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場暴風雨,真是可怕。


    連武藏都說他生平從未見過這麽大的暴風雨。


    伊織對暴風雨的處理和預防,比武藏還要細心。昨夜暴風雨來襲之前,他已將竹屋頂固定好,並壓上石頭。可是,不到半夜,屋頂就被強風掀開,吹得無影無蹤了。


    「啊!我連書也讀不成了。」


    懸崖上和草叢中滿是書的碎片,伊織隻能望之興歎。


    被害的不隻是書,他和武藏所住的家已經全部倒塌,無法修複了。


    武藏卻無視於這一切,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你先把火升起來!」


    他交代伊織之後,便出門去。到現在還沒回來。


    「師父可真悠閑!竟然跑去看稻田裏淹水。」


    伊織開始生火,他用房子的木板和牆壁來生火。


    「今晚不知要睡哪裏呢?」


    濃煙不斷熏著伊織的眼睛,木材潮濕,根本燒不起來。


    武藏還沒回來。


    伊織發現一些栗子和小鳥屍體。


    他將這些東西烤了之後,當早餐吃了。


    中午,武藏終於回來了。過了半刻左右,後麵一群披蓑戴笠的村人也跟著來了。大家感謝武藏的幫忙,水才能那麽快退去。一些生病的人也幸免於水難。


    村人本來都自顧自的,每次遇到暴風雨,隻為自己處理善後,有時甚至發生爭吵。這次卻在武藏的指揮下,村人同舟共濟,不分你我,互相合作,很快就解決了水患的問題。所以這些農夫才會如此感激武藏。


    「原來師父是去指導他們呀?」


    伊織這才了解武藏一大早出門的用意。


    伊織也為武藏烤了死鳥肉當早餐。


    「我們有很多食物。」


    村人送來豐富的食物。


    有甜點也有醃漬品。


    還有伊織最喜歡吃的餅幹。


    死鳥肉非常難吃,伊織真後悔先吃了早餐。現在,他終於明白人們隻要舍棄自我,大家同心協力,就不愁沒東西吃了。


    「我們會幫你們蓋一棟更堅固的房子,今夜就住到我家吧!」


    一位老農夫這麽說著。


    這位老農夫的房子是一棟古老的宅第。當天晚上武藏和伊織就住在這老農夫家裏,被雨打濕的衣服也全部烘幹了。


    「咦?」


    兩人上床準備睡覺。


    伊織轉身問身邊的武藏:


    「師父!」


    「嗯?」


    「您有沒有聽到遠處傳來神樂的聲音?」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奇怪了?大暴風雨之後,怎麽會有人演奏神樂?」


    「……」


    此時武藏已經睡著了,伊織也昏昏欲睡。


    第二天早上。


    「師父!聽說秩父的三峰神社離這裏不遠。」


    「嗯,是不太遠。」


    「您可不可以帶我去參拜?」


    伊織不知想起何事,今早突然興起這個念頭。


    問他原因?他說:昨晚聽到神樂的聲音,覺得很好奇。一早起來,便問這家的農夫,才知道附近有一個阿佐穀村。從很久以前就流傳著阿佐穀神樂。有一個傳統神樂師就住在那附近,每月的三峰神社祭月節時,這家的樂師便到秩父去演奏,伊織昨晚聽到的可能就是這個樂聲吧!


    音樂和舞蹈的場麵都很壯觀。但伊織隻知道神樂,且三峰神社的神樂是日本三大神樂之一,屬古典音樂。伊織聽到這個消息,很想到秩父去看看。


    「好嘛,好嘛!師父!」


    伊織向武藏撒嬌,又說:


    「反正我們的房子五六天之內也蓋不好……」


    伊織不斷地央求武藏。


    看伊織如此撒嬌,令武藏想起了城太郎。


    城太郎以前也經常撒嬌,他不但會纏人還很任性。


    然而伊織卻很少如此。有時武藏甚至覺得伊織太過於沉靜,令人感到寂寞,伊織實在不像個小孩。


    他和城太郎的個性也不一樣。他的性格大部分是武藏訓練出來的。武藏對他非常嚴格,弟子和師父的關係分得很清楚。以前武藏隻是把城太郎隨意帶在身邊。有鑒於此,他對伊織才會如此嚴格,讓他明白師徒的分際。


    伊織很少像今天這般撒嬌。


    「嗯……」


    武藏稍微思考了一下。


    「好!我帶你去。」


    伊織聽了雀躍不已。


    「今天天氣真好。」


    他已經把前夜暴風雨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他們向老農夫告別,並帶了便當和草鞋。


    「走吧!」


    他催促著武藏。


    村人答應在他們回來之前,重新蓋好他們的草庵。兩人走到原野,看到大大小小的積水,前天晚上的暴風雨就像一場噩夢。現在又看到小鳥到處飛翔,藍天萬裏無雲。


    三峰神社的祭典共有三天。武藏決定去之後,伊織也放下心來,不急著趕路,因為他一點也不擔心會趕不上祭典。


    當天晚上他們住在田無鎮的旅館,很早便入睡。第二天仍繼續走在武藏野的草原上。


    入間川的水量比平常多了三倍。土橋已被水淹沒,無法通過。附近的居民駕著小船在兩岸之間打下木樁,開始搭橋。


    伊織在等待橋造好之前,到處遛達。


    「哎呀!這裏有很多長矛呀!還有盔甲和武器。師父!這附近曾經是戰場嗎?」


    伊織挖出河邊的沙子,找到一些生鏽的大刀,還有舊錢幣。正撿得起勁,突然嚇了一跳。


    「啊!人骨。」


    他縮回手。


    「伊織!把那白骨拿到這裏來。」


    剛才伊織是不小心碰到的,現在根本不敢伸手去拿。


    「師父,您要做什麽?」


    「我要把它埋在人們踩不到的地方。」


    「可是,人骨不隻一兩根呀!」


    「在橋修複之前,剛好夠時間埋葬,有多少就撿多少過來。」


    武藏說著,並環顧四周的河岸。


    「把屍骨埋在那龍膽花的附近吧!」


    「可是沒有圓鍬呀!」


    「用那把破刀挖吧!」


    「好。」


    伊織挖了一個洞。


    然後把撿來的長矛、戰甲、古錢跟白骨一起埋葬。


    「這樣可以嗎?」


    「嗯,放一塊石頭當墓碑。如此一來,這堆白骨也得以供養了。」


    「師父,這附近的大戰發生在什麽時候?」


    「你忘了嗎?你在書上應該讀過。」


    「我忘記了。」


    「在《太平記》裏記錄了元弘三年和正平七年的兩次大戰——也就是新田義貞、義宗、義興等一族和足利尊氏軍隊的戰爭,就是在這個小手指原發生的。」


    「哦,小手指原之戰就是發生在這裏啊!我聽師父講過幾次,我知道這件事。」


    「那麽——」


    武藏要考考伊織。


    「那時,宗良親王一直秉持武士道的精神,鎮守在東方。當時征東將軍下了一個宣告文,命令他作戰,這使他有感而發,作了一首詩歌。伊織,你還記得詩歌的內容嗎?」


    「記得。」


    伊織看到一隻鳥越過藍天。


    ——想了又想,手卻不想去拿弓箭,大丈夫於起臥之間,該如何選擇呀!


    「你忘了吧!」


    伊織不服輸。


    「等一下!」


    他想起來了。這回他和著曲調朗誦:


    我為了你


    為了這個世間


    不惜任何代價


    都願意犧牲


    這便是生命的意義


    「我沒記錯吧?師父!」


    「你了解意思嗎?」


    「了解。」


    「是什麽意思?你說說看。」


    「這不必我說,如果不了解詩中的意思,就稱不上是武士,也稱不上是日本人了。」


    「嗯。但是,伊織,剛才你為何不敢摸白骨呢?」


    「師父,您也不喜歡摸白骨吧?」


    「在這古戰場的白骨,都是受宗良親王的詩歌感動而奮戰殉死的。這些武士的白骨意義重大。雖然我們看不到它實際的作用,但是國家因為它才得以維持今日的和平。人們幾千年來,才得以過豐衣足食的生活。」


    「我懂了。」


    「即使以前發生過戰亂,但這些戰亂就像前天的暴風雨一樣,對這片國土並未產生多大的變化。雖然現在活在世上的人對國家也盡了不少力,但我們也不能忘記土中白骨的恩情。」


    伊織對武藏的每一句話都點頭稱是。


    「我了解了。我給這些白骨獻花行禮吧!」


    武藏微笑說:


    「不必行禮也沒關係,隻要在心裏向他們道謝就行了。」


    「可是……」


    伊織還是覺得過意不去。他采來一些野花放在石頭前麵,正要合掌膜拜,卻回頭對武藏說:


    「師父!」


    他表情有點遲疑:


    「如果這些白骨都是忠臣還好,若是足利尊氏的士兵,我可不想拜他們!」


    武藏對此問題,幾乎無法回答。伊織在等武藏明確的答複,才要合掌膜拜。他望著武藏,一直等待回答。


    這時突然傳來蟲鳴聲,抬頭一看,望見了白晝淡淡的月亮。良久,武藏仍不知如何回答。


    最後武藏說道:


    「即使一個人無惡不作,然而死了之後,在佛道上仍然會得救。猶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隻要信菩薩,佛祖也會寬恕壞人的。何況他們已經是一堆白骨了。」


    「這麽說來,忠臣和逆賊,死了之後都一樣了?」


    「不對。」


    武藏嚴厲地反駁。


    「你不可這麽早就下判斷。武士最重視名譽,一旦名譽受到汙蔑,則世世代代永無翻身之日。」


    「可是,為何佛祖對忠臣和壞人都一視同仁呢?」


    「人之初,性本善,受了名利欲望的誘惑,有人變壞,有人變亂賊。然而神明卻不計較這些,希望能感化這些人。信神才能得救,可是,所有的善行必須在有生之年施行,人一旦死了,一切都是空。」


    「原來如此。」


    伊織已經了解其意。他大聲地說:


    「可是武士卻不同,即使死了也不會成空。」


    「為什麽?」


    「因為武士會留下名字。」


    「?」


    「如果留下惡名便是壞名聲,留下好名就是好名聲。」


    「嗯!」


    「即使成為白骨也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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