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利沒有自我這種東西。她自己最清楚不過了。


    凱利·八房這個名字也不過是為了方便取的假名。


    她的語言、容貌、表情、思想。全都是現學現賣,根據時機和場合巧妙地使用。她的一切行動都是虛假的,而這也不折不扣正是她的個性。


    她總是模仿著別人的人格生活。平時開玩笑的語氣,偶爾妖冶的眼神,希望可以采訪時堅定的表情,全部都是。


    島上的人不怎麽了解,但她正是蒼藍電波的“第二代”局長。


    初代那一位似乎在人群剛剛開始在島上聚集時就開始工作了。


    凱利是被那位初代買回來的。


    最下層的商品——倒不是妓女之流,但真的被當成“東西”來賣的她,被自稱八房的男人買了回去。她眼看著對方為了得到自己交出大筆鈔票。


    凱利在被交到對方手上的一瞬間,很容易就從現場逃脫了。


    向背後一瞥,看到了隻顧把錢搶到手就逃的人販子。最下層就是這種地方。拿出錢的人被視為笨蛋。拿著錢的人也被視為笨蛋。於是,笨蛋漸漸沒了錢。如此重複往返。被金錢眷顧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會墮落到這種地方來。


    她正要就這麽放下心來繼續逃——但她失算了,因為長時間的監禁,她的腿變得很虛弱。


    逃亡隻上演了二十五秒就結束了,她被一隻白色纖細的胳膊猛地抓住了。她根本反抗不了,兩手就被按住拉進了貨車裏。


    凱利已經做好了被殺的覺悟,但戴著藍色眼鏡的男人一臉極其愉快的表情,為她講解了貨車裏的器材。


    聽了他的講述,凱利明白了他似乎是“藍藍電波”的dj。


    八房沒有做別的,隻是一點點告訴她放送的構思和組成。凱利即使很困惑,也隻是暫時觀察著情況。就算再逃一次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而且她認為也不會過上被當成東西對待時那麽殘酷的生活。


    某一天,她問八房為什麽沒有推倒自己。然後他笑著,“我啊,喜歡熟女,嘻哈哈哈哈哈哈。”隻是這麽回答道。


    那為什麽要買自己。帶著疑問她漸漸地熟悉了工作,變得能夠協助八房每天的放送任務了。


    通過車內的生活,她了解到關於他的事就隻有對女人的興趣,以及口癖是“嘻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這樣某一天,他再平凡不過地死掉了。


    “啊啊,真是抱歉啊,那時候是必須把自己的工作傳承給某人啊。其實也許是誰都無所謂。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隻說了這些,他就笑著倏然去世了。


    還沒搞清楚情況就死掉了,這讓她很是為難。


    他為什麽要在這個城裏成立放送局,到底得了什麽病,如果誰都行的話為什麽要特意選擇價格高昂的自己。到最後也沒搞清楚就結束了。


    ——他有沒有從為自己掏的錢裏獲得相應的快樂呢?雖然沒有給過一分錢,但至少也給了自己飯和衣服,他獲得相應的滿足了嗎?


    最後發現自己對他完全不了解時,她總算哭了起來。


    獲得自由的她結果還是繼承了放送局。為什麽八房一直要堅持做這種事,為什麽而開心,她隻是想知道這個而已。


    就像夕海在製作地圖時能看到父親一樣,她在電波中追尋著那個自己沒有愛過的人。反正從最下層出身的自己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初代留下來的藍色眼鏡。戴上它的同時就變成了他。語氣、性格和表情都是。變成在短短的時間內了解到的他的一切。


    從跟絕望和希望都無關的狀態開始廣播放送的二代蒼藍電波。


    雖然隻有幾個耳朵尖的聽眾發現,“dj的閑扯怎麽變差勁了?”


    然後,時間流逝——


    “啊~啊~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啊不行不行。完全不行!什麽不行啊我不行!”


    停在西區地下部分的藍色貨車。在這輛車後部的“播音室”裏,凱利在地板上翻滾著喊出她的自言自語。


    “啊~全都太無聊了~太無聊~!連今天的嘉賓都沒決定,我到底在幹嗎啊我!好不容易發生了大事,當事人葛原卻沒抓到犯人,組織關係者也全是‘無可奉告’!實在沒辦法,就叫東區拉麵店的竹大叔或西區飯塚餐廳的老板娘來做訪談吧……還是說放點什麽cd廣播劇來混淆視聽呢……”


    焦躁地在電腦裏搜索cd廣播劇,車內忽然響起一個很輕的聲音。


    看來是有人在敲側門。


    凱利看到窗戶外一個孩子的手。正想著橫豎不過是飯塚餐廳的小鬼在惡作劇罷了,卻注意到那隻手明顯受到過日曬。


    “夕海嗎?”


    說到這個區曬過太陽的小孩,就隻能想到葛原以前救的少女了。凱利知道她現在是餐廳的小孩,但這孩子不像是會搞惡作劇的人。


    “發生什麽事了?啊,難道說是那個。想要接受今天的訪談?怎麽會呢。嘻哈哈哈哈哈。”


    格格笑著拉開門——


    “嘻哈哈——哈?”


    斜眼看到少女身旁的男人,她像是故意發出的笑聲突然停止。


    彩虹色頭發的男人一邊比出v的手勢,一邊抬起頭來。


    “你,難道是——”


    在這句話似完非完時,一把槍抵在了凱利的下巴上。


    男人微微一笑,以理所當然的語氣進行著自我介紹。


    “呃~就那什麽。不過是個路過的——電波劫持犯罷了。”


    △▲


    星期六午後——北區、地上部分——


    “到底去哪了啊,夕海那家夥。”


    最後過了整整一天,夕海還是沒有回來。葛原把本職工作都交給部下,自己一直在找夕海。但是在寬廣的人工島上找人,沒有任何線索就等於拷問。雖然自衛團接過很多次找小孩的委托,實際上平安無事找回來的最多隻有一半。


    葛原從附近的居民到小混混都打聽了個遍,還是沒得到什麽有用的情報。隻有一位老人憤憤地說“受過日曬的小姑娘嗎,看見我之後就逃掉了”,但他不記得夕海跑去哪裏了。


    想著她會不會是去最下層了,正準備過去——


    《大家中午好!到本周“街頭藍藍傳記”的時間了!》


    通往西區最下層的樓梯途中。揚聲器裏流淌的不是往常聽慣了的雜音dj,而是沙啞的女聲。


    “說起來,今天是周六啊。”


    沒聽說過誰是嘉賓,而且現在也不是在意這種事的場合。


    “等下。”


    忽然想起什麽停住了腳步。能不能借助那個廣播找夕海呢。凱利對其他區很了解,而且擁有能號召全體手段的也隻有她。實際上她也有好幾次都召喚過行蹤不明的人並在放送中加了懸賞金。雖然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但能試的辦法都得試一下吧。


    這麽想著,正要去找出她在哪——


    聽著揚聲器裏流淌出來的內容,葛原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


    《那麽現在介紹今天的嘉賓。這座城市“最下層”的權威,跟上一周的狗木先生一樣以統一城市為目標的——戌井隼人先生!》


    《呀,你好你好!哎呀那什麽,比起統一,正確地說應該是支配才對。》


    這個聲音確實跟那個彩虹頭男人的聲音一樣。


    葛原仰望著購物中心的天花板,歎息般長出一口氣。


    “來真的啊……”


    連天花板上都有不少塗鴉,而它們就像在嘲笑自己一般。


    △▲


    同一時分,狗木也在收聽這段放送。聽著流淌在旅館大廳裏的聲音,他通過無線對部下發出指令。


    “現在馬上找出貨車的具體位置。”


    按掉無線對講機的開關,他滿臉憎恨地說。


    “戌井隼人……你想做什麽?到底是怎麽從最下層……”


    這個島的最下層有二十個出入口,他在每個出入口都布置了六個黑衣人待機。本來在最下層和上層之間來往的人就很少,不可能會出現人群擁擠的狀況。同樣的,也沒有貨車移動到最下層的報告。


    那個男人到底是怎樣出現在上層區域的。


    像是在嘲笑誠一的疑問一般,揚聲器裏繼續響起帶有諷刺口吻的聲音。


    △▲


    東區的地上部分。停在空地上的貨車裏,現場直播的訪談正在淡然地繼續中。


    “——那麽,您也和狗木先生一樣,期望著城市統一嗎?”


    “嗯,差不多吧。隻是我跟他從根本上就不同。他想讓城市被法律和議會束縛住——跟我的意見完全相反。我想從城裏排除一切‘組織’,讓大家進行自由的買賣。不管那些保護費和繳納金。”


    “您認為這個方法能夠得到現在管理各區的組織認同嗎?”


    “不認同的家夥們現在怎麽樣了呢!正在收聽廣播的善良市民們恐怕不知道——但‘組織’裏的各位應該很明白吧?反抗我——最下層的做法,結果會怎樣呢。反抗我的北區和南區幹部最後怎麽樣了?”


    對開心大笑的戌井,凱利麵無表情地繼續提出問題。


    “那是什麽意思呢?”


    那兩個區發生的事已經傳入了凱利耳中,但她還在促使對方深入話題。


    “這件事狗木誠一知道的很清楚哦?我能說的就是這些。接下來就無可奉告了。”


    △▲


    “他在挑釁狗木。”


    殺了南區和北區的人,接下來就是你了,是這個意思吧。葛原如此理解。


    △▲


    《和狗木先生見過麵嗎?》


    《……也許偶然間碰過麵,但從未互相報上姓名。不過,我很清楚他的想法。因為通過上周的節目聽了他的訪談,就做了不少調查。》


    “沒事吧?”


    把手放在誠一的背上,椅麗擔心地注視著他。


    對此,誠一被比做噩夢時還要多的冷汗濡濕了,他以不尋常的程度喘息著。


    “怎麽回事……?”


    但是誠一不知道自己流冷汗的原因。隻有不好的預感向他的後背壓來。


    △▲


    《您說做了很多調查?》


    《很多就是很多。說出來太可憐了,所以就不在廣播裏講了吧。是啊,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很像。跟我。》


    《戌井先生和狗木先生嗎?》


    《是的。那家夥跟我很像。但是有些微妙的不同。是翻轉過來了吧,簡直就像在照鏡子一樣。》


    《我不這麽認為。》


    《一般人不這麽看吧。但是,他的內心跟我很像。比如說,我很喜歡電影。然後呢,很想成為平時出現在電影裏的,尤其是出現在我最喜歡的動作電影裏的人。電影般的生活方式——這就是我的風格。其實啊,電影裏的動作在現實中的確不可能,但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加憧憬。》


    “跟狗木不是完全不同麽。”


    葛原皺著眉頭收聽著放送內容,但同時還在為尋找貨車而在城裏奔走。


    像是在回答他的疑問一樣,揚聲器裏傳出滿是諷刺意味的聲音。


    《那個叫狗木的家夥也一樣。想讓自己成為別人。他是英雄誌願吧。啊~啊,我不是在故意說他好話哦。他是發自心底地想讓這個城變好。但我說的是另一回事——在心底更深處,那家夥在逃避現實。說是過去也行吧。》


    《逃避現實……嗎?》


    《沒錯沒錯。我也是。不過我和他完全不同。我很喜歡現實。說是愛也可以。正因為如此,才想要更開心更快樂地享受現實。為了我自己好。也就是說,將現實趕入妄想中……所以逃走的反而是現實。但是狗木不一樣。那家夥是純粹的現實逃避。討厭現實討厭到無能為力,想要創造出適合自己的世界,然後再逃進去。》


    △▲


    “這家夥在說什麽……?”


    聽著揚聲器裏傳來的聲音,誠一小聲說道。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用異樣的眼神盯著大廳裏的揚聲器。


    自己跟那個男人到底哪裏像。他確實想要逃避現實。這是自己也知道的事,所以不會去否定。


    但是,這個男人又知道我什麽。明明對我的事情完全不了解——明明是個任意妄為的恐怖分子,能了解我的什麽。哪裏像了。


    《為什麽能夠如此斷言?》


    《剛才不是說了嘛?因為調查了他的過去。……從沒有報出假名這點來看,他心裏也許還有著想要重返現實的情結吧。》


    誠一體內有什麽東西正在膨脹。


    ——這算什麽?


    聽著廣播裏隼人的聲音,他的腹部深處有個自己都不知道實體的東西出現了。


    他說的話自己也清楚。而這也正是自己封存了的東西。


    自己都想否定的事,憑什麽這個男人能厚顏無恥地說出來呢。


    《還是說,是對女友的補償呢?即使從人、社會和關係網中逃開了,但記憶是沒那麽容易逃脫的。那家夥比起期望這個島的秩序——更想保護島本身吧。取締槍支陷入自我滿足,然後這座島本身就不會像九龍那樣被破壞殆盡吧。》


    《我想這裏麵也多半混雜著您的猜測吧。》


    《嗯~也沒錯。但是總覺得能明白那家夥在想的事。因為我們很像嘛。我覺得一定會成為好朋友哦?呐,在聽嗎?狗木誠一君~!》


    哢嚓


    誠一沉默著將桌子上的大理石煙灰缸丟了出去。正中揚聲器下方的煙灰缸摔了個粉碎,但隼人的笑聲卻沒有停下來。


    ——為什麽?那個男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看不出自己和那個男人有什麽共同點。為什麽他會說彼此很像。


    剛才丟出煙灰缸的瞬間——他覺察到了自己體內湧起的東西是什麽。


    那是隨著廣播不斷放送產生的,對戌井隼人明確的殺意。


    但是,覺察到這個事實的誠一愈發混亂。


    ——殺意?我對……那個男人?為什麽?為什麽有這個必要?是說我在他身上感覺到了什麽嗎。他說的話全部都是戲言,隻是隨便說些什麽挑釁他人罷了。那為什麽我會湧起這樣的殺意?不是憤怒。是超越了憤怒,隻有純粹的殺意在湧現。不能讓那家夥跟自己存在於同一個世界,不然的話,消失的就會是自己這方。


    這種強迫觀念開始在誠一的腦海中形成漩渦。


    看向身旁的椅麗,她帶著認真的表情說。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到什麽地步——那個家夥確實很危險。”


    這句話還沒聽完,誠一就邁步走向旅館大門。


    “多叫點人比較好吧。帶上葛原先生如何?”


    對以冷靜口吻勸告他的椅麗,誠一也用冷靜的口吻給出回答。他冷靜的聲音中潛藏著激烈無比的憤怒。


    “沒有必要。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殺掉他。”


    他令人吃驚地隨口說出“殺掉”這個詞,但椅麗並沒有產生特別的疑問。


    反而是說出這句話的誠一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誠一輕輕甩了甩頭振作精神,但這個想法果然還是沒有改變。


    “就算是有正當的理由,我也不像被人看見。尤其是葛原先生。”


    “比起這個,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認為你能自己一個人殺掉他?”


    “我不知道。總之,至少我要跟他當麵對話。”


    目送著就這樣悄無聲息離去的誠一,椅麗小聲歎了口氣。


    “被自己的憤怒束縛了嗎。也差不多是時機了,對誠一來說。”


    她的眼中有些悲傷,久久地倒映著發黑的天花板。


    △▲


    “從剛才起那家夥就在說什麽啊?”


    葛原這麽想著,總算找到了貨車所在地的線索。


    今天白天有人看到貨車前往東區的地上區域。


    同時也聽到了不好的傳聞。還有個七色頭發的男人——和受過日曬的少女一起前往東區。


    不帶休息地奔走著,葛原沉痛地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到這裏也是——就算逃下去,結果我也隻能是無能為力嗎?


    像是要給予這麽想的葛原致命一擊,揚聲器裏開始宣告著那次事件的起始。


    《那麽最後再說一句吧。啊~該說什麽呢,我向這座城市宣戰!各區支配者階層的各位,今後要老老實實聽我的話~不然就會變成南區和北區那樣哦?》


    《說是最後,不是還有很多時間嗎——》


    接下來的瞬間,城裏的揚聲器中響徹了幹澀的破裂音。


    葛原停下腳步,全身熱血上湧,他屏住了呼吸。


    “凱利……等下,喂,給我等下啊!”


    一瞬的沉默之後,從揚聲器中傳來隼人戲弄人般的笑聲。


    《啊~啊~現在是麥克風測試中。今天降下了血雨。所以呢,這個“藍藍電波”就由我接管了。這就是真正的電波劫持犯?那麽隨便放點合適的音樂,讓思想乘上電波綿綿不絕地飛上天空吧,哈哈哈。》


    這時麥克風的聲音噗地斷掉了,沒過多久就流淌出輕快的斯卡音樂*1。


    葛原的拳頭憤怒地顫抖著,開始一口氣登上通往地上的台階。


    △▲


    “狗木先生,找到貨車了。在東區的第二停車場。奇怪的是,東區的人沒有任何動作。”


    “……我知道了。就那樣繼續待機。”


    通過手機收到了部下的報告,誠一獨自向現場趕去。


    ——東區組織應該比西區的根基更為牢固。如果說沒有動靜的話,是對隼人這種人的不屑一顧呢,還是說——


    誠一停下了思考。東區人的意圖現在是無關緊要的事。


    他依然毫無對策,隻是獨自一人向貨車所在的東區走去。


    那雙眼睛裏隱藏著明確無比的殺意。


    △▲


    葛原趕到時,貨車還停在停車場裏。停車場裏停著大概三十輛車子,因為周圍的護路樹和施工中的大樓,這個地方很難找到。


    貨車燈滅著,從裏麵傳出輕微的響聲。是島內揚聲器中流淌的斯卡核音樂(skausic)。


    葛原不加躲避地靠近貨車,又毫不猶豫地打開車門。用鑲有防彈纖維的手套覆住麵門,他猛地躥入沒有開燈的車內。


    他已經做好了聽到槍響的覺悟,但飛入耳中的卻是兩個聲音。


    “葛原!”


    “葛原哥!”


    穩坐在後座一角的兩位女性的身影。


    “凱利……夕海!為、為什麽在這!?”


    一邊為兩人在這感到驚訝,一邊環視四周。


    沒有其他人的氣息,看來隼人已經逃掉了。


    △▲


    時間略微向前回溯。


    東區南側。走在通往地上的樓梯途中,誠一的手機接到了部下的聯絡。


    “狗木先生,戌井那家夥從貨車裏出來了。他向北邊的樓梯去了……要追嗎?”


    “……”


    誠一輕輕咬了咬牙。沒想到他偏偏選了相反方向的樓梯。


    “啊,等一下,有人向貨車……葛原正向貨車門行進。”


    聽到這裏,誠一的殺氣稍微緩和了一些。要是逃到最下層的話,追起來應該很困難吧。而且,也不能在東區擅自亂來。最後誠一遲疑地向部下發出以下命令。


    “……我去貨車那邊。那家夥有可能會盯上老大和椅麗,把人都聚集到旅館那邊去吧。”


    “知道了。”


    △▲


    貨車裏,葛原放下警戒向兩人靠近。


    “沒事吧,夕海。”


    葛原剛一走近,少女的身體就微微顫抖起來。


    “怎麽了?”


    “葛原哥、葛原哥不會拿槍打我吧?”


    對她突如其來的質問,葛原不知道所指何事,陷入了混亂。


    “當然不啊。”


    “也不會射殺餐廳裏的大家吧!”


    “?……是被那個彩虹色的家夥威脅了嗎?沒事的,大家都沒事。”


    是聽到這句話放心了嗎,夕海總算撲入葛原的懷中。


    “我很是擔心你。那個彩虹色的家夥沒對你做什麽吧?”


    “沒有,是戌井哥哥救了我!”


    放下心來揚起滿是淚水的臉,夕海開始為隼人辯護。


    “夕海,我說啊,那家夥是殺了很多人的壞人啊。”


    “不是的!”


    “剛才那家夥的訪談裏他自己說的吧?北區今天……”


    葛原把要說出的話又咽回了肚子裏。他覺得不能再給夕海增添可怕的回憶了,應該把死了很多人的事掩飾過去,但是——


    “不是的!戌井哥哥說了謊!”


    “說謊?”


    “好了給我聽著葛原!我說啊,那個南與北事件是……唔哇!不好!”


    葛原不知所謂地歪著腦袋,突然凱利站了起來,把側門給鎖上了。


    “喂?”


    “一會再解釋!絕對不要把門打開!”


    葛原還沒來得及問,凱利就拉開播音室的簾子滑入駕駛座。


    他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而向外看去,發現了從停車場入口走過來的人影。


    身穿黑色西服的削瘦青年。葛原馬上就認出那是誠一。


    “笨蛋,那是誠一先生。我開門了……”


    這麽說著,他把手伸向門。


    “————不能開啊啊啊啊啊!”


    緊接著葛原發現人影的夕海,盡其所能地大聲喊道。


    這十足的魄力讓葛原有些僵住了。趁這個間隙,車子的引擎被發動了,為從接近車門的誠一身邊逃開而加速前進。


    把慌忙向後退卻的誠一甩在身後,貨車以凶猛的速度飆離停車場。


    誠一目送著遠去的貨車,愣愣地在原地佇立了片刻。


    過了一會,他取出手機,從通訊簿裏找出葛原的手機號碼撥了過去。


    △▲


    高速失蹤的貨車裏因為加速度的勢頭,葛原和夕海都滾到了地上。


    “給我等下!到底怎麽回事!”


    聽到葛原的高聲大叫,凱利一邊踩著油門一邊喊著回複他。


    “夕海啊!昨天看到了!也就是目擊者哦!”


    “什麽啊!”


    “你問她本人!我要稍微開快點了~!”


    沒有目的地。她隻是盡可能地讓車飛奔著遠離剛才的停車場。


    葛原放棄了向她搭話,看向夕海。


    她的身體微微地,喀噠喀噠地小幅度顫抖著。


    “沒事吧,夕海?”


    葛原撫摸著她的肩膀,少女淚水盈眶地開始講述。


    “那個、我、我、昨天、去了北區的倉庫、看到了、有人被殺的、現場、然後、我也差點被射中了……我怕的不得了就逃出去了、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到了最下層……”


    聽了她的話,葛原背後


    流下了冷汗。如果沒弄好,別說這裏了,她現在可能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是嗎,那……為什麽沒有馬上來找我?”


    “因為、因為……我馬上就逃回家了!想著必須要告訴葛原哥哥……也要告訴餐廳的大家,必須早點從這裏逃開!但是、但是!”


    聽到少女接下來的話,葛原感到自己的後背凍結了。不是恐懼和不安。而是跟看到不知底細的怪異物體時一樣,他的全身都被囚禁在那種感覺之中。


    “但是……因為……正要走進餐廳,就看到在倉庫裏殺了五個人的那個人……剛才那個人!正在跟葛原哥談話!然後、我就很害怕……”


    沉重的沉默向貨車內壓迫而來。葛原隻是無言地在腦內整理著狀況。如果剛才她說的話沒錯也不是誤會的話——


    突然葛原的手機響了,撕裂了車內的沉默。


    完全防水型的手機在掉入大海之後,也能發出跟往常一樣的聲音。


    聲音給車內三人以確鑿的壓力,葛原的手伸向空中不知所措。


    音樂第二次響起時,他總算拿出手機緩緩貼近耳朵。


    然後,用指頭按向通話鍵——


    “——喂。”


    “啊,葛原先生嗎?好過分啊,為什麽突然把車子開走呢?”


    聽筒那邊傳來一如既往的爽朗聲音。


    “……狗木先生嗎?”


    “怎麽了?凱利小姐沒事吧?”


    “她沒事。現在正在開車。”


    “這樣啊!那就好……至於戌井那家夥就交給我吧。明天我會跟東區的組織進行聯絡,很快就能抓住他。啊啊,葛原先生,是叫夕海吧,她的事也拜托你了。”


    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慎重地選擇著要說什麽——為了套話。


    “……找到夕海了。我正保護她。”


    隻停頓了一瞬,聽筒那邊就傳來了明快的聲音。不過,或許是心理作用吧,他發現誠一給人的感覺有些不同。


    “是嗎!那太好了。她沒受傷吧?”


    “狗木先生……那個,我聽說了。從她那裏。”


    “————”


    說是套話又有些太過直接,不過似乎起到效果了。


    有那麽一會,聽筒那邊都隻傳來誠一的沉默。然後——


    “————葛原先生……很遺憾。”


    聽到他的聲音,葛原背後這下才真正冒起寒氣。聽筒那邊的聲音不會錯,就是誠一的。但是,葛原無論如何都沒法想起對方的臉。想要回想起正在對話的對方的臉,腦海中浮現出的卻不是人類,也不是魑魅魍魎之流——而是不知真實麵目的“什麽”纏繞在手機周圍的景象。葛原陷入了這種錯覺。


    即使如此他還是試圖冷靜,嚐試著繼續對話。


    “南區那件事……也是你?”


    “沒錯哦。”


    異常輕鬆的回答。這反而讓人覺得恐怖,葛原的手掌被汗水浸了個透。


    “為什麽,要做那種事——”


    “我不是說了嗎,葛原先生。無能為力是一種罪惡。”


    從這句話起,誠一開始慢慢地講述。


    “我等組織的計劃可不是那麽令人愉快的。對南和北的人來說。從以前就存在著各種問題呢。我要讓它們徹底消失。想著隨便捏造一個犯人,我就選擇了戌井那個男人。讓椅麗將他引誘出來,再撞見你。但是,我失算了。不是對葛原先生讓他逃掉這件事失算——而是原本應當控訴著自己的無辜卻因以儆效尤而被殺的男人——應當扮演著這種角色的人,竟然承認了自己沒有犯下的罪,還反過來加以利用。”


    能聽到誠一靜靜的歎息聲,他有些疲憊地繼續說道。


    “我不是為了帶到黃泉的禮物才說這些話的哦。被凱利小姐知道時起,我等無論使用何等手段都隻能陷入被動了。雖然有些不甘心,但凱利小姐是這座島上最有影響力的人。就算收拾了你們,隻要她在那之前通過城裏的揚聲器將事件的始末放送出去,一切就結束了。最後還是被對方幹掉了。我也要到此結束了吧。在那之前——隻有那個男人我要想辦法收拾掉呢。”


    最後一句話凝聚著力量,葛原似乎從中感覺到了強烈的殺氣。


    “說完了?什麽啊。你們本來就是非法組織吧。不隻是你們,這個城也是。雖說我無法原諒你,但也不至於到此結束吧。”


    一邊感受著對方言語中詭異的部分,葛原靜靜地繼續對話。正因為感覺到了詭異,才想讓對方現出原形。


    “……葛原先生,傍晚時我也說過,我很尊敬你哦。我想成為你那樣的英雄。可能有些小孩子氣,但那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事,你明白嗎?”


    有些悲傷地結束了自己的話,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


    “葛原先生,你也到這邊來吧?你也在期望這座城市的和平吧?一起將血的味道從這個城裏消除吧。如果你們能忘記這次的事件——我還要三年……不,是一年就能維持好這座城市的秩序。”


    不顧這些話,葛原隻確認了一件事。


    “——如果,你比我先找到夕海的話——會怎麽做?”


    又是一瞬間的停頓,誠一用冷靜而又決絕的口吻斷言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一個人也能拯救很多人。為了這一點,我不惜於犧牲她的性命。”


    聽到這句話,葛原背後的寒意迅速消失了。


    “……你們那樣的組織上層之間有什麽糾紛,現在都無所謂了。但是,如果對夕海射出子彈——我是絕對不會原諒的。”


    “這才是葛原先生。”


    “待在那別動。我現在就回去狠狠揍你一頓。”


    “不行啊。我還想請你——容許我先逃跑一下呢。”


    對發出低沉聲音的葛原,誠一灑脫地宣告著自己的逃亡。


    “還——”


    像是要阻止想說些什麽的葛原,短促的電子音響起,通話結束了。


    △▲


    在冷清的停車場中心,誠一把手機放入懷中仰望天空。


    “啊啊,終於暴露了嗎——不過我早就覺得有一天會變成這樣。”


    星星開始在空中閃爍,冬天的風滲入脖頸裏。


    誠一呆呆地思考了一會,再次取出手機。


    選擇了通訊簿裏最先輸入的號碼,鈴聲剛響起對方就出現了。


    “誠一?”


    “啊啊,椅麗。”


    感覺到誠一聲音中包含著的什麽,椅麗以冷靜的聲調說道。


    “怎麽了。”


    “至今為止謝謝你了。假扮成戀人,把我這樣的家夥扶持為組織幹部。”


    “……”


    誠一對椅麗簡單地說明了事由。這些話裏包含著有些自我放棄的感情,椅麗也沉默著聽了,但是——


    “是嗎。那麽,接下來就取決於你自己了。如果想要繼續留在組織裏,出於對東區的麵子,你不能繼續做幹部了——但還可以當作殺手用。而且,也不知道凱利小姐他們會不會通過廣播把實情馬上散播出去。我認為還有談判的餘地。”


    “哈哈,很合理啊。但是不必麻煩了。這個城裏——已經沒有我所期望的自己了。說到底,這裏也不是我的理想世界。”


    “……還是老樣子,那麽任性。”


    “但是,我還想說一句。我們互相利用著在一起走過了五年。雖說互相的目的都隻達成了一半——還是謝謝你。我很感激你。”


    隻是傳達了這些,誠一沒等對方回應就掛了電話。


    然後,暫時進行著思考。


    剛才葛原的疑問——如果自己先找到那位叫


    作夕海的少女——自己實際上會怎麽做呢。被目擊到的瞬間,自己的確立刻決定解決掉對方。那樣做也確實能維護自己現在的地位和名聲。但是,那真的是自己所期望的嗎?


    簡直就像顛倒了手段和目的的感受向他襲來。不斷逃離她的幻影,不斷逃離現實和過去,現在又不斷逃離失去自己的名聲。從喪失最初的目的時起,自己也許就已經結束了。不,話說回來從一開始就有目的嗎——


    從今往後要做什麽,自己這次要逃去哪裏。比起這個,要從什麽東西身邊逃開呢。誠一已經什麽都搞不清楚了。


    “好冷啊……”


    朝向虛空呆呆地念叨著,這次是他的手機鈴聲響起。


    葛原嗎?這麽想著看向屏幕,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號碼。


    “喂。”


    “喲。剛才在通話,是跟葛原大哥嗎?還是跟椅麗?”


    誠一的臉對這個聲音產生了反應,在一瞬間扭曲了。


    “你這混蛋……”


    “哦~哦~,這年代還說‘你這混蛋’嗎。好有型啊,不愧是做夢勝者小少爺啊。”


    格格的笑聲中全是諷刺的意味。是直到剛才為止,還能通過廣播聽到的讓人討厭的聲音。


    “你想怎麽樣?”


    “哎呀~說來說去還是被利用了啊,果然隻是被欺騙的話有點不爽呢。你啊,把我引誘到堅村的事務所,然後讓葛原大哥去抓我——交到你手裏後就會殺掉我吧?然後再告訴葛原大哥說我‘逃走了’,再把北區的人殺掉假扮成我的罪行,把已經死掉的家夥變成嫌疑犯,就是這種手法。”


    隼人享受地“推理”著誠一的計劃,而誠一暫時隻是沉默著。


    “但是,葛原大哥沒能抓住我!不,正確地說抓是抓住了,但葛原大哥啊,為了不讓我溺水把我搬到了其他地方,結果用盡了力氣。好帥啊那個人。我真的很尊敬他。”


    “你怎麽樣都無所謂!”


    “我知道。哈哈……現在啊,你是想逃吧。因為故事沒能按照自己的理想展開,害怕過上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你是惡棍的生活,對吧?”


    男人的話每一句都讓自己胸口發堵。誠一克製著大喊的衝動,向聽筒那頭的男人拋出殺氣。


    “你在哪。為什麽知道我的手機號!”


    “沒聽街頭廣播嗎?我不是說了嘛。你的事我調查了很多。是啊,比如說——你的青梅竹馬,是叫香奈枝吧?我在她死去的地方。還記得在哪吧?不可能會忘呢。那我等著你。”


    “……很遺憾,我已經沒有殺你的理由了。不知道為什麽你似乎對我懷有殺意——但在計劃已經瓦解的現在,我不會當一個不惜性命跟你作對的笨蛋。”


    在對方掛掉電話之前,誠一抑製著自己的感情回答道。但是,隼人卻像是看穿了一切般繼續格格笑著。


    “啊啊,是嗎。那我就隨心所欲了哦。”


    “我要離開這座城市了。隨便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別說得那麽好笑。你啊,從對自己來說糟糕的現實中逃開才來到了這裏,接下來還能逃去哪裏?做不到的事情————”


    誠一沉默著切斷了手機通話。


    然後像是被什麽東西操縱了一般,自己的腳向西區出口——一切開始的地方奔去。


    △▲


    葛原等人所乘的蒼藍電波貨車,現在返回了西區中部。


    把車停在購物中心入口處,凱利的臉從駕駛席探了出來。


    “嘻哈哈哈哈哈哈!逃掉了逃掉了!是我們贏了吧?”


    “逃掉的是對方,白癡。”


    葛原憤恨地說著,夕海一臉不安地緊緊抱住他的胳膊。


    “嘻哈哈哈……那怎麽辦?葛原接下來準備做什麽?”


    “……”


    對凱利略帶挑釁的疑問,葛原暫時沉默著陷入了思考。


    “趁考慮的閑暇追上去如何~?還是說,你想讓他就這麽輕而易舉地逃掉~?”


    聽到這句話,葛原依舊無言,在沉默中考慮了一會。


    自己下屬於誠一這三年。並不是被強製的,也不覺得被誠一利用了。——除去這次。


    但是在已經無法信任那位誠一和“上層”組織的現在,自己還能為了什麽繼續做這種事呢。


    “呐。我所做的事啊。”


    “什麽意義都沒有哦?顯然隻是自我滿足嘛!”


    問題的回答先被說了出來,讓葛原張開的口左右為難。


    “嘻~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怎麽了!葛原不是按照自己的願望來到這個城的嗎?躊躇彷徨迷惑意義都沒必要吧!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待在自衛團裏,不是為了考慮這種事的!嘻哈哈!我還記得!最初葛原成為自衛團團長時,不是說是為了趕走招惹那家餐廳的家夥們嗎?所以去做吧,現在葛原最想做的事。”


    凱利這麽說了,他想起前幾天飯塚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是,現在自己想做的事到底是什麽,葛原沒法馬上用語言表達出來。


    他依舊失語,於是凱利摘掉有色眼鏡把臉靠了過來。


    然後,帶著跟平時不同的冷靜表情說著。跟訪談時和之前讓他動搖時的表情都不同,又是另一種的表情。


    “這麽說來那個彩虹頭,說了‘要讓事情有個著落’之類的話呢。”


    她身上纏繞著像是背負著某種暗影,即便如此還依靠著某種希望的氛圍。


    “葛原的工作不是製裁他人。葛原的工作,是盡可能不讓人死掉。沒錯吧?對單純的事沒必要考慮那麽複雜吧?”


    暫時的沉默。


    不停尋找著該拿什麽話回應,葛原總算放棄般說道。


    “——嗯,也是。說起來也是。”


    葛原聽了她的話依舊情緒低落,卻解開了心結。


    反正,他在這個城裏也沒其他的事好做。


    戴上有色眼鏡,凱利又恢複了平時的表情。葛原看著她,不可思議地說道。


    “之前你問我‘到底有多少張麵孔’,你自己才是有多少種表情啊?”


    對他的問題,凱利給出了簡直像是準備好的回答。


    “嘻哈哈哈哈哈哈!沒有哦,沒有沒有!真正的麵孔什麽的我從一開始就沒有!一~直一~直生活在這個城裏,這種東西早就沒了!從以前起就一直模仿別人的生存方式,已經搞不懂哪個才是自己真正的表情了!”


    “那剛才麵對我時是模仿誰的?”


    “咦?沒發現嗎?真的沒發現?”


    凱利一瞬間露出奇怪的表情,接下來的瞬間邊笑邊喊道。


    “嘻哈哈!——葛原啊葛原!也~就~是~你~啊!雖然是三年前的!”


    葛原想說點什麽時,懷裏的手機響了。


    接過電話,聽到葛原的部下神色大變地吼道。


    “不好了葛原大哥!島的入口發生了爆炸,不,爆炸本身不是什麽大事,但是通往佐渡方向的道路被倒塌的廢材堵住了,現在沒法通過了!”


    “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


    “不,還不隻這些,狗木這家夥那會兒正好到橋那邊去了!所以他估計是回不來了,弄不好的話你也會被卷進去的!”


    葛原給予部下詳細的指示,然後轉頭看向凱利。


    “我說啊。”


    “嘻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葛原還沒來得及發話,凱利就踩住了貨車的油門。


    車身伴隨著轟鳴聲而震動,一瞬間就跑了起來。


    “對大眾傳媒來說,行動力就是生命啊!”


    她按下駕駛席上的開關,於是裝在車頂的揚


    聲器發出救護車的警笛聲。


    ——連這種東西都裝了嗎。


    “話說回來,葛原的手機鈴聲很古老嘛喂?”


    “怎麽樣都無所謂吧。是我以前喜歡的電影裏的歌。”


    “嘻哈哈哈哈,我知道那部片兒哦?警察英雄味兒很重的吧?說起來葛原,三年前你說過吧。這片子就是你成為警察的起點!好~可愛啊~嘻哈哈哈哈哈哈哈!”


    對駕駛席傳來的嘲笑聲,葛原滿臉通紅地怒吼道。


    “那是小學生時候的事吧白癡!夠了,給我好好開車!”


    表情中還帶著半分驚訝,葛原轉向夕海。


    “我說,入口被封鎖後,還有沒有能從島的地下通往橋那邊的密道?”


    夕海點點頭,把放在小袋中的筆記取了出來。


    “爬上地下二層施工中通道的鋼筋,就能從橋的最下方出去!”


    這太危險了,葛原實在很想告誡她不要再爬第二次,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葛原撫摸著少女的頭,露出久違的溫柔笑容。


    “謝謝了。呐,夕海……那時很怕吧?”


    看到少女猶豫地點點頭,葛原重新戴好厚度異常的手套。


    然後用這隻粗糙的手掌喀沙喀沙地揉著少女的頭。


    “那我——就讓那家夥嚐嚐比你那時百倍的害怕。”


    在駕駛席聽到這句話的凱利,嘿嘿笑著說道。


    “好小孩子氣的台詞啊,喂。”


    無視了她的話,葛原對夕海平靜地說著。


    “夕海,你今後會繼續成長,像今天這樣討厭的事會遇到很多。並不因為是在這座城市裏。不管在什麽地方生活,好事和壞事都一樣多。明白嗎?”


    對葛原的話,夕海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隻是點了點頭。


    “不管今後遇到多麽討厭的事,不要假裝看不到。接受它。在接受一切的基礎上,也絕對不要輸給它!”


    隻說了這些,葛原開始戴上另一隻手套。


    “我也不會輸的。我們約好了。”


    聽到他這句話,駕駛席那邊又傳來格格的笑聲。


    “什麽嘛,今天特別會耍嘴皮子!簡直就像接下來要去赴死一樣!”


    “別說那種不吉利的話!……不過那兩人確實都不是好對付的。”


    “別死啊。”


    對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葛原輕輕皺著眉頭回答。


    “什麽啊,這樣就不像你了。”


    “我可不像葛原那麽反應遲鈍啊,嘻哈哈哈哈哈。”


    車子的速度絲毫不減,凱利粗魯地自己給出回答。


    “也就是說,像葛原那種派頭的人死掉的話,我大概都沒法接受吧!所~以~說~為了我也不要太亂來啊!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葛原想回應點什麽,卻因急轉彎的衝擊而東倒西歪,話頭也斷掉了。


    從葛原向她搭話時起,夕海就在靜靜地流著眼淚。


    然後,不是對任何人,隻是對自己說道。


    “對不起。”


    至今為止,她的眼中都隻有自己。將自己投影在這個“城”裏,然後隻追趕著那個影子生活至今。就像那身影中包含著失去的家人一樣。


    正因為如此,她這回才第一次接觸到了城市的“惡意”,被趕入異常的恐懼之中。


    一邊感受著恐懼,自己就陷入了被信任的人背叛了的不安之中。


    她現在能感覺到葛原擁有的某種東西。觸碰到城市的惡意之後第一次發現。至今為止都是理所當然的存在,但她卻沒有發現。


    感受著生活在這座城市裏的人們的惡意和善意,夕海卻沒法在裏麵看到父親的身影。父親為什麽要記錄這個城的樣子,她覺得自己總算理解了。


    夕海就這樣不停地靜靜哭泣著。


    雖然這樣有些不好,但在她眼裏,葛原和父親的身影重合了。


    “喂?為什麽夕海要道歉啊。”


    “葛原的表情太恐怖了嘛!別讓小孩哭啊你這廢物廢物廢物廢物……”


    像是要否定掉自己之前說的話一樣,凱利超出必要地罵罵咧咧。


    “是、是嗎?抱歉,夕海。我不是對你生氣。”


    “好了趕緊安慰人家啊你這蘿莉控!”


    “殺、殺了你!凱利,事情結束後我絕對會殺了你!”


    “嘻哈哈哈哈哈!別生氣哦!之後我會讓你的手機鈴聲在整個城裏流傳開的啦!”


    “別做多餘的事你這白癡!”


    兩人的對話十分狂暴,但這聲音卻給了夕海安心的感覺————


    ——她流著淚,嘴角綻開微笑。


    △▲


    時間稍微向前回溯。


    星期六夜晚——越佐大橋佐渡方麵·最上層——


    星空很美。


    橋上的路燈隻照亮了島周圍,橋那頭基本都被封閉在黑暗之中。遠處西北方向發出的光亮,是佐渡燈塔的燈光之一嗎——


    被造成觀光用人行道的大橋最上層。周圍散亂地堆放著建築廢材和鐵桶,蓋好的幾幢建築物中絲毫沒有人的氣息。


    差不多是該雪花紛飛的時期了。為了避免凍死人都搬去人口密度高的地下了吧。


    ——跟五年前沒有任何改變。……好淒涼的地方。


    人工島的入口之一。走上通往佐渡的大橋,狗木想到自己已有五年沒來了。


    人工島在背後聳立。還殘留有幾幢建設中的大樓,鋼筋骨架和起重機形成了扭曲的陰影。已經造好的建築物窗口中紛紛灑下光亮,島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生命體。


    狗木回到這個地方,還是自來到這座城市後的第一次。比起有意地避開,應該說是完全當作禁忌而不想靠近。


    這次原本也是同樣的打算。


    已經沒必要留在這個城裏了。自己可能會被椅麗等人當作背叛者追殺。即使如此也沒關係。死就死吧,可以從現在的絕望中逃開吧。即使前方什麽都不存在。


    誠一的心開始微微的疼痛。從那次事件以來,他一次都沒有回到這個地方。一直避開給她死去的地方獻上花束或是前來祈禱。


    而且這次也完全沒這個準備。


    反而是為了讓橋上再增加一具屍體而來的。雖說不知道哪邊會成為屍體,即使自己死掉也會起到鎮魂的作用吧。不過,恐怕她一定在期望著自己的死。因為——


    這時,他的手機再次響起。


    “喲,結果還是來了啊。我很開心。”


    隼人輕薄的聲音通過小小的機械傳來。


    “你在哪。”


    “別急嘛。我想跟聊天想的不得了。我不是說過?似乎能跟你成為好朋友呢。”


    “開什麽玩笑。”


    誠一向周圍環視,但一個人影都沒看到。在路燈和月光的照射下,周圍臨時搭建的窩棚陰森森地浮現出來。


    “你想怎樣?為什麽那麽想跟我扯上關係?”


    “這個不是也說過嘛。因為很像。”


    “別說蠢話。”


    “你也注意到了吧?我們像極了。簡直就像是在照鏡子。……正確的說,是我走在你前麵五年。不是嗎?”


    “……”


    “看我的資料時發現了嗎?十五歲時,我被卷入南美的內亂。不過說是內亂,規模也有點太小了。”


    “然後,你的父母被殺。再之後你成立了遊擊團。”


    “這個啊,正確的說我不是首領。背後也有牢靠的組織在支撐呢。至於我嘛,隻不過被當成山賊或海賊之類的的對待——”


    “殲滅了敵對組織的一個支部。”


    “是,那個支部是殺了我爸媽的那群人。很簡單吧?”


    帶有嘲笑意味的說著,隼人平靜地告訴誠一。


    “跟你現在的情況一樣。”


    △▲


    “複仇?”


    在趕向現場的貨車中,葛原驚訝地回應。


    “沒錯沒錯,就是複仇。也就是這次狗木一連串行動的意義!”


    “怎麽回事?”


    “很簡單!他一開始不就說過青梅竹馬被殺的事嗎?”


    “是啊。”


    這件事葛原聽過。他以為正因為如此,誠一才會偏執地追求著島的治安——


    “實際上很簡單!那時參加槍戰的是北區的家夥跟當時還隸屬於西區的堅村等人。然後,堅村那群人背叛西區跟了南區的人。痛快點說就是那什麽。這次的事件隻不過是單純的複仇劇罷了!本來嘛,把那家夥培養成一流的殺手,利用了他的椅麗老爸才是最邪惡的!嘻哈哈!以西區的能力本可以更簡單地殺掉堅村等人,卻花了五年時間!說不定像這樣泄露給我們的事都在他計算之內。不弄髒自己的手,即使暴露了也會被城裏的人傳為複仇劇的美談!為此等了五年!真好啊,大陸黑手黨還真不吝於消耗時間啊,太好笑了吧,嘻哈哈哈哈哈哈!”


    “別笑了。”


    葛原想起來了。根據誠一所說,他是在看到葛原的樣子之後才確信了從這個城裏杜絕暴力的計劃。那樣的話——在殺掉北區的人時就該全部結束了,之後誠一卻想為了計劃殺掉目擊者夕海——


    “是我的錯嗎?”


    小聲念叨著,又慌忙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管怎麽說,必須快點阻止誠一。無論他是要逃跑,還是去接觸那個彩虹頭——過了現在就一切都趕不上了吧。


    無論是對他泄憤,還是拯救他——葛原不禁認為那是自己的義務。


    ——話雖如此。


    葛原帶著複雜的表情閉上了眼睛。


    原本應該隻是上演簡單的複仇劇後就結束,現在卻轉變成含有為那女孩鎮魂的意思。讓這個島變得有秩序——就是因為增加了這種念頭,才有了這次的計劃。而這恐怕也是組織了解了他的想法後才加以利用的吧。


    如果是這麽回事,這次的事件就太老套了————


    △▲


    “這故事很蠢吧,喂。”


    “閉嘴。”


    沒法掛斷電話。現在主導權完全被隼人一方掌握了。


    “組織利用了你,你也反過來利用組織。……不,正相反。像你這樣的家夥組織一開始就沒可能看上。從一開始你加入組織,就是為了複仇才努力打入內部一步登天。組織高明地利用了這一點。不用弄髒自己的手,就培養一個殺手以除掉礙事的家夥!”


    隼人一個人擅自歸納總結著,又在聽筒那頭哼了一聲。


    “所以啊,這不就是係統設定為無法贏過組織的遊戲嗎。而你也毫不知情地上了船。這一點跟十年前的我太像了。”


    “住口!”


    誠一拚命地向四周看去,卻沒看到隼人的身影。


    心中的焦躁越來越嚴重。是隼人的話一點一點起了作用嗎,這些全是他不想觸碰的東西。就算不去想也是事實,雖然是事實卻不知道為什麽想要逃開的記憶。


    ——盡管如此、盡管如此!為什麽那家夥能那麽高興地說出來!不可能相似。那種家夥怎麽可能和自己相似!


    自己的過去和他人的過去,隼人都能一副真的很開心的樣子講述出來。這對誠一來說不可饒恕。明明背負著跟自己相同的過去,為什麽能那麽開心地笑出來呢。


    “但是,還不隻這些。”


    “?”


    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染上了沉靜的色彩。


    “你和我的過去,有個更為決定性的相似之處。”


    誠一不知道對方想說些什麽。除此以外還有什麽好說的嗎。本來他跟自己像不像就是無所謂的事情。隻是無法抑製住自己溢出的殺意。隻是如此。為什麽會懷有這種程度的殺意,自己也不知道理由,總之要殺了他——或者被殺,那麽一切就全都結束了。


    開始焦慮不安的他靜靜地對通話口說道。


    “你想說什麽。戌井隼人。如果你繼續說沒有意義的話題,我會毫不猶豫地掛斷電話。”


    即使這樣對方還是會繼續說出戲弄人的話吧。他如此確信著,但接下來聽筒那邊傳來的是——


    “對重要的人動手的,不是別人。我是,你也是。”


    在頭腦中逐漸理解這句話的字麵意思時,誠一的臉色眼看著一點一點變青了。


    誠一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感覺周圍的景色正在急速崩壞。自己拚命想要掩藏的事實,為什麽這個男人會……偏偏還是被這個叫戌井隼人的男人知道————


    △▲


    戌井隼人對狗木誠一進行調查時,他知道了一件意味深長的事。


    在最下層的最內部,有個地方聚集著被組織追殺的人們。


    他在那裏遇到了一個以前曾隸屬於西區組織的男人。


    “我、我、我啊,隻是把疑問說出口了而已。都過了好多年了,就一不小心說出口了而已!雖雖雖雖然這樣,雖然是這樣,為什麽非得追殺我不可啊!”


    那個男人對某件事異常地害怕,麵對隼人也不停喀噠喀噠地顫抖著說著。


    “好了,能不能把事實告訴我。你知道關於狗木的什麽事?”


    “我隻是、我隻是這麽想的!是我處理了狗木青梅竹馬的屍體,但但但但是但是——”


    △▲


    “我啊,從那家夥那裏聽說了。關於你女友的屍體,有一個疑點。”


    電話那頭的聲音無比快樂,正要對誠一接著說下去。


    “不要再————”


    想要阻止隼人的話,誠一說了些什麽。但即便如此,隼人的言語以強有力的語調刺穿了誠一的記憶。


    “呐。流彈射中了兩處嗎?”


    靜寂。大海的聲音和城市的雜音現在依舊在響。隻是沒法傳入誠一的耳中。


    隻有手機那頭的聲音在腦海中回蕩。


    回響在腦中的聲音喚醒了他過去的記憶。


    那記憶,比噩夢更為遙遠而鮮明——


    暴雨之中。她倒在橋上痙攣著。


    想要幫助她而靠近的誠一,在途中因為腿抖得太厲害而跪倒。


    即使如此還一心想要救她,拚命地挪動著手腳。


    在她身旁還倒著一個人。男人胸口附近浮起血色,瞳孔張開,承受著傾注的雨滴。


    男人手邊、少女臉旁掉著一個發出銀色光芒的東西。那是一把小型手槍,男人還沒射出一發子彈就命喪黃泉。


    少年的手顫抖著摸到了槍。想要把它遠遠扔掉,身體卻不聽使喚。


    他無可奈何,隻好就這樣把手放在她的臉上。體溫還在,但沒法立刻判斷是死是活。


    靜靜地把她的臉扶向這邊,可以判斷出還一息尚存。但是,她的呼吸明顯很不自然,就像是在死裏求生的呼吸。


    有一部分髒器從裂開的腹部露了出來,血流不止。她的雙目已經完全翻成白眼,眼球有一半都變成了綠色。能活著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狀況。隻是,她臉上覆蓋著超越了痛苦的表情。


    對這副慘狀讓他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就這麽癱坐在她身旁。


    ——幹脆讓她輕鬆好了——


    各種惡魔的想法在腦內穿梭。他一邊慌忙進行否定,一邊繼續拚命對她喊叫。


    但是——叫了好幾次“香奈枝”後,有一瞬間


    ,她的臉迅速轉向了這邊。


    然後,用焦點渙散的眼睛盯著誠一的臉——吐出那句他無數次夢見的話。


    “為……為……什麽……不、不、幫我、呢……”


    那是不是幻覺,他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的狀態不是說就絕對不會動彈,但那時候她也可能已經死了。對沒有專業知識的誠一來說,這件事雖然讓他不解,卻清楚地烙印在自己的記憶中。


    隻是和夢中不同的是,她的聲音中滿懷著對誠一的怨恨。簡直就像是想要帶他一起走上通往黃泉的道路一樣。


    說到底這是對她的厭惡還是恐懼呢。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隻是在那個瞬間,他想要拚命地從現實中逃開————


    伴隨著記憶中的槍聲,誠一的心回到了現實。


    重新體驗了複蘇的鮮明記憶,誠一發現自己出乎意料地冷靜。


    至今為止,他一直封印著這個事實。不管是誰接近這段記憶,他都不會原諒。椅麗等人似乎覺察到了,但他們沒有去觸碰這段過去。正是在知道了一切的基礎上,他們才把自己留在身邊的吧。


    像是要束縛住他所有去向的話語,從手機那頭丟了過來。


    “你不是在償還放任她死去的罪惡。是在償還殺掉她的罪惡。沒錯吧?”


    在一片靜寂之中,隻有手機裏的聲音在空虛地回響。


    這個瞬間,誠一的心反而解脫了。


    ——啊啊,這下——這下,就有堂堂正正殺掉這家夥的理由了。


    如果他知道了這個事實,就不能讓他活下去了。不能不殺掉他。


    “不知道這件事的話,城裏的人們也許還會把你當成悲劇的主人公,但要是他們知道了事實,你會被詆毀成什麽樣呢。”


    接下來要逃開的城市裏的人們怎麽看他他不管。但是——他不允許有人知道真相。


    殺了隼人之後,再殺掉最下層的男人。不,要把整個最下層一把火燒光。誠一的胸口開始寄生著黑暗的火焰。


    雖然搞不懂從剛才起就對隼人懷有的厭惡感到底是什麽,但這下有了可以確實殺死他的理由,那些都無所謂了。


    像是被從什麽中解放出來一樣,他表情冷靜地對手機講著。


    “……你又是怎麽回事?跟那樣的我哪裏像了?”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耀眼的光芒傾注在背後的遠方。


    接下來,伴隨著空氣突然膨脹的聲音,有東西開始崩塌的聲音一起傳入耳中。


    誠一緩緩地回過頭去,人工島和橋連結的入口正隨著赤紅的火焰一同搖晃。


    同時手機裏傳來廢材崩塌的轟鳴聲。恐怕對方正站在比起這裏更靠近爆炸現場的地方吧。


    這時候,隼人的聲音在手機那頭響起。


    “我把入口堵上了……這下就沒人會妨礙我們了。電影裏經常有吧,在火焰中一決勝負。不覺得很有趣嗎?如果正常生活是絕對無法體會到的經驗哦。隻由我們來上演吳宇森電影那樣的演出吧。心潮澎湃吧?”


    “那是什麽……你是白癡嗎?”


    誠一發出有一半呆掉的聲音,但這聲音裏不含有任何感情,包括殺意和憤怒。剛才還膨脹至最高潮的黑暗之光,隻在一瞬間就變得搖搖欲墜。


    簡直就像是自己完全被隔離在過去和世界之外,突然被流放到宇宙空間中一樣,一瞬間遺忘了自己的所有過去和羈絆。


    在呆呆眺望火焰的誠一耳邊,唯一殘留的羈絆的主人正在大笑。


    “回答你的問題吧。我和你一樣。你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射擊了她,我不知道。我也不記得自己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射擊的。”


    △▲


    十年前。穿軍服的集團擁入隼人家時,將他的父母按倒在餐廳的桌子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父母做了什麽事。但是,從周圍的住戶那裏也傳來了槍聲和怒吼聲,這麽看來,應該是這個村莊本身出了什麽問題吧。


    連語言都不通的隼人流著淚不斷懇求救命。


    集團的中心人物看著隼人,露起嘿嘿的下流笑容,接下來做了奇怪的事。他從懷裏掏出一把手槍,然後放在隼人手中。


    隼人為意想不到的展開陷入了混亂。就算拿槍指向敵人,還有無數的小型自動手槍正瞄準著自己和家人啊。


    然後——集團的首領嘿嘿笑著,握著隼人持槍的手,舉向他父母的方向。


    接著他指著他父母說了些什麽。隼人雖然完全無法聽懂他說的話,但清楚地理解了他想說什麽。


    他在說如果想得救的話,就把自己的父母殺掉。


    △▲


    “對那邊的遊擊團來說這是常規手段了。把小孩劫到自己的兵團裏,給他們的第一個工作就是殺掉自己的父母。其實像我這種年齡的人本該被殺掉,但似乎是看到我豆芽菜般的身板,以為我年齡更小呢。”


    對於隼人淡淡講出的話語,誠一有種現實感漸漸變稀薄的感受。


    “然後……你射了嗎?”


    “當然。”


    隼人十分開心地說著。簡直就像是在給他人轉述電影開幕時的場景一樣。


    “我隻記得有人把槍管頂在遲疑的我的後腦勺上。然後是怎麽射殺了老爸和老媽的,我完全不記得了。老爸可能說了些什麽,也可能是那個像首領的家夥強行讓我按下了扳機。”


    說到這裏,隼人在手機那頭發出格格的笑聲。


    期間誠一將視線上移,凝視著火焰正中。一個人影正麵向這邊,佇立在路燈熄滅、忽明忽暗的地帶中。殘存的火焰和——完全沒受到爆炸影響的宏大人工島背景。左手持槍,右手緊握手機。


    距離大概五十米。兩人還沒有對彼此舉起槍。


    誠一盯著那個彩虹頭發的男人,通過手機說道。


    “有什麽好笑的?”


    誠一向前踏出一步,右手袖管裏飛出一把手槍。


    左手還握著手機,右手向前伸出。


    第一發槍聲就這麽簡簡單單地響起。


    他確認了火焰中的人影微微動了一下,但似乎沒有命中。


    從手機那邊繼續傳來隼人一如既往的諷刺聲音。


    “哈哈,接下來的更可笑,你說有什麽好笑,因為我還有射擊以後的記憶啊,而這段記憶實在太滑稽了,老爸和老媽還在滴滴答答地流著血,外麵就傳來了怒吼聲。進入我家的集團也慌忙跑了出去。把我丟下不管了!說起來很簡單,哈哈,跟那些家夥敵對的政府軍啊,來的時機真是差到極點了!太巧了吧?如果再早來十秒鍾,我和老爸老媽現在都能活蹦亂跳的,然後吸取教訓返回日本——”


    火焰中的人影舉起了槍。


    接下來的瞬間,伴隨著幹澀的槍聲,一個小塊穿過誠一身旁。


    撕裂的風聲與槍聲一下子消失了,然後,這就像是個信號般,誠一也第二次扣下扳機。


    “然後啊,我現在就會成為就業難的失業者,每天上網看電影,說著這年代還喜歡什麽紅白歌手真讓人不爽啊,看年末的電影和電視——”


    這次的槍聲是雙方幾乎同時發出的。明明子彈就從彼此身旁擦過,明明正在廝殺,彼此握著手機的手卻沒有放鬆。


    “開心地笑吧。”


    槍聲。


    “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隼人一邊瘋狂地笑著,一邊漸漸抓住射擊的感覺。


    雖然沒有出聲,但回過神時誠一臉上也綻開了笑容。殺氣至今還未複蘇,現在這樣簡直就像是把殺掉對方當成了義務一般。為什麽自己會笑,誠一覺得似乎


    能夠理解了。以剛才的爆炸為界限——現在這裏是被封閉的世界。


    想從現實中逃開想到不行的自己,竟能如此輕鬆。


    那麽至今為止這五年算什麽呢,想到這裏,比起憤怒,笑容先浮現起來。


    “哈哈哈。”


    展露出舊識好友般的笑臉,彼此之間的距離也在緩緩地緩緩地縮近。


    “我就承認吧——”


    “哦?”


    “我和你,確實很像。是嗎,我就覺得有哪裏像,原來是我和你的眼神很相似。不,比起眼神——是注視的東西相似。我和你平時都一直在尋找要逃去的地方,對吧?”


    “——是吧。能說出那種看透徹了的話,也是因為你有這個傾向了啊。”


    “但是,我不想承認。沒錯,這個世界不需要兩個悲劇的英雄。我的世界裏隻有我一個英雄就夠了。啊啊,毫無意義……多麽愚蠢的同性相斥啊!”


    “迷戀上自己了麽?”


    隼人嘿嘿地傻笑著,但他的聲音已經無法傳入誠一的耳中了。


    帶著嘲弄自己般的口氣,誠一的話語中漸漸匯聚了力量。斷斷續續地扣下扳機,用有些像要哭出來的語調說。


    “正因為如此,我要殺了你。一個人就夠了。能存在於這個世界的——隻有我一個人就夠了,因為我最後能逃去的地方,說到底除了自身別無他處啊!”


    槍聲在橋上筆直地穿梭。


    世界最大的橋上,有極小的火球在來來往往。


    槍擊的節奏很不規則,彼此都躲在建築物或廢材的陰影裏對射子彈。


    說是不規則,倒不是槍聲的感覺問題,實際上他們幾乎是在同時扣下扳機的。


    彼此的子彈有時射偏,有時會擦過臉頰。


    距離漸漸靠近,瞄準漸漸精確。


    在微弱燈光下咆哮的他們,那身影彷佛是倒映在鏡中的狗一般——


    ——滑稽又愚蠢,卻無比空虛而悲傷的場景。


    橋上某處的集裝箱群。大大小小的集裝箱和木箱雜亂地聚集著,槍聲複雜地回蕩其中。這幹澀的聲音突然停止了。


    彼此都沒受到重傷,兩人終於像這樣在小型集裝箱兩側的位置,以背對背的位置關係停下了動作。


    誠一背後抵著鏽掉的集裝箱凹凸處。他想像對付北區那群人一樣飛躍到集裝箱之上。但是,以這個高度沒法簡簡單單地登上去吧。


    腦海中瞬間浮現起幾種作戰。但是,他又得出小伎倆都沒用的結論。


    這個集裝箱的寬度很窄,不管在哪一側碰頭,恐怕都會進入兩人胳膊交錯的距離。


    那麽,之後就是反射神經和集中力的問題了。


    由接下來的一擊定勝負。想到這裏,他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自己不得不殺了對方。但是——反過來被對方的子彈貫穿自己眉間或心髒——即自己被殺——那也是可能的。


    從一切中放開,不也是相當愉快的事嗎。


    誠一十分積極地考慮著關於自己死亡的事,但他不會把槍口指向自己。


    ——現在來預想吧。現在隻是由這兩個人在被隔離的世界裏殺掉對方——讓自己變成這世界裏唯一的存在。會對想要忘記的過去一笑了之吧。


    為了這一點,我會向那家夥的眉間、鼻子、嘴巴、心髒、腹部、胯間、雙腿、腳尖——對他的一切射出子彈。把倒映我的身影和過去的鏡子敲個粉碎。


    這麽想著把精神集中在目標身上,集裝箱的正後方傳來了一個聲音。


    唧唧、唧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那是集裝箱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裏麵!?


    完全在預想之外的展開使誠一的大腦陷入驚慌。


    這個集裝箱是兩側有門可以打開的類型。他想過對方會不會穿過裏麵,但也想過那太過故弄玄虛。彼此所持的槍都不可能射穿集裝箱的門吧。那麽,是從哪裏——


    接下來的瞬間,衝擊向持槍的左手*2襲來。


    從上方躍下的隼人的腳突然踏在他持槍的右手上。隼人的動作沒有停下來,他邊跳落邊連續踢向誠一的身體。因此下落時保持著平衡,最後像要按倒對方的身體般送出了二段踢。


    誠一的身體因為衝擊而失去了平衡,腳一滑,後背倒貼在地麵上。


    ——從上麵嗎。


    一邊倒下,一邊瞬間理解了發生了什麽。打開門不是為了讓我陷入混亂——是想利用門內側的突起瞬間登上集裝箱頂。


    不給誠一調整姿勢的時間,隼人踩向誠一的右手。


    扔出他另一隻手裏的手機,彈向集裝箱壁。還在通話中的手機就這麽滾到倒下的誠一頭邊。


    於是,彩虹頭的男人笑著俯視這邊。


    “——我從以前,就想來次威亞*3了。”


    站在完全有利的立場上,隼人突然說出奇怪的話。


    “……你說什麽?”


    “你知道在亞洲電影裏常有的威亞動作嗎?就是那個。為了做那種動作,不管從什麽地方,隻要有能把我吊起來的威亞該多好啊。我一直一直都那麽想的。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


    隼人的表情異常認真,像小孩子一樣臉上散發著光輝,對誠一說道。


    “人類,隻要努力的話,不需要威亞也能做到啊。”


    一瞬間的停頓,誠一帶著簡直像是在看宇宙人的目光回話。


    “你……是白癡吧?”


    “那被白癡踩著的你又算什麽?”


    一副開心表情的隼人,他的聲音和耳邊掉落的手機形成了二重奏。


    ——說起來,至今為止都是邊用手機邊進行槍戰的啊。在旁人眼裏看來一定是蠢到不行的行為吧。但是,管他的呢。現在,在這座橋上的——除了自己和麵前這個彩虹頭男人,沒有別人了。


    “為什麽你在這種狀況下,還開得出玩笑?”


    “因為這種狀況本身就像個玩笑。”


    誠一也微笑著將槍口指向隼人,直接地宣告著。


    “我們,簡直就像狗一樣。”


    隼人邊聽他所說的話,邊把誠一右手裏握著的槍踢掉。即使如此,誠一還是毫不在意,他浮現起心不在焉的表情繼續笑道。


    “啊啊,我們是倒映在鏡中的狗。沒有發現站在麵前的家夥就是自己,隻顧瘋狂吠叫的狗。”


    “雖說對彼此吼的都是些小鬼的玩笑話。”


    隼人說著,把腳從誠一的右手上取下。然後,他活動著肩膀,準備就這麽離開現場。


    因為被放開的太過突然,誠一呆呆地開口說。


    “你想幹什麽……?”


    “我已經贏了,所以心滿意足了。接下來的事就由你來補償吧。”


    這時,笑容總算從誠一的臉上消失了。


    誠一沒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贏了?勝負?什麽?至今為止的行為有勝敗的概念嗎?你到底憑什麽贏?


    “這裏不是戰場。笨蛋當到這裏就差不多了。先不提我,你在本島不是還有可以回去的家嗎?你啊,內心不是也想回家的嗎。”


    聽到隼人說出的話語,誠一體內的殺氣一瞬間複蘇了。


    “——住口——”


    “我會成為你的對手,比起憎恨啊。”


    他所追求的世界,這個原本應該在逃離現實前方的空間,被隼人的手玷汙了。而且對方的話確實一語中的。他覺得就像是直到最後的最後,不想被觸及內心深處還是被侮辱了。


    “——別再倒映我了。”


    不顧誠一籠罩著殺氣的聲音,隼人的嘴角高高地吊起。


    “因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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