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海——霧野夕海喜歡太陽。


    在太陽升起的日子一定會至少到地上去一次,在沒有人煙的地方沐浴日光。


    人工島上有一部分覆蓋著土層,為了營造氛圍還種植了少許花草樹木。看到施工都完成到這地步了,也就能明白這座橋和人工島是如何在正要收工時被放棄的。


    但是,夕海對這種拚貼的自然不感興趣。


    在這座人工島之中,有著比什麽都自然的永不停歇的東西——換言之就是太陽。沐浴著陽光,夕海感覺到自己也是這寬廣世界中的一個住戶。


    今天還是今天的大海、天空和天陽,去到哪裏都是大海、天空和太陽。


    跟讓人眼花繚亂的城市相比,隻是巨大的、一直存在於此。這麽想著,夕海今天也繼續享受著日光浴。


    但是,夕海並不討厭這座庸俗的人工島。不如說跟喜歡太陽一樣喜歡更好。注視著瞬息萬變的城市,就像島本身是生物般地持續成長。感覺像觀察植物一樣,守望著城市成長的過程。


    最開始她看到的島的樣子隻不過是個平坦的土堆罷了。在船上被母親的手抱著看到的那番景象,至今仍深刻地烙印在她的記憶之中。


    她的父母是跟建設這座人工島有很深關係的人。


    似乎擔任了一部分人工島的設計,每次在島的開發途中發生了巨變,就會帶著媽媽和夕海眺望小島。


    夕海還記得母親的表情十分悲傷,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一直生活在地下的大街上,父親每天都在城中奔波。有時候也會好幾天不回家,每次母親——還有自己都會被寂靜的不安侵襲。


    但是,每次父親回來的時候都特別開心,得意地展示著pda屏幕上的地圖等等。


    年幼的夕海什麽都不懂,但隻是清楚地記得父親開心的表情。


    據說夕海的父母被刀刺死時,她的父親緊緊地抱著她的母親。


    葛原將掉在一旁的pda說是“遺物”交給了夕海。


    那時她因為受驚和悲傷沒法從容地記住,還是後來餐廳的老板娘收養她以後,她一點一點表示出對這些內容的興趣。


    原來的設計圖——這座島的完成預想圖的數據上,用紅色的線標出了各種各樣的通道和備注。也就是說,夕海的父親是在為這座被建造出來的島製作“地圖”。


    因為人工島是在完成前夕停止了開發,存在著沒有堵塞的工地用通道,違法增築的新建築物和道路,相反的還有很多被封鎖的路。在這座一直在變化的城市裏,沒有一個人能把握包括密道在內的全區。葛原或誠一,甚至是城裏最為老道的人,都不可能把握島內的全部區域。


    夕海的父親是為了完成這份地圖才來到島上的。


    父親死之前說的話給予夕海的心以強大的力量。


    “也許有一天呢,這座島任何人都能進來。為了那個時候,哪怕隻有一個人也好,需要一個能夠全局把握這座島的人。人對不完全的場所和未知的場所會有超出必要地恐懼。像開拓新大陸的探險家一樣,得有個人讓這座島完全暴露在陽光之下。……哈哈,對夕海來說有些難懂吧。”


    雖然不是很懂這些話的意思,但她清楚地理解了接下來的話。


    “夕海也喜歡這個島吧?對於喜歡的家夥,就想從頭到尾了解個清楚呢。對吧?”


    她最喜歡人工島了,也喜歡父親。


    所以今天也要繼續在島上行走、奔跑、攀登、潛水。


    為了完成父親以前做的工作。


    她感覺隻要能完全了解這座島的事,自己就能和島化為一體。


    最喜歡的父親的事,父親以前做的事,她還想知道得更多更多。


    擁有了目標的她,開始從悲傷的鎖鏈中一點點解放出來。


    於是,她今天也一隻手拿著筆記離開城市。


    在聚集了半途而廢人群的城市裏,眼瞳中閃著比任何人都要強烈而明亮的光芒。


    △▲


    星期四夜晚——海上——


    “喲,醒過來了啊。”


    葛原睜開眼,看到的是廣闊的星空。


    身體整體在搖晃。隻扭動著頭看向四周,看來這裏是小型船舶的甲板。水聲從四麵八方湧來,伴隨著船的搖晃,水沫飛濺在他的臉上。


    “能動嗎?”


    聽到了稍微混有地方口音的說話聲。向那邊看去,葛原想起了這是個在哪裏聽過的聲音。


    “啊……難道是飯塚哥?”


    “哦啊。”


    葛原知道說話的是認識的人就放下心來,準備起身時卻發現身體的各個關節都在痛。尤其是雙肩和頭疼到不行,就像是有條蛇在體內遊走一般。


    他知道疼痛的原因。畢竟是從那種高度用亂來的姿勢跳下來的。在那之後,他抱著昏迷的隼人找到了漂在附近的漁船,直到這裏他還記得——


    “哎呀,你上了‘城’裏漁夫同伴的船然後才來到這裏的啊。說是要把你送到兩津灣的赤泊村去,聽到無線我就過去把你們領回來了。”


    “這樣啊……跟我一起的家夥怎麽樣了?”


    雖然已經知道結果還是不得不問。


    “他比你先醒就先走一步了。又是你在追捕的逃犯嗎?就算是也不要怪我啊,讓你的身體變成那樣的家夥,我也做不到什麽。”


    “是嗎……不,沒事。抱歉啊,飯塚哥。”


    “沒事沒事!哦哦,那個頭發很顯眼的小哥讓我對你道聲謝哦?說是下次一定會帶禮物過來的。”


    聽到這些話,葛原的腦袋裏滿是疑問。


    ——禮物?是說要報複麽?那為什麽不趁我不能動的時候下手?那家夥的話,收拾飯塚哥和我應該很簡單吧——


    在湧起憤怒之前,先是對那個男人的各種疑問不斷浮現。不管怎麽說,現在不可能抓住那家夥了。要冷靜下來,尋找機會。


    葛原心裏雖然這麽想,但真的看到本人還會不會這麽冷靜就不清楚了。總之,那男人的謎太多了。


    話說回來他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非要殺掉堅村他們?是他一個人幹的嗎?目的是什麽?為什麽不殺掉他自衛團的部下?接下來他準備去哪?回到最下層嗎?他在這座城市裏到底想做什麽——疑問提的也差不多了。


    在他什麽都想不出的時候,飯塚端來了手製的海鮮湯。


    “好了,暫時先喝點先喝點。你能吃螃蟹吧?”


    飯塚端來的大碗裏放著一整隻大螃蟹。貼在上麵的紫菜味特別香,讓剛剛醒過來的葛原食欲大開。


    “我開動了。”


    輕輕啜了一小口,味噌的味道在舌尖融化開來。如果不是隨著碗的傾斜讓下落的螃蟹腳戳到了鼻尖,恐怕他會就這麽一口氣喝幹吧。他回過神來握住筷子,貪婪地吞下了成為調味劑的海鮮。


    “好吃,哎呀,真是太好吃了這個。”


    “那當然了。畢竟是我做的。”


    叫作飯塚的男人眼中自信滿滿地笑了。


    看到他的表情,葛原說出之前一直在想的問題。


    “我說啊,飯塚哥。你也差不多該回老板娘身邊去了吧。”


    飯塚就是葛原常去的那家餐廳老板娘的丈夫。也是六個小孩的父親,夕海的養父。


    “最近客人增多了好像很辛苦。反正你們也不是在吵架吧。”


    對他的疑問,飯塚有些難為情地搔了搔臉頰。


    “哎呀,怎麽會。我很開心你能擔心我。但果然還是不行。我還是沒法理清頭緒。哎呀,該怎麽說呢。全部都是我不好。是我擅自啊,該怎麽說呢。有時候會對不住他們的感覺啊。就因為我做


    過很多蠢事,才來到這座城裏。有時候會很怕麵對老婆和小鬼們的臉。等回過神來,就開始漸漸變得跟離家出走一樣了。我知道是我不好,就像得了病似的。”


    這時飯塚端著一碗湯啜了一口,過意不去地仰望著夜空。


    “嗯,很可笑吧?特地從本地逃到這裏來,這次又從家人身邊逃開了。很蠢吧。”


    對悲哀地露出笑容的飯塚,葛原想要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放棄了。自己也是逃亡一般流浪到這裏的。暫時想不出該說什麽話。


    總之,碗裏隻剩下了螃蟹殼,葛原把話題稍微轉變了一下。


    “飯塚哥喜歡這座城市嗎?”


    “誰知道呢。喜不喜歡呢。也許正是因為喜歡才依舊留在這裏,但至少我也不覺得是個好地方。如果這裏是樂園的話,如果至少跟之前我們住的地方差不多的話,我也就能老老實實地麵對老婆了。”


    “……也是啊。”


    “雖說是帶著全家逃了出來,實際上在這裏住起來出人意料地容易。這裏要是更那什麽一點,就是每天都會有人死在家門前的話,我早就下定決心回到本土隨便什麽地方去了。”


    飯塚不知為什麽有些害羞的笑了,葛原聽到這裏想起前幾天凱利說的話。說是墮落又沒完全墮落,半途而廢的城市。


    “果然什麽都是半途而廢呢。這座‘城市’。”


    對葛原有些焦躁的低語,飯塚掰著螃蟹腿開始說道。


    “但是啊葛原。現在雖然是這樣,今後怎樣還不清楚呢,這‘城市’也是。就算是佐渡,很~久以前也隻是個流放犯人的地方。在跟老婆成家之前,我在佐渡住過一次。跟新瀉啊……該怎麽說呢。氛圍完全不同。”


    這麽說著,飯塚看向北方微弱可見的光亮。可以看到佐渡那邊星星點點的燈塔光亮忽明忽滅。


    “說起佐渡就是金山吧?那時候聚集了不少罪犯和流放者。那才叫遍地都是帶有從全國各處而來的各種看法和鄉土文化的家夥呢。……我說啊葛原。你不覺得這跟現在咱們的城很像嗎?”


    葛原無言以對地思考著,而飯塚又盛了一碗海鮮湯。


    “最後佐渡創造出了屬於自己的文化。不過畢竟被流放來的人裏也有不少藝人呢。嘿嘿嘿。”


    把世阿彌和日蓮*1當作藝人,以這種亂來的說法結束了自己的評論,飯塚喝了一口湯又接著說道。


    “這個城確實半途而廢。但是這也是有理由的。這個城可是剛成立啊。在城裏的家夥們基本上都是從日本各地流浪過來的吧。所以說是非法地帶,在這的也都是些日本人。沒辦法那麽簡單地拋下過去的生活。所以盡可能地維護倫理道德也是一種風向啊。可以說是無意識的吧。你加入自衛團不也是因為還懷念著以前當警察的日子?”


    對他的問題,葛原繼續保持著沉默。也許是這樣,也可能不是。


    沒有在意葛原的樣子,愛說話的漁夫隻是接著細細講道。


    “啊啊沒錯,住在城裏的人全都不是本地人。在什麽都還沒定下來的地方,遵從著各自的道德準則而擅自行動。不也挺好嗎?真正決定這座城市該走什麽方向,也得等出生在這裏的小鬼們長大以後啊,嗯。”


    飯塚就這麽把螃蟹的殼直接放入嘴裏。哢嚓哢嚓的聲音響起,最後他也沒把殼吐出來。


    “半途而廢也就是未完成。接下來變成什麽樣都有可能。不隨大流,建出一個隻有這座橋上才有的城市不也挺讓人期待的嘛,對吧?有好的部分也有不好的部分,今後的路還長著呢。這才是所謂的‘城市’吧?”


    在再次開始咀嚼螃蟹的飯塚麵前,葛原仰望著黑暗中人工島發出的光亮。


    眺望著黑暗中淡淡灑下的光明,葛原再次感受到這座城市是一個巨大生物的錯覺。


    “——你也考慮了不少呢,飯塚哥。”


    “每天晚上在船上眺望著島啊,各個地方看到光的樣子總是不一樣。為了打發時間一直看,就不知不覺思考起來。啊啊,所以說就是因為考慮這些多餘的事,我才逃掉了。”


    “老婆可等不了太久哦。”


    “別戳人痛處。”


    這時葛原又問了他一次。


    “飯塚哥,還是請你回去吧……就算是我放肆了……不過為了夕海,拜托你了。”


    這麽說著,葛原坐在原地深深地埋下了頭。


    “你這麽說我也很困擾啊……對我來說,沒有能讓人下定決心的契機的話,事到如今就沒有回去的勇氣了……”


    想了一會,飯塚啪地拍了一下手。


    “好嘞,那這樣吧,我這次要是釣上大家夥就回去吧。”


    “大家夥是多大——”


    對眼中滿是期待的葛原,飯塚嘿嘿笑著斷言道。


    “是啊,今天釣到的大家夥——葛原啊,跟你差不多大的家夥吧。”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漁夫的大笑高高地、高高地揚起在星空之下————


    △▲


    星期五午後——北區、地上部分——


    在一點一點灑下的冬日陽光中,北區南側站著一位少女。


    北區是人工島內尤為複雜的地方。


    ——所以才要努力調查!


    夕海走到延續至地下的樓梯之前,下定決心做了個深呼吸。


    這座人工島,除了從佐渡上橋的西區和通往新瀉市的南區,還存著其他各種各樣的區域,不同區域裏也被各種不同的組織管理著。北區這裏是跟關西暴力團體有很遠關聯的公司在管理。能瞞著本土的司法組織最好,所以才在北區做各種違法的事。如果傳言可信的話,這裏已經成為了外國來的麻藥和武器的流入中轉地點。


    因此,北區在這座城市裏是個特殊構造的組成部分,一般居民都不怎麽接近。因為這節關係,城裏把這裏認知為僅次於最下層的危險地帶。


    但是,夕海完全不在意這種事。至今為止的探索的確有很多次都感到了危險,但都被她的好奇心和使命感給打消了。說到底這是因為她的行動感好呢,還是幸運的饋贈呢。


    地上部分跟其他區沒什麽區別,規整地排列著幾幢大樓,一旁的兩車車道冷清地伸展著。


    以前曾經來過這個區幾次,但都隻是在一般的通路上走。裏麵的道路跟設計階段時的地圖完全不同了,父親留下來的地圖裏也隻用紅色進行了少許修正。地下部分在道路交叉點會堆積著路障一類的廢材和垃圾,建築物擠在一起變成了迷宮。


    這一代居民很少,嚴重時路上連一個行人都看不到。當然這裏也沒有其他區能看到的交易,實際上可以說是非法組織的後院。


    夕海沒有走一般通路,而是在尋找其他入口。


    那個入口在樓梯背麵,是個造成後就被置之不管的工地現場。


    “哎哎……有、有了!”


    在父親留下來的設計圖上畫的地方,一個洞穴張開著大口。


    有廢材鋼筋的影子,體型大的人想要進去恐怕很困難吧。


    風吹雨打後鏽掉的鐵壁。敞開的排氣管。


    抓住內部清掃用的把手,她滑行進黑暗之中。


    身上裹著厚厚的衣服,戴上父親用過的帶燈安全帽,踏足於從未看過的“未知領域”。


    而對前方等待著她的是何等恐懼毫不知情。


    △▲


    星期五傍晚——西區、旅館大廳——


    誠一做夢了。


    一切都是那麽的懷念。五年前的風景。


    香奈枝坐在一旁,拉自己去橋上時的地方。


    記得應該是在姬崎燈塔上的對話,但不知道為什麽,燈塔的樣子很模糊


    。


    不隻是燈塔。除了香奈枝以外的所有風景都很模糊。


    高山、大海、樹林、房屋、海岸、長椅——還有天空中盤旋的老鷹,看上去都是歪斜的。老鷹不知為什麽像烏鴉一樣撲著翅膀。


    誠一注意到是在夢中了。平常這時就該醒來了,但他流連於夢中,拚命地想留下記憶。在來到這座“城市”之前的一切。那理應看慣的景色。自己原本應該屬於的世界,現實——


    “……一,誠一,在聽嗎?”


    香奈枝搖著他的肩膀,誠一在夢中回複了自我。


    “啊,抱、抱歉。發了會呆。”


    無意識地開口說道。即使知道是做夢,麵前香奈枝的話還是很鮮明。


    不隻是聲音,跟周圍模糊的一切相比,隻有香奈枝的臉還和當時一樣。


    “真是的,好好聽我說啊!是很重要的事!”


    “嗯,抱歉,拜托你再說一次吧。”


    一邊懷念著,一邊想要再多聽一會香奈枝的聲音。也許就是這種想法不斷將誠一帶入夢中的吧。


    但是——


    “所以說啊,誠一。為什麽沒有保護我呢?”


    “——哎?”


    從這句話開始,模糊的風景一下子複蘇成鮮明的映像。太陽從原以為是藍天的空中消失了,周圍的森林和地麵被粗俗的灰色染透了。


    等回過神時時,已經是自己看慣的風景了。


    非法建築林立的,人工島北側的入口。也是香奈枝死去的地方。


    猛地看向香奈枝的臉。


    她的臉上寫滿了痛苦,隻是痛苦,表情中沒有一絲憎恨和悲傷地盯著誠一。


    “所以說啊。”


    香奈枝的側腹部破裂了。紅色的液體在視線範圍中飛濺,把整座橋都染紅了,隻是不斷地染紅。不隻是橋,連天空大海降下的雨都被染成了深紅色,隻有香奈枝的臉一片蒼白。


    “——為什麽,沒有保護我呢——”


    在這句話似完非完時,香奈枝的頭被子彈打中開始變紅——


    ————醒過來了。


    誠一沒有發出慘叫,隻是靜靜地睜開了雙眼。就像是依照自己的意識回到現實中一樣。冷汗將手掌濡濕了,能感覺到自己激烈的心跳聲。即使如此,也沒有感覺到訝異或痛苦。


    《——為什麽——》


    隻是,明明回到了現實中,他的腦海裏還不斷回響著香奈枝的聲音。在一切都很曖昧的夢中,隻有那句話尤為鮮明地不斷重複不斷重複,向他襲來。


    《為什麽,為什麽沒有,為什麽沒有保護我呢?為什麽為什麽隻有你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為為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啊啊啊啊啊啊》


    “嗚哇啊!”


    猛烈地搖著頭,把這聲音從腦漿中甩出去。這時總算神智清醒了。


    向周圍看去,看慣了的景象中一位女性站在那裏。


    這是成為了事務所的旅館大廳,也是昨天對葛原下命令的地方。看來是在沙發上小憩的時候一不小心睡著了。


    “沒事吧?”


    椅麗擔心地詢問他,而他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又——想起她的事了嗎?”


    站在沙發後方,麵朝戀人發出的清脆聲音。


    帶著全都理解的表情,椅麗用兩臂摟住誠一的頭頸。


    椅麗跨過椅背溫柔地抱著他,而誠一將空虛的視線投向虛空。


    “謝謝。我——已經沒事了。”


    “別勉強自己。”


    時間靜靜地流動著,包圍在兩人四周。


    彼此之間都沒有說話。也就這樣看不清彼此的想法。


    這時誠一的手機響了。


    椅麗靜靜地從誠一身旁離開,坐在沙發的另一側。


    “是我。”


    說了一會後,誠一長歎一口氣掛了電話。


    對很感興趣地盯著自己的戀人,


    “葛原好像沒事了。我去一下。”


    隻說了這麽一句話。那表情似乎有些放鬆,又有些膽怯。


    目送他的椅麗,再次帶著複雜的表情仰望天花板。天花板的裝飾已經開始變黑了,隻有熒光燈的光亮不斷在她的眼瞳中空虛地跳動。


    △▲


    星期五夜晚——東區、地下——


    ——討厭的夢。


    戌井隼人在夢中說道。


    站在整潔而陳舊的小屋裏,麵前的電視裏放映著古老的動作片。是隼人離開日本時帶來的動作電影dvd中的一張。


    仔細一看這段映像,便讓他清楚地記起了自己身在何方。


    十年前,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家。在一個距南美小國的國境線很近,被森林包圍著的村莊中。雖說是好不容易才通了電,但這個地方生活上倒沒什麽不方便的。隻是語言、文化和法律環境都跟日本的氛圍完全不同。在十五歲這個多愁善感的時期,隼人看到了這裏和日本之間的鴻溝,但是他的心沒有受到太多影響。


    本來隼人就是個跟人很少來往的少年。擁有不少租賃dvd和網上下下來的電影和遊戲。有這些就夠了。隻有電影的數量讓少年體內的世界變得寬廣,而相反地,這也讓他迅速從現實世界中脫離。


    他現在夢見的地方,是十年前發生的某起事件的舞台。


    一個將沉迷於虛幻之中的他敲醒的現實。


    隻是,這個現實太過於殘酷——以至於沒有現實感了。


    夢中的光景是正要發生那次“事件”之前。


    連正在看的電影場景都細致地再現了。


    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而且,他也知道這是不管發生什麽都無法改變的故事。


    隻有意識特別的清楚,而身體卻無論如何也不聽從自己使喚。


    而且——就算身體能自由動起來,結果也是一樣的吧。


    無能為力,隻有無能為力。


    隼人在夢中拚命地重複著一句話。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無能無力——


    就在他在心中斷言的一瞬間,槍聲響徹夢中。比起電視音箱裏流淌出來的聲音,更像是真正槍聲的破裂音。等注意到那是真的槍聲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在蓋成平房的建築物容納範圍內,響起了超常人數的腳步聲。


    這雜亂的聲音沉重而又激烈地動搖著隼人的心。


    最後,隼人房間的門被打開了——裹著樸素軍服之類衣物的男人們一擁而入。他們手裏握著粗俗的小型自動手槍,指向隼人說著聽不懂的語言。


    說起來,這就是隼人身邊第一次來訪的“非日常”。隻是,同時這也讓他認識到了現實的悲哀。


    隼人最後也沒能成為電影主人公。


    頭腦為突然發生的事態陷入混亂,比起把握現狀,身體就先被恐懼支配了。


    對持槍的男人們,十五歲的隼人所采取的行動——隻是咯啦咯啦地顫抖著,不斷重複著不知對方能否聽懂的“help”,舉起雙手而已。


    之後,隼人被穿軍服的男人們押送著離開了房間。看向跟玄關相連的餐廳時,父母被按倒在餐桌上。


    接著男人中的一個掏出手槍————


    ——隼人有意地醒了過來。


    是已經習慣了嗎,他毫不介意這個對他來說的噩夢,連冷汗都沒流。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所以才醒了過來。就算發生什麽,他知道也不會是看了以後會讓人有好心情的事。


    “總算醒了嗎,癡呆。”


    隼人模糊的視線範圍因為這句話而鮮明地浮現起來。狹窄的小店裏,不相配的


    大型壁掛電視。隼人麵前放著吃過的拉麵碗,完全冷掉的湯上凝固著一層白色的油。


    “呀,竹叔。我吃飽了。”


    “吃飽個頭!還沒吃一半就睡著了!你當我是白癡啊?啊啊?比起我的拉麵還是打著呼嚕大睡特睡更開心嗎?”


    東區地下的鬧市。在鬧市一角的拉麵店裏響徹了老店主的怒吼聲。快到深夜,周圍已經沒有人氣了。


    “我可是不打呼嚕的呢。咦,難道打了嗎?畢竟白天做了不少活動呢。是累了。打呼嚕什麽的就忍一忍吧。”


    “你就不想除了嘴也活動活動你的胃嗎?”


    “我吃我吃。”


    看到店主禿頭上凸起的血管,隼人慌忙把冷掉的麵送入胃袋。然後一邊看著牆上的電視,一邊從嘴角漏出說話聲。


    “今天地上放的洋片已經結束了嗎?”


    “誰知道啊。”


    “可惡,我很想看的啊《doubleberetta》*2。隻拿著兩把貝瑞塔就跟美軍交鋒的littlegray(譯注:疑似人名)啊,簡直就像是計劃好給所有人都下了藥似的的嘛。”


    “好了吃完就趕緊給我回去!”


    店主不耐煩地說著,將空掉的餐具摞在櫃台上。


    “真是的,你也真能悠閑地在這吃拉麵啊。”


    聽到店主說的話,隼人注意到一件事。


    “竹叔,你知道了嗎?”


    “如果是說你被西區的家夥追殺的話。”


    聽到這裏,隼人臉上悠閑的表情消失了,他問道。


    “什麽嘛,在我睡覺期間給西區的家夥通報一聲不是挺好?”


    “就是對西區上邊的人喜歡不起來啊。而且……我也在這城裏住了很久了。人交給敵人行或不行的區別還是搞得清楚的。”


    店主以一如既往的口吻回答著,伴隨著喀沙喀沙的聲音開始收拾餐具。這家店沒有固定的關店時間,但能看出現在已經不會來客人了。恐怕是準備在隼人離開店的時候唰地關掉大門吧。


    “是嗎,謝了。”


    隼人隻說了這些,從錢包裏取出古舊的紙幣。


    “但是啊,我看上去有那麽壞嗎?”


    “啊啊,就那麽壞。”


    “嗚哇,打擊。我有點受打擊了。”


    店主暫時停下了手中的活,接下隼人遞過來的千元紙幣。


    “這城裏也有不少惡棍啊,但你很特殊。其他家夥還殘留有正派的部分。也就是還有雙腳著地的部分。但是,你完全不一樣。你不看四周。不,是不想看。本土那邊有時會發生獵奇殺人,我覺得你差不多就是那類人。該怎麽說啊,就像是把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否定了。平時你吊兒郎當的,隻是因為看不起周圍的人。你平時說的那些無聊笑話,也隻不過是表麵工夫。沒錯吧?”


    “……”


    帶著有些驚訝的表情,隼人直直地盯著老店主的臉。


    “戌井啊。你到底在追求什麽?殺了幾人幾十人幾百人,你還是麵不改色。雖說表麵上還是一副振奮的樣子。”


    “別說了,竹叔。”


    隼人會心一笑,就從櫃台前的座位上站了起來。然後連找的零錢都沒拿就開始收拾收拾準備回去。


    說是收拾,也隻不過是把掛在牆上的帽子深深地扣在頭頂。恐怕這就是他的變裝方式吧。


    “我隻是在注視著自己。隻是這樣。那個我比現在的我還要有型很多很多……該怎麽說好呢。英雄,沒錯,就是英雄。也就是說。我是為了追尋我當作目標的我——有那個我的世界而繼續我的人生吧。”


    “說什麽呢?夢話?”


    “我啊,是知道的。大概比這座城裏的任何人都清楚。電影裏出現的那些故事展開,在平時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不管是多以真實為賣點的戰爭電影,實際上去體驗一下的話完全不同。動作電影還有其他的也一樣。”


    “把理所當然的事當成自己發現的至理名言在講啊。”


    無視了店主的話,隼人巡視著壁掛電視裏的頻道。轉到播放洋片的台時,正好在放高潮部分。


    放映著雙手持槍的主人公將槍側著,擊潰了敵人的導彈襲擊,然後女主人公在最後一秒解除了定時炸彈的引爆裝置。


    “這種事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我比誰都清楚。但是啊,竹叔。就因為如此。就因為如此我才比誰都憧憬著電影、虛構的世界!比誰、比任何人都向往著電視裏的英雄,你明白嗎?”


    發表著激情演講的隼人,那副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在講述夢境的小孩一樣十分開心。隻是,他的眼裏浮現起些許悲傷的神色。


    最後回過頭看向店主,他帶著黑暗中浮起冰塊般的眼神這麽說道。


    “不管會死掉多少礙事的人。如果是為了成為那個‘我當作目標的我’,為了從現狀逃開的話,我什麽都會做——什麽都會。”


    邊穿過門板邊這麽說著的他,眼神裏有著無盡的黑暗、鋒利,以及深淵。


    一瞬間看到他那雙眼睛的店主,一邊再次確認了自己對這個男人的評價沒有錯,一邊把門板收回店內。


    走出小店,隼人自言自語地說著。


    “結果隻是想要逃避而已啊。——我是,那家夥也是。”


    周圍路上基本沒有人影。跟娛樂活動眾多的南區和沒有時間感的最下層不同,這裏很像本土的居住區,夜晚大多是被寂靜所支配的。


    在無人的道路上伸了個懶腰,他想起剛才店主說的話,變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啊啊討厭討厭。我那樣子是家裏蹲嗎。說什麽要喜歡自己?……真無聊。”


    隼人嘟嘟囔囔地像小孩一樣亂發抱怨,他的眼睛像是在眺望遠方。


    隼人準備就這樣回到最下層,但似乎做不到了。


    從四周的黑暗之中,浮現起六個像是幽靈般的人影。


    隼人麵對那六個人,臉是沒有印象——但他記得那身象征性的黑衣。


    ——好像是西區的的護衛兵。


    西區幹部是護衛大陸黑手黨一族的集團。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還是第一次,但隻是這樣隼人心裏就響起了“不妙”的警報。隻是看到對方的舉止,他就從黑衣人感受到了“在自衛團團員之上,葛原之下”的威懾感。


    據說他們的實力遠遠超出那些無法相提並論的小混混,全員都有些特長。考慮到時代和地點,雙節棍或者長弓之類的應該不大可能。十有八九是槍吧,或者是小刀之類的。就這樣流言不斷積累著,他們在城中以護衛“兵”之名而廣為人知。


    看上去他們是要攔住隼人,像是六個人中心人物的男人說道。


    “戌井隼人吧。”


    “認錯人了。”


    準備就這樣迅速地離開現場,卻被對方幹脆利落地堵住了去路。


    “如果知道是我就別確認了嘛……”


    “我們不準備在這裏殺你。會觸犯到跟東區的協議。”


    ——滿懷著要在其他地方殺人的殺氣麽。好歹也給我掩飾一下啊。


    隼人無奈地歎著氣,就這樣返回了已經放下門板的拉麵店裏。


    幾個人為他突然的行動麵麵相覷,但這家店應該沒有密道之類。確認了這一點,他們隻是在現場觀望著情況。依照跟東區的協議,要盡量避免對包括店鋪在內的居民動手。


    其中之一的拉麵店裏傳來高聲的對話。


    “怎麽又來了啊你這章魚!”


    “哎呀,不知道為什麽外麵有很多來抓我的人啊。”


    “不是說了我沒通報嗎!出去!別把我卷進去!”


    “不不不不,相信的,我相信竹


    叔啊。哎呀,不是的,我隻是想讓你去確認一下。”


    “為什麽。”


    隼人接下來的一句話像是故意要讓外麵人聽到似的音量很大。


    “店門口啊,要是並排躺著六具屍體的話不是很困擾嗎~?”


    “是的話就把你變成第七具屍體,給我記住!”


    短暫的沉默之後,拉麵店的門打開了。


    “我們可是被小看了啊。”


    六人組皺著眉頭,其中一個把手伸向隼人的衣袖。其他五人也相對靠近,隼人看著他們的站位關係會心一笑。


    因為六人組懷有對槍的警戒,在隼人的手輕輕揮起的瞬間,他們的視線全部集中到了一起。


    刹那間,男人們的頭上降下了朱紅色的霧。


    “……!”


    隼人口中噴出的霧迅速而確實地擊潰了六人的眼睛。


    對兩個被噴的較少的人把口中剩下的所有液體都噴了出來。


    拋下正在揉眼睛的男人們,隼人吹著口哨跑向通往最下層的樓梯。


    最後還不忘跟男人們告知“沒被殺要向竹叔道謝哦”,不過結果卻變成了口齒不清的“呼呼哈嘞哈啦啊啦活活活……”。


    隼人一邊向地下跑去,一邊盡量地伸展著舌頭,喘息也變成了激烈的呻吟。


    “唔啊啊啊啊啊啊。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嚇哈嚇哈呼哈嚇哈……”


    忍耐著激烈的疼痛,隼人為自己的省事作戰後悔了。


    ——可惡,用辣油果然太猛了嗎……


    拚命壓住像要燃燒起來的舌頭,隼人整理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最後終於得出了結論,他的臉上也浮現起扭曲的笑容。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西區——不,狗木那家夥是認真的啊。”


    在最下層的黑暗中抱住自己的身體,隼人開心地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簡直就是電影嘛。就是這個啊就是這個,我一直在等這種情況出現!也許就是為了這個我才來到這個島的嘛!呼哈、呼哈哈……不行,太開心了。真的超開心。隻有我這麽開心可不公平吧這個。所以,也要讓狗木那家夥好好享受一番啊……啊啊有趣,一切都太有趣啦!”


    △▲


    星期五夜晚西區購物中心預定地


    一輛車停在了餐廳前。


    在開始變空的餐廳最內部,葛原和誠一相對而視。


    “沒事吧葛原先生。我很擔心你哦。”


    對這麽說著伸出手來的誠一,葛原一副局促不安的表情地說道。


    “讓您特地趕過來,實在很抱歉。”


    “不,你不需要道歉。是時機不好。沒想到會卷入那種事……”


    看來誠一已經掌握事態了。葛原想過,最壞的情況下會被懷疑是自己殺了堅村,所以已經做好了覺悟,但聽來似乎還有很多其他目擊者。有人做了看到七色頭發的男人進入那個事務所的證言。


    “隻差一步讓他跑掉了。”


    “你的生命更重要。因為那個人好像很厲害。”


    “您知道他?”


    對葛原的疑問,誠一歎著氣取出文件夾。


    其中一頁貼著一個年輕人的照片。雖然頭發的顏色不同,但葛原很快就判斷出那是戌井隼人。在照片下方,記錄著隼人的各種經曆。


    “戌井隼人。25歲……比葛原先生小一歲呢。15歲的時候因父母的工作關係前往南美,但之後父母被卷入內亂死亡。從那之後有一段時間的經曆不明——但現在如果在網上檢索的話,會發現他是很多海外網站上有名的熱點人物。他率領同一輩的年輕人組成了遊擊團——或者說是冒充的山賊和海賊活動多次,在那邊似乎是重點通緝犯之一。不過好像還沒有成為國際通緝犯。”


    誠一簡要地敘述著文件裏的內容,臉色緩緩陰沉了起來。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但五年前他剛到這座島上時,就跟南區的人發生過爭鬥。……意外的是,跟我來到這裏是同一天。不過,從那以後他就潛伏了起來……現在被認為是‘最下層’中有影響力的人之一。偶爾會出現在其他區,但從未跟我等的組織接觸過。”


    聽了他的話,葛原皺起了眉頭。


    “也就是說,給五年前起就沒有斷過的糾紛做個了結……”


    “我想過這個可能性,但——”


    看到誠一吞吞吐吐的樣子,葛原懷疑地問道。


    “不是嗎?”


    誠一有一會似乎都在遲疑要不要說出口,確認了周圍座位上沒有人,他平靜地說道。


    “北區也被做掉了。那邊的組織有五個幹部常駐在區域最深處——但因為要談判時聯係不上,就去確認了一下,全部都被射殺了。”


    葛原無言地咬著嘴唇,就這樣沉沉地合上了眼皮。


    “這也是——那家夥幹的嗎。”


    “恐怕是的。有人目擊到他走下了北區的樓梯。”


    “果然……隻有他一個人?”


    “不想認同呢。他在內亂的時候似乎殺了很多人。當然,他所在的一邊獲得了政權,所以不會給他添加罪名。內亂結束後他也沒有解散組織。這似乎才是他被通緝的原因。”


    聽到誠一的話,葛原繼續沉默著望向虛空。然後想起了跟南區對峙的那個男人的臉。


    跟至今為止葛原眼中的那個小混混不同,是個渾身纏繞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怪異氛圍的男人。臉上帶著輕佻的笑容,但眼瞳深處卻像是有個不知是什麽的生物在窺探一般,靜靜地釋放出威懾感。


    ——這種家夥為什麽要到這個城來?而且——能那麽隨意殺人的家夥為什麽不對自己和飯塚出手。


    葛原思考著自己的疑問,但很快就放棄了。事到如今再考慮對方行動的初衷已經沒有意義了。比起這個,首先不能放過對方接下來的惡行。不管他殺的人是多麽惡棍,不管有什麽樣的理由——如果認同了這種行為,葛原覺得就要失去自己的存在意義了。


    “總之,已經確認他最後一次出現是從東區的樓梯前往最下層。從那之後我就讓護衛隊在所有出入口進行看守,所以暫時不同擔心他會從最下層逃走。”


    “是嗎……”


    這時,店裏麵的老板娘走過來問葛原。


    “我說啊,有沒有看見夕海?”


    “她又跑去什麽地方了?”


    對葛原的疑問,老板娘露出十分不安的表情。


    “今天說是到晚上就回來的,但現在還沒回來。那孩子隻有約好的時間是絕對遵守的——”


    聽到她的話,葛原沉默著站了起來。他的腦海中浮現起少女走向最下層的樣子。


    “很抱歉,請允許我離開一下。”


    正在他克製著身體的疼痛準備去找夕海時,誠一對他的後背說道。


    “夕海是?”


    想要從頭說明一番,但限於時間隻能簡潔明了地說明。


    “這個餐廳老板的女兒。”


    “有沒有照片之類的?”


    “我這裏有。”


    老板娘把手伸入圍裙口袋裏,從裏麵掏出祈福袋。打開袋口取出幾張小照片。有六個孩子和夕海還有丈夫的照片,所以祈福袋裏才鼓鼓囊囊的。


    “就是這孩子。”


    誠一盯著夕海的照片看了一會後——取出便攜式照相機。


    “為了讓其他人看見時能通知我們一聲,把照片分發出去吧。”


    他舉起手阻止想要說些什麽的葛原,就這樣繼續聯係事宜。


    “我不是說過嗎。就算隻有我一個人也期望著更多人的安全……這就是我的償還。”


    “但是——”


    “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伴隨著這句話,誠一對葛原露出平時很少見的溫柔笑容。就像是少年般帶有單純味道的微笑。如果是平時熟知誠一的人,不仔細看的話可能都認不出來是他。


    跟誠一一起走出餐廳,葛原沉默著低下頭去。


    “不要這樣葛原先生。這不是作為你的上司才做的事。”


    這次帶著些許為難的表情,誠一對葛原小聲說道。


    “葛原先生。我啊,很尊敬你。”


    “哈啊?”


    對他突如其來的話語,葛原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應。


    “一開始我覺得太勉強了。追求這座城市的治安什麽的。但是,自從三年前葛原先生來到了這個城……該怎麽說才好呢,就開始覺得‘啊啊,也許可以’。隻要努力的話,我也許也能成為像你那樣的人。”


    聽到這些話,葛原反而陷入了混亂。他完全不理解誠一在說什麽。


    誠一看著一臉奇怪的葛原,哈哈笑著,繼續帶著為難的表情微笑。


    “葛原先生,你比你自己想象中更是這個城市的英雄。稍微有些自覺吧。”


    “哈啊。”


    對完全沒有實感的難懂話語,葛原隻給出了曖昧不明的回答。比起自己的事更想快點去找夕海,說老實話,他對誠一所講的那些完全沒有實感。


    “我作為這個西區的治安管理者,連一個女孩子都幫不了就太說不過去了。”


    一瞬間,之前的表情從誠一臉上消失了。葛原看著他,想起了誠一的過去。


    正在葛原想著該怎麽回話時,誠一走進了停在餐廳前的車裏。然後,越過車窗對葛原輕輕地行了一禮,便發動車子走掉了。


    在人流量還很大的道路上徐徐行進著,有些不合時宜的黑色高級轎車。


    目送著這滿是不協調感的場景,葛原微微歎了口氣。


    “……我怎麽會是那種大人物。”


    ——畢竟自己也是為了逃避現實才來到這座城市。但是,不管怎麽說這個地方也不過是現實而已。自己還會一無所獲地堅持下去吧。因為最後發現自己還是無處可逃。這樣的話,就全力接受現狀。就是這麽一回事。


    葛原咯吱地咬著牙,為了自己要做的事,向夜晚的城市飛奔而去。


    △▲


    星期五夜晚——島上某處——


    夕海在逃亡。


    在被黑暗覆蓋的夜晚的城市裏,毫無目的,不顧一切地。


    不是身後有什麽東西在迫近。


    隻是害怕周圍那異常的氛圍。


    她在這個瞬間,被出生以來第一次的“恐懼”支配了。


    跟失去父母時的悲傷、不安和孤獨界限分明,隻是單純的恐怖之塊。


    好怕、好怕、好怕。


    包圍自己四周的一切都好可怕。


    那麽喜歡的這座島、城市、人、氛圍——


    ——現在全都化為了完全不同的醜惡的“什麽”。


    連看到牆壁上的塗鴉都會為它們會不會撲上來而不安。


    能感覺到氣氛的沉重。黑暗像生物般蠢蠢欲動。


    猛然明滅的熒光燈,台階把手上的鏽跡,掉在路旁的普通垃圾,吸煙的老人,拿著傘的小孩,小混混們不停發出尖銳笑聲的大口——直到昨天為止都很喜歡。


    但是,一切都變了。


    簡直就像是在一瞬間整個世界都被扭曲了。


    夕海連自己都不知道要跑去何方。


    原本應當比這個島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內部構造的她,卻沒有辦法區別已經路過了好幾次的道路。她恐懼到了如此程度。


    到底是什麽把她逼迫到這個地步——要把時間追溯回傍晚時分。


    《回想》星期五傍晚——北區·地下部分——


    夕海穿過通氣管道,發現了北區的各種近道。


    通氣管道裏出人意料的寬敞,隻要能過入口,連成年人都可以輕鬆走過。花了半天時間在裏麵轉,她考慮著要不要再向裏麵走一走。


    根據父親留下來的設計圖,北區應該還有好幾條通道和房間。跟地上部分比起來,是從普通線路無法進入的地方,而且也應該有足夠的空間。


    用安全帽上的燈照亮前方的黑暗。


    積滿塵埃的空間裏,不知為什麽連一隻蟲子都看不到。


    在一般線路裏被廢材堵塞的地方,應該是和這個通氣管道前方相連的。


    這裏的前方對於她來說——不,對島上大半的人來說都是未知的空間。


    她的心因此而振奮了。恐怕連父親也沒有踏足過前方吧。pda裏的地圖也沒有記載任何前方的信息。


    夕海的心髒高聲地雀躍著,向那條狹窄的通道繼續前進。


    黑暗中她的雙眼散發著一層光輝……簡直就像她的父母在這條路的前方等待一樣。


    在管道裏前進了一會,她注意到從前方傳來了人的說話聲。


    夕海盡量不發出聲音地謹慎潛行。關掉燈之後,她發現管道深處發出了微明的光亮。


    (成了)


    從方向和距離來看,泄出光亮的地方是自己還未踏足過的地方。


    但是,她心中確實萌生出幾許不安。


    這前方到底——從一般通路無法進入的這個區,到底有誰在呢。


    她一點點挪動著身體,向灑下光亮的洞口移去。


    夕海露出臉窺探,發現是個寬敞倉庫之類的地方。天花板很高,所以理所當然的通氣孔也在很高的位置。


    從這裏掉下去就糟了吧。理解這一點的夕海感到自己體內的血管都畏縮了。


    說話人就在倉庫下方蠕動著。


    一個男人被三個左右的男人包圍了。不知道他們在講些什麽,從這個距離是沒法聽到內容的。


    男人們周圍堆放著巨大的木箱,裏麵放了些什麽也完全看不到。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呢。


    夕海正想放棄了繼續向前進時。


    變故突然發生了。


    這場連三十秒都不到的變故將她的世界、夢想和感情都擊碎了。


    夕海看到中間的男人正要伸出雙手——以為是伸出去,但他的舉動又有些奇怪。他的兩手仍然朝下,似乎隻有手腕和手背伸了出去。


    刹那間,黑塊從男人的兩袖中飛出。


    兩個黑塊被男人分別收入手中,於是男人握緊黑塊緩緩抬起手。


    “混蛋!玩什麽——”


    第一次清楚地聽到了說話聲的內容。


    接下來的瞬間高亢的聲音響起,激烈地震動著夕海的鼓膜。


    圍繞著中心男人的男人們開始紛紛倒地。她沒有馬上理解發生了什麽,隻知道了那些仰倒的男人臉上開著紅色的洞。


    然後,以男人的頭為中心,紅色的水灘浸染了混凝土地板。


    “什麽!”


    “你……想幹什麽,喂!”


    突如其來的呼喊聲。至今為止都不在這個房間的男人們出現了,向那個男人高聲喊叫著。他們沒有立刻接近,都躲在房間木箱的陰影裏。


    於是,她隻看到了一部分始末。


    兩個男人藏在木箱的陰影裏把手伸向懷中,這期間她看到了最先用槍的男人接下來的行動。


    十分迅速而無聲無息地跳上木箱,就這樣走向男人們躲藏的木箱。


    等男人們注意到時已經晚了,男人斜向下地扣動了兩把手槍的扳機。


    夕海不明白發生了什麽,隻是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通氣孔的鐵欄杆。


    這時,生鏽的欄


    杆脫落了,發出鐺啷的響聲。


    ——不好!


    夕海慌忙準備藏起來,站在木箱上的男人卻更快一拍地轉過頭來。


    就在她藏起臉的瞬間,夕海和男人互相看到了對方。


    男人看到的是因為恐懼而膽怯的少女的臉。


    夕海看到的是男人滿臉的瘋狂和凍結的眼神。


    比從通氣孔看下方時更嚴酷的壓力向她襲來。她一邊陷入會不會就這樣被殺掉的錯覺中,一邊拚命地向後退去。


    接下來的瞬間,通氣孔部分,剛才她的頭所在的地方,一個小小的死亡之塊穿過。更剛才相同的槍聲響起,夕海麵前的管壁上洞穿了一個小孔。


    “——————!”


    伴隨著沒有發出聲音的慘叫,夕海拚命翻轉著自己小小的身體。


    就這樣仰向後方四腳著地,像狗一樣跑起來。


    槍聲不斷,從自己剛才所在的地方開始不斷有震動傳來。


    也不知道最後子彈有沒有射穿管道底部,現在也沒有確認這一點的閑暇了。頭砰砰地敲擊著管壁和天花板,她忘我地奔走在黑暗之中。


    然後,總算到達地上之時——一切景色都變了。


    夕海跟出生以來第一次“自己的死”擦身而過。


    周圍的廢材、大樓、平時的通道還有延續的台階。映照在她眼中,一切都成了可怕的怪物。


    忽然視線範圍內有人影在動。


    “不……不要!”


    那隻是位路過的老人,但還是沒法抑製住湧起的恐懼。


    “不要啊啊啊啊啊!”


    看著突然從自己身邊逃開的少女,一位老人睜圓了眼睛目送著她。


    星期五夜晚——最下層——


    然後,她到現在還在逃亡。


    連左右都分不清楚,隻是漫無目的地奔跑著。


    已經沒有什麽地方讓人放心了。她這麽想到。


    什麽都無法考慮,她隻是不停奔跑,腳也終於開始嘎吱嘎吱地抖動。這是因為疲勞呢,還是因為恐懼呢。她陷入了連這一點都無法判斷的狀況。


    隻是,向前。不斷感受到來自背後的壓迫感,隻是繼續向不知是何處的前方逃亡。她發現自己已經跑不動了。還有,這壓迫感是城市本身散發出來的。察覺到這一點的瞬間,她感覺到了加倍的恐懼。


    於是她還是沒有去向何處的打算,隻是鞭打著自己的腳向前趕路。


    向前,向前。


    自己背後除了黑暗什麽都感覺不到。


    她被背後的世界隨著前行不斷崩壞的錯覺捉弄著。


    向前,隻是向前。即使前方也隻能讓她感覺到黑暗。


    不知道要如何脫身。隻是想從會襲擊她的“什麽人”身邊逃開,她想起前幾天自己發現的密道。恐怕隻有自己知道的最下層密道。


    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密道。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即使是在北區的那個男人,也應該不知道這條通道。小孩子一個人好不容易才能穿過的間隙,是建造中途被廢棄的通往電梯傳動軸的小道。


    但是——混亂中的她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


    到進入這條密道為止都還好,但就這樣趕向最下層正中就很糟了。


    施工中途被廢棄的電梯。一位少女從裏麵跑出。旁邊看到的幾個人不可思議地環視著電梯內部。


    奔跑、奔跑、奔跑。哪怕遠一點也好,要到離那個男人遠一些的地方去——


    正要跑向能看到海的地方,她覺察到“從橋逃到本土去”是最有效的辦法。但是已經太遲了,她很害怕現在再返回上層,所以做不到。


    有沒有、有沒有能離開島的辦法。有沒有可以依靠的人——


    這麽想到,她第一次環視著“最下層”的街道。之前來的時候除了對“地理”毫無興趣,但現在到了這裏,她第一次感受到最下層的人和氣氛。


    同時,簡直就像是步行者天國的各種繁華喧鬧聲傳入她的耳朵。


    周圍的熒光燈不再明亮,懸掛在牆壁和建築物上的白熾燈和地麵上的鹵素燈的光明閃耀著她的眼睛。鹵素燈的光太過強烈,回到暗處時連人的臉都看不清了。


    但是明亮也是這裏明明是冬天,卻奇怪地感覺不到寒冷的最主要原因。


    周圍時常有人走動,確實比西區購物中心的人口密度還要高。各種各樣的小攤並列排放著,隻是台上擺的東西全是夕海沒見過的。


    道路本身不那麽寬闊,狹窄的路麵上還橫躺著好些人。有很明顯在打鼾的人,也有一動不動散發出惡臭味的人。


    之前來的時候是白天,並不像現在的最下層這樣生機勃發。


    夕海為撲麵而來的生機一瞬間忘記了恐懼,但很快就想起自己身處困境。


    “喂。”


    聲音響起的同時,夕海的肩膀被用力地抓住了,她被強製性地轉過身去。


    出現在麵前的是偏離了自己焦點的高大男人。他的襯衫皺皺巴巴的,袖子隻剩下一隻。露出肌肉的手臂上膨脹著幾個紅色斑點狀的東西,但夕海沒有明白其中的含義。


    “喂。”


    “是、是!”


    對向自己搭訕的男人,夕海恐懼而畏縮地給出了回應。


    但是——


    “喂!”


    “是、是?!”


    “喂喂!”


    “……什、什、什、什麽!?”


    “哦哦啵哦哦哦哦哦喂、喂!喂!喂喂喂喂哦、喂哦哦哦哦哦哦!”


    眼球骨碌骨碌轉動著迫近的高大男。周圍的人若無其事地路過,高大男跟她之間的距離繼續縮短。漸漸地接近到了沒法再退縮的地步,高大男襯衫的扣子已經能擦到夕海的鼻子了。


    想要逃,卻沒法從緊扣自己肩膀的手中鬆脫。


    “噫……”


    淚水盈眶地拚命抓撓對方的手,但男人沒有很疼的樣子——接下來的瞬間,他忽然舉起另一隻手裏的傘。然後就這麽嘟嘟囔囔地在頭上來回旋轉著那把傘。


    “救命啊——!”


    她好不容易從喉嚨中擠出悲鳴,也總算是有人看向這邊了。


    “那誰啊。”“你說哪邊?”“男人那邊。女的是以前在那兒被賣出去的小孩吧?”“不是,那個小孩隻有一隻手吧。”“不好。”“要被幹掉了。”“誰去救救她?”“——大哥,剛才就在那邊吧。”“啊,來了。”“誰去叫他過來。”“好萌~”“好羨慕~”“呐呐,那孩子會死麽?”“誰啊,那個打了興奮劑的。”“那是興奮劑麽?不對吧。”“我們不去救麽?”“太麻煩了。”“好棒的理由。”“還是去~嘛~”


    周圍瞎起哄的人們擅自評論著看到的事,但實際上沒有一個人采取了搭救的行動。夕海絕望地溢出淚水時,起哄群眾第一次騷動起來。


    “啊,來了來了。”


    人群後方似乎有什麽動靜。接下來的瞬間,起哄者分開成兩列,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男人審視著現狀並看向少女,帶著認真的神色詢問她。臉和衣服都看不清。在鹵素燈的逆光下,好容易才能看出對方的剪影。


    歪著腦袋,指著高大男的方向——


    “……這個人,是你爸爸嗎?”


    夕海一瞬間沒有明白他的意圖,在理解的同時慌忙搖了搖頭。


    “了解。”


    短短地說了一句話,人影瞬間抓住高大男的領子,就這樣拉到自己那邊去。


    “哦哦哎啊啊啊啊!”


    高大男的手從夕海肩上拿開了,用傘把敲向人影的頭。


    “好痛。”


    男人這麽說著,繼續使


    勁扯住對方的領子。但是,高大男毫不畏懼。周圍的起哄群眾也完全搞不清楚那個男人會怎麽做。


    “……果然太勉強了嗎。”


    男人突然鬆開高大男的領子,向踉蹌的對方的頭飛踢一腳。


    高大男的身體略微向空中飄起,接著崩落在地麵上。


    起哄群眾們發出輕聲的歡呼,夕海為一瞬間發生的事屏住了呼吸。


    讚歎的聲音很快就消失了,起哄群眾又開始若無其事地走向鹵素燈光中。


    其中隻有救了夕海的男人不滿地嘟囔道。


    “好奇怪啊。葛原大哥隻用了一隻手就做到了。到底是怎麽做的呢……”


    “你認識葛原哥哥嗎!”


    聽到少女喊出的話語,人影開心地微笑著。


    夕海的雙目總算習慣了光線。微微眯起眼睛,在清楚地確認了男人樣子的瞬間,她屏住了呼吸。


    “認識,是一起跳樓自殺的同伴啊。”


    男人的頭發是完美的彩虹色——他看著夕海的麵容,開心到整張臉都扭曲了。


    譯注:


    1佐渡的流放史:佐渡是個天寒地凍的地方,過去曾聚集了不少流放者。世阿彌是日本能樂的集大成者,而僧侶日蓮是日蓮宗的創始人,他們給佐渡島留下了豐富的文化、藝術和宗教資產。


    2《doubleberetta》:beretta是貝瑞塔手槍,此名疑似來自中村惠裏加的《doublebrid》意思是有人和妖的雙重血統,台灣有漫畫發行,被翻成《妖裔特警》,這名字很雷所以==……順便一提,中村跟成田的關係應該不錯,成田的後記裏常有提到。(譯者的目標是橋→針→此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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