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夜深人靜,弦歌之聲亦完全停歇,好像世上不曾有過歌聲鬢影的青樓一般。大夥兒才離去一刻鍾,就敲起醜時三刻的鍾聲。


    武藏獨自倚坐在門邊,似乎準備就這樣坐到天亮。


    現在,他就像一個俘虜。


    客人走後,吉野仍然坐回原來的位子,添加牡丹柴薪。


    「那邊很冷吧!請到爐邊來!」


    她重複說了好幾次,而每次武藏都回答:


    「別管我,你先休息吧!天亮之後,我就回去。」


    他堅持不進屋裏,而且看也不看吉野一眼。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吉野也不由覺得矜持,沒法談笑自如。真將異性看成異性的話,是沒辦法從事娼妓工作的——


    這是低水準的青樓「買醉者」所抱持的觀念。因為他們根本不明了鬆級太夫的背景和修養。


    雖然這麽說,朝夕在男人圈中周旋的吉野和武藏之間有很大的不同。從年齡來看,吉野比武藏長一兩歲,對男女感情方麵的見聞、感覺或辨別也比武藏更有經驗。但是,在此夜深時分,眼前這位男人,因羞澀而不敢正視吉野,並強忍著悸動的心,一直坐在原地不動。這使吉野又恢複純情少女般的情懷,與對方一樣內心充滿初戀的悸動。


    兩名侍女不知就裏,在隔壁房間鋪上豪華的棉被和枕頭之後才離去。從枕頭垂下的金鈴鐺,在昏暗的寢室中閃著亮光。這反而變成擾人的東西,令兩人無法放鬆。


    偶爾,積雪從屋簷或樹梢落下的聲音都會驚嚇到他們。因為在兩人耳裏,這聲音有如巨響,好像有人從圍牆上跳下來一般。


    「?」


    吉野偷偷瞧了武藏一眼。那時,武藏整個人好像刺蝟,全身都處在備戰狀態。他的眼睛像老鷹般明亮,發梢、神經都處在高亢狀態。此刻,任何讓他碰到的東西,鐵定斷裂無疑。


    「……」


    「……」


    吉野內心打了個寒顫。雖說天將破曉時寒冷徹骨,但是她的顫栗卻不是寒冷的天氣所致。


    這種顫栗加上對異性的悸動,在她的血液裏交互奔馳。兩人之間的牡丹柴薪,繼續燃燒著。最後當火爐上的開水沸騰,發出鬆風般的汽笛聲時,吉野的心境,才恢複原來的沉穩。她靜靜地喝著茶:


    「大概快天亮了吧……武藏先生,到這邊來喝杯熱茶,烤火取暖吧!」


    「謝謝!」


    武藏依然背對著吉野,淡淡地回答。


    「請……」


    吉野替他沏好了茶,心想再說話隻會自討沒趣,隻好保持沉默。


    放在小綢巾上的茶涼了。不知吉野是生氣了,還是認為和鄉巴佬多說無益,她收起小綢巾,將杯中的茶倒掉。


    接下來,她以憐憫的眼神看著武藏,武藏仍然沒有改變姿勢。從背後看上去,他的身體就像穿著鋼盔鐵甲,毫無空隙。


    「武藏先生,如果……」


    「什麽事?」


    「您這是防備誰呢?」


    「我並沒有防備任何人,我隻是警告自己不可疏忽。」


    「對敵人呢?」


    「當然應該戒備。」


    「如果吉岡門徒成群攻擊這裏,我覺得在您還沒站起來之前,就會遭到砍殺。您實在是一位令人可憐的人啊!」


    「?」


    「武藏先生,我生為女性,對兵法一竅不通。可是,自入夜以來,您的動作和眼神就像死人一般。說得更貼切一點,您臉上已露臨死之相。無論是修行的武者還是兵法者,能夠在江湖揚名的人,都是能夠麵臨槍林彈雨而麵不改色,然而這樣就表示他厲害、他是人上人嗎?」


    吉野連著問了幾個問題,並不是有意要詰問武藏,倒是有點輕蔑的意思。


    「什麽?」


    武藏走進房間,坐到吉野所坐的火爐邊。


    「吉野姑娘,你嘲笑武藏是個不成熟的人呀!」


    「您生氣了嗎?」


    「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女人,所以我沒有必要生氣。你說你擔心我即將麵臨死亡,這是什麽意思?」


    雖然武藏說他沒生氣,但是他的眼神一點也不溫柔。因為他在這屋子裏等待天亮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感受到吉岡門人的詛咒,以及他們拿著刀槍嚴陣以待的殺氣。即使吉野沒預先打聽消息,他也有這樣的預感。


    當時,在蓮華王院內的時候,他就想藏身到別處。隻是這樣一來,對方可能對光悅下手,何況他跟侍女靈彌說過一定會回來,如果不折回來,豈不欺騙了她。再說,世人也可能謠傳他是因為害怕吉岡門人複仇才躲藏起來。他想了許久,最後若無其事地回到扇屋和大夥兒同席而坐。武藏必須忍受極大的痛苦才能做到這一點,而且也必須表現出從容自在的樣子。為什麽吉野看他的舉止會笑他不成熟,反而說他看起來是一副垂死之相。為何這麽斥責他呢?


    如果隻是藝妓的嬉笑之言也就罷了,但如果是她的真心之言,可就不能置之不理。因此武藏心想,即使這間屋子早已被包圍,他也要問個明白。武藏露出認真的眼神詢問吉野。


    他的眼神炯炯有光,猶如刀鋒直盯著吉野,等待她的答複。


    「你是開玩笑的吧?」


    吉野不輕易開口,武藏故意激她。吉野原本嚴肅的臉頰重現酒窩。


    「怎麽會?」


    她堆著滿臉的笑容搖搖頭說道:


    「我為什麽要和學兵法的武藏先生開這種玩笑呢?」


    「為什麽在你眼裏我像即將被殺的人?還是個脆弱不成熟的人?請告訴我原因。」


    「您若真想知道,我就試著說說看吧!武藏先生,剛才吉野為大家彈了一首琵琶曲,不知道您聽進去沒有?」


    「琵琶和我有什麽關係?」


    「我真後悔問您這句話。您始終處在緊張狀態,根本沒仔細欣賞剛才我所彈的那首複雜的曲子。」


    「不,我聽了。」


    「那麽我問您,琵琶隻有大弦、中弦、清弦和遊弦等四弦,為什麽可以自由自在地奏出強弱緩急等音調呢?這些您聽出來了嗎?」


    「我隻聽到你彈平曲熊野,其他還要聽什麽嗎?」


    「正如您所說,這樣就已足夠了。但是如果將琵琶比喻成一個人——請想想看,僅有四根弦和木板琴體就能奏出那麽多的音階是多不可思議啊!千變萬化的音階組合成樂譜。想必您知道白樂天一詩中對琵琶音色描述得淋漓盡至。我念給您聽吧!」


    吉野皺皺眉頭,既不像有節奏的唱詩,也不像單純的念詩,隻是低聲吟著: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


    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


    幽咽泉流水下灘


    水泉冷澀弦凝絕


    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


    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


    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


    四弦一聲如裂帛


    「光是一把琵琶,就可以奏出這麽複雜的旋律。當我還是侍女的時候,就覺得琵琶為何這麽了不起、這麽不可思議。所以我將琵琶摔破,仔細研究它的結構,再親自做了一把。像我這麽愚昧的人,最後終於發現琵琶除了外體之外,還有琵琶心呢!」


    「啊!」武藏深呼吸一口氣,說時遲那時快,刀刃已深深嵌入琵琶的一角。她從琵琶最上頭的木板到桑木琴體,劈了三四刀。這劈琴的聲音,就像血從身體流出來的聲音。武藏覺得好像被刀鋒刺進骨頭一般,疼痛無比。


    可是吉野毫不吝惜地一下子就把琵琶縱劈成兩半。


    「請您過目!」


    吉野收起刀,麵帶微笑,若無其事地朝武藏說道。


    「?」


    她撥下剛劈開的木頭,琵琶內部的構造,在燭燈照耀下,一覽無遺。


    武藏將它和吉野的臉做了比較,他懷疑這位女性怎麽有這麽剛烈的個性呢?刀劈琵琶的破裂聲,仍繚繞在他腦海裏,使他疼痛依然,而吉野卻麵不改色。


    「如您所見,琵琶裏麵是空心的。可是,那種千變萬化的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呢?那就是架在琵琶裏麵的那一根橫木。這根橫木,既是支撐琵琶的骨幹,同時也是心髒和大腦。這根橫木筆直地將琵琶本體撐得繃緊,一點也不彎曲。為了產生種種變化,製造的人特意將橫木削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狀。雖然如此,仍無法發出真正美好的音色。它的關鍵在於如何控製橫木兩端的力道。我將琵琶劈開,主要是想讓您了解——我們的人生亦如琵琶。」


    「……」


    武藏直盯著琵琶。


    「這道理表麵看起來誰都能理解,但是卻沒有人能擁有琵琶橫木般的內在修養。齊撥四弦,則萬馬奔騰、風起雲卷,而這麽強烈的聲音便是來自琴體內那根橫木適度的鬆弛和緊繃。看到這種情形,讓我深深體會到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也經常如此……而今夜我突然想到把這個道理比喻在您身上……您隻有緊繃度,卻沒有鬆弛度,這是多麽危險啊……如果彈奏這樣的琵琶,一定無法自由自在地變化音調。勉強彈奏的話,弦一定會斷,琴體也一定會裂傷……實在抱歉,看到您的樣子,引發我這麽想。我絕無惡意,也不是存心要戲弄您。最後,請您別介意我狂妄無知的話。」


    此時,遠處傳來了雞啼聲。


    由於下雪反光的緣故,門縫射進了刺眼的陽光。


    武藏專心盯著白木屑和斷掉的四根弦,沒注意到雞啼,也沒發現從門縫照進來的陽光。


    「啊!什麽時候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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