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冬


    星期六白天——人工島西區、地下大型購物中心預定地——


    《aaa嗯啊、啊啊、啊————啊————今天是晴天?陰天?暴風雨天氣?感覺良好?心情如何?跟好不好都~沒關係!來來,振作起來聽一段廣播劇吧!當然沒從製作者那裏獲得許可,所以收聽的你們也是同罪,要是給本土的律師打小報告我就要去好好問候你一次了哦?那麽今天,大家也打起精神來成為共犯吧————……》


    安裝在人工島各處的揚聲器。從一個個的喇叭口裏,傳出用機器變過聲的說話聲。這是“城市”唯一的原創放送局蒼藍電波的定期放送。


    運營者的意圖應該是藍天下的深青色電波這個意思,但城裏的人們因為“藍色x2”而叫它“藍藍電波(譯注:blueblueradio)”。最近多被簡稱為“藍藍”或者“藍”。


    揚聲器原本是用來為島上的公共服務做放送的。被廣播放送局擅自使用了。可以輕鬆地放送本土的電波,追求娛樂的人可以通過電視和收音機進行享受。流浪者的窩棚或紙板小屋裏也有很多人帶著電視或電腦,他們能分別獲得適合自己風格的娛樂。


    但是,“城市”中的情報是沒法通過本土電波傳達的。結果跟橋和人工島相關的情報,是通過這個海賊廣播最為廣泛地傳開的。另外,對連電視和收音機都得不到的落魄者們來說,也算是唯一的娛樂了。至於比他們混得還慘的人,根本就沒法追求娛樂。


    但是,追求歸追求,這個放送在島上是強製性播放的。大半居民在來之前就聽過這響聲,而且基本上隻在白天放送,使得反感的人也不少。現在大多數人已經把它當作日常bgm來聽了。


    “啊~葛原大哥,差不多該下雪了呢。”


    “藍藍”放送綿綿不絕的地下大道。本來這裏理應林立起各種店鋪了,是看上去在人工島上都屬少數的熱鬧場所。


    原本應該是招租房的各個區域被來到這座城市的人們隔開,擅自住了進去,現在已經是最大的居住區之一了。除了放送音,還能在各處聽到引擎音。恐怕是個別人帶來的發電機之類吧。


    “你在聽嗎?葛原大哥。”


    “……啊啊。”


    被多種聲音包圍著,叫做葛原的男人將嘴略微張開。是個擁有高個輪廓和緊繃繃肌肉的男人,臉上刻印著好幾條傷痕。


    葛原身後跟著十個左右的男人。第一個搭話的是其中最年輕的青年。


    簡單地說,他們是這個區的自衛團。說是自衛團,當然不是公家的,非要說的話更像是私人警衛一類的。


    這座“城市”分成了好幾個區,其中分布著各種集團。有暴力集團的下屬組織,也有從中國流傳過來的黑手黨,裏麵聚集著海外移民。組織中多數是暴力團體的相關組織,但沒有直接報上組名的。據說其中也有好幾個通過企業背後支援而成立的組織。


    這些傳言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這不是一區自衛團團長的葛原宗司能夠把握的。再說這個島四麵八方大的很,這種組織每天都在更新換代。隻要沒什麽大動作就不會被蒼藍電波放送,結果也就不過爾爾。


    而且,就算勢力範圍變更,居民們也不會很困擾。最多就是區裏的生意略微衰落而已。


    “下雪的話,這裏的人就會增多了。又~是隻有我們來應付嗎?”


    “別抱怨了。”


    人工島上當然也會下雪。這種時候島上方的人一定會被逼到島下方來。


    “去年不是連雪都鏟了嗎,說實話很麻煩哪。”


    “比佐渡和新瀉要好點吧。”


    “哎呀,佐渡以外的地方雪都沒那麽多吧?這裏也一樣。啊啊,葛原大哥是關東出身的,還以為新瀉全部都是暴雪地帶呢。去年和前年這裏下的雪量都還算正常。……在聽嗎?”


    葛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對保持沉默的首領,青年也不愉快地閉上了嘴。


    葛原加入這個自衛團是三年前。他原來在東京做警察,因為某次事件而逃也似地來到了這座城市。


    男人們默默地前進著,沒過多久,混雜著揚聲器裏的放送聲,傳來了幾個男人的怒吼和喧鬧聲。


    這時作為首領的葛原終於下了命令。這個命令簡潔而不明確,是相當莽撞的發話,但他身後的男人們卻都繃著臉點點頭。


    “……上了。”


    在購物中心的十字路口處,聚集了大概三四十個人。中間六個男人的動作讓人眼花繚亂。


    像是在互相咒罵對方去死,還混雜著摔瓶子聲和什麽東西凹陷下去的鈍音。等葛原等人趕到時,喊聲裏已經不帶語言了,血也開始飛濺在沒有鋪瓷磚的無機質地板上了。


    遠遠站在最外圍看熱鬧的幾個人發現葛原等人趕到時變得緊張起來。


    “是葛原!葛原來了!”


    “喂把路讓開~!”


    “來就來吧……”


    “會被殺掉~!”


    喧鬧聲一時間洶湧起來,站在葛原等人麵前的圍觀群眾逃跑般讓開了路。


    就像是摔跤選手登上拳擊場時的通道一樣,葛原等人眼前出現了嶄新的場景。


    那不是葛原等人想象中的打架,應該說是單方麵的虐殺。


    四個男人對已經倒在地上的兩個人不停地邊罵邊踢。


    好像還沒注意到葛原等人,四個人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怎麽回事,這已經不是打架了吧。”


    自衛團的青年愣愣地說道。葛原對這種狀況沒有一絲猶豫,冒冒失失地靠近了拳擊台現場。


    這時四個人中的一個終於注意到了他,慌忙敲了敲其他人的肩膀。


    繼續欺負輸家的男人們住了腳,現場一瞬間被靜寂包圍了。


    “那麽,有什麽要抱怨的麽。”


    四個人中像是中心人物的男人麵朝葛原等人裝硬漢。但是,他的眼中有些許動搖的神色在擴散。


    “鬧什麽鬧。”


    葛原隻說了這句話,就看向倒在地上的男人們。


    從臉到上半身都被染成紅色,兩個人的鼻子微妙地彎曲了。


    葛原打了個手勢,身後隨時準備的部下們走上前去。將呼呼喘著氣的傷者抬了起來,就這樣帶著離開了現場。


    “你擅自搞什麽搞啊,喂。”


    四人組中的一個揪住葛原的肩膀,強行讓他轉向自己的方向。


    “開什麽玩笑啊哦哦哦!?”


    連抱怨的閑暇都沒有,男人眼前的景象就倒了過來。


    葛原轉過身抓住小混混的後頸,就這樣單手讓他飛向了空中。接著他沒有停下來,以一個弧線將男人的身體擊倒在地。


    “————!”


    男人似乎是想發出慘叫來著,但因為背部被猛烈地擊打過,已經陷入連呼吸都很困難的狀況了。


    剩下的三個男人臉色通紅地衝向葛原,但全部在半路上就被其他自衛團的成員給製服了。


    十字路口響起了怒罵聲,但自衛團隻是帶著冷靜的表情把男人們的手抓在身後向前走著。


    這座城市裏,雖然有自衛團,卻沒有司法組織。一般來說,這種社區都存在著獨立的規則,但在這座城市裏連這一點都不穩定。


    從結果上來說,自衛團也隻能綁住鬧事的家夥,把人丟到倉庫的一角裏。之後怎麽辦都由“上麵”判斷。有葛原抓過很多次的男人,也有再也沒在這城市中見過的人。是回到本土了呢,還是就這樣沉入海底了呢。這不是葛原所能知道的,他也沒想著要進一步了解。


    雖說是能輕鬆解決的事態,但葛原還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朝最先被


    扔在地上的男人走去。接下來應該是把其他三人也同樣捆住就完事了,但——


    站起來的小混混踉蹌著從懷中掏出了手槍。


    圍觀群眾發出唔嗷嗷的小聲慘叫,從最先看到手槍的人起挨個逃跑了。但是,必然的是會從隊列前方的人開始逃起,所以他們會被後方還不明事態的人擋住路,都陷入了恐慌狀態。


    自衛團的人也為突然出現的凶器而緊張地跑了過去。


    隻是,那樣做的意義跟居民們不同。


    “那、那個白癡……”


    “給葛原大哥看到槍了……”


    自衛團的青年們對那個小混混表示出幾分同情地說道。


    “殺了你!”


    男人氣喘籲籲地把槍指向葛原。距離差不多一米。簡直就是不可能射偏的位置關係。


    葛原對此無言以對。隻是臉色微微一蹙,毫不介意地把手伸向槍口。


    “嗚啦啊啊!”


    伴隨著奇怪的叫聲,小混混一口氣使勁按下扳機。


    幹澀的聲音在地下響起數次,圍觀群眾們作鳥獸散。隻有自衛團和幾個圍觀者留在現場,繼續觀望著事情的去向。


    子彈直擊向葛原身體正中附近。這時他高大的身體顫動著,但伸向男人的手沒有停下來。


    “去、去死!”


    小混混果然還是急了,繼續射出更多的子彈。為了確實地阻止對方,他將槍口指向葛原的臉,扣動扳機的那一刹那——


    ——葛原的右手覆蓋在槍口上,就這樣為了阻止子彈而緊緊地握住了槍口。


    接著葛原扭動手腕,再次用單手輕鬆地奪走了小混混的槍。子彈沒有貫穿手掌,被厚厚的黑色手套擋住了。


    “那、那什麽啊!太卑鄙了,太卑鄙了你這混蛋……”


    接下來的瞬間,握著子彈的拳頭陷入了小混混的臉。那阻止了子彈的拳頭,去勢就像炮彈一樣。


    小混混的上半身像發條人偶一樣向後仰去,就這樣撞在了身後的牆壁上。


    這次又是左拳陷入了從牆上滑落的小混混的臉。一瞬間昏迷的男人因為疼痛又醒了過來。再接下來,他的咽喉被葛原的鞋尖踢中了,像是頭頸骨斷裂般的疼痛走遍全身。


    “葛原大哥~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哦。”


    聽到身後自衛團部下的聲音,葛原終於放下了架勢。


    “沒事吧?就算是有那副手套,對骨頭也有負擔啊……”


    聽到這句話,葛原開合了幾下右手手掌。這副特別訂做的手套,厚度雖然會妨礙動作速度和精密作業,但多虧了這個,右手才沒留有疼痛感。


    “沒什麽問題。”


    對綁住小混混的葛原,部下們在談笑的氛圍中發出感歎。


    “真厲害啊,最近的防彈纖維。”


    “不是葛原大哥的話也就粉身碎骨了吧。”


    “肋骨也沒事嗎?”


    被擊中的瞬間身上傳出了衝撞聲,但現在連麻痹感都沒了。雖說是相當薄的防彈衣,但因為是最新型號,對衝擊的分散力至今為止依然很優秀。更何況,對方的槍是小口徑的,這也是一個主要原因。


    葛原默默地收拾著殘局,自警團的新人奇怪地說著。


    “那個,葛原大哥為什麽不帶槍呢?說到狗木那家夥,葛原大哥這樣的人都能把他整個轉起來吧。”


    周圍的部下被年輕人的疑問嚇得心驚膽戰,但葛原隻是麵無表情地給出了回答。


    那是一句在這座“城市”中會給人以非常不協調的感覺的話。


    “警察與自衛隊。在日本可以持槍的隻有那些家夥。”


    葛原頭也不回,準備迅速地離開現場。


    從不怕槍聲留在現場的圍觀群眾中傳出各種歡聲笑語。


    其中有一個跳到葛原麵前


    “我是你的粉絲,請跟我握手!”


    如此說道的年輕人。


    葛原因為不知道如何應對而困擾,無視的話有些不太好,就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了一下。年輕人說著非常感謝就開心地退了下去。目送著他的背影,葛原這次是真的離開了現場。


    留下來的自衛團青年們圍住了新來的男人。小混混們還倒在道路正中,被害人也應該被帶去附近的醫生處了。這座城市中理所當然地有很多醫生開業,隻有治療場所這種地方完全不缺。從設備完善的到在地麵治療的應有盡有。


    青年中的一人吊著眉毛小聲怒罵著。


    “白癡啊你,為什麽要問葛原大哥!”


    “哎,那個,有什麽不對嗎?”


    被責罵的是剛才問起手槍的男人。


    “我說啊,葛原大哥很討厭槍的。這種事看他剛才的樣子就明白了吧!”


    “哎?是、是這樣嗎?”


    確實是比起平時的葛原來說絕對是“做過火了”的舉動。但是,像今天這樣徹底痛扁對手的,也絕對隻有當對方掏出槍時。


    “但是,為什麽……”


    “喂喂,你不知道葛原大哥來這裏的理由嗎?”


    年輕的團員閉著嘴搖了搖頭。看他這樣,青年們歎著氣開始講述。


    “我說啊,葛原大哥以前是警察,這個你知道嗎?”


    “是、是的,說是發生了不祥的事被炒魷魚了……”


    “不是被炒魷魚。是自己辭職的。……葛原大哥啊,參與了槍戰。明白嗎?像電影和電視劇裏經常有的那種。先不提這座城市,日本可是基本沒有槍戰的啊。知道澀穀事件*1嗎?啊~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總之,那種事很少見,但四年前,葛原大哥卻參與了一次。不知道是恐怖分子還是什麽,在鄉下的廢棄工廠裏收集手槍的白癡們發生了一些糾紛,結果在機動隊之類的到達之前,那些白癡就開始打槍了。”


    “咦?我好像聽過那個事件……記得當時死了一個小孩吧。”


    “啊啊,當時警察為了阻止犯人而射出的一枚子彈成為流彈,射中了當時藏在廢棄工廠裏玩的小孩中的一個。犯人被射中了,但還是活著被捕的,隻有一無所知玩探險遊戲的白癡小鬼死掉了。”


    想起了那個刊載於全國雜誌的事件,新人接著回想下去。那次事件之所以成為話題,不如說之後發生的事是最主要的原因。


    “真是的,讓人受不了吧?剛從警察學校畢業得到分配為了理想和使命感而燃燒的警察,就因為那個犯人準備射擊小鬼才發出子彈。但是啊,隻有那麽一枚沒有射中犯人,說巧不巧地打在了躲在一旁的小鬼頭上。”


    “那,那位警官是……”


    “葛原大哥。之後你就知道了吧?之後發生了什麽。”


    新人沉默了下來。如果自己的記憶正確——


    結果被當作事故處理了,但當事人的警察和他的上司為了表達對犧牲者家人的歉意,在事件發生之後立刻趕赴少女家。


    最開始雙親說著是事故的那就沒辦法了。明明女兒都死了還露出微笑,那時他們就應該警覺了。警察和上司深深地低下頭,接下來的瞬間,槍聲響徹了光天化日之下的住宅區。


    那位父親不知道從什麽渠道得到了槍。


    結果上司當場死亡。警官受了重傷被送去醫院。


    兩個人都穿著普通西服,遺屬大概沒分清誰是當事人吧。坐在客廳正中的上司被打中的子彈數更多。


    “那位父親之後很快就自殺了。結果隻有葛原大哥活了下來。他本人即使被眾人非難也想繼續做警察的,但因為周圍人的勸說……大概就是命令一類的吧。結果就自己主動辭職了。”


    沉默包圍了四周,過了片刻,新人沉重地開口道。


    “那件事…


    …那個,葛原大哥沒有責任吧?”


    對他不安的詢問,自衛團的一人把臉別向一邊回答道。


    “當然有。不應該想著打中犯人的手腕,如果一開始就瞄準頭或心髒不就行了。所以第一發子彈射偏了。全部都是自己的責任————這麽說的。他本人。”


    △▲


    完成了工作,葛原為了吃午飯向餐廳走去。


    外部者都傳言這座城市聚集著流浪漢和地痞流氓,但走進來看看,其實內部混雜著各種職業。從醫生到餐廳、雜貨店、到理發廳,有各式各樣的店鋪,就和泰國和越南的小攤街在同一幢建築物裏來個大雜燴的氛圍一樣。


    這其中葛原要去的是位於中央十字路口旁邊的“飯塚餐廳”。說是餐廳,也就是炒麵啊雜樣煎菜餅之類的,跟大超市地下的小店差不多。


    盡管如此這裏還是生意興隆,連超出路沿的折疊桌旁也擠滿了人。


    “好像正忙啊。”


    正準備放棄到另一家店去,周圍有小小的歡呼聲向他衝來。


    “阿葛!”


    “請我吃飯,阿葛~”


    身後有膝蓋頂了過來,從四周還有用了力的拳頭和腿向他飛踢。


    話雖如此,威力幾乎等於零。


    “還是老樣子,很精神呢,你們。”


    被好幾個小孩圍在中間,葛原這一天第一次臉色舒緩了。住在這家餐廳周圍的孩子們。隻是這條路上就有三十個左右,其中大半都是在人工島上出生的。而理所當然的,大多數孩子都沒有戶籍。


    現在出現的這一群是這家餐廳老板的小孩們,是兄弟姐妹。


    “才不精神呢。都快餓死了快點請我吃飯啊,阿葛!”


    “你也差不多記著點跟人的說話方式!”


    “咕、咕唔咕唔!咕唔!好咕咕咕咕唔唔唔痛唔苦唔唔唔嘎哈啊哈啊啊”


    葛原揪著最年長的少年的領子提了起來,這時麵前圓桌子旁的客人站起來了。孩子們馬上蜂擁而上,開始梆梆地敲著桌子喊“阿葛!阿葛!快點快點!”。旁邊桌子坐著的男人像是要朝孩子們怒吼一番似的正要走過來,但看到葛原的身影後就什麽也沒說就回到了原位。


    “喂你們。在餐廳裏安靜點。”


    葛原讓他們注意一點之後,果然也就安靜下來了,但在他坐在椅子上的同時,騷動再次開始。


    “請我吃飯!”


    “為什麽你們家的飯要我拿錢來請啊。”


    “不是挺好嘛,反正你有錢就拿出來吧。”


    “看來你們住在這座城市裏,就不知道人生艱辛了啊。”


    他抱住了頭,而吃了一記脖頸懸掛的少年回答著他並靠了過來。


    “咳咳……喂阿葛!剛才的我看見了,好厲害啊你!”


    “啊?”


    “你把那個拿著手槍的家夥這樣忽咻~地!”


    他微微繃起了臉,回應了又說又鬧的男孩。


    “看到了嗎。”


    “啊啊?哦哦,從阿葛你們來之前就一~直在看哦!”


    “……那種事不要看。不知道會不會哪一天被卷進去死掉,就算活下來,也沒法成為正派人。”


    “別斤斤計較了。又不會少塊肉。”


    “你的壽命會減少的。”


    用手指敲了下桌子,餐廳的老板娘走過來用菜刀背咣咣地敲著孩子們的頭。看到這幅景象,葛原把正在喝的水給噴了出來。


    “過來幫把手。”


    “太、太危險了!?想弄死人麽孩子媽!”


    小孩們知道了襲擊自己的人物是誰後,慌忙離席向後退卻。


    “你說什麽哪,用平底鍋打也不肯聽話了,所以才讓他們知道什麽叫作疼。”


    “可惡!哪有真的拿菜刀對付小孩的父母啊你這混賬老太婆!”


    “什麽事都訴諸武力會發生戰爭的!”


    “給我差不多重視一下親子對話啊!不然離家出走了哦!”


    “我要成為家裏蹲!”“不如說老媽閃到一邊去!”“退下!”


    對孩子們的喊聲,媽媽迅速把手中的菜刀轉了個方向。


    “……真是的,記住的淨是些奇怪的事你們這些白癡小鬼。再說這種話,下次就用刀刃敲了哦。”


    眼睛斜向下方瞪著自己孩子的女主人。有了六個孩子還是很年輕,周圍人的評價也不壞。夫婦分居中,丈夫似乎在人工島旁的某條漁船上過夜。


    看到孩子們作鳥獸散,葛原平靜地詢問老板娘。


    “說起來,沒看到夕海啊。”


    說到夕海,是住在這家餐廳的女孩。她的父母已經不在了,具體情況也不清楚,葛原隻知道她大概十二歲左右。父母是從本土那邊進入這座城的,結果也不清楚她有沒有戶籍。


    自她的父母剛到這座島上就被傻子刺死之後,夕海就被這家餐廳收養了。


    “那孩子的話,正好好幫店裏幹活呢。啊,那不是,來了。”


    朝老板娘邊說邊用下巴示意的方向看去,一個女孩子從店裏麵跑了出來。


    “啊~!葛原哥哥!你好~!”


    富有活力的聲音傳向這張桌子。頭發短短地一刀切齊的少女。


    “哦~”


    當葛原趕到夕海父母被殺的現場時,他暫時收養了在那哭泣的夕海一段時間。但是單身的自己也沒法當養父,就暫且把她交給了餐廳老板娘(那時候還沒分居)。


    “傷口又增多了啊。”


    看著少女的手腕和臉頰,葛原稍稍繃起了臉。


    “嗯嗯?我完全沒事哦!”


    “又鑽到哪裏去了麽。”


    這位少女的興趣是“探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最像小孩子的興趣,但在這座城市裏就太危險了。葛原等人多次阻止過她,但無論如何都沒法改正她這個癖好。最後葛原終於放棄了,隻是威脅周圍的小混混說“別讓那個小鬼被什麽變態給拐賣了,給我盯著點”這樣處理的。


    雖然不知道她到底為什麽這麽執迷於“探險”,但總之她沒出事的話,自己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半。話說回來——


    “嗯!昨天到這座城市的最下方!去看了海!”


    噗嘰


    葛原再次噴出了水。


    “這座城市最下方,你……”


    人工島的最下層是主要用來調節小島高度的機關所在處。剩下的就是寬廣的停車場和倉庫預定地,但現在已經成了島上最為危險的地區。是連這座“城市”的居民都會皺眉頭的危險商業交易橫行的場所,因為興奮劑中毒者很多,連葛原都沒接近過幾次。具體來說,就是在販賣夕海這麽大年齡的小孩。


    “那裏所有入口都有很多放哨的……”


    “我找到了密道!一直以來都在找,昨天終於找到了!”


    “你,那個,居然能沒事……不要再去第二次了!聽到了沒!”


    他剛一不由自主地加強了語氣,夕海就垂頭喪氣地安靜了下來。


    周圍有好幾個客人都看向這邊,發現葛原的臉之後就都把視線移開,假裝誰都沒看見。


    “……對不起。”


    “那個,不過既然已經去了也就沒辦法了。……老板娘,你也阻止阻止她啊。”


    向不知何時起返回廚房的老板娘說著,但伴隨著切菜聲,


    “也不能拿鐵鏈把她拴起來吧——”


    這麽隨口至極地回答道。


    “比起死還是鐵鏈好點。”


    他小聲地嘟囔著,不知什麽時候跑回來的老板娘二兒子偷偷一笑,喊道。


    “比起被束縛,我選擇自由的死!”


    “閉嘴!”


    聽到葛原的吼叫,二兒子不知道又跑去哪裏了。


    “記的都是那種話,明明連網絡都沒用過。”


    總算是冷靜下來看向夕海的方向,她還低著頭。


    “啊啊,我沒在生氣了。呐,所以絕對不要去了哦?”


    “嗯!”


    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臉上,葛原總算可以把視線轉移到菜單上。


    “那要份蛋包蕎麵和烏龍茶——”


    就在他向夕海點菜時,店外傳來轟鳴聲。


    《aa啊~啊————!今天是晴天還是陰天還是暴風雨因為是在地下所以完全不知道所~以~說~聽著啊!於是我要把我聽來的也告訴你們葛原宗司、葛原宗司————!我知道你在那裏如果可以的話請站出來就幫大忙了如果不站出來的話我就待在這不動,那個,一直發出讓人不舒服的聲音!比如說那啥~用嘴嚼錫紙什麽的!》


    之後很快傳來哢嚓哢嚓的聲音,接著就是哦哎哎的短暫慘叫聲。然後,輕輕的哭泣聲響徹四周。


    《嗚、呼嗚……混蛋你騙我了吧你這混蛋這樣不是隻有我自己單方麵感到不舒服而已嗎你這可惡人渣混球蠢蠢蠢蠢蛋小子——!》


    從擴音器中傳來的機器變聲。也是這座城市的居民聽過最多的聲音吧,“藍藍電波”的主dj。


    “剛、剛才說了‘蠢蛋小子’。”


    “還是老樣子押韻很差勁嘛,那dj。”


    周圍人拂去冷汗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但是,平時放送用的喇叭中還照常播放著天使什麽的撲殺什麽的嗶嗶嚕什麽的*2廣播劇,但這個聲音完全是從別的地方傳來的。


    《啊~這下不行了這份憤怒到底要發泄去何處才行因為誰都不明白我才自己來做的這下子我覺得果然葛原是壞人啊那個廢物阿葛廢物阿葛廢物廢物廢物阿葛廢物廢物廢物阿葛阿葛廢物*3——!聽好了葛原宗司!接下來在你出現之前我會一直對你惡言惡態惡語咒罵誹謗中傷……》


    聽著這些,已經習以為常的居民們麵無表情地發表著評價。


    “已經算不上dj了。”


    “節奏和品位都糟透了。”


    順著指向性的聲音尋找出處,終於發現是從這家餐廳所在道路的前方,十字路口正中的某輛大型貨車上傳來的。通體藍色的車身與黑色的窗戶和車牌。被當作蒼藍電波事務所即錄音室即發訊塔來用的移動要塞。


    葛原最初決定徹底無視的,但周圍客人的視線向他刺來。


    看向廚房的方向,老板娘隻是單手舉著菜刀嘴角帶著笑容。當然,眼裏沒有絲毫笑意。


    “那、那個……”


    把手嘭地輕放在一臉困惑的夕海頭上,他展露出爽朗至極的笑容。


    “抱歉。讓對方靜下來之後我還會回來的,點菜就等之後再說吧。”


    △▲


    葛原走近那輛貨車,車頂上的擴音器恰好停了下來,從貨車中傳來“哢”的開鎖聲。


    葛原沒有出聲地打開車體側麵的門,對車裏的人物露出清爽的笑容說著。


    “好了,選吧。想怎麽死?”


    貨車裏放著幾台電腦和放送用器材,而且就像是k歌房一樣配有各種裝置如沙發和桌子,猛地一看不會發現是在車裏。從外側看內部什麽都看不到的窗戶中展示著跟透過普通窗戶能看到的一樣的景色。


    在離葛原打開的門最遠的沙發上,坐著一位女性。黑白條紋的襯衫和漆黑的褲子。還有純藍色鏡片的眼鏡。長發被收在腦後,頭上包著一塊紅色的布。襯衫上的紐扣一顆也沒扣,能窺到裏麵藍色的比基尼和妖冶的身體。


    這女人完全無視了葛原危險的問候。


    “怎麽不問為什麽我要穿比基尼啊。”


    “我不會幹涉你的打扮。選好怎麽死,不想死的話就趁早回去。”


    女人對這句話沉默了片刻,之後開始決了堤似地狂笑。


    “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厲害好厲害真是的~這是啥~啊!這就是葛原給人的感覺!裝什麽正經古板的臉啊!我這邊可是專門穿這麽薄來挑逗你的,多少給人顯示點誠意嘛?至少臉要紅一下啊。嘻~哈哈哈!”


    用不像女人的,或者說一點也不像人類的語調大喊大叫的美女。跟平時揚聲器裏流淌的合成音不同,是好聽的沙啞聲音。


    葛原對這樣的她——蒼藍電波放送局長兼dj,凱利·八房,露出發自心底的冷靜眼神說著。


    “是嗎,選擇死嗎。那也好。”


    葛原走進貨車內部,背後的門自動關上了。


    “嘻哈哈哈!太厲害好厲害太太厲害了吧!?女孩子在這種外麵絕對看不到的小房間裏,用這副打扮等著你!呐~有沒有一點點動心啊?有沒有啊?”


    這時她故作嬌態眯起眼睛,但葛原的表情沒有改變。


    “又不是初中生*4了。怎麽可能對沒完沒了說‘俺*5’啊‘嘻哈哈’之類冷死人的女人產生欲望啊!”


    “一點也沒?呐,有沒有感覺到一點小奇怪的魅力?”


    “不要自己叫自己小奇怪。讓人更惡寒了。再說你跟小奇怪什麽的根本就是不同人種吧。”


    “真~無聊~”


    凱利帶著哎呀呀(譯注:呀嘞呀嘞,表示無奈的象聲詞)的感覺搖了搖頭,擺好姿勢轉入正題。


    “哎,殺我還是算了吧。問你點事就馬上回去~不過說是回去,我家本來就在這裏麵啊捏哈哈哈哈哈!”


    “再說一次‘捏哈哈’我就真的殺了你。”


    “你要迫害言論自由嗎!”


    “輕率地使用‘言論自由’這種話的家夥,是沒有人會相信的。還有,你也別再做這種自由放送了,加入哪個區的組織會比較好吧?”


    “以前不就說過嗎?‘比起被束縛的生,寧可選擇自由的死’啊,嘻哈哈哈哈哈!”


    “給附近小鬼教會奇怪事情的就是你的廣播麽。”


    ——這女人,果然很棘手。


    凱利和葛原相識是從葛原成為這個區自衛團團長的時候起。葛原回答了她遵從“上麵”的命令前來訪談的問題後就認識了,但葛原直到現在都沒能掌握她的性格。


    就像氣溫和濕度一樣,她的語調和情緒每天都在變化。語調變化的時候倒不是說會突然謙虛起來或者使用小孩的語言,但根據她那時心情的不同,笑的方式和句尾會有微妙的變化,對聽她說話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讓人混亂的事了。


    “好了,回到正題。我聽說了,剛才的騷亂,你好像很有型嘛?”


    “耳朵還真長。”


    “嘻嘻哈,因為這是工作嘛!什麽嘛~單刀直入地說,葛原先僧~願不願意接受我下周的訪談啊?”


    “啊?”


    “所·以·說,‘街頭藍藍傳記’下周的嘉賓是你。今天轉來轉去的內容啊有趣奇怪嗚哇~之類稀裏嘩啦地講一通,不,應該說是給我講!”


    “我拒絕。”


    凱利說的是每周六傍晚放送的藍藍電波名產。挑選這座“城市”裏的話題人物,由凱利直接采訪的形式。況且最初葛原和凱利認識也是通過這個節目。


    西區如果發生什麽大的糾紛,可以說葛原一定是相關者。其中大半是阻止爭鬥的英雄角色,凱利上一次也問過這個。


    結果就是葛原成了這座島上凱利見得最頻繁的人。


    “啊,等等啊喂!這次的嘉賓是你的上司狗木,所以啊~想要溝通的話不是正好~而且之前你來的時候有九成都隻有我在講嘛!”


    聽到這句話,葛原的表情有些動搖了。


    狗木誠一。比葛原要年輕,是管理這個西區的組織幹部。跟組織中心人物的女兒是戀人,也是葛原的直屬上司。但是,在葛原看來,狗木隻不過是個走後門的男人罷了。兼有跟年輕不相稱的沉重氛圍和深謀遠慮,對這座城市的居民來說比葛原還老辣。


    “……今天狗木是嘉賓嗎。先不管這個,我本來也沒什麽話好說。”


    “沒~事的啦!”


    凱利嘭地敲著自己的膝蓋,猛地從沙發上戰起來。然後以誇張的姿勢繼續交涉出場事宜。


    “像你那麽有名的人,隻要出現在那就沒問題的all~ok~!聽眾們隻要這樣就很開心了!會歡呼雀躍的哦!在這座城市裏不持槍,甚至站在反對立場還能活下去。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這座城市跟本土可不一樣,聽眾們在跟普通的日本不一樣的城市裏,追尋的可是近在身旁的英雄哦!明白嗎?”


    “隻是運氣比較好。而且,不管怎麽說這裏也是日本。這邊的小鬼和幼兒中也沒有隨隨便便拿著槍的。”


    “但是,今天被射中了吧?啊啊?”


    “那是——”


    “持槍的家夥不是任何組織的相關者。是剛來這座城市幾個月的小混混哦。欺詐師什麽的,跟地痞和黑手黨沒有關係。”


    “……你耳朵還真長。連我都不知道。”


    “城外的家夥認為這裏是跟九龍一樣的魔窟但實際上不是的。比想象中擁有更好的治安,弱小的女子和小孩一個人在街上走路,被襲擊的確率最多隻有三分之一。話說回來,最近跟槍有關的事件增多了。這個葛原你也感覺到了吧。”


    葛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取而代之地堆她剛才的話予以糾正。


    “是還有三分之一。而且,晚上最下層的話就會躍升至九成了。”


    ——想到這裏,夕海能夠平安無事還真不容易。


    葛原帶著自嘲的口吻說著,但是凱利隻是微笑著搖了搖頭。


    “你還是不怎麽掌握情報呢。最近的最下層已經不是以前那種糟糕的地方了。”


    “?”


    “從五年前開始吧,最下層也跟這個區一樣立下了各種規矩,變得相當安全呢。不過,跟這個區還是沒法比,但據說從本土和佐渡來的‘觀光客’去那之後都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這是葛原第一次聽說。三年前葛原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那裏是個“不能靠近的場所”。但是仔細想想看,他注意到去最下層就會行蹤不明的傳聞在這三年間減少了不少。


    “什麽時候也想讓他來當次嘉賓,最下層也有中心人物的,據說那個人用了不少手段製服了下麵的家夥呢。”


    “第一次聽說……是誰?”


    第一次對凱利的話表示出興趣,葛原直截了當地轉向她那邊問道。


    “戌井隼人,頭發被染成七色的顯眼笨蛋!”


    “白癡嗎?”


    “說到七色已經算是個大白癡了吧?不過我沒見過他也不是很清楚。”


    “你有什麽資格說別人啊。總之,我要走了。下次再像那樣叫我就真的扁你。”


    “還不是因為不告訴我手機號碼的你不好!”


    “怎麽可能為了你使用我寶貴的電池啊。”


    就這樣準備離開貨車,不知為什麽門鎖打不開。


    “喂,門鎖——”


    轉過身去,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麵前是凱利的臉。藍色的眼鏡被摘下了,浸滿深紅色的眼瞳直直盯著葛原。不知道是有色隱形眼鏡還是原來的顏色,反正葛原對這第一次看到的顏色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被沉默所支配的短短一瞬。臉上浮現起跟剛才完全不同的安靜微笑,凱利把臉進一步靠近葛原。嘴角微微鬆弛,轉化成妖冶的笑容對葛原說道。


    “你還真是怪人呢。走在城裏時沉默冷淡的你。在小孩子麵前溫柔穩重的你。跟槍扯上關係時的你。不客氣地奚落我的麵前的你。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葛原?”


    “……你說什麽呢。一般人多數都會根據對象使用不同的表情吧。”


    平時的話該是笑一笑就完事的時間點,但這次凱利的表情中卻浮現起抗拒之類的東西。簡直就像是初次見麵的女人一樣。


    “沒有爛掉,但相對的也沒有作為城市被承認。明明聚集著墮落的人卻說墮落又沒墮落。反正不過就是無法忘記以前的生活,全是些拚命想要過上接近於本土生活的家夥。在這座什麽都是半途而廢的城市裏——為什麽你會那麽竭盡全力地堅持下去?沒有融入這座城市,直到現在都沒失去自我,到底在為了什麽而竭盡全力?”


    雖說是像出自於以前的漫畫和電視劇裏流行又陳腐的疑問,但她那雙真摯的眼眸讓葛原不由自主地被對方的氣勢鎮住了。


    總算漸漸恢複了冷靜,他帶有些許焦躁地開口說道。


    “你想太多了。如果我這種程度就算是在竭盡全力地生存,那麽對那邊餐廳裏的老板娘之類的人就太失禮了。”


    “那個人雖然在很努力地生活,但不是竭盡全力。你簡直就像是逃到了這個島上,又像是還沒逃到終點。”


    “別說了。”


    “雖說我不知道你的真正麵目,在那次事件之前的你,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情呢……?”


    接下來的瞬間,葛原將移開的視線堅決地朝向凱利——帶著十分冷靜的表情說道。


    “是我不好——所以拜托了。就到這裏吧。”


    一瞬間呆住的凱利在接下來的瞬間站起來向後退去,一邊戴上有色眼鏡一邊咚地重新坐在沙發上。


    “嘻哈哈哈哈……怪、怪、怪、怪!你果然很奇怪啊葛原!”


    葛原麵前的是跟剛才一樣情緒高漲的變態女。


    “嘻哈哈哈哈哈!我啊剛才啊,真是做好了被打的覺悟才說的啊葛原!我還想著你的拳頭啊,說不定會打死人的嘞,為什麽不生氣啊,為什麽葛原要道歉啊!全部都是我做錯了,拿你的過去做要挾侮辱你還嘲笑你什麽的!”


    格格笑著的凱利,手心已經被汗水浸濕了。恐怕是真的做好了被葛原打的覺悟吧。


    看著雖然笑著卻還在微微顫動的她,這次換葛原奇怪地問她。


    “還真是個搞不懂的家夥。到底有什麽目的啊,你剛才的行為。”


    “嗯~隻是想知道。葛原的事。如果拿你試圖隱瞞的過去做威脅,你會有什麽反應呢!果然對我們媒體來說,像葛原這樣的英雄內心的每一個角落都想好好挖掘一番啊。就算不是這麽回事,也要對做我嘉賓的人盡可能地做點調查啊!”


    “你總有一天會真的被殺。”


    “剛才不也說過麽?我選擇自由的死。”


    “別斷言講那種跟受漫畫影響的初中生一樣的話。”


    “你才是,別說那種自以為提出大人般的意見就很有型的高中生的話~”


    “是是,初中生和高中生比的話還是我贏。從年齡上來說。”


    “咦?我輸了!?”


    葛原像是放棄般長出一口氣,這次真的要從車上離開了。


    看著他的背影,凱利的表情變得格外溫柔,她說出了一句話。


    “——抱歉。哎呀,真的很抱歉。”


    “不用跟我道歉。”


    葛原沒有回頭地拉開貨車車門。


    “關於那次事件,我做好了接受任何非難的覺悟。剛才要是打了你的話,才真的是逃避……不過,來到這座城市起時,就差不多是逃避了。”


    葛原走出貨車,在自動門關閉的前一刻回了一次頭。


    對看向這邊的凱


    利想說些什麽,結果卻什麽也沒說。


    聽到自己肚子的叫聲,葛原走向應該去點菜的餐廳。車外聚集了很多小孩,看到車門打開就全都散開了。如果是餐廳那幾個小孩的話反而會靠上來吧,但他們似乎沒有混在其中。


    因為日子大半是在這個地下購物中心度過的,孩子們的膚色多發白。即使在這種地方,電腦和遊戲機也有不少,很少有誰特意跑到島上部或橋的對麵。葛原想到這裏,注意到性格應當很老實的夕海卻是最黑的一個。恐怕比這裏的任何一個小孩都曬過更多的日光吧。


    同時,葛原陷入了奇妙的焦躁感。


    ——可惡,該怎麽說才好。


    腦海中浮現起的是比剛才那些孩子們更白皙,簡直就像雪一樣顏色的身體。


    ——對摘掉眼鏡時的凱利,有點看入迷了。


    悲哀的是,葛原原來坐的位子已經被其他人坐了。


    站在滿座的餐廳前,隻有他肚子的叫聲高聲響起。


    △▲


    星期六傍晚——人工島·東區——


    “我啊,剛才跟那個葛原大哥握手了!厲害吧?”


    在跟葛原等人所在區域相反的小島東側一家雜貨店兼拉麵店之中,一個男人高聲說著。


    這家位於道路一角的拉麵店,味道不差但店麵很小。店長就在呼吸可及的地方抖著麵條,從鍋裏濺出的熱湯有時都能飛到客人身上。說是雜貨店兼——,是因為這家店主為了置辦麵粉時接觸了前往島上的搬運公司,才一起置辦了各種各樣的日用品。老實說比起拉麵,那邊才是主要的收入來源,今天的客座上也隻不過坐著一個年輕人而已。


    店主沉默著準備晚上要用的分量,年輕人毫不介意地繼續對店主說道。


    “我啊,親眼看到了!那個人用手掌唰唰地擋住了子彈!然後就那樣像要把對方揪住扔出去揪住扔出去!”


    黑發的樸素青年如此炫耀著,在手裏的打火機上不斷烤著什麽。拉麵碗就放在麵前,但裏麵還剩了將近一半。


    “是葛原大哥啊葛原大哥!那個人很厲害啊,真的!該怎麽說才好呢~對了,檔次!檔次不同!明白嗎?”


    “誰管啊。”


    “啊~真是的,你不明白嘛。所以才說你們這些老頭子啊!啊,沒人在看電視吧。現在啊,在放洋片啊洋片。能不能換個台?”


    掛在店裏牆壁上的超薄電視。是十年以前的型號了,但大型的畫麵中鮮明地放映著跟本土一樣的映像。


    “你要看的洋片,反正也很無聊吧。”


    禿頭的老店主嘟囔抱怨著,但男人完全沒有介意。


    “才不會無聊呢!竹叔,你知道今天放的洋片是啥嗎!《etremers6》*6,地上初次登場哦?這部動作片真的太棒了。我特意跑去本土的電影院看了五次,總之比起說是槍戰很燃,更應該說是‘深刻’!明白嗎?就是有深度。片頭裏的特種部隊用刀*7十分發連射的場景讓我腦漿都要破裂了!而且,高潮時用衛星兵器互相攻打對方時的規模超龐大!明白嗎,以超自然的動作側飛躲過來襲的衛星激光。這場戲在電影曆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而且這裏麵的驚險場景都完全沒有特攝哦!”


    “假的吧。”


    對這句話,男人喊著“露餡了”,啪地拍著自己的額頭。


    “啊~就算是假的,也隻是用了一點點特攝而已哦~”


    “現在還用‘特攝’這種說法太稀奇了。在我們那一代人裏都是說‘cg處理’的。”


    “嗯~為我能活到老的靈魂幹杯。剛、剛才我說的話無意義地很帥!?”


    “別說蠢話了,趕緊吃完回去吧。……啊啊,還有就是,把你要的東西給你。”


    這麽說著,老店主把百貨商店的紙袋放在年輕人麵前的櫃台上。


    “哦,謝謝。這個百貨商店的紙袋很結實,我很喜歡呢。”


    他開心地打開紙袋,這時身後的揚聲器已經開始播放“街頭藍藍傳記”了。


    《狗木先生來到這座城市是五年前吧——》


    從揚聲器裏傳來沙啞的女聲。


    “啊~我很喜歡這個女人的。平時做dj的那個家夥腦子有問題,我很討厭就是了。”


    沒想到這兩個人就是同一個,年輕人開始從袋中拿出小型噴霧器一類的東西,數量正好是七個。


    “今天的嘉賓是狗木那家夥嗎。記得是管理西區的組織幹部?”


    《是的,正好是那年夏天,八月的最後一天來到這座城市的。》


    “咦?”


    聽著從揚聲器裏傳來的男聲,年輕人發出奇怪的聲音。


    《那一天我相忘也忘不掉。那是我成為這座城市一員的一天——也是我朋友的忌日。》


    《聽說是在進城之前,卷入了組織之間的爭鬥——》


    《是的,直到現在我也沒法忘記那時的事。女友明明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卻被流彈打中失去了性命……》


    “哎,等、等下啊!”


    “你急什麽。先把拉麵吃了!”


    “不,竹叔你等下,現在正是關鍵時刻。”


    《從佐渡趕來這座城市的途中,在橋的最上層被卷入了事件呢。》


    《是的……當時如果走上不同的道路……不,就算是那樣,結果也會卷入其他事件吧。現在也一樣。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五年,但這座城市還很不安定——》


    “太好了——————!好險!安全了!沒————事了!”


    放送聽到這裏,年輕人振臂呼喊著。


    “不行啊,說沒事什麽的對那個死去的女孩來說太不好了,稍微默哀一下,竹叔你給我安靜點。”


    “囉嗦!從剛才起就說些聽不懂的!”


    “哎呀聽我說嘛,那個跟我挑起槍戰是同一天,說是被流彈打中死掉的,我還以為是我子彈中的一枚射偏了呢。不過,因為地方好像完全不一樣,應該就不是我吧。”


    這麽說著,青年暫時閉目默哀了一會。結束之後,他將剛才用打火機烤的東西——幾根閃著銀色光輝的別針穿過耳洞。


    做完這些,年輕人把手伸向從紙袋裏取出的七色染發劑。


    “戌井!你這混蛋準備在店裏用那種東西嗎!”


    “被趕出來了。真的被趕出來了啊。”


    複述著自己現在的狀況,戌井隼人有氣無力地在街上走著。


    購物中心房頂的燈光很暗,周圍隻能看到小攤和人群。在這條沒有一個要素能讓人想到是在大海之上的大道上,向能看見海的地方繼續走去。


    向自己的住處,人工島的最下層。


    朝向最下層的樓梯。原本是緊急出口,隻有最低限度的照明,沒有什麽其他像樣的裝飾。與此相對的,之後來的居民們就在一整張牆壁上塗塗寫寫。


    雖說都是些小朋友級別的塗鴉,但是也有像是出現在電影裏一樣藝術的圖案。隻不過,在沒有日光照射的陰暗樓梯上,不管是什麽塗鴉都隻能醞釀出詭異的氛圍。


    《住在這座城市裏,感覺就像倒退回了幾十年前的日本。雖然跟本土使用的各種技術和社會體製完全脫節了,但沒有完全貧民化。這裏也建起了某種程度的社會,也屢次有普通人前來觀光。話雖如此,運氣不好的話就會像以前的我——和我的朋友那樣。》


    《這座城市的一切都是半途而廢,你剛才說過呢。》


    《是的,這座城市是建立在未完成基礎上的半途而廢。雖然這座人工島在行政問題上得到了默許,但是一旦國勢穩定下來就該到此結束了。我——能做到的話,會讓這座人工島上產生的社會體製被當作一個自


    治體而承認。當然,那些荒唐無稽的傳言我也清楚——不管怎麽說,這座城市目前正在分歧點上。會變成九龍城那樣的惡都後被國際擊垮呢,還是讓日本和世界認同這座城市的經營——》


    “真是的,明明是跟我同一天到這個城市裏的,這家夥就變得這麽顯貴了。”


    這段樓梯也設置了揚聲器,剛才可能壞掉了吧,已經不再出聲了。


    而且伴隨著隼人不斷走下台階,揚聲器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聽不見了。樓梯下方的熒光燈滅了,拿著紙袋的隼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想起他最後聽到的對話,年輕人嘿嘿地笑著說。


    “沒錯。這座城市簡直就是半途而廢。差不多該決定在這裏的生活方式了。要成為我喜歡的城市啊……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樓梯不怎麽回音啊。太空虛了還是別笑了吧……”


    隼人的聲音也在黑暗中遠去,身後隻留下了沉默。


    △▲


    訪談全部結束後,凱利對正要從車上下去的嘉賓說。


    “那個,狗木先生。”


    “怎麽了?”


    對沒有麥克風時還謹慎回應的誠一,凱利摘掉眼鏡向他靠近。


    誠一跟五年前相比氛圍大變,如果遇到在佐渡時交的朋友,恐怕第一眼都不會認出他吧。不隻是個子長高了,相貌也變精幹了。隻是從少年時代起就背負的陰影還是老樣子。


    “有一件事,能問下你嗎?跟訪談不同,是個人問題。”


    “沒關係的。”


    凱利靜靜地詢問微笑著的青年。


    “你有沒有想過要對——這座橋和人工島本身複仇?”


    在這個問題從她口中出現的同時,貨車裏被奇妙的靜寂包圍了。


    誠一微微眯起眼睛看著她,最後露出困擾的笑容回答說。


    (插圖)


    “你……那個,是好奇心很強的人呢。”


    “抱歉。”


    “不不,我沒介意哦。香奈枝——是我剛才提到的青梅竹馬,她的性格跟你很像。隻是這種性格才讓她惹禍上身……你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說完這些,就這樣把手伸向門把手。


    “那個,我的問題呢。”


    誠一暫時停下開門的手,背對著凱利說道。


    “對這個地方本身沒有怨恨。我的世界在這座島和橋上已經終止了。你明白嗎?對我來說隻剩這裏了。我絕對要保護這座島……”


    隻留下了這句話,誠一打開車門走了下去。貨車旁有數個強健的男人在等候,身後還停著好幾輛高級轎車。


    在高級車的門前站著一位女性。是誠一現在的戀人也是區域支配者的女兒,中英混血的椅麗。她麵帶溫柔的微笑迎接誠一。


    就這樣兩人跟男人眾乘上了車,從凱利這兒離開了。


    “好厲害啊,那是啥。那就是叫資產階級的~?嘻哈哈,不錯啊~全部都!”


    在誠一走掉的一瞬間,凱利就恢複了本性。


    她像是累了一般坐在沙發上,來回旋轉著手機說道。


    “那個叫做誠一的家夥,超~恐怖的真的。葛原那時候我以為會被揍,但那家夥的眼神讓人覺得會被殺掉呢真的真的!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連串的笑結束之後,她的膝蓋瑟瑟抖動著,就這樣一直盯著手機的通訊簿。


    “啊~可惡!這種時候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葛原那混蛋就是不肯告訴我手機號……”


    △▲


    幾天後


    某日午後,葛原被上司狗木召喚前往事務所。


    說是事務所,也隻不過是擅自使用了預定成為招租點的空地。


    但是,規模跟其他店和住宅不是一個等級的,葛原所屬的組織完整使用了位於購物中心上方的中型旅館。


    本來的話是預定在橋開通時一同開業吧。內部裝潢業基本上完成了,是隻要再準備數日就能正常營業的狀態。現在這個旅館的財團正向國家索賠損失,但離判決還要很久。


    因為是擅自使用的,平時都是旅館旁的手下前來轉述的。葛原有些擔心,但通知他時就是“跟你有話說”了。


    直到昨天為止還是讓人擔心要下雪的天氣,但今天一片雲也沒有,風也很平和,給人以暖和的感覺。就因為這樣,葛原本來可以從地下直接進入事務所的,卻選擇從外麵繞過去。


    天空中飛著幾隻老鷹,麵朝大樓,葛原的心平和起來了。周圍被各式各樣的建築物包圍著,從這裏沒法直接看到大海。這裏真的是在大海之上嗎,葛原有時也會不安。


    雖然也有冬天,地麵上卻完全沒有人影。也不是地下就有暖氣,但至少比外麵要好過一點。現在地上跟地下比起來,凍死者的數量要多得多。


    葛原觀望著周圍的樣子走在路上,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我等你很久了哦,葛原先生。”


    在大樓的入口處,給人以爽朗印象的青年走出來迎接葛原。是組織的幹部,葛原的直屬上司狗木誠一。


    “狗木先生,讓您久等了。”


    對方雖然比自己年輕,但上司就是上司,麵對麵的時候要使用敬語。自衛團的其他成員裏也有對這一點很抵製的人,但對警察組織出身的葛原來說已經習慣了。但是,葛原也不是那種會阿諛奉承的男人。隻是說出最低限度的話,其他時候都沉默不語就是葛原平時的樣子,夕海和凱利看到的樣子都比較特殊。


    “今天天氣很好,我就想著你會不會從外麵繞過來了。時間也沒怎麽變。”


    伴隨著安靜的微笑,誠一帶著葛原走入旅館。


    跨過入口走進大廳,裏麵是跟本土旅館基本沒有區別的裝潢。最明顯的區別是用電設備都被最小限度地使用著。


    這座人工島上備有巨大的風車和太陽能等獨立的發電設備。從本土的配電完全停止了,但通過這些設備可以違法地用上電。本來就是用作島的緊急電源,所以無法通過外部操作停止。


    隻是用於島整體的話略顯不足,隻有地下照明等最低限度的東西在使用中。話雖如此,居民們也有擅自接線使用出租房的插座。不知什麽時候會停電讓人有些提心吊膽,但因為沒有使用最費電的冷氣和暖氣,所以也勉勉強強能對付。


    坐在大廳的沙發上,誠一也催促葛原坐下。


    “在這裏可以嗎?我的話很快就能說完。”


    聽到他這麽說,葛原也坐了下來。沙發給人以整個人都會陷進去的感覺,跟前幾天在凱利車上見的那個便宜貨有天壤之別。


    “今天傍晚的時候……要去南區迎接堅村先生。你帶三四個部下過去就行。”


    “堅村先生嗎?”


    葛原的表情有些驚訝。說起堅村,是管理南區組織的中心人物。隻是這樣的話也罷,最近西區和南區的組織之間應該是關係惡化了才對。


    察覺到葛原的表情,誠一補充說道。


    “這次要結成協定一類的東西。”


    誠一仍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屈,兩手交握著歎了口氣。


    “我等有些讓步呢。盡管如此,現在是不得不盡量避免無謂爭鬥的時期。”


    聽到這句話,葛原想起了誠一前幾天在廣播裏說的話。


    堆積了各式各樣的計劃,將這座人工島和橋整體統一的統治構想。不是像現在這樣由各個組織統治各區域,而是實行全體統治。也就是說,讓這個作為自治體而沒被認同的架空城市,成為一個架空的自治體。


    “因為那個計劃得到了我們老板的認同。現在的談判要將相關事宜


    也包含在內。今天隻是類似於打個招呼,但我想還是要去迎接一下的。”


    “是這樣啊。我明白了。”


    對淡淡地給出回答的葛原,誠一露出略帶悲傷的微笑。


    “如果這個計劃能夠順利進行,這座‘城市’中應該會取締手槍和麻藥一類的東西。雖然不知道能做到哪一步。”


    “……”


    “這座城市還能維持正派,是因為聚集了從本土、海外還有其他自治體而來,了解最低限度社會的人們。但是,十年,二十年後,純粹在這個島上土生土長的孩子們會怎麽樣呢。對他們來說,從一開始就沒有秩序這個詞。為了不成為那樣,在我等這個世代就需要進行最低限度的自治活動。”


    對他的話,葛原的感想很複雜。他的表情上寫著對這份理想有所期待,但也有不知能否真正做到的疑慮。


    是從葛原臉上讀出了他的意圖嗎,誠一閉上眼睛開始自言自語。


    “公私混同——這種場合下該這麽說嗎。說實話我很厭惡槍。這一點葛原先生也一樣吧?我不想再留下第二次那樣的回憶了,也不希望在這座城市裏發生。”


    葛原和誠一都知道對方的過去。一方是以流彈殺了人,一方是被殺。雖然立場不同,但對於擁有類似遭遇的對方,雙方都會有些感觸吧。


    誠一重新睜開閉著的眼睛,對葛原繼續說著。他的嘴角浮現起自嘲的笑容,那雙眼睛裏滲透了深深的悲傷。


    “——現在我還會做夢。夢到香奈枝站在我枕邊,盯著我的臉說‘為什麽不救我’。香奈枝的臉上沒有怨恨和悲傷,隻有痛苦的,隻是寫滿了痛苦。”


    說話的時候,誠一的臉扭曲成十分害怕的表情。寫滿恐懼的臉仿佛被五年前那份稚嫩占領了。


    “葛原先生。無能為力是一種罪惡。也許你會反駁說給予人憎恨或悲傷才是罪惡。但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所以我追求力量,並用力量給予這座城市秩序。這就是我的願望,也是對她的補償。就算被稱作乳臭未幹的小鬼,被說是脫離現實,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停下來了。”


    對他這句話,葛原還是保持沉默。沒有嘲笑也沒有同情。隻是單純地沒有表示回應。


    過了一會,誠一的表情恢複了原狀。看上去既老謀深算,又帶有少年般稚嫩的表情。


    “對椅麗要保密哦。如果讓她知道我又提起香奈枝的事就麻煩了。她很能吃醋呢,哈哈。”


    小聲笑過之後,他對葛原繼續傳達著命令。


    “那麽就是這麽回事。今天五點請帶幾個人去南埠頭大樓。”


    葛原站了起來,對他行了一禮後就離開了大廳。誠一對他的背影爽朗地補充了一句話。


    “請注意不要做失禮的事。”


    △▲


    “很沒勁啊葛原大哥。我可不想去的路上被轟隆隆地炸了。”


    “別抱怨了。那種情況下就不顧一切地逃吧。”


    葛原對部下的牢騷沒有怒意地說著。


    包含葛原在內的自衛團五人,正在南區中部的地下通道行進。說是地下,當然比水麵要高,在通道兩端的窗戶中可以窺到寬廣的大海、遠處的彩霞和本州的樣子。


    這裏的居民跟西區購物中心預定地的人沒什麽區別,使用從插座裏偷來的電,不足的部分用自家用發電機補足。讓人想不到是流浪者的城市,簡直給人以外國小城的氛圍。


    因為有日照也更接近通往地上的通道嗎,這裏的人跟西區比起來膚色更黑一些。


    隻是,跟西區最為不同的是,這裏打扮漂亮的人——特別是穿著電視裏流行服裝的人很多。恐怕是本土的人,或者每天都在這裏和本土之間往返的家夥吧。


    南區的位置離新瀉市最為接近,現在是有很多“觀光客”前來參觀的地方。本土的年輕人和新聞記者因為興趣或本職工作而來的吧。那樣的話,把這座城市的實情從某種程度上報道出來也不錯,但是,電視和雜誌都隻對這座城市危險的部分——比如說每晚發生的事件,這座城市入手的非法物品數量之類的。而且,也混入了很多煽情的誇張與謊言。


    從結果上來看,人工島給人以九龍城和海外貧民窟一類的印象,而因為這一點被吸引來的年輕人增多了。有些人就這樣成為了城裏的居民,也有些回到本土把自己的經曆當做曆險記宣揚出去——而倒黴的人,則在這座城市裏失去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先不說最下層了,在這個區死人也不少見。即使知道了這一點,葛原等人還是接受了這份工作。


    “啊~真的很不妙啊,就算不會被射到,也有可能會被刺啊。”


    “堅村那家夥不會做到那地步吧。”


    “不知道啊,看上去像會貪圖機構利益而跟狗木那家夥衝突起來。而且,堅村的事務所跟這種鬧市離得很遠,要是在那裏結果我們的話,城裏的人都注意不到。”


    “……也是,不要放鬆警惕。”


    葛原等人繃起神經,向城市的那頭走去。成為堅村等人專用碼頭的地方,是從地上延伸至地下的招租大樓之一。這附近的居民很少,除了堅村組織裏的人以外都不準靠近。堅村這男人是解散的暴力集團中的幹部,記得是上個世紀末起開始增加的頭腦敏銳型的幹部。


    確實有可能存在陷阱,但走到這一步再回頭則更有可能進退兩難。作為葛原來說,無論如何都希望他們之間的交涉可以成功。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維持這座島上的秩序,但聽了狗木的話以後,他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才來的。當然他也知道,真正最好的辦法是離開這座島。


    “嗯……?”


    這時葛原停下了腳步。


    沒有人煙的地下一層。通道盡頭那扇門就是堅村事務所的入口。這裏是預留給相關者的通道,所以跟其他地方比起來要狹窄的多。進入堅村事務所的入口隻有這一個,其他基本上都被封鎖了。堅村組織裏人數本來就少,所以沒法在各處安排崗哨。也就是說,想要拜訪堅村事務所就一定要從這條路通過。


    但是,葛原感覺到了某種東西。因為海風而混雜著潮水的味道,像要撲鼻而入般的血腥味正向這邊飄來。


    “葛、葛原大哥,這不是很不妙嘛?”


    雖然不能斷言那味道是從事務所中飄出來的,葛原的臉上還是浮現起緊張的表情,慎重地挪著步子向那扇門走去。


    一步一步接近大門,味道越來越重,但隻要沒有確認這種讓人不舒服的味道來自哪裏就不能退卻。站在門前的葛原下定決心把手伸向門把——


    哢嚓。


    大門從裏麵打開了。


    在葛原把手放在門把手上的瞬間,把手擅自轉動著打開了門。


    五個人立即退下一步,用警戒的眼神看向正要從裏麵出來的男人。


    “嗯?咦?騙人的吧,真的!?葛原大哥!是葛原大哥吧!”


    接下來的瞬間,從門裏出現的男人大喊大叫著。


    那人不是偶爾會見到的堅村部下——


    是頭發被染成彩虹色的,輕佻的年輕人。


    葛原等人在看到他的臉之前,目光就先被他奇異顏色的頭發給奪去了。但是,很快就為對方的說而反應過來的葛原想著是認識的人嗎而看向對方的臉。但是,沒有印象。剛才的聲音倒是確實在哪聽過——


    “是我啊,我啊我啊,前一段時間你跟我握手啦!”


    這時葛原總算想起來了。上周六,葛原製服暴徒之後遇到的年輕人。那時候他的頭發還沒染色,而現在耳朵上紮滿了別紮。一眼看上去像是過去雜耍班子裏的裝扮,但葛原想起了另一件事。


    七色頭發,最下層的


    中心人物。


    雖然沒有能確認這一點的情報,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口。


    “戌井……”


    結果,他很快就得到了確認。


    “咦?為什麽你知道我的名字?好厲害~真是奇跡啊,這種事讓人很開心啊!”


    男人簡直像個孩子般鬧騰著,葛原等人的戒備心越發增強了。


    從打開的門裏飄來了比剛才更重的血腥味——男人身後,也延續著被血染紅的腳印。


    “你在這裏做什麽?”


    “有點俗事,比起這個,能給我簽個名嗎?”


    對小心詢問他的葛原,彩虹頭徹底飄飄然了。


    “你們給我盯著他。”


    “咦?好過分啊,是說我做什麽了嗎?”


    “好了,老老實實待在這。”


    隻說了這些,葛原便走進了事務所。


    進入大門的瞬間,他就發現了某種不尋常。沿著跟普通大樓一樣的通道向前走,彩虹頭留下來的腳印顏色越來越濃。


    在熒光燈的照明下,他打開了位於這座大樓地下某個房間的一扇門。


    “唔……”


    很少因什麽事而動容的葛原這時也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房間裏滿是撲鼻而入的血腥味,讓人陷入一打開門就有空氣衝上來的錯覺。


    這個房間被分為接待室和事務室,接待室裏放著近代風的沙發和玻璃製的桌子。


    沙發上是死掉的堅村。額頭被紅黑色的洞穿過,血流在沙發上又滴在地麵上。


    周圍還倒著好幾個人,房間各處有血灘擴散開來。沒有一個幸存者。踏入這個房間的瞬間就能明白。每個屍體的衣服和身體上都射滿彈痕,那副死相簡直就像是被機關槍掃射過。


    但是,周圍的牆壁和桌子沒有大的損傷。以這種人數為對手,隻是精確地射殺人類的話可算是是令人畏懼的技術。


    仔細一看,門後也死了一個人,連房間入口也沉入了血海。


    於是,以這些血灘為起點,足跡從房間裏連到了屋外。


    “那小子……”


    目睹著異常慘烈的現場,葛原馬上轉身往回跑。


    隻是按住太危險了。如果不完全拘束他,我們這邊可能會陷入危險。一邊後悔著判斷四個人可能不夠,一邊打開通向南區通道的門。


    然後,他看到的是——


    “來遲了嘛葛原大哥。”


    說出這句話的不是熟悉的部下。


    而是隻有彩虹頭男人一個人張開雙臂說出的話。


    “你這混蛋……”


    葛原心中填滿了憤怒和不安。因為彩虹頭——戌井隼人腳邊倒著自己命令去盯著他的四個人。是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打倒他們的。比起這個,他們還活著嗎?


    他的拳頭緊張地抖動著,而隼人隻是開心地笑著對葛原說。


    “哎呀~真是沒辦法,這些人想要製服我呢。突然對我施暴,我也就隻能出手啦。呐,是沒辦法的辦法哦。”


    男人的樣子和語氣跟剛才完全沒有改變,但葛原注意到他的表情全是假的。因為在隼人展露出的笑容之外,銳利無比的視線正在窺探著自己的情況。


    “啊啊,放心吧。也許肩關節可能被卸掉了,但他們隻是昏迷而已。”


    聽到這句話,葛原不由自主地看向倒下的部下。似乎確實失去了意識,而全員都還一息尚存。平時的話,這時他就該揪住敵人了,隻有這次沒有隨隨便便衝過去。


    部下四人也是因為多多少少有些能耐才進入了自衛團。


    盡管如此,在短短的兩三分鍾內就不受外傷地倒在地上。對方是有某種格鬥的經驗嗎,還是帶著電擊槍之類的東西?比起這個,考慮到那個房間的慘狀——拿著槍是很正常的吧。


    葛原的憤怒開始膨脹,為了確認和觀察狀況而說道。


    “……那個房間裏的人都是你殺的?”


    提出這個問題的瞬間,對方的表情猛然一變。雖然還是在笑。但不是剛才那種平易近人的笑容,而是貪圖快樂而散發出殺氣,將隱藏在眼神深處的東西拿到表層般的表情。


    隼人麵帶這副表情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然後展示出自己似乎在驚訝的演技。


    “啊呀~真頭疼真頭疼。總算是暴露了嗎?這還真是頭疼啊。剛才沒暴露的時候我還想說是正當防衛,現在就成了現行犯逮捕?我是疑犯?真是沒辦法啊。不想跟葛原大哥打呢。那嫌疑犯就像個嫌疑犯的樣子,逃掉吧我。”


    對他太過玩笑的態度,葛原的拳頭漸漸地越攥越緊。


    就在這時,隼人在接下來的瞬間采取了奇怪的行動。


    他將身旁的窗戶哢嚓打開,然後跨在了窗楞上。


    “往下跳的世界記錄是多少米來著?記得是超過三十米了吧?”


    這條通道被造在島南側的範圍外,正下方就是深深的大海。讓客人進入用的通道窗戶上設有防止跌落的欄杆,但這邊是工作人員用的通道,什麽也沒加。隻有一個能夠轉移到藍色大海裏的四方孔洞張開著大口。


    “這裏的高度是二十四米。知道嗎?……雖然不能衝擊吉尼斯(譯注:吉尼斯世界記錄),想要跳下去試試嗎?”


    接下來的瞬間——隼人毫不遲疑地把身體傾向窗外。


    他是準備話說到一半時,如果葛原靠近就跳下去吧。就算是水麵,從這個高度掉下去也有生命危險。但隼人毫不介意像要來個轉體一般將身體伸了出去。


    當自己的背部從窗框開始向後倒去時,隼人的臉上浮現起輕鬆的笑容。


    ——啊啊,還想跟葛原大哥多說會話但是沒辦法。還是最後說句自己中意的台詞比較好呢。——不行,除了“再會吧明智君*8”什麽都想不起。


    隼人大意了。這已經是慣用的逃脫方法了,也沒在跳下去之前被抓住過。


    但是,他隻失算了一件事。


    雖說是尊敬著對方,但他還是太過小看葛原宗司這個男人了。


    尖銳的破壞音。


    身體完全離開了窗框——也就是人工島,開始向大海自由落體時,


    向上仰望,天空和自己剛才跳出的窗框進入了視線範圍。


    在它旁邊,另一扇窗戶破了個粉碎。


    同時,遮住胳膊、臉和喉嚨的葛原也飛了出來。


    在看到這一幕的瞬間,隼人睜大眼睛輕輕一敲自己的額頭。


    “失算了!”


    雖然把手放在額頭上繼續下落,隼人臉上的笑容更誇張了。


    ——我掉下去之後馬上就能遊泳,因為習慣於穿著衣服遊了——但葛原大哥很抱歉啊,對你來說恐怕太勉強吧。更何況,我會先————


    邊向下掉落邊思考著,但剛想到這裏,他的思維忽然凍結了。


    原本應該是在隼人之後下落的葛原的身體正迅速向自己迫近。不顧自己跳出來的地點是偏的,葛原隻是筆直地向隼人的身體靠近。也就是說,葛原在斜線掉落的基礎上,正以比正常情況下更快的速度落下。


    看著葛原閃著怒氣的冰冷眼神,隼人明白了發生了什麽。


    ——這家夥,蹬了窗框——!


    葛原在撞破窗玻璃的瞬間,用一隻腳蹬向殘留著碎片的窗框——強製性地加快了下墜速度。


    感覺到迫近自己的葛原的手也在逼近,隼人呆了一瞬之後露出發自心底感到高興的表情。


    臉頰上流著冷汗,眼神就像是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英雄的小孩子一樣大吼著。


    “厲害、厲害厲害厲害!——葛原大哥啊,我果然很崇拜你!”


    葛原對他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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