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宇文景倫


    黃昏時分,暮靄低沉,氤氳朦朧。長風徐來,夾著河水的濕潤氣息,拂人衣襟。


    易寒負手立於涓水河畔,身後河岸的高坡處是己方接天的營帳,而河對麵,是華朝守軍的軍營。河麵上,隨風輕漾的,則是雙方對峙數日的高桅戰船。


    腳步聲急響,宣王隨從沈銑過來,行禮道:“易將軍,王爺請您過去。”


    易寒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轉身步向高坡。甫到坡頂,便聽得下方樹林旁傳來震天的歡呼聲。


    一道銀色身影在人群中縱躍,隨著他一縱一躍之勢,手中刀鞘有若飛鷹展翅,拍起一波波勁氣,激得他身邊的桓兵紛紛避退。有十數人合成一團挺槍刺向這銀甲人,卻聽得他大喝一聲,身形急旋,刀鞘隨著他精奇的步法,格開這十餘人手中的長槍。


    他突到最後一人身前,右足勁踢,那名桓兵向外跌倒,銀甲人突出缺口,再喝一聲,刀鞘迸上半空,他橫手握刀,刀氣轟向地麵,黃泥和著草屑紛飛,再有十餘人向後跌倒。


    銀甲人一聲長笑,寶刀套入落下來的刀鞘之中。他左手握上刀鞘,右手取下頭上銀色盔帽,身形凝然如山,更顯軒梧英偉,朗笑道:“還有誰不服氣的?”


    桓軍將士們發出震天的喝彩聲,易寒微笑著走近,銀甲人轉身看見,笑道:“先生來得正好,還請先生指點景倫一二。”


    易寒微微一笑:“不敢,王爺刀法已屆大成,無需易寒贅言。”


    宣王宇文景倫將手中寶刀擲給隨從,與易寒並肩向大帳走去,桓國將士望著二人身影,均露出崇慕的神情。


    宇文景倫除去銀甲,轉身笑道:“閑著無事,和小子們活動活動筋骨,倒讓先生見笑了。”


    易寒微笑道:“大戰在即,保持將士們的鬥誌和精神,確是必要。”


    宇文景倫大笑:“還是先生了解景倫。”


    二人在幾前盤膝坐下,宇文景倫斟了杯茶,推到易寒麵前:“這南國的春季,太過潮濕,粘得人提不起精神,將士們多不適應,若不活動活動,隻怕會生鏽。”


    “是。”易寒道:“所以我們得趕在春汛之前度過涓水河,隻要能拿下東萊,在涓水河以南便有了立足之地,憑借‘雁鳴山’的天險,進可攻河西與瀟水平原,退也可據守鞏安一帶。”


    一人掀簾進來,宇文景倫和聲道:“滕先生快來一起參詳。”


    軍師滕瑞微笑著坐下:“最重要的,還得趁王朗未從婁山趕回來之前下手。”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密報遞給宇文景倫,宇文景倫展開細看,冷笑一聲:“華朝是不是無人可用,又將王朗往回調,裴琰的傷真的就這麽重?”


    易寒眉毛微微抖了一下,淡淡道:“王爺想和裴琰交手,隻要能拿下東萊,打到河西,他爬都要爬過來。”


    宇文景倫一笑:“他現在不來也好,等我先把王朗幹掉,再與他在戰場上一較高低。那年新郡一戰,我在西線,沒能與他交鋒,一大憾事。”


    滕瑞正容道:“王爺,王朗也不可小看。”


    “嗯,我心中有數。王朗也是沙場老將,按這密報時間來算,他最快也得三日後才能趕到東萊,咱們就要趁他未到之前,渡過涓水河,攻下東萊。”


    滕瑞取過地形圖展開,宇文景倫這幾日來早看得爛熟,沉吟道:“看來騎兵不能用了。”


    易寒點頭:“過了涓水河,便是山陵地形,不比我們打成郡和鄆州。”


    “幸得有滕先生相助,這水兵和步兵咱們也不比華朝差了。”宇文景倫歎道:“武有易先生,文有滕先生,二位文武益彰,輔佐於景倫,景倫真是三生有幸!”說著英俊的麵容上露出欣喜感激之色。


    易寒與滕瑞忙齊施禮:“王爺太客氣。”


    宇文景倫抬手虛扶,三人目光重新凝在地形圖上。滕瑞指向涓水河上遊某處標記:“二十年前,我曾經過這處,如果沒有大的變化,我們可從這裏突破,騎兵還是可以派上大用場。”


    見宇文景倫抬頭,目光中充滿征詢之意,滕瑞微笑道:“今夜月光極佳,不知王爺可願做一回探子?”


    宇文景倫站起身來,目光銳利,望向帳外:“景倫最大的心願,便是要踏遍這華朝每一寸土地。”


    月朗星稀,涓水河在月光下,波光盈閃,越顯秀美蜿蜒。


    宇文景倫估摸著已到了滕軍師所說之處,便翻身下馬。滕瑞步過來,用馬鞭指向前方:“大概還有半裏路。”


    “走走吧。”宇文景倫將馬繩丟給隨從,負手前行。


    無涯無際的寂靜籠罩著涓水河兩岸,眾人踩在河岸的草地上,夜風徐來,吹散了幾分濕意。


    宇文景倫頓覺神清氣爽,笑道:“這兩年老是憋在上京,都快憋出病來了。”


    滕瑞對他知之甚深,微微一笑:“想來薄雲山還是王爺的知音,知王爺憋得難受,讓王爺來吹吹這涓水河畔的春風。”


    易寒卻不說話,負手在河邊慢慢走著,落在眾人後麵。


    宇文景倫定住腳步,待易寒走近,隱見他麵上有傷感之色,不由道:“先生心結不解,異日若真對上裴琰,可有些凶險。”


    易寒望向涓水河對岸,歎道:“倒也不全為心結,隻是故地重遊,有些感慨罷了。”


    宇文景倫做了個手勢,三人並肩而行,隨從們牽著馬遠遠在後相隨。


    宇文景倫望向滕瑞:“滕先生二十年前來過此處?”


    “是,我當年學得一身藝業,卻恪於師命,無用武之地,便遊曆天下,沿這涓水河走過一遭,還有些印象。”滕瑞清俊的眉眼隱帶惆悵:“當年也是這個季節,春光極好,我在這處彈劍而歌,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恍若隔世。”


    宇文景倫歎道:“這南國風光確是極佳,若是能拿下華朝,真想請父皇在這片疆土上走一走,看一看,唉―――”


    易寒心中暗歎,他知宇文景倫素仰華朝文化,也早有經世濟民、統一天下之誌,更一直致力於在國內推行儒家經學,希望能通過改革,去除桓國遊牧民族的陋習,繁榮桓國經濟。但其畢竟隻是一個二皇子,受到太子一派的極力傾軋,空有雄心壯誌卻無從施展。皇上縱是有些偏愛於他,但受權貴們的影響,也對他的革議多有擱置。


    此次借東朝內亂,宇文景倫終得重掌兵權,策十五萬大軍南下,若能戰勝,以北統南,他才有機會一展抱負,可若是戰敗,隻怕―――


    滕瑞微笑道:“王爺誌存高遠,現下華朝內亂,是難得的曆史契機,定是上天讓王爺偉業得成。”


    “是。”宇文景倫在河邊停下腳步,負手而立,望向蒼茫夜空:“雖說治亂興衰,自有天定。但我宇文景倫定要在這亂局之中搏一搏,會會華朝的英雄豪傑,看看誰才是這天下的強者,誰能一統江山,萬民歸心!”


    易寒與滕瑞互望一眼,俱各從對方眼中看到欣慰之意,眼前的年輕男子充滿自信,豪俊不凡,有著一種君臨天下的氣概,令人心折。


    滕瑞走向前方河邊的一處密林,用腳踩了踩地麵,回頭笑道:“天助我軍。”


    宇文景倫步上前去,蹲下細看,又用手按了按,望向涓水河麵:“難道,這河床―――”


    “不錯,涓水河沿這鄆州全線,俱是極深的爛泥,無法下樁。唯獨這處,河床是較硬的土質,而且河床較高,隻要打下木樁,架起浮橋,騎兵便可過河。”


    宇文景倫道:“為什麽會這樣?華朝無人知道嗎?”


    滕瑞知他心思向來慎密,必要弄清楚成因,才會決定下步計策,微笑道:“約六十年前,鄆州與東萊兩地的百姓,決定在這處建一堤壩,以便旱蓄澇排。趁著某年冬旱,水位較低,兩地派出水工選址,建了最初步的土基,但又因為工銀的問題擱置了下來。第二年鄆州東萊春澇,遇上大洪災,百姓流離失所,存活下來的當地百姓少之又少,再也無人提起。又過去了這麽多年,土基埋在河底,當是無人再知此事。”


    他又道:“從華朝軍隊隻駐防在赤石渡,而這處少人巡防便知,他們尚以為我們隻能以戰船過河,其餘河段沒辦法於短時間內搭橋鋪路。”


    宇文景倫卻還有疑問:“這處河床較硬,能不能打入木樁?還有,能不能搶在一夜之內搭好浮橋?”


    滕瑞道:“當年隻是用稍硬一些的泥土和著小碎石加固墊高了一下河床,我們在木樁的外麵套上一層鐵鍥,便可釘入河床。這處河麵狹窄,也是當年選址建壩的主要原因,所以抓緊一些,多派些士兵前來打樁,再架浮橋,估計大半夜功夫,能成。”


    易寒點頭道:“我們虛張聲勢,裝作要從赤石渡進攻,吸引華軍全部主力,再派一些水性好、武功高強的飛狼營士兵潛到對岸,幹掉可能前來巡防的華軍,估計能成。”


    宇文景倫將手一合:“好!華軍以為我們要從赤石渡以水軍發動進攻,我們就偏從這處過騎兵,然後火燒連營,讓他們腹背受敵!”


    駐守涓水河以南的華朝軍隊,由成郡退下來的三萬長風騎,和原鄆州、鬱州、鞏安一帶的殘兵,及臨時從東萊、河西趕來的援兵組成,共計八萬人馬。


    桓國鐵騎攻破成郡,一路南下,鄆州等地也相繼被攻下,華軍們節節敗退,直至退至涓水河以南,方得暫時的喘息。


    夕陽西下,長風騎副將田策體格粗壯,身形魁梧,眼神利如鷹隼,站於哨台上。看到對岸戰船旌旗飄揚,桓軍相繼登船,船頭盔甲明晃晃一片,心中暗自思忖。


    他下得哨台,東萊駐軍統領邢公卿大步走了過來:“田將軍,他們又打起來了,咱們得去勸勸。”


    田策心中惦記著寧劍瑜的囑咐,微笑道:“邢將軍,這架是不好勸的,搞不好還惹火燒身。我看桓國人似是有異動,隻怕今晚會發動進攻。”


    邢公卿語帶不屑:“桓國人要和我們打水仗,那是棄長取短。咱們東萊的水師可不是吃素的。”


    他將田策一拉:“鄆州和鞏安的互相指責,現在動了刀子,你是這裏軍職最高的,可不能不管。”


    田策心中暗罵:你個邢包子,叫我接這個燙手山芋,好向你家主子邀功,當我不知?!


    他苦笑道:“怎麽管?劉副將的師兄死在謝副將師叔刀下,這仇恨,怕不是我們能夠化解的。”


    又道:“連議事堂出麵,都沒能調停好,我們就一邊看著吧。”


    邢公卿歎道:“可這樣下去,隻怕桓國人沒打過來,自家倒先鬥得血流成河了。”


    田策眼光掃過對岸,靈機一動,沉吟道:“既是如此,我就去調停調停,但這二位手下眾多,我得多帶些人馬過去。這裏就交給邢統領,桓國人若是攻過來了,邢統領就響號通知,我再趕過來。”


    邢公卿心中暗樂,忙道:“田將軍快去快回。”


    邢公卿見田策帶著人馬離去,也有些怕桓國戰船攻過來,命手下將強弓架起,火箭備下,又檢查了一下船頭的投石機,方稍稍安心。


    聽得身後半裏處傳來震天的吵鬧和兵刃聲,邢公卿暗自得意。鄆州鬱州等地駐兵早就不和,前段時間各門派互相尋仇,更是激化了矛盾。自家主子莊王早就下令,讓自己不要摻和進去,但要想辦法讓長風騎吃點虧。田策此番前去調停,定會火上澆油,若是出了啥事,說不定這八萬人馬,便由自己統轄了。


    他正胡思亂想,卻聽得對岸炮聲齊鳴,號角高揚,十餘般戰船趁著蒙蒙夜色,駛了過來。


    邢公卿水軍出身,並不驚慌,隻是傳令,嚴陣以待。


    東萊水師所配硬弓皆在八十石以上,士兵們將箭尖塗上火油,架上強弓,執火在側,隻待桓國船隻再近些許,便行開弓。


    悠長的號角響於涓水河上空,隨著號角之聲,火箭四起,一輪箭雨過後,便是投石機投出的滿天石子,濺起高高的水花,方擋住桓國的第一波進攻。


    桓國戰船退後些許,不多時又再度攻來。邢公卿眼見敵軍這次是勢在必得,忙命人上高台吹響緊急號角,擂響戰鼓,希望田策能及時趕回支援。


    田策立於小山丘上,看著坡下的一片混戰,又望向河岸方向,微笑轉頭道:“傳令,讓弟兄們在林中好好休息,聽好咱們自己的號角聲,隨時準備撤往河西。”


    邢公卿見田策遲遲未帶兵回援,桓軍又攻得甚緊,正有些慌神,部屬匆匆奔來:“統領,那邊還在打,死了不少人,一片混戰,找不到田將軍。”


    邢公卿無奈,隻得繼續指揮防禦,隻盼能熬到援軍趕來。


    這一戰,直進行了大半夜,桓國船隻輪流進攻,卻不冒進,雙方箭來矢去,火光滿天,始終在膠著狀態。


    滕瑞早看好了星象,自是選了雲層厚重,星月皆隱的今夜發動進攻。


    眼見戰船駛向對岸,易寒麵有疑慮之色,宇文景倫笑道:“易先生有話請說。”


    “王爺,恕易寒多嘴,滕瑞終非我―――”


    宇文景倫右手輕舉,止住易寒的話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負手前行,易寒跟上,聽著號角齊鳴,宇文景倫歎道:“五年前,我在上京偶遇滕瑞,便將他引入王府,視為左膀右臂,不計較他是華朝出身,先生可知是何緣故?”


    “願聞其詳。”


    “因為,他有他的抱負。”宇文景倫悠悠道:“他雖是華朝人,卻希望南北統一、民族融合,更希望他的滿身藝業能得施展。這樣一個治世之才,隻要能讓他得展所長,必不會讓我失望。”


    他回頭望了望戰船上卓然而立的滕瑞:“我和先生,終還是站在咱們桓國人的立場上去看待南北對峙、統一天下的問題。但滕先生,卻已經是站在了整個天下的高度,選擇了輔佐我,來實現他的這個抱負。對他而言,心中已沒有了桓國與華國之人的區別。”


    易寒歎道:“滕先生誌向高遠,令人佩服。可是,隻怕他想得太過理想。”


    “是啊。”宇文景倫也歎道:“先不說能不能拿下華朝,就是我們國內,要不要與華朝進行這一戰;是偏安於北域,還是以北統南;或是南下之後,以儒學治國還是沿我族世統,都是難以調和的矛盾,前路艱難啊!”


    易寒點頭道:“不說太子權貴們,就是王爺手下這些個將領,多半想的是攻城掠地,搶過就算。打下城池之後,如何治理,如何安民,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宇文景倫正為此事煩心,眉頭輕蹙:“先生說得是,成郡那邊剛有軍報過來,咱們留的一萬駐軍頗有些不守軍令,燒了一個村莊,激起了民憤,雖鎮壓下去了,可死的人太多,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易寒道:“王爺得想想辦法,約束一下才行。咱們若是攻下東萊、河西,戰線拉得就有些長,糧草有一部分得就地補給,萬一民憤太大,可就有些麻煩。”


    “嗯。”宇文景倫轉身,向身後一大將道:“傳我軍令,攻下東萊之後,不得擾民,不得搶掠,不得奸淫燒殺,違令者,殺無赦!”


    夜半時分,遠處仍隱隱傳來戰船的號角之聲。


    宇文景倫銀色盔甲外披風氅,足踏牛皮靴,扶住腰間寶刀,身形挺直,淵停嶽峙。他看著浮橋搭上最後一塊木板,飛狼營的高手們也執刃在對岸守防,便將手一揮。


    數千騎高頭駿馬,馬上將士皆腰環甲帶,佩帶刀劍,稍稍拉開距離,策騎迅速踏過浮橋。


    桓國鐵騎威名赫赫,夜行軍更是極富經驗。赤石渡的華軍們正全力抵抗正麵戰船的進攻,震天的戰鼓聲淹沒了鐵蹄掩近之聲,待那如雪利刃、如星火光突現於麵前,已是血流滿地、死亡枕藉。


    宇文景倫右手反握刀柄,策騎在華營中劈殺橫砍,鮮血濺上他的紫色風氅。他聞著空氣中這股血腥之氣,更感興奮,寶刀上下翻飛,所過之處,華軍莫不噴血倒飛。


    易寒早帶了上千人馬,直衝河灘,一部分人掩護,另一部分人將早已備好的火油潑向華朝的船隻,再迅速射出火箭。


    邢公卿正在主船頭指揮與桓軍水船作戰,聽得身後殺聲大盛,起初尚以為仍是鄆州與鞏安的官兵在內訌,待火光四起,船隻被大火吞圍,方知形勢不妙,這夜刮的恰是南風,火借風勢,待他倉惶下令,火勢已不可控製。


    小丘高處,長風騎副將田策身定如鬆,冷眼看著河岸的火光直衝霄漢,平靜道:“吹號,撤往河西!”


    宇文景倫拉住座騎,看著易寒率騎軍將華朝軍營踏得人仰馬翻,看著滕瑞的戰船駛近河岸,隻覺意氣風發。他橫刀向天,宏亮的聲音在戰場上遠遠傳開:“桓國的兒郎們,拿下東萊,直攻河西!”


    “拿下東萊,直攻河西!”飛狼營的精兵們簇擁在他身邊,齊齊舉刀高呼。


    華朝承熹五年三月十日夜,桓國以水師騎兵並用,攻過涓水河,敗東萊水師於赤石渡,同夜攻破東萊城。


    東萊統領邢公卿陣亡,東萊、鄆州、鬱州等地駐軍死傷殆盡,長風騎副將田策率殘部約三萬餘人退至河西城以北,拚死力守“回雁關”。


    三月十二日,大將王朗率四萬精兵趕到“回雁關”,和田策殘部會合,高築工事,挖壕築溝,與桓國宣王宇文景倫所率之十二萬大軍對峙於“回雁關”。


    春雨綿綿。


    京城西郊,魏家莊。


    夜深人靜,僅餘一兩戶人家屋中透著微弱的燭光,在雨絲中凝起一團光影。


    村東魏五家的媳婦將門掩上,上好閂,回頭道:“婆婆,您早些歇著吧,明日再做便是。”


    魏五嬸納著布鞋,並不抬頭:“我再做一陣,你先睡吧,小子們還得你哄著才能睡著。”


    媳婦輕應一聲,正待轉身走向西屋,忽然眼前一花,一個黑影一手拎著一個小男孩從西屋中走了出來。她驚叫聲隻呼出一半,那黑影已點上她的穴道。


    聽得媳婦的驚呼聲,魏五嬸猛然抬頭,嚇得全身哆嗦,半晌方想起來要呼人,卻喉間一麻,被那人點住啞穴,發不出聲。


    黑影冷冷地盯著她,聲音寒得讓人發抖:“想不想你媳婦和孫子活命?”


    魏五嬸嚇得雙目圓睜,本能下將頭點得雞啄米一般。


    黑衣蒙麵人冷聲道:“你隨我去一個地方,照顧一個病人,不得離那園子半步,不得多問半句,伺候好了,我自會饒你家人性命,放你一家團聚。”


    七二、中宵獨立


    回雁關,位於河西府以北二百餘裏處。


    沿回雁關南下,過河西府,越雁鳴山脈,便是瀟水平原,可直達京城及瀟水以南的千裏沃土。故一直以來,回雁關便為兵家必爭之地。


    王朗與田策立於回雁關的高堡之上,看著關下的桓軍軍容齊整,漸對回雁關完成合圍之勢,俱是心情沉重。


    王朗眉頭微鎖:“桓國的步兵和水師精進之快讓人吃驚,這個宇文景倫,倒真是不可小看。”


    田策點點頭:“看來他軍中必有高人相助,這攻城戰,還用上了咱們華朝的投石與噴火機,他這次南侵,是勢在必得啊。”


    王朗輕歎一聲,思忖良久,道:“他必定要用車輪戰,北、東兩麵尚無可懼,但我總擔心西北角出問題。”


    “那裏靠著仙鶴嶺,一線天過去是懸崖峭壁,應該不可能從那邊突破吧?”


    王朗搖了搖頭:“桓國騎兵架浮橋過涓水河,證明他軍內有熟知我華朝地形之人。”他轉身下了高台,邊行邊道:“迅速召開將領會議,同時下令,在軍中召集熟知‘回雁關’地形的士兵,如無,馬上到附近村莊去找。”


    春月泄影,夜風生涼。


    宇文景倫與滕瑞用過晚飯,正說話間,易寒掀簾進來。


    見他麵帶微笑,宇文景倫和滕瑞互望一眼,滕瑞將地形圖攤開,易寒指著圖上的仙鶴嶺:“滕先生所言不差,確有一條隱蔽的石道,可以下到一線天,一線天過去就是仙鶴嶺,正靠著回雁關。”


    宇文景倫道:“石道有沒有人走過的痕跡?”


    “看上去沒有,雜草灌木叢生,應是荒廢了多年的石道。”


    “那條石道,是當年砌回雁關高堡時,從山上采石料留下來的。”滕瑞道:“不過這可不比涓水河,知道那條石道的人多,應該還有存活於世的,難保附近莊子的石匠們有知道的。”


    宇文景倫思忖道:“石道狹窄,馬匹不能過,即使派飛狼營的突到回雁關內,估計也難打開關門。”


    易寒點頭:“這回騎兵不能過,王朗手下高手如雲,不可莽撞。”


    宇文景倫與易寒同時陷入沉思之中,滕瑞卻隻是微笑。


    一陣風將帳簾吹開,撲入帳內,燭火搖晃。宇文景倫猛然抬頭,看到滕瑞的神情,瞬間與他心意相通,相視而笑。


    守關戰進行了數日,桓軍分成數十個攻城隊,晝夜不停,向“回雁關”發動如潮水般的進攻。火箭、強弩、雲梯、樓車齊齊上陣,戰鼓號角時刻回響,回雁關內外死傷遍地。


    王朗素以儒將著稱,行事穩重,又多年堅守長樂城,於守城一道極富經驗,麵對桓軍的進攻,倒不慌亂。他知己方雖人數上處於劣勢,但有險關為憑,隻要能拖上一段時日,桓軍疲乏,說不定還有反攻之機。


    聽著傳來的震天號鼓聲,他心中思忖著數件大事,見田策進來,觸動心事,緩緩道:“田副將。”


    “末將在。”


    王朗道:“還沒找到熟悉地形的人嗎?”


    “正在找,可附近村子的人多已為避戰禍南遷。”田策趨近道:“王將軍,再這麽守下去,糧食可會出問題。”


    王朗想的便是此事,有些憂心:“是啊,守關不是問題,可這糧食短缺,朝廷再不運糧來,拖不過這個月底。”


    田策憤憤道:“桓國人太無恥,偷襲成郡,我們退得匆忙,連糧倉都沒來得及燒,倒便宜桓賊了。”


    王朗歎道:“今年各地糧倉都出了問題,朝廷雖征了糧,但大部分是運往小鏡河寧將軍那裏,沒料到桓國人來得這麽快,咱們隻怕得捱上一陣子。”


    “可如果月底都運不來糧,怎麽辦?”


    王朗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攻城守城戰如火如荼地進行,王朗愈見心焦,請求運糧的緊急折子送上去數日,仍不見糧草到來。將士們已由一日三餐改為一日兩餐,而且配量也減少了一半,大家雖不敢當著他的麵說什麽,但士氣低迷,是顯而易見的。


    缺醫少藥也是一大問題,傷兵日益增多,屍體處理不及,適逢春季,有數十人疑患疫症,若非田策軍中軍醫發現得及時,後果不堪設想。


    田策進來,見王朗碗中隻有青菜,輕歎道:“將軍得保重身子,雖說與士兵同甘共苦,但您可不能倒下。”


    王朗並不答話,將飯吃完,正待起身,千戶賀利快步進來:“將軍,找到熟悉地形的村民了!”


    “哦?!快請進來。”


    須發皆白、農夫裝束的老者進來,王朗上前將他扶住,老者惶恐不安,一時說不出話。


    王朗細心觀察,微笑道:“老丈似是石匠?”


    老者顫顫巍巍道:“將軍好眼力。”


    “老丈右臂比左臂要粗壯許多,虎口多有舊傷,皮膚也似是常年在日頭下暴曬,想來,定是石匠無疑。”


    老者麵帶欽服:“久聞王將軍仁義大名,老朽三生有幸,能為王將軍效力。”


    “老丈對仙鶴嶺一帶地形熟悉?”


    “是。”老者憶道:“仙鶴嶺過去是一線天,一線天再過去便是一處絕壁,當年那處山頭盛產麻石,是砌關的大好石材,如果從山頭以北運到雁回關,要多走幾十裏的路。州府便在南麵修了一條石道,將我們派上去采取麻石,再由那處石道運下來。”


    王朗沉吟道:“如果桓軍從那處攻過來,倒有些危險。”


    “將軍,咱們有人在仙鶴嶺守著,再說桓軍即使要由那處進回雁關,也不是騎兵,倒也不怕。”


    王朗思忖良久,眼神一亮:“桓國人不進來,為何我們不出去呢?”


    宇文景倫笑得極為暢快:“滕軍師心思慎密,居然連石匠都預備好了。”


    滕瑞微微一笑:“回雁關是我們南下必經之地,在上京時,我便想著如果要拿下回雁關,又該如何行事。”


    “王朗性子穩重,但這回迫於糧草,不愁他不上當。”易寒拭著長劍,微笑道。


    滕瑞道:“華朝三線作戰,糧草肯定是供應不及的,不過他們糧倉出了這麽大的漏子,倒真象是老天也在幫助我們。”


    宇文景倫站起來,望向帳外:“那咱們就配合王朗,演上這場戲吧。”


    王朗見先鋒營的將士軍容齊整,士氣鼎盛,頗感滿意,也不多話,向千戶祝陵道:“動作要快,一部分人掩護,其餘人燒營,明白了嗎?”


    “是!”祝陵頓了頓道:“將軍放心,燒桓軍軍營,是咱們先鋒營最愛幹的活。”


    王朗麵沉似水:“不可大意。這邊等你們成事了,才能出關夾擊。”


    祝陵再行軍禮,將手一揮,數千名先鋒營士兵往西北而去。


    攻防戰仍在關內關外慘烈地進行著。這夜的桓軍,似是發了狠勁,數十個攻城小隊齊齊猛攻。王旗下,宇文景倫持刀而立,與城牆上的王朗遙遙對望,俱各微笑。


    後半夜,殺聲仍響徹雁回關下。


    但遠處的衝天火光,桓軍漸顯淩亂的陣形,宇文景倫的猛然回頭,讓王朗胸懷舒暢。


    他盯著關下王旗下的宇文景倫,遙見他做出回營的手勢,桓軍隊形大亂,倉惶後撤,沉聲道:“開關門,追擊!”


    桓軍如潮水般後退,王朗親率大軍出關追擊,眼見宇文景倫的王旗在火光的照映下往東北而退,知那一路並無可設伏的山穀,遂緊追不舍。


    宇文景倫的王旗撤得極快,又有死士掩護,便與王朗的追兵拉開了一點距離。王朗知能否生擒宇文景倫,便在這一戰,若給他逃走,重新集結攻關,己方再無勝算。


    桓軍節節潰敗,越過一條小溪倉惶北退。


    見小溪不過丈許,淺僅及膝,小溪過去仍是灘塗平地,王朗將手一揮,身後號兵吹的仍是追擊號令。


    華軍策馬過溪,水聲四起,火光照映下,馬蹄濺起白騰騰的一片水霧。


    王朗被這片水霧迷了下眼睛,待寒光乍閃,本能下身軀後仰,寒光再於半空斬下,他急速翻身落馬,手中長槍架住易寒的必殺一劍,二人招式連綿,旁邊華朝將士竟插不上手。


    王朗知自己武學修為不及易寒,唯有回到己方軍中方是逃命上策,但易寒的劍卻似有粘力一般,讓他騰不出身。


    激鬥間,王朗眼神瞥見前鋒營過溪後人仰馬翻,似是中了絆馬索,而溪對麵的灘塗地中忽然土層移動,一些桓軍飛狼營裝束的人騰空而起,將己方前鋒營殺得人仰馬翻,而身後也隱隱傳來震天的馬蹄之聲,心中大驚。知形勢不妙,高喝道:“撤軍,回關內!”


    易寒大笑:“王將軍,遲了!”


    他手中劍勢大盛,化成千道劍影,直撲王朗身前。王朗手中長槍隻宜遠攻,不宜近搏,隻能急速後退。易寒如影附形,劍勢一路推上,王朗槍身急旋,槍劍相擊,鏘鏘連聲。


    易寒突到王朗身前,暴喝一聲,威猛無儔的劍氣絞上王朗手腕,王朗噴出一口鮮血,身形向後拋飛,落於溪水之中,華朝將士看得清楚,驚呼聲尚未出喉,易寒已如煞神,挾著一抹寒光,將王朗釘於溪澗之中。


    宇文景倫立於王旗之下,負手看著紅梅溪邊戰況,與率軍由南麵趕來夾擊的滕瑞相視而笑。


    華朝承熹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夜,“回雁關”一役,王朗中桓國誘攻之計,出關追敵,中伏於紅梅溪,王朗陣亡,華朝軍士十死其八,“回雁關”失守。


    長風騎副將田策率殘部三萬餘人退守河西府以北三十餘裏處的黛眉嶺,死傷慘重,方暫阻桓軍南下之勢,河西府告急。


    黛眉嶺戰事之艱難,超乎宇文景倫的想象。


    原本以為攻下雁回關,王朗身死之後,華軍將不堪一擊,但田策率領的這三萬殘軍竟有著一股哀兵必勝的勁頭,將黛眉嶺守得如鐵桶般堅固。


    看著從前方抬下來的傷兵漸多,宇文景倫轉向滕瑞道:“長風騎當真不容小看,這田策不過是裴琰手下一員副將,也是這般難纏。”


    滕瑞低頭思忖半晌,緩緩道:“王爺,隻怕接下來,您得和裴琰直接交手了。”


    宇文景倫有些興奮,望向南方天際:“盼隻盼裴琰早日前來,能與他在沙場上一較高下,想來當是生平快事!”


    易寒微笑道:“河西府一旦失守,瀟水平原一馬平川,咱們可直攻華朝京城,他裴琰就是傷得再重,也是一定要來與王爺相會的。”


    宇文景倫正待說話,沈銑匆匆奔來:“王爺。”


    “何事?”


    “有一男一女在槐樹坡挾持了苻將軍,說是要見易堂主。”


    易寒有些驚訝,望向宇文景倫。宇文景倫尚未發話,遠處一陣騷亂,數百名桓軍士兵將三人圍在中間。其中一名青年男子手持利刃,架於一名大將頸間,他身邊一女子黑紗蒙麵,二人挾著那員大將,緩步向主帳走來。


    女子轉頭間看見易寒,迅速掀去麵上黑紗。


    易寒看得清楚,失聲喚道:“霜喬!”


    春雨如絲,下了數日。


    崔亮由方書處出來,捧著一疊奏折,小吏撐起油傘,二人經夾道,過宮門,往弘暉殿行去。


    腳下的麻石道被雨絲沁濕,呈一種青褐色。崔亮望著手中的奏折,有些憂心,待一個白色身影出現在身前數步處,方回過神來。


    小吏倉惶行禮:“衛大人。”


    衛昭望向崔亮,崔亮緩緩抬頭,二人目光相觸,崔亮微笑道:“衛大人,恕小人奏折在手,不便行禮。”


    衛昭雙手攏於袖中,並不說話,目光凝在崔亮麵容之上,良久方淡淡道:“崔解元?”


    “不敢。”崔亮微微低頭。


    “聽聞崔解元醫術頗精,衛某有一事請教。”衛昭話語有些飄浮,小吏忙接過崔亮手中奏折,遠遠退開。


    細雨蒙蒙,崔亮望向如寒星般閃爍的那雙鳳眼,微笑道:“衛大人請問,崔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衛昭雙眸微眯,沉默良久,緩緩開口:“骨裂之症,如何方能迅速痊愈?”


    “敢問衛大人,裂在何處?因何而裂?”


    “外力所致,肩胛骨處,骨裂約?


    ?分半。”


    “可曾用藥?”


    “用過,但好得不快,病人頗感疼痛。”


    崔亮思忖半晌,道:“我這處倒是有個方子,內服外敷,衛大人如信得過崔某,當可一試。”


    衛昭自他身邊飄然而過,聲音清晰傳入崔亮耳中:“多謝崔解元,我會派人來取藥方。”


    見衛昭冷麵進來,魏五嬸哆嗦了一下,陪笑道:“姑娘剛睡下。”


    衛昭在內室門前停住腳步,冷冷道:“今日還疼得厲害?”


    “下午疼得厲害些,吃過公子給的止痛的藥,似是好了些,晚上吃得香,和小的說了會話,才睡下的。”


    衛昭輕“嗯”一聲,魏五嬸也是善於察言觀色之人,忙退入廚房,不敢再出來。


    衛昭在內室門口默立良久,聽得室內呼吸之聲平穩而細弱,終伸出右手,輕輕推開房門。


    屋內並無燭火,黑暗中,他如幽靈般飄至床前,長久凝望著那已有些憔悴的麵容,右手微顫。


    窗外透入一絲微弱的月光,正照在江慈的左頰。見她眉頭輕蹙,麵容也沒有了往日的桃花撲水,衛昭心中如揪在一處,緩緩坐於床邊,慢慢伸手,撫上她的眉間。


    指下的肌膚如綢緞般光滑,似雪蓮般清涼,從未有過的觸感讓衛昭心頭一陣悸動,手指便有些顫抖。


    江慈動彈了一下,衛昭一驚,猛然收回右手。


    江慈卻隻是喃喃地喚了聲:“師父!”再無動靜。


    衛昭長久地坐於黑暗之中,卻再也無力,去觸摸那份清涼。


    晨曦微現。


    見魏五嬸端著碗粥進來,江慈右手撐床,坐了起來,笑道:“謝謝五嬸。”


    魏五嬸語帶憐惜:“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客氣?”


    江慈將粥碗接過,放於身前,用湯匙勺起瘦肉粥大口吃著,見她吃得甚香,魏五嬸暗歎口氣,靜立一旁。


    江慈將空碗遞給魏五嬸,道:“昨夜睡得有些熱,我記得似是踢了被子,倒辛苦五嬸又替我蓋上。”


    魏五嬸一愣,猶豫片刻,輕聲道:“昨夜,公子一直守在這裏,是他替你蓋的。”


    江慈愣住,半晌方道:“他人呢?”


    “天蒙亮才走的,留了幾付藥,說是請了個西邊園子裏的大夫開的,姑娘定會喜歡喝他開的藥。”


    江慈細想片刻,大喜道:“快,勞煩五嬸,把藥煎好,拿來我喝。”


    衛昭神色淡然,換過素袍,易五進來,附耳道:“三爺,半個時辰前,有緊急軍情入了宮,現在大臣們都入宮了。”


    衛昭雙手停在胸前,又慢慢係好襟帶,道:“可曾看清,是哪邊傳來的?”


    易五麵色有些凝重:“北邊來的,看得清楚,紫杖上掛了黑色翎羽。”


    衛昭沉默片刻,冷冷一笑:“看來,又有大將陣亡了。”


    易五有些憂慮:“這桓國的二皇子也太厲害了些。”


    衛昭又脫下外袍,坐回椅中,淡淡道:“你先回宮,皇上若是問起,你就說這幾日陰雨連綿,我傷口有些疼,就不入宮請安了。”


    易五應是,轉身離去。衛昭正閉目而憩,管家輕步進來:“主子,有人在府門口,說要送樣東西給您。”


    見衛昭並不睜眼,他靠近輕聲道:“說是裴相府中之人,還出示了長風衛的腰牌。”


    衛昭猛然睜開雙眼,管家將手中狐裘奉於他麵前,低聲道:“來人說,裴相吩咐,將這狐裘送給主子。說這狐裘是他心愛之物,一直珍藏在草廬之中,舍不得用。現聽聞主子受傷,頗為擔憂,暫時送給主子使用,待他回京之時,再來討還。”


    七三、聞弦知意


    見魏五嬸坐於廊下擇菜,江慈斜搭上外衫出來。


    魏五嬸抬頭看見,忙起身替她將外衫係好,道:“公子吩咐了,不讓姑娘出來走動。”


    江慈撇了撇嘴:“又不是腿斷了,為什麽不能出來走走?躺了這些天,悶死我了。”


    她在竹凳上坐落,望向木屋旁的桃林,語帶惆悵:“今年桃花落得早,要等到明年才有桃花看了。”


    魏五嬸笑道:“姑娘是身子不好,若是能出去走動,紅楓山的桃花現在開得正豔。”


    “是嗎?”江慈笑道:“五嬸家住在紅楓山?”


    魏五嬸不敢細說,將話題岔開去:“吃了公子後來這道藥,感覺如何?”


    “不疼了,還是崔大哥的方子靠得住。”


    “看來公子為了你快些好起來,花了不少心思。”


    江慈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魏五嬸也是老成之人,早看出那位煞神公子與這位姑娘之間有些不對勁,想起媳婦和孫子性命懸於人手,心念一轉,微笑道:“要我說,姑娘也別和公子致氣,他對你是放在心尖疼著的。這傷―――”


    江慈搖頭:“我倒不是怪他傷了我,他有病,是夢魘中無意傷的,並非有意。我與他的事情,五嬸還是不知道的好。”


    魏五嬸歎道:“姑娘也是個明白人,怎麽就看不清公子的心意?他夜夜過來,你若是醒著的,他便在窗外守著,你若是睡著了,他便在床前守著―――”


    江慈打斷她的話:“他哪有那般好心,隻不過我還有用,不能死罷了。”


    魏五嬸隻盼說動這位姑娘,讓那煞神般的公子心裏高興,放自己回去,猶自絮絮叨叨:“公子雖不多話,但看得出是個體貼人,看這園子,家世自也是一等一,若論相貌,我看,除了那個什麽傳言中的‘鳳凰’衛三郎,隻怕世上無人能及。”


    聽她說到“鳳凰衛三郎”時語氣有些異樣,江慈心中一動,笑道:“我總是聽人提起‘鳳凰’衛三郎,說他長得姿容無雙,不知到底是何人品,總要見見才好。”


    魏五嬸忙道:“姑娘切莫有這心思,那等肮髒卑賤的小人,莫汙了姑娘的眼。”


    “他不是當朝權貴嗎?怎麽是肮髒卑賤的小人了?”江慈訝道。


    魏五嬸朝地上呸了一口:“什麽當朝權貴,還不是皇上跟前的弄臣,以色侍君的兔兒爺罷了!”


    半晌不見江慈說話,她側頭一看,見江慈有些愣怔,忙伸手拍了一下麵頰:“瞧我這張嘴,粗魯得很,姑娘隻當沒聽過。”


    江慈離家出走,在江湖上遊蕩,時間雖不長,卻也曾在市井之中聽人罵過“兔兒爺”這個詞,雖不明其具體含義,卻也知那是世上最下賤的男人,為世人所鄙夷。她心中翻江倒海,望向魏五嬸,緩緩道:“什麽兔兒爺?衛三郎是兔兒爺?!”


    魏五嬸幹笑道:“姑娘還是別問了,說起來怪難堪的。”


    “勞煩五嬸把話說清楚,我這人,若是好奇心起,又不弄明白了,什麽藥啊飯的,都吃不下。”


    魏五嬸無奈,道:“姑娘是清白人,自是不知兔兒爺的意思。衛三郎是孌童出身,聽說十歲便入了慶德王府,十二歲被慶德王進獻給皇上,他姿容無雙,又極善諂媚,皇上對他寵愛有加,有五六年都不曾寵幸過其他孌童,所以他才能有今日的地位。”


    江慈右手緊攥著衣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那個如鳳凰般驕傲的男子,那個如天神般的星月教主,那個日夜思念親人的孤獨之人,他竟是―――


    孌童,是月落族的恥辱,為世人所鄙夷,到底,要做著怎樣卑賤下流的事情,又要忍受怎樣的屈辱?


    遠遠看見衛昭入園,魏五嬸忙拉了拉江慈的衣襟:“姑娘,公子來了。”說著端起菜籃,躲入廚房之中。


    衛昭雙手負於身後,宛如流雲悠然而近,江慈卻隻是怔怔坐著。


    衛昭盯著她看了半晌,語氣冰冷:“五嬸。”


    魏五嬸嚇得從廚房中鑽出來,江慈忙道:“不關五嬸的事,是我自己要出來的。”她猛然站起,跑到房中,躺於床上,右手拉上被子,蒙住麵容。


    淡雪梅影的話,月落山的所見所聞,五嬸的鄙夷之色,竟讓她沒有勇氣掀開被子,再看那張絕美的麵容。


    衛昭冰冷的聲音傳來:“出來!”


    見江慈沒有反應,他緩緩道:“五嬸,把她拉出來。”


    江慈無奈,慢慢掀開被子,卻不睜開眼睛:“我要休息了,三爺請出去。”


    衛昭衣袖一拂,門呯然關上。江慈一驚,睜開眼睛,見他緩步走向床前,急忙轉身向內,卻觸動肩上痛處,“啊”聲驚呼。


    衛昭快步上前,將她扶起,見她眸中含淚,語氣便緩和了些:“看來崔子明的藥也不管用。”


    江慈忙道:“藥管用,不疼了,多謝三爺費心。”


    這是衛昭傷了她之後,第一次見她軟語相向,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江慈低垂著頭,猶豫半晌,輕聲道:“三爺,我的傷好多了,您以後,不用天天來看我。”


    衛昭默然不語。


    江慈低低道:“三爺,我知道,你是無意中傷的我,我並不怪你。我隻是左手動不得,你還是放五嬸回去吧。”


    良久聽不到衛昭說話,她終忍不住抬頭,又被那閃亮的眼神驚得偏過頭去。


    屋內一片令人難受的沉寂,江慈正有些心驚,衛昭緩緩開口,語氣冰涼淡漠:“我不是來看你,隻是送樣東西給你。”


    江慈強笑道:“這裏有吃有喝,倒不缺什麽―――”話未說完,衛昭已將一件狐裘丟在她的身前。


    江慈低頭望著狐裘,半天才認了出來,驚得猛然抬頭:“他回京城了?”


    衛昭眼睛一眯,瞳孔也有些收縮,眼神卻銳利無比,盯著江慈,冷聲道:“這狐裘,你認得?”


    江慈知已無法否認,隻得點了點頭:“是,這狐裘,是我在長風山莊時穿過的。”


    衛昭微微一震,卻又逐漸平靜,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容,襯著他雪白的麵容,說不出的詭異邪魅,讓江慈不敢直視。


    風,由窗外透進來,吹得衛昭的烏發輕輕揚起。他慢慢俯身拎起狐裘,輕哼一聲,又搖了搖頭,終笑出聲來:“少君啊少君,你讓我,怎樣說你才好!”


    弘暉殿內,皇帝冷冷看著殿內諸臣,眼光在董學士身上停了一瞬,又移開去。


    董學士似是蒼老了許多,雙腳也隱隱有些顫抖。太子不忍,上前扶住他的右臂,皇帝歎了口氣,道:“給董卿搬張椅子過來。”


    太子將董學士扶到椅中坐下,皇帝和聲道:“董卿還是不要太過悲傷,王朗為國捐軀,朕自會給他家人封蔭的。”


    董學士想起嫡妻隻有這一個弟弟,想起自己失去了軍中最重要的左膀右臂,心中難過,竟說不出謝恩的話。


    靜王知時機已到,上前一步,恭聲道:“父皇,現在河西府告急,全靠田策在拚死力守,得趕緊往河西調兵才行。”


    兵部尚書邵子和道:“皇上,眼下看來,桓軍比薄賊更為強勢,得從婁山再抽些兵力支援田策。”


    大學士殷士林望了望太子,道:“調兵是一著,關鍵還得有能與宇文景倫抗衡的大將,田策隻怕不濟事。”


    皇帝陷入沉思之中,靜王向邵子和使了個眼色,邵子和會意,小心翼翼道:“皇上,不知裴相傷勢如何,若是他能出戰,統領長風騎,倒可能是桓軍的克星。”


    殷士林眼神掠過董學士,道:“眼下看來,也隻有裴相能挑起這個重擔了。”


    皇帝右指在龍椅上輕敲,卻不發話。王朗身死,高成戰敗,太子和莊王俱不便說話,殿內陷入一片沉寂。


    皇帝似是有些疲倦,靠上椅背,閉目半晌,方淡淡道:“朕自有主張。”


    陶內侍跟在皇帝身後進了暖閣,替他寬去龍袍,見他神色有些不豫,輕聲道:“皇上可要進些參湯?”


    皇帝心中煩悶,欲待斥責,衛昭輕步進來,揮了揮手,陶內侍退去。


    衛昭取過桌上參湯,淡淡一笑,皇帝轉過身去。衛昭低歎了一聲,匙羹輕響,竟自顧自地喝上了參湯。


    皇帝索性回過頭來,衛昭似笑非笑,斜睨著皇帝:“三郎時刻想著能為皇上分憂,隻恨這身子尚未大好,看喝上一碗禦用的參湯,能不能好得快些。”


    皇帝一笑,衛昭便將參碗奉上,皇帝就著喝完,和聲道:“還是你貼心,其餘的臣子,沒一個叫朕放心的。”


    “皇上可是為了桓軍南侵的事情煩心?”衛昭看了看案上的折子,淡淡道。


    皇帝輕“嗯”了一聲,步至椅中坐下,微合雙眼,道:“你是個明白人,眼下情形,不得不讓裴琰重掌兵權,可萬一―――”


    衛昭飄然走近,替他輕捏著雙肩,悠悠道:“皇上也知道,三郎與少君素來麵和心不和,我也看不慣他那股子傲氣。但平心而論,若說領兵作戰,華朝無有出其右者。”


    皇帝被拿捏得舒服,微笑著拍了拍衛昭的手:“你這話說得公允。”


    “三郎是站在朝廷社稷的立場上說話,並非單純依據個人喜惡。眼下情形,也隻有讓裴琰出來統領長風騎,對抗桓軍,否則河西危殆。”


    皇帝沉吟不語,衛昭笑道:“皇上若是不放心裴琰,三郎倒是有個法子。”


    “說來聽聽。”


    衛昭手中動作停住,慢慢俯身,貼到皇帝耳邊,柔聲道:“皇上可派一名信得過的人,作為監軍,隨軍監視裴琰。他若有異動,容國夫人和裴子放可還在皇上手心裏捏著,不怕他不聽話。”


    皇帝微微點頭,道:“裴子放走到哪裏了?”


    “手下來報,三日後便可進京。”


    皇帝思忖一陣,微笑道:“裴琰有些拿架子,得派個合適的人去宣他才行。”


    衛昭直起身,繼續替皇帝按捏,半晌方輕哼一聲:“我可不愛見他,皇上別派我去就行。”


    皇帝大笑:“不是朕小看你,你還真不夠份量。你早些把傷養好,朕另有差事要派給你。”


    春光極濃,漫山遍野的杜鵑花似是要拚盡最後一絲韶光,將寶林山點綴得如雲霞籠罩。


    莊王著輕撚雲紗的錦袍,由馬車探身出來,望向山腰處的長風山莊,手中不自覺地用力,車簾上的玉珠被他扯下數顆。


    仆從過來,匍伏於地,莊王踩著下了馬車。他望著長風山莊高簷上的銅鈴,想起臨行前父皇的嚴命,想起遠在河西的高姓世族,心底喟歎一聲,喝住要上山通知裴琰出莊相迎的侍從,率先往山上走去。


    他是首次來長風山莊,看著那精雕重彩的府門,不由羨慕裴琰這個冬天倒是過得自在,正自怔忡,莊門大開,裴琰一襲天青色長袍廣袖絲服,緩步出來。


    莊王忙笑著上前:“少君!”


    裴琰深深施禮:“王爺!”


    莊王搭著裴琰的手,細細看了他幾眼,語帶疼惜:“少君可消瘦了,看來這回真傷得不輕。”


    裴琰微微笑著:“小子們說似是見到王爺車駕,我還不信,王爺前來探望,真是折煞裴琰。”


    他將手一引,莊王與他並肩步入莊內,口中道:“我早念著要來看望少君,但政務繁忙,一直抽不開身,少君莫要見怪。”


    裴琰忙道豈敢,將莊王引入東花廳。下人奉上極品雲霧茶,裴琰輕咳數聲。


    莊王放下手中茶盅,關切道:“少君傷勢還未好嗎?”


    裴琰苦笑道:“好了七八成,但未恢複到最佳狀態,倒讓王爺見笑。”


    莊王鬆了口氣,重新端起茶盅,正自思忖如何開口,安澄進來,給莊王行了禮,又步到裴琰麵前稟道:“相爺,都備好了。”


    裴琰起身笑道:“下人們說在平月湖發現了三尺長的大魚,我讓他們備下了一應釣具,王爺可有興趣?”


    莊王性好釣魚,正想著如何與裴琰拉近些距離,忙道:“再好不過。”


    平月湖在長風山莊東南麵,為山腰處的一處平湖。


    此時正是盛春,湖水清澈,碧波蕩漾,湖邊翠竹垂柳,鵝雁翩躚。迎麵而來的湖風帶著濃濃的花香,湖麵一片明亮的緋紅,滿眼皆是明媚的春光,莊王不由歎道:“都說京城乃繁華之地,我看倒不如少君這長風山莊來得舒心自在。”


    裴琰將他引至藤椅中坐下,自己也撩襟而坐,微笑道:“雖不敢說這處好過京城,但住久了,倒真的舍不得離開。這些年,不是在戰場殺敵,便是在朝堂參政,鮮少有過得這麽輕鬆自在的日子。所以說,福禍相倚,此次受傷倒也不全是壞事。”


    莊王大笑,下人們早替二人上好魚餌,二人接過,將釣線拋入湖中。


    柳蔭稀薄,春陽正盛,清風徐來,二人麵上皆閃爍著淡淡的光影。不多時,裴琰便釣上來一條尺來長的金色鯉魚,十分歡喜,笑著對莊王道:“可惜不是在京中,不然邀上靜王爺與三郎,比試一番,定可將靜王爺灌得大醉。”


    他似是又想起一事,問道:“聽說三郎受了重傷,可大好了?”


    莊王卻隻是忙著起杆,釣上一尾兩寸來長的小鯽魚,搖了搖頭:“少君這長風山莊的魚兒都有些欺生。”又道:“三郎傷得較重,怕隻恢複了五六成,看著清減了許多,讓人好生心疼。”


    裴琰重新將釣絲拋回水中,歎道:“皇上定是又心疼又心憂,唉,身為臣子,不能為皇上分憂,實是愧對聖恩。”


    莊王正等著他這話頭,便緩緩放下手中釣杆,轉頭望向裴琰:“少君,父皇有旨意下。”


    裴琰忙放下釣杆,揮了揮手,所有隨從迅速退去,他麵北而跪,口中道:“臣裴琰接旨。”


    莊王上前將他扶起,道:“父皇說,不用行禮接旨。”說著從袖中取出黃綾卷,裴琰雙手接過,攤開細看,麵上露出猶豫遲疑之色。


    莊王語出至誠:“少君,眼下已到了國家危急存亡之時,宇文景倫大軍長驅直入,若是讓他攻下了河西府,瀟水平原無險可依,京城危矣。”


    裴琰默默無言,莊王無奈,隻得續道:“高成戰敗,寧劍瑜在婁山和小鏡河撐得辛苦,無暇西顧。王朗又陣亡,董學士怮哭數日。眼下社稷危艱,還望少君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謝煜在這裏,替天下蒼生,黎民百姓先行謝過少君!”說完長身一揖。


    裴琰忙上前將他扶住,連聲道:“王爺切莫如此,真是折殺裴琰。”


    莊王目中透著熱切之意:“少君可是答應了?”


    裴琰仍有些猶豫,莊王輕聲道:“少君可是有何顧慮?”


    “倒不是。”裴琰搖了搖頭:“主要是我這傷,未曾痊愈―――”


    莊王嗬嗬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個玉盒,道:“父皇也知少君傷了元氣,讓我帶來了宮中的‘九元丹’。”


    裴琰麵上露出感動之色,語帶哽咽,磕下頭去:“臣謝主隆恩。”


    莊王將他扶起,親熱地拍著他的右手,歎道:“少君,你是國之柱石,朝中可是一時都離不得你,父皇都說,讓我多多向你請教才是。”


    裴琰忙稱不敢,道:“日後裴琰還得多多仰仗王爺。”


    湖水倒映著青山紅花,平靜無瀾,倒影中的杜鵑花絢得耀目。平月湖畔,二人相視一笑,笑意盎然的眸子中俱各微閃著光芒。


    喝過崔亮開的藥,又連敷數日外用草藥,江慈肩傷有所好轉,但精神卻一日比一日萎靡,常呆坐在房中,閉門不出。


    魏五嬸與她相處一段時日,對她性情有了一定了解,雖是被迫前來服侍於她,也有些心疼於她。這日夜間,見衛昭飄然入園,兩人一人在室內枯坐,一人於窗外默立,終忍不住輕步行到衛昭身側,低聲道:“公子,姑娘這幾日有些不對勁。”


    衛昭並不言語,魏五嬸歎了口氣:“公子,您還是進去勸解一下吧,這樣子,肩傷能好,但心病怕會嚴重。”


    夜風吹起衛昭耳側垂下的長發,拂過他的麵頰。他忽想起那日晨間,自己負著她,趕往落鳳灘,她的長發,也是這樣拂過自己的麵頰。淡淡的惆悵在心頭蔓延,終提起腳步,緩步步入內室。


    她正麵窗而坐,緋色長裙在椅中如一朵桃花般散開,烏發披散,越發襯得肌膚雪白。衛昭凝望著她的側影,再望向她身側床上散散而放的狐裘,目光一緊,輕咳出聲。


    江慈轉頭看了衛昭一眼,又轉過頭去,剪水雙眸蒙上了一層霧色,低聲道:“他快到京城了吧?”


    衛昭望向窗外的黑沉,淡淡道:“算算日子,明日就要到了。”


    七四、相逢不識


    江慈笑了笑,衛昭聽她笑聲中有著說不出的嘲諷與傷憐之意,再看了看那狐裘,心中漸漸明白,嘴角笑意不可抑製。


    他將狐裘拿在手中,輕柔地撫著那灰白狐毛,悠悠道:“少君送了這狐裘來,可燒了兩個洞,還怎麽穿呢?”


    江慈正有心病,禁不得他如此旁敲側擊,又想起那噩夢般的一夜,雪白的麵龐上便湧上一絲潮紅。衛昭看得清楚,笑意漸斂,坐於床邊,靜靜地看著她的側麵。


    江慈再坐一陣,平靜道:“三爺,你就不懷疑,是我告訴他的嗎?”


    衛昭一笑:“這個我倒不懷疑。”


    “為什麽?”


    衛昭手指輕撚著狐裘,卻不回答,過得一陣,竟將手枕在腦後,合目而憩,貌甚閑適。


    江慈這些日子十分困惑,終忍不住坐到床邊,右手推了推衛昭:“三爺。”


    “嗯。”


    “你說,裴琰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你就是真正的星月教主的?”


    衛昭微睜雙眼看了她一下,又合上,語調淡淡:“我怎麽知道。”


    江慈沉吟道:“他送這狐裘來,就是表明他已經知道我在你的手上,也就是指你才是真正的星月教主。”


    “不錯,他這是點醒我,要我對他坦誠相見,真心合作。虧了這件狐裘,我才知道,他早就幫了我一把。”


    江慈微微側頭:“我就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明天進京,你去問他,不就得了。”


    江慈的臉不易察覺地紅了一下,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衛昭看了看她的臉色,低聲道:“又不想回去了?”


    江慈抬頭,見他眸中似有火焰閃動,灼得心中一驚,隻得避開他的眼神:“又由不得我想,我倒想見見他,問清楚一些事情再走。”


    “走?”衛昭斜著頭凝視她許久,淡淡道:“你認為,他會放你走嗎?”


    江慈一笑:“隻要你把我還給他,我的使命和作用便告完成,他再也找不到囚禁我的任何借口。”


    衛昭冷笑道:“你是天真還是傻,他堂堂一個相爺,要將你這小丫頭關上一輩子,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要什麽借口。”


    江慈平靜地望著他,衛昭竟有些不敢與她對望,慢慢合上雙眸,卻聽到江慈低低道:“三爺,你說真心話,若是我再也無可利用的地方,你還會不會關著我?”


    衛昭默然,竟無法開口。


    他默默坐起,再看了一眼江慈,起身向屋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停住,遲疑一瞬,道:“他明日進京,會先去宮中見皇上,估計三五日後便要離京,明天晚上,我安排你去見他吧。”


    他再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動,卻未再說話,倏然轉身,快步而去。


    這日晴空萬裏,春風送爽。


    裴琰著紫紗蟒袍,看上去有點病後初愈稍顯清瘦的樣子,由乾清門而入。恰逢眾臣散朝出宮,他微笑著與眾臣一一見禮,卻不多話,靜王與他擦肩而過,微微點了下頭。


    延暉殿的東閣望出去是滿池的銅錢草,綠意盎然,又種了辟蟲的薰草,清風徐過,閣內一片清香,令人神清氣爽。


    裴琰躬身而入,伏地頌聖,皇帝剛換下朝袍,過來拍了拍他的左肩:“快起來,讓朕瞧瞧。”


    裴琰站起,微低著頭,似是有些激動,半晌方哽咽道:“讓皇上擔憂,是微臣的罪過。”


    皇帝拉著他的手走到窗前,細細地看了看,歎道:“真是清瘦了許多。”


    裴琰眼中水光微閃,竟一時不能對答。皇帝轉身,背手望向窗外的濃濃綠意,緩緩道:“朕實是不忍心再將你派上戰場,你父親僅你這一點血脈,若是―――”


    裴琰躬身在側,待皇帝情緒稍稍平穩,方道:“微臣無用之軀,得聖顏器重,卻不能報聖恩於萬一,實是無顏以對。”


    皇帝見他聲音帶泣,微笑地拉住他右手,往禦案前走去。口中道:“既宣你來,便是有重任要交給你,再莫說什麽有用無用的話。”


    裴琰清清喉嚨,點頭應是。


    內侍拉開帷布,露出掛在牆上的地形圖,裴琰立於皇帝身後半步處,將圖細細看了一番,道:“有些凶險。”


    “嗯,幸得田策拚死力守黛眉嶺,現在婁山已緊急抽調了三萬人馬過去支援,但不知能頂多久。”


    裴琰想了想道:“田策這個人,臣還是清楚的。是長風騎中出了名的悍不畏死之人,而且有個特點,對手愈強,他愈有一股子韌性,而且辦事不魯莽。”


    皇帝點了點頭:“一個寧劍瑜,一個田策,都是你帶出來的,不錯。”


    “謝皇上誇獎。”


    皇帝道:“王朗中計身亡,出乎朕的意料,宇文景倫應在朝中派了探子,知道咱們糧草出了問題,朕已命刑部暗查。”


    “皇上英明。臣一路上也想過,此次若要與桓國和薄賊兩線作戰,虛虛實實最為重要。”


    皇帝將手一合,麵上閃過欣慰之色:“少君與朕想的,不謀而合。”


    他有些興奮:“快講講,如何虛虛實實?”


    裴琰有些猶豫,皇帝向陶內侍道:“延暉殿百步以內,不得留人。”


    等一切腳步聲遠去,裴琰還是有些遲疑,皇帝道:“現在就咱們君臣兩個人,有什麽話,你盡管說,朕都恕你無罪。”


    “是。”裴琰恭聲道:“皇上,臣懷疑,桓軍早與薄賊和嶽藩有勾結。”


    皇帝早就這事想了多日,冷聲道:“三方一起發難,自是早已勾結好了的。”


    “他們三方互通聲氣,打了我們個措手不及,而且三方都各有各的消息來源,如果配合行事,咱們麵對的便是一張逐漸收緊的網,不將這張網給破了,隻怕會被他們困死在這張網內。”


    “如何破?”


    裴琰道:“還在這虛虛實實四字。”


    皇帝逐漸明他用意,點頭道:“南邊嶽藩,還有南詔山擋著,小慶德王又娶了談鉉的女兒,暫成不了大氣候,薄賊和桓軍,得想辦法讓他們打起來。”


    “是,微臣算了一下,咱們北線和東北線的人馬,包括長樂、河西、婁山、小鏡河再加上京畿的這幾個營,統共不過二十萬。薄賊十萬人馬,桓軍十五萬,兵力上咱們處於劣勢,如果還讓兩方聯手行事,一味堅守,不是長久之計。”


    皇帝眉頭輕皺:“繼續說。”


    “其實桓軍和薄賊都有他們的弱點。桓軍吃虧在戰線拉得過長,而且他們是遊牧民族出身,性情凶殘好殺,燒殺搶掠。而薄賊雖號稱十萬大軍,據隴州起事,但他軍中將士,仍有一部分不是隴州本地人士。”


    皇帝微微而笑:“那你打算在這上麵怎麽做文章?”


    “皇上。”裴琰跪地磕首:“臣冒死奏請皇上,臣若上戰場,屆時經內閣遞上來的軍情,請皇上不要相信,也不要對臣起疑。”


    皇帝輕“哦”一聲,裴琰磕頭道:“所以臣懇請皇上,派一名信得過的人入臣軍中為監軍,但此人遞上來的折子,萬不可經內閣及大臣內侍之手。”


    皇帝點了點頭:“朕明白你的意思。”


    “戰場瞬息萬變,臣要同時與桓軍和薄賊開戰,並無十分的勝算,或需詐敗,或需設伏,或需以糧為餌,或需以民為犧牲,而且各個計謀之間需環環相扣。臣懇請皇上準臣便宜行事,統一調度。”


    皇帝站起身來,長久凝望著地形圖,聲音沉肅:“好,朕就將前線的十六萬人馬統統交給你,再調雲騎營給你。糧草由董學士親自負責,朕再派一名監軍入你軍中,你的軍情,表麵上做一套由內閣遞上,真實情況,均由此監軍秘密送達朕的手中。”


    裴琰伏地叩道:“皇上聖明,臣當肝腦塗地,以報聖恩。”


    皇帝俯身將他拉起,輕拍著他的手,良久方道:“少君,朕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朕失望。”他頓了頓道:“你叔父前幾日回了京,朕已下旨,複了他的震北侯,入內閣參政,你母親,朕會另有恩旨。裴氏一門自開朝以來便是滿門忠烈,朕會命人建祠立傳,以為世人旌表。”


    裴琰忙行禮謝恩,皇帝道:“你既心中有數,估計要籌備幾日?”


    “臣得和董學士商議一下運糧的事情,還得將雲騎營作一些安排,需得四五日。”


    “嗯,朕已讓欽天監擇過日子,這個月初八,你帶上雲騎營,離京吧。”


    裴琰再下跪叩道:“臣遵旨。”


    裴琰打馬回了相府,直奔西園。他推門而入,崔亮正在圖上作著標記,也不抬頭,笑道:“相爺快來看。”


    裴琰走到長案前,細細看著地形圖,良久方望向崔亮,二人相視一笑,裴琰道:“辛苦子明了。”


    “相爺客氣。”


    裴琰再看向地形圖,笑道:“不愧是魚大師的傑作,比皇上那幅要詳盡多了。”


    崔亮歎道:“時間不夠,我隻來得及繪出瀟水河以北的,瀟水河以南的還得花上幾個月時間才行。”


    “現在重點是對抗桓軍和薄雲山,夠用了,以後再慢慢繪便是。”


    崔亮有些遲疑,取過一邊數本抄錄的軍情折子,裴琰接過細看,道:“這些你都傳給我看過了,有什麽不對嗎?”


    崔亮斟酌了一會,方緩緩道:“相爺,桓軍之中,必有熟悉我華朝地形,且善於工器之人。”


    “嗯,看軍情我也想到了,這個人定是宇文景倫的左膀右臂,咱們得想辦法把這個人找出來,除掉才行。”


    崔亮卻低著頭,不再說話。


    裴琰眼中神光一閃,微笑道:“子明,眼下形勢危急,你得幫我一把。”


    見崔亮不答,裴琰正容道:“子明,你比誰都清楚,無論是薄軍或是桓軍攻來,受苦的還是黎民百姓。桓軍燒殺擄掠,薄賊也向來對手下的屠城行為睜隻眼閉隻眼,還請子明看在華朝百姓的麵上,入軍中助我一臂之力。”說完長身一揖。


    崔亮忙上前還禮:“相爺折殺崔亮。”


    裴琰搭住崔亮的雙手,滿麵懇切之色:“子明,如今正值國家危機存亡之際,裴琰身負皇恩重托,心係社稷安危,子明有經天緯地之才,還請助我一臂之力。”


    崔亮遲疑良久,似是下定決心,抬頭直視裴琰:“好,相爺,我就入長風騎,陪相爺與他們打這一仗。”


    裴琰大喜:“有子明助我,定能贏這場生死之戰,裴琰幸甚


    !”


    崔亮心中苦笑,又想起一事:“對了,相爺,小慈呢?”


    裴琰淡淡笑道:“我趕著進宮見皇上,快馬入京的,她在後麵坐馬車,不是今晚便是明日會到。”


    見裴琰出園,安澄笑著過來。裴琰笑罵道:“你倒心情好,見著老相好了?”


    安澄嘻然:“屬下可沒有老相好,倒是相爺料事如神,有人物歸原主了。”說著從身後拿出一件狐裘。


    裴琰嗬嗬一笑:“三郎讓人送過來的?”


    “是,說是謝謝相爺一片關懷之意,他身子已大好了,天氣也暖和起來,用不著這件狐裘,送還給相爺。


    裴琰伸手取過狐裘:“你讓裴陽去稟告夫人,說我晚些再過去給她請安。”


    他將狐裘搭在臂上,一路回到慎園,漱雲早帶著一群侍女在門口相迎。裴琰淡淡看了她一眼,直奔內室。漱雲不敢進去,半晌方聽到他喚,忙進屋盈盈行了一禮:“相爺。”


    她上前輕柔地替裴琰除下蟒袍,換上便服,手指滑過裴琰的胸膛,裴琰一笑,右臂攬上她的腰間,漱雲瞬間全身無力,依上他胸前。


    裴琰低聲笑道:“可有想我?”


    漱雲臉紅過耳,半晌方點了點頭。裴琰微笑道:“我不在府中,母親又不管事,辛苦你了。”


    漱雲忙道:“這是漱雲應盡的本份。”又低聲道:“叔老爺是二十八日進的京,聽說皇上在城東另賜了宅子,他也未來相府。夫人這幾個月,除了為皇上祝壽進了一趟宮中,也就前日去了一趟護國寺。”


    裴琰輕“嗯”一聲,放開漱雲,忽道:“我記得今日是你生日。”


    漱雲笑道:“相爺記錯了,漱雲是五月―――”看到裴琰鋒利的目光,她收住話語,低頭輕聲道:“是。”


    裴琰微微一笑:“咱們也有半年未見,不如今夜我帶你去城外遊湖賞月吧。”


    漱雲盈盈笑道:“一切聽從相爺安排。”


    京城西門外的景山下,有一“永安湖”,峰奇石秀,湖麵如鏡,岸邊遍植垂柳,微風輕拂,令人心曠神怡。


    永安湖風景優美,白日山色空蒙,青黛含翠,到了夜間,湖中小島上“寶璃塔”的銅鈴會在夜風中發出宛轉清越的鈴音,襯著滿湖月色,宛如人間仙境。


    以往每逢夜間,京城的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們便會出城來“永安湖”遊玩。近來由於京城實行宵禁,出城遊玩之人夜間不得入城,湖麵上的畫舫便稀少了許多。


    這日天尚未全黑,一行寶馬香車浩浩蕩蕩地出了京城西門,有那好事的百姓打聽,方知今日是裴相如夫人芳誕,裴相與如夫人分開日久,甫回京城,便帶她去遊湖賀壽。


    於是,京城百姓便有了兩種說法。一種自是裴相與如夫人伉儷情深,恩愛非常,久別勝新婚。另一種,則說裴相大戰之前從容不迫,談笑之間運籌帷幄,不愧為睥睨天下、縱橫四海的“劍鼎侯”。


    裴琰著一襲飄逸舒雅的天青色絲袍,腰係玲瓏玉佩,足踏黑色緞麵靴,俊麵含笑,溫柔的目光不時凝在漱雲身上,在圍觀百姓的豔羨聲中登上畫舫。隨從們跟上,畫舫駛動,向湖心悠悠而去。


    船到湖中,漱雲依在雕欄畫窗前,看著閉目養神的裴琰,暗歎一聲,又轉頭望向窗外。


    裴琰淡然道:“把帷簾放下來吧。”


    漱雲輕應一聲,將門窗關上,帷簾悉數放下。


    舟行碧波,不多時便靠近湖心小島。漱雲拉開帷簾,推開窗,轉頭笑道:“相爺,今夜風大,銅鈴聲聽得很清楚呢。”一陣湖風吹來,她手中的帕子隨風吹舞,落於島邊的垂柳之上。


    漱雲“啊”了一聲,隨從們忙將船靠岸,自有人上去將絲帕取回。


    絲竹聲中,畫舫繼續在湖中緩緩前行


    舫內,卻隻剩下了漱雲,默然而坐。


    夜色深深,裴琰立於湖心小島上的“寶璃塔”下,負手望著湖心幽幽波光,又轉頭望向七層高塔。


    暮春的夜風,帶著濃鬱的草香,吹過高塔。塔角的銅鈴在風中“璫璫”而響,裴琰靜靜地聽著,微微一笑,舉步踏入塔內。


    塔內靜謐幽暗,裴琰沿木梯而上,腳步聲輕不可聞。


    “寶璃塔”的木梯每上一層便正對著這一層的觀窗,空蒙的星光自窗外透入,灑在塔內,裴琰踏著這星光,拾層而上。


    上到第五層,他的腳步漸漸放緩,塔外的星光將一道纖細的身影投在塔內。裴琰雙眸微眯,腳步稍稍放重,慢慢走近坐於觀窗上的江慈。


    夜風吹響銅鈴,也卷起江慈的長裙,她肩頭披著一件緋色披風,側身坐於觀窗的木台上,宛如一朵盛開的芙蓉。


    似是聽到腳步聲響,她身子微微一震。


    裴琰緩步走近,目光凝在她秀美的側麵,餘光卻見她的雙手在微微顫抖。他的腳步停住,再等片刻,江慈終慢慢轉過頭來。


    塔外的夜空,繁星點點。她的剪水雙眸也如身後天幕中的寒星,裴琰呼吸有一瞬的停滯,旋即微笑道:“下來吧,坐那上麵很危險。”


    江慈又轉過頭去,沉默片刻,低聲道:“三爺在頂層等相爺。”


    她話語中,“三爺”說得極輕,“相爺”又說得極淡。裴琰愣了一下,雙眼微眯,抬頭望向上層,淡淡道:“你在這裏等我。”


    江慈卻猛然跳下木台,裴琰本能下伸手扶了扶,觸動她左肩痛處,江慈疼得呼出聲來。


    裴琰麵色微變,右手探出,扯下她的披風。江慈疾退後幾步,裴琰身形微閃,便將她堵於塔內一角,伸手摸了摸她的左肩。


    江慈左肩尚綁著固骨及敷藥用的小木板,裴琰一摸便知,冷聲道:“怎麽回事?”


    七五、棋逢對手


    江慈不語,也不看向裴琰,輕輕推開他的手,又慢慢走過去將地上的披風拾起。


    裴琰轉身搶過,替她披上,低頭看著她有些憔悴消瘦的麵容,以及眉梢眼角的那份淡漠,遲疑片刻,輕聲道:“你在這等我。”


    江慈卻退後數步,站於向上的梯口處,微微一笑:“相爺,三爺說,您要見他,得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夜風忽盛,簷外的銅鈴叮璫而響。裴琰望著梯口處的江慈,嗬嗬一笑:“既是如此,你就問吧。”


    江慈直視著他,目光灼人:“相爺,您,是何時知道三爺真實身份的?”


    裴琰雙手負於身後,走至觀窗下,望著窗外滿天星光,淡然道:“洪州城你被殺手刺殺,我命人去查是誰買凶殺人,結果查出來是姚定邦,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再細想了以前的事情,才猜出來的。”


    江慈雙唇微顫:“您既猜出來了,為何後來還要假裝相信我的謊言,殺了姚定邦?”


    裴琰一笑:“我殺他,自有我的理由,你無需知道。”


    江慈盯著他淡然而笑的側麵,呼吸漸重,右手攥緊披風,終緩緩開口:“相爺,那、那你為了……救我而受的傷呢?”


    裴琰轉過頭,與她默然對望,良久,微笑道:“我不傷,有些事情便不好辦。”


    見江慈麵上血色漸退,裴琰冷聲道:“你既問了我這些,我也來問你一句,你為何要幫三郎,欺騙於我?”


    江慈沉默不答,隻是微微搖了搖頭,又將身一側,低聲道:“相爺請。”


    裴琰淩厲的眼神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輕哼一聲,右袖輕拂,自江慈身邊緩步而上,提步間不急不緩,意態悠閑。江慈默默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踏上第六層,又轉向第七層。


    塔內極靜,江慈聆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感受著身前之人散發的一絲溫熱。四周,幽靜的黑暗與淡蒙的光影交替,讓她如踩在雲端,悠悠蕩蕩中有著無盡的悵然。


    裴琰眉目卻愈發舒展,笑容也無比溫雅,終停步在第七層的梯口處,笑道:“三郎尋的好地方!”


    寶璃塔,第七層。


    衛昭立於觀窗下,星光投在他的素袍上,反射著幽幽的光芒,透著寒冷與孤寂。


    夜風自觀窗吹入,白衫獵獵飄拂。他悠然回首轉身,嘴角微勾,聲音清潤淡靜:“未能相迎,怠慢少君了。”


    二人均嘴角含笑,眼神相觸,卻誰也未上前一步。


    江慈緩步上來,默默地看著二人。


    窗外有淡淡的星光,塔內是昏黃的燭火,身後,是梯間幽深的黑暗。


    眼前的這二人,一人眼波清亮、俊雅溫朗,一人雙眸熠燦、秀美孤傲;他們笑臉相迎,心中卻在算計抗爭,到頭來,究竟是誰算計了誰,又是誰能將這份笑容保持到最後?


    她的眼神逐漸黯淡,忽覺有些涼意,雙臂攏在披風內,提步走向衛昭。


    裴琰與衛昭仍微笑對望,誰都不曾移開眼神望向江慈。


    江慈走到衛昭身前,盈盈行禮,低聲道:“三爺,多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我話已問清,就此別過,您多珍重。”


    衛昭負於身後的雙手微微一抖,卻仍望著裴琰,眸中流光微轉,淡淡道:“物歸原主,無需言謝。”


    江慈再襝衽施禮,猶豫片刻,低低道:“三爺,您若是能回去,便早些回去吧。”


    衛昭嘴角笑容一僵,江慈已轉身走向裴琰。裴琰在衛昭笑容微僵的一瞬,移開眼神,笑意盎然,望著走近的江慈。


    江慈再向他襝衽施禮,直起身時,迎上裴琰目光,神情恬靜如水:“相爺,是我欺騙了你,但你,也欺騙利用了我,我們從此互不相欠。所有事情都已了結,我也要離開京城,多謝相爺以前的照顧,相爺請多保重。”


    裴琰笑意不減,瞳孔卻有些微收縮。江慈迅速轉身,長長的秀發與緋色的披風在空中輕甩,如同輕盈翩飛的粉蝶,奔下木梯。


    衛昭麵色微變,右足甫提,裴琰眼中寒光一閃,身形後飄,淩空躍下,擋於已奔至梯間轉彎處的江慈麵前,右手急伸,點上她數處穴道。


    望著昏倒在地的江慈,裴琰麵沉似水,靜默片刻,蹲下身,伸出右掌,緩緩按向江慈胸口。


    手掌觸及她外衫的一瞬間,低沉的聲音傳來:“少君。”


    裴琰並不回頭,唇角挑起微小的弧度:“三郎有何指教?”


    衛昭雙臂攏於白袍袖中,站於梯口處,目光幽暗,自江慈麵上掠過,又移開來,神情漠然,望著牆壁。良久,平靜道:“你我會麵,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但她救過我月落族人,你若殺她滅口,我對族人不好交待。”


    裴琰眼皮微跳,嗬嗬一笑:“如此,倒是我多事了。”


    他收回右掌,直起身,斜望著地上的江慈,俊眉輕蹙:“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三郎又不便殺她滅口,說不得,我隻能再將她囚在身邊,以防泄密。”


    衛昭麵無表情,冷冷道:“少君自便,本來就是你的人。”


    裴琰俯身抱起江慈,麵上浮起一絲笑容,再直起身又複於平靜。他將江慈抱上七層塔室,放於牆角,又替她將披風係好,拂了拂衣襟,轉過身來。


    衛昭正背對著他,站於觀窗下,悠悠道:“今夜星象甚明,少君可有興趣,陪衛昭一觀星象?”


    裴琰施施然走近,與他並肩站於觀窗前,望向廣袤的夜空:“三郎相邀,自當奉陪。”


    天幕之中,弦月如鉤,繁星點點。湖麵清波蕩漾,空氣中流動著淡淡的湖水氣息和柳竹的清香。


    夜風徐來,吹起衛昭的散發,裴琰的束巾,二人負手而立,身形挺直。


    “今夜紫薇、太薇、天市三垣閃爍不定,晦暗不明,乃熒惑入侵之象,國家將有變亂。”衛昭聲音平靜無波。


    “若按這星象,鬥、牛、女、虛、危、室、璧七宿動搖,定主北方有兵亂。”裴琰微笑道。


    “帝星忽明忽暗,紫薇垣中閃爍,有臣工作亂,或主大將陣亡。”


    裴琰哈哈一笑:“若要我觀,垣中五星之中,赤色之星隱有動搖,天下將有大亂。三郎可信?”


    衛昭雙眸微眯,轉身望向裴琰,聲音不疾不緩:“我從不信星象,少君可信?”


    裴琰也轉過身與他對望,微笑道:“我也從不信星象。”


    二人同時大笑,衛昭將手一引:“既都不信,觀之無益,我已備下棋局,請少君賜教。”


    裴琰優雅從容笑道:“自當奉陪,三郎請。”


    二人走至塔室正中的石台前落座,衛昭取過紫砂茶壺,慢悠悠地斟滿茶盞,推給裴琰,眼光掠過一邊牆角昏迷的江慈,忽然一笑:“少君的問題,我倒是可以代她相答。”


    不待裴琰說話,他靠上椅背,身體舒展,徐徐道:“容國夫人壽宴之夜,我曾讓人給她服下了毒藥。”


    “玉麵千容蘇婆子?”裴琰低頭飲了口茶,借茶氣掩去目光中的淩厲之色。


    “正是。不過我已替少君將她打發回老家了。”


    “多謝三郎。”


    衛昭語調淡定:“我也要多謝少君配合。若不是少君殺了姚定邦,又假裝重傷,然後我再施計策,怕薄雲山也是不敢反的。”


    “好說好說。”裴琰微微欠身,笑容溫和如春風:“若非三郎妙計,我也隻好窩在長風山莊養一輩子的傷。”


    衛昭大笑,右手輕拍著石桌,吟道:“離離之草,悠悠我心!”


    裴琰從未見過這般放烈肆意的衛昭,目中神采更盛,接道:“唧唧之聲,知子恒殊!”


    衛昭斜睨著裴琰,似嗔似怨又有些驚喜:“果然當今世上,隻有少君才是衛昭的知音!”


    二人相視一笑,目光又都投在棋盤上。


    落子聲極輕,如閑花落地。


    簷下的銅鈴聲忽盛忽淡,似琵琶輕鳴。


    裴琰抬頭看了看衛昭,落下一子,道:“三郎清減了,看來傷得不輕,你的手下不錯,狠得下心。”


    衛昭白子在空中停住,又落下:“少君過獎。我還需手下配合,少君卻能讓那一劍傷得恰到好處,讓薄雲山以為長風騎無首,放心謀反,衛昭佩服。”


    “我這也是配合三郎行事,你謀劃良久,若是壞了你的好事,我於心不忍。”


    衛昭歎道:“若不是少君非要與桓國簽訂什麽和約,將我月落一分為二,我也不會這麽快就下手的。”


    裴琰大笑,在東北角落下一子:“薄公雖是三郎逼反的,但他隻怕也不是什麽清白之人。三郎利用姚定邦手中的謀逆證據逼反薄公,實是高明,裴琰佩服!”


    衛昭淡淡道:“這個並不難,倒是一統月落,我頗費了心思,當然,還得多謝少君的丫頭,讓我不致兵敗虎跳灘。”


    裴琰望了望牆角的江慈,微微一笑,棋走中路,語調輕鬆:“能為三郎盡綿薄之力,也是她的福氣,至少現在就保了她一命。三郎物歸原主,裴琰實是感激。”


    衛昭應下一子,瞥了瞥裴琰:“少君也太小看衛昭了,我過你長風山莊,你也不請我進去喝一杯,還讓人送什麽狐裘,白耽誤些日子。”


    “現在見麵,正是時機。”裴琰再落一子,抬頭直視衛昭,神情平和,眼神卻犀利無比:“三郎,咱們既把話說開了,也不必再藏著掖著,日後如何行事,還需你我坦誠相見,悉力配合。”


    塔外,弦月一刹被雲層遮住,星光也倏然暗淡下去。


    風隨雲湧,銅鈴聲大盛,孤鴻在塔外淒鳴,掠過湖麵,驚起一圈圈漣漪。


    衛昭望了望棋盤形勢,麵上似笑似諷,那抹笑意襯著他如雪肌膚和寒森的雙眸,柔媚中透著絲殘酷。他靠上椅背,唇角一挑:“我隻管把天下攪亂,如何收拾,那是你的事情。”


    裴琰輕“哦”一聲,又飲了口茶,微笑道:“三郎,天下雖亂,月落卻仍未到立國之時啊。”


    衛昭將手中棋子往棋盤中一扔,激得中盤一團棋子滴溜直轉。他笑容如清波蕩漾:“這天下,隻會越來越亂,我隻需靜靜等待便是。”


    裴琰也是一笑,忽地手指一彈,手中黑子激向棋盤的西北角,將西北角的棋子激得落於地麵。他盯著衛昭,話語漸轉冷然:“你月落想要在這亂世之中獨善其身,免於戰火,怕是癡人說夢吧?!”


    衛昭麵容漸冷,身子前傾,右手按上棋盤,直視裴琰,緩緩道:“少君,你就敢說,這天下大亂,不正是你想要的局麵?隻怕你的目的,也並不隻是借亂複出,重返朝堂吧?!”


    他右手一拂,地上棋子騰空落入他手中,再揚揚一灑,落回棋盤,正是先前所下棋局。


    裴琰微微一笑,手拈棋子落向棋盤左上角。衛昭麵色微變,手中白子彈出,將裴琰落下的黑子彈回中盤。


    裴琰看著棋子彈起落下,俊眉一挑,伸手按上棋盤,冷聲一笑:“久聞蕭教主武功高強,數次相逢都未能當麵討教,今日想請蕭教主賜教一二。”


    衛昭目光並不退讓,冷笑道:“自當奉陪。”


    裴琰拈棋再進,衛昭右手相隔,黑白光芒在二人指點微閃,瞬間已於方寸之間過了數招。


    移動間,裴琰尾指微翹,抹向衛昭腕間,衛昭看得清楚,順勢一轉,再微沉幾分,擋住裴琰落子之勢。


    裴琰鬥得興起,朗聲笑道:“今日無劍,就和三郎比一比拳法吧。”說著反手將棋子握於手心,轟然擊出。


    衛昭右足勁踢石台,身軀帶著椅子後退數步,裴琰右拳在石桌上一頂,身形就勢翻過,再挾勁風擊向衛昭。


    衛昭右足急踢向裴琰肘下二寸處,裴琰右臂在空中虛晃幾招,避過他這一踢之勢,身形前撲,衛昭右掌擊上木椅,急速翻騰,裴琰勢如轟雷的這一拳將木椅擊得粉碎。


    不待裴琰收拳,衛昭已落地,足尖輕點,雙掌象一對翩飛的蝴蝶,化出千道幻影,擊向裴琰後背。口中笑道:“早就想和少君比試一番!”


    裴琰並不回身,左足回踢,背後如有眼睛,一一擋過衛昭的雙掌。


    借著衛昭掌擊之勢,他身形前飄,左掌按上塔內牆壁,借力後翻,飄然落於地麵,再是一輪拳勢,與攻上來的衛昭激鬥在一處。


    二人衣袂急飄,身形在塔內如疾風回旋,勁氣激蕩,卻又均避過牆角的江慈。


    鬥得上百招,裴琰拳勢忽變,雙臂如蛇般柔軟,擊閃間纏上衛昭手臂。衛昭覺一股螺旋勁氣將自己的真氣牢牢鎖住,想起師父敘述過的裴氏獨門內力,心中一凜,眼中神光忽盛,暴喝一聲,身上白袍鼓起,衣袖猛然碎裂綻開,如利針般刺入裴琰的螺旋勁氣之中,裴琰悶哼一聲,收招後立。


    衛昭輕咳出聲,寒意一點點盈滿雙眸,他右臂赤祼,如玉般的手臂橫在胸前,神情傲然:“少君,這就是你要與我合作的誠意嗎?”


    七六、唇槍舌劍


    裴琰卻眉頭微皺,閃至衛昭身前,握向他的左腕,衛昭急速後退,裴琰追上。


    衛昭身形飄移之間,冷冷道:“少君莫要逼人太甚,裴老侯爺這些年所做之事,皇上是很有興趣知道的。”


    裴琰身形並不停頓,朗聲而笑:“三郎若想去告發,得先想一下,此刻還進不進得了皇宮?”


    一青一白兩道身影在塔室內追逐,裴琰說話間右足踏上石桌,身軀於空中回旋,擊向衛昭。


    衛昭右臂橫擊,與裴琰右臂相交,裴琰落地,二人眼神交觸,俱各寒芒一閃。


    衛昭內力暗吐,將裴琰推得向後疾退,抵住牆壁。他森冷的眼神盯著裴琰,冷笑道:“狐裘一到,你的人便將我衛府暗控,且眼線布滿京城,防我逃脫,今日又借比試察探我的內力,難道,這就是少君合作的誠意?!”


    裴琰氣運右臂,輕喝一聲,又將衛昭推向對麵的觀窗,沉聲道:“三郎誤會了,我這一入京城,自然要防事有不對,能全身而退,倒非針對三郎。”


    衛昭仰倒在觀窗上,右臂一卸一帶,裴琰身形左傾,衛昭順勢疾翻,將裴琰右臂反擰,寒聲道:“少君做事滴水不漏,衛昭也學了幾分,若是少君今夜不拿出誠意來,自會有人入宮,向皇上細稟一切。”


    裴琰被衛昭按在觀窗上,卻也不驚慌,目光如電,左掌擊向一側觀窗的木欞,“蓬”的一聲,無數木屑在空中爆開,激射向衛昭。


    衛昭隻得鬆開裴琰的右臂,一個筋鬥,翻向後方。堪堪落地,裴琰已搶上來扣住他的左腕,眼神閃亮,語帶誠摯:“三郎既需誠意,何不讓我為你療傷,再靜聽裴琰細說?”


    衛昭身形頓住,秀美出塵的眉目如同罩上了冰雪,與裴琰長久對望。


    良久,他輕咳數聲,閉上雙眼,蕭索一笑:“不勞少君費心。你以為,皇上真的那麽好騙?我若不是真傷,此刻已是白骨一堆。隻怕,長風騎為何一退再退卻安然無事,他也是心知肚明吧?”


    裴琰鬆開右手,凝視著衛昭:“不錯,皇上也是陰謀叢中過來之人。但他縱是知我命長風騎步步後退,以脅迫於他,讓我重掌兵權,又奈我何?現如今,放眼華朝,又有誰能力挽狂瀾,誰能擊退桓軍和薄軍?!”


    衛昭沉默不語,再咳數聲。


    裴琰沉聲道:“我此番應約前來,實是敬佩三郎,這麽多年以身伺虎,謀劃大業。如今天下雖成亂局,但恐怕三郎大計難成。為今之計,必須你我攜手,方可共抗強敵。還請三郎細聽裴琰一言。”說著麵容一肅,長身一揖。


    衛昭側身避過,淡淡道:“少君如此大禮,我蕭無瑕萬萬擔當不起。”


    裴琰直起身,滿麵喜悅之色:“蕭教主願聽裴琰一言,實是幸甚,請!”


    衛昭飄然回至石桌前坐下,慢條斯理地斟了杯茶,又慢悠悠地替裴琰將杯中斟滿,裴琰一笑:“多謝蕭教主。”


    風自觀窗而入,吹得燭火搖曳不定,簷下銅鈴的響起配著這搖動的燭火,似頗有韻律。


    裴琰右手一揚,攬入數顆棋子,或黑或白,擺於棋盤上。衛昭靜靜地看著,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抖了一下。


    裴琰看著衛昭,緩緩道:“蕭教主,你是聰明人,這棋局一擺,你也看得清楚。桓華兩國戰事若是陷入膠著狀態,戰線沿河西一帶拉開。不論桓軍,或是我華軍,要想突破戰線,出奇製勝,首先想的,會是哪個方向?!”


    衛昭看著棋局,麵容漸冷,輕哼一聲。


    裴琰目光凝在他麵上,沉聲道:“東線有薄雲山,兩軍都不會考慮向那方突破,要迂回作戰,尋求突破,隻能走你的月落山脈!更何況,月落境內,還有一條桓國孜孜以求的桐楓河!


    “我華朝軍隊倒還好說,多年來視月落為本朝的屬地,頂多就是搶點東西、要些奴婢、刮點地皮。但若是桓軍打上了你月落的主意,我想,以他們外邦蠻夷燒殺擄掠的凶暴性情,要的可不止是奴隸財物。他們若想全麵控製桐楓河的水源,你蕭教主縱是傾全族之力抵抗,怕仍難免滅族之危吧?!”


    衛昭沉默不語,良久,方語含譏諷:“少君既將形勢看得這麽透,自不會讓桓軍占據我月落以圖南下,我又何必擔這份憂?”


    裴琰斷聲道:“是,我自不會讓他宇文景倫得逞。但是這樣一來,戰線必要西移,戰火也必要在你月落境內燃起。敢問蕭教主,你月落一族,到時可還有安身立命之處?!你又拿什麽來保護族人?!”


    衛昭默然不語,待夜風湧入塔內,他忽仰麵一笑:“少君,你說這麽多,無非是想讓我幫你一把,可你又如何在這亂局之中取勝?你若勝出,又如何能為我月落帶來生機?!”


    裴琰深深望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笑:“我倒不是刻意奉承三郎,三郎若是肯相助,這場仗,我是一定能夠贏下的。”


    衛昭微微欠身,麵上波瀾不興:“少君太高看了,衛昭不過一介弄臣,怕沒這個本事。”


    裴琰麵容一肅:“三郎,不管天下之人如何看你,但在裴琰心中,你便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堪與我裴琰一決高下的對手!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要和你合作?”


    衛昭閉上雙眸,悠悠道:“少君,你圖的是什麽,我也很清楚。我若幫了你,你兵權在手,大業得成,隻怕遲早得收服我們月落。你我之間,仍難免一戰,我又何苦現在為自己扶起一個強大的敵人?”


    裴琰微微搖頭,聲音誠摯:“三郎,咱們真人麵前不說假話,為敵為友,全為利益所驅。其實朝廷逼你月落進貢,奴役你族,實是得不償失,不但失了月落歸屬之心,也需一直陳重兵於長樂,徒耗糧草軍力。我若執掌朝堂,為朝廷長久之計,定會廢除你族的奴役,明令禁止進貢孌童歌姬,嚴禁官民私下買賣,並定為法典。不知這樣,三郎可會滿意?!”


    衛昭仍是閉著雙眼,並不睜開,白皙的臉上隻見眼皮在輕輕顫動。裴琰放鬆身軀,仰靠在椅背上,長久凝視著他的麵容。一時間,塔中寂靜無聲,隻聽見塔上銅鈴傳來聲聲丁丁脆響。


    “撲愣”輕響,一隻飛鳥撲閃著翅膀,落在觀窗之上,許是見塔內有人,又振翅而去。


    衛昭睜開雙眼,正對上裴琰含笑的眼神,他嘴角也勾起一絲笑意,緩緩開口:“少君開出的條件倒是很誘人,隻是,我卻不知,要怎樣才敢相信少君的話?”


    裴琰目光凝定:“我既誠心與三郎合作,也想過要如何才能取信於三郎。”他緩緩從懷中取出一束絲帛,放於石桌上,又慢慢推給衛昭。


    衛昭看了裴琰一眼,似漫不經心地拿起絲帛,緩緩展開,麵上笑容漸斂,沉吟不語。


    裴琰放鬆下來,飲了口茶,見衛昭仍不語,微微一笑:“三郎也知,私自起草頒布法令乃誅族大罪。今日我便將這份免除月落一切勞役、廢除進貢孌童歌姬的法令交予三郎。異日我若大業得成,這便是我裴琰要實行的第一份國策,絕不食言。”


    見衛昭仍不語,裴琰又從袖中取出一方玉章,道:“三郎可備有筆墨?”


    衛昭再沉默一陣,徐徐起身,自棋盒中取出筆墨,又慢條斯理走回桌前。


    裴琰抬頭,二人對視片刻,衛昭笑意漸濃,灑然坐下,身形微斜,右臂架上椅背,悠悠道:“既是如此,煩請少君告知,要我如何幫你?”


    裴琰欣然而笑,手中用力,玉章沉沉印上絲帛。


    夜色下,湖麵閃著淡淡的幽光。


    裴琰抱著仍昏迷不醒的江慈,走至湖邊,右手掩於口前,發出鶴鳴之聲,不多時,一艘畫舫自湖的東麵悠然而近。


    湖心小島上,寶璃塔中,白影默立於觀窗前,望著畫舫遠去,慢慢合上了雙眸。


    待船靠近,裴琰攬著江慈,自無人的船尾悄然攀上,敲了敲畫舫二層的軒窗,漱雲輕啟窗頁,裴琰飄然而入。


    漱雲笑著將窗關上,正待說話,看清楚裴琰臂中的江慈,笑容漸斂。


    裴琰冷聲道:“你出去。”漱雲不敢多問,再看一眼江慈,輕步出門,又將門輕輕掩上。


    裴琰將江慈放在椅中,手指悠悠撫過她的麵容,麵上隱有疑惑之色,終輕笑一聲,解開了她的穴道。


    江慈睜開雙眼,抬頭正見裴琰深邃的目光,他麵上含著三分淺笑,似要俯下身來。


    江慈心中一驚,雙目圓睜,滿麵戒備之色。裴琰輕哼一聲,在她身邊坐下,江慈默默向旁挪了挪。


    許是夜風忽大,湖麵起波,畫舫搖晃了幾下,江慈右手撐住椅子,方沒有滑倒,肩頭披風卻未係緊,滑落下來。


    裴琰拾起披風,正待替她披上,江慈猛然躍起,後退數步,裴琰的手便凝在了半空。


    裴琰輕歎一聲,坐回椅中,凝視著江慈:“你為何不早告訴我,三郎給你服下了毒藥。”


    江慈漸轉鎮定,淡然一笑:“相爺,你說真心話,當時當日,你若是知道了三爺便是星月教主,你還會費心思為我這個山野丫頭去求取解藥嗎?”


    裴琰氣息微滯,轉而笑道:“你倒是頗了解我。”


    江慈走回椅中坐下,卻不望向裴琰,輕聲道:“相爺,江慈以往騙過您,是形勢所逼,而相爺也欺騙利用了我,咱們就算扯平。江慈對於相爺,再無絲毫用處,相爺還是放我走吧,江慈會日夜燒香禱告,願相爺官運亨通,早日達成心願。”


    裴琰沉默半晌,緩緩開口:“我倒是想放你回去,但三郎的身份不容泄露,我怕一旦放了你,他便會來殺你滅口,暫時,你不能離開我身邊。”


    江慈抬起頭:“不會的,三爺不會殺我的。”


    裴琰輕“哦”一聲,冷冷望著江慈:“是嗎?我倒不知,三郎還會憐香惜玉。”


    他猛然站起,手中披風一揚,罩上江慈肩頭,冷聲道:“你知道得太多,大事一日未成,你便一日不能離開我身邊。還有,回去後,在子明麵前,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你是聰明人,不用我多說。”說著袍袖一拂,出艙而去。


    相府,西園,燭光朦朧。


    崔亮正坐於正屋中削著木條,聽到腳步聲響,笑道:“相爺,再有一日,我這強弩便可製成了。”


    清澈如泉水般的聲音響起:“崔大哥。”


    崔亮驚喜抬頭:“小慈。”


    江慈從裴琰身後慢慢走出,麵上綻出甜甜笑容:“崔大哥。”


    崔亮見江慈眼中隱有水光,微笑道:“小慈瘦了。”


    裴琰俯身拾起地上數支初具模型的強弩細看,口中笑道:“長風山莊的水土,她有些不適應,總是念著京城好玩。”又道:“子明快說說,這個怎麽用。”


    崔亮接過強弩,江慈轉頭,腳步緩移,走入西屋,輕輕將門關上,在黑暗中走至床前躺下,將頭埋在了被中。


    七七、曲意逢迎


    這日是莊王生母高貴妃壽辰,其為六宮之首,雖因前線戰事緊張,宮中一切禮儀慶典從簡,但皇恩浩蕩,仍恩準其在毓芳宮內舉辦壽宴,各宮妃嬪皆來行禮祝壽。皇帝縱是政務繁忙,也於午時踏入了毓芳宮。


    高貴妃心事重重,仍笑著跪迎皇帝入座。皇帝細細看了看她的臉色,正待說話,內侍稟報:“莊王爺到了。”


    一眾妃嬪忙都避入內室,莊王躬身而入,給皇帝行禮後再向母妃賀壽,高貴妃看著他的眼神無盡溫柔和悅:“煜兒快過來。”


    莊王趨前,高貴妃執著他的手,輕柔地替他將束帶理好,想起心頭大事,見皇帝正低頭飲茶,便向兒子使了個眼色。莊王卻有些為難,又回了個眼色。


    皇帝眼角餘光將他母子這番動作看得清楚,拂袖起身,也不多話,便出了毓芳宮,唬得高貴妃和莊王忙跪地相送。


    莊王不由輕聲道:“母妃,父皇還在為嶽世子逃脫的事生二表弟的氣,您再提讓高氏南遷,不是時機。”


    高貴妃怏怏道:“母妃也知,但眼見桓賊就


    要打到河西,難道讓你舅父他們坐以待斃不成?”


    皇帝一路回了延暉殿,麵色陰沉。陶內侍戰戰兢兢,服侍他用過午膳。皇帝又命傳太子進來。


    細問過小慶德王與談鉉女兒成親的回稟,皇帝略略寬心,道:“這幾天你跟著董學士,學著點調配糧草、統籌供應,切莫小看了這些瑣碎事情,大軍未發、糧草先行,糧草能否供應妥當,才是得勝的關鍵。”


    太子唯唯應是,恭聲道:“裴琰此刻正與董學士在弘泰殿商議調糧事宜,兒臣看著,裴琰似是胸有成竹。”


    皇帝點點頭:“你多學著點,差不多的年紀,人家這方麵就強過你許多。”


    太子不敢多話,內侍進來:“皇上,衛大人求見。”


    皇帝揮揮手,太子忙出殿,衛昭微微躬腰,待太子行過,方提步入殿。


    皇帝並不抬頭:“不是讓你養好傷再進宮來嗎?


    衛昭上前道:“臣傷勢已大好了。想起初八裴琰帶雲騎營出征,皇上要禦駕親臨錦石口送行。特來請示皇上,屆時這防務是由光明司負責,還是交給薑遠?”


    皇帝抬起頭,見衛昭今日竟穿上了指揮使的暗紅色官服,越發襯得眉目如冰雪一般,腰間束著鑲玉錦帶,又添了幾分英爽之氣。不由笑道:“看來真是大好了。”


    衛昭微微一笑:“天天在府裏養著,又見不到皇上,實在憋悶。”


    皇帝招招手,衛昭走近,皇帝細看了看他的麵色,忽伸手抓向他右腕,衛昭卻隻是笑,皇帝探了一會,又鬆開:“朕這就放心了。”


    他再沉吟片刻,道:“錦石口的防務就交給薑遠。”


    衛昭眼神一暗,笑容也漸斂。皇帝看得清楚,笑道:“你重傷初愈,還是不要太辛勞了。”


    衛昭有些遲疑,皇帝道:“想說什麽就說。”


    衛昭垂下眼簾,輕聲道:“皇上,倒不是臣故意說薑大人的壞話,他雖辦事老練,但總有幾分世家公子的壞習性,臣不在宮中的這段時間,光明司交給他管束,倒管得有些不象話。”


    皇帝一笑:“你這話就在朕這裏說說,出去說又要得罪一大批人。”


    衛昭眼中有冷笑之意,淡淡道:“三郎也不耐煩和他們這些公子哥打交道,得罪就得罪吧,皇上護著三郎,三郎心裏自是感恩的。”


    皇帝微笑道:“依你這話,難道世家子弟都是不成才的?”他取過一本折子,似是漫不經心:“裴琰也是世家子弟,你倒說說,他有什麽壞習性?”


    衛昭想了片刻,一笑:“皇上是故意為難三郎,拿裴相來問,三郎縱是想說他壞話,倒還想不出合適的詞。”


    皇帝大笑:“你不是一直看他不順眼嗎?怎麽倒說不出他的壞話?”


    衛昭正容道:“三郎雖不喜裴相其人,但平心而論,裴相辦事精細,年少老成,行軍打仗,華朝無人能及,倒還真沒有一般世家子弟的壞習性。若勉強要說一個出來,此人城府太深,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輕“嗯”一聲,不再說話,隻是批著折子。


    衛昭也不告退,徑自入了內閣。


    已是春末夏初,午後的陽光漸轉濃烈,閣外也隱隱傳來蟲鳴,皇帝批得一陣折子,漸感困倦,站起伸了一下雙臂,走向內閣。陶內侍知他要午憩,忙跟進來,正要替他寬去外袍,皇帝目光凝在榻上,揮了揮手,陶內侍忙退了出去。


    皇帝緩步走近榻邊,榻上,衛昭斜靠在錦被上,閉著雙眸,呼吸細細,竟已睡了過去。


    他的束冠掉落於一邊,烏發散落下來,遮住了小半邊臉,想是睡得有些熱,官袍的領口拉鬆了些,但仍沁出細細的汗,原本雪白的肌膚也如同抹上了一層洇紅。


    皇帝搖了搖頭,走到窗邊,將窗推開了些,涼風透入,衛昭驚醒,便要坐起。


    皇帝步過來將他按住,衛昭倒回榻上,輕聲一笑:“三郎倒想起剛入宮時的事情來了。”


    皇帝寬去外袍,笑道:“說說,想起什麽了?”


    衛昭但笑不語,伸手比劃了一下,皇帝醒悟過來,頓覺唇幹舌燥,坐於榻邊,伸手拉開衛昭衣襟:“讓朕看看,傷口可全好了?”


    白玉般的肌膚泛著點潮紅,皇帝手指撫過衛昭肩頭上的傷痕,俯下身來。


    衛昭身軀微僵,皇帝抬頭:“還疼?”


    衛昭笑著搖搖頭,伸手慢慢替皇帝解去內袍。


    皇帝睡不到一個時辰便醒轉來,衛昭也隨之驚醒,抬頭看了看沙漏,知已是申時,忙要下榻,皇帝又將他按住。衛昭笑了笑,輕聲道:“皇上,今日初五,申時末可是考較皇子功課的時辰。”


    皇帝輕歎一聲,不再說話。衛昭自去喚內侍進來,皇帝著好衣袍,猶豫片刻,揮手令內侍退出,緩步走至衛昭身前,淡淡道:“想不想上戰場玩一玩?”


    衛昭一愣,旋即笑道:“皇上可別把監軍的差事派給三郎,戰場雖好玩,可三郎想到要和裴琰整天呆一起,就不爽快。”


    皇帝笑道:“你就是嫉妒他,不過好在你還識大體。”


    見衛昭仍是不情願的神色,皇帝道:“你倒幫朕想想,可還有其他合適的人選?”


    衛昭想了一陣,沉默不語,但神色仍有些怏怏。皇帝微笑道:“你重傷初愈,朕本也舍不得把你再派上戰場。但這監軍一職責任重大,隻有你才能令朕放心。”


    衛昭一笑:“皇上不用這般捧三郎,三郎承受不起。”


    皇帝大笑,拉過衛昭的右手:“來,朕給你說說,到時要注意哪些―――”


    月上柳梢,衛昭才回府。


    見他的臉如寒冰一般,仆人們大氣都不敢出,衛昭冷冷道:“沐浴。”管家忙不迭地命人將漢白玉池倒滿熱水。


    衛府的漢白玉池建在正閣後的軒窗下,軒窗上幾叢吊蘭,垂於水麵上方。衛昭長久地浸於池底,待內息枯竭方急速躍起。


    水花四濺,吊蘭搖曳。衛昭緩緩伸手,將蘭花掐下,麵無表情,直到蘭花在指間化為花汁,滴於池中,方再度潛入水中。


    衛府園中,花木扶疏,夜半時分,十分幽靜。衛昭一襲白袍,在府中長久地遊蕩,神思恍惚,終又站在了桃園前。


    他在園門前默立良久,躍牆而過,緩步走至桃林前,望著夜色下的桃枝疏影,他眼神漸轉飄忽,又提步走入小木屋。


    木屋中,楊木台上,銅鏡仍在,木梳斜放在銅鏡一側。淡淡的月光由窗外透進來,銅鏡發著幽幽的黃光。


    衛昭拈起木梳上的一根黑發,輕柔地放於指間纏繞,又慢悠悠地走出木屋。


    易五正穿過正院,往自己居住的東院而去,忽見後園方向過來一個白影,忙迎了過來:“三爺!”


    衛昭看了他一眼:“你今夜又不當差,去哪了?”


    易五右手悄悄移至身後,將那物事籠入袖中,神情有些尷尬,但知這位主子的手段,不敢不說實話,隻得呐呐道:“也沒去哪,就在紅袖閣喝了兩杯酒。”


    衛昭微一皺眉:“你傷剛好,就去青樓留連飲酒,倒是出息了。”


    易五忙道:“小的倒不全為去飲酒,主子吩咐我盯著安澄,安澄在紅袖閣有個相好的,叫絳珠。小的去看一看,想辦法安了一個人在絳珠身邊。”


    衛昭微微點頭,忽然右袖一拂,易五呼吸微窒,身軀後仰。衛昭右足踢出,易五急翻筋鬥,避開他這一腳。衛昭笑道:“不錯,功力恢複了八成,沒偷懶,到時還有大任務要派給你。”


    易五出了一身冷汗,忙點頭道:“是,主子。”


    “歇著去吧。”衛昭淡淡道。


    易五忙行禮離去。


    衛昭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緩緩俯身,從地上拾起一本冊子。


    長廊下懸著的燈籠在夜風中輕擺,衛昭慢慢將那冊子翻開,眼神凝在冊中的圖畫上,眼皮突突直跳,“啪”地一聲將畫冊合上,麵上漸無血色。


    不知過了多久,他方挪動腳步,回到正閣,和衣躺到床上,翻了幾次身,終再度將畫冊從懷中取出,慢慢地掀開來。


    牆外,更梆輕敲。


    衛府值夜的老於提著燈籠一路巡視,遙見長廊下有一身影,喝道:“什麽人?!”


    易五忙直起身:“是我。”


    老於照了照,笑道:“原來是易爺,大半夜的,您在這做什麽?”


    易五百思不得其解,撓了撓頭:“奇怪,掉哪了?”


    “易爺可是找什麽東西?”


    易五麵帶遺憾:“是,不見了,怪可惜的。”又彎腰一路尋找。


    老於跟在後麵,笑道:“什麽寶貝,這麽要緊。”


    易五笑得有些曖昧,低聲道:“紅袖閣最新出的春宮圖,一百零八式,你說是不是寶貝?”


    老於頓時來了精神,忙也彎腰尋找:“這可是個寶貝,易爺怎麽弄丟了,您也會掉東西,可有些稀奇。”


    易五正待說話,忽然麵色大變,喃喃道:“不會吧―――”


    江慈早上醒來,崔亮便已不在西園,倒是安華又被派了過來,伺候於她。


    半年不見,安華身量又高了些,與江慈站在一塊,差不多高矮。她笑著與江慈搭話,江慈卻總是麵上淡淡,輕應幾句,安華說得多了,她便將門一關,不再出來。


    裴琰這日忙得腳不沾地,申時方和董學士議好調糧事宜,又帶著崔亮打馬去了城外的雲騎營,夜色深沉,方趕回相府。


    他仍惦著崔亮將要製成的強弩,一路進了西園,崔亮知他用意,接過他從宮中兵器庫中拿來的“天蠶絲”,細細纏上強弩,再調了一番,與裴琰步出正屋。


    他將一枝竹箭搭上強弩,勁弦輕響,竹箭在空中一閃,“卟”地一聲,沒入前方數十步的樹幹中,裴琰大喜,忍不住與崔亮右掌互擊,又接過強弩,自己再試了數回,笑道:“子明,得你相助,不愁拿不下桓軍和薄賊!”


    崔亮微笑道:“可惜‘天蠶絲’不多,隻能裝備一千人左右的射擊兵。其餘士兵隻能用韌性差一些的麻絲,不過也夠用了。”


    裴琰笑道:“這一千人便是我長風騎的奇兵,看他宇文景倫拿什麽與咱們這支奇兵抗衡!”


    安華由西屋步出,輕輕掩上房門,過來向裴琰行禮。裴琰望了望西屋:“她睡下了?”


    “沒有,正在看書,小的勸她早些休息,她隻是不聽。”


    裴琰揮了揮手,安華出了西園。


    裴琰轉向崔亮,平靜道:“小慈肩上有傷,要勞煩子明替她療傷才好。”


    崔亮一驚,昨夜江慈一回來便躲於房中,他今日一早便出了園子,未想到江慈肩上有傷,忙步入西屋。


    江慈正在燈下看書,見崔亮進屋,站了起來:“崔大哥。”


    崔亮望著她消瘦的麵容,心中暗歎一聲,和聲道:“小慈,你讓我看看肩傷。”


    江慈麵上一紅,崔亮醒悟過來,忙道:“不用看了,你說說,怎麽傷的,傷得怎麽樣,我好開藥。”


    江慈正待說出自己先前在服的便是他開的藥,裴琰已站在了門口,她便將話咽了回去,淡淡道:“是被人誤傷的,那人用內力將我肩胛骨捏裂,用過了藥,好很多了。”


    裴琰與崔亮同時麵色微變,室內陷入一片沉寂,僅聽到室外,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


    七八、牙璋鐵騎


    窗戶被風吹得“咯嗒”輕響,崔亮回過神,伸出右手,江慈將右腕伸出,崔亮搭過脈,又細細看了江慈幾眼,沉吟道:“倒是好了大半了,看來你先前用的藥有效,小慈可還記得藥方?”


    江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藥方。”


    崔亮又轉頭望向裴琰,裴琰微笑道:“是岑管家替她請的大夫,藥方我也不知。”


    崔亮轉回頭,凝視著江慈:“從脈象來看,你先前服的藥方中似有舒經涼血之物,你服用之時,是否感到舌尖有些麻?”


    “是。”


    崔亮點點頭:“那我再開個差不多的藥方,小慈別亂用左臂,很快就會好的。”


    江慈目光自裴琰麵上掠過,又望著崔亮,平靜道:“多謝崔大哥,我困了,要歇息了。”


    崔亮忙道:“你先歇著,我開好藥方,明日讓安華煎藥換藥便是。”說著轉身出了房門。


    裴琰麵色陰沉,站於門口,聽到崔亮腳步聲遠去,冷冷一笑:“他這般傷你,你還相信,他不會殺你嗎?”


    江慈慢慢走過來欲將門關上,裴琰卻不挪步。江慈不理會他,依舊坐回燈下,自顧自的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


    裴琰等了一陣,見她再不抬頭,冷笑一聲:“看來,我得把你帶上戰場了。”


    江慈一驚,猛然抬頭:“上戰場?”


    裴琰望著她沒有多少血色的麵容,猶豫片刻,語氣緩和了些:“我要領兵出征,若是留你在這相府,保不定會出什麽事,為安全計,你隻能和我一起上戰場。”


    江慈默然不語,過得一陣,淡然一笑:“相爺自便。”又低頭看書。


    裴琰眼皮微微一跳,再過片刻,終拂袖出了西園。


    江慈慢慢放下手中書本,崔亮又敲門進來,微笑道:“小慈,我得再探下脈。”


    江慈淺笑著伸出右腕,崔亮三指搭上她腕間,和聲道:“小慈怎麽瘦了這麽多?是不是不適應長風山莊的水土?”


    “嗯。”江慈垂下頭去,低聲道:“長風山莊也沒什麽好玩的。”


    “我倒聽人說,南安府物產豐饒,風光極好,特別是到了三月,寶林山上有一種鮮花盛開,狀如銅鍾,一株上可以開出三種不同的顏色,名為‘彩鈴花’,小慈也不喜歡嗎?”崔亮邊探脈邊淡淡道。


    江慈忙道:“喜歡,那花很漂亮,我很喜歡。”


    崔亮鬆開手指,沉默片刻,道:“小慈,相爺初八要帶雲騎營出征,去與桓軍和薄賊作戰,我也要隨軍同去。你,和我一起走吧。”


    “好。”江慈輕應一聲,轉過頭去。


    崔亮再沉默一陣,又道:“小慈,戰場凶險,你記住,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不要離我左右。”


    第二日便有旨意下來,皇帝欽命光明司指揮使衛昭為隨軍監軍。朝中對此反應倒是極為平靜,莊王一派自是鬆了口氣,靜王一派也風平浪靜,太子一係由於有董學士負責糧草事宜,操控著前方將士的命脈,也未表示不滿。


    裴琰仍和崔亮打馬去了雲騎營,朝廷緊急征調的數百名匠工也已到位。崔亮將繪好的強弩圖講解一番,又將“天蠶絲”和麻絲分配下去,見眾匠工迅速製作強弩,裴琰略鬆了口氣,又親去訓練雲騎營。


    雲騎營原為護衛京畿六營之一,其前身為皇帝為鄴王時一手創建的光明騎。此次裴琰出征,統領北部人馬,皇帝便將雲騎營也一並撥給了他。


    裴琰知雲騎營向來自視為皇帝親信部隊,有些不服管束,入營第一天,便給眾將領來了個下馬威。他單手擊倒六大千戶,又在訓兵之時,單獨挑出千名士兵,訓練一個時辰後,便擊敗了四千餘人的主陣,自此威懾雲騎營。


    崔亮將一套“八極陣法”詳細給雲騎營將領講解,親自上台持令旗指揮,至日落時分,頗見成效,上萬將士謹守旗令,靜如踞虎,動若奔龍,裴琰更添了幾分信心。


    子時初,二人方回到相府,裴琰仍一路往西園而行,崔亮卻在園門前停住腳步:“相爺。”


    裴琰聽出他聲音有異,回頭微笑道:“子明有何話,不妨直說。”


    崔亮有些猶豫,片刻後才道:“相爺,小慈的肩傷,需得我每日替她行針,方能痊愈,否則會落下後遺症,恐將來左臂行動不便。我又得隨相爺出征,能不能請相爺允我將小慈帶在身邊,等她完全好了之後,再讓她回家。”


    裴琰沉吟道:“有些難辦,軍中不能有女子,子明你是知道的。”


    崔亮低下頭,道:“相爺也知,我當初願意留下來,為的是小慈。現在她有傷在身,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下她不管的。她可以扮成小卒,跟在我左右,我不讓她與其他士兵接觸便是。”


    裴琰笑容漸斂,待崔亮抬頭,他又微笑,和聲道:“既是如此,也隻能這樣。就讓她隨著你,待她傷勢痊愈,我再派人送她回家。”


    “多謝相爺。”


    黛眉嶺位於河西府以北的雁鳴山脈北麓,因山勢逶迤、山色蒼翠,如女子黛眉而得名,是桓軍南下河西,入瀟水平原的必經之路。故田策率部眾三萬餘人自回雁關退下來後,便據此天險與桓軍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攻防戰。


    多日下來,長風騎死傷慘重,方將桓軍擋於黛眉嶺以北,及至婁山緊急西調的三萬人馬趕到,河西府的高氏也發動廣大民眾自發前來相助守關,又有源源不斷的糧草運來,田策才鬆了一口氣。


    桓軍久攻不下,士氣有些疲乏,便歇整了幾日。田策卻秉承裴琰一貫的作戰風格,在桓軍以為長風騎也要借這喘息之機好好休整之時,反其道而行事,派出突襲營士兵於深夜襲擊桓營。這些士兵武藝高強,又熟悉地形,放幾把火、趁亂殺一些桓兵便隱入黛眉嶺的崇山峻嶺之中,連著數晚,讓桓軍不勝其擾,時刻處於戒備狀態。


    黛眉嶺野花遍地,翠色濃重,但各穀口山隘處,褐紅色的血跡灑遍山石黃土,望之觸目驚心。


    黃昏時分,宇文景倫立於軍營西側,凝望著滿天落霞,聽到腳步聲響,並不回頭:“滕先生,‘一色殘陽如血,滿山黛翠鋪金’,是不是講的就是眼前之景?”


    滕瑞微笑著步近:“王爺可是覺得,這處的落日風光,與桓國的大漠落日有所不同?”


    宇文景倫笑道:“我倒更想看看先生說過的,‘柳下桃溪,小樓連苑,流水繞孤村,雲淡青天碧’的江南風光。”


    滕瑞眉間隱有惆悵之意:“我也很久沒有回家鄉了,此番若是能回去,也不知還能不能見到故人。”


    “先生在家鄉可還有親人?”宇文景倫轉過身來。


    滕瑞望向南邊天空,默然不語,良久,歎道:“我現在與小女相依為命,若說親人,便是她一人了。”


    宇文景倫目光落在滕瑞洗得發白的青袍上,不禁笑道:“這些年先生跟隨景倫征戰四方,身邊又沒人照顧,難怪先生至今還是如此儉樸。


    滕瑞微微一笑:“我素性疏懶,這些東西一向由小女打理。她老是埋怨我不修邊幅,不過我也習慣了,改不過來。”


    宇文景倫笑了笑,道:“先生也忒不講究了。我記得父皇和我都曾賞賜過月落進貢的繡品給先生,就從沒見先生用過,全都給你家小姐了吧。”


    滕瑞淡淡道:“那倒不是。小女一向不好這些玩意,皇上和王爺賞賜的月繡她都收起來了,誰都不許用。”


    “哦,這卻是為何?”宇文景倫原本不過隨口一問,這時卻來了興趣。


    滕瑞猶豫了一下,道:“小女說,這些東西奢靡太過,尋常人福薄,用之不僅不能添福反而會折壽。且月落族為了這些繡品,不知熬瞎了多少繡娘的眼睛,實在是有違天理,恐怕也不是什麽吉祥之物。故而我的一應衣物,全是小女一人包辦,她也從不用那些東西。”


    宇文景倫“哦”了一聲,良久不語,若有所思。


    滕瑞忙深深作揖:“小女年幼無知,胡言亂語,實非有意衝撞皇上和王爺,還請王爺恕罪。”


    宇文景倫哈哈大笑道:“哪裏哪裏,先生多慮了。你我名為君臣,實為師友,景倫又怎會為這種小事責怪先生。”


    易寒快步過來,將手中密報遞給宇文景倫,宇文景倫接過細看,神情漸轉興奮,終將密報一合,笑道:“終於等到裴琰了!”


    滕瑞看著他滿麵興奮之色,微笑道:“王爺有了可一較高下的對手,倒比拿下河西府還要興奮。隻是王爺,裴琰一來,這仗,就勝負難測啊!”


    宇文景倫點頭道:“先生說得有理。但人生在世,若是沒有一個堪為對手的人,豈不是太孤獨寂寞?不管這場戰爭誰勝誰負,我總要與他裴琰在沙場一決高下,也不枉我這麽多年習武領兵。”


    易寒沉吟道:“這個密報,是莊王離京去請裴琰出山時,咱們的人發出的。從時間上來算,裴琰還要幾日方能往前線而來,也不知他是先去婁山與薄雲山會戰,還是直接來與咱們交手?”


    宇文景倫漸漸平靜:“嗯,裴琰行事,向來滴水不漏,又善運計謀,咱們得好好想一下,他會如何行事。”


    華朝承熹五年四月初八辰時初,皇帝禦駕親臨錦石口,為裴琰及雲騎營出征送行。


    這日陽光燦爛,照在上萬將士的鎧甲上,反射出點點寒光。皇帝親乘禦馬,在數千禁衛軍的拱扈下,由南而來。他著明黃箭袖勁裝,身形矯健,閃身下馬,又步履穩重,步上閱兵將台。臣工將士齊齊山呼萬歲,跪地頌聖。一時間,較場之中,鎧甲擦響,刃閃寒光。


    皇帝手扶腰間寶劍,身形挺直,立於明黃金龍大纛下。禮炮九響,他將蟠龍寶劍高高舉起,上萬將士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勁風吹拂,龍旗卷揚,震天呼聲中,皇帝巋然而立,麵容沉肅。這一瞬,有那上了年紀的老臣們依稀記起,二十多年前,如今的成宗皇帝,當年的鄴王殿下,是何等英氣勃發,威風凜凜,也曾於這錦石口較場接過先帝親賜兵符,前往北線,與桓軍激戰上百場。一年後他鐵甲寒衣,帶著光明騎南馳上千裏,趕回京城奉先帝遺詔榮登大寶,再後來,他力挽狂瀾,在一幹重臣的輔佐下,平定“逆王之亂”,將這如畫江山守得如鐵桶般堅固。


    時光流逝,當年英武俊秀的鄴王殿下終慢慢隱於深宮,變成眼前這個深沉如海的成宗陛下,隻有在這一刻,萬軍齊呼,滿場驚雷,他的眉間,才又有了那一份令江山折腰的鋒芒。


    禮炮再是三響,裴琰著銀色盔甲,紫色戰披,頭戴紫翎盔帽,單膝跪於皇帝身前,雙手接過帥印及兵符,高舉過頭,將士們如雷般三呼萬歲。皇帝再將手中蟠龍寶劍賜予隨軍監軍、光明司指揮使衛昭,也不多話,隻微微點了點頭。


    戰鼓齊擂,裴琰躍上戰馬,再向將台上的皇帝行軍禮,撥過馬頭,雲騎營將士軍容齊整,腳步劃一,退出上百步,方紛紛翻身上馬,緊隨紫色帥旗,“劍鼎侯”裴琰終率雲騎營正式出發北征。


    漫天黃土,震空戰鼓,皇帝在將台上極目遠望,那個白色身影,縱騎於隊伍最末,似是回頭望了望,終消失在滾滾黃塵之中。


    這一路行得極快,辰時末出發,隻午時在路途歇整了小半個時辰,用過水糧,又再度急行軍,入夜時分趕到了獨龍崗。


    裴琰下令在獨龍崗下紮營起灶,又命人去請監軍過來。


    衛昭飄然而來,所過之處,將士或轉頭,或側目,或偷窺,他渾然不覺,嘴角含笑,與裴琰欠身為禮,二人同時舉步,步入大帳,安澄親於帳門守衛。


    崔亮將地形圖在地上展開,向衛昭點頭致意,三人盤膝坐下,細看地形圖。


    一名小卒入帳,拎著銅壺,又取過茶杯等物,替三人斟好茶,一一奉上。衛昭並不抬眼,隻是接過茶杯時,手微微一抖。


    小卒將茶奉好,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裴琰注目於地形圖上,飲了口茶,道:“小鏡河馬上要進入夏汛,這條線守住不成問題,且還可抽調出一部分兵力支援婁山,關鍵還在河西守不守得住。”


    崔亮點頭道:“婁山的兵力至少可以西移三萬,加上田策現有的六萬人,再加上雲騎營,與桓軍還是可以一搏。”


    衛昭淡淡道:“長樂、青州一帶還有數萬駐軍,若是能東調,再讓高氏在河西一帶廣征兵員,又多了幾分勝算。”


    三人再沉默片刻,裴琰嗬嗬一笑:“這是咱們打的如意算盤。咱們既想得到,薄雲山和宇文景倫自也想得到。”


    崔亮微笑道:“那他們也肯定能推算出,如此順理成章的打法,我們必然不會用。”


    “那我們到底是另謀良策,還是就選這最簡單、最容易被人算中的策略呢?”裴琰抬頭望向衛昭。


    衛昭淡淡一笑:“臨行前皇上有嚴命,監軍不得幹涉主將行軍作戰,少君自行拿主意便是。”


    裴琰一笑,又低下頭,凝神看著地形圖。崔亮這幾日早與他細細分析過,也知沒有萬全的計策,便道:“相爺,還是得等那兩方的情報到了,咱們才好判斷他們兵力的具體分布和移動,再定如何行事。”


    裴琰沉吟不語,小卒再進來。崔亮見她單手端著飯菜,忙起身接過,放於案上,又替她將軍帽戴正,柔聲道:“你肩傷未好,就不要做這些事了。”


    裴琰與衛昭同時身軀一僵,崔亮笑著轉身:“相爺,衛大人,先將肚子填飽,再共商大計吧。”


    小卒裝扮的江慈笑道:“還得去拿飯碗和筷子。”說著轉身往帳外走去。


    崔亮忙將她拉住:“我去吧。你一隻手,怎麽拿?”


    “一起去。”


    “好。”


    裴琰抬頭,與衛昭目光一觸。衛昭淡淡道:“下手重了些,少君莫怪。”


    裴琰嗬嗬一笑:“無妨,讓她吃點苦頭也好,免得不知輕重。”


    兩人不再說話,目光皆投在地形圖上。不多時,崔亮與江慈拿齊諸物進來,帳內並無長風衛親兵,崔亮隻得親去盛飯,江慈將筷子擺於矮案上,裴琰與衛昭同時起身步到案邊麵對麵坐下。


    江慈右手接過崔亮遞來的飯碗,猶豫了一下,將碗放在距裴琰一臂遠的地方,又接過一碗,輕輕放至衛昭麵前,低聲道:“三爺請。”


    裴琰握著竹筷的手一抖,臉色有些陰沉,淩厲的眼神盯著江慈,慢慢伸手取過距自己一臂遠的飯碗。


    七九、燈火連營


    江慈卻不看他,轉身立於一旁,崔亮端著兩碗飯過來,笑道:“小慈快坐,一起吃。”


    江慈不動,裴琰低頭吃飯,並不發話。崔亮過來將江慈拉至案邊坐下,將飯碗擺至她麵前,又取過一湯匙,和聲道:“你單手,不好用筷子,用這個吧。”


    江慈接過湯匙,微笑道:“謝謝崔大哥。”


    崔亮想了一下,在江慈身邊坐下,又夾了數筷菜肴放入她碗中:“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夾。”


    江慈向他笑了笑,用右手握著湯匙勺起飯菜送入口中,吃得幾口皺眉道:“這軍中的夥夫,廚藝不怎麽樣。”


    崔亮笑道:“那是,肯定比不上小慈的手藝。”


    裴琰與衛昭伸出的筷子同時停在空中,又慢慢伸向菜肴。江慈向崔亮笑道:“等我傷好了,我來做。”


    崔亮又夾了筷菜放入她碗中,微笑道:“好,你先把傷養好,到時我們才會有口福。”又轉向裴琰笑道:“相爺,您把小慈一帶走,我有半年沒嚐過她做的飯菜,可想念得很。”


    裴琰望了望坐於對麵的衛昭,衛昭卻隻是低頭吃飯,動作極慢,吃得也極斯文。


    裴琰收回目光,望向江慈,微笑道:“那就等小慈傷好了,咱們再一飽口福。”


    江慈卻不看他,似是想起一事,側頭望向崔亮:“崔大哥,你昨天給我的那本《素問》,我有些看不懂。”


    “嗯,你初學,肯定會有些看不懂,回頭我給你詳細說說,先別急,想學醫的話,得慢慢來。”


    江慈笑道:“可我想盡快學會才好,要是能象崔大哥一樣有本事,也不用總受人欺負。”


    崔亮見她有一綹頭發垂到嘴角,輕輕替她撥至耳後,語帶憐惜:“你想學什麽,我都教給你,隻別太急,一口吃不成胖子的。”


    江慈點頭,向崔亮一笑,又埋頭吃飯。


    衛昭將碗筷放下,站起身,淡淡道:“少君,我吃飽了,出去活動一下,先失陪。”說著飄然出帳。


    裴琰看了看案上菜肴,又望向一邊正替江慈挾菜的崔亮,慢慢將碗放下,過得一陣,才又重新端起飯碗。


    裴琰吃不到兩碗便放下筷子,那邊崔亮卻仍在與江慈邊吃邊輕聲說笑。


    看了看這二人,裴琰麵色微寒,端起先前的茶杯,杯中已空,他將茶杯頓了頓,江慈抬頭看了他一眼,卻未起身。裴琰欲喚長風衛進來,眼神掠過一邊的地形圖,隻得自己到銅壺中倒了水,坐回圖前。


    崔亮慢慢吃完,接過江慈遞上的茶杯,笑著坐了過來:“相爺,是等衛大人回來一起商量,還是咱們先合計一下?”


    裴琰指著圖上某處,麵上浮起微笑:“子明先給我講講這處的地形。”


    江慈見滿案的碗筷,想了想,到夥夫處要來一個竹籃,將碗筷飯鑊悉數放入籃內,提至帳外。


    此時天已全黑,雲騎營訓練有素,除去值夜的士兵外,皆於營帳中休息,營地之中,極為安靜。


    江慈拎著竹籃,往夥夫營帳行去,遙見一個白色身影自山坡下來,猶豫片刻,停住腳步。


    衛昭慢悠悠地走近,又慢悠悠與她擦肩而過,江慈轉身喚道:“三爺。”


    衛昭頓住腳步,並不回頭,鼻間微不可聞地“嗯”了聲。


    “那個―――”江慈遲疑半晌,鼓起勇氣問道:“三爺可將五嬸放回去了?”


    衛昭又輕“嗯”一聲,舉步前行。


    江慈沒聽到他肯定的回答,極不放心,追了上來。衛昭腳步加快,江慈拎著一籃子的碗筷,左臂又不能擺動,身子失去平衡,踉蹌兩三步,眼見就要跌倒在地,衛昭倏然轉身,右臂一攬,將她身子勾起,抱入懷中。


    夜色下,那雙如寶石般生輝的眼眸靜靜地望著她,他的身後,是夜幕上的半輪明月,他的手臂似有些顫抖,但他的衣襟上,卻傳來一陣極淡的雅香。


    江慈右手一鬆,竹籃掉落於地。


    碗筷震響,衛昭鬆手,袍袖一卷一送,將江慈推開兩步放下,轉過身去:“已將她放回去了,你不用擔心。”白影如月下遊魂,轉瞬便隱入遠處的大帳之中。


    江慈默然半晌,俯身提起竹籃,向夥夫營帳走去。


    獨龍崗下,營火數處,夜空中,半月當空,星光隱現。


    江慈坐於大帳後的草地上,凝望著帳內透出的昏黃燈光和隱隱身影,思緒難平。


    巡夜的一隊士兵過來,她不由有些害怕,畢竟是以女子之身呆於這男兒環伺的軍營內,忙站了起來,一溜煙地鑽入大帳內。


    帳內三人還在輕聲商議,江慈不知自己要歇在何處,隻得從囊中取出《素問》,坐於營帳一角的燈下,低頭看書。


    細細看來,她有許多地方不明,現在也不方便一一去問崔亮,索性從頭開?


    ??,用心背誦。她記性甚好,在心中默誦兩三遍便能基本記住。


    待將《素問》前半部背下,那三人發出一陣輕笑,似是已商議妥當,都站了起來。


    崔亮伸展了一下雙臂,轉頭間看見江慈仍坐於燈下看書,忙步了過來:“小慈,很晚了,睡去吧。”


    江慈將書收入囊中:“我睡哪裏?”


    “和我一個帳,我讓他們搭了個內帳,你睡內帳便是。”崔亮笑道。


    裴琰卻走了過來,微笑道:“子明,今晚你還得給我講一講那陣法,咱們得抵足夜談才行。”


    崔亮有些為難:“相爺,明日邊行邊講吧,讓小慈單獨一帳,我有些不放心,這些雲騎營的士兵如狼似虎的,再說,我還得替她手臂行針―――”


    裴琰含笑看著江慈:“小慈若是不介意,就睡在我這主帳,我讓他們也搭個內帳,小慈睡外間便是。行針在這裏也可以的。”


    崔亮想了下,點頭道:“也好。”


    衛昭目光掠過江慈,停了一瞬,飄然出帳。帳簾輕掀,湧進來一股初夏的夜風,帶著幾分沉悶之氣。


    崔亮洗淨雙手,取過針囊,替江慈將左袖輕輕挽起,找準經脈穴位之處,一一紮針。江慈正待言謝,抬頭卻見裴琰負手立於一旁,她再看看自己裸露的左臂,忽想起草廬之夜,慢慢轉過身去。


    裴琰醒覺,轉身步入內帳,取過本兵書在地氈上坐下,聽著外間崔亮與江慈低聲交談,聽著她偶爾發出的輕笑聲,手中用力,書冊被攥得有些變形。


    外間,崔亮收起銀針,微笑道:“你不要再看書了,早些睡吧。再有幾日,你的左臂便可以活動,那時我再教你行針認藥。”


    江慈感激的話堵在了喉間,崔亮似是知她所想,拍了拍她的頭,江慈和衣躺到地氈上,合上了雙眸。


    崔亮將外間的燭火吹滅,步入內帳,見裴琰手中握著兵書,不由笑道:“相爺精神真好。”


    裴琰抬頭微笑:“想到要和宇文景倫交手,便有些興奮。”


    “相爺以前沒有和他直接交過鋒嗎?”


    “當年成郡一戰,與我交手的是桓朝大將步道源,我將他斬殺之後,宇文景倫才一手掌控了桓國的軍權,說來,也算是我幫了他一把。現在要和他交手,總要討點利息才行。”


    崔亮大笑:“就是不知這桓國的宣王是否小器,他欠了相爺的人情債,若是不願還,可怎麽辦?”


    裴琰嘴角含笑:“他若不還,我便打得他還!”


    夜露漸重,初夏的夜半時分,即使是睡在地氈上,也仍有些涼意。風自帳簾處鼓進來,江慈怎麽也無法入睡,聽得內帳中二人話語漸低,終至消失,知二人已入睡,便輕輕坐了起來。


    黑暗之中,江慈默默坐著,風陣陣湧入,帶進來一縷若有若無的簫聲,她心中一驚,猛然站起,簫聲又消失不聞,她再聽片刻,慢慢躺回氈上。


    荒雞時分,裴琰悄然出帳,值守的長風衛過來,他揮揮手,步入草叢之中。


    片刻後,他回轉帳門處,長風衛童敏靠近,低聲道:“他在林子裏站了半個時辰,沒見與人接觸,子時回的帳。”


    裴琰點點頭,轉身入了帳中。外間的地氈上,江慈向右側臥,呼吸細細,和衣而眠。裴琰立於她身前,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終慢悠悠地除下外衫,蹲了下來,將外衫蓋於她的身上。


    縱是帳內沒有燭火,仍可見她秀氣的雙眉微微蹙起,他遲疑片刻,右手緩緩伸出。


    簾幕後,崔亮似是翻了下身,裴琰猛然收回右手,起身入了內帳。


    破曉時分,軍號便響起,雲騎營士兵們迅速拔帳起營,不到一刻鍾便都收拾妥當,大軍繼續北行。


    江慈右手策馬,與崔亮並騎而行,想起背誦的前半部《素問》,默念數遍,又就不懂的地方向崔亮細問。這樣晨起趕路,晚上仍是歇在裴琰大帳的外間,不知不覺中,三日的路程便悄然過去。


    這日夜間,紮營的地方是一處山穀,穀內有一條溪澗,這日天氣又十分沉悶,雲騎營的將領來請示裴琰,裴琰見將士們麵上都有熱切之色,便點了點頭。


    將士們一陣歡呼,有那等性急之人便跳入溪澗之中,許多人索性將衣物除去,泡於溪中,洗去一日的塵土和疲勞,還有人大呼小叫摸上大魚,交予夥夫。


    江慈何曾見過這等場景,彎腰鑽入帳中,再也不敢出去。崔亮進帳,見她手中捧著《素問》,笑道:“我看你學得挺快的,比我當年差不了多少。”


    江慈麵上微紅,靦腆道:“我哪能和崔大哥比,隻盼肩傷快好,眼見要到前線,我也不能老做累贅,想來,隻能做做藥童,給軍醫打打下手什麽的。”


    崔亮想了想,道:“也行,聽說相爺長風騎中有幾名老軍醫,都是極富經驗的,而且一向隨主帥行動,你到時跟著他們學學救治傷員,晚上我再給你講講,這樣學起來會快很多。”


    裴琰掀簾進來,崔亮回頭道:“相爺,小慈今晚得和我們一起走。”


    裴琰點點頭:“那是自然。”


    江慈心中奇怪,卻也不多問,捧著書遠遠坐開。


    至亥時,黃豆大的雨點砸落下來,越下越大,仿似天上開了個大口子,雨水傾盆而下。


    崔亮過來替江慈披上雨蓑,江慈也不多話,跟著他和裴琰於暴雨中悄然出了營帳,黑暗中走出一段,安澄早帶著數百名長風衛牽著駿馬守於坡下。


    裴琰接過馬韁,道:“衛大人呢?”


    安澄指了指前方,暴雨中,那個挺拔的身影端坐於馬鞍上,雨點打在他的雨蓑上,他身形巋然不動,似乎亙古以來,便是那個姿勢,不曾移挪半分。


    裴琰一笑,轉向安澄道:“該怎麽做,你都明白了?”


    “好,雲騎營就交給你了。”


    安澄有些興奮,笑道:“相爺就放心吧,安澄的手早癢得不行,前年和田將軍打的賭總要贏下才好。”


    裴琰笑罵了一句,又正容道:“不可大意,到了河西,將我的命令傳下去後,你還是得聽田策的指揮,統一行事。”


    安澄忙行了個軍禮:“是!”


    崔亮牽過馬匹,江慈翻身上馬,二人跟在裴琰身後,帶著數百名長風衛縱馬前馳。衛昭身邊僅有數人,不疾不緩,跟在後麵。


    雨越下越大,縱是打前的十餘人提著氣死風燈,江慈仍看不清路途,僅憑本能策著坐騎。一陣急風吹來,將她的雨蓑高高揚起,她身形後仰,右手死死勒住馬韁,方沒有跌下馬去。


    崔亮側頭間看見,知她於這黑夜的暴雨中單手策馬,有些吃力,便大聲道:“撐不撐得住?!”


    江慈有些狼狽,雨點斜打在臉上,睜不開眼,卻仍大聲道:“行,不用管我!”


    “唏律”聲響,裴琰撥轉馬頭,在江慈馬邊停下,看了看她,忽然伸手,攔腰將她從馬上抱起,放至自己身前,再喝一聲,駿馬踏破雨幕,向前疾行。


    江慈縱是渾身不自在,也知多說無益,隻得將身子稍稍往前挪了些。裴琰攬著她腰間的左手卻逐漸收緊,江慈掙了兩下,裴琰手上用力,鉗得她不能動彈。


    大雨滂沱,馬蹄聲暴烈如雨。他的聲音極輕,但極清晰地傳入她耳中:“你再動,我就把你丟下馬!”


    八十、白袍銀槍


    暴雨中,數百人策馬急行,鐵蹄踏起泥水,濺得江慈褲腳盡濕。勁風撲麵,讓她睜不開眼,腰間,裴琰的手卻未有絲毫放鬆。她索性默誦記憶《素問》中的陰陽五行、髒腑經絡,終慢慢靜下心來。


    裴琰疾馳間忽於風雨蹄聲中聽到江慈若有若無的聲音,運起內力細聽,竟是一段《素問》中的脈要經微論,不禁失笑,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要不要哪天我替你擺個拜師宴,正式拜子明為師?”


    江慈欲待不理,可他的嘴唇緊貼著自己的耳垂,隻得向旁偏頭,低聲道:“不敢勞煩相爺,崔大哥若願意收我為徒,我自會行敬師之禮,與相爺無幹。”


    裴琰微皺了下眉,馬上又舒展開來,連著幾下喝馬之聲,格外清亮,一騎當先,帶著眾人疾馳。


    馳出上百裏,大雨漸歇,一行人也到了一處三岔路口,崔亮辨認了一番,將馬鞭向右指了指,裴琰笑了笑,力夾馬肚,踏上向右的山路


    這段山路極為難行,不能象先前一般縱馬而馳,幸得眾人身下駿馬均為良駒,方沒有跌下山穀,但也險象環生。江慈被裴琰攬在懷中,借著一點點燈光隱見山路左方是幽深黑暗的山穀,右邊卻是如黑色屏風般的山峰。許是山路泥濘,座騎有些蹶蹄,若不是裴琰運力勒緊馬韁,便要馬失前蹄。這樣在山路中行了半夜,待天露晨光,水流聲嘩嘩傳來,眾人終穿過狹長的山穀,到了一處溪澗邊。


    崔亮打馬過來笑道:“行了,過了‘太旦峽’,咱們依這‘遊龍溪’北行,便能繞過晶州,到達‘牛鼻山’。”


    裴琰見行了大半夜,人馬皆乏,道:“都歇歇吧。”說著翻身下馬,順手將江慈抱落馬鞍。江慈腳一落地,便急掙脫裴琰的手,走到崔亮身後。


    長風衛們早對自家相爺的任何行為做到目不斜視,但衛昭身後的數名光明司衛卻大感稀奇,裴琰以左相之尊,竟會這般照顧一名軍中小卒,便均細看了江慈幾眼。衛昭神色淡淡,翻身下馬,在溪邊的大石旁坐落,閉目養神。


    崔亮從行囊中拿出幹糧,江慈取下馬鞍上的水囊,到溪澗裏盛滿水,想起這一路上默誦的《素問》,飛快跑回崔亮身邊,拖著他坐於一邊,細細請教。


    崔亮見她嘴裏咬著幹糧,右手翻著《素問》,笑道:“先吃東西吧,有些道理,你得見到真正的病人,學會望聞問切,才能融會貫通。”


    江慈欲張口說話,嘴中幹糧往下掉落,她右手還捧著《素問》,本能下左手一伸,將幹糧接住。一瞬過後,崔亮與她同時喜道:“好了!”


    崔亮再將她的左臂輕輕抬了抬,江慈隻覺有些微的呆滯,肩頭卻無痛感,與崔亮相視而笑。江慈輕聲道:“多謝崔大哥!”


    崔亮用手指彈了彈她的額頭,卻不說話。江慈赧然一笑,興奮下站了起來,再將左臂輕輕活動,側身間,見溪邊大石旁,衛昭似正看向自己,定睛細看,他又望著嘩嘩的水流。


    此時天已大亮,大雨後的清晨,麗陽早早透出雲層,由溪澗的東邊照過來,投在衛昭的身上,他的身影象被蒙上了一層光。江慈忽想起落鳳灘一役,月落族人吟唱鳳凰之歌,他白衣染血,持劍而立;又忽想起那日清晨,魏五嬸鄙夷的話語和神色。


    一名光明司衛輕步走至衛昭身邊,躬身遞上水糧,衛昭接過,轉頭間,目光掠過江慈這邊,江慈忽然微笑,輕輕揚了揚左臂。衛昭神情漠然,又轉過頭去。


    崔亮站起,走向裴琰,笑道:“素聞寧將軍白袍銀槍,名震邊關,為相爺手下第一幹將,今日也不知能不能一睹其風采!”


    裴琰目光自江慈身上收回,含笑道:“劍瑜現正在‘牛鼻山’力守關塞,他智勇雙全,性情豪爽,定能與子明成為莫逆之交。”


    婁山山脈是一條貫縱華朝北部疆土、包括萬千峰巒的大山脈,南北長達數百裏,其山勢雄偉、層巒疊嶂,一直以來,是隴北平原與河西平原的自然分割線。


    由於婁山山脈山險峰奇,不宜行軍作戰,桓軍攻下成郡、鬱州等地後,便與薄軍各據婁山山脈東西,以婁山為界,並無衝突。


    薄雲山起兵於隴州,一路攻下婁山山脈以東的鄭郡等六州府,直至在小鏡河受阻,便將主要兵力西攻,意圖突破婁山南端,直取寒州、晶州。這樣不用再越過雁鳴山脈,可以拿下河西,再據河西,南下瀟水平原。


    寧劍瑜率部與薄軍在小鏡河沿線激鬥數十場,主力步步西退,直至高成率河西五萬人馬趕來支援,方略得喘息之機。但高成冒進,中薄雲山之計,損兵折將,寧劍瑜率長風騎浴血沙場,拚死力守,方借“牛鼻山”的天險將薄軍阻於婁山以東,小鏡河以北。


    酉時,裴琰一行終站在“遊龍溪”北端的穀口,看到了前方半裏處的“牛鼻山”關塞,也看到了關塞西麵接天的營帳。


    裴琰笑得極為開心,轉頭看見長風衛們興奮的表情,微微點了點頭。童敏搶身而出:“我去!”輕喝聲中,駿馬奔下穀口,直奔軍營。


    望著童敏的戰馬奔入軍營,裴琰朗聲道:“小子們,準備好了!”


    長風衛們大感雀躍,轟然歡呼,策馬向前,排在穀口。


    此時,夕陽西下,落霞滿天。喝馬聲自軍營轅門處響起,一騎白馬飛馳而來,馬上一員白袍將軍,身形俊秀,馬鞍邊一杆丈二銀槍,槍尖在夕陽下閃閃發光,伴著馬蹄聲在草地上劃出一道銀光,轉瞬便到了山坡下。


    江慈站於崔亮身側,看得清楚,隻見馬上青年將軍,著銀甲白袍,盔帽下麵容俊秀,英氣勃發,神采奕奕。他在穀口處勒住戰馬,望著斜坡上方的裴琰等人,臉上綻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長風衛們齊聲歡呼,策馬下坡,馬蹄聲中,那白袍將軍放聲大笑,執起鞍邊銀槍,轉動如風,兩腿力夾馬肚,衝上斜坡。滿天槍影將長風衛們手中的兵刃一一撥開,借著與最後一人相擊之力,他從馬鞍上躍起,身形遮了一下落日餘暉,落地時已到了裴琰身前數步處。


    他笑著踏前兩步,便欲單膝跪下,裴琰縱躍上前,將他一把抱住,二人同時爽朗大笑。長風衛們圍了過來,俱是滿麵欣喜激動之色。


    裴琰握住白袍將軍雙肩細看了他幾眼,笑道:“怎麽這北邊的水土還養人些,劍瑜要是入了京城,可把滿城的世家公子比下去了!”


    長風衛們轟然而笑,裴琰又在白袍將軍胸前輕捶了一下,轉過身笑道:“子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咱們長風騎赫赫有名的寧劍瑜寧將軍!”


    崔亮含笑上前:“平州崔亮,見過寧將軍。”


    寧劍瑜抱拳還禮:“素聞崔解元大名,在下南安府寧劍瑜。”同時細細打量了崔亮幾眼。


    二人客套間,幾名長風衛在旁嘻哈接道:“在下南安府寧劍瑜,小字西林,年方二十,尚未婚配―――”


    寧劍瑜劍眉一挑,捏拳如風,倏然轉身,長風衛們笑著跳開,坡上坡下一片笑鬧之聲。


    裴琰笑罵道:“都沒點規矩了!劍瑜過來,快見過衛大人。”


    寧劍瑜鬆開一名長風衛的右臂,神情肅然,大步過來。裴琰拉住他的手走至鬆樹下的衛昭身前:“這位是衛昭衛大人,三郎,這位就是寧劍瑜寧將軍。”


    衛昭麵上帶著淺笑,微微頷首。寧劍瑜目光與他相觸,正容道:“長風騎三品武將寧劍瑜,見過監軍大人。”


    衛昭淡淡道:“寧將軍多禮了。”又轉向裴琰道:“少君,咱們得等入夜後,再進軍營為好。”


    “那是自然。”裴琰笑道:“我與劍瑜年多未見,實是想念,倒讓三郎見笑了。”他又轉向寧劍瑜:“可都安排好了?”


    寧劍瑜左手銀槍頓地,右手行軍禮道:“是,一切均按侯爺吩咐,安排妥當。”


    夜風拂來,旌旗獵獵作響,暗色營帳連綿布於“牛鼻山”關塞西側。寧劍瑜早有安排,眾人趁夜入了軍營,直入中軍大帳。


    待裴琰等人坐定,隱約聽到關塞方向傳來殺聲,寧劍瑜俊眉一蹙:“這個薄雲山,最近不知怎麽回事,總喜歡在夜間發動進攻。”


    “劍瑜詳細說說。”裴琰麵容沉肅,崔亮會意,取出背後布囊中的地形圖,在長案上展開。


    寧劍瑜低頭細看,“呀”了一聲,神情漸轉興奮,抬頭道:“侯爺,有了這圖,這仗可好打多了!”


    他手指在圖上小鏡河至牛鼻山沿線移動:“薄軍原有十萬人馬,攻下鄭郡等地後,又強征了約四萬兵員,除兩萬留守隴州,兩萬在鄭郡等地布防外,其餘十萬全南下到小鏡河沿線。在小鏡河受阻,他便將主要兵力往婁山調集,算上這段時日來的傷亡,他在牛鼻山東側應該有約七萬兵力。”


    裴琰問道:“薄軍有沒有從鄭郡一帶的婁山山脈往西突破的跡象?”


    “沒有,我派了許多探子,由南至北分散在婁山山脈沿線,暫未見薄軍有此行動,也未見桓軍想從那裏突破至隴州平原的跡象,估計,這兩方雖未聯手,但也心照不宣,各自以婁山山脈為界,相安無事。”


    崔亮道:“現在薄軍和桓軍都是看誰先拿下河西府,薄軍要突破牛鼻山,取寒州、晶州再西攻河西府,桓軍則得突破雁鳴山,方能南攻河西府。他們暫時還不會在婁山起衝突,這點雙方應該是很清楚的。”


    寧劍瑜點頭道:“是,薄軍現在主力都在這牛鼻山的東側。這裏初五開始下的暴雨,連著下了數日,小鏡河水位漲得快,我在下暴雨前便將高成殘部三萬人馬派到了小鏡河南線,讓黎徵統領。他是水師出身,又有夏汛,守住小鏡河不成問題。我將咱們長風騎原來守在小鏡河的人馬全回調到了這裏。現下,這裏基本上全是長風騎的人馬,除去傷亡,還有五萬餘人。”


    “軍中糧草,藥物可還充足?”


    “能撐上一個月的樣子。”


    裴琰點了點頭:“與我估計的差不多,看來我們定的計策可行。”


    寧劍瑜的目光卻凝在圖上某處,眼神漸亮,猛然轉頭望向裴琰,裴琰微微而笑。


    關塞處的殺聲漸消,一個粗豪的聲音在中軍大帳外響起:“寧將軍,末將陳安求見!”


    裴琰一笑,作了個手勢,寧劍瑜忍住笑,道:“進來吧!”


    一名將領闖了進來,口中罵罵咧咧:“奶奶的熊!這個張之誠,沒膽和老子比個高低,盡派些小魚小蝦過來,還他媽的放冷箭,我操他十八代祖宗!”


    江慈立於崔亮等人身後,聽這人說得太過粗魯,好奇地探頭看了看。隻見這陳安聲音雖粗豪,但年紀甚輕,不過十八九歲,身形高挺,雙眉粗濃,偏一雙眼睛生得極為細長,與他的身形極不相襯。他闖進帳內,直奔帳內一角的水壺處,也不用茶杯,拎起瓷壺一頓猛灌。


    陳安正仰頭灌水,似是感到帳內氣氛有異,轉過頭來,看清含笑立於長案邊的人,“啊”聲大叫,將茶壺一扔,撲了過來。


    長風衛童敏早有準備,身形前躍,接住將要落地的瓷壺,嘖嘖搖頭:“小安子,這可是寧將軍的心頭寶,你若摔壞了,拿什麽來賠他!”


    那邊陳安早已撲到裴琰身前,激動得手足無措,裴琰微笑著忽然握拳一擊,陳安不敢硬接,向後空翻,裴琰閃前,單手再擊數拳,陳安一一擋下,裴琰笑道:“不錯,有長進!”收手而立。


    陳安單膝跪於裴琰身前,半晌方語帶哽咽:“小安子見過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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