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傾城說的雲淡風輕,卻讓慕席南在她麵前感覺無地自容。


    不管多少理由,都抹不去已經造成的傷害。


    “稍微長大懂事後,我開始自卑,小學的時候,語文老師總喜歡讓學生寫《我的爸爸》或《我的媽媽》這類作文,班上不少同學都是我家附近的,他們都知道我沒有父母,我也不想胡編亂造,隻好另外寫了一篇作文,我寫的是《我的外公外婆》,第二天下午老師就把我叫進辦公室,得知我家裏的情況,那幾個老師坐在辦公桌後議論紛紛,沒有掩飾對我的同情,有個老師直接說,這孩子真可憐,她還好奇的問我,像我這種情況,是不是可以領取政府的生活補助金。”


    見慕席南想開口說話,宋傾城先道:“讓我說完吧,小的時候,我也羨慕過那些被母親帶著買新衣服買零食的小孩,可是這份羨慕,我隻能藏在心裏,不能告訴外公外婆,怕他們更加傷心,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傾訴的對象,或許,這些話本該說給當事人聽的,不過她恐怕不會在乎一個自己不愛的孩子感受,所以。”


    說到這裏,宋傾城的嘴角微彎,目光看向對麵溫文儒雅的中年男人:“您就當是被一個晚輩拉住吐了一番苦水。”


    慕席南試圖解釋:“你母親她——”


    “某種程度上,我應該是遺傳了她的心硬。”


    宋傾城打斷慕席南的話,兀自緩緩道:“這個母親認得太晚,如果是去年這個時候,我估計會用一顆腎去換後半生的衣食無憂,可惜現在,沒了那種彷徨無助的感覺,她注定不會成為那根拉我上岸的稻草。”


    “……”慕席南找不到合適的話來為宋莞辯解什麽。


    對眼前這個孩子,他同樣有著內疚。


    如果當年他沒去找宋莞,或許宋莞不會離開餘饒,最起碼短期內不會說走就走,而他做錯的地方,是在宋莞和家裏決裂後,沒有堅持和餘饒那邊保持聯係。


    這麽多年,哪怕逸陽的身體不好,偶爾也該回國看看的,不至於落下太多的遺憾。


    “不管怎麽說,還是謝謝您今晚過來看我。”


    宋傾城為這場見麵做了結束語。


    即便先前醞釀過情緒,真的這樣和宋傾城麵對麵,慕席南發現言語是蒼白的,有的時候,沉默反而是最好的回應。


    慕席南沒有起身,而是從褲袋裏拿出一張折疊的紙張。


    紙張被展開,裏麵還夾了張銀行卡。


    宋傾城注意到這兩樣東西,低頭去看,耳邊傳來慕席南的聲音:“這趟回來,沒打算再回華盛頓,美國那邊的房屋產業已經交托給中介處理,至於這些。”慕席南把紙和卡推向宋傾城:“決定回國以前,我請律師估算過個人財產,也立了一份遺囑,我算不上多麽富裕,略有薄產罷了,分成三等分,分別寫的是你和逸陽還有苒語的名字。”


    “剛回國那會兒,你母親去過一趟南城,從陸家人口中得知你外祖母已經逝世,連帶著你也沒消息,可能是陸家人表述有誤,你母親以為你——”


    有些話不吉利,慕席南沒再說下去。


    宋傾城看清那張紙是購房首付收據證明,北京三環內的小區,已經首付貳佰肆拾萬,慕席南又在對麵說:“你們每個人一套房子,剩餘的貸款我會盡快繳清,你要是不喜歡住北京,可以把房子租出去,至於那張銀行卡,預留了給逸陽治病的錢,餘下的現金我給你們三個人平分了,分下來也不多,隻有三十幾萬。”


    聽完這些,宋傾城的心裏依舊平靜如水。


    沒有突發橫財的喜悅。


    多少人做夢都想在北京擁有一套房子,對她來說卻是很遙遠的夢想,甚至從來沒想過要在北京落地紮根。


    “不要急著拒絕。”


    過了會兒,慕席南再度開腔:“這不是補償,也不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點,今晚匆匆忙忙帶過來,也是怕以後難找到合適的機會。”


    宋傾城把東西推回去:“您和我非親非故,我不該拿。”


    非親非故幾個字,道出的是實情,卻讓慕席南的心緒百轉千回。


    當年,他們也有過一段父女緣分。


    可惜未長久。


    宋傾城坐在沙發上,眉目幹淨,然而她說出的話,猶如柔軟的匕首,紮進人的皮肉,明明不見血,卻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方才我的那些話,如果有不恰當之處,請您不要和我計較,也希望您別往心裏去,說到底,哪怕我已經為人婦為人母,也不過二十出頭,說的話過於犀利,情緒過激,並非我的本意,一個拋下我多年不聞不問的母親,我不恨她,卻不能不怨她,所以做不到以德報怨。”


    她抬頭,重新望著慕席南:“恨是因為我還在意,怨卻不一樣,不再抱有希望,一次次失望累積下來的,就是怨。”


    說著,宋傾城又淡淡的一笑:“或許連怨都不該有,她不是個合格的母親,但她是個有勇氣的愛人,可以為愛情迷途知返,以前我不理解她,但是現在可以了,所以再見到她,即便我心裏多怨她,我都不曾和她歇斯底裏,畢竟在她的心裏,愛情是可以淩駕於一切之上的存在。”


    然而飛蛾撲火的愛情,太容易把人灼傷。


    許久以後,慕席南站了起來,視線投向神態平和的宋傾城:“以後她不會再因為逸陽的事來找你,有了身孕,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太過勞累。”


    這席話是歉疚,是承諾,也是關心。


    宋傾城沒有接腔。


    慕席南離開,宋傾城也沒有起身相送。


    銀行卡和購房的收據憑證,慕席南沒帶走,依舊躺在茶幾上。


    半晌,宋傾城拿起那杯牛奶,溫熱的牛奶滑過喉嚨,也讓她逐漸回過了神。


    這樣和慕席南說話,宋傾城知道自己衝動了。


    如果她夠理智,不該豎起一身刺去紮人。


    可是——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


    慕席南從酒店的沙發等候區出來,抬頭就看見未走遠的鬱庭川,鬱庭川正佇立在金碧輝煌的大堂裏,雙手背在身後,欣賞著那道鐫刻了世界地圖的玻璃工藝,興致頗濃,然後,有所察覺一般,扭頭望過來。


    看見慕席南準備離開,鬱庭川轉身走過來。


    不同於二十幾歲遇事局促的男生,鬱庭川不管是待人還是接物,周到得讓人挑不出絲毫的毛病,也是這樣的沉穩從容讓慕席南相信,倘若鬱庭川沒有點頭,今晚他怕是見不到宋傾城這個人。


    省去客套,鬱庭川送慕席南走出酒店。


    慕席南忽然止步在玄關門旁,夜幕籠罩著整個停車場,他轉頭問身側的男人:“鬱總是怎麽認識傾城的?”


    哪怕慕鬱兩家曾是姻親,隨著慕清雨的過世,這層關係也在淡化。


    況且——


    他和鬱庭川不熟稔,考慮再三,選擇以職位喚人。


    聞言,鬱庭川也停下步伐。


    他的身型挺拔,比起慕席南,多了幾分商人獨有的氣度。


    鬱庭川沒有避而不談,如實相告:“去年六月,在紫苑鬱家的老宅,她是鬱菁隔壁班的同學,當時來家裏幫鬱菁補習功課。”


    “鬱總對傾城——”


    不等慕席南問出口,鬱庭川輕輕頷首道:“傾城素來聰明懂事,去年的暑假,她為了兼職從陸家搬出來,那時候我應酬頗多,彼此經常在外頭碰到,接觸的次數多了,彼此也跟著熟稔起來。”


    慕席南說:“我那時候回國,是因為慕清雨的腦腫瘤。”


    鬱庭川聽出對方的顧慮,開腔解釋:“我和清雨在九年前已經分居,離婚協議在Joice出生前就簽好,這些年,也就因為Joice才偶有聯係。”


    聞言,慕席南的眉頭舒展,心裏仍然不是滋味:“她的年紀尚小,母親不在身邊,就像你說的,她這些年過得不易,不管是直接還是間接,有些事終究是因我而起,沒有好好撫養她長大,說到底,不隻是她母親,包括我,都是虧欠她的。”


    “如果慕教授的妻子有你想的一半明白,有些心結不至於成解不開的死結。”


    慕席南無言以對。


    宋莞的性格他自然了解,加上今晚宋傾城說的話,怕是宋莞見到女兒就張嘴提逸陽的病情,或許她是關心則亂,卻也寒了另一個孩子的心。


    “我最初遇到宋傾城的時候,她就是那種一點就透的女孩,多年來,她在陸家看人眼色過生活,哪怕是笑著靠近,眼裏仍有三分試探,女孩在她的年紀大多熱情洋溢,本該肆意飛揚的歲月,卻時刻惦記著老人下個月的醫藥費夠不夠,一個人想變得堅強不難,隻要給她過多的挫折,可是,她學會堅強的時候也關起了心門。”


    鬱庭川說到這裏,深邃視線重新看向慕席南:“她在我的身邊,卸下心防,做回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孩,走到這步不容易,我不願意看到哪天她再受傷害,哪怕隻是零星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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