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二年 夏 地中海海域上


    水麵承載著燦爛且強烈照射的陽光,平穩的波浪相互相依。


    一艘船隻劃碎水麵的光輝,向前駛進。


    這艘船雖然難以形容為豪華,仍是一艘有著與外觀相符之氣派、魄力的帆船。船上一名男人高聲問道:


    「……那座島是什麽島?」


    在男人視線前方,有一座島的形影。


    那座島有著美麗的坡緩島形,卻也有混雜淡綠的黃褐色岩石外表,是座單調的島嶼。


    「喔,那座島啊……大爺,那座島什麽也沒有啊,就隻是座無人島。」


    聽到附近船員的回答,男人頗有興趣地詢問船員:


    「哦?可是我看到島上有疑似建築物的東西,真的沒人嗎?」


    「咦?呃……有嗎?其實我壓根兒不清楚呢。以前也沒有刻意靠船去看過……的確,那個到底是什麽呢?」


    歪頭疑惑的船員回頭繼續作業後,交替船員靠過來的,是一個單手拿著酒杯的男人。


    「怎麽啦,兄弟?你愛上那座島了?」


    這個男人穿著得體,並且體態均勻。雖然有一副穩重的長相,但其雙眸底下似乎蕩漾著莊嚴的知性光輝。


    「不過,奉勸你還是別迷上什麽島嶼、大海的吧。那些可是一旦惹毛就會很恐怖,一有破綻就會害你一貧如洗的可怕女人喔。也說不定是男人啦。」


    男人聳肩說道。起初望著島嶼的男人搖搖頭,回道:


    「……相遇頭一天就叫我為『朋友』,才想說去程的船上聽到你喊我『摯友』,結果回程就直呼我『兄弟』了喔,『王子大人【prince】』?讓別人聽到了,會喊我觸犯不敬罪,朝我扔石頭啊。」


    「什麽話?我雖然對你懷有朋友、摯友以上的親愛之情,但若要以男女關係之外的別種感情來形容,我已經隻能當你是一起長大的同胞啦。」


    被稱為王子大人的男人,輕鬆地一口飲盡玻璃杯中的液體,意有所指地笑道:


    「反正,你從一開始就沒對我懷有那種形式上的敬意,對吧?」


    「嗯,用文章來形容,就是在以較為平易近人的表現與你交談。要改用書信般的正統方式交談嗎?」


    「社會大眾會真摰表現出敬意的對象不是我,而是像你這種……能帶給他人喜悅的人才對。至少就我而言,我無法做到帶給大眾喜悅,就像那出浪漫派戲劇《煉金術師》或者小說《阿芒達爾騎士》給人的快樂呢。能完成這偉業的人隻有亞曆山大?仲馬──隻有你,別人辦不到。不是我這個區區前皇帝侄兒身分的人辦得到的事。」


    被用可謂過頭的措詞奉承的男人──亞曆山大?大仲馬對於眼前的男人,隻能搖頭苦笑。


    「饒了我吧。居然能獲得那位著名的皇帝陛下拿破侖?波拿巴的侄兒殿下如此讚譽。雖然感激,但請務必別讓我在剛才那座島上過起軟禁生活啊。」


    讓大仲馬這麽說道的對象──拿破侖?約瑟夫?查爾斯?保羅?波拿巴配合船身的搖晃,愉快地揚起嘴角。


    他是那名法國皇帝拿破侖一世的侄兒,相當於拿破侖三世的堂兄之存在。


    由於父親傑羅姆是曾經存在過的威斯特伐倫王國之國王,所以他擁有「王子」、「plon-plon」的渾名,是名十九歲的年輕人。


    他與當時已是最暢銷作家的大仲馬,在義大利旅行的時候結為知己,並在傑羅姆的勸薦下與大仲馬一同前赴厄爾巴島。他們在那座曾為約瑟夫伯父的拿破侖一世遭到放逐的島上享受完狩獵之趣後,現在正搭著回程的船,隨著海浪顛簸起伏。


    「我說啊,兄弟,我想問問你……」


    約瑟夫露出溫和的笑容,朝著比他年長超過二十歲以上的大仲馬問道:


    「你都不會恨我的伯父嗎?」


    聽完,大仲馬聳肩回答:


    「哈哈!你倒是說說看,我這人是要恨那位法國皇帝拿破侖閣下的什麽啊?」


    「我聽說令尊遭到我伯父嚴重的冷遇。也聽說他拒絕令堂提出的年金申請。」


    「行了行了,都過去的事。這個嘛,對啦,那些事害我過了很長的貧困生活,也害我媽受盡辛勞呢。我甚至覺得,就算我代替老媽揍他一頓也不會遭天譴。不過……」


    大仲馬思考一會兒後,一邊眺望島影一邊慢慢地羅列出話語:


    「我好像沒說過,我曾經見過你的伯父……見過拿破侖一世吧。」


    「這還是第一次聽到。」


    「我不記得那個時候的我滿十三歲了沒。我去觀摩了那個男人的凱旋遊行。」


    話至此時出現少許的停頓,船身大大地傾斜。


    「那時,我懷裏還藏著手槍呢。」


    「……」


    利用浪濤聲間的空檔所道出的一句話,仿佛戲劇的一幕般重重震蕩了約瑟夫的耳朵,但是他沉默不語地繼續聽下去。


    「本來我打算要與他決鬥,還想將白手套扔進他搭乘的馬車喔。是皇帝陛下汙辱我的老爸老媽在先,那由我挑選武器很合理吧?」


    「但是我伯父沒有死在那裏,偉大的作家也像這樣仍然活者。」


    「是啊。當四周人潮都在高呼『皇帝萬歲』的時候,我一定是用一副亡魂般的表情靠近他吧。我從馬車的縫隙間看到一張蒼白的臉,是一個不受周圍吵雜影響,因為戰爭的疲憊而精疲力盡的矮子。看,多簡單。再來隻要將代替決鬥書的白手套扔出去就可以了。要是那天我有完成那種事,他一定會下令周圍的士兵攻擊我,不是殺死我就是驅逐我,絕對沒錯。但是,那家夥無疑會對決鬥逃之夭夭。那家夥最好被城裏的人們恥笑是逃避與小鬼決鬥的皇帝陛下!……像這樣想著這些而感到暈眩,臉色比那個皇帝更蒼白的貧窮小鬼,你覺得他在下一瞬間取出白手套後做了什麽?」


    配合著船隻的搖晃,有節奏地、仿佛在舞台上唱出台詞的演員般,大仲馬朗朗地繼續闡述自己的過去。


    「……答案是,不斷揮甩著那隻手套啊。他將原先預定要扔出去的東西舉得老高,回過神時已經在和四周的民眾一起高呼『皇帝萬歲』了……是的,王子大人。你的伯父的確是位英雄,但是另一方麵也受到很多人憎恨。除了我以外,想朝皇帝扔手套的家夥肯定要多少有多少。不打算靠決鬥,想直接將子彈射進馬車裏的家夥,想必也能聚集一大群。但是,那些一丘之貉仍讓那臉色蒼白而疲倦的男人沐浴於喝采之中。雖然我不清楚是什麽讓他們願意這麽做,但是那位陛下的確是人民的夢想,是他們的憧憬啊。察覺到了這件事,我就再也無法下手了。能一副沒事般地將槍口朝向憧憬對象的人,隻有優秀的士兵。但是,我肯定不是士兵。正因為他讓我察覺到這件事,我現在才能以筆代替槍,繼續奮戰下去。」


    這段漫長的台詞以嚴肅開始,最後以輕鬆的狀況結束。大仲馬闔上一隻眼睛,向比自己年輕超過二十歲的友人淡淡一笑。


    「那麽,用這種方式描述,有稍微符合你的期待嗎,王子大人?」


    「剛才所說的都是你的創作吧,兄弟?」


    「是不是呢?不過,要是有想做那種事情的家夥在,我既不會肯定對方,也不會予以否定,就是這麽回事啦。真相在有趣的謊言麵前是暗淡無光的。反過來說,就算有用煮的、用烤的都很難吃,名為真實的肉存在,隻要先用曆史調味過,擺著醒個幾年後再撒上一點點名為謊言的調味料,也會變成稍微能入口的玩意兒啦。」


    看著如此述說的大仲馬,好像比闡述他自己的過去時更為快樂,約瑟夫傻眼地說道:


    「但是,變成這樣也會令人在意肉的真正味道喔,兄弟。」


    「這個狀況的真相就是……唉~就是那個啦。我啊,如今已經不恨拿破侖一世與他的血親了。加上剛才那樣的故事後,到底是真有其事,還是虛構的創作,都無所謂了,對吧?」


    「原來如此。所以對那樣的你而言,就連無人島也是值得一嚐的素材。話雖如此,無人島比比皆是,你怎麽會獨獨在意那座島呢?你該不會『和那座島有某種淵源』?」


    對於咯咯笑著詢問的約瑟夫的話語,大仲馬聳肩表示:


    「是直覺啦。純粹是直覺。」


    「直覺啊?對你從事的這種職業而言,直覺或許很重要呢。」


    「因為是像現在這樣,和皇帝陛下的親戚同乘一艘船時瞥見的島嘛


    。我覺得將那座島當作你我相識的紀念,讓它有名起來也不錯。」


    聽完,前法國皇帝的侄兒如同喧鬧的孩童般,仰望島影用熱情的聲音說道:


    「沒錯,我也一直覺得那座島上有什麽喔!有個人物的名字與那座島一模一樣,幾年前我還聽過那個人的謠言。你可別說出去……很久以前,也曾經看過潛伏於教會暗處的那些人有詭異的動作。」


    「教會的……暗處?」


    「哎呀,忘了這句話吧。因為連我那位曾為國王的父親大人,也不打算揭穿教會的底細嘛。反正,那座島確實從很久以前就有各式各樣的財寶傳說、奇跡傳說之類的謠傳喔。正因為那是座什麽也沒有的島,因此街上的孩童們、獵人、冒險家,以及宗教家等等,會有各式各樣的人將自己的夢想投影到那座島上。但是,也正因為害怕萬一去了那邊,將會知道那座島上什麽也沒有,所以也就幾乎沒有人想上島一探究竟。」


    「喂喂喂,你是打算搶走我的職責嗎?描述與那座島相關的事是我的工作喔!別再說了,快告訴我那座島叫什麽名字吧,兄弟。」


    對大仲馬回稱自己為兄弟而高興的約瑟夫,心想將來大仲馬應該會寫出這段故事。他一邊為尚未看到的故事興奮期待,一邊謳吟那座島的名字。


    「那座島名為──『基度山』!是座什麽也沒有,是故能包含一切,充滿可能性的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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