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leepiy


    1.


    靜流姐被醫院裏的人稱為「睡美人」。醫院的人每次看到我就會問「公主的心情如何?」這個問題。(編注:睡美人日文為「眠り姬」,意思為沉睡的公主。)


    我實在不懂為什麽好好一個住院的患者會被當成公主般看待。至少就我而言,我不曾看過靜流姐要過一次蠻橫不講理的任性,所以她應該不是因為動不動就跟旁人擺架子才被大家稱為公主的吧。以我的角度來看,我最能接受的理由就是她跟公主一樣美麗動人。不過,醫院的人看起來又好像不是因為靜流姐長得漂亮才這麽叫她的。


    (嗯……)


    就在我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病床上的靜流姐對我投以不可思議的表情。


    「嗯,怎麽了嗎?小夜。」


    「沒、沒有啦,沒事沒事。」


    我連忙搖了搖頭。


    為什麽我會想到這種事情呢——我開始回顧之前和靜流姐的對話。


    (所以說隻是湊巧有這樣的綽號——因為大家以前都叫那個被害者為公主,就隻是這樣罷了——)


    沒錯,現在的我一如過去的往例,正在跟靜流姐說明自己調查到的不可思議事件的內容。


    那是一件在極其奇特的狀況下發生,雖然勉強算是有造成話題,可是也不到電視新聞會再三報導那麽熱門。如果不自己主動調查的話,連事實的相關關係都會搞不清楚——差不多就是這種程度的半吊子事件。也就是人稱『睡美人』的事件。


    *


    這起事件所透漏的事實極為明確,那就是有一個人死了。


    除此之外,幾乎所有的問題都有待理清。首先,就連該名死者是男是女都還沒有定論。戶籍上的數據雖然是男性,肉體卻透過手術或施打荷爾蒙等因素而變得近似女性。接獲報案率先趕到現場目擊屍體的警察也差點將其注明為女性。死者在戶籍上的名字是木下良次,不過大家平常都以死者在職場所使用的花名『南希』來稱呼,甚至沒什麽人知道死者的姓氏是木下,死者居住的公寓門牌上並沒有附上名牌。關於郵件的部分,死者似乎仰賴私人郵政信箱。


    據說那個『南希』當時是到經常光顧的咖啡廳去,並一如往常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店員也表示死者在那個時候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異常。這位南希在自己的工作結束之後,往往會前來這家咖啡廳光顧。他習慣點一杯添加蜂蜜的橘子汁,所以即使沒有特別收到吩咐,店員也會自動端上這杯飲料,當下並沒有任何異狀發生。當時也有好幾位客人在店裏,任誰也沒特別注意到南希這個人。


    直到二十分鍾過後,有別的客人發現南希完全沒碰店員送上來的果汁,隻是一副失神落魄樣的坐在位置上,於是便開口和他攀談。


    「喂,你還好吧?」


    「…………」


    南希並沒有出聲,臉上依舊掛著失神落魄的表情。不過數秒之後,成串的淚珠撲簌簌地從他的雙眼流下。


    向他攀談的客人嚇了一大跳。可是,那個客人事後是這麽描述當時的情況的:


    「那感覺不像是在哭耶。哎唷,眼淚是很特別的吧?雖然成份是鹽水,可是該怎麽說呢……是有心包含在裏麵的不是嗎?可是,那個時候南希的眼淚卻不是那樣子——感覺就隻是『水』而已。就好比打開水龍頭後水就會流出來一樣,他的眼淚給人這種感覺,所以我才會嚇一跳啊。而且我問他怎麽了他也不說話——然後就開始大聲打呼了。」


    這番說詞也獲得了其它客人的證實,南希突然就這麽睡著了。


    喝得爛醉如泥的客人在咖啡廳裏睡著並不是什麽罕見的情況,所以也沒有人刻意去理會南希。在這段期間,不斷有客人上門,他們或多或少聊了些家常話之後便各自踏上返家的歸途。據說這一天的客人全是時常報到的熟麵孔,第一次上門的客人一個也沒有。


    「是的,好歹店都開這麽多年了。我可以肯定大家都認識」


    店員提出這樣的說詞,而且那些客人也證實了這個說法。換句話說,當時現場沒有半個可疑的人物。


    但是——都過了一個小時,南希卻還是坐在位置上。工作人員也不免覺得事有蹊蹺,可感即使叫他也沒有響應,打呼聲在那個時候也停止了。


    輕輕地——真的隻是輕輕碰一下而已。後來該名工作人員向警方提出證詞時不斷再三強調這點,他隻用盤子輕輕地碰了南希的肩膀一下。


    南希的身體猛然搖晃了一下,接著碰一聲倒向雙人座的另一側。工作人員直到這個時候仍然以為他隻是睡著了。可是南希倒下去之後便毫無動靜,而且——口鼻完全沒有在呼吸的動作。工作人員驚覺大事不妙,連忙伸手打算扶起他的身體,這才發現——


    「我嚇到了……我是真的被嚇到了,他的身體好冰冷啊。」


    南希在身體幾乎沒有任何餘溫的狀態下一命嗚呼了。


    對屍體進行調查後,發現南希的頭部留有遭到鈍器毆打的痕跡。可是因為失溫太過明顯,很難明確指出遭受毆打的時間。


    無論是何時被人毆打,死者來到店裏的時候是自行走進來的。而且後來店裏的眾多客人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動死者半根寒毛——此乃千真萬確的事實。


    究竟死者是陷入昏睡而死亡、還是被人毆打致死的?警方決定將公開說明的時間延後。這也為這起事件招來了驚奇的風評。由於死者生前被取了個公主這樣的綽號,因此有些人跳出來起哄說這是睡美人的殺人事件,事態的發展似乎愈來愈奇妙了。


    ……我在跟靜流姐說的,就是這樣的一起事件內容。


    「是哦——」


    她一邊聽我說,一邊心不在焉的,感覺似乎在發呆的樣子。所以我也跟著分心思考起其它奇怪的事——可是我一發呆,靜流姐馬上抓住這點來挖苦我。於是我立刻就這起與睡覺有奇怪瓜葛的事件順水推舟地說道:


    「啊哈哈,搞不好反倒是我睡眠不足吧。」


    我企圖以此來模糊焦點。


    靜流姐聽我這麽說,不知為何露出嚴肅的表情……


    「小夜,我問你喔。」


    ……接著以一本正經的口吻開口詢問。


    「什、什麽事?」


    我有點緊張地正襟危坐了起來。


    「你該不會是得了失眠症吧?」


    誰知靜流姐忽然說出這句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害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真是的,別再笑了啦,小夜。」


    靜流姐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抱怨。


    「啊,抱歉抱歉,可是真的很好笑嘛~」


    對於我這種感覺遲鈍的人來說,失眠症這個字眼可以說是與我相當無緣。若要舉一個無論如何就是睡不著的經驗,頂多隻有在小時候曾因為隔天要遠足而興奮得難以入眠——就隻有這樣子而已。而且就連那一次,我看也隻有撐了三十分鍾左右而已吧。隔天一大早我還神清氣爽早早就起床了呢。


    「算了——反正你沒失眠就好。」


    靜流姐聳了聳肩膀。


    「不過,睡不著可不是小夜所想的那麽簡單的事,千萬不能小看它喔。」


    「是這樣嗎?」


    「人如果不睡覺會變怎樣,你有聽說過嗎?」


    「啊啊——我記得國外好像有學生挑戰過紀錄之類的吧。」


    那個人後來差點因此精神錯亂,似乎還住院了好一陣子——聽起來感覺還怪恐怖的。


    「看來睡眠是相當有想象空間的一回事呢。這樣的話,這起事件的關鍵或許在於被害者為何突然陷入沉睡也說不定喔。因為聽說是毫無預兆突然睡著的


    。那叫昏睡狀態嗎?是因為毒藥之類的緣故嗎?」


    我如此說道。靜流姐則是眉頭深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總覺得哪裏怪怪的……零件不夠。」


    「零件?」


    「嗯。我感覺這起事件尚有末浮現台麵的要素存在,而且使得事態變得更加複雜。」


    「是我調查還不夠充分囉?」


    在這個時間點,這起事件隻不過是我手上所收集的其中一件謎案。而且靜流姐也還沒特別拜托我去調查。


    「不,小夜,你不要再深入調查了。」


    可是,靜流姐卻說出這句出乎意料的話來。我不禁一頭霧水。


    「咦、咦咦?為什麽?」


    「因為那是被有心人隱瞞起來的事件呀。所以,小夜你千萬不可以靠近那種不知道有什麽危險存在的地方喔。」


    靜流姐斬釘截鐵地說道。那語氣聽起來就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般。可是就我的立場而言,隻要是靜流姐有興趣的事,我都希望能夠盡量從旁協助——


    「大概再過一些時日,就會有什麽東西從別的方向冒出來了吧。在那之前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喔,知道了嗎?」


    她看我露出不滿的表情,再度以略微強硬的口吻這麽說道,我隻得乖乖地點頭答應。都被這麽千叮嚀萬交代了,就算我想違抗,也搞不懂現在是什麽情況。


    不過——


    (總覺得好像被單獨留下來了一樣——)


    靜流姐思考的事情我看我連一半,不,連十分之一都無法理解吧。這個事實果然還是令我覺得十分落寞。


    那天我們兩人就這麽天南地北地閑聊著,會客時間轉眼間就結束了。


    我一個人有氣無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由衷地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靜流姐無法離開醫院半步,偏偏擁有可以四處闖蕩、健康身體的我跟聰明的她不一樣,隻是一個既遲鈍又無力的渺小人類罷了——如果我們的立場反過來不知道該有多好。


    (靜流姐說有某個要素被隱瞞……)


    我回想起靜流姐說過的話。雖然她吩咐我千萬不可以涉入……


    (反正我也就隻有這麽點價值了——)


    但是就我而言,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其它的理由了。


    2.


    事件如今演變成了盡管在電視新聞等類似『公共電波』的媒體上幾乎沒什麽報導,就連報紙也不見相關的文章,可是在不負責任的網站和胡亂散播醜聞的八卦雜誌上卻可以找到眾說紛紜的情報的奇特現象。


    (嗯……)


    事件發生的地點,亦即紅燈區的那種地方我又不敢去。反正就算去了,大概也什麽都搞不懂吧?我在圖書館找到該地區的電話簿,裏麵有刊登那間咖啡廳以及被害者工作地點的電話號碼,於是便姑且抄寫下來以備不時之需。


    (可是,我到現在連這是一起什麽樣的事件都還搞不清楚耶——)


    我在禮拜天下午來到圖書館查數據,然後心不在焉地思考著事件的問題。


    我歸納不出一個大致的麵貌。圖書館裏有許多貌似考生的人,每個人都拚了命地在用功讀書。然而攤在我麵前的,卻是感覺隻有大人才會翻閱的八卦雜誌所刊登的血淋淋血腥殺人事件報導。如果能從中找出蛛絲馬跡的話倒也還有價值,可惜我實在是有看沒有懂,我有種周圍人都很有意義地在善用時間,而自己卻不知道在拖拖拉拉幹什麽的感覺。他們手握自動鉛筆在筆記本上振筆疾書的沙沙聲響聽起來格外刺耳,簡直教我無法忍受。


    (唉~唉……)


    ……不行了。我確定再繼續想下去也不會有收獲,於是便起身離席。


    即使在街上漫無目的閑晃,也很理所當然地沒有任何靈感浮現。


    今天的天氣可說是晴朗舒適,是個無可挑剔的假日。我想在熱鬧的大街上來往的人一定都有明確的目的地和約定見麵的對象,早就計劃好等一下要做什麽了吧。


    可是,我卻——


    「…………」


    即使事後試著回憶,我還是搞不清楚自己那個時候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我發現設置在道路一角的公共電話後便搖搖晃晃地走上前去,接著手指不聽使喚地按下了剛才查到的電話號碼。


    我甚至不必看小抄。不知不覺間,已經將號碼記在腦海裏了。雖然無法掌握那個行動的意義,可是我卻沒有絲毫的猶豫。就連我自己也對這一點感到十分茫然。


    我打電話到事發現場究竟想做什麽呢?一旦冷靜思考,我無疑是做了一件蠢事。我甚至很想質問當時的自己「你是不是自以為可以聽聽店員的說法啊?」。


    不過,電話響了許久始終沒有人接聽。這也難怪,畢竟造成那麽大的騷動,會想關門歇業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愣愣地拿著話筒貼著耳朵發呆。


    ——颼。


    冷不防地,一股寒意從我的脊椎竄過。我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不過那是非常真實的感觸。我連忙將聽筒掛回去,接著倒退幾步遠離那具電話。


    幾分鍾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有好幾個男人突然朝這具公共電話快步跑來。


    那些男人個個人高馬大,穿著一板一眼的藍色西裝,脖子上還係著領帶。可是——不管我再怎麽打量,都覺得他們看起來並不像一般的上班族。


    原以為他們在東張西望地環視四周,結果一發現茫然不知所措的我,其中一人便朝著我走了過來。


    (…………!?)


    我嚇得甚至忘記逃走這回事。那個男人開口向我詢問:


    「你一直都待在這裏嗎?你有沒有看到有人用那具電話打到其它地方?」


    那是習於向別人盤問問題的口吻。而且還是以居高臨下的立場單方麵地——


    (……是警方嗎……?不過——)


    總覺得跟那一類的人不太一樣。該怎麽說呢?對了,就是給人一種更威嚴的感覺。


    「沒、沒有——沒看到……」


    我胡亂地以含糊的語氣帶過,男子也不疑有他。


    「是嗎——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他丟下這句話之後便折回同伴所在的位置。除了我以外,其餘路人也不會沒事在這種地方駐足,所以他們接下來便找不到可以打聽的對象。隻見那群男人竊竊私語地不知道在談論什麽。不過,從他們身上感受不到在做虧心事的感覺。


    「——那間店的監視攝影機沒有麵對這裏嗎?」


    「就角度而言很難說——」


    我無意間聽到了這段對話。


    萬一真的有那種東西在拍攝,那麽裏麵照到的也隻有我一個人而已。


    「…………」


    我忍不住害怕起來,逃難似的跑離了現場。雖然沒有人追著我跑,可是我卻一直有種有人尾隨在後的感覺。即使已經回到家了,不安的情緒還是遲遲無法平複。


    (怎、怎麽回事——為什麽那樣的人會突然——)


    逆探測?天啊,如果是逆探測的話,光憑來電顯示的號碼一定馬上就能查出那個地點了吧。不過就算真的是逆探測好了,那些人趕到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一副早就設好陷阱等在那裏一樣,為什麽有那種必要——


    (我不懂——我完全想不通啦……)


    我整個人陷入一陣混亂之中。不過到了隔天,有一件更加混亂的事態發生了。


    『我打了南希。』


    一名自稱是被害者朋友的男性前往警局自首,做出了上述表示。


    *


    ……我徒步走在通往醫院的山路上,沿途心情顯得有些消沉。


    不隻是因為我違背了靜流姐的叮嚀而感到愧疚,該不該跟她提起這件事也讓我覺得很猶豫。盡管還是留有部分難解的疙瘩事件,如今也有了決定性的進展,但一想到靜流姐會不會因此對這起事件失去興趣,我不免開始擔心之後就隻剩下我被留在這個半吊子的狀態中——有種不論往哪個地方看,好像都有黑壓壓的東西阻擋在前方的厭惡感油然而生。


    (如果我道歉的話——她會願意原諒我嗎?)


    她若是生氣的話倒還好。我擔心的反而是她過於錯愕,最後對我失去耐性並感到厭煩。萬一事情演變成這樣的話……


    「…………」


    不行,我果然還是說不出口——沒辦法就是沒辦法,我不能忍受這種結果。


    我整個人顯得無精打采,緩緩通過掛號台,前往靜流姐的病房。


    在那裏我發現了一個不同於平常的異狀,有一張便條紙貼在病房的大門上。上頭是我曾看過幾次的醫生的字跡,內容僅寫著——


    『檢查稍微延遲了一會兒,聽說很快就能結束了,希望你能耐心等候。』


    這張便條不是靜流姐親手寫的讓我十分在意。我前往醫生平時所在的辦公室一探究竟,可是卻不見任何人影。我當然也不曉得醫生上哪去了。


    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我又回到了靜流姐的病房。


    無人的病房顯得異常空曠,讓人找不到可以靜下心來的地方。


    我在擺放於病床旁的椅子坐下,眼睛看向靜流姐平時躺著的地方,可是那裏一片空蕩蕩的。於是,我不由自主地拿出帶在身上的數據試著翻閱了一下,結果很自然地一點靈感也沒有,我隨手將它拋到一旁。然後碰的一聲,整顆頭直接垂放在床上,變成有點像是在睡覺的姿勢。病床冷冰冰的,這表示靜流姐已經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且都沒有再回來過。


    「…………」


    我腦袋放空,維持著隻有上半身側倒在病床上的姿勢,無意識地聆聽自遠處隱約傳來的嗡嗡作響的機械聲。


    烏鴉的叫聲和車子引擎聲等無數的聲響有如要覆蓋過去一般層層交疊著、混雜在一起。到最後我已經聽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麽聲音了——


    ——我聽到遠處傳來某個聲音。


    3.


    那好像是在呼喚我,於是我挺直身體站了起來。


    我走下長長的樓梯,離開白色的建築物。外頭是一望無際的綠意。


    在那片綠意的正中央擺著板凳與餐桌,有人坐在那裏向我招手。


    那個人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邀請我過去。


    我臉上也綻放出笑容,舉步向對方走去。


    我順從對方的邀約在位子上坐定。那個人笑盈盈地對我投以微笑,我的心情也跟著開朗起來,不自覺地點了點頭。那個人看我點頭如搗蒜,開口詢問:


    你在同意什麽呢?


    於是我回道:


    真實應該就是這樣吧?


    沒錯,真實就像現在這樣。在風和日麗的陽光下放鬆心情、悠然自得——應該是這樣子才對。被關在索然無味的白色房間裏應該隻是假象才對。因為真正應有的、相稱的事物必然存在於某個地方。


    所謂的真實是什麽?


    那個人與其是在問我,倒不如說是在喃喃自語。


    這個世上有所謂的真實存在嗎?


    我有點困惑。那個人臉上依舊掛著溫柔的笑意,但說出來的卻是不可思議的話。


    某件事情是正確的,也就表示另一方麵有某件事是錯誤的——可是,這個世上並沒有『單純隻是搞錯而已』如此淺顯易懂的事物存在不是嗎?


    她的意思我不是很能夠理解——不過,我突然有種類似胸口被勒得很悶的感覺。


    我隱約明白話裏的意思了。沒錯,那些事情不可能隻是單純的打發時間、或者發泄情緒而已。


    那個人以平靜的口吻繼續說了下去。


    嗯嗯,是呀——不過,這世上有太多太多不管怎麽做都稱不上是正確的事情了,就跟完全錯誤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一樣,正確的事情也不見蹤影——既然如此,那裏有的是什麽呢?你覺得該怎麽做才能接近正確呢?


    我——已經沒辦法再點頭認同了。因為我隻覺得那是一條十分險峻的道路。


    但是,對方還是對我投以堅定筆直的眼神,開口說道——


    沒錯,存在於這個世上的,如今盡是掩飾——隻是將破綻百出的東西揉合串通稱作真實而已。既然如此,也隻能將那些零件重新對調排列。隻要能在某處找出胡亂硬塞在狹縫裏的真實碎片,並放響應有的地方去的話,或許——和那個名為世界的拚圖正確位置一致吻合的時刻總有一天會到來也說不定——是吧?


    我——


    啊啊,原來如此。


    我長久以來等待的大概就是那個吧。


    等待她願意跟我如此告白的日子。


    等待她願意告訴我她在尋找什麽的日子。


    真相究竟如何——為什麽要調查、推理、查明隱藏在各個血腥殘酷事件背後的事物——難道一定非得知道不可嗎?我對那個理由——我想知道的並不是事件本身,那隻是她的——


    *


    ——我在她的病床上醒來。


    看來我好像在迷迷糊糊中不小心打起瞌睡來了,我連忙起身。


    我在床單上發現一小塊汙痕。原本以為是我的口水,但是位置不太對。


    那似乎是從我的眼睛流出來的。


    (眼淚——我哭了嗎……?)


    可是,我完全想不起來自己剛剛夢到了什麽。


    小歸小,但在床單上留下一汙痕畢竟是不爭的事實,這令我覺得頗為尷尬。我拿著手帕又拍又擦的,痕跡卻遲遲不肯消失,看來隻能等它自己幹了。


    我看了一下時鍾,剛剛似乎隻睡了十分鍾左右而已。不知道靜流姐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嗯……)


    不久前我還很期盼靜流姐趕快回來,現在卻反而希望能再多等一下心情不免有些複雜。


    隻是事與願違,靜流姐不到一分鍾就回到病房了。既沒有醫生隨行,也沒有以坐輪椅代步,而是以自己的雙腳走回來。我發現自己暗自鬆了一口氣,因而再度體認到自己之前有多麽擔心害怕。


    「啊啊,小夜,抱歉。是不是讓你久等了?」


    這次和平常相反,換成是我人在病床上,靜流姐向我走來。


    「不、不會啦——我沒有在等啊。」


    我連忙站起來讓開一條路給靜流姐通過。靜流姐跟我說了聲謝謝後在病床上坐下。我掛念的那塊汙痕剛好就在靜流姐的手旁邊,害我忍不住心驚膽顫。


    「哎呀,這是那個事件的資料嗎?」


    靜流姐隨手拿起我扔在床上的其中一本雜誌,二話不說便開始閱讀起來。


    「嗯,是那個資料沒錯——」


    該怎麽辦——雖然內心閃過了這樣的念頭,但我還是覺得非說不可而張開嘴。但靜流姐沒理會欲言又止的我。


    「啊啊,果然如此——跟我預料的一樣,事情往奇妙的方向發展了呢。」


    她輕輕歎了口氣。


    「我是有料到事件大概陷入一團混亂的狀況,不過要是就這麽在討厭的感覺之下結束,那就有點麻煩了呢……這個據稱是前來自首的人……果然應該是出於自主性的吧——啊,愈來愈複雜了。」


    靜流姐以一副頭疼的表情沉吟著。我隻能一頭霧水地愣在一旁。


    「啊啊,對不起——這並不是小夜的錯。」


    她不斷地搖著頭,像是努力想要冷靜下來一般。


    「不、不會——那個,我……」


    跟我道歉也隻會讓我覺得困擾。靜流姐依舊是一臉頭痛萬分般的表情。


    「嗯,可是,這種事又不能拜托小夜……該怎麽辦才好呢?」


    隻見她口中念念有詞地嘀咕個不停。


    「那、那個……靜流姐?」


    我唯唯諾諾地喚了聲靜流姐的名字。我已經完全錯失向她自白「抱歉,我擅自行動」的時機了。但我實在是完全處在狀況外,我不得已隻好開口這麽詢問。


    「請問……現在是什麽情況?即使犯人前來投案,事件還是沒有獲得解決嗎?」


    靜流姐聞言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


    「與其那麽說,還不如說是被害者都已經死了,事件卻還是沒有解決才對。」


    她一臉平靜地告訴我。


    那聲音聽起來冷冷的,我感覺到自己的背脊莫名地顫抖著。


    4.


    將那起事件簡單地做個整理之後,便可以得到以下的結果——


    那個人步履蹣跚地出現在有許多其它外客的地點。


    那個人雖然在位子上就坐,卻沒有點任何東西。但由於他是熟客,所以店家便自行送上飲料,而對方也沒有表達任何不滿。


    認識該名人物的客人出聲攀談,可是對方不僅沒有響應,甚至毫無預警地流下眼淚。不過,據說看起來不像是因為悲傷而流淚,而是眼睛分泌出名為眼淚的水份而已。


    在那之後,那個人便陷入了沉睡,有很多人都聽見了鼾聲。


    數十分鍾過後,店員輕輕頂了一下,打算將他叫醒時,卻發現對方已經死亡。屍體溫度異常低下,宛如早已死亡多日一般。


    在該名人物的頭上發現到疑似遭鈍器強力毆打的偌大傷口,可是店內並未有人對他進行那一類的凶行。若論一起串供的疑慮,在場所有人也欠缺可疑的共同立場。


    數日之後,一名自稱揍了對方的人自行向警方投案,不過真相至今為何依然不明——


    ……目前能了解的部分就隻有這些而已,不明了的部分比明了的部分還要多上許多。


    即便如此,靜流姐看起來好像已經掌握到這起事件的概要了。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


    我戰戰兢兢地開口詢問。


    「嗯,這起事件目前明確的要點有兩項,邏輯隻能從那裏出發了。」


    靜流姐以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


    「兩項要點?」


    「第一,被害者憑自己的雙腳自行走入店內,這可是最初的大前提喔。而且有多位目擊者可以證實。」


    「嗯、嗯。」


    我緊張地等靜流姐說明下去,很好奇會有什麽樣的驚人真相被她揭露出來。


    可是她接下來說的話,卻荒腔走板到令我為之大吃一驚。


    「換句話說,在這個當下,他仍未死亡是千真萬確的事。」


    靜流姐洋洋自得地說出這番不容置疑的話。


    「……什麽?」


    我一時無言以對。這種事情從一開始就顯而易見了不是嗎?


    靜流姐對我展露笑容。


    「你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嗎?」


    我亂了陣腳,不知該怎麽回答,隻能支吾其詞。


    「呃、呃——」


    靜流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繼續說了下去:


    「還有另一項明確的要點。」


    她的語氣不顯一絲的猶豫。


    「那就是才剛死亡沒多久,被害者的體溫卻異常低落——明明沒有被放進冷凍庫裏麵不是嗎?」


    靜流姐點了點頭,對我拋出了問題。


    「假設這兩項是改變不了的事實,那麽之後留下來的會是什麽呢?」


    「咦?什麽?」


    因為太過突然,我腦袋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不過,我還是勉強擠出了一個答案。


    「呃、我想——大概是那個人天生身體就非常冰冷之類的吧——」


    連我都覺得自己怎麽會說出這麽愚昧可笑的意見,羞得隻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沒想到靜流姐聽完後竟然拍了一下手。


    「就是這樣子呀!小夜真的馬上就能看穿事情的本質呢。」


    「討、討厭——你不要再挖苦我了啦。」


    我猛揮著雙手,靜流姐則像是要阻止這個動作一樣,溫柔地將我的手包住。


    我的心髒抽動了一下。


    她的手——感覺是那麽的冰冷。


    「————」


    我看著她,而她也回望著我。然後以有如在說悄悄話般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人類即使被毆打也不見得會死,可是,一旦喪失體溫那就必死無疑了。再說得更精確一點,體溫隻有在死後才會完全消失——隻要還活著,不論怎樣熱度是不會消失的。要是剛死亡沒多久,體溫也會殘餘下來不會那麽簡單就消退——不過,既然體溫已經所剩無幾,那也就表示答案被限製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裏了。」


    「……咦?」


    我好像隱約可以推測到靜流姐想說什麽了。但是真的有那種事嗎?不過——那兩項要點確實呈現得一清二楚,應該不會再有其它的答案了。


    「等、等一下——這、這麽說來,難道那個被害者是——」


    咕嘟,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早就已經氣絕身亡了,卻還是自己一個人走到店裏去?」


    這不就跟僵屍之類的沒兩樣了?


    「正確來說,不是當時已經死了,而是快要死了才對。可是,由於在那個時間點他的體溫已經降得非常低了,所以正常的生理活動也早就停止了吧。殘餘的體溫有大半留在內髒裏——也因此一旦內髒徹底冷卻,死去之後失溫的速度自然遠比正常情況還要快速。我想這起事件正是這樣的例子吧。」


    靜流姐微微聳了一下肩膀,淡然說道。


    「剛才小夜有說死者是自己一個人走進去的,事實一定也是如此吧。我想死者八成隻是反射性地在實行平日習以為常的習慣動作吧。總之,這起事件最不愁的就是目擊證詞的豐富度,所以沒有否定這項說法的材料。」


    「可、可是——真的有那種事嗎?被害者果然是因為被人毆打而陷入瀕死狀態,而他即使如此,卻還是自行走到店裏去嗎?在意識朦朧不清的情況下——」


    我語無倫次地想要整理出結論,但靜流姐卻搖了搖頭。


    「光是頭部遭到毆打,體溫還不至於會急速下降。更何況,如果被害者曾遭到那麽容易看出的強力毆打,那個傷勢和事件的關聯應該更早就明朗化了才對。」


    「明朗——?」


    「也就是如今成了犯人的那個人會更早跳出來自首的意思啊。要不然,警方也早該三兩下便逮捕到那個人了。」


    「咦、這是怎麽回事?」


    靜流姐以和藹的口氣對著混亂的我說道:


    「小夜……你知道吧?」


    「咦?不、我不——」


    「你知道其實什麽都不知道對吧?」


    靜流姐麵露嚴肅神色說出了奇妙的話,我忍不住在她的牽引下點點頭。


    「嗯、嗯——」


    「這起事件最大的不明確點並不在事件本身。這起事件有諸多明確的跡象,但即便如此卻沒有被具體鎖定,警方和關係者對於這起事件的態度才是最不可思議的。」


    「這、這是什麽意思?」


    「我接下來要說的內容在現階段還隻是猜測而已。我在想,這會不會跟被害者工作的那間店底細似乎不單純這件事有關呢?」


    「啊啊,比如說是有大人物


    常常光顧之類的——」


    「如果隻是那樣或許還算好的呢。涉及更為明顯的違法行為也不是不可能。像是以泄漏搜查情報來謀取賄賂這種地下交易等等——」


    聽她這麽一說,我內心不禁產生了動搖。


    「……啊。」


    我忽然想到在我傻傻地打了那通電話之後趕來的那批人——有沒有可能是地檢特搜部的人呢?


    那些人該不會是在調查警方吧……


    靜流姐突然一臉詫異的朝我看來。


    「小夜?」


    「咦、什麽?怎、怎麽了?」


    我一下慌了。該不會是露出馬腳了吧?就憑剛剛談話的脈絡她是怎麽看出來的?不過她可是靜流姐,說不定我想的事早就全部被她給看穿了——我整個人開始渾身不自在。


    「…………」


    她則是更加不客氣地窺看著我的眼睛。我很想別開視線,可是卻有點被那雙直視的動人眼眸給吸住了,不知怎麽搞的,我也愣愣地回看著靜流姐。


    「…………」


    「…………」


    我們就這樣互相凝視著對方,接著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結果先別開目光的人反而是靜流姐。


    「——哎唷,小夜你很詐耶。」


    「咦?我哪裏詐了?」


    「你一定有在隱瞞我什麽吧?可是,我現在已經提不起勁問你到底是什麽事了啦,被你這樣正麵凝望,不管是什麽問題都會忍不住原諒你的嘛。」


    靜流姐笑著說道。我不禁羞得滿臉通紅。


    「我、我又沒有刻意要隱瞞你什麽。」


    「哎,算了啦。我還不至於連你不想說的事都非聽不可。我相信小夜是在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吧。」


    靜流姐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天真無邪又無憂無慮。我可以直接感受到她是徹底地信任我,總覺得——


    (……對不起——)


    一股強烈的歉意從內心深處湧現,讓我無法自持。我在心中暗自發誓今後絕不會再擅自行動。不過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自白了,我隻好故作若無其事的將話題轉回到事件上。


    「——先不提那個了,我現在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耶……」


    「啊啊,對哦——都忘了這回事呢。」


    靜流姐也點點頭。


    「嚴格說來,我也不知道。因為這就是那樣子的事件。」


    「靜流姐剛才有提到這起事件警方可能有所隱瞞——」


    「嗯,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反正不論如何,這起事件在一開始被太多人目擊到了,所以就算想隱瞞也隱瞞不了。我是認為有人打算這麽做——但應該是失敗了。」


    「我想也是啦——更何況電視新聞都報導出來了……」


    「隻不過,充其量也隻能禁止公開發表不明了的問題點。所以頭部的傷被刻意拿出來強調的同時,體溫極度低下這一點相對地就被四兩撥千斤地含糊帶過了吧。問題光是這樣就夠異常不自然了,我想就連部分媒體都有嗅到不對勁才對。況且這是一起可疑關係人的懸疑死亡事件——」


    「這麽說來,有一家因為常常跟政治家起紛爭而聞名的八卦雜誌好像很積極地在深究這次的事件呢……」


    「是嗎?不過真的很曖昧呢——這所有的一切。」


    靜流姐的說法聽起來有種滿不在乎的感覺。總是斬釘截鐵一口咬定的靜流姐,對於這起事件一直抱持著這種趨於消極的態度。


    「可是——盡管事件的周圍造成了軒然大波,最關鍵的死者卻好像被人丟在一旁了一樣……」


    我低聲說道。靜流姐聽了之後也點頭附和。


    「這個睡美人會在沒辦法仰賴別人喚醒自己的情況下一直遭人忽視下去喔。而且我覺得最可悲的是,這個睡美人是不是早就習慣這樣子了呢?」


    接著她的視線,不知為何地投向了窗外。但是很明顯地可以從她的眼神注視的距離看出,她所注視的並非是窗外的景色。


    現在靜流姐眼中所看到的是什麽呢?我想要知道,但或許相反地,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雖然我希望可以理解、共有她的想法,可是也希望不論她有什麽樣的想法我都能平和地接納。或許這兩個念頭是互相抵觸不兼容的吧。


    「……靜流姐認為這名被害者的死因是什麽呢?」


    我能問出口的,也隻有這種問題了。


    「啊啊——這個嘛……」


    靜流姐將視線轉回到我身上。那表情看起來似乎充滿了歉意。我一點也不想看到她露出這種表情,因此又繼續追問下去。


    「之前你有說過這甚至稱不上一起殺人事件——也就是說這是類似自殺囉?」


    「嗯~這個我就無法確定了。恐怕這個人根本沒有考慮到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而且可能攸關生死吧,唯獨這點我認為是幹真萬確的。」


    「換句話說,靜流姐——」


    我代為說出她似乎不願意斷定的事。


    「——這起事件並沒有所謂的『犯人』囉?雖然人已經死了、而且看樣子很像是遭到他殺的,盡管如此——也沒辦法將責任怪罪於有人動手。」


    「嗯——我想應該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靜流姐歎了一口氣。


    「既不是自然死亡,也很難稱得上是病死的。但與其說這並不是任何人的責任,還不如說在法律上,這一定會歸咎為自己的責任吧……小夜你覺得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嗯,所以說——」


    雖然就憑我這不牢靠的腦袋也隻能想出非常簡單的答案,不過我還是說了。


    「——我猜大概是藥物中毒之類的吧?例如非法毒品等等。」


    被害者是毒販抑或中介入我當然是不知道。不過他會不會是參與了那一類的犯罪,然後自己也是吸毒者之一呢?之前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件,所以讓我產生了這樣的聯想。


    「或許那也是原因之一喔。不過事情一定不隻是這麽單純。我覺得這件事不僅包含了你所說的,而且還更為全體。」


    「全體——?」


    靜流姐點點頭,接著說出了非常奇妙的話來。


    「所以我在想,這個情況該不會是『餓死』吧?」


    5.


    ……我總覺得那就跟以前某位偉大的雕刻家說過的話一樣。還記得那名雕刻家大概是這麽說的——


    『我在創作雕刻的時候並未懷有意識。因為岩石本身早已決定好該雕刻的形狀。隻是藉由我的手將那個形狀從岩石裏麵抽取出來而已——』


    對,她的本事之妙一向令我驚歎。給我的感覺是原先就有一個極限,在那之中無關乎自己的意誌,她隻是機械性地將真相抽取出來而已——她所發掘出來的現實,跟她的意誌完全無關。


    「小夜,你認為人為什麽會死呢?」


    我整個人處於張嘴恍神的狀態中,所以靜流姐是耐著性子在向我詢問。


    「呃、呃——」


    我雖然迷迷糊糊,但還是拚命思考在這種情況下,到底該怎麽回答才算恰當。


    「那就好像是一條線斷掉了——大概吧。啪的一聲,活下去的氣力便用光了。」


    「你隻說對了一半而已。正確來說,所謂人活著的狀況,幾乎都是惰性。因為前一秒還活著,所以下一秒也活著——這個過程的重複正是生命的本質。而且以這起事件的情況來說,肯定就連具體指出理由的必要也沒有——給人一種一切都變得如此貧乏的印象。」


    靜流姐始終維持著漠然的口吻。


    「因為一切都是理由,可是又都不是決定性的理由——所以我覺得隻能說是餓死吧。」


    「可是,我記得沒聽說被害者有那麽瘦弱耶。」


    「不管身體長了多少肉,一旦把脂肪化為能量的機能衰弱,那就沒有意義了。等到長期累積在體內的衰弱超過了那條分界線,就再也無法使惡化停止了。」


    「但是——」


    「沒錯——在變成那樣之前,一般都能控製住的。因為姑且不論本人,其它人都會幫忙注意到那個現象的——問題是……」


    「沒有人幫忙注意到……?」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被害者的周圍據說有為數不少的人,難道都沒有半個人察覺到那個現象嗎?對,一定就是這樣沒錯。有許多的證詞替這一點背書。


    他被晾在一旁了。


    「有可能是被害者原先就很討厭被人深入幹涉,也有可能是因為平時素行不良而遭到其他人的疏遠。這方麵的事實如何我不清楚,反正就算知道我想也無濟於事,總之他並沒有獲救。」


    「可是,為什麽你有辦法推理到他的身體機能已經衰退到那種程度呢?」


    「嗯——」


    靜流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開口說道:


    「因為他流淚了。」


    「那個淚水突然大量湧出的異常方式?——這也屬於那方麵的現象嗎?」


    「我不清楚感覺病態的眼淚是否全都屬於那種。不過就當時的場合來說,我覺得隻有這個解釋了。會不會是身體因為體內的聯係變得支離破碎,所以才用那個異常流淚的方式來表達哭泣以及身體其它各部位都停止運作的訊息呢?一開始——我是這麽認為的。」


    靜流姐安祥地點點頭。這次她似乎就是從那一點察覺到事件的異常的。


    真實從那裏開始逐漸被雕刻出來——不過,那與她本人的希望無關。


    所以她才會看起來那麽寂寞。


    「……可是,那要怎麽稱呼這個死掉的人才好呢?」


    我愈來愈在意這個問題。


    「他又不算是被人殺害,叫他被害者也怪怪的吧——但又給人一種類似犧牲者的感覺,所以照這樣看來果然還是算被害者嗎?」


    我腦中的思緒已經亂成了一團。


    「啊,說到這個,不是有人自首說自己動手毆打被害者嗎——那是怎麽回事?難道自首的那個人打算掩飾什麽嗎?」


    「嗯——」


    靜流姐盡管口齒不清,但還是開口說道:


    「……我想那個人應該是真的有對被害者動粗吧。」


    「咦?這樣的話——」


    「不過,我覺得他的行為應該還不至於造成傳聞中被害者頭上的傷。會自首是因為那個人後來聽到被害者死亡的消息,才開始懷疑『搞不好是我對他動粗的關係』——差不多就是這麽一回事吧。至於被害者頭上的傷,大概隻是他自己在別的地方撞到的吧。也可以說,被害者對頭部的痛楚不僅沒什麽感覺還四處遊蕩,正顯示了他的衰弱程度。」


    「那個出麵自首的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呢?」


    「我也不知道呀。」


    靜流姐一臉困擾的說道。我這才驚覺過來。是啊,關於事件的內容,靜流姐知道的並不比我來得清楚詳細——這真的是非常糗的事情。


    那麽,若是由我自己來思考的話……那個人會是被害者的夥伴嗎?還是朋友?說不定還是戀人。要不然也有可能跟男不男女不女的被害者是同類……


    靜流姐見我陷入沉思,仿佛要將我從泥沼中救起一樣,以沉穩的語調開口說道:


    「查清被害者生前所涉及、部分警察也企圖隱瞞的某種犯罪行為是有其必要的。而且我認為現在八成已經在著手進行調查。不過,那跟被害者的死亡已經是毫不相幹的兩件事了。」


    「那個部分該怎麽辦呢?」


    「就算你這麽說,也沒有我們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再說,我們也一無所知呀。」


    「但是——」


    但是,那個自首的人一定不知道自己其實是無辜的,而且還被人丟在一旁不聞不問。


    對,就跟被害者『睡美人』一樣。不管他真的好嗎?


    「這種時候如果輕舉妄動,可是會打草驚蛇的喔。」


    靜流姐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開導我一樣。


    「不論是調查的那一方也好、隱瞞的那一方也罷,現在兩邊都在觀察對方的動靜,先露出馬腳的人就輸了。就算想要施加刺激將對方誘出,目前也缺乏那個線索呢——」


    就在靜流姐說這番話的時候,我的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


    不對,線索其實是有的——我注意到了這件事。


    在我撥打公共電話之後衝出來的那群人——現階段隻有我知道他們正在那邊守株待兔。


    先是放出『那裏有證據留下』之類的小道消息,如果能成功將那些犯罪者引誘上門,案情便可一鼓作氣解決了不是嗎?反過來說的話,會受騙上當的人都是真正的可疑份子——


    「…………」


    就在我專心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靜流姐又開始注意起我來。


    「怎麽了,小夜?」


    她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看。


    我反射性——但同時也是在充分了解那個含意的情況下開口說道:


    「——沒啦,沒事。隻是腦袋有點混亂而已。」


    這是在說謊。


    我欺騙了靜流姐。


    如果要找一堆像是不願讓她擔心啦、或者事到如今沒辦法告訴她真相之類的理由來替自己解套應該不難吧。可是,我臉不紅氣不喘地欺騙了靜流姐是不爭的事實。


    明明剛剛才暗中發誓再也不背著靜流姐做輕舉妄動的事,如今卻麵不改色地在打著跟背叛沒兩樣的歪主意——我不但感覺無地自容,甚至還覺得很可悲——但即使在這個時候,我的眼眶也並未因此而有淚水浮現。就連這點也令我覺得莫名哀感。


    我微微垂下了目光。因為突然有點掛念起先前落在床單上的淚痕現在不知怎麽了。


    隻見那個痕跡已經徹底幹燥,混在一大片白色當中,再也分辨不出它本來的位置在哪裏。


    「…………」


    我仰起臉——發現靜流姐依然在注視著我。


    隻不過她的目光變得有些不一樣。先前給人遼闊且難以捉摸的感覺,可是如今卻是——變成像是將什麽東西給拋棄了一樣。


    「——欸,小夜?」


    靜流姐以平靜如水的聲音小聲說道。


    「什、什麽事?」


    我驚慌失措地反問。


    「小夜,你對『感覺很可憐』有什麽看法?」


    「什麽看法——?」


    「某人覺得某人很可憐——雖然那確實是一種溫柔的表現,可是依據時間與場合,那也有可能會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行為——你不這麽認為嗎?」


    「這、這個!」


    「有某個作家曾說過對人類而言,最棒的事情莫過於移情作用這種愚不可及的話——但是隻要狀況稍有不同,同情就會顯得毫無益處可言。人類犯下錯誤的移情作用,往往不過是不斷重複隻會對他人造成危害的介入而已喔。吶,小夜——你是個善良的人。但是,千萬不要把你的善良使用在錯誤的地方喔。」


    靜流姐直盯著我的雙眼瞧並如此說道。


    「有誰不可憐呢?並沒有誰特別可憐這種事。如果想要拯救什麽,唯有犧牲其它東西一途,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如果換作是我的立場,小夜——我是不會想要犧牲你去拯救你以外的任何一個人的。」


    「…………」


    坦白說,我不太懂靜流姐究竟想要表達什麽。雖然不懂,可是


    ——


    我突然理解了。


    為什麽醫院裏的人都稱呼靜流姐為『公主』——現在我總算能夠體會了。


    她此時的眼神與意誌就宛如……宛如高高站在存在於誤解與斷絕橫行霸道的世界裏的一切混亂事物之上,身懷冷徹知性、君臨天下的王族一般——所謂公主,指的便是那個權力的正統繼承者,同時也是代表那個強大力量的人物。


    我無言以對,隻能定睛迎向靜流姐的目光。


    「————」


    靜流姐看我一副愣頭愣腦的模樣,再度露出燦爛的笑容。


    「小夜,你還有時間吧?要不要再多聊一些呢?」


    接著如此說道。裏麵包含著不再深入追究這起事件的弦外之音。


    「嗯、嗯——當然是沒問題啊。」


    一開始,我的態度顯得有些僵硬。不過等到兩人聊開來之後,心情便整個愉悅了起來。先前所感覺到的不對勁也融化得不留痕跡了。


    6.


    ……隔天,依然對這起事件耿耿於懷的我,決定去案發現場附近的警察署一探究竟。紅燈區那邊畢竟太恐怖了,我實在提不起勇氣,不過若是警察署應該就沒有那麽危險了,所以我下定決心前往。要不然用警察署服務台附近的公共電話試著撥打上次的電話號碼看看也好——這個時候,我很認真地在思考著這種事後回想起來隻覺得傻眼的行為。


    等我來到那附近一看,兩隻腳便愕然地定在原地不動了。


    那裏正在上演一場大騷動。除了媒體等相關人士之外,貌似先前找我盤問的那一類人也蜂擁擠在警察署前。看來好像有幾個人被帶走了——


    仿佛不久前都毫無進展的東西突然一口氣動起來一樣,四周充滿了殺氣騰騰的氣氛。


    「請問是否從以前就和業者有所勾結呢~」


    「不覺得丟臉嗎?混帳東西!把臉朝向這邊啊!」


    「無話可說是嗎?發表一下意見吧!」


    「快說啊!把臉抬起來!」


    連我所在的位置都聽得見那些記者有如咆嘯般,朝著被帶進車內的人排山倒海地提出質問的護罵聲浪。


    「…………唔!」


    我因為害怕立刻逃離了現場。


    在當天的新聞中,所有電視台不約而同地針對這起事件做了詳盡的報導。那個叫南希、本名為木下良次的被害者的事情頻繁地登上各家新聞台,頻繁到讓觀眾不禁要產生「怎麽過去都不曾提及呢?」這樣的疑惑。事實正如靜流姐之前所推理的,被害者似乎是因為濫用藥物與生活糜爛導致暴斃身亡。電視新聞雖然不至於使用「餓死」這麽直接的字眼,不過倒是有提到什麽消化器官不全所導致的營養攝取障礙、還有急性低血糖症之類的東西。而且被害者在私底下有在經手多項可疑交易的中介,聽說便是因此向警方的大人物行賄、甚至還連手經營之類的——據說在那本顧客名冊上還出現了包括現任閣員在內的政府官員的名字等等——事情一波接著一波延燒到各個層級。


    事件造成了極大的騷動。無數的采訪記者一邊向在電視台前哭天喊地高喊「拜托原諒我們」的關係者家屬詢問「你們要怎麽負起社會責任」,一邊將麥克風湊上前去的推擠畫麵整個呈現在電視屏幕上。


    「…………」


    我隻能啞口無言。用不著我采取行動,事件突然間就獲得解決了。毫不委婉、解決得徹徹底底——再也沒有其它更適合這個字眼的狀況了。


    但是——


    (這個結果就如靜流姐所說的,是因為那些人有在其它的地方進行調查,最後才查清真相的嗎?還是說——)


    她在我打算采取行動之前,就搶先我一步出手了——?


    (……可、可是,那怎麽可能呢——)


    我拚命想要壓下那個疑念,並試著在內心列舉無數的理由來說明那是不可能的事。她明明就一直都臥病在床呀——諸如此類的……但那股不安卻遲遲不肯消失。


    *


    木下良次又名南希,過去在包養所交往的小白臉年輕戀人,亦即那個名叫平居裕次的男子以為自己殺了人而向警方自首。他在事發前幾天跑去向死者借錢但遭到婉拒,一氣之下便動手揍人。隻不過當下便遭到死者的還擊,反而是他自己的眼睛下麵被揍得瘀青,所以他本人在知道死者的死訊後也相當意外。可是,偏偏電視新聞又報導死者頭部有遭到毆打的痕跡,因此他一心以為是自己闖的禍,便勇敢地站出來認罪。誰知道……


    不隻連續好幾天被關在拘留所裏,也沒被帶去做什麽調查。直到某天忽然在沒有任何說明的情況下獲得了釋放,他整個人隻覺莫名其妙且混亂不已。


    「怎、怎麽回事——是我幹的啊。」


    即使裕次如此堅稱也沒有人當一回事,他就像遭人丟棄一樣被趕了出去。


    感覺上好像已經沒有人去關心他的金主南希為何死亡的問題了。他束手無策,打算回南希的店去瞧瞧。


    可是當他踏進那條街上的其中一角,頓時錯愕不已。


    什麽都沒了。


    那條街上附近的店家因為遭逢某種巨大的影響,無一幸免地全都倒閉關門了。關得牢牢的鐵卷門上甚至沒有張貼任何告示。就連南希以往經常光顧並且被發現氣絕身亡、曾是附近民眾少數可以當作歇息放鬆去處之一的那間咖啡廳也不見了。


    「現、現在是怎樣……?」


    裕次茫然地呆站在原地,有一個熟人剛好路過看到了他。


    「啊啊,是你啊——怎麽,還留在這裏沒走啊?」


    裕次雖然跑去自首,可是名字並沒有被公布出來,所以沒有人知道直到剛剛為止,他還待在警局裏作客。


    「留、留美姐——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還能怎麽一回事,不就是跟南希有關的不妙家夥全都被抓光了——每個人手頭變得很緊,全都溜之大吉啦。我看你也盡早回鄉下去吧。」


    「不——我——咦……?」


    身為孤兒的裕次哪有什麽家鄉可言,他根本無處可去。可是,他原先所處的世界已經不留痕跡地被連根拔除了。


    (這是什麽情況……是誰幹了這種事?光是南希死了,應該還不至於會變成這樣啊……到底是誰……?)


    想當然爾,他的問題自然沒有獲得任何回答。在這條蕭條沒落的街道上,有的隻是遭人棄置的生鮮垃圾所飄散出來的沉悶濕氣罷了。


    “the sleepiy”closed.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靜流姐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上遠野浩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上遠野浩平並收藏靜流姐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