通明,為防薄軍發動攻擊,長風騎輪流換營守衛著這牛鼻山關塞。


    一行人登上關塞北麵的牛鼻山主嶺,寧劍瑜道:“咱們現在所在位置就是兩個象牛鼻子一樣的山洞上方,東邊是峭壁,南邊關塞過去便是小鏡河的險灘段,這處河段號稱‘鬼見愁’,又是夏汛期間,再往西去有晶州的守軍守著梅林渡,薄軍是絕計沒辦法從這裏放舟西攻,所以他們現在重點還是和我們在關塞處激戰。”


    崔亮望向北麵:“按圖來看,往北數十裏便是婁山與雁鳴山脈交界處。”


    “是,所以薄軍除非從牛鼻山這裏通過,若是打北邊的主意,必要和雁鳴山北部的桓軍起衝突,還要越雁鳴山南下,他們必不會這麽傻。”


    崔亮道:“宇文景倫也不傻,這個時候,不會和薄雲山起衝突。”


    “就怕他們聯起手來,先重點攻牛鼻山或是黛眉嶺,到時再瓜分河西府。”寧劍瑜略帶憂色。


    裴琰看了衛昭一眼,淡淡道:“薄雲山在隴州鎮守邊疆多年,殺了不少桓國人,他們兩方合作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再說,宇文景倫若將薄雲山引到了河西府,又得防著咱們往西抄他的後麵,他不會幹這腹背受敵的事。”


    衛昭負手而立,望向遠處奔騰的小鏡河,並不說話。


    寧劍瑜道:“侯爺計策是好,但薄雲山多年行軍,隻怕不會輕易上當。這些日子,他攻得極有章法,也不冒進,似是知道我們的糧草隻能撐上一個月,他玩的是個‘耗’字,想把我們拖疲拖累了再發動總攻。”


    裴琰點點頭:“薄雲山謀劃多年,早有準備,去年冬天還以防桓軍進攻為借口,從朝廷弄了一大批糧草過去,鄭郡等地向來富有,他的糧草軍餉,我估計可撐上大半年。”


    寧劍瑜沉吟道:“我們兵力不及對方,攻出去勝算不大,隻有利用地形之便,怎麽也得想個辦法誘薄雲山主動發起進攻才好。”


    裴琰笑道:“辦法是有,就看你演戲演得象不象。”


    寧劍瑜領悟過來,笑道:“又讓我演戲,侯爺好在一邊看戲。”


    裴琰大笑:“你是這裏的主帥,你不受傷,誰來受傷?!”


    濃雲移動,遮住天上明月。衛昭緩緩轉身,望向薄軍軍營,平靜道:“少君不可大意,薄雲山縱橫沙場二十餘年,手下猛將如雲。縱是上當,發起總攻,這一仗,咱們也無十分勝算。”


    “是。但形勢所迫,咱們得和他打這一場生死之戰,他耗得起,咱們耗不起,田策那裏,我估計守住一兩個月不成問題,但拖得太久,隻怕有變數。”裴琰轉身望向崔亮:“至於這場生死之戰能不能取勝,就要看子明的了。”


    崔亮望向關塞,心中暗歎,輕聲道:“這一仗下來,牛鼻山不知要添多少孤魂。”


    裴琰道:“子明悲天憫人,不願看屍橫遍野。可若這一仗咱們不能取勝,隻怕我華朝死的百姓將會更多。薄軍和桓軍的屠城史,遠的不說,上個月,成郡便死了數千百姓,鄭郡民間錢銀已被薄軍搶掠殆盡,十戶九空,若是讓他們拿下河西府,後果不堪設想。”


    崔亮低頭,不再說話。


    衛昭看了看崔亮,又望向東麵薄軍軍營,也未再說話。


    江慈終於能得單獨住一小帳,帳內又物事齊全,想是寧劍瑜吩咐過,還有士兵抬了一大缸水進來。她便在帳內一角搭了根繩子,掛上衣衫作遮掩,快速洗了個澡,又美美睡了一覺。


    第二日一早,便有一名校尉過來將她帶到軍醫處。長風騎共有三名軍醫,皆是四十上下的年紀,主醫淩承道,麵容清臒、頷下無須。江慈進軍醫帳篷的時候,他正給一名傷員換藥,聽到校尉轉達的寧劍瑜的話,也未抬頭,“嗯”了一聲,待校尉離去,他將草藥敷好,右手一伸:“繃布!”


    江慈會意,眼光迅速在帳內瞄了一圈,找到放繃布的地方,又取過剪子,奔回軍醫處,將繃布遞給淩軍醫,淩軍醫將傷員右臂包紮好,江慈遞上剪子,他將繃布剪斷,拍了拍傷員的額頭:“小子不錯,有種!”


    他也不看江慈,自去洗手,聽到江慈走近,道:“你以前學過醫?”


    “沒正式學,但看過別人包紮傷口,這幾日在讀《素問》。”


    淩承道聽到她的聲音,猛然抬頭,上下打量了江慈幾眼,江慈知這位有經驗的軍醫必已看出自己是女子,遂笑了笑,輕聲道:“淩軍醫,我是誠心想學醫,也想為傷兵們做些事,您就當我是藥童,我什麽都可以做的。


    淩承道思忖片刻,道:“你在讀《素問》?”


    “是。”


    “我考你幾個問題。”


    “好。”


    “人體皆應順應自然節氣,若逆節氣,會如何?”


    “逆春氣則少陽不生,肝氣內變;逆夏氣則太陽不長,心氣內洞;逆秋氣則太陰不收,肺氣焦滿;逆冬氣則少陰不藏,腎氣獨沉。”


    “嗯,我再問你,胸痛少氣者,何因?”


    “胸痛少氣者,水氣在髒腑也,水者陰氣也,陰氣在中,故胸痛少氣。”


    淩軍醫點了點頭:“《素問》背得倒是挺熟,但咱們這軍營,講的是搶救人命,療的是外傷,見的是血肉模糊,你能吃得了這份苦嗎?”


    “淩軍醫,我既到了這裏,自是做好了一切準備的。”江慈直視淩軍醫,平靜道。


    淩軍醫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那好,既是寧將軍吩咐下來的,我就收了你這個藥童,你跟著我吧。”


    說話間,又有幾名傷員被抬了進來,江慈迅速洗淨雙手,跟在淩軍醫身後,眼見那些傷員,或箭傷,或槍傷,或被刀劍砍中,傷口處皆是血肉模糊,縱是來之前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她仍有些許的不適應,深呼吸幾下,鎮定下來,跟在淩軍醫身邊遞著繃帶藥物。


    抬入軍醫帳篷的傷員越來越多,三名軍醫和七八名藥童忙得團團轉,淩軍醫皺眉道:“現在關塞打得很激烈嗎?”


    一名副尉答道:“是,許將軍要替五爺報仇,親自出了關塞,挑戰張之誠,他和張之誠鬥得不分勝負,寧將軍擊鼓讓他回來,他也不聽,寧將軍隻得派了精兵前去接應,現與薄軍打得正凶。”


    牛鼻山關塞東側,長風騎副將許雋與薄雲山手下頭號大將張之誠鬥得正凶。許雋的結義兄弟華五在半個月前的戰役中死於張之誠刀下,許雋發下了“不殺張之誠,絕不下關塞”的誓言,半月來一直守在關塞上,日日派士兵前去罵陣。張之誠卻好整以暇,隻派些副將前來應戰,抽空偷襲一下,放放冷箭,把許雋氣得直跳腳,張之誠卻在自家軍營中哈哈大笑。


    這日晨間,許雋派出的罵陣兵卻翻出了新花樣。張之誠為賤婢所生,其親母後隨馬夫私奔,還生下了幾個異父弟妹;張之誠的父親死於花柳病,這些新鮮事經罵陣兵們粗大的嗓門在陣前一頓演繹,頓時轟動兩軍軍營。長風騎官兵們聽得興高采烈,不時發出轟然大笑,以配合自家的罵陣兵,而薄軍將士們則聽得尷尬不已,但內心又盼望對方多罵出點新內容,好為陣後談資。


    張之誠在帳內麵色漸轉鐵青,這些私密隱事不知寧劍瑜由何得知,正坐立不安時,前方罵陣兵們又爆出猛料:年前張之誠一名小妾竟勾搭上薄公帳內一名孌童,兩人私奔,被張之誠追上,他竟心疼這名小妾,隻將那孌童處死,仍將小妾悄悄帶回府中,心甘情願收了一頂綠油油的帽子雲雲。


    這一通罵下來,張之誠再也坐不住,提刀上馬,帶著親兵,直奔關塞。許雋正等得心焦,見仇人前來,雙眼通紅,一聲令下,關塞吊橋放下,他策馬衝出,與張之誠激戰在了一起。


    兩人這番拚殺鬥得難分難解,打了大半個時辰仍未分出勝負,寧劍瑜在關塞上看得眉頭緊蹙,下令擊回營鼓,但許雋殺紅了眼,竟置軍令不顧,張之誠幾次想撤刀回營,被他死死纏住。


    薄軍中軍大帳位於一處小山丘上,薄雲山負手立於帳門口,望著前方關塞處的激戰,嗬嗬一笑:“這個許雋,倒是個倔脾氣。”


    謀士淳於離走近,笑道:“薄公放心,若論刀法,許雋不及張將軍,隻是他一心報仇,而張將軍不欲纏鬥,故此未分勝負。”


    薄雲山正待說話,卻聽得關塞上一通鼓響,吊橋放下,大批長風騎精兵湧出,這邊張之誠見對方兵盛,大喝一聲,薄軍將士也齊聲呼喝,如潮水般湧上,大規模的對攻戰在關塞下展開。


    薄雲山微皺了下眉:“寧劍瑜向來穩重,今日有些冒進。”


    “寧劍瑜和許雋是拜把兄弟,自是不容他有閃失。”淳於離捋著頷下三綹長須,微笑道。


    薄雲山冷冷道:“若是能斬了許雋,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寧劍瑜的心誌?”


    “可以一試。”


    薄雲山將手一揮,不多時,薄軍戰鼓擂響,數營士兵齊聲發喊,衝向關塞。


    寧劍瑜在關塞上看得清楚,眼見許雋陷入重圍,提起銀槍,怒喝一聲:“弟兄們,隨我來!”


    寧劍瑜帶著長風騎數營精兵衝出關塞,直奔重圍中的許雋。許雋卻仍在與張之誠激鬥。寧劍瑜策馬前衝,丈二銀槍左右生風,如銀龍呼嘯,驚濤拍岸,寒光凜冽,威不可擋。


    他衝至許雋身邊,許雋正有些狼狽地避過張之誠橫砍過來的一刀,寧劍瑜大喝一聲,槍尖急速前點,張之誠刀刃劇顫,迅速回招,他的親兵見他勢單,齊齊發喊,圍攻上來。


    寧劍瑜俯身將許雋拎上馬背,許雋有些不服,猶要跳落,寧劍瑜隻得右手銀槍擋住攻來的兵器,左手按住許雋。


    遠處,小山丘上,薄雲山將這一切看得清楚,微微一笑,攤開右手,手下會意,遞上強弓翎箭。


    薄雲山氣貫雙臂,吐氣拉弓,箭如流星,在空中閃了一閃,轉瞬便到了寧劍瑜身前。


    寧劍瑜左手護著身後的許雋,右手提槍,仍在與張之誠廝殺,耳中聽得破空箭聲,抬頭間已來不及躲避,本能下身形稍稍左閃,那黑翎利箭“卟”地一聲,刺入他的右胸。


    八二、忍辱負重


    江慈跟著淩軍醫,忙得不可開交,抬進來的傷兵越來越多,正手忙腳亂間,忽有人衝進帳篷:“淩軍醫,快去大帳,寧將軍受傷了!”


    帳內頓時炸開了鍋,不管是軍醫還是傷員們都有一瞬間的震驚,倒是江慈率先反應過來,扯了一下淩軍醫的衣襟。淩軍醫醒覺,抱起藥箱就往外跑,江慈見他落下了一些急救用的物品,忙拿起跟了上去。


    中軍大帳門口,擠滿了長風騎將士,陳安和童敏親守帳門,擋著眾人。見淩軍醫飛奔而來,方將帳門撩開一條細縫,讓其進去。江慈跟上,童敏猶豫了一下,看到她手中的藥品,也將她放入帳中。


    淩軍醫衝入內帳,顫聲道:“傷在哪?快,快讓開!”


    內帳榻前,圍著數人,淩軍醫不及細看,衝上去將人扒拉開,口中道:“讓開讓開,傷在哪?!”


    他低頭看清榻上之人,不由愣住,耳邊傳入一個熟悉的聲音:“淩叔!”


    淩軍醫側頭一看,有些說不出話來,裴琰笑道:“淩叔,好久不見。”


    寧劍瑜上身赤裸,坐於榻旁,看著正給許雋縫合腰間刀傷的崔亮,道:“淩叔回頭罵罵許雋,這家夥,不要命才把我搶回來。”


    淩軍醫放下手中藥箱,趨近細看,又抬頭看了看崔亮,起身抱起藥箱就往外走,裴琰忙將他攔住:“淩叔,劍瑜身上也有傷,您幫他看看。”


    “你這裏有了個神醫,還耍我這個老頭子做什麽?”


    裴琰知他脾性,仍是微笑,左手卻悄悄打出個手勢,寧劍瑜會意,“唉呀”一聲,往後便倒。


    淩軍醫瞪了裴琰一眼,轉身步到寧劍瑜身邊,見他胸前隱有血跡,忙問道:“箭傷?”


    寧劍瑜輕哼兩聲:“是,薄雲山真是老當益壯,這一箭他肯定用了十成內力,若不是子明給我的軟甲,還真逃不過這一劫。”


    淩軍醫在他頭頂敲了一記,怒道:“你若不留著這條命娶我女兒,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寧劍瑜嘿嘿一笑:“雲妹妹心中可沒有我,隻有咱家―――”抬頭看見裴琰麵上神色,悄悄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淩軍醫細心看了看寧劍瑜胸前箭傷,知因有軟甲相護,箭頭隻刺進了分半,皮肉之傷,並無大礙。他低頭打開藥箱,旁邊卻有人遞過軟紗布和藥酒,抬頭一看,正是江慈。


    淩軍醫笑了笑,用軟紗布蘸上藥酒,塗上寧劍瑜胸前傷口,寧劍瑜呲牙咧嘴,猛然厲聲痛呼,倒把站於旁邊的江慈嚇了一大跳。


    淩軍醫也有些摸不著頭腦,裴琰低聲笑罵:“讓你演戲,也不是這樣演的,倒叫得中氣十足。”


    寧劍瑜哼道:“為了演這場戲,我容易嗎我?侯爺也不誇幾句。”


    裴琰眼神掠過一邊的衛昭,微笑道:“也不知薄雲山會不會上當,以為劍瑜重傷,長風騎無首,按捺不住,發起總攻。”


    衛昭斜靠於椅中,手中一把小刀,細細地修著指甲,並不抬頭,語調無比閑適:“薄雲山性情雖有些暴戾,但並非魯莽之徒,少君看他這些年對皇上下的功夫便知,此人心機極深,咱們這誘敵之計能不能成功,還很難說。”


    崔亮將草藥敷上許雋腰間,笑道:“劍瑜陣前演得好,許雋救得好,長風騎弟兄們的陣形更練得不錯,相爺長風騎威名,崔亮今日得以親見,心服口服。”


    寧劍瑜抬頭得意笑道:“那是,咱們長風騎的威名,可不是吹出來的,全是弟兄們真刀真槍,浴血沙場―――”他目光停在衛昭身上,眼見他身形斜靠,低頭修著指甲,整個人慵懶中透著絲妖魅,想起曾聽過的傳言,不自禁地麵露厭惡之色。


    衛昭手中動作頓住,緩緩抬頭,與寧劍瑜視線相交,唇邊笑意漸斂。寧劍瑜輕不可聞的哼了聲,轉向裴琰笑道:“侯爺,想當年咱們在麒麟山那場血戰,殺得真是痛快,這次若是能將薄雲山―――”


    衛昭握著小刀的手漸轉冰涼,眼見裴琰仍望向自己這邊,唇邊努力維持著一抹笑容,隻是這抹笑容略顯僵硬。


    江慈站於一旁,將寧劍瑜麵上厭惡之色看得清楚,她忽又想起那日立於落鳳灘,白衣染血的衛昭,想起月落族人對他敬如天神的吟唱,心中一酸,眼中便帶上了幾分溫柔之意,看向衛昭。


    衛昭目光與她相觸,握著小刀的手暗中收緊,唇邊最後一抹笑意終完全消失。


    江慈覺他眼神帶著幾分倔強和受傷,如利刃般刺入自己心底,更是難過,卻仍溫柔地望著他,微微搖了搖頭。


    裴琰視線自衛昭身上收回,又看向江慈,也未聽清寧劍瑜說些什麽,隻是漫不經心地“哦”了幾聲,負在身後的雙手卻慢慢緊捏成拳。


    “行了,許將軍的性命,算是搶回來了。”崔亮直起身,滿頭大汗。


    江慈醒覺,向衛昭笑了笑,轉身端來一盆清水。崔亮將手洗淨,淩軍醫也已將寧劍瑜傷口處理妥當,過來看了看許雋的腰間,向崔亮道:“你師承何人?”


    崔亮但笑不答,裴琰忙岔開話題,向淩軍醫道:“淩叔,你出去後,還得麻煩你不要說出實情,隻說劍瑜重傷未醒。”


    江慈再端過盆清水,淩軍醫將手洗淨,冷冷道:“我可不會演戲,就裝啞巴好了。”說著大步出帳。


    帳外,長風騎將士等得十分心焦,先前聽得主帥慘呼,俱是心驚膽顫,見淩軍醫出帳,“呼拉”圍了上來。淩軍醫一臉沉痛,長歎一聲,搖了搖頭,急步離開。


    江慈將物品收拾妥當,正待出帳,崔亮遞過一張紙箋:“小慈,你按這上麵的藥方將藥煎好,馬上送過來。”


    “好。”江慈將藥方放入懷中,轉過身,眼神再與衛昭一觸,衛昭麵無表情,轉過頭去。


    藥方上的藥,江慈大半不識,隻得又去細問淩軍醫。淩軍醫看過藥方,沉默良久,還是極耐心地教江慈識藥,又囑咐她煎藥時要注意的事項,方又去救治傷員。


    這一戰,由於副將許雋不服號令,長風騎死傷慘重,主帥寧劍瑜重傷,若非長風騎陣形熟練,陳安帶人冒死衝擊,險些便救不回這二人。


    聽得寧將軍重傷昏迷,軍中上下俱是心情沉重,卻也生出一種哀兵必勝的士氣,皆言要誓死守衛關塞,與薄軍血戰到底。陳安更是血性發作,親帶精兵於塞前叫陣,痛罵薄雲山暗箭傷人,要老賊出來一決生死。隻是薄軍反應極為平靜,始終未有將領前來應戰。


    戌時,天上黑雲遮月,大風漸起,眼見又將是一場暴雨。


    薄軍軍營,營帳綿延不絕。中軍大帳內,淳於離低聲道:“主公,依星象來看,這場雨隻怕要下個三四天,小鏡河那邊,咱們不用想了。”


    薄雲山合著眼,靠於椅背,右手手指在長案上輕敲。良久,輕聲道:“長華。”


    “是。”淳於離微微躬腰。


    “你說,寧劍瑜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由內帳端著水盆出來,輕輕跪於薄雲山腳邊,又輕柔地替他除去靴襪,托著他的雙足浸入藥水中,纖細的十指熟練地按著他腳部各個穴位。


    淳於離思忖片刻,道:“算算日子,裴琰若是未去河西府,也該到牛鼻山了。”


    “嗯,那他到底是去了河西府,還是來了這牛鼻山呢?”


    “難說。裴琰性狡如狐,最擅計謀,還真不好揣測,他現在身在何處。”淳於離沉吟道:“裴琰若是去了河西府,寧劍瑜就會死守,拖延時間,以待裴琰西線得勝再來支援。而裴琰若是來了這牛鼻山,必定是想和咱們速戰速決,再回攻河西。”


    “嗯。”薄雲山的雙足被那少年按捏得十分舒服,忍不住長舒一口氣,慢悠悠道:“若是裴琰到了這裏,那麽寧劍瑜今日受傷,極有可能是誘敵之計。可要是―――”


    淳於離素知他性情,忙接道:“若是裴琰未來此處,寧劍瑜這一受傷,對咱們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何況,現在許雋也重傷,長風騎由陳安統領,陳安向來是個二愣子,年少氣盛,隻要小施計謀,不怕他不上當。若是能攻下牛鼻山,必能搶在桓軍前麵拿下河西府,還可以順便滅了小鏡河南麵的人馬。”


    薄雲山手指在案上細敲,陷入沉思之中。


    少年將薄雲山的雙足從藥水中托出,輕柔抹淨,仍舊跪於地上,低下頭去,慢慢張嘴,將他的足趾含在口中,細細吸吮。


    薄雲山被吮得極為舒服,伸手拍了拍少年的頭頂。淳於離早知自家主公有些怪癖,見怪不怪,仍微笑道:“不知主公今日那一箭用了幾成內力?”


    “十成。”


    “看來,寧劍瑜的傷是真的。”


    “嗯,天下間能在我十成箭力下逃得性命的隻有裴琰和易寒,即使他穿著護身軟甲,也必定是重傷,除非是有傳言中的‘金縷甲’。”薄雲山道。


    “魚大師一門,早已絕跡,世上到底有沒有‘金縷甲’,誰也不知,這個可能性不大,寧劍瑜必定是重傷。”


    薄雲山頷首:“傷是真傷,問題是,這傷,是苦肉計還是什麽,得好好想想。”


    淳於離漸明他的心思,道:“要不,再觀望觀望?”


    薄雲山睜開雙眼,微笑道:“他的傷,一時半會也好不了。不管是苦肉計還是什麽,反正他急,我們不急。至於從哪幾方麵來觀察推斷,長華是個中高手,不用我多說。”


    淳於離微笑道:“是,屬下明白。”又道:“主公早些歇著,屬下告退。”


    薄雲山卻笑道:“長華,你在我身邊,有十五年了吧?”


    “是,淳於離蒙主公器重,知遇之恩,未敢有片刻相忘。”淳於離恭聲道。


    “你才華橫溢,智謀過人,卻遭奸人相害,不能考取功名,這是老天爺要你到我軍中,輔佐於我,若是能大業得成,長華必定是丞相之才。”


    淳於離忙躬身泣道:“淳於離必粉身碎骨,以報主公大恩大德。”


    薄雲山微笑道:“長華不必這般虛禮,你幫我去看看之誠的傷勢,許雋這小子,拚起命來,還真是―――”


    “是。”


    淳於離出帳,薄雲山將左足從少年口中抽出,右手按上少年頭頂,輕輕摩挲著他的烏發,少年有些驚慌,卻不敢動彈。


    薄雲山嗬嗬一笑,少年暗中鬆了口氣,低聲道:“阿柳侍候主公安歇。”


    薄雲山輕“嗯”一聲,少年阿柳幫他穿上布鞋,隨他步入內帳。


    阿柳輕手替他脫下衣袍,又從一旁取過托盤,薄雲山拿起托盤中的繩索和皮鞭,阿柳極力控製住身軀的微顫,跪於榻邊,慢慢除去身上衣物。


    帳內,燈燭通明,映得阿柳背上的傷痕似巨大的蜈蚣,薄雲山看見那傷痕,越發興奮,眼中也有了些嗜血的腥紅。他揚起手中皮鞭,阿柳痛哼一聲,卻仍跪於榻邊,隻十指緊摳著自己的膝蓋,眼神凝在榻下。那處,一方染血的絲帕,靜靜地躺於塵埃之中,絲帕上繡著的玉迦花,已被那血染成了黑褐色。


    鮮血自阿柳的背上和膝上緩緩滲出,薄雲山俯下身來,將阿柳拎上榻,吸吮著那殷紅的鮮血。這血腥之氣讓他想起多年沙場殺戳的快感,他將阿柳的雙手綁在榻前一根木柱上,皮鞭聲再度響起,阿柳纖細的身子在榻上扭動,鮮血在背上蜿蜒,薄雲山黑黝的臉上添了幾分血紅,他伏下身,扼住阿柳雙肩的手逐漸用力。阿柳雙肩劇痛,卻仍回頭羞澀一笑,薄雲山極為開心,一路向上吸吮著鮮血,並重重咬上阿柳的右肩,低沉道:“還是阿柳好,那些小子,都不成器,隻有被拍裂天靈骨的命。”


    阿柳垂下眼簾,斂去目中懼恨之意,口中柔柔道:“那是他們沒福份,受不起主公的恩寵。”


    薄雲山笑得更是暢快,喘道:“不錯,你是個有福份的孩子,等將來主公打下這江山,收服你月落一族,便放你回家,專門幫主公挑些機靈些的孩子,最好象你一樣。”


    阿柳呻吟道:“阿柳一切都聽主公的,隻盼主公大業得成,阿柳也好沾點福蔭。”


    帳內響起薄雲山有規律的輕鼾聲,阿柳悄無聲息下榻,神情木然地穿上衣物,赤著雙足,輕步出了大帳。


    他轉入大帳不遠處的一處小帳,見他進來,一名年幼些的少年撲過來將他扶住,淚水洶湧而出。阿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哭什麽?!你還是個男人嗎?”


    少年更覺剜心似的疼,卻不敢再哭,強忍著打來清水,取過藥酒,替阿柳將背上鞭傷清理妥當,低聲道:“阿柳哥,咱們逃吧。”


    阿柳淡淡一笑,語調平靜:“逃?逃到哪裏去?”


    “回月落,咱們回月落,聖教主不是領著族人打跑了華軍嗎?咱們不用擔心會被送回這禽獸身邊。”少年話語漸轉激動,企盼地望著阿柳。


    阿柳目光投向帳外,低歎一聲,右臂將少年攬住,輕聲道:“阿遠,再忍忍,你再忍忍,阿柳哥定會護著你的周全,總有一天,聖教主會派人來接咱們回去的。”


    阿遠無聲地抽泣,伏在阿柳懷中,慢慢睡了過去。


    帳內燭火快燃至盡頭,阿柳將阿遠放在氈上,凝望著他稚嫩的麵容,又輕輕從一旁的布囊中取出一個銀鐲子。他將銀鐲子緊捂在胸口,眼角終淌下一行淚水,喃喃道:“阿母,阿姐―――”


    八三、血色平野


    眼見大雨將下,江慈忙將煎好的藥倒入瓦罐中,抱在胸前,又提上藥箱,回頭道:“淩軍醫,我送藥去了。”


    淩軍醫點頭道:“好,送過藥,你就回去歇著吧,這裏有小天他們守著。”


    江慈微笑道:“小天他們也不能守一整夜,我來守後半夜吧。還有十幾個人得換藥。”說著出了帳門。


    剛到中軍大帳門口,黃豆大的雨點便砸落下來。童敏看著她抱在胸前的瓦罐,笑道:“正等著呢。”說著掀開帳簾。


    江慈衝他一笑,步入內帳。裴琰正與崔亮下棋,寧劍瑜坐於一邊觀戰,而衛昭則斜依在榻上看書。


    見江慈進來,崔亮放下手中棋子:“劍瑜接手吧。”走至榻邊,將許雋扶起,江慈則用湯匙,小心翼翼地喂許雋喝藥。


    崔亮看了看湯藥的顏色,讚道:“不錯,藥煎得正好,小慈學得倒是快。”


    江慈有些靦腆:“是崔大哥和淩軍醫教得好,我隻不過依樣畫瓢罷了。”


    裴琰落下一子,回頭笑道:“子明,你收了這麽個聰明的徒弟,是不是該請東道?”


    崔亮看著江慈烏黑清亮的眸子,語帶疼惜:“小慈確實聰明。”


    寧劍瑜落下一子,拍了拍台麵,裴琰轉回頭,落下白子,寧劍瑜忙應下黑子,看了看裴琰:“侯爺也會走臭棋,倒是稀奇。”


    陳安衝入帳中,罵道:“奶奶的,這個老賊,倒沒了動靜!”


    裴琰與寧劍瑜互望一眼,裴琰沉聲道:“說吧。”


    陳安恢複冷靜,道:“罵了大半天,薄軍不見動靜,在山頂負責瞭望的哨兵回報,薄營未見有調兵跡象,倒是黃昏時分,又有一批軍糧進了軍營。”


    寧劍瑜眉頭微皺:“這個薄雲山,倒是沉得住氣。”


    “哨兵數了一下運糧車的數量,初步估計,夠薄軍撐上二十來天。”


    裴琰沉吟道:“若是薄雲山老這麽耗著,劍瑜又不好再露麵,可有些麻煩。”


    衛昭放下手中的書,語調輕淡和緩:“若是朝中還有薄雲山的人,自會知道少君到了前線,他必會想少君究竟在哪裏,這是不是個苦肉計。”


    寧劍瑜右手托住下巴道:“所以,接下來他會觀望察探一番。”


    裴琰頷首:“所以咱們還得做幾件事。”他轉向陳安道:“把我的帥旗掛上,讓守關塞的士兵精神點,董學士派的糧車估計明天要到,派些人去接應一下,聲勢鬧大些。”


    崔亮將許雋放平,走過來道:“這幾日都會有暴雨,薄軍發起總攻的可能性不大,估計得等雨停了,他又查探妥當,才會有行動。”


    裴琰道:“十天半個月還行,再久了,我怕安澄那邊有變。軍糧也是個問題,我和董學士議定的是―――?


    ?


    江慈走到寧劍瑜身邊,輕聲道:“寧將軍,淩軍醫說,您傷口處的藥得換一下。”


    寧劍瑜正用心聽裴琰說話,順手除下上衫,露出赤祼的胸膛。裴琰的話語有些停頓,崔亮過來道:“我來吧。”


    江慈笑道:“不用,這個我會,以前也―――”想起與受傷的衛昭由玉間府一路往京城的事情,想起那夜將赤祼的他拖出木桶,她忍不住抬頭看了榻上的衛昭一眼。


    衛昭舉起手中的書,將麵目隱於書本之後,江慈麵頰微紅,忙俯下身,將寧劍瑜的繃帶解開,重新敷藥。


    寧劍瑜見裴琰不再往下說,忙問道:“侯爺,您和董學士咋議的?”


    裴琰望著江慈的側麵,將手中棋子一丟,神色冷肅:“這邊的戰事,不能久拖,我們要想辦法盡快拿下薄雲山。他不攻,也要逼得他攻。”


    江慈替寧劍瑜換好藥,將東西收拾好,向裴琰行了一禮,退出大帳。


    帳外,大雨滂沱。崔亮追了出來,撐起油傘,江慈向他一笑,二人往軍醫帳篷走去。


    “小慈。”


    “嗯。”


    “能適應嗎?”


    “能,我隻恨自己生少了幾隻胳膊,更後悔以前在西園時,沒有早些向你學習醫術,看到這些傷兵,這心裏真是―――”


    “見慣就好了,醫術慢慢來,不要太辛苦,你想救更多的人,首先自己的身子得結實。”


    江慈側頭向崔亮微笑:“是,我都聽崔大哥的。”


    崔亮立住腳步:“小慈,我有句話,你用心聽著。”


    “好。”江慈微微仰頭,平靜道。


    崔亮望著她澄靜的雙眸,遲疑片刻,終道:“小慈,這牛鼻山,估計馬上會是一場大戰。你記住,你是女子,前麵拚命的事是男人幹的,搶救傷員再缺人手,你也不要往前麵去。萬一戰事不妙,我又沒能及時回來帶上你,你有機會就趕緊走,切記,保命要緊。”


    江慈一陣靜默,少頃,低聲道:“崔大哥,這場戰事,會很凶險嗎?”


    “是,十幾萬的大軍對峙,一旦全力交鋒,其凶險不是你能想象的。小慈,你聽我的,切記切記。”


    “是,我記下了。崔大哥,你呢?你要一直隨著相爺嗎?”


    崔亮望向接天雨幕,望向黑沉的夜空,良久方道:“我還有些事要做,等把這些事辦好了,我才能走。”


    見江慈滿麵擔憂之色,崔亮敲了敲她的額頭,笑道:“放心吧,你崔大哥自有保命之法,再說,我一直隨著相爺,相爺沙場之威名,可不是吹出來的,有他護著,我沒事。”


    江慈一笑:“也是,倒是我白擔心了。”


    崔亮將她送至軍醫帳前:“我現在住在中軍大帳,你有什麽不懂的,就來問我。”


    望著崔亮的身影消失在雨中,江慈默然良久,方轉身入帳。藥童小天見她進來,道:“來得正好,丁字號有幾個要喝湯藥,我已經煎好了,你送去吧。”


    江慈微笑著接過,放入籃中,取過把油傘,走到丁字號醫帳。帳內十餘名傷兵正圍於一竹榻前,淩軍醫眉間隱有哀傷之色,由江慈身邊走過。


    “老六!老六你別睡,你醒醒!”一名副尉用力搖著竹榻上的士兵,圍著的傷兵們不忍看榻上那張沒有一絲血色的麵容,紛紛轉過頭去。


    那副尉伸出雙手,將榻上已沒了呼吸的士兵抱在胸前,眼睛睜得銅鈴似的仰麵向天,喉頭卻在急速抖動,兩人走上前去,低聲勸慰。


    副尉終逐漸平靜,右手輕輕抹上胸前士兵的雙眼,輕輕地將他放下,又平靜地看著有士兵進來將他抬走,默默跟在後麵,由江慈身邊走過,隻是腳步有些微的踉蹌。


    江慈心中惻然,有淚盈眶。在這戰爭麵前,在這生離死別麵前,她隻覺自己的力量弱如螻蟻,這血腥的風吹過,自己便如同這陣風中的一片灰燼,隻能無力地隨風飄舞,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年輕的生命自眼前悄然逝去。


    一名傷兵跛著腳走到她麵前:“喂,小子,傻了?!我的藥呢?”


    江慈醒覺,忙俯身從竹籃中取出紙箋:“你叫什麽名字?”


    時近正午,黛眉嶺的戰事仍在激烈地進行。


    經過近十天的激烈拚殺,桓軍再向前推進了一些,終將主戰場移到了兩座山峰之間的平野上。


    桓軍本就以騎兵見長,戰馬雄駿,打山地戰一直有些吃虧,這一進入平野,便立見長短。數次對決,都將田策的人馬打得死傷慘重,若非田策手下多為悍不畏死之人,搶在桓軍攻來之前挖好了壕溝,又有附近民眾趕來放火燒了一片茅草地,阻住了桓軍的攻勢,便險些被桓軍攻下這河西府北麵的最後一道防線。


    麗陽當空,靜默地看著平野間這一場血戰,看著鮮血將黃土染紅,看著地獄之花於震天的殺聲中悄然綻放。


    宇文景倫端坐於戰馬上,身後,碩大的王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神情肅然,望著衝上去的桓軍一次次被壕溝後的長風騎箭兵逼了回來,微微側頭:“滕先生,有沒有辦法,越過這條壕溝?”


    滕瑞想了想,道:“有些困難,壕溝挖得這麽寬,還一直在挖,對方死守著,我們的人想架木板,有些困難,除非能將他們的箭兵逼得後退一些。”


    宇文景倫望了望兩邊的高山,道:“往河西隻有這一條通道嗎?”


    “是,方圓數十裏皆為崇山峻嶺,唯有過了這處穀口,才是一馬平川,隻要能攻下這處,河西府唾手可得。”


    “嗯,那咱們就花大代價,趕在裴琰到來之前,拿下這處。”宇文景倫轉向易寒道:“易先生,有勞您了,我替您掠陣。”


    易寒在馬上欠身:“王爺放心。”


    號角吹響,陣前桓兵井然有序回撤,雙方大軍黑壓壓對峙,旌旗蔽日,刀劍閃輝,風吹過山野,吹來青草的濃香,卻也夾雜著血腥之氣。


    宇文景倫緩緩舉起右手,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絲興奮:“弓箭手準備!”


    王旗旁,箭旗手令旗高高舉起,左右交揮數下,平野間空氣有些凝滯,“吼!”數萬桓軍忽然齊聲劇喝,震得山峰都似顫了顫。隨著這聲怒吼,黑壓壓的箭兵上前,依隊形或蹲或立,拉弓抱月,利箭上弦,對準遠處壕溝後的華軍。


    華朝軍隊也被這咆哮聲震得一驚,田策穩住身形,冷聲道:“盾牌手,上!”


    宇文景倫將手往下一壓,箭旗落下,鼓聲急促如雨,伴著這激烈的戰鼓,漫天箭矢射出,麗日在這一刻黯然失色。


    華軍也不慌亂,盾牌手上前掩護,弓箭手位於其後進行還擊。但桓軍盡起所有弓箭手,輪番上陣,華軍本人數少於對方,便有些吃不住箭勢,眼見對方箭陣步步向前,田策的帥旗也稍稍向後移了些。


    宇文景倫看得清楚,右手再是一揮,投石機被急速推上,在箭兵的掩護下,不斷向壕溝後的華軍投出石子,華軍盾牌手紛紛倒地,弓箭手失了掩護,便有許多人倒在了箭雨之中。


    易寒見時機已到,一聲清嘯,縱馬前馳。他鐵甲灰袍,右手持劍,領著先鋒營上千人瞬間便衝到了壕溝前。


    易寒領著的這上千人均是桓國一品堂的技擊高手,趁著華軍前排箭兵被打得有些慌亂,易寒領頭離馬騰空,手中劍光如雪,直撲壕溝對麵。


    這上千人一落地,便將華軍弓箭手們殺得潰不成軍,華軍箭兵步步後退,倒將自家上來接應的步兵衝得有些散亂。易寒身形如鬼魅般在陣中衝殺,一品堂的高手們也是拚盡全力,華軍雖人數眾多,將易寒所率之人圍在中間,但已被這一波衝擊衝得有些狼狽,主力軍離壕溝又遠了些。


    這邊桓軍急速跟上,將木板架上壕溝,華軍弓箭手早被易寒率領的死士這一輪冒死攻擊逼退了數十步,便來不及相阻。桓軍騎兵迅速踏過壕溝,鐵蹄震響,殺聲如雷,在山穀間奔騰肆虐。


    易寒持劍,躍回馬背,看著馳過壕溝的桓軍越來越多,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左手輕輕撫上左腿的傷口,與遠處王旗下的宇文景倫相視而笑。


    宇文景倫見時機成熟,催動身下戰馬,疾馳而出,大軍隨即跟上,如潮水般向壕溝後卷去。


    華朝帥旗下,田策微微一笑,平靜道:“撤。”


    號角吹響,華軍步步後退,隻弓箭手掩在最後,將桓軍的攻勢稍稍阻住。


    宇文景倫帶著中軍越過壕溝,眼見田策帥旗向山間移動,隱覺不妙,滕瑞已趕上來:“王爺,隻怕有詐!”


    話音剛落,山穀兩邊,“呯”聲巨響,滿山青翠中突起無數寒光,上萬人由灌木叢中挺身而出,人人手中持著強弩,不待宇文景倫反應過來,這比尋常弓箭強上數倍的強弩射出無數利矢,箭雨如蝗,戰馬悲嘶,士兵倒地,短促的慘呼不斷響起,桓軍先衝到山穀中的士兵不多時死亡殆盡。


    宇文景倫尚有些猶豫,山間華軍忽爆出如雷的歡呼,一杆巨大的帥旗臨空而起,帥旗中央,紫線織就的“裴”字如一頭猛虎,張牙舞爪,在風中騰躍。


    宇文景倫一驚,滕瑞也從先前見到強弩的震驚中清醒過來,急道:“王爺,裴琰到了,不可冒進。”


    “撤!”宇文景倫當機立斷,桓軍號角吹響,前後軍變陣,迅速撤回壕溝後,滕瑞轉身間向易寒急速道:“易堂主,能不能幫我搶一個強弩回來?”


    易寒修眉一挑:“好!”他身形拔起,雙足在灌木上急點,灰袍挾風,手中長劍拔開漫天矢影,右足蹬上一棵鬆樹,身軀回旋間左手劈空奪過一名華朝士兵手中的強弩,再運起全部真氣,由山間急掠而下,落於地麵,與前來接應他的一品堂武士們會合,迅速跟上大部隊,撤回壕溝之後。


    “裴”字帥旗在山間迅速移動,華軍將士齊聲歡呼,士氣大振,氣勢如虹,再度回攻。桓軍先前為過壕溝搭起的木板不及撤去,華軍迅速衝過壕溝,桓軍回擊,雙方在平野間再次激鬥,廝殺得天昏地暗,直至申時,人馬俱疲,方各鳴金收兵,再次以壕溝為界,重新陷入對峙之中。


    山穀中,平野間,血染旌旗,中箭的戰馬抽搐著悲鳴,屍橫遍野,鮮血漸成褐色。白雲自空中悠然卷過,注視著這一片綠色蔥鬱中的腥紅。


    宇文景倫立於王旗下,看向對麵華朝軍中那麵迎風而舞的“裴”字帥旗,陷入沉思之中。


    戰馬的嘶鳴聲將他驚醒,他轉身望向滕瑞:“滕先生,裴琰此番前來―――”


    見滕瑞似未聽到宇文景倫說話,隻是反複看著手中那具強弩,易寒推了推他:“滕先生。”


    滕瑞“哦”了聲,抬起頭,宇文景倫微笑道:“先生,這強弩,是不是有什麽不尋常?先前所見,它的威力驚人。”


    滕瑞緩緩點頭,默然良久,輕聲道:“這是‘射日弓’,唉,真想不到,竟然會在華朝軍中,見到這種強弩。”他望向南麵華軍,眉頭微皺,低聲道:“是誰來了呢?難道是他?!”


    八四、故布疑陣


    大雨連著下了數日,雨水將林野間的樹木洗得鬱鬱蔥蔥,蒼翠無匹。


    薄軍借著天下大雨,未有戰事,好好休整了幾日。待麗陽再度高懸,將士重新在營地內訓練,舒展拳腳,個個生龍活虎。


    薄雲山身著鎧甲,在營地內巡視了一圈,又去探望了張之誠的傷勢,再回到大帳,淳於離領著名柴夫打扮的漢子進來。


    漢子跪下,薄雲山在椅中坐下:“說吧。”


    “是。小的是抄山路翻過一處岩壁過去的,沒有被長風騎的人發現。小的潛在十餘處帳篷外偷聽,皆言裴琰在寧劍瑜重傷的當晚趕到了軍營。長風騎士氣大振,人人精神抖擻。小的想潛到中軍大帳查探一下,但守衛森嚴,小的怕暴露行蹤,隻得離開,始終未見到裴琰露麵。”


    薄雲山沉思片刻,道:“他們可有調軍跡象?”


    “沒有。小的親眼見到有一批軍糧在寧劍瑜受傷第二日進了軍營,看運糧車的數量,至少可維持長風騎半個月的用度。可據小人細心觀察,有些不對勁。”探子道。


    “有何不對勁?”


    “當日大雨,運糧車皆覆蓋著雨遮,看不到真正的糧草,但從車輪陷入泥土的痕跡來推斷,並沒有整車的糧草,重量明顯不夠。”


    “哦?!”淳於離道:“莫非,是障眼計?”


    他揮揮手,探子退出大帳,淳於離趨近道:“主公,如果我是寧劍瑜,重傷後怕對手發起總攻,也會這樣做的。”


    “嗯,他會製造裴琰來到軍營的假象,掛起他的帥旗,鼓勵軍心,又假裝有糧草運到,一來以安軍心,二來迷惑對手。可若是―――”


    淳於離點頭:“還有一個可能,若這一開始就是個苦肉計,也可能這是苦肉計中的連環計,好讓咱們以為寧劍瑜重傷後耍花樣拖延時間,實際上裴琰是真正到了牛鼻山的。”


    “是啊。”薄雲山歎道:“裴琰始終不露麵,不見到他本人,還真不好推斷,這到底是苦肉計還是什麽。”


    他想了想,又道:“雁鳴山那裏的人,還沒有回來嗎?”


    “從時間上推算,沒這麽快。再說,裴琰即使到了雁鳴山,也會考慮到蒙蔽我們的探子,隻怕不會親自露麵,咱們的探子要打探確實了,才會有消息回報。”


    薄雲山點點頭:“那就隻能再等等了,不管裴琰在哪裏,宇文景倫想那麽快拿下黛眉嶺,不是件易事。田策這個人,很不簡單,並不比寧劍瑜差。”


    “是,田策的父親,是跟著裴子放的老將,虎父無犬子。”


    薄雲山似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嗬嗬一笑:“裴琰這般為老狐狸賣命,不知圖的什麽,我就不信,裴子放沒有把當年他父親死的真相告訴他。”


    淳於離沉吟道:“要不要在這上麵做做文章?”


    薄雲山搖了搖頭:“不妥,老狐狸既然把北線兵力全交給了裴琰,必是有了鉗製他的方法,他又派了衛昭為監軍,衛昭心狠手辣,裴琰不敢亂來。再說,老狐狸也不是那麽容易被挑撥離間的,搞不好,還會連累咱們的人。我已經失了一個劉子玉,可不想連最後一顆棋子都沒了。”


    “是。那咱們還是等雁鳴山那邊的消息回來了,看看這邊長風騎的動靜,再作決定?”


    “嗯。看看再定吧。”


    由於這幾日沒有戰事,無新的傷兵,舊傷員也痊愈了一部分,江慈也輕鬆了少許,不用再整夜值守。


    稍得空閑,她便又捧起了《素問》,經過這幾日隨淩軍醫救治傷員,識藥煎藥,再回過頭來看《素問》,理解便深了幾分。隻是她依然有很多地方不明,便於每日送藥入大帳之機,拖住崔亮細細請教。


    許雋傷勢好得很快,寧劍瑜也已是活蹦亂跳,卻都隻能整日與裴琰及衛昭縮於大帳內,頗有幾分憋悶。寧劍瑜尚好,沉得住氣,許雋在裴琰麵前不敢大聲,卻每日也要低聲將薄雲山的老祖宗操上幾百遍。


    江慈每日早晚送藥,都見裴琰拖著衛昭下棋,二人各有勝負,寧劍瑜未免有些不服,與衛昭下了數局後,倒也坦然認輸。


    江慈問得極細,崔亮也講解得很耐心,有時,還要許雋做“病人”,讓江慈望聞問切,許雋礙著崔亮“救命之恩”,也隻得老老實實躺於榻上,任二人指點。


    這日,江慈正問到《素問》中的五藏別論篇,崔亮侃侃講來,又動手將許雋的上衣解開,再講一陣,忽覺帳內氣氛有些異樣。


    他回頭一看,見裴琰和衛昭的目光都望向這邊,而江慈,正指著許雋肋下,尋找五藏位置。


    聽崔亮話語停住,江慈抬頭道:“崔大哥,可是這處?”


    崔亮一笑,道:“這樣吧,小慈,我畫一副人體髒腑經脈全圖,你將圖記熟,就會領悟得快些。”


    江慈大喜:“多謝崔大哥!”忙將紙筆取了過來。


    崔亮笑道:“現在太晚了,咱們別擾著相爺和衛大人休息,去你帳中吧,我還得詳細給你講解。”


    “好。”江慈將東西收拾好,轉頭就走。


    裴琰從棋盤旁站起,微笑道:“不礙事,就在這裏畫吧,我正想看看子明的人體髒腑經脈圖,有何妙處。”


    崔亮笑道:“相爺內功精湛,自是熟知人體髒腑經脈,何需再看。時候不早,我這一講,起碼得個多時辰,還是不擾相爺和衛大人休息。”


    許雋唯恐再讓自己做“活死人”,忙道:“是是是,時候不早,我也要休息了,你們就去別處―――”話未說完,見裴琰淩厲的眼神掃來,雖不知是何緣故,也隻得緊閉雙唇。


    江慈返身拖住崔亮左臂袖口:“走吧,崔大哥,咱們別在這礙事。”


    崔亮向裴琰微微一笑,與江慈出了大帳。


    衛昭用棋子敲了敲棋台,也不抬頭,悠悠道:“少君,這局棋,你還下不下?”


    “自然要下,有三郎奉陪,這棋才下得有意思。”裴琰微笑著坐回原處。


    衛昭嘴角微微勾起:“有少君作對手,真是人生快事。”


    一局未完,童敏帶著長風衛安和進帳,安和在裴琰身前跪下,裴琰與寧劍瑜互望一眼,沉聲道:“說。”


    “是。安大哥帶著雲騎營順利到了黛眉嶺,傳達了相爺的命令,按相爺的指示,田將軍將戰事移到了青茅穀,咱們的強弩威力強大,將桓軍成功逼了回去。現在田將軍已按相爺的指示,打出了相爺的帥旗,守著青茅穀,與桓軍對峙。”


    “強弩用上後,桓軍折損較重,歇整了兩日,我來的那日,才又發起攻擊,但攻的不凶,象是試探。”


    裴琰想了想,道:“易寒可曾上陣?”


    “沒有。”安和頓了頓道:“青茅穀險些失守後,河西府的高國舅匆匆趕到軍中,帶來了臨時從河西府及周圍村鎮征調的一萬六千名新兵,補充了兵力,聽田將軍說糧草不夠,又發動河西府的富商們捐出錢糧。田將軍請相爺放心,一定能守住青茅穀,不讓桓軍攻下河西府。”


    衛昭抬頭,與裴琰目光相觸,二人俱是微微一笑,裴琰揮手,安和退了出去。


    裴琰又向童敏道:“去,到江姑娘帳中,請子明過來,就說有要事相商,讓他明晚再去授業。”


    “是。”


    裴琰不再說話,繼續與衛昭下棋,二人均是嘴角含笑,下得也極隨便。寧劍瑜在旁看得有些迷糊,便又細看了衛昭幾眼。


    崔亮匆匆進來,寧劍瑜將方才安和所報西線軍情再講一遍,裴琰也與衛昭下成了和局,推枰起身:“子明,依你所見,咱們還有多少時間?”


    崔亮細想良久,麵色有些凝重:“得抓緊時間結束這邊的戰事才好。”


    他將地形圖展開,道:“現在主要問題是,我們不能徹底封鎖由牛鼻山至黛眉嶺的山路。兩方都有輕功出眾的探子翻越崇山峻嶺,隨時傳遞兩處的軍情。雖說咱們用了疑兵之計,兩方都吃不準相爺和主力軍究竟在何處,但時間長了,總能看出蛛絲馬跡來。萬一讓對方看出端倪,咱們恐會作繭自縛。”


    寧劍瑜點了點頭:“是,薄雲山久經陣仗,宇文景倫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咱們這邊一旦和薄雲山交戰,得速戰速決,萬一拖得久,侯爺露了麵,那邊宇文景倫得知後,必會強攻田策,田策頂不頂得住,是個大問題。畢竟河西府北麵隻有青茅穀這最後一道防線了。”


    崔亮道:“我那日看到薄軍的攻擊力,估算了一下,薄雲山發動總攻,咱們這幾處設伏,切斷他的大軍,將其擊潰,再收拾戰局,至少需得三四日時間。這三四日,隻要有個輕功出眾的探子,足夠讓宇文景倫知道這邊的戰況,他一旦發動猛攻,田將軍有些吃力,咱們不一定能及時趕到。”


    裴琰沉吟道:“子明的意思,這中間,咱們不能再拖時日,以免那邊的兵力損耗太大,田策頂不住桓軍的最後一擊。”


    “是。”崔亮卷起地形圖,低頭間瞥了衛昭一眼,直起身道:“相爺,得盡快誘薄雲山發起進攻才好。”


    已是夏季,天放了兩日晴,蒸得軍營裏有些炎熱。


    夜色深沉,從中軍大帳回來,江慈提了兩桶水入帳篷,將軍帽取下,解散長發,迅速洗發洗澡,覺神清氣爽,便披著濕發,坐於氈上,細讀《素問》。


    帳外卻傳來藥童小天的聲音:“小江。”


    江慈忙將濕發盤起,手忙腳亂戴上軍帽,口中應道:“在,什麽事?”


    “我和小青要去晶州拿藥,你去幫我們值夜吧。”


    江慈忙道:“好,我這就過去。”


    軍醫帳內,淩軍醫正在給幾名傷兵針炙,見江慈進來,道:“小天將藥分好了,你煎好後,便給各帳送去。”


    “是。”江慈將藥罐放上藥爐,守於一旁。淩軍醫轉身間見她還捧著《素問》,搖了搖頭,未再說話。


    藥香濃濃,江慈將煎好的藥放入竹籃,一一送去各醫帳。眼見傷兵們傷勢都有所好轉,心中甚是高興。


    她提著最後一籃湯藥走至癸字號醫帳,剛掀開帳簾,便有一物迎麵飛來。她忙閃身避開,耳中聽到粗魯的罵聲:“奶奶的,這個時候才送藥來,想痛死你爺爺啊?!”


    江慈有些納悶,這癸字號醫帳,她尚是第一次來,以往這處是由小青負責。長風騎軍紀嚴明,她給其他醫帳的傷兵送藥,縱是晚了些,也未有人如此破口大罵。眼見帳內有約二十餘名傷兵,一身形魁梧、著校尉軍服、左臂纏著繃帶的男子正橫眉豎眼地望著自己,忙道:“對不起,大哥,小青今晚不值夜,我來晚了些,請多多包涵。”


    那校尉走過來,上下打量了江慈幾眼,回頭笑道:“弟兄們,瞧瞧,長風騎軍中,還有這等貨色!”


    傷兵們哄然大笑,過來將江慈圍在中間,口中皆汙言穢語。


    “就是,倒比咱高將軍帳中的幾個孌童還要生得俊些!”


    “瞧這細皮嫩肉的,怕是剛到軍中吧,有沒有被長風騎的上過啊?”


    “想不到,號稱軍紀嚴明的長風騎,也有人好這一口啊!”


    “就是,他們還瞧不起咱們河西軍,憑什麽!”


    有人伸手摸向江慈麵頰:“小子,你家寧將軍受了傷,是不是因為你的原因,操勞過度,才避不過薄雲山那一箭?!他受傷了,大爺來操你吧。”


    江慈心呼要糟,這幾日,在軍醫帳中,她也聽到小天等人閑聊,知這處還有些高成的河西軍。由於河西軍與長風騎向來不和,高成被聖上召回京城後,寧將軍便將河西軍殘部調到了小鏡河以南,以免在這處礙事。但仍有些河西軍因傷勢未愈,留在此處,看來這癸字號醫帳內的便是河西軍的傷兵了。


    她急急躲閃,卻被眾傷兵圍在中間,這些傷兵之中,還有幾個武藝頗精,江慈縱是運起輕功,也突不出他們的圍截。


    見她形狀狼狽,河西軍傷兵們更是得意,嘴中汙言穢語,極為下流,江慈怒斥道:“你們這是違反軍紀,就不怕寧將軍軍法處置嗎?”


    那校尉哈哈大笑,嘲諷道:“寧將軍?!你家寧將軍,此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這牛鼻山馬上就要守不住了,到時他一命嗚呼,誰還來將我們軍法處置啊?”


    “就是,陳安那小子肯定守不住牛鼻山,還故弄什麽玄虛,說裴琰到了軍中,根本就是心虛,讓薄雲山不敢進攻,裴琰要是到了,怎麽會不露麵?!”


    “說得對!他死撐著,憑什麽叫我們在這裏等死!”


    “遊大哥,咱們不能在這裏等死,咱們要去京城,繼續跟隨高將軍!”


    “對,我們要去京城,他寧劍瑜憑什麽不讓我們走?!”


    遊校尉擺了擺手,眾人話聲止住,他一步步走向江慈,江慈步步後退,卻被傷兵們圍住。眼見那遊校尉的手就要摸上自己的麵頰,她終忍不住怒叱一聲,雙拳擊出。


    遊校尉嗬嗬一笑,身形左右輕晃,避過江慈第一輪拳勢,待江慈稍稍力竭,右拳猛然勾出,颯颯拳影帶起勁風,逼得江慈急速後退,偏她身後還圍著幾名傷兵,其中一人猛然伸足,江慈一個趔趄,便被遊校尉擊中額頭,仰麵而倒。


    遊校尉冷笑著在她身邊蹲下,右手緩緩伸向她的胸前。


    八五、我心悠悠


    “住手!”冷峻的聲音由帳門處傳來。


    遊校尉並不起身,回頭斜睨了一眼,悠悠道:“兄弟,沒見你大哥在找樂子嗎?”


    江慈見一名長風衛站在帳門口,認得他是常年跟在裴琰身邊的徐炎,如見救星,忙爬了起來,遊校尉卻再伸右拳,將她攔住。


    徐炎冷聲道:“放開她!”


    遊校尉緩緩轉身:“你算哪根子蔥,敢壞大爺我的好事?!”


    徐炎從腰間取出一塊令牌:“長風衛徐炎。”


    遊校尉看了看令牌,哈哈大笑:“兄弟們,你們說好笑不好笑,他一個小小的長風衛,也敢來管咱們河西軍的校尉!”


    河西軍傷兵們齊聲大笑,言語中將長風衛損到極致。徐炎忍了又忍,道:“你們這是違反軍規,我軍階雖不如你,卻也管得。”


    “我若是不服你管呢?”遊校尉笑得更是得意,右手摸向江慈麵頰。


    徐炎怒喝一聲,雙拳擊出,遊校尉笑容斂去,麵色沉肅,右臂如風,一一接下徐炎的招數。


    十餘招下來,徐炎暗暗心驚,由招式上來看,這遊校尉竟是紫極門的高手。紫極門一向聽莊王命令行事,也有很多弟子入了高成的河西軍。這遊校尉雖左臂有傷,自己卻還不是他的敵手。


    他心思機敏,馬上想到,遊校尉如此身手,如此軍階,卻去調戲一名小小藥童,肯定不是表麵上這麽簡單,隻怕他們是想借機鬧事,趁寧將軍“傷重”,好有借口離開這牛鼻山,以免受戰事連累,又可不受軍規處置。


    徐炎心中盤算,手中招式卻不減,抽空向江慈使了個眼色,江慈會意,忙躍向帳外。


    河西軍們卻早有防備,數人身形敏捷,將她攔住,一人邪邪笑道:“小子想走?沒那麽容易,讓大爺玩夠了,再放你走!”


    那邊遊校尉猛然變招,帳內拳風颯颯,徐炎被逼至帳角,遊校尉口中笑道:“大夥都看清楚了,是長風衛們故意挑釁咱們河西軍的,是他們容不得我們,可不是我們故意生事。”


    “那是自然!”河西軍們哄然笑道。


    再過十餘招,徐炎越發吃力,卻仍奮力還擊,冷聲道:“校尉大人,我勸你還是莫要鬧事,鬧大了,對你沒好處!”


    遊校尉大笑:“我就偏要看看,他寧劍瑜能奈我何!兄弟們,上!”


    數名河西軍圍攻向徐炎,徐炎要對抗武功高強的遊校尉本就有些吃力,被這數人一頓圍攻,過得數十招,便被擊倒在地。


    遊校尉極為得意,又轉身走向江慈,江慈大急,正要呼人,一黑色身影倏然出現在帳門口,平靜道:“放了她!”


    遊校尉一愣,轉而笑道:“真是熱鬧,打倒一個,又來一個!”


    江慈轉頭望去,見帳門口立著一名黑衣人,年紀甚輕,中等身形,她依稀記得似是見過此人,想了片刻,才記起此人是與衛昭同來的幾名光明司衛之一。


    遊校尉打量了這人幾眼,冷冷道:“長風衛仗勢欺人,咱們被迫還擊,小子,你現在就是去叫寧劍瑜來,咱們也不會善罷幹休的!”


    這光明司衛微笑道:“我不是長風衛,但我卻管得著你。”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


    遊校尉低頭細看,麵上神情數變,猛然抬頭:“您是―――”


    光明司衛將令牌收回懷中,淡淡道:“你別管我是誰,也別管我來這裏做什麽,你若是還認高成是你的上司,就將她放了!”


    遊校尉想了片刻,道:“閣下既有莊王爺的令牌,在下就給這個麵子,弟兄們,放了他!”


    河西軍退開,江慈忙奔到光明司衛身後。光明司衛看了徐炎一眼,道:“我不管你們和長風衛之間的事,但奉勸一句,不要將事情鬧大了,對你沒好處。”說著轉身離去。


    遊校尉望著他的背影,冷聲道:“將這小子放了!”


    江慈跟在這光明司衛身後,道:“這位大哥,多謝你了!”


    光明司衛一笑:“不用謝我。以後,你離他們遠一點。”說著加快腳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慈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聽到腳步聲響,見徐炎走近,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道:“徐大哥,多謝。”


    徐炎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道:“江姑娘,你早些歇著吧。”


    見他欲轉身離去,江慈道:“徐大哥。”


    徐炎腳步頓住,江慈微笑道:“以後,我若是看書看得太晚,你們不用再在帳外守著,早些休息吧,我不會亂跑的。”說完不再看有些尷尬的徐炎,走入醫帳。


    淩軍醫還在給傷兵針炙,見她進來,軍衣不整,疑道:“小江,怎麽了?”


    江慈忙將軍衣理好,笑道:“沒什麽。”她走到藥爐邊坐下,藥爐中火焰騰騰,烤得她大汗沁出,她愣愣坐著,任汗珠淌下,也未動分毫。


    月上中天,桓軍軍營內,除去值夜的軍士來回巡夜,無人在營地內走動。將士們都在帳內休息,養精蓄銳,準備第二日的戰鬥。


    易寒撩開帳門,燕霜喬忙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猶豫許久,方低低喚道:“父親。”


    易寒心中暗歎,和聲道:“你不用和我這般拘禮。”


    燕霜喬替他斟上杯茶,易寒在帳內看了看,轉身道:“霜喬,你還是聽我的,去上京吧。”


    燕霜喬垂下頭,並不說話。


    易寒將聲音再放柔和:“霜喬,這裏是戰場,你一個女子,呆在這裏,極不方便。我派人送你回上京,你祖父,也一直想見你一麵。”


    燕霜喬微微搖頭,低聲道:“我要找師妹。”


    易寒歎道:“你師妹,我來幫你找。依你所說,她若是在裴琰手中,隻要我軍能擊敗裴琰,自能將她尋回。她若是不在裴琰手中,我軍一路南下,我也會命人找尋她。”


    “那我就隨著大軍走,你們打仗,是你們的事情,我隻求您,幫我找回師妹。”燕霜喬抬起頭,直視易寒。


    望著這雙澄淨如水、與那人極為相似的明眸,易寒心中閃過愧意,道:“你既堅持,我也不勉強你。隻是我軍將士與華朝不同,對女子隨軍比較忌諱,王爺雖看在我的麵子上讓你留在軍中,你也隻能呆在帳內,不能出去走動。”


    他轉過身,又道:“至於明飛,我讓他隨我行動,他身手不?


    ?,若是能立下軍功,我便安排他入一品堂,將來出人頭地,也不是什麽難事。”


    見他掀開帳簾,燕霜喬嘴唇張了幾下,終道:“您的傷―――”


    易寒心中一暖,微笑道:“輕傷,早就好了。”


    燕霜喬低下頭,輕聲道:“戰場凶險,請您多加小心。”


    易寒一笑,出了帳門,隻覺神清氣爽,轉頭見明飛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極輕,送入明飛耳中:“小子,你聽著,我不管你是何來曆,你若真心待我女兒,我便送你榮華富貴,你若有負於她,我也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明飛微微側身,直視易寒,平靜道:“是,明飛記下了。”


    見中軍大帳仍有燈火,易寒笑著進帳。宇文景倫正坐在燈下,把玩著從華軍手中搶來的強弩,滕瑞坐於一旁,二人之間的案幾上,擺著一件藤甲衣。易寒趨近細看,又將藤甲衣放在手中掂了掂,喜道:“滕先生果然高明!”


    宇文景倫站起,易寒忙將藤甲衣掛在帳中的木柱上,宇文景倫退後幾步,將利箭搭上強弩,弦聲勁響,利箭“卟”地刺入藤甲衣中。


    易寒將藤甲衣取下,送至宇文景倫麵前,滕瑞也站起,三人齊齊低頭,望著隻刺入藤甲衣七八分的利箭,相視而笑。


    宇文景倫有些興奮:“先生真乃奇人!”


    易寒笑道:“原來先生這幾日不在軍中,便是去尋這藤條去了。”


    “是。”宇文景倫道:“先生真是辛苦了,三天三夜都沒有合眼,尋到這藤條,又製出了這藤甲衣,宇文景倫在這裏謝過先生!”說著便欲長身一揖。


    滕瑞忙搭住宇文景倫雙臂,連聲“豈敢”,道:“王爺,我已讓人砍了很多藤條回來,現在得召集士兵,連夜趕製這藤甲衣。”


    宇文景倫點頭:“這是自然。不過,咱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易寒問道:“王爺,要做何事?”


    宇文景倫望向帳外,緩緩道:“我要知道,裴琰此時,究竟在-哪-裏!”


    牛鼻山雖是兵事要塞,風景卻極佳。其南麵為奔騰的小鏡河,北麵高山峭壁上,兩個巨大的山洞,遠遠望去,如同牛鼻上的兩個孔。山間,林木茂密,鬱鬱蔥蔥,偶有野花盛開在岩石間,平添了幾分秀麗。


    黃昏時分,江慈站在醫帳門口,望向北麵峭壁上的那兩個山洞,默想良久,轉身入帳。


    她將湯藥煎好,已是月上樹梢,軍營之中,入夜後極為安靜,隻聽見自己輕輕的腳步聲。童敏見她過來,掀開帳簾,江慈卻頓住腳步,童敏訝道:“怎麽了?”江慈深吸一口氣,走入大帳。


    許雋將藥服下,皺眉道:“崔軍師,崔解元,你這藥,怎麽越來越苦了?”


    崔亮笑道:“你不是想好得快些,好親手取張之誠的性命嗎?我加了幾味苦藥,讓你傷口早日愈合。”


    提起張之誠,許雋便來了精神,一屁股坐到裴琰身邊:“侯爺,他薄雲山不攻,咱們攻出去吧,我就不信,長風騎的弟兄,會打不過他薄雲山的手下!”


    寧劍瑜瞪了他一眼:“侯爺要的是速戰速決,咱們人數少於對方,縱是拚死力戰,也不是三兩日能拿下來的,萬一陷入僵局,田將軍那邊便有危險。”


    許雋不敢再說,隻得老老實實坐於一邊,看裴琰與崔亮下棋。


    江慈將藥碗放入籃中,猶豫許久,見崔亮換下的外衫丟在榻上,靈機一動,轉身向崔亮笑道:“崔大哥。”


    “嗯。哪裏不明白?等我下完這局,再和你說。”崔亮用心看著棋盤,口中應道。


    江慈微笑道:“今天沒有不明白的。”她走近榻邊,俯身拿起崔亮的衣衫,道:“崔大哥,你這衣服髒了,我拿去洗。”


    崔亮與江慈在西園同住多日,衣物便是由她清洗,也未留意,落下一子,隨口道:“勞煩小慈了。”


    衛昭正躺於一邊的竹榻上看書,聽到江慈走近,腳步聲似有些放重,便抬眼望了望她。江慈麵上微紅,張開嘴唇,似在說話,卻不發聲,衛昭下意識辨認她的唇語,竟是一句:“多謝三爺。”


    不待他有反應,江慈已轉過身。許雋卻跳了過來,抱起榻上衣物往江慈手中一遞:“小慈幫我一起洗了吧,我那親兵手太粗,洗壞我幾件軍衣了。”


    寧劍瑜回頭笑罵道:“你倒是打的好主意。”


    江慈接過,笑道:“好。”她回轉身,走到衛昭身邊,輕聲道:“衛大人有沒有衣服要洗,我一起洗了吧。”


    衛昭並不抬頭,鼻中“嗯”了聲,江慈喜滋滋地將他榻上衣物拿起,寧劍瑜也將自己的白袍丟了過來。


    江慈抱著一堆衣物往帳外走去,走到內帳門口,又回頭看了衛昭一眼。


    裴琰麵沉似水,坐於椅中,不發一言。


    見他遲遲不落子,寧劍瑜喚道:“侯爺!”


    裴琰抬頭望向竹榻上悠閑看書的衛昭,沉默許久,道:“劍瑜,你讓童敏傳令,中軍大帳百步之內,不得留人。還有,你和許雋,蒙住麵容,和子明一起暫移別處。我與衛大人,有些話要談。”


    寧劍瑜一愣,見裴琰麵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忙道:“是。”


    八六、知子恒殊


    帳外,腳步聲逐漸遠去。


    帳內,裴琰起身,慢條斯理地將燭火剔亮,坐回椅中。衛昭卻仍斜躺在竹榻上,並不抬頭,隻是專心看書。


    裴琰又慢條斯理將盤上棋子拾回盒中,帳內,隻聞棋子丟回盒中的“啪嗒”聲及衛昭手中書頁的翻動聲。


    待將最後一顆棋子拈回棋盒中,裴琰忽然一笑:“三郎,寶璃塔那局棋,咱們當日並未下完,三郎可有興趣,再一決高低?”


    衛昭將書一卷,淡淡笑道:“少君相邀,自當奉陪。”他悠然起身,坐到裴琰對麵。


    二人不疾不緩地下著,不多時又下成了那夜在寶璃塔中的對峙之局。眼見裴琰在西北角落下一子,衛昭卻懶懶的在中盤落子。


    裴琰抬眼盯著衛昭,衛昭嘴角含笑,卻不說話。


    裴琰微笑道:“看來,三郎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觀了?”


    衛昭悠然笑著將右臂搭上椅背,斜睨著裴琰:“監軍監軍,本來就隻是在旁看著,少君要如何行軍布陣,我隻看著,並上達天聽,無需插手。”


    裴琰平靜頃刻,展眉笑道:“三郎,咱們不用象那夜一樣,再用拳頭一較高低吧?”


    衛昭輕笑:“少君若有興趣,我正有些手癢。”


    裴琰卻淡淡一笑:“三郎,我還真是佩服你,這麽沉得住氣。”


    “過獎,”衛昭淺笑:“衛昭得見長風騎軍威,對少君也是打心眼裏佩服。”


    裴琰身子稍稍前傾,緊盯著衛昭:“三郎,咱們不用再遮遮掩掩,我等了你數日,你也回避了我這麽多日子,可現在,時間不多了。”


    衛昭從容地看著他:“時間不多,少君想辦法抓緊時間,誘薄雲山進攻就是。行軍打仗,皇上有嚴命,我不得插手過問。”


    裴琰與他對望,唇邊漸湧冷笑:“原來那夜在寶璃塔,三郎說願與我攜手合作,全是推托之辭!”


    衛昭麵帶訝色:“少君這話,衛昭可有些承受不起。少君要我想法子讓聖上委我為監軍,我便盡力辦到;這一路,少君如何行事,我也全是按咱們定好的回稟聖上,可有不妥?”


    裴琰眸光一閃:“既是如此,那我現在,還要三郎幫忙,三郎可願意?”


    “不知少君還要衛昭如何幫忙?”


    裴琰盯著衛昭,語調沉緩平靜:“我想請問三郎,薄雲山軍中,哪一位,是你的人?!”


    衛昭沉默須臾,道:“少君這話,我有些聽不明白。”


    “三郎,你這可就不爽快了。”裴琰冷冷一笑:“你不但知道薄雲山這麽多年來的謀逆行徑,還知道姚定邦在朝中所做一切。你讓蘇顏將姚小卿殺死,奪走他手中的情報,引姚定邦一路南下,終在長風山莊利用我將他除去。你再用姚定邦的死,讓薄公誤以為謀逆證據落於皇上之手,將朝中暗探悉數除去,最後一道假聖旨將其逼反。你又讓這個人將薄雲山穩在牛鼻山,靜看時局如何發展。三郎,這一切,你不要告訴我全是你一人所為。薄公軍中如果沒有你的人,你能做到嗎?!”


    他語調漸轉嚴肅:“而且這個人,必定是薄雲山的心腹,必在薄軍中潛伏多年,是他最信得過的人。三郎,他是誰?!”


    帳後草地中,傳來蟲鳴聲,帳內有些悶熱,衛昭淡淡而笑,並不言語。


    裴琰卻放鬆了些,低頭看著棋盤,漫不經心道:“三郎,咱們不能再拖了,若是讓宇文景倫拿下河西府,這亂局,再非你我所能控製。”


    “少君大可以先去河西抵抗桓軍,卻要跑到這牛鼻山,我已裝作視而不見,本就有些對不住莊王爺,若是河西府失守,是少君作繭自縛,與衛昭無關。”


    裴琰一笑:“三郎對莊王爺有幾分忠心,咱們心知肚明,不用多說。我隻告訴三郎,這幾日內,田策自會將高國舅的人馬和錢糧逐步損耗,到時若是抵不住桓軍的進攻,他便會率軍往西邊撤退。”


    衛昭嘴角不可察覺地抽搐了一下,旋即冷笑:“少君這是在威脅我嗎?”


    “不敢。”


    衛昭冷冷道:“當日在寶璃塔,少君便是這般威脅,逼我與你合作,現在又來這一手,你真當我蕭無瑕是好欺負的嗎?”


    他倏然起身,便往帳外行去。裴琰身動如風,將他攔住,衛昭袍袖一拂,裴琰仰麵閃過,右手急伸向他。“嘭嘭”數響,二人瞬息間過了數招,勁氣湧起,齊齊後躍數步,帳內燭火被這勁風鼓得悉數熄滅。


    黑暗之中,裴琰嗬嗬一笑:“三郎,這不是京城,你傷已痊愈,若是一意要走,我攔不住你。但你走之前,我想聽聽你的條件。”


    衛昭沉默不語,半晌方淡淡道:“少君果然爽快。”


    裴琰轉身,將燭火點燃,微笑道:“三郎請。”


    衛昭轉回椅中坐下,與裴琰對望片刻,緩緩道:“少君要我幫你拿下薄雲山,可以,我也辦得到。但我想少君再下一道法令。”


    “請說。”


    “我想要少君在大業得成之後。”衛昭目光凝在裴琰沉肅的麵容上,一字一句:“下令允我月落,自-立-為-藩!”


    裴琰眉角微微一挑,轉而平靜。


    衛昭停頓少頃,又道:“我月落願為華朝藩地,但不納糧進貢,不進獻奴婢,朝廷不得派兵駐守,不得幹涉我族內政,並將此定為國策,永不更改。不知少君可願寫下這樣一道法令?!”


    夏意漸濃,山間吹來的夜風,潮濕而悶熱。


    已是後半夜,薄軍軍營內,一片寂靜。淳於離在榻上翻了個身,猛然驚醒。他再聽片刻,帳後,傳來有規律的鳥鳴聲。


    淳於離披衣下榻,並不點燃燭火。他揭開帳後一角,如幽靈般閃身而出,循著鳥叫之聲,一路潛行,避過數隊巡夜的士兵,身法輕靈飄忽,竟是極高明的輕功,渾不似平時的文士模樣。


    他閃入營地西麵的一處密林,又穿過密林,如狸貓般攀上一處石壁,再行上百步,在懸崖邊停住腳步。


    月光下,一個修長的身影背對著他,負手而立。


    淳於離盯著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平靜道:“既然用暗號喚我來,就露出真麵目吧。”


    衛昭緩緩轉身,淡淡道:“四師叔,辛苦您了。”


    淳於離一驚,上前數步,盯著衛昭麵上的人皮麵具看了良久,話語漸轉激動:“你是無瑕?!”


    衛昭從懷中掏出玉印和一管竹簫,遞至淳於離麵前。淳於離雙手接過,低頭細看,頷下長須隨風拂動,他的手有些輕顫,終上前一步,單膝跪落:“蕭離見過教主!”


    衛昭上前將他挽起,又深深一揖:“無瑕拜見四師叔!四師叔辛勞多年,無瑕感恩,無以為報!”


    淳於離將他雙手搭住,語調有些哽咽:“教主,您怎麽親自來了?”


    衛昭望著他麵上的滄桑之色,想起師父對這位四師叔的描述,心中微酸,強自抑製,平靜道:“因為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四師叔幫忙,派別人來,我不放心,四師叔也不會相信。”


    夜風吹過山崖,鬆濤大作,淳於離雙眸漸亮,直視衛昭:“教主盡管吩咐,蕭離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望著淳於離的身影消失在山崖下,隱入薄軍軍營之中,衛昭默然而立,又仰頭望向天上弦月。


    這月光,純淨如水,此時此刻,是否也灑在月落山上呢?


    他低歎一聲,身形如大鳥一般,在山間急走,細細看過數處地形,才回轉華朝軍營。剛避過巡夜士兵,正往大帳潛去,忽見一纖細的身影慢悠悠走來。


    她的右手提著燈籠,左手卻還捧著一本書,口中念念有詞:“西方生燥,燥生金,金生辛,辛生肺―――”


    她顯是剛從醫帳值夜歸來,身上還有著濃濃的藥香,夜風從她那個方向湧過,空氣中流動著一股令人燥熱不安的氣息。


    衛昭靜靜立於黑暗之中,看著江慈自前方走過,看著她挑起帳簾,隱入小帳內。


    中軍大帳內,裴琰與寧劍瑜、崔亮、許雋、陳安立於地形圖前,進行詳盡的布署。


    衛昭進來,也不看眾人,徑自在榻上躺下。裴琰一笑,向寧劍瑜道:“都明白了嗎?”


    寧劍瑜點頭:“侯爺放心。”


    陳安忙問:“侯爺,若是薄雲山後日不發起進攻,咱們不是白忙活一場?”


    寧劍瑜敲了敲他的頭:“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哪來這麽多廢話!咱侯爺神機妙算,不愁他薄雲山不上當!”


    裴琰麵容一肅:“你們聽著,我要的是,五天之內,殲滅薄雲山的主力軍,生擒薄賊,然後火速回援田策,可都記住了?”


    “是。”寧劍瑜、許雋、陳安齊行軍禮,肅然而應。


    作者有話要說:雲遊歸來,被長風衛們的氣勢嚇了一大跳,至今這小心肝還一抽一抽,抹汗中。


    可偶就想不明白:想當初,前四十多章,小裴虐偶家可愛的小慈時,那個群情激憤,一片喊虐聲,說要狠狠地虐,往死裏虐小裴,言猶在耳,有評論為證。為啥現在偶隻讓小慈不和小裴說話,長風衛們就受不了了呢?偶向來說話算話,當初答應大家要虐小裴,絕不食言。


    八七、分擊合圍


    華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醜時,濃雲掩月,繁星皆隱。牛鼻山往北三十餘裏地的“一線崖”西側岩石上,裴琰紫袍銀甲,左手橫握劍鞘,望著岩石下方長風騎的五千精兵訓練有素的將陷阱布置妥當,刀網也架於“一線崖”石縫出口的上方,側頭微笑道:“三郎,多謝了。”


    衛昭仍是一襲素袍,不著鎧甲,背上三尺青鋒,斜依著岩石旁的一棵青鬆,懶懶道:“少君一定要我做這個監軍,原來都是算計好了的。”


    裴琰笑道:“三郎莫怪,能與三郎攜手作戰,也是裴琰生平夙願。”


    衛昭沉默著低頭望向岩石下方,長風騎精兵們已將一切布署妥當,正在童敏的指揮下,迅速隱入山石與樹木之間。他再望向含笑而立的裴琰,淡淡道:“少君放心,我既願與你合作打這一仗,自然都按你的意思吩咐下去了。”


    裴琰微微欠身:“有勞三郎。”


    遮住弦月的濃雲飄忽移動,在崖頂灑下一片淡極的月華,映得裴琰的銀甲閃出一叢寒光,裴琰與衛昭同時轉頭,目光相觸,俱各微微點頭。二人身形輕如狸貓,倏忽間便隱入山石之後。


    腳步聲極輕,綿延不絕地自“一線崖”東側傳來,薄軍先鋒營統領黎宗走在最前麵,他踩在因數日前的暴雨而從崖頂傾瀉下來的泥土上,小心翼翼地通過“一線崖”最狹窄的一段,忍不住回頭低聲笑道:“真是天助我軍。”


    他身後的劉副統領也低聲笑道:“這回咱們先鋒營若是能立下大功,到時,統領請求主公將晶州賜給咱們,讓弟兄們也好好發筆財吧。”


    黎宗笑道:“那是自然。”


    劉副統領有些興奮,出得“一線崖”,回身將手一揮:“弟兄們快點!”


    先鋒營是薄軍精銳之師,訓練有素,井然有序地依次通過“一線崖”,夜色下,五千餘人集結在一線崖西側。


    黎宗鬆了口氣,他知隻要手下這五千精兵能過得這“一線崖”,主公的總攻大計便算是成功了一半。昨日,從雁鳴山回來的探子帶來了兩個大好消息,一是裴琰被易寒逼得在青茅穀露了真容;二是探子趕回來的路上,發現這“一線崖”因暴雨後山泥傾瀉,原來狹窄而不能過人的一段被山泥填高,竟可讓精兵踩著泥石,通過這處崖縫,直抄長風騎後方。主公與淳於軍師及軍中將領商議多時,終決定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發起總攻,又將突襲長風騎軍營、打開關門的重任交給了先鋒營,自己總得身先士卒,立下這個大功方好。


    他望著山穀間的數千手下,沉聲道:“全營全速前進,到達後,聽我號令,一營放火,二營隨我去開關門,三營在劉副統領帶領下,突襲中軍大帳,生擒寧劍瑜!”


    他將手一揮,數千人依次向南而行。


    裴琰望著崖下,嘴唇微動:“三郎,這可是咱們攜手的第一戰。你我合力,三招之內拿下黎宗,如何?”


    “何需三招?!”衛昭也是嘴唇微動,束音成線。


    “黎宗乃昭山派三大高手之一,並不比史修武弱,你我聯手,也需三招。”


    二人傳音間,薄軍先鋒營已行出上百步,當前數百人踏上一處平地。待這些人進入埋伏圈,山石後的童敏發出哨音,長風騎精兵倏然從山石和大樹後冒出,齊齊舉起強弩,不待薄軍反應過來,漫天箭矢便將他們包圍,強弩射出的利箭本就威力強大,距離又極近,上千人不及慘呼出聲,便悉數倒下。


    黎宗迅速反應過來,急喝道:“撤!”當先轉身,急掠向“一線崖”。


    衛昭猛然站直身軀,冷聲道:“若要我說,一招即可。”他右足運力蹬上身後巨石,如一頭白色巨鷲,挾著寒光,撲向崖石下方急奔而來的黎宗。


    黎宗正發力疾奔,忽覺眼前寒光一閃,心呼不妙,電光火石間,他看出來襲者這一劍後竟是中門大開,完全是欲與自己同歸於盡的招數。他一心念著奔回軍營通知主公,不願與敵同亡,心底氣勢便軟了幾分。倉促間手腕急揚,刀氣自袖底擊出,堪堪架住衛昭的長劍,卻因要避過衛昭隨劍撲來的身軀,向右踉蹌退了一小步,手中厚背刀不及收回,裴琰悄無聲息的一劍撕破夜風,鮮血飛濺,黎宗雙目圓睜,捂住右胸徐徐倒下。


    衛昭將長劍彈回鞘內,不再看向裴琰,走至一邊的樹下,依住樹幹,麵上帶著悠然自得的笑容,望著崖下的修羅場。


    前軍中箭倒下,黎宗一招殞命,薄軍先鋒營士兵群龍無首,頓時慌了手腳,倉促間又有上千人倒在強弩之下。


    餘下之人更是驚慌,也不知山野間究竟有多少伏兵,不知是誰先發聲喊,薄軍們四散逃逸,卻又紛紛掉入陷阱之中。


    劉副統領也慌了神,帶著上百人急速奔向“一線崖”,剛到“一線崖”前,刀網由天而降,長風衛們手持繩索用力收緊,數百把明晃晃的利刃,穿入劉副統領及他身後上百人的身體之中。


    山崖下,薄軍的慘呼聲急促而沉悶,在強弩、陷阱、刀網的合力攻擊下,不到一刻鍾,薄軍先鋒營五千餘名精兵便悉數倒於血泊之中。


    裴琰望著長風騎們迅速換上薄軍先鋒營的軍服,依次走向“一線崖”,回頭向衛昭一笑:“三郎請。”


    “少君,請。”


    辰時,戰鼓擂響,薄軍終於出動左右中三軍,集於關塞東側。


    關塞上,寧劍瑜將“金縷甲”替陳安穿上,叮囑道:“你別和易良拚命,裝作被他纏住就行,我這邊一放下鐵板,切斷薄軍,你得挺住,等我出來與你會合。”


    陳安憨憨一笑:“放心吧,小安子有幾個腦袋,也不敢不聽侯爺的話。”


    關塞西麵,許雋持刀而立,望著手持強弩埋伏在土牆後的精兵,沉聲道:“大家記住,看我令旗行事,要讓進來的薄軍有來無回!”


    崔亮立於他身側,微笑道:“許將軍這回可不能放走了張之誠。”


    許雋嘿嘿一笑:“這小子肯定跑不掉,咱們來個甕中捉鱉。”他望向不遠處安靜的營帳,露出幾分欽服之色:“崔軍師,我真服了你了,這回若是能拿下張之誠,你讓我許雋做什麽都可以。”


    崔亮微微一笑,轉過頭去。


    眼見前些時日被俘的十餘名長風騎士兵相繼死於薄軍右軍大將易良刀下,陳安一聲怒喝,帶著三萬長風騎精兵出了關塞。


    不多時,陳安與易良纏鬥在了一起,刀光橫飛,而易良的右軍也將這三萬長風騎死死纏住,薄雲山麵上帶笑,轉頭向淳於離道:“看樣子,差不多了?”


    淳於離望了望天色:“和黎統領約定的是這個時辰,隻待那邊火起,關門一開,咱們就可發動總攻。”


    他話音剛落,關塞西麵,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淳於離將手一合,喜道:“成了!”


    戰場上的陳安似慌了神,屢次要往回撤,被易良死死纏住。長風騎將士們也不時回頭望向關塞西麵,顯是心神大亂,軍容渙散。


    不多時,大火似燃到了關塞吊橋後,再過片刻,吊橋轟然而倒。


    薄雲山漸轉興奮,眼中也多了幾分嗜血的腥紅,他將手一壓,令旗落下,張之誠率兩萬左軍和一萬中軍,齊齊發喊,殺聲震天,衝向關塞。


    前方殺聲直入雲霄,薄軍軍營後營內,約八千名衛州軍三五成群,立於營中,望向西南麵的關塞。


    衛州軍素來與薄公的嫡係隴州軍不和,但因人數遠遠少於對方,一貫受其欺壓。雙方矛盾由來已久,昨日更因軍糧問題爆發爭鬥,衛州軍雖懾於易良之威,將這口氣咽了下去,但軍心已散,薄公思量再三,采納了淳於離的建議,今日總攻,便未用這衛州軍,隻是命他們留守軍營,以備不測。


    此時,衛州軍人人心情矛盾,既盼前方隴州軍得勝,自己不會成為戰敗一方;但內心深處,又怕隴州軍立下大功,衛州軍再也抬不起頭。


    成副將大步過來,喝道:“給我站直了,一個個象什麽話!”


    他話音未落,後營內忽湧入大批先鋒營士兵。成副將覺有些怪異,上前喝道:“什麽事?!”


    先鋒軍當先一人麵目隱於軍帽下,並不說話,手中長劍一揮,衛州軍隻見寒光閃過,成副將便已人頭落地。


    衛州軍被這一幕驚呆,不及抽出兵器,長風騎假扮的先鋒營士兵一擁而上,再有數百人倒於血泊之中。


    混亂中有人呼喝道:“衛州軍謀反,薄公有令,統統就地處決!”


    此話一出,衛州軍們心神俱裂,成副將又已死於劍下,群龍無首,正亂成一團之際,又有人呼道:“薄公這麽冤枉我們,我們何必再為他賣命,大夥散了,逃命去吧!”


    這句話如同野火燎原,數千衛州軍轟然而散,其中五千餘人搶出戰馬,隨著軍階最高的鄭郎將往衛州方向逃逸。


    堪堪馳出半裏地,前方小山丘的密林裏突然殺出一隊人馬,攔在了衛州軍的前麵。


    鄭郎將本已從最初的驚惶中鎮定下來,可定睛細看眼前人馬,那立於山丘前、紫袍銀甲的俊朗身形,又是大驚,不自禁喚道:“侯爺!”


    裴琰目光掃過滿麵戒備之色的衛州軍,微微一笑:“鄭郎將,別來無恙?”


    薄軍曾與長風騎聯手抗擊桓軍,鄭郎將多年從戰,也見過裴琰數次,未料裴琰竟記得自己這個小小郎將,訥訥道:“侯爺,您―――”


    他先前一心逃命,不及細想,但並非愚笨之徒,猛然間明白衛州軍中了裴琰的離間之計,可再一思忖,裴琰既然出現在此處,形勢已不容自己再回轉薄營,他徐徐回頭,衛州軍們大部分也清醒過來,麵麵相覷。


    裴琰一笑:“鄭郎將,我離京前,早將衛州軍被薄賊以親人性命相逼作亂一事細稟聖上,聖上已有體察,臨行前有旨意,衛州軍隻要能深明忠義,投誠朝廷,並協同長風騎清剿逆賊,以往逆行一概不予追究,若有立下戰功者,還有重賞。”


    鄭郎將權衡再三,仍有些猶豫,裴琰將手一引:“鄭郎將,容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聖上欽封監軍,光明司指揮使,衛昭衛大人。”


    鄭郎將望向衛昭,衛昭俊麵肅然,取下身後蟠龍寶劍,雙手托於胸前。


    “這是聖上禦賜蟠龍寶劍,見劍如見君。有衛大人用此劍作保,各位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嗎?”裴琰微笑道。


    鄭郎將醒悟,將心一橫,躍下駿馬,撩袍下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著他這一跪,衛州軍們齊落戰馬,跪於黃土之中。


    裴琰與衛昭相視一笑,裴琰上前將鄭郎將扶起,麵上笑容極為和悅:“鄭郎將,我現在提你為副將,統領衛州軍,即刻前往衛州,接管衛州防務。”


    “是,侯爺!”


    “還有,聽聞鄭副將與微州朱副將為連襟,不知鄭副將可願將聖意傳達給朱副將?薄賊一除,衛州、微州等地防備可都得仰仗鄭副將和朱副將了。”


    鄭郎將大喜,挺胸道:“侯爺放心,咱們衛州軍為聖上剪除逆賊,死而後已!”


    裴琰笑如春風:“如此甚好,就請各位衛州軍的兄弟將軍衣暫借長風騎一用吧。”


    望著衛州軍遠去,衛昭嘴角輕勾:“少君定的好計策,不費吹灰之力,便收複衛州和微州,佩服!”


    裴琰看著長風騎們紛紛換上衛州軍軍服,笑道:“此計得成,三郎居功至偉,裴琰實是感激!”


    關塞下,易良仍與陳安殊死纏鬥,陳安見薄軍三萬人馬湧過吊橋,急得連聲暴喝,關外的長風騎欲回擊守住吊橋,卻被易良的右軍纏住,無法回援。


    眼見己方三萬人馬衝入關塞,關塞西麵殺聲四起,火光衝天,薄雲山感到大局已定,兩腿一夾馬肚,帶著身後兩萬中軍衝向關塞。


    眼見就要到達吊橋,卻聽嘭然巨響,關塞大門上方忽落下一塊巨大的鐵板,激起塵土飛揚,也隔斷了關塞東西兩方。


    薄雲山一愣,轉而迅速反應過來,聽到破天風聲,心呼不妙,自馬鞍上騰空而起,足尖再在馬鞍上一點,借力後飄,避過關塞上方忽然射下的漫天箭矢。


    他輕功卓絕,避過這一輪箭雨,但隨他衝到關塞下的將士沒有這等功力,慘呼聲此起彼伏,一瞬間的功夫,便有上千人倒於血泊之中。


    薄雲山落地,親兵們迅速圍擁過來將他護住,他再翻身上馬,當機立斷,帶著人馬轉身攻向陳安先前帶出關塞的三萬長風騎。他久經陣仗,知過關塞無望,索性血戰一場,將陳安所帶人馬先滅了再說,至於己方被誘至關塞西麵的那三萬人,隻怕凶多吉少,多想無益。


    他手中寶刀騰騰而舞,在陣中衝來突去,將長風騎砍得步步後退,正殺得興起,忽聽到營地方向傳來殺聲,身形騰挪間瞥見留守營地的衛州軍們持刀拿劍向關塞湧來,知他們見前方形勢不妙,趕來支援,心中稍安。己方現在關塞東麵尚有三萬多人馬,陳安所帶不過三萬左右,再加上這八千名衛州軍,勝算極大,縱是攻入關塞的三萬人被寧劍瑜殲滅,也是個不勝不敗之局。


    正心中盤算、手中招式不停之際,衛州軍們已擁了過來。薄軍將士正與長風騎全力拚殺,也未留意衛州軍們與往日有何不同。


    假扮成衛州軍的數千長風騎奔到薄軍身後,俱各將衛州軍軍帽掀去,人人頭紮紫色束額長帶,齊齊向薄軍攻去。


    薄軍被前後夾擊,遠處營帳,又忽起大火,頓時慌了神,陣形有些散亂。但他們畢竟久經沙場,在薄雲山和易良的連聲怒喝下,重振士氣,與長風騎殺得難分難解。


    關塞上方一通鼓響,鐵板緩緩吊上,寧劍瑜白袍銀槍,策騎而出。他槍舞遊龍,寒光凜冽,左衝右刺,帶著萬餘精兵,衝入戰場,所向披靡。不多時便與陳安匯合在一起,二人所率長風騎也迅速圍攏,崔亮持旗出現在關塞上方,鼓點配合旗令,長風騎井然有序,龍蛇之陣卷起漫天殺氣,將薄軍數萬人馬分片切割開來。


    薄雲山見寧劍瑜衝出,便知己方先前過了關塞的那三萬人馬已被殲滅,正憤恨間,淳於離策騎衝來,大呼道:“主公,先撤,再作打算!”


    薄雲山尚不及作決斷,寧劍瑜銀槍已到眼前。他隻得身形後仰,手中寶刀揚起,架住寧劍瑜槍尖,暴喝聲中,二人再過十餘招,戰馬嘶鳴,刀光槍影,在陣形中央激起一波波狂瀾。


    裴琰與衛昭立於小山丘上方,遙望薄雲山與寧劍瑜激鬥,笑道:“薄公老當益壯,劍瑜隻怕一時半會拿他不下,三郎,我失陪片刻。”


    衛昭微微欠身:“少君自便。”


    裴琰騰身上馬,清喝一聲,駿馬疾馳而出,如一溜黑煙,瞬間便到了戰場前。他提劍飛身,紫色戰袍卷起一團紫雲,自兩軍之中掠過。龍吟聲烈,寒劍挾著雄渾劍氣,和著這團紫雲,激射向陣中的薄雲山。


    薄雲山聽得劍氣破空之聲,便知定是裴琰到來,前有寧劍瑜銀槍,後有裴琰寒劍,實是生平最危急時刻。他怒吼一聲,雙目睜得滾圓,脊挺肩張,身上的鎧甲也被勁鼓的真氣微微綻開一條裂縫。


    “蓬”!真氣相交之聲,響徹陣中,薄雲山手中寶刀將裴琰必殺一劍架住,左肋卻中了寧劍瑜一槍,但他方才所運乃護體硬氣功,寧劍瑜這一槍便隻刺入三分,還被他這股真氣震得收槍後退。


    裴琰借力後騰,落於地上,朗笑一聲,劍如風走,再度攻向薄雲山。


    薄雲山肋下鮮血滲出,在這生死時刻,體內真氣運到極致,刀法天馬行空,整個人如裹在刀光中,與裴琰鬥得驚心動魄,寧劍瑜反而插不進招,他對自家侯爺極有信心,便返身攻向正與陳安廝殺的易良。


    關塞上,崔亮俯觀戰局,手中旗令數變,長風騎如一波又一波巨浪,殺得薄軍愈發零亂。


    淳於離猛然喝道:“主公有難,不怕死的,隨我來!”策馬衝向陣中。


    他一貫以文士模樣示人,這番不怕死的動作激得薄雲山的親兵們紛紛跟上。數十人撞上薄裴二人劍氣刀光,倒於血泊


    之中,但後麵親兵仍不斷湧上,裴琰有些吃力,後退了幾步,便被數百薄軍圍在中間。


    其餘薄雲山親兵拚死搏殺,已開得一條血路,淳於離舉劍刺向薄雲山戰馬臀部,戰馬悲鳴,騰蹄而起,疾馳向北。淳於離與數百親兵迅速跟上,往北逃逸。


    薄雲山猶有不甘,欲拉轡回馬,淳於離大呼:“主公,回隴州,再圖後策!”


    薄雲山心知大勢已去,握著寶刀的手青筋暴起,牙關咬得喀喀直響,終未回頭。


    裴琰被數百名悍不畏死的親兵圍住,便騰不出身去追趕薄雲山。眼見薄雲山策馬向北而逃,怒喝一聲,劍勢大盛,身邊之人紛紛向外跌去。


    薄雲山策騎如風,眼見就要衝上小山丘,一個白色身影淩空飛來,寒光凜冽,他下意識橫刀接招,被震得虎口發麻。


    衛昭再是十餘招,薄雲山一一接下,但左肋傷口愈發疼痛,鮮血不停滲出,終被衛昭的森厲劍勢逼得落下戰馬。


    他的親兵見勢不妙,不要命地攻向衛昭,淳於離打馬過來,呼道:“主公快上馬!”薄雲山身形勁旋,落於淳於離身後,二人一騎,奔向山丘。


    衛昭眼中殺氣大盛,劍上生起呼嘯風聲,將親兵們殺得屍橫遍地,再度追向薄雲山。


    正於此時,小山丘上衝下一隊人馬,其中一人大呼:“主公快走,我們墊後!”


    薄雲山看得清楚,來援之人正是阿柳,他帶著數十人將衛昭擋住。淳於離連聲勁喝,駿馬衝上山丘,踏起無數草屑,向北疾馳。


    身後衛昭怒喝聲越來越遠,薄雲山心中稍定,再逃一段,耳中又聽到馬蹄聲。他大驚回頭,見阿柳正策騎而來。


    阿柳追上薄雲山和淳於離,似是喜極而泣:“主公!”


    薄雲山縱是心腸如鐵,此刻也有些許感動,正待說話,淳於離急道:“主公,這樣逃不是辦法,遲早會被裴琰追上!”


    薄雲山也知他所說不虛,由這牛鼻山去隴州,路途遙遠,裴琰必會傾盡全力追捕自己,衛州軍似是已反,自己身上帶傷,戰馬也非千裏良駒。正猶豫間,淳於離道:“主公,咱們得到山上躲一躲。”


    聽得遠處傳來馬蹄聲,薄雲山當機立斷,縱身下馬,淳於離與阿柳也躍下駿馬,手中兵刃刺上馬臀,馬兒吃痛,悲嘶著向前急奔。


    三人迅速閃入道旁的密林,一路向山頂行去。


    牛鼻山關塞前,激戰仍在進行,但薄軍已失了鬥誌,被長風騎攻得潰不成軍。


    薄雲山的親兵個個武功不弱,裴琰被圍,好不容易才將他們殺得七零八落,搶了一匹戰馬,急追向北。馳到小山丘上,見衛昭正與數十人拚殺,他策騎衝入其中,與衛昭合力,將這數十人殺得東逃西竄。


    衛昭長劍抹上最後一人喉間,回頭一笑:“少君,多謝了!”


    裴琰望向北麵:“薄雲山呢?”


    “可惜,讓他逃走了!”衛昭持劍而立,滿麵遺憾之色。


    裴琰知已追不上薄雲山,關塞處局勢未定,隻得撥轉馬頭。他匆匆馳回關塞下,寧劍瑜策馬過來:“侯爺,易良帶著一萬多人向東逃了,我讓許雋帶了兩萬人去追。還有萬餘人逃往明山府方向,陳安帶人追去了。”


    “營地那邊的薄軍呢?”


    寧劍瑜笑道:“有子明的強弩,還有刀井,他們一進來便殲了萬餘人。張之誠被生擒,其餘一萬多人投誠。”


    裴琰放下心來,見關塞前方還有約萬餘名薄軍在頑抗,道:“讓人喊話,朝廷不追究普通士兵謀逆之罪,隻擒拿副將以上人員。”


    殺聲漸歇,戰鼓已息。


    關塞前,屍橫遍野,笙旗浸於血泊之中,戰馬低嘶,當空豔陽,默默注視著蒼穹下這一處修羅地獄。


    崔亮由關內策騎而出,與裴琰相視而笑。裴琰笑道:“子明妙計,真沒想到,這麽快就能拿下薄軍。隻可惜讓薄雲山逃了。”


    崔亮眉頭微皺:“相爺,薄雲山這一逃,可有些不妙。”


    “是,他若逃回隴州,這邊可還有麻煩。”裴琰想了想,向童敏道:“你帶長風衛,一路向北,封鎖各處路口,搜捕薄雲山。”


    又向寧劍瑜道:“留一萬人守牛鼻山。由―――”他頓了頓,眼神掠過崔亮,又停在寧劍瑜身上。


    衛昭走近,道:“少君,最遲四日後,我們得回援青茅穀,我在此處等你。”


    裴琰微笑:“那牛鼻山這裏,就有勞衛大人了。”他轉身望向長風騎官兵,朗聲道:“其餘人,隨我收複明山府!”


    麟駒駿馬,金戈寒劍,裴琰的紫色戰袍在空中揚起一道勁風,寧劍瑜與崔亮緊隨其後,帶著長風騎向東北絕塵而去。


    華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長風騎與薄軍於牛鼻山血戰,長風騎大勝,殺敵三萬餘人,薄軍大將張之誠被擒,易良被斬於小鏡河畔。


    當日,衛州、微州兩地駐軍投誠,宣誓效忠朝廷。


    四月二十四日,寧劍瑜率軍收複明山府,又帶領精兵,策騎如風,連奔數百裏,兩日之內收複秦州、新郡。鄭郡民眾聽聞薄軍戰敗,策反當地駐軍,向長風騎投誠。


    裴琰見局勢基本平定,命老成穩重的童敏率兩萬長風騎再加上衛州、鄭郡等地投誠的人馬,北上包圍隴州,喝令隴州留守士兵投降,並交出偽帝和薄雲山的家人。


    隴州被圍,童敏又讓人喊話,對副將以下官兵一概不予追究,七日後,隴州城門大開,官兵們將偽帝與薄雲山家人縛出城門,至此,“薄軍逆亂”終告平定。


    最後一道陽光消沒,天色全黑,薄雲山鬆了一口氣,忍著肋下劇痛,靠住石壁,閉目運氣。


    腳步聲走近,薄雲山猛然睜開雙眼,淳於離奉上幾個野果:“主公,先解解饑,阿柳已去尋獵物了。”


    薄雲山除下盔帽,麵色陰沉,接過野果,半晌方送入口中。


    幾個野果下肚,他麵色稍霽,沉吟道:“外麵也不知怎麽樣了?若是易良能及時回軍隴州,還有一線希望。”他想起自己留守隴州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便有些心煩。


    “是,張將軍生還希望不大,就指著易將軍能突破重圍,回轉隴州,咱們還可據隴州,再圖徐策。”淳於離猛然跪於薄雲山身前,聲調漸轉痛悔:“主公,屬下察人不明,讓探子被裴琰收買,以致中計,請主公處置。”


    薄雲山搖頭苦笑:“長華不必自責,裴琰詭計多端,謀劃良久,是我大意了。”說著捂住肋下傷口咳嗽數聲。


    淳於離上前將他扶住,泣道:“請主公保重身子,隻要咱們能回到隴州,還是有希望的。”


    薄雲山點了點頭:“是,但現在裴琰搜得嚴,咱們還得在這裏躲上數日才行,他要趕去馳援河西,隻要我們能熬過這幾日,那邊易良能守住隴州,就有機會。”


    阿柳閃身進來,手上拎著一隻野雞,淳於離將薄雲山扶起,三人往山洞深處走去。


    已近月底,後半夜,弦月如鉤,時隱時現。阿柳守於洞口,聽到腳步聲響,站起身道:“軍師。”


    淳於離盯著他看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用心守著,隻要主公能回去,大業得成,你就是大功臣。”


    阿柳與他目光相交,沉默一瞬,點頭笑道:“阿柳一切都聽主公和軍師的。”


    淳於離微微一笑,轉身回到洞內。薄雲山睜開雙眼,淳於離趨近道:“主公,已經兩天了,我估計,裴琰此刻應在鄭郡等地,就是不知易將軍有沒有率軍回到隴州。”


    薄雲山沉默不語,淳於離小心翼翼道:“主公,要不,我出去查探一下?”


    “你?”薄雲山麵有疑色:“你沒武功,太危險了。”


    “正是因為屬下沒武功,隻要裝扮成一個文弱書生,裴軍絕不會懷疑我,長風騎一貫標榜不殺無辜,屬下下山,並無危險。”淳於離道:“主公的傷,急需用藥,不能再拖,若是能通知易將軍派人來接主公回隴州,再好不過,至不濟,屬下也要尋些藥回來。”


    薄雲山低頭片刻,道:“好,你速去速回,記住,軍情、傷藥什麽都不要緊,你一定要平安回來,長華,異日我東山再起,離不得你。”


    薄雲山再躺半個時辰,慢慢站了起來,他深吸幾口氣,待體內真氣平穩,緩步走向洞外。


    阿柳正守於洞口,見他出來,忙過來將他扶住:“主公!”


    此時已是破曉時分,東方天空露出一絲魚白色,薄雲山黑臉陰沉,望著遠處的層巒疊嶂,不發一言。


    阿柳怯怯道:“主公,軍師說您傷重,得多躺著,山間風大,您還是進去休息吧,阿柳會在這裏守著,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主公。”


    薄雲山冷冷一笑,猛然伸手扼住阿柳的咽喉,阿柳目中流露出恐懼和不解之色,卻未有絲毫反抗,雙手漸漸垂於身側。


    薄雲山目光遊離不定,又慢慢鬆開右手,阿柳不敢大聲咳嗽,壓抑著依於石壁前,低聲咳著。


    薄雲山再盯著他看了片刻,冷聲道:“走!”大步向洞外走去。


    阿柳急忙跟上:“主公,軍師還未―――”


    “少廢話!”薄雲山向北麵一座更高的山峰走去,阿柳不敢再問,隨著他披荊斬棘,曙光大盛,二人終尋到一處隱蔽的山洞,阿柳又砍下灌木將洞口掩住,薄雲山放下心頭大石,依著洞壁,閉目調息。


    阿柳立於他身側,望著他黝黑深沉的麵容,清秀的麵容上神情數次微變,終安恬一笑。


    待薄雲山睜開雙眼,他解下腰間水囊,又取出用樹葉包著的烤野雞,雙手奉給薄雲山:“主公。”


    薄雲山並不接,抬眼望了望他。阿柳會意,撕下一條烤雞肉放入口中細嚼,又將水囊木塞拔掉,對著水囊飲了數口。薄雲山終有了一絲笑意,接過水囊與雞肉。


    牛鼻山這一役,長風騎雖勝得漂亮,但仍有傷亡。自四月二十三日辰時起,便有傷員不斷從關塞方向抬下,送入後方醫帳。再過個多時辰,傷員漸多,醫帳內已無法安置,皆擺於露天草地之上。


    由於早有準備,小天等人前幾日又從晶州押了一批傷藥過來,藥材不缺,但人手明顯不足。軍醫和藥童們忙得腳不沾地,一日下來,竟連口水都來不及飲。


    江慈經過這些日子的學習,有了一些經驗,淩軍醫也對她頗為滿意,簡單的傷口便交由她處理。一日下來,上百名傷兵讓江慈累得筋疲力盡。


    但親眼看著傷員們能在自己手下減輕痛楚,聽到他們低聲道謝,江慈覺心情舒暢,勁頭十足,直忙到子夜時分,方在淩軍醫的嚴令下回帳休息。


    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她又惦記著煎藥,重新回到醫帳。淩軍醫正累得頭昏眼花,也不再說她,由她忙碌。


    接下來的兩日,留守牛鼻山的一萬名長風騎分批清掃戰場。由於天氣漸轉炎熱,淩軍醫燒了艾草水,給長風騎服下,讓他們將戰場上的屍身迅速掩埋。又在戰場附近廣撒生灰,以防瘟疫。


    清掃戰場的過程中,仍零星有傷兵被發現,陸續抬來醫帳。這些傷兵因發現較遲,傷勢較重,多數人醫治無效,淩軍醫也有些束手無策。


    江慈看在眼中,焦慮不安,她知早一些發現傷兵,這些人便多一分生機,見自己經手的傷員們傷勢穩定,便向淩軍醫提出親上戰場附近尋治傷員。淩軍醫思忖片刻,同意了她的請求,並將一套銀針交給江慈,讓她在發現重傷員時,及時紮針護住心脈,再抬回醫帳救治。


    豔陽當空,曬得江慈額頭沁出密密汗珠。她不敢除下軍帽,也不敢象身邊的長風騎一樣拉開軍衣,隻得忍著炎熱隨長風騎們在牛鼻山附近清掃戰場。


    當日激戰,牛鼻山東西兩側皆是戰場,薄軍雖大部被殲滅,仍有少量逃往附近山野,長風騎追剿,各有傷亡,林間溪邊,不斷發現新的傷兵和屍首。


    搜尋範圍逐步向北部山巒延伸,正午時分,江慈隨十餘名長風騎尋到了一處山林中。林間樹下,躺著數十名長風騎和薄軍,顯然是雙方追鬥至此,一番拚殺,齊齊倒地。


    江慈查看一番,知還有數人有救治希望,也不管是長風騎還是薄軍,統統在這些人胸口處紮上銀針,請同行的長風騎們抬回軍營。


    長風騎們抬著傷兵離去,她仍未死心,俯身查看數回,終發現還有二人尚有氣息。她撕開他們胸前軍衣,認準穴道,紮下銀針,護住其心脈,再直起身,才想起無人將他們迅速送往山下。


    她試著拖起其中傷勢較重之人,可此人高大魁梧,極為沉重,拖出數十步,江慈便坐倒在地。


    江慈知以己之力,無法將這二人送回軍營,隻能靜待長風騎回來,便將其放於地麵,眼見他氣息越來越弱,心中焦急,忽然靈機一動。


    她站起身,微笑著雙手攏於唇前,大聲喚道:“徐大哥!”


    清脆的聲音在山野間回響,卻無人回應。江慈笑了笑,再喚:“長風衛大哥,出來吧。再不出來,我可要逃了!”


    一人從青鬆後步出,苦笑道:“江姑娘,徐大哥今日休息。”


    江慈微微側頭,笑道:“這位大哥,如何稱呼?”


    “小姓周。”


    “周大哥好。”江慈笑得眼睛眯眯:“周大哥,說不得,隻能勞煩您將這位大哥送回軍營救治了。”


    周密並不挪步,江慈笑容漸斂:“周大哥,這兩位可都是你們長風騎的弟兄,你就忍心看著他們斃命眼前嗎?”


    見周密仍不動,江慈冷笑道:“我隻聽聞,長風騎的英雄們極重手足之情,兄弟之義,原來都是騙人的!”


    周密望向地上之人,眉間閃過不忍之色,但想起自己職責所在,仍有些遲疑。江慈想了想,大聲喚道:“光明大哥,你也出來吧。”


    林邊青鬆樹枝微搖,一人縱身而下。江慈見正是那夜從河西軍帳中將自己救出之人,倍感親切,上前笑道:“光明大哥,您貴姓?”


    “宋。”光明司衛宋俊哭笑不得。


    江慈轉向周密:“周大哥,是由你送人回去好呢?還是由宋大哥送人回去較好?”


    周密抬眼望向宋俊,二人目光相觸,想起這數日來同隨江慈,互相防備,眼中俱閃過一絲笑意。


    江慈指著地上傷兵,急道:“你們別磨蹭,他傷勢較重,留一個人守著我,另一個快送他回軍營,再拖下去,他性命不保。送完他再趕緊來接那一個。”


    周密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宋俊,終上前將傷員反負於肩頭,轉身往山下走去。


    江慈回轉另一名傷員身前,探了探鼻息,心中稍安。她想了想,取下腰間水囊,用布條蘸了清水,塗抹傷員已近幹裂的雙唇,動作輕柔,神情專注。


    宋俊看著江慈,忽然笑道:“看來,長風騎軍中,要多一名女軍醫了。”


    江慈並不轉頭:“宋大哥見笑,若真能成為軍醫,倒是我的福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的人越多,我積下的福氣也就會越多。”


    宋俊輕笑,正待接話,忽然麵色一變,縱身撲向江慈身側的一叢灌木,痛嘶聲響起,他從灌木叢中揪出一名少年。


    八八、恨海無涯


    江慈一驚,看清宋俊手中的少年不過十三四歲,身形單薄,五官清秀,但麵色慘白,嘴唇發烏,雙目緊閉。她忙接過少年細看,發現他竟是中了劇毒。


    她用小刀在少年右腕處輕輕割下,見滲出的血是黑褐色,想起崔亮所授,不禁搖了搖頭。


    宋俊彎腰問道:“沒救了?”


    江慈歎道:“中毒太深,隻怕沒救了。”


    “他是什麽人?怎會出現在這戰場附近?”宋俊自言自語道。


    江慈將少年放下,正待說話,那少年卻呻吟一聲,身子抽搐了幾下。


    江慈一喜,再在他腕間割了一小刀,放出些黑血,少年似是恢複了些精神,睜開雙眼,目光迷離,望著江慈。


    江慈柔聲道:“你家在哪裏?”


    少年緊抿嘴唇,並不回答。江慈右手撫向他的額頭,少年卻突然嚎叫一聲,猛地抓向江慈手腕。


    江慈收手不及,被少年用力扯下一截衣袖,宋俊忙過來將少年按住。少年不停掙紮,過得一陣,忽然身軀劇顫,似是見到不可思議之事,喉間“啊啊”連聲,右手掙脫宋俊,指向江慈的右腕。


    江慈愕然望向自己右腕,這才發現少年指著的是當日在月落山,淡雪梅影送給自己的那兩個銀絲手鐲。


    她自卷入裴琰與衛昭的風波之後,所遇之人除了崔亮,不是利用便是虐待,唯有從淡雪梅影二人身上得到過一些溫暖,在月落紅梅院的那段日子,也是她過得較為輕鬆的一段時光,故她一直將二人所送銀絲手鐲戴於右腕,不時看到,心中便會一暖。


    她腦中閃過淡雪所說之話,想起淡雪的阿弟便是被送入薄公帳中,再細看少年容貌,忽然醒覺,急忙上前將少年扶起,將淡雪所送手鐲取下,遞入少年手中。


    少年顫抖著舉起手鐲細看,兩行淚水潸然而下。他望著江慈,喉間發聲,極輕,極嘶啞,似是從地獄中發出的聲音:“你是誰?為何會有―――”


    江慈心中猜測得以證實,眼見少年命在頃刻,心中一酸,淚水滴下,點頭道:“我是淡雪的朋友,手鐲是她送我的。你是不是她的―――”


    少年極為激動,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宋俊,撲過來抓住江慈雙手,顫抖著問道:“我阿姐她―――”


    江慈覺他的雙手燙得如火燒一般,顧不得自己眼中不停盈滿,又落下的淚水,將他上身扶住,取出銀針,紮入他的虎口、人中數處。


    宋俊在旁細看,疑道:“江姑娘,你認識他?”


    少年卻愈見激動,他左手將銀鐲子攥緊,右手卻緊抓住江慈的右腕。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江慈肌膚,喘氣道:“阿姐,阿姐―――”


    江慈手腕劇痛,卻仍輕聲哄道:“阿弟,阿姐很好,她時時想著你,你撐住,我先請人幫你解毒,再想辦法送你回去。”說完便欲俯身將少年背起。


    宋俊忙道:“我來吧。”便去抱起少年。


    少年卻突然狂叫一聲,神情極為癲狂,咬上宋俊右腕,宋俊沒有提防,被他咬下一塊肉來,極度疼痛下左掌擊向少年胸前。


    江慈驚呼,眼見宋俊左掌就要擊上少年胸膛,破空之聲響起,宋俊麵色一變,急速向右翻滾,一塊石子自他身邊彈過,嵌入前方樹幹之中。


    宋俊大驚,看這突襲之人射石之力,顯是一流高手,他翻滾間拔出靴間匕首,下意識接住來襲之人數劍,這才看清對手是一名文士裝扮的中年人。


    “閣下何人?”宋俊鬥得幾招,便知自己不是對手,沉聲道:“一場誤會,在下並非真心傷他。”


    中年文士冷笑一聲,劍招忽然變得詭奇古怪,偏劍氣如勁風狂飆,擊得宋俊有些站立不穩。但他終究是光明司的高手,並不驚慌,右手匕首架住對方連綿不絕的劍招,左手五指撮成鷹喙狀,竟是一套鷹嘴拳,右防左攻。


    中年文士“咦”了一聲,顯是未料到宋俊竟會“左拳右劍,一心二用”,身形閃騰間點了點頭,劍招再變,如波浪般起伏,宋俊被他這幾招帶得身形左右搖晃,卻看到對方破綻所在,心中暗喜,左手鷹勾拳化為虎爪,搭上中年文士右腕,喝道:“閣下―――”


    話未說完,一個白影如鬼魅般落於他身後,駢指戳上他頸後穴道,宋俊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中年文士便欲挺劍刺向宋俊胸膛,白衣人迅速抓住他的右腕:“四師叔。”


    少年咬下宋俊一塊肉之後,愈發癲狂,雙目通紅,喉間聲音似哭似笑。江慈顧不得看宋俊與那中年文士相鬥,撲過來拔下少年虎口中的銀針,紮入他麵頰右側,耳下一分處。少年漸漸平靜,眼神卻越見朦朧,他仰望著江慈,眼角淚水不停淌下,過得片刻,低聲喚道:“阿姐,阿姐―――”


    江慈心中難過,知他已有些神智迷亂,索性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低聲哄道:“阿弟,你別怕,阿姐在這裏―――”


    少年再喚幾聲“阿姐”,江慈隻是點頭,哽咽難言。少年卻忽然一笑,江慈淚眼望出去,覺那笑容似山泉水般純淨,又如玉迦花般秀美。


    少年顫抖著伸手入懷,取出一個銀手鐲,與淡雪所送手鐲合在一起,遞至江慈麵前。他唇邊帶笑,緊盯著江慈,眼睛始終不曾眨一下,似是彌留之前,要將阿姐的容顏深深刻劃在心間。


    江慈伸出右手,少年將手鐲放入她掌心,卻又緊緊抓住她的手腕,瘦弱的身軀不時抽搐。山風吹來,卷起他淩亂的頭發,有數縷沾上他唇邊烏黑的血絲,發與血凝成一團,竟看不清哪是血絲,何為烏發。


    江慈淚水如珍珠斷線一般,白影走近,在她身邊默立片刻,慢慢俯身,要將少年從她懷中抱出。


    江慈猛然抬頭,看清那張戴著人皮麵具的臉,再看清他的身形和素袍,疑道:“三爺?”


    衛昭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欲將少年抱起。少年卻仍緊抓著江慈的手腕,衛昭用力將他抱起,少年也不鬆手,帶得江慈向前一撲。


    淳於離過來,眉頭微皺,揮劍砍向江慈手腕,衛昭袍袖急速揮出,淳於離向後躍了一小步,不解道:“教主,得殺了這小子滅口!”


    衛昭冷聲道:“不能殺她!”


    淳於離聽他語氣斬釘截鐵,隻得收起長劍,過來細看衛昭懷中的阿柳。他伸手拍著阿柳麵頰,急道:“阿柳,你怎麽了?薄賊呢?!”


    阿柳卻不看他,隻是望著江慈,眼中無限依戀之意。


    衛昭右掌輕擊阿柳胸膛,阿柳噴出一口黑血,喉間嗚咽,吐出口長氣,終望向衛昭和淳於離。


    淳於離看他情形,知他活不長久,心中焦急,喝問道:“薄雲山呢?我不是讓你守著他的嗎?”


    阿柳迷茫的目光自他和衛昭身上掠過,又凝在江慈麵容上,喃喃喚道:“阿姐!”


    衛昭默思一瞬,望向江慈:“你來問他,薄雲山在哪裏?!”


    江慈瞪了衛昭一眼,接過阿柳,依然將他抱在懷中,輕撫著他的額頭,替他將淩亂的頭發撫至耳後。


    阿柳逐漸平靜,江慈又抬頭看了看衛昭,見他望著阿柳,麵具後的眼神閃爍不定,竟似含著難言的悲傷,她心中一動,終低頭在阿柳耳邊低聲道:“阿弟,告訴阿姐,薄雲山在哪裏?”


    阿柳身子微震,似有些清醒,盯著江慈看了一陣,又望向一邊的淳於離。


    淳於離上前,掐住阿柳的人中:“阿柳,教主來了,你快說,薄雲山在哪裏?!”


    阿柳“啊”了聲,猛然自江慈懷中坐起,原本蒼白的麵上湧現血色,茫然四顧:“教主,教主在哪裏?”


    衛昭在他麵前緩緩蹲下,握上他的右腕,徐徐送入真氣,柔聲道:“阿柳,我是教主。來,告訴我,薄雲山在哪裏?”


    江慈從未聽過衛昭這般語氣,望著他微閃的眸光,若有所悟,心尖處一疼,轉過頭去。


    阿柳得輸入真氣,逐漸清醒,抬起右手指向北麵山巒,喘道:“他對軍師起了疑心,想逃。我沒辦法,隻得催動他體內之毒,爬下山來找軍師―――”


    淳於離迅速上前將阿柳背上,往北麵山巒走去。衛昭看了看江慈,猶豫一瞬,終伸過手來,握住她的左腕,帶著她往前疾行。


    依著阿柳指路,四人越過數座山峰,再在灌木叢中艱難行進一陣,到了一個山洞前。


    淳於離用劍撥開山洞前的灌木,衛昭當先鑽入。山洞內昏暗,淳於離點燃樹枝,江慈慢慢看清,這是一個較為狹長的岩洞,岩壁長滿青苔,一側岩壁上,不停有泉水沁出,匯聚在下方的凹石中,又溢了出來,沿著石壁,流向洞外。


    洞內地上,躺著一人,身形高大,鎧甲上斑斑血跡,麵容黝黑,唇邊血絲已凝成黑褐色,頭發淩亂,想來就是那薄雲山。


    衛昭蹲下,探了探薄雲山的鼻息,轉頭望向江慈。


    江慈醒悟,忙取出銀針,在薄雲山虎口、人中、胸口處紮下數針,衛昭運氣,連拍薄雲山數處穴道,薄雲山口角吐出些白沫,緩緩睜開雙眼。


    衛昭將他扶起,讓他依住石壁,森冷的目光緊盯著他。


    薄雲山恢複些許神智,再望向一邊的淳於離與阿柳,悚然一震,瞳孔縮了縮,猛然抓起身邊寶刀,擲向淳於離,渾身發抖:“果然是你!”


    淳於離輕鬆接下寶刀,嘴角盡是嘲諷的笑意:“主公,別動氣,對身體不好。”


    薄雲山劇烈喘息,努力高揚著頭,想保持一個武將的尊嚴,但洞中的陰風吹起他的亂發,讓他這個動作略顯滑稽和無力。


    衛昭平靜道:“四師叔,你到洞外幫我守著。”


    “是。”淳於離忙轉身出了山洞。


    洞內一片寂靜,隻聽見薄雲山劇烈的喘息聲,阿柳反而逐漸平靜下來,隻臉色愈發慘白,死死地盯著薄雲山。


    江慈看得清楚,過來將他抱在懷中,不停撫著他的胸口。


    衛昭看了薄雲山片刻,緩慢抬手,取下麵具。他俊美的容顏如同一道閃電,驚得薄雲山雙目圓睜,滿麵不可置信之色。


    衛昭慢慢露出笑容,悠然道:“薄公,五年前,故皇後薨逝,咱們在京城見過一麵。在下蕭無瑕,月落星月教教主。”


    薄雲山伸出手臂,揮舞幾下,似要抓住衛昭的雙肩,卻又無力垂下,忽然一聲尖嘯,轉而大聲狂笑。他身軀抖動,笑聲急促而冷銳,在山洞內回響,如同鬼魅在嚎叫。


    他又拍打著地麵,仰頭笑道:“原來是你!哈!老狐狸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實在是太好了!”


    衛昭一笑,緩緩道:“薄公,我想問你幾件事情,還請薄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薄雲山笑聲漸歇,撐住石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猶如一座黑塔。他眉間湧起一股傲氣,斜睨著衛昭,喘道:“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賜,我為何要告訴你?!”


    衛昭淺笑,轉過頭望向江慈懷中的阿柳,見他雙眸中滿是憤怒與仇恨,緊盯著薄雲山,放低語氣道:“阿柳,他所中何毒?”


    阿柳的臉,慘白得嚇人。他依在江慈懷中,仰望著高大的薄雲山,卻笑得如同一個征服者。


    笑罷,他話語低沉,飽含咬牙切齒之意:“薄賊,你不是愛拿鞭子抽我,嗜好喝我的血嗎?哈,我讓你喝,你天天喝我的血,我就天天服用‘巫草’,這樣,我血中的毒便會在你體內慢慢集聚。隻要我服下引藥,再讓你喝我的血,你這毒便會發作,哈哈,你先前喝的水中,便有我的血啊!你沒救了,隻有死路一條,咱們,同歸於盡吧!”


    他仰頭而笑,笑聲尖銳,似毒蛇看見獵物時發出的“嘶嘶”之聲,身軀卻漸轉僵冷。


    薄雲山怒極,如困獸般撲過來,衛昭袍袖一揮,將他逼回原處。薄雲山嘴角黑血滲出,看著衛昭,又看向阿柳,笑聲如桀桀夜梟:“你們月落人,比畜牲都不如,就隻配在我們的胯下,讓我們騎―――”


    衛昭瞳孔中閃過一抹猩紅,猛然掐上薄雲山咽喉,薄雲山後麵的話便堵在了喉間。他嘴中滿是黑血,靠著石壁,張唇劇烈喘息。衛昭猶豫片刻,收回右手,低頭看著他,雙唇微抿,如岩石般沉默。


    江慈抱著阿柳坐在地上,仰頭間正見衛昭垂於身側的右手,那修長白晳的手指極輕微地顫動,她心中難過,淚水不聽話地湧出,順著臉龐滑下,滑入她的頸間,濕粘而沉重。


    阿柳笑聲漸歇,氣息漸低,江慈醒覺,抹去臉上淚珠,掐上他的人中,低聲喚道:“阿弟!”


    泉水自岩壁滲下,又滴在下方石凹之中,“叮咚”輕響,衛昭驚覺,伸掌拍上薄雲山胸口。


    薄雲山仿佛一下蒼老了幾十歲,那個飛揚跋扈勇不可擋的大將軍現在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頹然坐落於地。


    衛昭在他麵前蹲下,話語風輕雲淡:“薄公,你隻有一個兒子,但他並不成材。倒是你的長孫,雖隻六歲,卻頗為聰慧。”


    薄雲山驀然抬頭,眸中射出渴求之意,衛昭笑道:“不錯,我以月落之神名義起誓,保住你長孫一命,換你幾句話。”


    薄雲山沉默一瞬,頹然道:“希望你說話算數,你問吧。”


    衛昭一笑,貼近薄雲山耳邊,嘴唇微動。


    風,自岩洞深處湧來,江慈也未聽清那邊二人在說些什麽,隻是木然地抱著阿柳,眼前浮現淡雪的笑容,浮現衛昭在落鳳灘的身影,雙眸漸被悲傷浸透。


    衛昭將陷入昏迷之中的薄雲山放於地麵,慢慢站起。


    阿柳卻忽然睜開眼,喘道:“教主!”


    衛昭走近,伸出雙手,江慈不欲讓他看見自己眼中淚水,低下頭,將阿柳輕輕遞給衛昭。


    衛昭將阿柳抱在懷中,輕聲喚道:“阿柳。”


    阿柳身子瑟縮著,似是怕自己身上的血跡弄髒衛昭的白袍,掙紮著想坐開些。衛昭將他緊摟於懷中,又替他理了理散亂的烏發。


    阿柳笑得極為欣慰,仰望著衛昭秀美的麵容,眼中無限崇慕之意:“教主,阿柳想求您一事。”


    衛昭撫上他的額頭,眸光微閃:“好,我答應你。”


    阿柳喘道:“教主,我求您,將我葬在這裏,我,我不想回月落。”


    衛昭一愣,阿柳淚水滑下,滿麵哀傷,低低道:“我,我這身子,早就髒了。不能讓阿母和阿姐看到我這個樣子―――”他伸手拉開自己的衣衫,見他極為吃力,衛昭替他將衣衫除下,露出他瘦削的上身,入目的,還有白晳肌膚上的累累傷痕。


    衛昭身子一僵,說不出隻言片語,心中的絕望之意,似滔天洪水,拍打著即將崩潰的堤壩,他的眸中漸湧悲哀,不敢看阿柳的哀求之色,緩慢轉頭,卻正對上江慈的目光。


    他呆呆地看著江慈,江慈也呆呆的看著他。他絕美的麵容,在火把的照映下,散發著暗金色的光芒,雖是夏季,洞內陰風卻吹得她的四肢僵冷。


    阿柳劇烈喘息著,直直望著衛昭。江慈提動雙腿,慢慢走過來,蹲在阿柳麵前,拉起他的右手,將兩個銀手鐲放於他手心,凝望著他沒有一絲血色的麵容,柔聲道:“阿弟,你是這世上最幹淨的人,阿姐一直在等你,等你回家。”


    阿柳眼神卻比先前清明了許多,向江慈綻出一個純淨無瑕的微笑:“你幫我收著吧,你是阿姐的朋友,以後要是見到阿姐,把這鐲子給她。就跟她說,我死在了戰場上,象個?


    ?子漢,與敵人同歸於盡。”


    江慈見他神色漸好,明白他是回光返照,痛徹心扉,緊握他的右手,再也無法言語。


    阿柳再轉向衛昭:“教主,和我一起的還有一個孩子,他叫阿遠,我將他藏在軍營東北麵三裏處密林中,最大那棵樹的樹洞中,求教主將他帶回月落。”


    衛昭微微點頭,阿柳長鬆了一口氣,目光掠過一邊的薄雲山,忽然大力掙脫衛昭雙手,撲向薄雲山。但他臨死前力氣衰竭,撲出一小步便倒於地麵。他猶不甘心,手足並用,蠕動著爬向薄雲山。


    江慈欲上前扶起他,衛昭卻伸手一把將她拉住。江慈轉身,衛昭望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阿柳喘息著,極緩慢地爬向薄雲山,仿佛在走一段人生最艱難的路程,仿佛在用盡他全身的力氣。他爬到薄雲山身前,猛然俯身,一口咬上薄雲山的臉,牙關用力,“嘶”聲響起,生生地從薄雲山臉上咬下一塊肉來。他仰頭淒厲笑著,用力咀嚼著那塊血肉,黑色的血自他嘴角不停淌下,他的笑聲慢慢轉為低咽,終至無聲。


    江慈愣愣看著這一幕,看著阿柳伏倒於地,看著他背上如巨大蜈蚣的鞭傷,還有他肩頭及頸間的累累齧痕,不自禁的仰頭,望向衛昭。


    衛昭看著地上的阿柳,俊麵上看不出一絲表情,整個人如同風化的岩石,隻有拉住江慈的左手在微微顫栗。


    江慈凝望著他,欲言又止,右臂從他手中慢慢抽出。


    衛昭神情木然,轉過頭來。她向他溫柔一笑,伸出手去,輕輕地,將他冰冷的左手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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