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ermaid


    1.


    聽說有魚腥味。


    一股帶有水氣的腥臭味,或者應該說,那是少了血的強烈刺鼻氣味,但相對地又充斥著一股有如腐敗般汙濁氣味的那種臭味。


    盡管那是一處通風良好的場所,淤塞沉悶的空氣卻彌漫了附近一帶。據說在發現的時候,雖然不至於到非常困難的程度,但卻無法正常地呼吸。


    部分欠缺口德的人後來以「人魚公主」來戲稱那個,並引以為樂。可是,對當時身在現場的人而言,就完全沒有那種玩文字遊戲的閑情逸致了。因為這隻不過是一個必須盡早處理的狀況,而且坦白說,他們也不願意在工作以外的場合繼續深入思考那件事。


    人類要完整到什麽樣的程度才算得上是人類呢?


    當發現到那個的時候,有人腦中甚至浮現這樣的念頭。


    舉例來說,如果在外國的寺院遺跡等地看到人類的骸骨有如磚塊一樣被堆棧起來,心理上會很難相信那些骸骨每一塊過去原本都是人類。


    又好比鐵軌上的傷亡事故。人類肢體遭到慘不忍睹的破壞,留下來的那些殘肢斷臂或許原先確實是屬於人類的沒錯,但那些殘骸不論哪一塊都已經很難再稱作是人類了。


    那麽,殘留下來的肢體要完整到什麽程度才能被視為人類呢?


    在看到那具殘骸時,有辦法憑直覺想象出萬一自己也成了同樣的模樣,會是什麽感覺的那條分界線究竟是到哪裏為止呢——當時似乎有好幾個人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沒錯——那具屍體正是在那樣的狀態下被發現的。


    那具在海邊的林子裏被人發現、奇跡似的未遭到鳥類啄食的女性遺體——腰部以下的部位整個都不見了。


    彷佛沒有腳而是長了一條尾巴的人魚公主爬上岸卻無力繼續前進,以致在那裏力竭身亡——也難怪在有些人的眼裏看起來是這般感覺了。


    *


    「欸,小夜,你不喜歡曬太陽嗎?」


    靜流姐這問題問得很唐突,我一時不知所措。


    「什麽?」


    「因為小夜很活潑呀.而且又很適合陽光,可是你的皮膚看起來永遠都是那麽白,你都不去海邊的喔?」


    靜流姐自己明明就處於全然無法離開醫院半步的狀況,卻一臉平常心地主動提起這個話題,一點也沒有那種自己也很想去的感覺。


    「不,那個,我……」


    我不曉得該說什麽才好,以致於有點支支吾吾的。


    「呃,我是沒有什麽不想曬太陽之類的那種執著啦……」


    要論皮膚白皙的話,靜流姐遠比我要白多了——白得宛如瓷器一般。


    「……不過,我的確不去海邊。」


    「為什麽?」


    「這個嘛,因為……」


    我張著嘴,在躊躇了好一會兒之後,迫於無奈還是開口回答了:


    「……因為我不會遊泳啦。」


    我才一說完,靜流姐便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小夜,原來你是早鴨子喔?」


    她一臉不可思議地略微提高了音量。


    「用、用不著形容得那麽難聽吧~」


    我也麵紅耳赤,忍不住發出凶巴巴的聲音。


    「啊啊,抱歉。可是——哦,原來是這樣子啊。」


    靜流姐的眼珠微微往上轉動,一邊咯咯笑著,一邊看著我。


    「有、有什麽好笑的。」


    「沒有啦,我隻是不禁在腦海裏想象著小夜在水裏頭揮舞四肢掙紮的模樣。


    「不跟你說話了啦!」


    「會一直在原處掙紮然後沉入水底嗎?還是怕水怕到不敢把臉探進水裏咧?」


    「那、那有什麽好討論的!」


    我被學校的體育老師質疑說「你的腳明明有在打水,為什麽還會往後退?」的次數已經多到數也數不清了。


    「反正人類是在陸地行走的生物呀,不會遊泳又不會怎樣!」


    我開始自暴自棄了起來,說出鬧脾氣的話。


    靜流姐一邊點頭,一邊說出不可思議的話:


    「是呀,不過有此一說——人類之所以變成人類,是因為原本在海邊生活的緣故唷。」


    「什麽?」


    「有這樣的論點喔,人類為什麽會站起來?人類是從猿猴進化而來,然而猿猴卻是運用前後四肢來行走的,那為什麽人類會站起來呢——」


    「呃,不是因為頭部變重的緣故嗎?」


    我好像曾在哪聽過類似的說法。內容是要你先想象棒子的前端裝了一顆圓球的畫麵——橫擺的話棒子會因為圓球的重量而彎曲,不過若是筆直豎起的話,重心就會穩固地安定下來之類的。


    「那是結果論啦。就算腦部因為發達而變重了,也不可能直接往直立的方麵發展。首先一旦直立,腦部是還好,問題是身體其它部位的安定性會明顯變差。隻要不站起來就不會跌倒,也不會搖搖晃晃的了。」


    雖然我已經習以為常了,不過靜流姐總是跳過前言突然談起這一類艱澀的話題,要跟上真的很辛苦。


    「嗯……但是,小寶寶第一次站起來的時刻還是很令人感動耶。」


    我好像說了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靜流姐很感興趣似的點點頭,接著又說了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的話。


    「這意見非常有小夜的風格呢。達成某個目的的感動優先於其它事物,的確是非常出眾的感性呢。」


    我正想開口反問,她卻又繼續說了下去。


    「但是,人類站起來的真正理由並沒有任何人知道唷,目前仍然缺少理由的部分,決定性的答案尚未揭曉。甚至有此一說——人類之所以會站起來,是因為人類曾有過一段入海捕捉海產的時期喔。」


    靜流姐想說的似乎就是這件事。我雖然因為話題來得十分突兀,以致一時之間思緒打結,但接著很快就想通了。


    「啊啊——是因為在水中載浮載沉,頭部露出水麵,隻有腳趾在地上,所以自然而然變成了站立的姿勢是嗎?」


    這同時也是不會遊泳的我屢次被要求做出的姿勢。我沒辦法理解渴望在水中橫放身子的感覺。


    靜流姐微微聳了聳肩膀說道:


    「唉,不過就跟其它的假設欠缺說服力一樣,這個說法也讓人半信半疑就是了——還有補充說明,說什麽人類之所以隻有頭部留下特別多的體毛,是因為頭部不常泡水的關係呢。」


    我點點頭。


    「哦,原來如此——聽你這麽一說,似乎滿有道理的耶。」


    「可以算是稱霸了陸地的人類,其直立的原點在於水中這種說法是還挺有意思的就是了——」


    靜流姐將視線略微朝向空中,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反正這是天馬行空的想象啦。」


    「是嗎?但這也是其中一個假設吧?」


    「我不清楚這是誰提出的,不過那個人想出來的時候一定很高興吧——因為道理好像說得通。可是,也隻是聽起來好像說得通而已,至於體溫調節等方麵的考察根本都沒有做。」


    等等,先提到這個說法的不就是靜流姐自己嗎?就在我快要接受的時候,她卻又忽然跟我說那似乎是假的。


    「道理是嗎——」


    可能是我的口吻聽起來顯得很不滿吧。隻見靜流姐將視線移回到我身上……


    「不過,小夜。這個假設在某種意義上或許就是人類本身也說不定喔。」


    她像是在補充似的接著說道。我又很單純地被她的說詞給輕鬆釣到了。


    「咦?怎


    麽說?」


    於是靜流姐麵露有些嚴肅的表情,說出了比先前還要更加莫名其妙的話來。


    「因為渴望向存在於意想不到之處、可是道理又好似說得通的事物尋求活著的理由這樣的行徑,正是人類的本質呀。」


    「——啥?」


    「沒錯,一心以為站直身體需要水的浮力,可是實際上就算一直待在水裏,也不可能真的站起來這樣——」


    靜流姐已不再目露眺望遠方的眼神,而是正麵直視著我,並輕輕地點了點頭。


    ——在那個時候,由於那起事件尚未公開發表,所以我和靜流姐自然不可能知情,但卻又莫名地充滿暗示性。人類曾經待在水中因此才學會站立的說法,與即使在水中也絕對無法站起來的人的事件,兩者很奇妙地一致吻合……


    2.


    ……事件中第一個碰上的問題,就是發生的時間。


    案發現場位於沿海國家公園的內部,海風頻頻吹襲不說,重點是濕氣十分飽滿,這個狀態要談論保存隻能說是一想到就令人絕望吧。話雖如此,之所以拖了這麽晚才發現,乃是因為這個場所表麵上雖然打著『提供健行與單車專用的休閑之處』的名號,但實際上交通並不方便,因此很少有遊客前來。


    屍體幾乎未遭小動物與鳥類啃蝕,原因便在於前一陣子才以驅除雜草的名目在附近噴灑了大量的農藥。雖然那次農藥的噴灑劑量是否超過法定值引起了爭論,但那與屍體本身姑且算是無關的問題。


    那是一具有更多跡象比「保存狀態奇跡似的良好」等等還值得關心的奇怪屍體。


    屍體上雖然附著大量的海水,可是並沒有喝進肚子裏的跡象。當然海水有入侵到內髒的部位,可是這並不表示死者是生前溺水的。


    目前還沒辦法具體確認死因。由於下半身消失不見,導致大量的血液從那裏流失,所以或許能順理成章地推測死因為失血過多——


    「死者在大量失血前便已死亡。」


    可是在後來出爐的驗屍報告中,卻出現了這樣的分析。盡管有失血的狀況,但那也隻是屍體流出而已,那名女子並非因失血過多而死亡。


    而且也檢驗不出藥物反應。這麽一來,死因便是心髒病發作了?可是,為什麽下半身會消失不見呢?是被魚吃掉的嗎?但又找不到貌似齒印的痕跡,況且上半身也沒看到曾遭撕咬的傷痕。


    這具既非溺死、也非失血過多致死、更沒有遭鯊魚攻擊,從大海被打上岸的少了下半身的屍體——由於腐敗狀況等其它問題太過特殊,導致無法具體指出死者死亡的時日,頂多隻能做出『分析至少在無人碰觸的情況下已經過了一個禮拜的時間』這種極為曖昧不清的結論。


    雖然在案發現場的周遭做過地毯式的搜查,但就是找不到下半身。如果是被海水衝走的話,自然就沒有找到的希望了。


    第一位發現者是一名在橫貫國立公園內部的高速道路上行車的駕駛。不過根據該名駕駛表示,自己是在開窗行車之際聞到了一股異常的臭味,懷疑附近是否有人在製造毒氣瓦斯之類的危險物品才向警方報案的。因此他既沒有進入公園、也沒有親眼目擊到屍體。事實上,警方等相關人員抵達時,並沒有在現場發現到任何人的腳印。之前似乎是由於風向的緣故,臭味才沒有飄散到道路那邊。再加上目前正值酷暑時期,凡是開車經過的人有半數以上都會關上窗戶吹冷氣。


    最有力的說法自然就屬海難事故這樣的假設了。但差不多就在被害者身分揭曉的同時,事態也變得更加複雜了。盡管現場並未遺留任何可以證明死者身分的物品,不過,就在開始利用骨骼製作臉部複原圖的途中,便已經找到可供參考的人物了。


    那名約略二十歲出頭的女性屍體,是因殺人嫌疑遭到全國指名通緝的須永真奈美。


    若單論她的名字,知名度可說是遍及全國。她唆使原為補習班講師的丈夫不斷犯下恐嚇小孩子的罪行,藉此謀取金錢。但是,最後因為與丈夫感情破裂而將其殺害。後來雖然順利地連保險金也弄到了手,不過沒多久便東窗事發,她本人也就此展開了逃亡。


    她最後被人目擊到的場所,距離屍體被打上岸的海邊非常遙遠,而且好像也沒有可以直達的交通設施——基本上,要到那座國家公園也隻能靠駕車前往這個方式。假設她有來到那附近,那麽她的行跡應該事前便能輕鬆被掌握,即使事後也不難循線找到。但有關這一類的情報再怎麽調查也全都撲了個空。


    到了這個地步,事態已一口氣朝向殺人事件的方向變動。也就是某個對須永嫌犯懷恨在心的人殺了她、並將她投海棄屍。


    至於屍體之所以看來如此詭異,則是被解釋為怨恨與衝動所導致的殘酷凶行。動手行凶的犯人目前不知去向——事件開始呈現出現在進行式的狀態。


    *


    我本來就是一個膽子很小的人。甚至膽小到會對『那邊的大樓有鬼怪出沒』或者『過去有流氓在那座高架橋下互砍,因此有他們的鬼魂在作祟』這種無聊的八卦心生恐懼。


    雖然這次殺了女人並棄屍大海的犯人,目前這起不知道在哪徘徊的事件是發生在離我很遙遠的地點,可是我還是會疑神疑鬼地懷疑那個犯人是不是就藏身在附近?即使身處在車站的人潮裏,依舊會莫名其妙地因害怕而直打哆嗦。


    就連去醫院探望靜流姐的路途中,也不停地在那邊胡思亂想。在這烏雲密布又陰森森的天空下,會不會有什麽東西突然就從樹林裏衝出來?我忍不住加快了腳步。但是——


    (山上沒有人,反而令我鬆了一口氣呢。)


    ——我竟然冒出這樣的念頭。這麽一來,不就表示對人有恐懼症嗎?我感到有些厭煩,這已經比神經質還要嚴重了。


    等到了醫院,看到麵熟的警衛先生和掛號台的人員時,我有種終於擺脫了無謂不安的感覺。


    我的心情跟著變得輕鬆許多,前往靜流姐病房的時候已經完全恢複正常了。


    靜流姐也一如往常,一臉笑眯眯地歡迎我。


    「小夜,你是不是很敏感呀?」


    「咦?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每次隻要我心裏想著『今天雖然沒約定,不過要是小夜肯來的話不知該有多好』,你通常都會來呀。」


    聽靜流姐這麽講,害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沒有啦,隻是湊巧而已——我是很想要這麽講啦。不過如果真的那麽巧的話,該不會是靜流姐以念力在呼喚我吧?」


    我開玩笑地打了個比方。靜流姐嗬嗬笑了起來。


    「我若真的呼喚,那你可就辛苦囉。因為這麽一來,小夜就得每天跑來找我了。」


    「啊,如果不必上學的話我是可以每天來啦,實在有太多事了——」


    我不禁歎了口氣。忽然想到我們被好多的雜事給束縛住。即使我跑來找靜流姐,其實也常碰上她得臨時檢查之類的突發狀況而無法見到麵。通常這種時候我都會麻煩醫院裏的人不要告訴靜流姐我有來過,所以我想她應該是不知道才對吧。


    「是呀,這世上有太多事無法順心如意了。」


    靜流姐有如在配合我的歎息一般,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


    「人魚公主的故事也是這樣耶。就故事的角度來說,我很好奇為什麽會那麽悲傷。」


    我也跟著點頭,並隨口說道:


    「人魚公主也隻是愛上了王子而已啊。但最後卻變成泡沫消失了,實在有點殘酷。」


    雖然我順應那起事件的熱潮試著講了這番話,但那起事件的焦點隻在於被害者的話題性。不是因為不可思議的謎才被炒得沸沸揚揚,所以我也想過靜流姐會不會沒有興


    趣,即使目前造成了話題,不過也隻是因為還不知道那個令人退避三舍的犯人是誰罷了——


    靜流姐稍微看了我一下,接著說道:


    「對呀——或許喔。總覺得每個人都朝著荒唐的方向,許下的願望其實也錯袋了重點。就跟公主一樣,為什麽應當在海裏生存的存在非得受到陸地世界的人吸引不可呢——如果能了解原因的話,我想人類大概就能活得更輕鬆了吧。」


    「可是,叫人魚公主未免也太牽強了吧?」


    我說出了當初知道有人這麽稱呼那具屍體時的直接印象。


    「隻是沒有腳而已啊。」


    「我想你的說法一定不正確喔。」


    靜流姐發出嗯一聲,點了一下頭。


    「假如真的有人魚存在,我想人魚也不會覺得自己沒有腳吧。畢竟人魚擁有很棒的尾鰭呀。」


    話題突然轉到了童話故事上頭,我不禁感到有些困惑。


    「唉,是沒錯啦。反正在海裏生活得好好的,也用不著刻意去尋求一雙腿嘛。」


    不過,這話題比知名通緝犯被仇殺的事件談起來要輕鬆許多,所以我一下子就聊開了。


    「有了這個前提,也難怪想要派不上用場的東西的念頭反而會成為故事的中心思想呢。」


    「中心思想?」


    總覺得這詞匯聽起來一點都不適合童話故事。可能是察覺到我的反應吧。靜流姐輕輕搖了搖頭為我作說明。


    「我想小夜一定是有所誤解了吧?安徒生的人魚公主屬於近代文學唷。這不是以前流傳下來的故事,而是身處在蒸氣火車頭奔馳、引擎促使許多發明誕生的時代的人所寫的東西喔。」


    「咦?是真的嗎?」


    「沒錯,所以安徒生的親身經曆也投射到了故事內容中。在性質上或許算是童話故事,這這無疑是個人的藝術創作喔,跟大家共有的傳說是屬於不同次元的。」


    「親身經曆?」


    人魚公主究竟有哪個部分反映了一個男人的親身經曆呢?


    「你好像無法領會哦?」


    瞧我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靜流姐一邊微笑,一邊用像是在引導小孩子的說話方式拋出了問題。


    「人魚公主獲得雙腳的同時失去了什麽呢?」


    「失去了聲音對吧,這點知識我也知道啦。」


    靜流姐在我氣呼呼地答腔之後,又點了點頭,然後口若懸河地繼續作說明。


    「安徒生原本希望當一名演員因此拜托劇團收留,可是劇團當時並不缺演員,於是便向安徒生表示如果願意負責合唱的部分就可以加入;安徒生因為實在太想加入了,便勉強自己唱歌,結果聲音卻出不來,最後遭到劇團的開除——故事的那個部分就是在反映這次的經驗吧。」


    她的口條是如此完美伶俐,別說是反駁了,我甚至聽得如癡如醉呢。


    「啊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一心向往不屬於自己的場所,以致於不惜犧牲一切也想留在那裏——所以說那個崇拜生活在自己無法棲息的陸地上王子的人魚公主,其實就是安徒生本人的心情寫照囉。唉唉唉。」


    我坦然接受了。靜流姐微微聳了聳肩膀說道:


    「我不是安徒生的研究家或愛好者,所以並不清楚詳情到底是如何——不過,同時代的格林童話就徹底是集結民間傳說的學術性文學了。還是有人將兩者混淆在一起喔。」


    「咦?可是,我記得也有人魚的傳說啊?」


    「當然有啊,人魚公主就是以傳說為基礎而創作的。」


    「不知那種傳說內容是怎樣呢?從哪裏傳出來的呀?」


    「你想知道?」


    「嗯,想~」


    總覺得自己愈來愈像跟學識淵博的大姐姐發問的小孩子了。又或者是兒童節目裏穿布偶裝的主持人助手。那種感覺實在很有趣,我們兩人忍不住相視而笑。


    「——好啦。不過,那可不是什麽有趣的內容唷。」


    靜流姐以聽來有點傷腦筋的口吻說著。


    「純粹是長期在海上航海而孤單寂寞的船員把所有漂浮在海麵上的東西都當成類似人類女性的生物罷了——我想,不過就隻是這麽單純的緣故而已。」


    「我知道了,是海牛被誤認成人魚的說法對不對?」


    我一說,靜流姐便點頭回應。


    「如果是從遠處不仔細看,或許看起來是有幾分人類的影子——大概是這樣吧。可是,要把海牛那麽巨大的生物錯看成人類實在太牽強了,你不覺得嗎?」


    「對啊、對啊。根本不可能嘛。」


    我也笑著點頭附和。一想到海牛打扮成公主的造型,然後在臉上抹白粉塗口紅的模樣,就覺得非常爆笑。


    就在我天真地思考這種事的時候,靜流姐毫無預警地以一本正經的表情說道:


    「是呀——不可能。但是,那一定就是所謂人類願望的本質吧。」


    我的心髒抽動了一下。


    「咦?」


    「畢竟地點是在海上,女性與否的問題先撇開不談,總之不可能會有人類存在。可是即使接受了這個事實,寂寞的心情還是無法就此平息——於是在這個時候,人類從中尋找出一種名為人魚的生物。自己當然也明白不可能,所以才會想象出人魚這種模棱兩可的生物,而不是人類——」


    靜流姐以望著遠處的眼神如此說道。


    「模棱兩可……?」


    我忍不住開口問道。於是她將目光移回……


    「你知道吃了人魚肉可以不老不死的傳說嗎?」


    ……接著她反過來對我提出了這個問題。


    「嗯、嗯——我是有聽說過啦……」


    「你覺得怎麽樣呢?」


    「怎麽樣——不就是個傳說嗎?完全是高興怎麽掰就怎麽掰的故事。」


    總覺得話題正往奇怪的方向發展。結果不出我所料,靜流姐以一臉平淡的表情,平鋪直敘地接著說道:


    「好像還有可以治百病這種說法喔。」


    說完還輕輕地哼了一聲。


    「雖然感覺像是萬能的仙丹,可是也不知道哪裏才有那種東西,或者根本就不存在——竟然能將如此迫切的願望寄托在那種模棱兩可的東西上——你覺得那個傳說的起源是什麽樣的事情?」


    「問我什麽樣的事情——」


    我一心想要跳脫什麽治病之類的那種話題,因此拚了命地擠出話來。


    「總、總之——不就是信口開河嗎?對對對,可能是某地的國王或皇帝說了『隻要有人找到不老不死的方法,就予以獎賞』之類的話,所以就有人頭頭是道地胡扯了一堆想要討國王的歡心,然後就——」


    我本來以為自己這番話回答得很敷衍,可是就在我說到一半的時候,隻見靜流姐的表情愈來愈驚訝,最後甚至還發出了感歎聲。


    「小夜——你的頭腦怎麽會這麽聰明呀……」


    我覺得有點討厭,因為我就連她在佩服什麽都不曉得。但是,靜流姐卻絲毫不把我的臭臉放在心上,接著講了句感覺很莫名其妙的話。


    「我也認為一定就是這樣沒錯。在幻想傳達的途中一旦有多餘的雜質摻雜進來,那麽幾乎可以肯定會有自私的願望跟著介入呢,嗯。」


    我因為一心想要改變話題,於是便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這樣是不是很像傳話遊戲呀?你看,人的傳言不都是愈傳愈誇張,到最後被扭曲得很奇怪嗎?」


    靜流姐聽我這麽一說,先是呼一聲的長長歎了口氣……


    「今天的小夜為什麽會如此敏銳呢?」


    ……然後才以深刻的口吻這麽說道。


    「我當然知道你非常聰明,可是,你今天真的是太數人甘拜下風了。」


    她說完之後,露出陶醉的眼神望著我。


    「沒、沒有啦,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厲害。」


    我真的覺得很傷腦筋。


    「不,總之你的著眼點非常完美。說到底,一開始也是你突然提起人魚公主的——為什麽那樣的話題會突然冒出來呢?我真的是望塵莫及呀。」


    靜流姐說得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害我不禁整個人呆住了。


    「……什麽?」


    難道靜流姐不知道那起事件嗎?


    「那、那個……靜流姐?」


    我支支吾吾地想要詢問。


    「嗯?什麽事?」


    不過,她隻是以天真無邪的眼神望著我,看不出來像是在鬧著我玩的。因為平常老是被她調侃開玩笑,所以當她沒有那種意思的時候我反而感覺得出來。


    我覺得自己的背後在狂冒冷汗。


    靜流姐確實很喜歡不可思議的事件,而且一旦產生興趣,不論如何都一定要追究清楚。但即使是這樣的她,照樣不可能將所有事情都掌握得一清二楚。隻要檢查與治療的次數一密集,日子就會在她對外界的變化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一天接著一天過去。


    「……沒、沒啦。沒事。」


    我一邊說一邊搖了搖頭,靜流姐一臉擔心的問我:


    「怎麽了嗎?是不是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我盡可能以若無其事的口吻拚命改變話題。


    「沒有啦,真的沒事。我跟你說喔,上次啊——」


    結果,那一天我完全沒有提到那具失去雙腳的屍體的事。


    3.


    ……我和靜流姐一如過去的習慣閑聊到會客時間的最後一刻,接著才去拜訪醫生。


    「啊啊,你來啦。」


    這名醫生每次一看到我,總是以不輸給靜流姐的熱情歡迎我。我聽說一旦成了大牌的醫生,就隻有上午才會上班、不然就是隻做上午的巡診。可是不管我什麽時候來,他永遠都是待在這個場所。


    (總覺得與其說是醫生,他反而比較像是密切追蹤研究對象的科學家……)


    雖然毫無根據,但我也不是沒有這種感覺。至於那個所謂的研究對象也就是——唉,我自己已經很努力去避免思考那一方麵的事情了耶。


    「小夜,今天公主的心情如何呢?」


    醫生眼鏡後麵的那對眼珠感覺帶有藍色,再加上五官立體、鼻子又很挺,常讓我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有外國人的血統。至少看起來並不像是日本人。


    「嗯,她的心情普普通通啦——」


    我向醫生詢問自己掛意的問題。


    「請問靜流姐這幾天是不是都待在特別病房之類的場所呢?」


    我指的是完全無法收看到電視新聞等東西的那種地方。


    「啊啊,是啊。她這個禮拜的前半段都待在集中治療室打點滴喔。」


    醫生很直接了當地告訴我。


    「她目前正在施打新藥——所以我們必須觀察整個過程。並不是她的病情突然惡化的緣故,你放心吧。」


    「是嗎——」


    「怎麽啦?她忍不住跟你發牢騷了嗎?好比說都不能動、很無聊之類的。」


    「靜流姐她——」


    我強忍住差點就要溢出口的哽咽,開口說道:


    「——靜流姐她是絕對不可能說出那種話來的。」


    我這時候的語氣聽起來肯定是很像要找人吵架吧。醫生以略感驚訝的表情向我詢問:


    「……你沒有問她嗎?」


    我垂下了頭,小聲說道:


    「……那種事情我問不出口。」


    醫生環起雙臂低聲沉吟著。


    「你們應該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吧,既然如此還會有所顧慮嗎?」


    「不是因為顧慮的問題……」


    說到一半,我因為不曉得該怎麽說才好而支支吾吾了起來。更何況,我也認為沒有必要向外人作說明。


    「有件事情比那個更重要。醫生——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如果是跟她有關的話,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也——」


    「不,跟靜流姐沒有關係,是其它的事情——」


    我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便心一橫開口發問了:


    「——人類的身體可以輕易地分成兩半嗎?」


    「……你說什麽?」


    隻見醫生一臉傻眼的表情。不過,他似乎馬上就意會過來,接著點頭說道:


    「啊啊——你是說那個嗎?那具聽說是從大海拍上岸的女性殺人嫌犯的屍體?」


    「是的。」


    「公主對那個有興趣啊?不過,那似乎不是什麽很酷的謎喔。」


    「嗯嗯,靜流姐好像還不知道有這件事,是我自己想問的。」


    「唔?可是,你不是一向很討厭那種毛骨悚然的話題嗎?」


    「我是不喜歡沒錯啊。不過,為了下一次跟靜流姐談論這件事情的時候——」


    我的聲音以奇怪的音色在耳膜裏響起,感覺好像不是我自己的聲音一樣。


    「——所以,我必須先設法解開謎題才行。」


    之所以一直沒跟靜流姐提起這次的事件,是因為就連我自己也不認為那是個非常複雜難解的謎——我覺得隻能當作是那麽一回事。沒錯,這是後來才加上去的無聊掩飾。


    不過——我可是相當拚命的。


    「唔,我已經被你搞胡塗了。」


    醫生臉上掛著一副彷佛在說「這小女生一口莫名其妙的話哪」的淺笑表情。但隨即又點了點頭。


    「反正平常有受你的關照,隻要是有助於你們感情加溫的事,我都很樂意幫忙。」


    隻見他收起笑容恢複嚴肅的表情。


    「那麽,你是說屍體被分成兩半?」


    「聽說是這樣沒錯。隻有上半身從大海被衝上岸邊,可是傷口上並沒有被鯊魚等啃咬過的痕跡。此外,也沒有類似利刃切割開的刀痕,總之好像就是斷掉的樣子。」


    聽眾明明不是靜流姐,我卻以心平氣和的語氣滔滔不絕地講著毛骨悚然的事。我有一種已經管不了那麽多的心情。


    「原來如此,這麽說來似乎也不是腐爛潰散的了。既然如此,其它的部位應該也有同樣的剝落現象發生才對。盡管上半身開始腐敗,不過形狀應該還算保持得相當完整吧?所以說,如果不是偶然發生的,那麽確實就如你所說的——人為的可能性很高哪。」


    「有哪些方法呢?」


    「方法可多得了。人體雖然算是滿結實的,可是和人工物品相較,在強度方麵就大大遜色了。好比說——」


    醫生嘿的一聲,在空中比了一個揮刀的動作給我看。


    「劍術專家不是常常在公開示範的場合,露一手將纏上了稻草的竹筒給一刀兩斷的表演嗎?據說那個道具的強度剛好就跟人的軀體不相上下。也就是說方法對了就能幹淨利落地砍斷。隻不過切斷之後的處理就麻煩了。像是體液啦、脂肪啦統統都會流出來,難以收拾。」


    「換句話說,要砍斷身體並非不可能的事囉?」


    「沒錯。尤其這次的事件據說好像無法具體指出死因,這也就表示屍體是死後才被砍斷的。所以說解體其實並沒有那麽困難,難處在於搬運砍斷的屍體。不但既臭又髒,要處理那個痕跡也很麻煩。」


    醫生已經變成單純在講解屍體的善後處理問題了。


    「可是,那個無法具體指出的死因到底是什麽呢?」


    不過


    ,我不明白這個重點。


    醫生很幹脆地搖了搖頭。


    「那就不曉得了,畢竟我手上也沒有解剖數據。原因有可能在消失不見的下半身,不過因為不是失血致死,所以也有可能是休克症狀所造成的心跳停止,我也沒辦法斷定就是了。屍體應該也沒有檢驗出藥物反應,總之是判斷材料不足吧。」


    他以輕描淡寫的口吻如此說道。該說果然不出我所料嗎?這名醫生就算碰上不知道的事,好像也不會表現出好奇心受到刺激或者心浮氣躁的模樣。他有興趣的隻有研究對象吧。


    「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怪怪的耶……」


    我就是想不透。


    「雖然目前比較廣泛的說法是犯人憎恨被害者,因此才做出了類似將被害者的身體分屍成兩半再丟到海裏的殘酷行為……可是,如果真的是因為憎恨,那應該會選擇在被害者還活著的時候砍斷,而且屍體上或許還會留下遭到犯人修理的痕跡才對,不是嗎?偏偏這次的事件好像完全沒有這一類『其它要素』的樣子……」


    「嗬嗬,原來如此。那的確是很出色的著眼點呢。」


    醫生說的話跟先前靜流姐說的很類似。


    「你真不愧是華生醫師,腦筋似乎也動得很快喔。」


    醫生這句話好像在把靜流姐比喻為名偵探福爾摩斯一樣。我對這一點是沒有異議,不過我並不是什麽優秀的助手。


    「雖然分屍的方法應該有很多種,可是我總覺得——非分屍不可的必然性好像完全不存在……」


    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感到腦袋裏有種悶悶不舒暢的感覺。


    各方麵的問題在我腦海裏不斷地打轉。


    人魚公主是一種模棱兩可的存在,而人類則是把自己的幻想套到那種東西上——靜流姐之前說的話突然以鮮明的形象在我的腦海裏複蘇。


    因為那個意義實在太過深奧,再加上各種事情陸續連結在一起,有一種好似墜入無垠空間裏的感覺,讓我的頭開始暈眩了起來……


    沒錯,被套在模棱兩可狀況上的,或許終究隻是幻想——


    「…………」


    醫生看我陷入沉思,便很擔心地開口詢問:


    「喂,你沒事吧?你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耶。」


    我回過神來,那種悶悶且不舒暢的感覺也漸漸淡去了。


    「……啊,沒事。我很好。」


    然後——在豁然開朗的腦袋中,有一個答案殘留下來。


    「我已經沒問題了,謝謝醫生的指教。」


    我唐突地低下頭結束對話,醫生露出一臉目瞪口呆的表情回道:


    「——不客氣。嗯……不過……」


    他作勢探頭窺看我的臉。


    「怎麽啦?你剛剛該不會是——想通了吧?」


    我搖頭否認了他的詢問。


    「不,我完全想不透事件中的謎。應該說——那根本就不可能想得透。不過,我們好不容易才搞懂這起事件中一直掩飾得很好的事情的本質了。」


    我的腦袋還沒有靈光到足以將自己思考的事情明確地表達出來,隻能講得非常含糊不清。


    「…………」


    醫生並沒有向我表示不滿或者要求更深入的說明,他隻是以打從心底感到感歎的口吻說道:


    「唔——我總算可以理解了。」


    「咦?理解什麽?」


    我開口反問。醫生臉上掛起微笑,接著說出了令人意外又奇怪的話:


    「不,我隻是又再一次感受到,對她而言你果然是無可取代的存在罷了——你們兩個感覺還挺相像的喔。」


    「咦?我和靜流姐嗎?怎麽可能!」


    我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又趕緊閉上嘴巴。要是聲音傳到位於同一樓層的靜流姐病房,那可就慘了。


    醫生笑容滿麵。


    「當然,你們對事情的思考模式、還有捕捉世界的方法完全不一樣就是了——這種說法或許很奇妙,不過有能力跟上那位公主的高水平思考程度的人,恐怕也隻有你了吧,就憑我們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對象不是她的話,你大概也……」


    說到這裏,醫生忽然噤口不語。一副好像自己不小心說太多了的表情。但我不是很明白他話裏想表達的意思,隻能一臉呆滯地站在那裏。


    「……請問?」


    「請你不用放在心上。不過,我們的確是很感謝你的,這一點絕對沒有錯。」


    醫生朝著我點頭。可是就我的立場,不知怎麽搞的,我感受到了一種好似無法苟同般的奇妙感覺。


    「…………」


    我陷入了沉默,無言以對。


    4.


    ……事件轉眼間便被大眾給遺忘了。理由便在於它一下子就獲得了解決,電視新聞已經不再做追蹤報導,隻有部分報紙利用一小角的文章版麵刊登過幾次,之後便再也沒有下文。


    正當警方以匿名的線報為線索打算展開某一類的搜查時,所謂的犯人便跳出來自首投案了。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幾乎沒有檢討真偽的必要。犯人之所以前來自首,似乎是因為原先不知道被害者是涉及那種犯罪關係的人物,所以與其讓性命受到莫名的牽連而麵臨威脅,還不如主動贖罪比較安全的樣子……但是,據說這名犯人的情緒比事件發生當時還要更加地不穩定,因此警方認為或許有必要進行精神鑒定。雖然就結果而言這起事件已經獲得解決,但詳細的細節報告依舊被隱瞞了起來,僅公布粗略的事實而已。此外……社會上也沒有出現什麽抗議的聲浪。所有人都很幹脆地接受了警方公布的內容,真要說的話——恐怕就是幻滅吧。這就跟大部分的魔術手法都是屬於『早知道就不要問,保留原本的神秘感還比較好』是一樣的道理。


    *


    「吶,靜流姐,你有興趣的話,要不要來玩個類似猜謎的遊戲?」


    等下次到訪的時候,我盡量以一副若無其事的語調向靜流姐提議。


    「咦?什麽猜謎呀?」


    靜流姐興致勃勃地將目光轉向我。


    「其實是有一樁似乎已經破案的事件啦,可是——」


    「可是,將它抽絲剝繭似乎還挺有趣的,所以要我猜猜看是嗎?」


    「對對對,你知道嗎?那起少了下半身的屍體被浪潮拍打到海邊公園裏的事件。」


    「沒有,我沒聽說過。」


    靜流姐搖了搖頭,果然不出我所料。


    「最近這陣子一直都在做檢查——那麽,小夜你有調查過了嗎?」


    「不,也不算是調查啦。事件奸像在我知道的時候就已經結束,而且很快就宣告破案了,因此也沒有造成太大的話題的樣子……總之,一開始是在附近車道行駛的駕駛人間到了異常的臭味,所以事件才曝光的——」


    我跟靜流姐說明了事件的概要。在這當中,我並沒有提到人魚公主這個字眼。反正這個字眼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受到廣泛的使用。


    「——嗯嗯。」


    靜流姐一邊點頭,一邊聆聽我的說明。


    「……所以在犯人出麵自首之前,這個事件曾有一段不算長的時間給人一種難解之謎的感覺喔。如何,明白了嗎?」


    我刻意隱瞞已經解明的部分沒說,試著向靜流姐詢問。


    「原來如此啊——嗯,有意思。」


    靜流姐向我眨了眨眼,依戀俏皮地說道。


    「特別是小夜的表達方式比起事件本身要可愛多了。你很努力地想要唯我把過程說得很淺顯易懂呢。」


    我聽了有點臉紅不好意思,因此故意擺出一張氣鼓鼓的臉給她看。


    「可、可以不用再談那個了吧


    ?反正人家就是不會說話嘛。」


    「不會呀,我了解得很透徹唷。可是,小夜。既然是猜謎的話,就得多保留一點提示才行喔。因為你提示得太明顯了,害我反而搞混了呢。」


    靜流姐輕描淡寫地說道。那正是她看穿了一切之後的慣有表情。


    我的表情略微緊繃。不過,我決定不讓她看出我在情緒上的波動,因此故作不知情的將話題給拉了回來。


    「那麽靜流姐,你能解開這個問題嗎?好像就連警方也對此感到相當頭疼呢。」


    「這個嘛——」


    靜流姐稍微賣了一下關子。


    「首先,有一些我沒道理知道的問題點。一些光憑手上的信息是無法下判斷的問題點。」


    「咦?比如說?」


    「好比說被害者跑去那個地方的理由,她的動機為何我完全無法判斷。如果著手調查或許就可以得到答案吧,問題是又沒有那方麵的資料。畢竟被害者是一名逃亡中的知名通緝犯,所以不排除無論天涯海角,隻要是到得了的地方她都會前往的可能性。無論如何,探討這個問題也沒有意義。」


    靜流姐以利落的口條開始整理她的論點。


    「所以說,那塊土地跟被害者之間並沒有任何關係是顯而易見的囉。如果逃亡的去處跟被害者有明顯的地緣關係,那也就表示很容易被人循線追蹤,大概在那之前就會被抓到了吧。」


    靜流姐斬釘截鐵地如此斷言。


    「再說,這一點對謠傳懷恨該名女性被害者的關係人而言,想必也是一樣的道理。被害者應該也很明白自己得逃離那一類的人物才對。她的當務之急是逃到一個既無法追蹤、也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場所。所以——幾乎沒有人會去的國家公園這一類荒涼的地點就成了絕佳的舞台——有可能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她很果斷地在一瞬間便將理當隻有片段情報的狀況拚湊為簡單明了的內容。盡管早就知道答案,可是,我卻無法像她如此明確地把握住那個事件現場的『理由』,所以隻能打從心底感到驚訝。


    「那、那麽,靜流姐——到頭來,你認為這是一起什麽樣的事件呢?」


    她一邊聳了聳肩,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道。


    「簡單地說,這是一起『車禍肇事逃逸事件』對吧?」


    那是沒有一絲躊躇,也沒有信心滿滿的必要,而是彷佛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的語調。


    靜流姐的邏輯推理速度之快,令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聽她又繼續說了下去:


    「雖然手邊幾乎沒有足以判斷的信息,不過,這當中最顯而易見的就屬屍體的狀況了吧。屍體並未腐敗的理由有檢驗的必要,至於少了下半身的原因則有太多的可能性;不過,就憑『沒有多餘的傷口』以及『除了心髒麻痹想不到其它可能的死因』這兩點來看——便幾乎沒有其它的可能性了呢。」


    她的說話方式宛如早已針對這起事件做了無數次檢討般地流利。可是,實際上她是在幾分鍾前才聽說這個事實的。


    「既然上半身不見任何的損傷,也沒有檢驗出藥物反應,而且是死後才出現失血狀況的話,那麽結論就隻剩『休克致死』了。心髒因來自外部的巨大壓力所造成的衝擊而停止——換句話說,被害者幾乎是在身體被分屍的同時死亡的,她的身體應該是在一瞬間被分家的。此外,再考慮到事件現場附近有可能出現、而且又具有如此強勁力量的東西——那麽就隻有在車道上行駛的車子這個可能了。被害者的下半身因為強烈撞擊的衝擊而碎屍萬段,同時也因衝擊造成了心跳停止。我想應該也有出現腦震蕩的現象吧。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至於被撞飛出去的上半身嘛~~」


    靜流姐輕輕做了個手勢給我看。


    「就這麽啵一聲,直接掉進海裏去了,不過,很快就被海浪拍打上岸就是。被害者當時恐怕為了逃亡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以至於連注意後方逼近的來車的餘力也沒有了吧。另外——」


    靜流姐說到這裏略微搖了搖頭。


    「肇事的車主也嚇得魂飛魄散。我想他本來也沒有殺人的意思,真的隻是意外過失吧。然後就——」


    靜流姐停頓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接著,她以說是唐突也不為過的不在乎口吻說道:


    「那是業務用的冷藏車沒錯吧?」


    盡管一臉茫然,但我也隻能點頭了。


    「嗯、嗯,的確是這樣沒錯——肇事的車輛的確是載了冷凍魚類的長距離貨櫃車——問題是你怎麽會知道呢?」


    「因為下半身不見了呀。若仔細思考消失的下半身會跑去哪,便隻有狼狽的加害者帶走這個可能性了。而且在這炎熱的季節中,能將屍塊保存完善不至於腐敗,唯一的可能便是撞人之後當場就可以保存的冷凍設備。」


    「但、但是——難道不可能是丟到大海棄屍嗎?」


    「你要考慮海浪的問題喔。上半身明明很快就被打上了陸地,卻隻有下半身始終不見蹤影。雖然不至於完全不可能,但也太低了。另外,雖然以下的說法就推理的程序而言算違反常規啦,不過我有想過應該是在犯人跳出來自首、警方也立刻斷定他就是犯人無誤的時候,當場就有決定性的證據了吧。隻要有鐵證如山的部分遺體,自然直接就可以確定犯人了。」


    雖然靜流姐隱約露出了像是在說「我這樣是不是算耍詐呀」的表情,但就算這是破案前的不確定推理,她一定也會選擇冷藏車做為調查對象吧。隻差沒有一口咬定而已,幾乎完美無缺——毫無破綻。


    「一旦把下半身的屍體帶回去了,就算後來打算棄置在某個沒有人會看見的地點,應該也很難說丟就丟吧。畢竟人類的下半身體積不小,況且又沉重——加害者說不定打不定主意,就快要失去理智了也說不定呢。其實真要追根究底,老早在他產生把屍體的一部分帶回去就能湮滅死亡事故的邪念時,精神狀態就已經變得很不正常了吧——」


    靜流姐無奈地聳了聳肩。


    「對加害者來說,這整起事件帶給他的感覺根本就是天外飛來的橫禍吧。不過很遺憾,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他因為打算掩飾,結果反而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瞧我一副放空的模樣,靜流姐不解地將腦袋歪向一邊。


    「怎麽了嗎,小夜?」


    我沒聽見她問我問題,一臉的困惑。


    「咦、咦咦?什麽事?」


    「我是說,我猜對猜謎了嗎?」


    她很認真地問我。


    「——其實我也沒了解到那麽詳細……」


    但老實說,我也隻能這麽回答了。


    「啊啊,對了。因為隻有無足輕重的報導可看嘛。不過,我覺得大方向應該沒錯。」


    「……嗯,我想也是啦。」


    別說是大方向了,我猜所有細節之處大概都被她給說中了。


    在這之前,我即使想破頭也隻能想到「說不定是車子把走在路上的人給撞飛到海裏」這種程度而已。完全沒想到在那個時候,下半身便已斷裂或者屍體有可能被帶走這種事。所以,我當初隻有跟警方報案說,附近道路上遠一點的地方可能還殘留有車禍撞人的痕跡,犯人最後還是自首了,大概是在警方開始調查道路時,他便覺悟到事跡遲早會敗露吧。


    還是說——他其實也渴望尋求解脫呢?


    (我……)


    那我自己又如何呢?


    由於之前那一次些許尷尬且沒有交集的談話,導致話題最後扭曲成如此奇怪的方向。不過,我該告訴靜流姐嗎?我認為如果我老實招出來並且道歉的話,她一定會笑著原諒我的。


    可是——


    「…………」


    我整個人頓時陷入了沉默。於是,靜流姐麵露有些不可思議的表情開口詢問:


    「小夜,你怎麽啦?」


    我搖了搖頭回應。


    「……不,沒什麽事啦。」


    靜流姐眯起眼睛,以心平氣和的語調喃喃說著:


    「——欸,小夜。如果你因為跟我見麵而有任何在忍耐的地方——那你大可不必如此。」


    我聽了立刻予以否定:


    「怎麽可能有那種事。我從來都沒有任何的顧慮和忍耐啊。」


    這是說謊、掩飾——雖然內心如此認為,可是我必須硬著頭皮當作這回事才對。t


    我確實是在忍耐沒錯——為什麽靜流姐這樣的人,必須像現在這樣一直住院呢?我對這種事實——其實總是感到非常憤怒。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氣什麽才好。我完全推測不出單方麵地施加在她身上的不合理到底有什麽理由存在……


    唯獨這件事,我無論如何就是說不出口。正如人魚公主同意犧牲聲音換來一雙腳一樣,我——也隻能接受有口難言的事實。


    「是嗎……?」


    靜流姐迎向我凝視著她的目光的同時,露出遙望遠方的眼神如此說道。


    雖然那雙眼眸的顏色深邃得有如大海一般,但對於不會遊泳的我來說,感覺上就好比無法捉摸的深淵。


    “the mermaid”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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