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倉優樹與山崎太一郎借了一台澀穀警察的警車,拉響警笛點亮警燈奔赴青梅。他們本來想坐電車,為了縮短時間隻好使用汽車。沒有駕照的優樹坐在助手席上,太一朗手握方向盤。優樹沒有睡覺,但閉上了眼睛。在受了傷並過度使用力量的現在,優樹的疲勞達到了極限。即使如此,她還是活力十足地開口說話。


    不管對方是誰,都不能表現出自己的軟弱。


    “……嗯,搜查六課的曆史就這麽短。”


    “片倉小姐……你小睡一下吧?雖說開得很快,起碼還要十分鍾二十分鍾才能到。”


    “嗯?啊啊……我睡不著。”


    傷口很痛,她睡不著。怪對於進入體內的藥物或病原菌有完美的免疫係統。第一次會產生效果,但第二次便不會了。麻醉和鎮痛劑之類對優樹就沒有效果。正因為如此,她才擁有屏蔽痛覺的技術,但現在這種技術失去了作用。她的神經係統很疲勞,所以無法集中於痛覺屏蔽。


    “……片倉小姐在同情高橋嗎?”


    太一朗問了剛才沒有說出口的問題。


    “同情……嗎。大概吧。如果環境變差,就連我可能也會變成那樣。”


    “片倉小姐,沒那回事。”


    太一朗語氣強烈地進行斷言,而優樹為之一笑。


    “……人類很壞嗎?對於片倉小姐來說。”


    他發覺這一周以來,優樹的話中含有一種對於人類的批判意義。


    “我不會把討厭我的人斷定為壞人的。人類恐懼未知的存在。這是理所當然的。在常識的範疇內,你這種人才叫奇怪。”


    她閉著眼睛回答。優樹的臉上滲出了大量的汗水。雖然她想避免多餘的水分消耗,但神經無法傳達命令。


    “……奇怪也沒關係。”


    太一朗一臉嚴肅地集中於駕駛,沒有看向優樹的臉。


    “我不是在責怪你。有你這樣的人在,這讓我很開心。”


    “謝謝。”


    他向優樹的話表示感謝。但是,優樹在那之後的台詞讓他有些意外。


    “人類的善惡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我隻不過是變得畏懼人類了。”


    這是優樹第一次向其他人吐露自己的真心話。


    “人類……很可怕?”


    優樹說過她害怕槍械。太一朗也認同這一點。但是,他不懂優樹為什麽畏懼“人類”。優樹的能力遠遠淩駕於人類之上,有什麽必要畏懼人類呢。


    “你說過,隻要努力就能勝過怪吧。”


    “……是。”


    這份心情直到現在也還是真實的。


    優樹取出高橋使用的小刀,拿給他看。


    “這是用神銀鋼製作的小刀。”


    所謂神銀鋼,就是以鐵和銀為基礎,結合數種稀有金屬和非金屬元素製成的合金。它的素材經過了超高度純化,結晶粒度在五微米以下,是超微細化的超級金屬。強度與腐蝕抗性淩駕於現存的所有金屬之上。但是由於巨大的研發經費與複雜的製作過程,再加上加工的困難,這種金屬與量產和實用化等等無緣。


    “隻要經過訓練,好好利用這把刀,人類也能砍斷怪的骨頭。這一把刀就能讓我三個月的工資輕而易舉地消失。它是很厲害的物品……直到這個世紀之前,這種金屬還沒用於製作小刀。但是,現在有了。就為了殺死怪。”


    優樹很畏懼想要征服和殺死怪的人類。她畏懼打著“為了人類”的旗號,抓住怪進行試驗的人類。她也畏懼人類能夠毫不猶豫地射殺流著同種之血的高橋。


    優樹原本期望遇到不害怕自己的人類。現在,自己身旁的青年就對她沒有絲毫恐懼。


    但是,太一朗也是讓優樹害怕的原因。


    他在代代木公園射擊高橋的時候,那枚子彈瞄準了眼球。那是殺死怪最為有效的辦法。優樹的右眼就是通過這種手法失去的。


    不顧人類的極限,明知怪的力量卻不畏懼也不退縮,對於山崎太一郎這樣一位“人類”,優樹感到了恐懼。但同時,他的存在也支撐著優樹的心。


    優樹為這種矛盾的感情產生了些許困惑。表現在外的感情她可以控製,但內心的感情則不行。


    太一朗瞥了一下陷入沉默的優樹。她的臉上沒有剛才那樣大量的汗水,還是一如往常的那個優樹。


    “我……”


    這種時候該說什麽好呢。身為人類的太一朗也不知道。


    離吉野街道較遠的青梅市與日出町很近,特異遺傳因子研究所就位於這個沒有一般市民居住的偏遠地區。他們在通往那裏的唯一道路上接受了盤問。


    “特遺研的情況如何?”


    太一朗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證件,詢問警官。聽到他的問題,優樹沒有任何動作。


    “那邊的情報還沒傳達到這裏。我們在等待eat和六課的到達。”


    “……跟羽田那次不同。這裏如果發生了什麽,隻有eat和六課可以介入。”


    優樹閉著眼睛回答。確認了聲音的主人之後,年輕的警官退後一步。


    “白發頭……!”


    太一朗聽到了小聲的嘀咕。


    “……請多加小心。”


    這是警官竭盡全力盡到的禮儀。


    通過盤問之後便是延綿不絕的山路。道路經過了鋪設,但是僅在一步開外就是陰暗的密林。為什麽政府機關會位於這種交通不便的地方呢。太一朗覺得無法理解。


    最終,他看到了破壞山體一部分建出的地上五層建築物。他是見過這座建築物一次的,但是現在是黑夜之中,這裏的氛圍變得十分異常。這時太一朗似乎理解了這座建築物建於這裏的理由。為了以防萬一,他們選擇建在不是都市、沒有人煙的地方。這裏是大陸上的孤島。而且,這裏現在就發生了所謂萬一的事態。


    太一朗把車停在正門前。將近十幾米高的鋼鐵牆壁包圍了四周,大門緊閉著。這所研究所禁止怪從內部離開這裏一步,對於他們來說,逃走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優樹切身體會到了這件事。


    “……好安靜。”


    說是幽微在裏麵發了狂,這裏卻安靜到讓人的耳朵疼痛。他們隻能聽到車子的引擎音。


    “這裏的防音效果很好。即使發生了什麽事,也沒有人能聽到聲音……任何人都不行。”


    突然,大門發出聲音緩緩打開。


    “啊啊,那邊設有攝像頭。”


    優樹指了一下門上。太一朗看到監視攝像頭正盯著這邊,便不由自主地揮了揮手。


    “你在做什麽?”


    “呃,順手……”


    大門十分緩慢而沉重地打開。打開到能讓車子通過的程度花費了三十秒。


    (就像地獄門一樣。)


    太一朗忍不住確認了後座的武裝。警車進入內部之後,大門又緩緩地關上,太一朗通過後視鏡注視著這一切。他的心情沒有寫在臉上,身體卻坦率地表現了出來。優樹看到太一朗在流汗,腿也在發抖。


    “接下來十分危險。但是……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你能陪著我。”


    “是,當然!”


    自己受到了信任。僅僅是這樣,勇氣就從心底湧起。


    在這一點上,優樹也一樣。她是與膽小無緣的勇敢的怪,但是就連她也想避免一個人進入這個地方。如果沒有太一朗在,優樹會一直站在正門前等待eat到來吧。


    那樣就是逃離過去。優樹會辨別能夠逃跑或不能逃跑的時刻。


    而現在就是不能逃跑的時刻。


    他們很快就看到了研究所。三個武裝的人類站在大門前。他們穿著跟e


    at的防護服類似的nbc對戰用防護服,手裏拿著自動步槍。


    “防護服我還可以理解,為什麽一個研究所的警衛員會拿著m16a2……也就是我之前提過的美國陸軍采用的自動步槍。eat都沒有這種東西。”


    就太一朗所知,現行的警察組織中使用自動步槍的隻有特殊急襲部隊。


    “就因為是這裏……警衛員也有很多是警察或自衛隊的ob。從以前起就是那樣。”


    緊張中的太一朗沒有漏過“以前”這個詞。


    兩個人慢慢地從警車中走下。太一朗拿起放在後座的武裝。


    “辛苦了。”


    麵具之下,傳來難以聽清的聲音。麵具與護目鏡是完全密閉的。太一朗看不清他們的臉。


    “一般研究員已完全退避。現在所內隻剩下所長與警衛員,一共二十六人。目標在地下三層的實驗室發狂。出入口都已封閉,但目標的力量超過了我等的想象。”


    “實驗室……那裏是什麽都沒有的空曠房間吧。不過強度跟核彈防空壕可以相提並論。……損害情況如何?”


    “目前為止還沒有造成損害。”


    “……原來如此……發狂的原因是?”


    “不明。”


    太一朗斜了一眼進行對話的兩人,開始默默地進行武裝。在這裏沒必要隱藏武裝。他把礙事的大衣放在車裏,準備了兩個麵具,取掉霰彈槍與擲彈發射機上的布料。


    他覺察到一件事。高橋與特遺研有聯手。他們是研究員。而麵前的人是警衛員。兩者的雇主相同,但他不知道可以信任他們到何種地步。


    “山崎君,拜托你把照明彈裝入擲彈機裏。催淚彈也準備一下,閃光聲響彈會讓我耳朵痛,所以還是算了吧。”


    優樹一邊說著,一邊脫掉大衣小心疊好,放在了警車的座位上。


    太一朗輕輕點了點頭。運用頭腦的事就交給優樹了。自己想到的事,優樹不可能沒有考慮到。


    所以,太一朗什麽也沒說。


    “那我們走吧。”


    在三位警衛員的引導下,優樹與太一朗進入所內。


    長長的潔白走廊裏沒有絲毫灰塵,這份幹淨讓人聯想到了醫院。隻不過這裏沒有窗戶,有一種壓迫感。而且這裏還是環形的,造成了沒有人煙的詭異感。隻有五個人的腳步聲與熒光燈照耀下投射的影子主張著生物的存在。


    在這期間,他們沒有對話。優樹與他們始終無言。在走廊下是,電梯裏也是。


    隻是在電梯下降的時候,優樹突然提出問題。


    “其他二十三位警衛員在哪裏?”


    “他們在其他房間待機。通過我等之手無法控製事態。”


    “……高明的判斷。”


    對話到此為止。


    走到最下層的死路後,出現了一扇巨大的門。高度五十米,寬度八十米。門前的空間也十分巨大。這扇門是完全的機械控製,憑人力無法打開。隻能通過旁邊的控製麵板實現開關。


    “那麽,請把門打開吧。山崎君在門外待機,從室外進行援護射擊。一開始拜托你使用照明彈。之後的判斷就交給你了。有什麽萬一時,就等待eat本隊到達。”


    “了解,片倉巡查部長。”


    太一朗沒有再說多餘的話。戴著防護麵具的優樹站在大門正麵,而太一朗裝好了照明彈。他的身旁備好了霰彈槍,可以立刻取來使用。優樹看到兩個警衛員舉著自動步槍站在太一朗身後。


    (果然如此……)


    不過,已經遲了。


    大門緩緩地打開。在打開到一個瘦弱人類能夠進入的縫隙之時,響起了淒慘的咆哮聲,與此同時,優樹看到幽微正在裏麵橫衝直撞。她將身體滑入其中。


    就在太一朗把擲彈發射機瞄準縫隙時,大門以跟打開時不同的迅猛速度關上了。


    “為什麽!”


    太一朗對操作麵板的警衛員怒吼時,自動步槍頂在了他的頭上。他聽到背後有很多人跑來的聲音。大概出現了二十個穿著同樣裝備的警衛員,他們無視了太一朗開始行動。當然,他們也沒忘記對太一郎的監視,槍口依然指著他。


    “這是怎麽回事!快點再開一次門!”


    警衛員們沒有搭理大喊的太一朗,保持著安靜。


    “準備屏幕。”


    與此同時,設置在大門上方的屏幕中映出了內部的畫麵。畫像有些雜亂,但太一朗還是看到了優樹被幽微撞飛的場景。


    “快點打開!我要依據公務執行妨礙逮捕你們!”


    響起了槍聲。太一朗的右腿肚被子彈貫穿。灼熱的疼痛。血流了出來。他沒有發出慘叫,隻是怒視著周圍的人。


    “片倉小姐……!”


    “我也想看看雙重血統一號被抓的瞬間呢。前麵的人能否讓開?”


    爽朗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內響起。警衛員讓開一條道路,太一朗見過從那裏走來的男人。


    他是特異遺傳因子研究所有名的橫田明弘博士。他也是這間研究所的所長。在武裝的警衛員簇擁下,他身穿研究員一般的白衣,顯得十分醒目。太一朗記得他的年齡在五十歲前後。不胖不瘦,不高不低,發型是背頭。他的臉很窄,麵頰上凹下的眼窩顯示出他的不健康。隻不過,他隱藏在眼鏡背後的眼神銳利而險惡。


    “你是山崎君吧。……雖然造成了許多不確定的因素,我也許還要感謝你。二號的回收失敗也怪你就是了。”


    “……你在說什麽?”


    太一朗知道他是權威的研究者。但是,太一朗清楚地認識到,他是敵人。


    “放心吧,我不會殺了你。你做的很好。能讓那個心思縝密的一號如此滿不在乎多虧了你。……看吧,雙重血統的強大。那是二號無法相提並論,不斷進化的究極生命體!這是我理想的生物研究材料,也是人類寶貴的資源!”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但我知道你在做的事是錯誤的。”


    他想要抓住優樹。太一朗隻知道這一點。他從下方怒視著對方。槍的前端捅了一下太一朗。


    “讓他說吧,他可是王牌呢。隻要他還活著,就有利用價值。”


    “……那我就說了。你認為片倉小姐是什麽?”


    “你的理解能力不夠啊。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一號已經預測到了這種事態。該說是不愧為西姆格的弟子嗎。”


    西姆格。太一朗從優樹那裏聽過這個名字。他是以前搜查六課的一員,似乎給優樹教過許多事。


    “片倉小姐不是實驗動物。是人類!”


    聽到太一郎的大喊,橫田笑了。


    “別說蠢話了,那家夥哪裏像人類?”


    “你這種人是不會理解片倉小姐的。”


    太一朗知道,在這一周間,優樹在他心裏越來越重要。他一直在心中考慮著她的事。


    “……片倉小姐是位優秀的人類。”


    沒錯。我尊敬著那個人。


    “我也承認,它很優秀。就讓你也來見識一下它的優秀之處吧。”


    橫田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巨大的容器。太一朗透過玻璃看到的東西讓他忘記了腿部的疼痛。


    那是隻有觀看人體模型時才能見到的形狀。很少有人擁有看到實物的機會。


    是心髒。小小的形狀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幼兒的心髒。但是最為讓人戰栗的是,那顆心髒在動。它仿佛還在執著於生存一般不斷收縮。


    “你也認識它的主人。”


    太一朗想到的人即是他所知道的雙重血統。


    “片倉小姐……?難道說!她沒有心髒……”


    “


    髒器再生!直到新的心髒再生為止,它會一直存活!這一點有多麽優秀,你的頭腦即使再笨也能明白吧?”


    即使被摘除髒器也不會死亡,而是繼續再生。


    二十世紀末實施了與髒器移植有關的法律,現在比起接受者,給予者的數量少得可憐。討厭死後捐獻髒器的日本人也不少。即使本人同意,也有很多親屬表示反對的案例。就算是沒有人為異議,髒器輸送的時間過長會導致髒器質量變差,最終導致移植失敗。違法的髒器交易不僅是在日本,在世界各國都發展成了社會問題。世界上確實存在著需要髒器到如此程度的人群。


    “你想販賣片倉小姐的髒器嗎……!”


    “不會賣的。抗生反應的危險很大,因此還需要改良。它也有人類遺傳因子,所以比起普通的怪來說,人類更容易適應!不隻是內髒,人工皮膚、人工骨骼、人工血管……這些研究材料都是最適合的!隻要解開了它的免疫機能,癌症和艾滋病的治療都……”


    咚的一聲響起,建築物整體隨之搖晃。聲音的產生源是緊閉大門的另一側。大門稍微有些扭曲了。


    “所長,看屏幕!”


    警衛員大喊。就連因為橫田的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太一朗也看向屏幕。那是站在門前的優樹。幽微正向她襲去。


    “片倉小姐!”


    就在太一朗發出優樹不可能聽到的大喊時,優樹輕輕一跳,躲過了幽微的撞擊。而幽微在去勢中猛撞在大門上,門再次扭曲。


    “它是想逃出來……還是想救你呢。”


    橫田取過放在控製麵板旁的麥克風。


    “雙重血統一號,隻有你殺了特遺生物才能出來。如果你繼續讓那個生物攻擊大門,我們就無法保證山崎巡查的性命。”


    跟學校的體育館一樣寬廣卻一無所有的空間。隻有照明異常明亮,優樹和幽微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麵上。白色的牆壁和地麵滲入眼中。


    優樹聽到了橫田的聲音。她不曾忘記那個二十年前實施手術的人。


    想忘也忘不掉。


    右手的疼痛把優樹拉回了現實。重新纏好的繃帶再次散開。她手腕以前的部分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連動也動不了。那裏的神經已經中斷。


    幽微的呻吟聲震動著優樹的鼓膜。他帶著跟羽田時完全不同,燃燒著殺意、鬥誌與瘋狂的眼球盯著優樹。他的身體傳來不知道是什麽種類的藥物氣息。就是這些藥讓他的精神明顯不安,變得好戰起來。經過一定時間後,他應該可以恢複正常,但優樹無法預測他恢複的時間。


    幽微俯下身子衝向優樹。對於優樹來說最為僥幸的是,他的行動非常單純。可以預先解讀。


    隻要一直躲開他的攻擊就行了。等到eat到達就行。就在她這麽想到時。


    “我警告你,消磨時間對於山崎君沒有好處。他的腿已經受了槍傷。接下來射擊他的手臂好了?”


    那個男人不會撒謊。他已有輕而易舉殺死人類的經驗。


    優樹不自然地抽出警棍舉了起來。她不得不讓幽微在短時間內失去戰鬥力。


    (就憑我的身體……能做到嗎?)


    優樹立刻否定了自己多餘的想法。她不得不做。


    她轉了個身躲開幽微的撞擊,又立刻反擊他的下巴。


    左臂整體都傳來劇痛,特殊警棍立刻折斷。幽微完全沒有避開毆打的衝擊,整個身體失去平衡,將前腳向優樹揮下。


    沒法完全躲過。


    防護麵具和防彈背心一分為二地飄落。包在她右眼上的繃帶斷裂,散落地麵。隻要她稍遲一步,幽微的前腳就會直擊在她的腦門上。


    優樹扔掉殘留手中的警棍,迅速地向前踏出一步,使用掌根再次擊打他的下巴。她按照太一朗所說,利用了手臂的力量並且同時進行了肌肉增幅。


    幽微被她倍增的臂力打到,向空中漂起三十厘米左右。有種骨頭折斷的感覺。


    是優樹的左手骨折了。她的手掌向不自然的方向扭曲著。即使提升了力量,骨頭的強度也不會增加。折斷的骨頭穿破皮膚,暴露在外。不管經曆多少次,她也不想像這樣看到自己的骨頭。


    還保留著原型的左臂中血管開始內出血。皮膚正向血紅色變色。這是勉強增幅肌肉的副作用。最終會演變成外出血吧。


    優樹剩下的手段已經不多了。她進行了今天第三次的神經融合。優樹忍耐著疼痛,保持集中力。已經是極限了。神經就要損壞。


    她用右臂與骨折的左臂抱住幽微的右前腳,利用還能正常活動的身體部位,灌注了自己全身的力量。在哢嚓的奇怪聲響後,綠色的液體噴濺而出,幽微的右前腳向不可能的方向彎曲。優樹的全身都沐浴在回濺的鮮血之下。即使是幽微堅固的外骨骼,也無法承受優樹的全部力量。


    不過,優樹的右手也掉了下來。雖然沒有出血,但暴露在空氣中的切斷麵產生了劇烈的疼痛。集中力就此中斷的話就完蛋了。優樹是,太一朗也是。她勉強連接起已經分開的末梢與中樞。


    幽微狂暴的動作在現在的優樹看來十分簡單。她回避了幽微左前腳的一擊,左手拔出小刀跳到他的背上,她的手掌無法動作,但指頭、手肘與手腕還能動。


    “抱歉!”


    小刀神速地一閃。幽微大而長的尾巴被切斷。掉在地上的尾巴不斷翻滾,幽微的慘叫聲讓優樹的耳朵和心一樣痛楚。


    優樹注視著沾滿紅色與綠色血液的手和小刀。他並非憑著自己的本來意願襲擊優樹的。就因為人類把他從故鄉帶到了遙遠的異國,還對他施以藥物、侵犯精神,他才勉強參加非他所願的戰鬥。


    優樹憎恨著人類。


    她像這樣憎恨著什麽人,隻有二十年前那一次。


    “為什麽不砍斷它的脖子!”


    橫田衝麥克風大吼。


    在這期間,太一朗拚命考慮著打破現狀的辦法。二十個警衛員有一半人都注視著屏幕,另一半人沒有放鬆對太一朗的警惕。


    擲彈發射機與霰彈槍放在不遠處。距離約十米。形成阻礙的人很多。他的口袋裏裝了好幾枚手榴彈。但是一旦丟出手榴彈,在這個封閉的空間內連自己也會受到牽連。太一朗已經卸掉了麵具,但警衛員還穿著密閉的服裝。即使受到損害,也是太一朗這方更多。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沒有解除他的武裝吧。太一朗要感謝他們的大意。貝雷塔和閃光聲響彈還裝在自己身上。


    他應該能夠拔出手槍射擊橫田。但是自己毫無疑問也會被周圍的人射擊。即使如此,太一朗還是下定了決心。對於把優樹當成實驗動物看待的橫田,太一朗感到了比麵對高橋時更為嚴重的憎惡感。


    “哦哦……一號……!”


    太一朗看向屏幕。幽微巨大的身體倒在優樹的腳下。他的六隻腳中有四隻都被折斷,還失去了尾巴。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失去鬥誌,一直在掙紮,但是他已經不可能再動起來了。


    “隻能說是太精彩了……走到門前來吧。”


    橫田把麥克風關掉了。


    “準備閃光聲響彈和高速徹甲彈。打開門之後立即射擊。經過連續戰鬥,它已經消耗了不少。這樣一來它就無法動作了。”


    太一朗被人從兩邊夾著拖向後方。人牆擋在他麵前,他看不到大門和屏幕。


    大門打開的聲音立即消失。步槍的火焰一起噴出。像要撕裂鼓膜般的槍聲侵襲太一朗。即使如此,太一朗還是注視著前方。


    如果優樹倒下了,他就與他們同歸於盡。


    他發誓要打倒這群“不是人”的狗東西。


    他發自心底地祈禱優樹平安無事。


    槍擊一


    直持續著,這段時間讓他幾乎以為是永劫。


    而後,槍聲突然中止。數不清的空彈夾掉落地麵,硝煙騰起。


    即使視野被遮蔽,太一朗還是注視著前方。


    就在那個刹那。


    一陣風吹過,硝煙被一分為二。


    人牆被分開。太一朗看到扣押自己的男人們被撞飛了。


    等太一朗回過神來,他已被優樹擋在身後。六個男人的麵具破裂,倒在地上。


    這些事僅僅發生於一秒之間。


    “片倉小姐……!”


    明明才分別了數分鍾,這種再會的喜悅是怎麽回事。他的心靈和身體都在顫抖。腿上的疼痛已經怎麽樣都無所謂了。


    “好久不見,雙重血統·一號。二十年還真長。”


    橫田撥開目睹“怪”的強大而產生動搖的警衛員,走向前方。


    “我可不想……第二次見到你呢……博士……”


    優樹的呼吸粗重而淩亂。喘息聲一直不停。汗水發出聲音,不斷滴落在地麵上。她的雙腿不斷顫抖,握著小刀的左手也在小幅度痙攣。她右手、臉上與額頭上的繃帶均已掉落,右眼的空洞與額頭的骨頭暴露在外。剩下的一隻左眼大大睜開,空虛地盯著地板。優樹的嘴巴像是在尋求空氣一般大大張開,唾液從嘴唇一端流下。優樹全身都被綠色與紅色的血液弄髒了。


    看到她太過勉強的身影,太一朗的喜悅不翼而飛。


    “你把所有的子彈都擊落了嗎……不過,你現在要動起來是很辛苦的吧。已經到界限了。”


    “誰知道啊……會是怎麽樣呢……”


    優樹暫且閉起了嘴,將混合著血液與唾液的胃液吐了出來。她痛苦地咳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回頭看向太一朗。她的左眼無力地眨了眨,但太一朗知道她是在逞強。


    “你不愧是了不起的生物……跟二十年前完全不同。沒有他在的話,你可能就逃走了吧。”


    沒有太一朗在,她就能踢開這些家夥逃走了。隻要拋下他,這一切都是可能的。


    但優樹做不到。


    正因為有太一朗在此,優樹才能戰鬥。為了保護他的生命與自己的生命。


    所以,優樹在笑。她的語氣和表情都痛苦地扭曲了,卻隻用嘴角展露出無畏的笑容。


    “各位警衛員……趁現在放下武器……投降的話……我會很欣慰的……”


    雖然太一朗看不到警衛員們的表情,但他知道他們產生了動搖。這是虛張聲勢。優樹是故意裝出異常和輕鬆的樣子。太一朗有這種感覺。


    “別被迷惑了。這是西姆格教給她的話術。遍體鱗傷、連手腳都不能動的家夥什麽都做不到。”


    橫田的聲音提高了音量。


    “怎麽會……我精神得很呢……”


    優樹把小刀插回刀鞘。她左臂的血管破裂,血液開始大量流出。隻要肌肉增幅結束,破裂就會開始。她無法順利地閉塞血管。優樹來了一次長長的深呼吸,將氧氣吸入體內。血液與氧氣的循環無法流暢進行,但她的呼吸與表情都恢複了常態。


    “嗯,我很精神。你們一幅輕鬆的樣子,其實已經走投無路了吧?等eat來了,就有你們的好戲看了。”


    看到優樹突然開始以輕鬆的語氣說話,橫田以外的所有人都驚愕不已。剛才連呼吸都很困難的優樹,現在居然能夠若無其事地說話。


    “哎呀~為了調整呼吸花了不少時間呢。那麽繼續談話吧。”


    “你是在消磨時間嗎,一號。你信賴的緊急捕獲部隊……”


    “你所期望的在日美軍不會來的,橫田博士及其同夥們。”


    優樹小小的叫聲擴散開來。就連一直表現輕鬆的橫田也沒掩飾他動搖的神色。


    “在日美軍……?難道說,你們背後有聯合國政府……!?”


    太一朗注視著優樹。她的表情很沉穩,跟平時的優樹沒有區別。


    隻不過,她那張滿是傷痕的臉讓人看著就覺得心痛。


    “今天……還是昨天?我拜托了政府內部的人。監視首都圈的在日美軍不要行動。”


    “……你為什麽會知道!”


    盡量保持平靜的橫田聲音高亢起來。


    (果然……)


    這時,優樹的確信變成了百分之百。她拜托浦木的時候還沒有這種自信。當橫田口中說出“為什麽”之時,她的臆測就變成了事實。


    “幽微的走私也是美國幹的吧。犯罪檢證的時候,我發現了這個事實……”


    這隻是虛張聲勢。她從來沒有做過這種檢證。但是日本不會為難到非要走私特遺生物不可。優樹根據這一點推測是美國。一旦對方不給出反駁,那這可能就是事實。


    “大阪條約……美國批準了這個條約就是為了正式接手特遺生物研究。但是,在批準條約之後,他們想要從其他國家正式借用怪,花費了不少時間與抵押品。受到美國期待的日本政府拒絕了他們。批準條約後,當然會有聯合國的審查,走私也變得不那麽容易了。就算美國是常任理事國,現在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可以為所欲為的時代。所以,即便使用有些強硬的手段,他們也想得到怪。……如果是稀有價值高昂的雙重血統,就更好了……你們玩弄的手腕無非就是利用高橋抓住我,再把利用過的他賣給美國,讓我成為實驗體……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全員都在傾聽優樹的話。這樣下去就能消耗時間了。她吸了一口氣,在橫田想要張口之前繼續說道。


    “還有其他讓我想象到這些的理由。空心彈在軍用上是禁止的,但在對恐怖主義的特殊部隊裏可以使用。”


    這件事也是她受到太一朗的啟發才去調查的。


    “還有就是這把神銀鋼製的小刀。使用這種配備的隻有美國特殊作戰司令部下屬的特殊生物災害對應部隊(sbhrt)。而且,也隻有那邊的人會異想天開到製作白刃戰的兵器來對付怪。”


    “……你跟二號有天壤之別。真希望國家能把你留在身邊啊。”


    橫田的臉痛苦地扭曲了。


    “你們沒有退路了,就此投降如何?”


    “所長……!”


    警衛員們吵雜地看向橫田一方。趁此間隙,優樹小聲向太一朗搭話。


    “山崎君……沒事吧?”


    “當然了……片倉小姐呢?”


    “……其實情況很不妙。我就連站住都很辛苦了,你稍微靠過來一點……”


    從中樞直到最為遠處的末梢——腳尖的神經都發生了崩壞。她已經沒有痛覺和觸覺,也沒有走路的自信。


    太一朗若無其事地站在優樹背後,支撐著她的身體。


    “……雙重血統一號,你確實很了不起。我知道從那時起就有政府保護著你,但我沒想到你能擁有如此的洞察力以及對政府的影響力。”


    “多謝奉承……”


    橫田舉起了手,將近十五把步槍一起指向優樹。


    “……你抓了我,就不怕有人報複嗎?”


    “抓了你之後,我就逃亡到美國去……”


    “就憑這個人數?怎麽去?”


    聽到優樹嘲諷的話語,橫田大吼。


    “他們都是讚同我的理想之人!……這個國家的人都太過愚蠢了!寶貴的實驗體就在手心,卻放任它到處遊蕩!就因為那種糟糕的法律……”


    “你還是人嗎!”


    太一朗的怒吼聲響徹空間。一瞬間,這裏被寂靜支配了。


    “沒有髒器就使用人類的去!還沒有就放棄吧!再不行就考慮其他方法!想要治好疾病,就憑自己的頭腦進行研究!你到底是為了什麽去大學


    裏學習的!?竟敢無視片倉小姐的人格……!給我差不多一點,蠢貨們!”


    因為突然大吼出聲,太一朗喘息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如此眾多的人麵前喊出自己的心聲。


    “山崎君……”


    優樹仰望著太一朗。他的話語和表情中沒有絲毫做作。


    她很開心。很久沒有別人的話這樣深入她的心底了。


    “……你那奇怪的領袖氣質不隻是針對於怪啊,對赤川和這個單細胞動物似乎也有效。”


    橫田跨出一步,警衛員們也一起邁步。


    “……你們是認真的?”


    優樹那冷靜卻包含著各種可怕意味的聲音在流淌,但他們的行動沒有停止。


    “片倉小姐……”


    優樹沒有回答他的呼喚。


    這是倒數第二條手法。她還以為隻要宣言自己不會逃跑,他們就不會繼續抵抗。


    她的想法太天真了。人類比她想象中還要無謀,而他們的野心是沒有上限的。


    優樹能夠做到的事隻有一件。


    “嗬、嗬嗬嗬嗬嗬嗬……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間響起的笑聲。所有人都看向這個不合時宜發笑的人。


    那是從優樹口中傳出的笑聲。她沒有繼續靠在太一朗身上,而是憑借自己的腳站著。那是發狂般的笑聲。笑聲持續了將近二十秒,除了太一朗以外的人都以厭惡的表情注視著優樹。他們的腳步停了下來。


    但是,隻有太一朗一個人看到了。仰麵朝天的優樹從左眼中流出了一滴淚水。


    她眼瞳的顏色被染成了赤紅色。


    “……能把我逼到這一步!久違二十年了啊啊啊!”


    優樹的大喊聲在餘韻中漸漸消散。這樣的優樹跟直到剛才為止還很冷靜的她完全不同。她發狂的樣子讓周圍人感到了戰栗。


    看不出是虛張聲勢。


    是極度的疲勞和憤怒讓她失去了精神的安定嗎。


    “人類果然很恐怖……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不愧為‘靈長類’,為了自己什麽都能做……”


    優樹吸了一口氣,突然轉頭看向太一朗。


    “山崎君……!請看著他們……做了那麽多壞事卻沒有任何自覺……就因為把我弄個四分五裂,便能為醫學還是生物學做出巨大的貢獻……為了人類!不管法律還是什麽,隻要打著大義的旗號就可以全部無視……拋去了罪惡感和羞恥心,人類真的什麽都敢做……即使是同類也會互相殺戮……!”


    太一朗知道,在優樹飽含著嘲笑的話語中也有對於他的教訓。


    他違反了服務規定。在大街上因為發怒而丟出手榴彈。他無視了命令,想要射殺高橋。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信念”。他未曾有過罪惡感。


    為什麽優樹會說出這些話呢。


    “……我知道你的王牌,一號。跟二十年前一樣。……但是你不可能做到的。現在跟那時不同。這裏不隻有你和我們……還有他在!”


    橫田指了指太一朗。


    “你能做到嗎!……你們別被它迷惑了,這家夥隻是裝出發狂的樣子,好讓我們大意!隻要抓住了它,就可以保證我等乃至人類的未來!”


    後半句是說給警衛員的台詞。即使如此,警衛員們的動搖還是沒有消除。


    隻有一隻眼睛、失去了右手、被血染紅的疲憊白發頭,她采取的怪異行動在現場散播著恐懼、困惑與瘋狂。


    “我趁現在說一句……山崎君……”


    優樹以改變聲調的沉靜聲音喃喃低語。太一朗正在考慮橫田話中的意思,聽到她的聲音嚇了一跳。


    “我跟你度過的……這八天非常愉快……真的。雖說你太過於以人類為榮,但還是在向好的方向行進……接下來也這樣生活下去吧。不過,你還是思維再成熟一點比較好……”


    這簡直就是分別的話語。


    “您在說什麽,請別說這種死別一樣的話。”


    “死……?別說蠢話了。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但是……”


    優樹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你與我之間可能存在的信任與友情,此刻,將死於此處。”


    優樹再次發出尖銳的笑聲。


    “……沒錯,死於此處!我是個笨蛋!相信別人,再被背叛,最後注視著他人流淚!隻要不抱希望就能不受傷害,但我還是一直懷有希望……這就是人類帶給我的惡劣影響!即使我知道那是沒用的!即使我知道那是不行的!卻還是一直期待著下一次說不定可以!”


    太一朗不知道她想說些什麽。但是,他明白兩件事。


    優樹相信自己。


    優樹認為自己會背叛她。


    “我不會背叛你的。”


    輕柔卻強有力的宣言。


    自己喜歡這位女性。太一朗不明白理由。他隻知道喜歡這個事實。他不想失去這個人對他的信賴。


    但是,優樹虛弱地搖了搖頭。


    “夠了……因為這是連我本人都會大腦空白的可怕事實。”


    優樹突然伸出左手,觸碰到太一朗的右手。她連握手的力量都不剩了。她的手跟太一朗的手比起來就如同孩子的手一般嬌小。太一朗緊緊地握住那隻被血浸染的左手。血很溫暖,但她的手十分冰涼。即使太一朗再用力,她也沒有回應。


    “握手……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優樹舉起沒有前端的右手製止了想要開口的太一朗。她無法閉塞血管。血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麵上,把白色的地板染成了紅色。她把左手從太一朗的手中抽出,退後三步。優樹的腳步在蹣跚。


    “過去會不斷重複……以前是、現在是……未來大概也是。”


    “準備好!那個家夥……那個家夥要出來了!”


    橫田的聲音已經接近於慘叫,所有人都遵從了他的命令。沒有人發覺,纏繞在優樹身上的氛圍已經變了。


    “再會了,我不會忘記你。”


    “片倉小姐……!”


    於是,銀發之鬼覺醒。


    “唔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優樹的咆哮聲中,她的身體開始變質。肉塊和骨頭從她右手的切斷麵湧出後立刻形成了手的形狀。嶄新的右手上纏繞著體液,在燈光照射下反射出詭異的光芒。她的手跟八角金盤差不多大小。


    優樹雪白的皮膚漸漸變黑。小小的身軀也發出異樣的聲音,肌肉從內向外膨脹。骨骼也在擴大,她的身高延長了將近二十厘米。優樹身上的衣服和鞋子無法承受迅速的膨脹,從內側被崩開。她手腳上的指頭異常地伸展,前端出現尖銳的長指甲。


    隻有閃爍著銀色光輝的頭發證明了“那個”就是優樹。


    “咕哎哎哎哎哎哎哎!”


    看到變化後的優樹,任何人都會嘔吐一地。有人扔掉了槍,有人在大喊,還有人昏迷了。保留著意識的人都因為恐懼而動彈不得。


    優樹的身姿已經不能算是“人類”。她用剛剛再生的巨大右手捂著自己的臉,因此人們看不到她的表情。即使如此,她也無法掩飾額頭上那根巨大而突出的角。


    “……所以我才警告你們的……”


    那是低沉而粗重的聲音。如果不仔細聽,沒有人能聽出那是優樹的聲音。


    陷入恐慌狀態的幾個人不顧流彈,隻是毫無計劃地胡亂射出子彈。子彈全部被優樹粗壯的左臂揮開。她折斷的手掌早就連接起來了。優樹僅憑一隻手臂,就擋掉了所有子彈。


    在咻唔唔唔唔的奇特聲音中,優樹做了一次呼吸。聲音停止的同時,她開始了反擊。沒有一個人能夠用視覺確認她的動作。


    她用左掌根在一秒鍾內打暈了三個人。接下來的兩秒,她踢在其他四人的太陽穴上,讓他們趴倒地麵。


    讓所有擁有戰鬥力的人類倒下隻花了不到五秒。這場戰鬥太過輕而易舉,不,不該說是戰鬥,而是單方麵的攻擊。


    “……太醜陋了……片倉優樹……”


    這是橫田說出的話。他站得比較靠後,因此現在還能直立起來。


    “我還以為你已經因為這幅樣子受了精神外傷呢……看來我猜錯了。不過,你還會掩飾自己的臉,是因為殘留著可以與人相提並論的羞恥心嗎……你明明就不是人類。”


    優樹的右手覆蓋著她的臉。誰也不知道她的眼睛正看向何方。


    “雖然醜陋……但是……很精彩!你到底是怎麽變質的?隻要解開了你的力量之謎,人類的未來……”


    優樹的動作很迅速。她隻憑一步就縮短了與橫田之間的距離,又用左手抓起他的頭部撞在牆上。橫田的後腦勺裂開,血液弄髒了頭發與牆壁。


    “什麽……什麽叫做人類的未來……!就為了這種幌子掏出高橋君的肺,用藥物擊潰幽微……!得到了我的心髒還不夠嗎!?不做這種事就沒有未來的人類,還不如……!”


    優樹的手中注滿了力量。但是,當她看到橫田蒼白的臉色時,她在最後關頭克製住了自己。


    不是不想殺。而是殺不了。


    優樹無法殺死人或怪。


    “隻要研究了你……人類就可以從死亡、衰老和疾病中解脫……既然你有人類遺傳因子……就為了人類做貢獻吧……”


    即使汗水與唾液垂下,牙齒打顫,下身失禁,這個男人還執著於他的理論,優樹的身心都為此感到徹骨的寒冷。即使遭到了這等下場,他還是認為自己的“研究”可以拯救人類。


    這是令人訝異的使命感。


    “……隻要活著,就總有一天會死去。怪也是……你這種探究心理如果用在其他方向就好了。……我沒有打算獻身到那種地步……即使抹消痛覺,即使能夠再生……”


    “心靈也會受傷。這種傷口沒法簡單地愈合。”


    太一朗說道。他把貝雷塔指向橫田。他捂著腿,把手撐在牆壁上前進。


    在優樹戰鬥的時候,太一朗什麽也沒做。優樹的異形隻能稱為是魔鬼,在她的強大麵前,太一朗動彈不得。


    即便如此,太一朗還是行動起來。正是對於橫田的憤怒與憎惡讓他行動了起來。


    “我要……殺了這家夥。”


    優樹的手從橫田頭上鬆開。從極度的緊張狀態中脫離之後,他就此癱倒,失去了意識。


    “如果逮捕了他,他隻會受到數年的勞役刑罰,說不定還會得到緩刑。那樣的話,他還將繼續進行研究。我無法原諒這種人……他是人類的恥辱。”


    太一朗想要否定橫田口中“人類的未來”。


    他不想要那種通過折磨優樹得到的“未來”。人類的未來應當可以通過其他的方法來開拓。而且,他也無法原諒一瞬間傾聽橫田之“理想”的自己。


    所以,名為山崎太一郎的“人類”對橫田充滿了殺意。槍口的準星瞄在橫田的眉間。教練教給太一朗的話從他腦中消失了。


    “冷靜下來,山崎君。”


    優樹沒有回頭。現在,她沒有與他正麵對峙的勇氣。


    “我很冷靜。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條,殺人者應受死刑、無期徒刑或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處罰。我是做好了覺悟,才要殺死這個男人的。隻要殺死了這個男人,即使我獲得死刑也沒關係。”


    人在激動的時刻,會徹底從恐懼中解脫出來。他的口氣本身確實很冷靜。


    他的手指在用力。


    “我說了不行!”


    優樹巨大的手掌包住他的手槍。


    “不能因為這種理由殺人……”


    太一朗咬緊了牙齒。優樹的手指比他更長更粗,指甲也十分尖銳。那黑色的皮膚讓太一朗從生理上感到了厭惡。


    這真的是剛才他緊緊握住的嬌小手掌嗎。


    優樹覺察到太一朗害怕的樣子,突然從他手裏奪走手槍退後幾步。


    “……對不起……”


    恐懼取代殺意支配了太一朗的心。


    太可怕了。與優樹的可愛外表相似卻又不相似的異形與其力量。太一朗的大腦命令自己她的本質還是優樹,但肉體卻在未知的怪物麵前畏縮了。


    這時,一位倒在地上的警衛員恢複了意識。因為優樹太過手下留情,此人受到的打擊並不嚴重。他在朦朧的意識中,向佇立的生物扣下了步槍的扳機。


    目標是太一朗。發覺這一點的優樹忽然撲向太一朗。


    用右臂。


    滾落地麵的太一朗看到了。


    優樹的臉。


    白色的部分完全消失,隻有閃耀著紅色光輝的左眼。她空洞的右眼中,肉塊與紅色血管正蠢動著開始再生。那是可怕而沒有生氣的凶惡麵相。鷹鉤鼻下方是一張撕裂的巨口。兩根尖銳的犬牙從她口中突出。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


    太一朗發出了恐慌的慘叫聲。在這個瞬間,優樹的心被從未有過的深深痛楚剜下,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有阻止太一朗從喉嚨深處迸發出的聲音。在慘叫聲結束的同時,太一朗昏迷了。


    她不是沒有預想到。隻不過,優樹還是暗中懷有一絲希望。


    太一朗看到自己真正的樣子也不會害怕。


    優樹知道這太過勉強。她知道不畏懼自己的人類可以說是更為可怕的存在。


    優樹懷有希望。


    但希望就此破滅。


    她踢了一腳男人的下巴,便沒有再次動彈的人了。


    優樹調整好呼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黑色的肌肉在萎縮,身體恢複為原來的樣子。她的衣服破裂,鞋子和鞋底也被弄了個粉碎,已經沒法再穿。


    周圍的人類全部倒在地上。沒有人喪命。受傷的人也很少。受了最多傷害的人還是優樹。但是,她體內的傷口已經愈合,幾個受到損傷的地方也全部再生。她身上已經沒有視覺可及的傷口。右眼的再生也已完成。


    即使如此,她受的傷依然很深。


    她長長地吸了口氣。高橋與研究所引發的一連串事件與優樹的關係到此為止。之後就是其他部門的警察和內閣行政府的工作了。橫田說出了與美軍的勾結,但她沒有物證,而且進行搜查也不是優樹的職責。


    優樹俯視著太一朗。他在昏迷之前的樣子深深地烙印在優樹的腦海中。


    眼睛與鼻子深處一片熾熱。她很是悲哀。很是寂寞。那並不孤獨的快樂時光結束了。眼淚從鼻子兩旁流下。她試圖阻止自己的淚腺。


    停不下來。她沒法讓淚腺停下來。


    優樹拚命忍耐著不讓自己哭泣。哭泣不能讓事態好轉,還會惹人討厭。即使哭泣、大喊、呼喚,也不會有人來拯救她。


    說不定,他會來救我。


    優樹相信的那個人類青年看到她的樣子後失去了意識。


    二十年前,她就知道自己是醜陋而恐怖的存在。偶然在鏡中看到之時,她為自己的樣子哭喊起來。等她回過神時,黑色的頭發就變成了白色。從那之後,她沒有再看過鏡子。


    優樹不想讓別人再看到自己的醜陋,也無法忍受別人畏懼的慘叫聲。


    她確實是怪。同時,她也是身為人類的女孩。她等待著除了母親以外喜歡上自己的人類。


    但她等待的人沒有來。


    優樹停止了哭泣,她背起太一朗向外走去。留在身後的家夥全部交給警察就行了。


    想要邁


    步的優樹發覺到背後的空氣有些騷動。等她回頭看去時,又空無一物。


    (是我太累了……)


    優樹踢開掉落地麵的彈夾,在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中走上樓梯。


    在她離開後的一分鍾,沒有人動作的房間內忽然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無聲地把腳落在地麵上。


    “果然變成這樣了。”


    那是浦木良隆。他臉上的笑容依然沒有消失。


    浦木擁有的力量“空渡”讓他能夠超越任何障礙與距離進行移動。在日本這個國家之中,沒有浦木不能去的地方。


    “這樣暫且就對二十年前的事進行了清算。暫且。”


    他並不是在對什麽人說話,而是說給“自己”聽的。


    “那麽,開始工作吧……工作與我的複仇。我也不必在意會不會弄髒西服了。”


    浦木露出無聲的笑容。


    “片倉巡查部長!”


    優樹背著太一朗走到研究所大門時,緊急捕獲部隊的眾人正撬開大門。赤川先從縫隙之間鑽了過來。


    “看你那幅樣子……已經不需要我等出麵了。”


    赤川看到優樹,一臉抱歉地說。


    “什麽嘛,沒什麽大不了的。”


    邊說邊笑的優樹臉上投射著陰影。


    “山崎……受傷了嗎?”


    “隻是昏迷了。他的腿有被子彈射到,但是子彈已經貫穿出去,所以問題不大。”


    “……他似乎沒派上用場啊……”


    “哪有……”


    這回事,就在她想要這麽說下去之時,研究所正麵的大門突然破裂飛濺。那個東西簡直就像是瞄準了這邊一樣,掉落在兩人麵前。衝擊晃動了大地。


    “……這是怎麽回事!?……”


    “……請別問我……”


    那是腳被折斷還失去了尾巴的幽微。他陷入了偶爾的痙攣,用無精打采的眼神注視著優樹。


    “……為什麽?”


    他已經不能憑借自己的力量行動了。從地下三層爬上樓梯,再以這種氣勢飛出更是不可能的事。優樹為了觸摸到他折斷的腳而蹲了下來。


    “啊……”


    他的前腳尖上沾著紅色的液體與肉塊。這些東西不屬於幽微,也不屬於優樹。


    “……難道說……赤川先生,他就拜托你了!”


    優樹把太一朗推給赤川,順著來時的路返回。


    “怎麽了,巡查部長!”


    優樹沒有回答赤川的呼喚,隻是不停奔跑。她越過破掉的大門碎片,再次進入所內。在白色的長長走廊中,有種紅色的印記一直延伸向前方,並綿延到通往地下的樓梯。


    難道說,不可能的。優樹一邊這麽想,一邊跑下樓梯。她隻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這聲音反而顯得格外刺耳。


    數十秒後,優樹回到了剛才自己所在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讓她十分愕然。


    迎接她的是——血液、骨頭與肉塊四處飛濺的屍體群。


    “……然後,我使用幽微的腳收拾了他們所有人。雖說幽微的身體狀況很勉強,但是憑他的精神狀態做出這種事也不奇怪。對於毫州政府要保密就是。”


    都內某處的陰影之中。浦木跪在地上,向偉大的“主人”匯報事件的始末。


    “對你來說,這次做得還真鋪張呢。”


    低沉而充滿威嚴的聲音回答了浦木。


    “因為發生了一些讓我生氣的事。”


    他取出用布料包裹起來的纖細右手與裝著小小心髒的容器。


    “無法原諒。他們居然敢做那種事。”


    哢嚓哢嚓咬牙的聲音響徹房中。


    “一切隻能怪人類這種生物太過可怕。由我真正掌握那些家夥的一天會到來嗎……”


    “當然。”


    “……算了,也罷。找出他們與聯合國勾結的證據了嗎?”


    “我已將證據交給軍隊附屬的研究機關。很遺憾,他們是直接與政府進行勾結的。這樣就能找到借口了。在澀穀射擊那個人的家夥屬於在日美軍。我捕獲他之後逼他吐露了真相,但是因為沒有通過法律程序,不能成為證據。我造成自殺的樣子殺死了他。這也會成為脅迫吧。”


    咣咣咣,響起了敲打桌子的聲音。


    “他們也不是白癡。他們應該知道,對我們出手是很危險的。因此他們也暫且不會再出手……不過,那些家夥這麽快就忘記了過去的失敗……”


    “主人”突然改變了話題。


    “……她還精神嗎?”


    “是,雖說遇到了很多危險之事。”


    “她身邊似乎有了人類呢。怎麽樣,那人有點骨氣嗎?”


    “多多少少。”


    “……以前也有敢於直麵我們的人類。現在的人卻隻會絞盡腦汁做事……我們與人類本來就不能相容。隻有支配與被支配的關係。”


    浦木慎重地低下頭。


    “話說回來……沒想到那個不尋常的孩子會變成那樣。反倒是我懷有期待的家夥都不成器。”


    浦木沒有漏聽“主人”的聲音中含有些許困惑。


    “變形、髒器再生、五感擴大、肉體控製、神經加速、肌肉增強、血管血液的操縱……那孩子生下來的時候,還沒有這種力量。隻是經過了二十五年,她就成長到這個地步……不,是進化,就連我和你……都做不到的進化會持續到什麽時候呢。”


    浦木默默地點了點頭。


    “算了……那孩子不是我懷抱期望的生物就行。如果是那樣……到那時……”


    浦木等待著“主人”接下來的話語。但是“主人”沒有繼續說下去。


    “說起來,這隻手和心髒……能讓我裝飾在房間裏嗎?”


    “不行。”


    “是嗎……我本以為把這些放在身邊,就能離那孩子更近一步……作為擁有良知的‘人類’,這樣做還是不好嗎?”


    “主人”從椅子上站起。


    “那麽,這些就交給你了。不要粗暴對待。”


    “是……內閣總理大臣閣下。”


    “……這個職位出人意料地沒有實權……下次我還是成為其他人試試吧。”


    “主人”的氣息與存在消失了。整整三十秒間,浦木一動也不動,一直盯著手中放有心髒的容器與右手。


    浦木以陶醉的表情舉起那嬌小的右手,將嘴唇貼在它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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