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隆下午要去為一階段一般學科教育一年級的學弟妹們做家族教學。


    先前由於那些一年級學生對佛隆抱持懷疑,所以這堂課有點像是一家店開了門卻沒有營業的狀況,隻有跟佛隆走得比較近的貝爾莎妮朵會開心地上前詢問,其他一年級學生則把這堂課當成他們的自習課。


    然而當他在課堂上演繹單人樂團的操作方式之後,一切開始出現變化,那些一年級學生看待佛隆的方式漸漸改觀。雖說不至於到大家搶著上前提問的程度,但已經有很多一年級學生開始認同他的能力而跑來問問題,使得這堂課不再像以往一樣呈現學生自習的狀態。


    不過——


    「…………」


    今天這堂課有點像是回到數個月前的狀況……不對,之前因為貝爾莎妮朵會跑上來提問,加上克緹卡兒蒂對此情況感到不滿,兩人因而吵架,其實也算熱鬧了,所以眼下的情況應該說是前所未有的冷清吧?


    教室裏非常安靜,而且安靜得非常詭異。


    沒有人從自己的位子上站起來,也沒有人在台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在這般寧靜得連呼吸都害怕吵到別人的情況下,隻有衣物摩擦的聲音及筆尖遊走在筆記本上書寫的聲響等等雜音——窸窣地回蕩在整間教室之中。


    台下的學生們全都啞口無言地看著講台——即佛隆的方向。


    在這堂家族教學課上,佛隆理應接受這些學生們提出的問題,並予以解答,但他現在完全沒把注意力放在這些學弟妹們身上。


    平常在有人上來問問題之前都會呆坐在講台上的他,今天卻獨自坐在上頭,用放大鏡、小型手電筒,還有小型鑿刀進行某項作業。


    此時他所散發出來的氣魄懾人,使台下的一年級學生完全不敢靠近。


    早在所有學弟妹中最早進到教室的貝爾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走進來時,佛隆就已經是現在這副德行了。換句話說,他應該是從午休開始——或是從上午的第二堂課開始就一直待在這裏埋頭進行這項作業吧。


    佛隆正在製作封音盤。


    這種封音盤和一般用以記錄聲音的媒體不同——雖然規格上是一樣的——是手工製造,用來記錄單人樂團的演奏資訊。


    換句話說,這是一種類似於音樂盒的東西。


    這種封音盤記錄了各種樂器的演奏資訊,並由單人樂團讀取之後進行演奏,是用單人樂團演奏神曲時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


    雖然輔助演奏的部分可以用電磁式的媒體記錄,但主要演奏部分的自動演奏資訊必須以手工刻錄的方式加工封音盤;盡管其中的原理尚未解明,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像那種隻有手工製作才會出現的「不工整」對於神曲來說非常重要。


    也因為這個緣故,收音之後再用機器播放的神曲全然引不起精靈們的興趣。


    當人們開發了單人樂團這種高度自動化的輔助演奏裝置之後,最重要的演奏工作仍必須由人親自操作,在這種不可違逆的規則下,才會有人認為精靈們喜歡的並非「神曲」這種音樂,而是藉由神曲傳遞出去的「人們的意誌和精神」。


    若是演奏工作全程自動化,自音樂中流瀉而出的將隻剩下空泛的膺品,不會是原來的靈魂,缺少了精靈們渴望的東西。


    不過無論這些問題究竟如何——


    「…………」


    一旦進入某項作業,佛隆的專注力真的非比尋常。


    然而,若要說此時的他和平常有什麽不一樣,台下的學生大概沒幾個答得出來吧?畢竟佛隆的打扮和平常一樣,表情也沒有特別嚴肅。


    隻是……他在作業中所散發出來的氣息,讓這些一年級學生不太敢靠近打擾。因為那副模樣顯得非常認真、誠懇,而且竭盡所能地進行這項作業——這點任誰都看得出來。


    不能打擾他……大家幾乎都是出自本能這麽想的。


    雖然不見得真是如此,不過此時佛隆的身上大概散發出某種令旁人不敢打擾的「神聖」戚。


    「……那個……」


    貝爾莎妮朵走到坐得離佛隆稍遠的克緹卡兒蒂身邊,小小聲問:


    「佛隆學長怎麽了……?」


    仔細一看,克緹卡兒蒂跟佛隆之間的距離沒有平常那麽靠近,或許她也不想打擾他工作吧?


    「你也看到了——」


    克緹卡兒蒂事不關己地說:


    「他從午休前開始就一直忙著刻那東西了。」


    因為這個緣故,被牽連的她落到連午餐都沒得吃的下場。


    換作平常,克緹卡兒蒂肯定會狠狠揍佛隆一拳,要他帶自己去吃午餐吧?


    「一旦他開始忙起來,就算麵對天大的事也不會有任何反應。雖然他之前要我在這堂課的鍾聲響起時叫他,不過預備鈴聲響了,我也叫了,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知為何,此時克緹卡兒蒂的表情顯得有些複雜,既不帶喜悅的神色,也沒有生氣。


    「這樣的情況之前也發生過一次……總之現在的他不管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什麽東西都看不見,搞不好就算揍他也不會有反應吧?」


    據說在沒有藥也沒有針灸技術的古代,一旦要進行手術,都會讓患者沉浸於賭博或遊戲,藉由有趣的事情吸引病患的注意,讓病患忘記痛楚……或許現在的佛隆就是處於這種狀態吧?


    「好……好可怕的集中力。」


    「嗯,是呀。」


    說完——


    「…………」


    克緹卡兒蒂惡狠狠地瞪了貝爾莎妮朵一眼,紼紅的瞳眸流露出一抹類似憎恨和憤怒的情緒,卻又似乎不是那麽回事……


    「怎——怎麽了?」


    受到震懾的貝爾莎妮朵忍不住將身體向後縮。


    「如果這是為我而寫的神曲,除了高興之外也沒什麽好說的……可是——」


    「…………咦?」


    貝爾莎妮朵一愣一愣地眨了眨眼睛。


    既然是佛隆所做的神曲,如果不是寫給克緹卡兒蒂的,會是給誰?


    「難道不是嗎?」


    「…………算了。」


    克緹卡兒蒂歎了一口氣說:


    「這次情況特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那個……你的意思是?」


    「別問了,我沒必要告訴你這麽多。」


    丟下這麽一句像是鬧別扭的話之後,她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麽似的,伸手指向教室一隅。


    「那邊那個又是怎麽回事?」


    此時教室內仍彌漫著一片莫名的寧靜。


    但仔細想想,就算佛隆現在專注於自己的工作,這間教室裏應該還是會有一個不會看情況卻又愛亂說話,總是將每堂課搞得一團亂的學生……換句話說,今天不隻是佛隆和平常不一樣,麻煩精也出奇地安靜。


    對,就是胡麻呂.丹奎斯。


    他今天不知道是怎麽了——竟然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角落;如果比照丹奎斯以往的行事作風,今天肯乖乖坐在位子上的他真可謂奇跡般的光景。


    當然,他肯安靜絕對是好事,因為課堂上不會出現不必要的混亂。


    然而……


    「不知道耶……他從今天早上就是那個樣子了。」


    貝爾莎妮朵答話的同時顯得有些不安。


    丹奎斯——


    「………………」


    竟在一夜之間出現如此劇烈的改變。


    不知道為什麽,此時的他一臉倦容,兩眼無神,雖然沒有發出聲音,嘴上看起來卻好像一直嘟噥個沒完,讓人覺得非常不舒服。


    現在的他看起來就像是個重度的麻藥成癮患者一樣。


    「嗯,他能安靜下來我是很高興啦……」


    「是呀,可是……」


    雖然這副模樣讓人覺得不舒服,不過丹奎斯平常的表現讓旁人一點都不想為他擔心,貝爾莎妮朵和克緹卡兒蒂也不想沒事去驚動他,讓他打擾到佛隆專心工作——就這點而言,其他學生大概也有一樣的想法吧?


    佛隆埋頭工作,丹奎斯莫名安靜……這副景象與其說是偶然,倒不如說更給人一種命運安排般的印象。


    然而……


    夜色沁入教室。


    大半校舍都籠罩在一片寧靜的氛圍中……除了緊急照明和夜燈之外,所有教室與辦公室幾乎都已經熄燈,隻剩下行政人員和工友為了檢查校內的各項設施而在走廊上穿梭,幾乎看不見講師和學生們的身影。


    然而——


    「…………」


    佛隆的工作……尚未結束。


    他仍持續地將腦中的樂譜刻到封音盤上,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時間流逝般,雙手從沒有停下來過。


    當然,那些一年級的學弟妹們在這堂課結束之後就早早回去了,或許是因為第一次看到佛隆的這副摸樣,他們一個一個帶著惶恐的表情默默離開。


    「…………」


    就在聽到尤芬麗的建議,要他演奏音樂給貝爾莎妮朵聽的那一刻起,佛隆的腦中即刻浮現了一首曲子。


    其實這首曲子不是今天才開始創作的,而是每當小時候的佛隆想念著自己的爸媽時,嘴裏就會哼出這首歌。


    沒有人教過他這首歌,是他自己隨便哼出來的。


    盡管因為是小孩子自己哼出來的旋律,所以基本上非常單純,也不是那麽完備。


    不過也因為這個緣故,其中沒有一點雜質,是非常真誠的一首歌。


    在貝爾莎妮朵對父親和妹妹產生疑惑的時候,佛隆認為唯有這首歌,才能將「什麽是最重要的」傳達給貝爾莎妮朵知道。


    「…………」


    現在的他正用盡自己的一切厭性和技術為這首曲子進行編曲。


    不夠,不夠,不夠。


    修正,修正,再修正,以著重整體平衡的方式再進行修正……


    他甚至覺得連將這首曲子先謄成一份樂譜都很浪費時間,因而直接將腦子裏組織完成的曲子刻入封音盤中。


    若是其他神曲樂士聽到佛隆這麽做,肯定會嘲笑這是外行人的做事方式,畢竟編曲這種工作必須在腦中把所有細微處都安排好,再刻進封音盤中,是非常困難的一項工程。


    但佛隆現在非常順遂地進行著這項工作。


    腦內一口氣管理著上百個音符交織而成的旋律,一段不漏地讓曲子一步步呈現在封音盤上。


    這樣的集中力非同小可。


    然而,不知道該說是幸或不幸——由於過於專心眼前的作業,佛隆完全沒有理解到自己正在做的事究竟有多麽不凡。


    接著……


    「——好!完成了!」


    砰!佛隆將工具放到桌上,大聲宣言。


    他以滿懷關愛的眼神看著自己剛完成的封音盤,同時下意識地活動肩膀。看來太過專心的他在不自覺的情況下過度使用自己的手腕,一股自肌肉深處湧出的酸痛威逼布肩頸之間的區域。


    「咦……」


    此時他才終於察覺到教室裏的異象。


    「啊……學長做完啦?」


    貝爾莎妮朵坐在平常的位子上,問了佛隆一句。


    普利妮希卡坐在她身邊,克緹卡兒蒂也將雙手交叉在胸前,顯得非常無聊地坐在佛隆身邊。


    「……那個……」


    教室裏隻有這些人。


    此時理應坐在課堂上的學弟妹們全都不見蹤影。


    「其他學弟妹們呢?」


    由於擔心自己的學弟妹們終於串通好集體罷課,佛隆因而驚慌地問。貝爾莎妮朵對此顯得有些難以啟齒,視線遊移了一會兒後才說:


    「大家……都回去了。」


    「咦……?」


    一時之間沒能理解貝爾莎妮朵為什麽這麽說的佛隆將目光移向窗外。


    此時窗外的景致已經染上了夜色,


    「不會吧!」


    他趕忙看了看教室裏的時鍾。


    無論誰都看得出來,現在距離黃昏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進入完全的黑夜。


    「我、我該不會完全沒有注意到上課鍾響了,一直悶著頭做自己的事吧……?」


    「嗯。」


    貝爾莎妮朵含蓄地點了點頭。


    佛隆聞言,仿佛闖禍似地抱頭坐回椅子上。


    他一想到應該站在講台上為學弟妹們上課的自己,竟然從頭到尾埋首專注於自己的工作上,心裏便覺得非常羞愧、非常抱歉。


    「克緹,不是叫你上課鍾響了要叫我的嗎……」


    「喂,等一下!」


    看到佛隆心懷怨慰地看著自己,嚇了一跳的克緹卡兒蒂瞪大了眼睛。


    「我有叫你好不好,是你自己聽不進去的!」


    「咦?是……是這樣嗎?」


    「對呀!我連下課鍾響了的時候都有叫你,還叫了不隻一次!她們兩個人都可以作證喔!」


    克緹卡兒蒂伸手指向貝爾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的方向,這對姊妹隨即點頭附和。


    「嗚……這……這樣啊……對不起啦,克緹……」


    「算、算了啦,你知道就好。」


    當佛隆坦率地道歉後,克緹卡兒蒂也紅著臉,帶著微微的羞態回話。


    下一刻,她蹙起了眉頭接著說:


    「還有——我幫你把這對姊妹強留下來,不讓她們回去羅,戚謝我吧!」


    「啊……」


    佛隆眨了眨眼睛問:


    「克緹知道我……」


    「我早就猜透你為什麽要寫這首曲子了啦。」


    克緹卡兒蒂歎了一口氣說。


    「謝謝你。」


    「不用了,你要做什麽就快做!」


    克緹卡兒蒂說。


    「嗯——那個……貝爾莎妮朵方便陪我一下嗎?」


    「咦?啊、嗯。」


    聽到佛隆叫她,嚇了一跳的貝爾莎妮朵歪起頭:


    「有什麽事嗎……?」


    「這首曲子……」


    佛隆伸手指著自己剛製作好的封音盤說:


    「我想請你聽聽看……」


    「咦——!」


    「貝爾莎妮朵先是吃了一驚,接著露出了既害臊又開心的表情。佛隆竟然會為了自己作曲——她大概連想都沒想過吧?因為她打從心底覺得佛隆若是要寫曲,一定都是為了克緹卡兒蒂而寫的才對。


    「所以呀,那個……」


    佛隆有點害羞地用手指嫗了揠自己的臉頰笑著問:


    「反正你們都還沒回去……那個……如果可以的話……可以請你聽聽看嗎?」


    「好呀,當然好!我非常樂意!」


    在他含蓄地拜托之下,貝爾莎妮朵興奮地點頭答應。


    「…………姆……」


    相對的,克緹卡兒蒂則是露出了一臉吃了苦瓜似的苦悶表情,別過頭去。對於獨占欲超強的她來說,佛隆為了別人寫曲想必是非常不愉快的事。


    然而……她是佛隆的契約精靈。


    作為佛隆的契約精靈,幫助自己的契約樂士實現願望也是克緹卡兒蒂的一種矜持:既然佛隆希望能夠解決貝爾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的問題,克緹卡兒蒂也知道這時候不妨礙他才是一個契約精靈該有的態度。


    「那個……」


    一個畏畏縮縮的聲音在


    此時忽然打了岔。


    所有人回過頭來。看到大家的目光,普利妮希卡一時害怕得縮起了頸子,但接著仍吐出了細碎的聲音說:


    「那……那我就……先回去了……喔……」


    「咦?啊……這、這樣嗎?」


    佛隆對此顯得有些困擾。


    他一心認為當貝爾莎妮朵聆聽這首曲子時,普利妮希卡也會留下來一起聽——不過仔細想想,現在這對姊妹之間存在著微妙的距離,既然佛隆表示這首曲子是「要給貝爾莎妮朵聽的」,聽在普利妮希卡耳裏便會覺得自己不該一起留下來。


    「嗚……那個……」


    或許是從佛隆臉上的表情察覺到了什麽,普利妮希卡因而趕緊慌張的補上一句:


    「我不是不想聽啦……隻是……」


    「啊……嗯,我知道。」


    佛隆帶著尷尬的笑容答道。


    說起來,他寫這首曲子的目的是為了讓貝爾莎妮朵整理自己的心情——


    『我的妹妹其實是個半精靈。』


    『她知道這件事,而爸爸也知道,卻對我隻字未提。』


    ……麵對這個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實,雖然理性上可以理解,情感上卻無法釋懷:紊亂的思緒糾葛纏繞,就連貝爾莎妮朵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想藉著這首曲子讓她這些思緒能夠沉澱下來。


    若是紊亂的思緒能夠沉澱下來,情感和理智就能再次同調。


    然而……他設定的對象隻有貝爾莎妮朵,沒辦法預期聽到這首曲子的普利妮希卡會產生什麽樣的想法。


    佛隆發現自己隻考慮到貝爾莎妮朵的心情,從沒有想過普利妮希卡的感受,因而覺得有些羞愧。


    「下次——普利妮希卡,下次再請你聽我寫的曲子。」


    對普利妮希卡這麽說的同時,他暗自想著屆時一定要為她寫一首曲子。


    「謝謝學長。」


    道謝後,普利妮希卡深深地一鞠躬。


    「那……貝爾莎妮朵,請你跟我一起去一趟實習教室吧。」


    「——好的!」


    「——等等!我也要去!」


    當佛隆和貝爾莎妮朵一同邁步離開教室之後,克緹卡兒蒂也跟在後麵,慌慌張張地追了出去。


    目送著他們離開的同時——


    「…………」


    普利妮希卡忍不住輕輕歎息。


    實際上,說是要先回去卻沒事可做的普利妮希卡在和大家分手之後,一個人來到了校舍的大門口內側等著。


    「…………」


    她靠在牆上,將目光移向校舍外頭。


    她早就察覺到他那首曲子是為了她們姊妹寫的。


    雖然佛隆表示是「要請貝爾莎妮朵聽」的曲子——實際上也真的是為了貝爾莎妮朵而寫的——不過他之所以在此時特地為貝爾莎妮朵編寫演奏那首曲子,為的是化解姊妹倆之間尷尬的處境。雖然認識佛隆的時間不算長,不過普利妮希卡早就察覺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了。


    於是她覺得——當下自己最好不要在場。


    佛隆之所以會演奏那首曲子,應該是有什麽東西要傳達給貝爾莎妮朵。


    當然……在這種狀況下,若能放鬆心情,以最坦率的態度聆聽那首曲子,貝爾莎妮朵才更能領略佛隆的心意。


    然而一旦普利妮希卡待在身邊,現在的貝爾莎妮朵便會下意識地隱藏真正的自己,如此一來,他辛苦為貝爾莎妮朵寫的曲子無法發揮最佳效果,也就失去這麽做的意義了。


    所以普利妮希卡覺得自己不能跟他們一起去。


    而且——


    「…………」


    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也許塔塔拉.佛隆自己沒有察覺到,他的音樂對普利妮希卡具有非常強大的影響。


    他的曲子聽起來很舒服,每一個音符部下得很仔細地,串成豐富的曲式,沁透聽者心裏的每個角落。盡管他的音樂主要是獻給克緹卡兒蒂,不過作為神曲散布在空氣中,普利妮希卡也同樣會受到佛隆的音樂影響——雖然隻會接收到擴散出來的一小部分,卻仍非常紮實地沁入她的心裏。


    然而普利妮希卡的內心某處對於佛隆的神曲感到排斥——那是多莉斯萊遺留在普利妮希卡身上的記憶,她不願意接受佛隆的神曲。


    神曲基本上沒有明確的形式。


    無論何種音樂,隻要能夠承載演奏者的靈魂,得到精靈的認同,就是神曲。


    但對於多莉斯萊而言,這世上唯一的神曲隻有她的契約樂士帕爾提修所演奏的音樂。雖然精靈沒有義務對於已死的契約樂士獻上永遠的忠誠——無論如何,人類都無法擁有如精靈般悠久的生命,因此在多數情況下,神曲樂士都會比自己的契約精靈先離開人世——沒有人會責怪哪一柱精靈在自己的契約樂士死後,和另外一名神曲樂士交換精靈契約。


    即便如此……


    雖然認為這件事應該跟自己沒關係,然而普利妮希卡的心靈某處非常畏懼塔塔拉.佛隆的神曲,害怕對他演奏的神曲敞開心房。


    她的內心存在著「這麽一來便形同背叛了帕爾提修」的聲音。


    所以現在置身在這裏的人……不是普利妮希卡,而是多莉斯萊嗎?


    「……爸爸……帕爾提修……」


    她對於該如何稱呼自己口中的那名男子戚到疑惑。


    她的腦中交疊著雙重記憶——這個人既是她的父親,同時也是她摯愛的契約樂士。


    因此她對帕爾提修的情厭較貝爾莎妮朵對父親的思念更加複雜許多。也由於這樣的自覺,她總會壓抑著自己,不讓情緒顯露在外。


    「……我……到底是誰呢……?」


    普利妮希卡吐出了長長的歎息。


    這時候——


    「……?」


    她忽然看見校門口有人朝校舍這頭走過來。


    以輪廓來看,對方是人,普利妮希卡身為半精靈的感受性也支持這樣的判斷。


    然而——


    「…………是誰?」


    即便如此,普利妮希卡仍感到某種異樣的氣息,無法將視線從這人身上移開。


    ——不太對勁,對方像是暍醉酒一般步履蹣跚,不過看起來又不是這麽單純……動作中散發出一種挑動他人神經的異樣感。


    當人影來到校舍入口,普利妮希卡發現自己認識對方——


    「丹、丹奎斯……?」


    確實是丹奎斯。


    然而……若是沒有注意看,也許根本認不得他。


    他的雙頰消瘦,眼神空洞,雖然白天時他的精神已經非常衰弱了,現在卻又惡化成這副德行。


    普利妮希卡再度試著叫了他的名字,不過沒有反應。


    這個自稱天才神曲樂士的少年口中仍和白天一樣念念有詞,看都不看普利妮希卡一眼,逕自通過她的眼前,持續前進。


    並非對普利妮希卡的叫喚聽而不聞——恐怕現在任何東西都無法引起丹奎斯的注意。他的雙眼沒有聚焦,眼神甚至讓人懷疑他的意識是否正常。


    ——好可怕……普利妮希卡直覺地產生了這樣的感受。


    當持續前進的丹奎斯隨後消失在普利妮希卡的視線之際,她腿軟地當場癱坐在地。


    其實丹奎斯什麽也沒做,隻是單純地穿過普利妮希卡的麵前而已。


    然而——


    「這是……怎麽回事……」


    盡管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嚇得腳軟,但丹奎斯方才的模樣確實在普利妮希卡的心裏種下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感受。


    佛隆犯了一個錯誤。


    他是學生,


    不是神曲樂士。尚未擁有專屬單人樂團的他若是要使用單人樂團,無論演奏的曲子是不是神曲,都得向學校申請實習教室的使用許可。


    一如前述,神曲的形式沒有明確的定義,因此就算演奏者本人沒有那個意圖,隻要全神貫注,也可能偶然地演奏出神曲——此舉將會吸引認可這首曲子作為神曲的精靈聚集。


    然而……


    佛隆因為過於專注在製作封音盤的工作上,根本忘記提出實習教室的使用申請。


    由於現在多數的學校勤務人員都已經離開了,就算提出申請,得到校方許可也會是明天的事;如此一來,特地留貝爾莎妮朵下來就沒有意義了。


    因此……


    「學長,上麵寫著禁止進入耶……沒關係嗎?」


    貝爾莎妮朵畏畏縮縮地跟著走進最尾端的一間實習教室,語氣中同時流露出不安和期待的情緒。


    「應該沒關係吧。」


    佛隆脫口說出——難以和平時的他聯想在一起的大膽回答。


    他現在的所有心思都放在想要早點演奏自己寫好的新曲子上。


    雖然這首曲子是為了貝爾莎妮朵改編的,不過佛隆本來就喜歡包含神曲在內的所有音樂——無論是作曲、編曲,還是演奏都非常喜歡。實際上,這方麵的興趣其實是作為一個音樂創作者最基本的要求,之後才是技術和才能的問題;因為喜歡,所以才能說服自己全心投入,不把對音樂的付出當成一種辛苦,甚至沒發現專注於音樂時的自己也是一種努力的過程,毫無自覺地不斷累積成長……


    「也是呢……」


    貝爾莎妮朵點了點頭:


    「應該……沒關係才對。」


    由於她也非常想要早點聽到佛隆寫的曲子——畢竟是崇拜的學長為自己所寫的曲子——所以就算這麽做有點亂來,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是這裏嗎……有了!」


    佛隆按下照明開關。


    接著——原本一片漆黑的實習教室隨即籠罩在白光中。


    「看來電線跟電燈已經在白天修好了呢。」


    他環顧教室四周。


    不用說——這問實習教室就是昨天他們遭到來曆不明的刺客精靈襲擊的現場。基本上,因為實習教室都收納有價值昂貴的單人樂團,所以都會上鎖;但這間教室因為要清除裏麵的碎石、搬入修繕用的材料和工具而沒把門鎖上。


    昨天還留在教室裏的桌椅跟樂譜架都已經全部撤走了,導致這間實習教室顯得有些空曠。


    「雖然沒有椅子有點可惜……不過還是請你們隨便找個地方坐吧。」


    「好~~」


    貝爾莎妮朵照著佛隆的話,找了個地方坐下。


    克緹卡兒蒂沒有回話,但也跟著直接坐在地上。


    佛隆走向放在教室後麵的置物櫃,打開其中一扇置物櫃的門。


    「太好了,有耶!」


    原本還在擔心這間教室裏收藏的單人樂團會不會被校方收走了,不過此時這些單人樂團都還放在置物櫃中。


    他一如往常地挑選了以電子琴作為主奏樂器的單人樂團,然後將剛才製作完成的封音盤放入單人樂團中、背到身上,一邊走向貝爾莎妮朵和克緹卡兒蒂,一邊按部就班地展開單人樂團。


    機械手臂像是要將他包裹住似地自單人樂團小伸展開來,標示著各類演奏資訊的顯示欄位同時被投影在周圍各處;最後,作為主奏樂器的電子琴也從後方經過他的兩側腋下,滑到了麵前。


    如此一來,所有裝置都展開就緒了。佛隆先是確認各個顯示欄位中的演奏資訊,接著表演性地對著貝爾莎妮朵和克緹卡兒蒂一鞠躬(看來他也相當興奮)。


    「那就請兩位放輕鬆聆聽吧。」


    佛隆先是做了一次深呼吸,指尖接著在琴鍵上敲響了這首曲子的第一個音符,然後開始跳動——


    音樂的質感起初非常純淨而含蓄,象征性地演繹著寂寥的夜晚。


    接著,旋律流暢地逐漸加強了力道,像是要撩動聽者的感性——抑或是意圖沁入封閉的心靈世界般……


    被遺留在黑暗中的孩子,


    孤伶伶的一個人——沒有人疼,沒有人愛的孤兒。


    孤獨招來不安,不安化成了恐懼……


    然而——


    真是如此嗎?


    孩子呀,你真的是孤伶伶一個人嗎?


    孩子呀,你真的注意過身旁的人嗎?


    你真的注意過周圍的人嗎? 你是否一心以為自己是孤獨的?


    你是不是沒有發現周圍有人一直在守護著你?


    孩子,孤獨的孩子呀……


    是誰——先轉過身去的呢?


    是你嗎? 還是這個世界?


    來吧,請你再好好看看這個夜晚,


    用你的雙眼看清楚這駭人的黑夜。


    漆黑的夜裏是否真的空無一物?


    你看見星星了沒? 你聽見蟲鳴了沒? 漆黑的夜晚是否真是如此冷酷地對你散布恐懼?


    漆黑的夜晚是否真是如此排拒你的存在?


    我們若用不同的眼光看世界,世界便會呈現不同的色彩……


    所以——


    在你懷抱著絕望閉起眼睛之前,請你再看一看;


    在你懷抱著恐懼搗住耳朵之前,請你再聽一聽——


    你,真的是孤獨的嗎……?


    「…………」


    旋律輕撫著臉頰。


    貝爾莎妮朵默默聆聽著佛隆的音樂,同時回憶起幼時的自己。


    父親陪在她的身邊,普利妮希卡陪在她的身邊,加上自己……


    當時自己的眼中存在著什麽呢?


    所得到的感動究竟又是什麽呢?


    那是被收進記憶深處,被埋葬,被忘記的回憶。


    那是——


    「…………」


    妹妹總是躺在床上,看著窗外。


    貝爾莎妮朵起初覺得妹妹都不肯陪自己玩,因而覺得無趣。


    當自己也生了病,躺在床上哪兒也不能去的時候就更無聊了。


    她同時也覺得始終躺在病床上的妹妹不知道什麽叫作快樂,為她感到難過。


    所以她想告訴妹妹許多有趣的事。


    想看見妹妹臉上笑容的她因而費盡苦心。


    但妹妹不肯笑。


    她用盡心思,做了許多努力,一切卻徒勞無功——


    ……結果我覺得寂寞,因而哭了出來。


    普利妮看見我哭,也跟著哭了起來……


    見我們兩人哭了,爸爸馬上進來房內,唱歌給我們聽。


    我笑了,普利妮也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普利妮的笑容。


    接著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直到爸爸沒有回來的那天。


    我第一天忍著,第二天忍著……到了第三天,我再也忍不住而哭了出來。


    看到我哭,普利妮也跟著我一起哭——


    「…………」


    剩下我們兩個人一起生活。


    我們一直哭,一直哭,最後哭累了,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所以我們決定從今以後臉上都要掛著笑容,這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做的決定——兩個人一起努力地讓自己的臉上充滿笑容。


    從當時開始,無論我們兩人做什麽事情都會在一起。


    高興的事;快樂的事;覺得寂寞;覺得哀傷。


    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妹妹都會陪在我的身邊……


    「…………」


    貝爾莎妮朵起初沒發現自己的


    臉上掛著兩行淚水。


    直到戚受到淚珠沿著臉龐滑落,她才終於察覺到自己正在流淚。


    眼淚……是基於什麽樣的心情而流呢?


    是對亡父的追思?


    是對昔日愉快時光的鄉愁?


    不對,不對——


    這是對自己不知何時忘卻了最重要的事感到哀傷。


    「學長……我……」


    她開了口。


    佛隆沒有回話,隻是默默地對她投以溫柔的笑靨——比起笨拙的言詞,沉默的笑容更能強烈地撼動貝爾莎妮朵的心房。


    「無關乎是人類還是精靈……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的就是普利妮呀。我們一起哭,一起笑,無論何時都陪在彼此身邊,就連爸爸過世的時候也是,之後也是。我們一直都在一起,一直都……啊……為什麽我……為什麽……」


    若是用懷疑的眼光檢視,和普利妮希卡共度的那些時光確實是充滿欺瞞的回憶。


    事實就是事實。


    普利妮希卡瞞著貝爾莎妮朵,沒將這些話說出來是事實。


    但……事實也不過就是事實。


    事實代表著什麽意涵,完全取決於觀者的想法。


    所以——


    「……小時候的我不就是為了想要看見普利妮的笑容,才會對爸爸的神曲懷抱著憧憬,立誌成為神曲樂士的嗎……我怎麽連……這些事……都忘記了……」


    話語中斷了。貝爾莎妮朵的內心充斥著尚未理清的思緒。


    是她心裏原本沒打算轉換成語言的情感。


    然而……


    「佛隆學長——」


    緩緩抬起頭來的她臉上仍掛著淺淺的淚痕。


    不過那張臉龐此時浮出了笑容,是如同平時般開朗的笑容。


    「謝謝你!」


    道謝的同時,她用力地對著佛隆深深一鞠躬。


    托爾巴斯神曲學院校舍頂樓的中央區是這間學校職權最高的管理者——托爾巴斯神曲學院校長的辦公室。


    身為辦公室主人的校長坐在黑檀木辦公椅上,手肘則撐在材質同樣是黑壇木的辦公桌麵上,仿佛正側耳傾聽某種聲音似的,將眼鏡鏡片下的一雙眼睛闔上。


    然而校長室內安靜無聲。


    厚實的牆壁和地板阻絕了外圍的一切雜音,將校長室區隔成一個無聲的空間,


    因此他理應無法聽見任何聲音——包含位於兩層樓下的隔音設施中所演奏的音樂。


    位於校長室內的人不可能聽得見那道樂音。


    然而……


    「……嗯?」


    校長緩緩睜開了眼睛。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答案呀。」


    他低聲細語,臉上的表情和平時溫柔而光明的形象幾乎判若兩人。


    盡管外表看起來像個青年,身上的威嚴卻宛若一名充滿曆練的沙場老將。


    「……好了,對方也差不多該開始行動了。」


    校長在低聲呢喃的同時將視線瞟向身旁,隻見一柱藍色的狼型精靈——沃爾菲斯站在那裏。


    「呼嚕嚕嚕嚕;」


    這柱賽洛枝族的精靈發出帶有強烈警戒意義的低吟,仿佛訴說著什麽。


    「你在為他們擔心呀?」


    「…………」


    麵對校長的詢問,沃爾菲斯不置可否。


    這名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最高負責人以悠哉的語氣斷然表示:


    「但你不能去,他們今晚得在沒有奧援的情況下跟『敵人』交手。」


    這句話的意思等於已經預期到有人將帶著惡意欲傷害這間學校的學生,然而他裝作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既然跟氣她』交換了精靈契約,這孩子在不久的將來肯定會麵對更強大的阻礙,這是一定的;屆時未必會有人出麵幫助他,所以他得學會靠自己迎戰。」


    「……呼嚕……」


    簡短地低吟了一聲的沃爾菲斯看來並不讚同校長說的話。


    然而……


    「如果因為這次事件而死,對他來說搞不好反而是件好事呢。」


    校長接著吐出更為駭人的言論。


    他一邊揚起微笑,一邊表示:


    「來吧,塔塔拉.佛隆——紅色的殲滅公主,克緹卡兒蒂·阿巴·拉格蘭潔絲的契約樂士,讓我看看你究竟擁有多大的潛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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