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就是要好好地睡一覺,睡到飽再起床……


    這般奢侈的想法在塔塔拉·佛隆身上是不可能實現的——說得確切一點,這是不被允許的。


    他過去總可以睡到中午,但最近不分平假日,總是在天空還沒有泛白之前就被揍起床。


    這可不是什麽譬喻法。要是他左翻右滾地還想再多睡一會兒,他就真的會挨揍——或者說被痛揍。然後還會被踢。


    最近通常是一跳跳到他肚子上,讓他痛得幾乎要暈過去。


    ——誰會這麽搞他?


    關於這個問題,答案出自和他同居的一名少女之手。


    她把這麽做當成是每天的工作一般,全年無休地揍怫隆起床。然而,驅使她這麽做的並非什麽義務,而是她的欲望。


    確切地說——


    「還沒好嗎?」


    這名少女厚著臉皮地坐在餐桌前對著佛隆吆喝一聲。


    是個長相非常可愛的女孩。


    她有著一副稚氣未脫而清秀的五官,白裏透紅的肌膚非常光滑;一頭鮮紅色長發——一般不可能在人類身上看見的發色——垂在身後輕輕搖曳。還有那雙眼睛,同樣也從眼眸深處綻放出宛如寶石般鮮豔的紅色。


    嬌小的身形加上纖細的五官,卻絲毫沒給人纖弱的印象,取而代之是種彷佛貓咪般的氛圍。造成這種印象的除了那對微微上揚的眼角之外,還有那副小巧身軀中令人難以聯想在一起的氣息——一股宛如猛獸般張牙舞爪的凶猛、囂張氣息。


    克緹卡兒蒂,這是這個女孩的名字。


    「還沒好嗎?佛隆——還沒好呀?」


    紅發少女語帶焦躁地問。


    然而——


    「還沒喔。」


    佛隆如是應了一聲。


    由於她每天這般催促,就連生性有些懦弱的佛隆都已經習慣而不為所動了。這就好像他們之間的招呼般——至少佛隆是這麽認為的。


    說是這麽說——


    「你到底在幹什麽啦!快點做好啦!」


    當克緹卡兒蒂帶著些不悅的表情說話時,心中到底是怎麽想,這點佛隆就不得而知了。


    「在此之前先讓我洗個臉嘛。」


    佛隆揉了揉眼睛說。


    「呣——算了,你快點喔!」


    「是,是~~」


    他一邊帶著苦笑回應,一邊走向洗手台,扭開水龍頭。


    冰冷的自來水淌出,佛隆用兩手舀起,同時難掩睡意地歎了一口氣。


    「…………呼……」


    他看著鏡中自己一身中性氣質的少年模樣。


    那張容貌說好聽是個美少年,但卻欠缺一股身為男性的剛毅跟霸氣;加上一頭偏長的頭發,看來就更顯得女性化了。


    佛隆看著鏡子,同時從洗手台旁的架子上抓起一條發帶,將脖子後方留長的頭發隨便紮了起來。紮起的頭發就好像某種小動物的尾巴……這麽做果然還是無法彰顯出男性氣質。


    其實把後側發尾捆起來的這個發型起初沒有什麽特別意義,隻是為了不讓自己披頭散發而這麽做的。然而,他現在則是有意識地想要維持這個發型。因為當他一開始這麽做的時候,生活中出現了相當重大的轉變。於是,這樣的發型對佛隆來說便成了一種特別的儀式。


    不過這倒是其次——


    「佛隆!還沒好嗎?我肚子餓了啦!」


    「好好好,對不起啦。」


    在克緹卡兒蒂的催促之下,佛隆回話後將手中冷水潑到臉上。冷水浸淫肌膚的冰冷感受同時激起一股舒暢和刺痛感,一口氣驅散了所有之前還盤據在他身上的睡意。


    佛隆用毛巾擦了擦臉,然後嘟噥一聲:


    「其他人也是這樣生活的嗎……?」


    ——『其他人的生活』,這邊指的是其他神曲樂士與其契約精靈之間的關係。


    所謂神曲樂士,是世人對於能夠演奏『神曲』這種樂曲之人的通稱。他們藉由神曲與精靈同樂,並且以此商借精靈們的力量與協助。


    至於神曲,這是對精靈來說非常『美味』的一種樂曲,他們以此為食,並且在神曲中得到強大的力量。因此,一旦有神曲樂士演奏出投其所好的神曲,他們便會積極地回應該神曲樂士提出的請求。


    於是神曲樂士以神曲做為報償,而精靈提供力量協助,這種等價交換的關係因而成立。而以神曲樂士為職的人們得以驅使精靈這等擁有強大力量的生物,並將其力量應用到人類社會上,也因此為整個社會帶來了莫大的利益。


    在這樣的情況下,神曲樂士理所當然成為一種熱門行業,在各國社會都受到極大歡迎。


    若進一步說明,神曲樂士與精靈之間最緊密的一種關係型態則是『精靈契約』。


    這是一種專屬契約。


    互相交換契約的神曲樂士必須在固定期間提供其契約精靈神曲,而該契約精靈則必須隨侍在側,依照其契約樂士的命令行事。


    相較於一般神曲樂士都隻是一次性地雇用需求現場附遠存在的精靈,這種契約精靈就好像與特定企業簽了工作合約的專屬員工。


    「……一般來說……所謂契約精靈不應該是……該怎麽說呢……看起來應該更優秀而可靠一點才對嗎?」


    佛隆忍不住思索起來。


    雖然交換了精靈契約的神曲樂士跟精靈之間說不上主從關係,但若真要說這種關係之中,哪一方應該握有主導權的話,基本上應該是神曲樂士才對。因此佛隆才會有這樣的想像——所謂契約精靈,理應是那種看來非常優秀而可靠、隨侍在神曲樂士身邊的精靈。


    說起來,其實佛隆並未希望克緹卡兒蒂非得要表現得多麽優秀。這就某方麵而言同樣會讓他覺得坐立難安。不過每天被自己的契約精靈揍起床,還得做早餐給她……這樣的神曲樂士未免也太難看了。


    「或者,這其實是因為我還沒有辦法成為優秀神曲樂士的關係呢……」


    事實上就法律層麵來說,佛隆也還不是一名神曲樂士。


    在他所居住的梅尼斯帝國,神曲樂士這種職業身分是必須經過國家資格考試而取得的。而現在就讀於托爾巴斯神曲學院、仍在學習如何演奏神曲的佛隆,在沒通過考試之前都還隻是個神曲學院的學生。


    但做為一名還沒有成為神曲樂士的學院學生,佛隆卻擁有契約精靈,這可說是絕無僅有的罕見情況。


    就這點而言,佛隆跟克緹卡兒蒂之間的關係會跟一般變換了契約的樂士與精靈不同,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唉……大概隻是因為我的能力不夠而已吧……」


    佛隆嘟噥了一聲。


    這是他即便擁有契約精靈,卻仍無法獨當一麵的最大原因——無法拿出穩定的表現。


    他的神曲會因為他的心情和身體狀況而在表現上出現極大波動;甚至有時候根本無法演奏出神曲。


    這就一種專業來說是非常大的致命傷。


    從這個角度來看,克緹卡兒蒂還沒有死心離開他,仍願意以契約精靈的身分待在佛隆身邊,已經是佛隆應該感謝的事了。這點他也非常清楚。畢竟在這種狀況下,克緹卡兒蒂若是對佛隆提出解除契約的要求,再去調整自己的狀態——即解除對佛隆的神曲依存性的一種複健療程——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然而……


    「佛隆!你到底好了沒呀!」


    「好好,我馬上來。」


    佛隆歎了一口氣往廚房走去。


    在頻繁使用的狀況下顯得有些陳舊的流理台旁邊,佛隆昨晚洗好的盤子整齊地擺放著。裏麵擺了一個塑膠咖啡杯,上麵插著筷子、叉子


    ,還有牛排刀。流理台的另一頭則放著各種器皿。


    不用說,管理廚房是佛隆的工作。而這般一絲不苟的整理方式也充分表現出佛隆的性格。


    地板上冰涼的白色地磚讓剛起床、身體還沒回溫的佛隆從腳底板感受到一陣涼意。他從冰箱取出幾樣食材,熟稔地開始準備。


    「好了,來稍微努力一下吧……」


    他轉了一下肩膀,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之後開始著手進行烹調工作。


    今天是假日,不需要介意時間。雖然克緹卡兒蒂不斷催促,不過這邊隻要稍微應付一下就可以了。


    畢竟是難得的假日,佛隆想比平常多花一些時間準備早餐。


    雖然沒辦法做出什麽太高級的料理,不過多準備幾樣還是辦得到的。


    佛隆很喜歡料理。而現在又有人等在餐廳,一直喊著要吃要吃,而且還可以陪著他一起吃,這讓此時站在廚房的佛隆準備起來更帶勁了。


    他回頭瞄了一眼,克緹卡兒蒂正拿著刀叉——鏗鏗鏗地敲著餐桌。


    這家夥的餐桌禮儀實在很糟糕。但像個孩子等待廚房端出她最喜歡的菜肴,那天真無邪、充滿期待於是焦急催促的模樣實在非常可愛。


    「……怎樣?」


    克緹卡兒蒂察覺到佛隆的目光,歪著頭回望他。


    「沒事。」


    佛隆麵帶微笑地應了一聲。


    「喔……喔?」


    不知道克緹卡兒蒂如何理解佛隆這抹笑饜的意涵,她顯得有些困惑而羞愧,一抹紅潮襲上臉頰。


    「那……那你快點做呀!」她說。


    「好、好,你再稍等一下喔。」


    「唔嗯。」


    克緹卡兒蒂恢複成平常的模樣,傲然挺胸地點了頭。


    佛隆轉過身,再次麵像流理台開始準備餐點。


    第一道早餐是煎蛋三明治。


    他以非常熟練的動作在平底鍋上淋了油,再倒入剛剛拌好的雞蛋。接著用筷子快速打入空氣,然後以手腕的動作整理出煎蛋的形狀。這跟歐姆蛋的做法一樣。


    煎蛋三明治的餡料完成後先用盤子裝起來,再重新倒油,將預先切花的火腿跟菠菜下鍋快炒。這時再加入用熱水拌開的高湯粉炒出香味——這是第二道早餐。


    ……接著第三道早餐要做什麽好呢?就在佛隆開始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


    「——佛隆。」


    克緹卡兒蒂忽然換了副語氣叫了一聲。


    「什麽事?」


    「你今天有什麽計劃嗎?」


    「沒有吧……嗯~~我是想複習一些學科課堂上上過的內容啦。」


    這是他平常休假會做的事。


    佛隆沒有什麽說得上興趣的興趣,因此休假多半都以預習或複習學科內容為主。


    其實他當然也想練習術科的實習內容,但宿舍裏沒有單人樂團,也沒有隔音設備,所以也沒辦法練——不過如果隻是鍵盤上的指法,或是特定樂器的演奏練習,隻要有樂器就沒問題,隻是……


    「那我們吃完煎蛋三明治就出門了。」克緹卡兒蒂說。


    「出門?去哪裏?」


    「去哪裏都好。」


    「那個……你這麽說我也……」


    佛隆從冰箱取出蔬菜切段,一邊準備第三道早餐——沙拉,一邊回話。


    其實這也不是克緹卡兒蒂第一次忽然提出這種唐突的想法。這柱任性的精靈不管做什麽事情都是忽然興起的,而且既頑固又蠻橫。


    因此,大多時候佛隆總是被她耍得團團轉。然而……對佛隆來說,就算沒辦法提出反對意見,至少也希望能在事前知道會被這柱紅發精靈帶到什麽樣的情況之中。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但是……


    「我想出門!」


    「所以我問你想去哪裏呀?」


    「這個——嗯!佛隆!你來想吧!」


    「……為什麽會變成我要想?」


    將菜肴端上桌的同時,佛隆忍不住發出了困擾的聲音問道。


    「我才不管是為什麽呢!」


    「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啦……你為什麽會忽然想出門?是不是有什麽想去看看的地方,或想看的東西?」


    「沒有。」


    「……沒、沒有啊?那我們也不一定要出門吧?」


    「你、你是怎樣!你就這麽討厭跟我一起出門嗎!」


    克緹卡兒蒂忽然漲紅了臉,揪著佛隆大聲質問。


    佛隆受到對方的氣勢壓迫,忍不住後仰著退了幾步:


    「不是、不是這樣啦……」


    「……那出門有什麽關係。」


    「嗚嗯…………」


    佛隆不成句地應了一聲。


    他很遲鈍。


    確切地說,他對女性投射過來的好感非常遲鈍。


    『——我想出門!』


    『——去哪裏都好!』


    如果換做感受性較為敏銳的人,至此應該已經能夠理解對方想說什麽了。


    但佛隆不行。


    他完全無法想像克緹卡兒蒂純粹隻是想跟他一起出去走走,就算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也沒關係,更遑論這種意念的深層意涵了。


    因此——


    「好啦。」


    佛隆點了頭,但懷抱的隻是哥哥聽從妹妹任性要求那樣的心情。


    無親無故的佛隆沒有妹妹,但在永遠都處於人力不足情況下的孤兒院中,他倒是常常幫忙照顧年幼的女孩。


    「反正今天天氣也不錯,偶爾出去散散步也滿好的。克什萊特自然公園那邊怎麽樣?去那裏走走應該不錯吧。」


    「嗯——嗯。」


    看到佛隆天真無邪的笑魘,這次換成克緹卡兒蒂在他這樣的氣質之前感到怯懦地點點頭。


    「那我們快點吃完早餐就出門吧。」


    「嗯。」


    於是,他們開始一同享用早餐。


    一名人類少年,與一柱精靈少女。


    這是他們一如往常,平凡無奇——雖然以世間標準來看或許不能這麽說——的星期天早晨。


    ●


    蔚藍的天空極為遼闊。沁涼的微風掠過四周,為肌膚帶來舒適的觸感。


    陽光隨著季節變化逐漸變得耀眼;除了天空的藍色變得濃鬱,飄在空中的白雲似乎也多少變得更為亮眼。


    整座將都托爾巴斯在泛濫的陽光和即將到來的夏天氣息之中,透露出了蓬勃的生機。


    這是包圍帝國首都美納德的其中一座衛星都市,以國家特別自然保護區的克什萊特自然公園做為中心,成同心圓狀向外規劃發展的大型都市。


    這座都市南部擁有一座港口,北部以高速公路直接通向帝國首都;除此之外還設有鐵路、機場等交通設施,實為各種運輸方式的轉運點,讓不少總公司設在帝國首都的大型企業,以及剛要起步的新興企業選擇在這個地方力求發展。


    然而——


    這座大城市中最有名的,想必還是以將都之名冠名的托爾巴斯神曲學院吧。


    將都托爾巴斯中央區有座直接隸屬於帝國政府的第三神曲公社。而托爾巴斯神曲學院則位在距離這座公社搭公車大約一站,或是步行半小時左右的地方。


    這是不計規模大小、公立私立——甚至包含補教設施在內,為數眾多的神曲樂士培育機構之中,出過最多神曲樂士的名校。


    由於神曲公社是為神曲樂士斡旋各項委托工作,並藉此管理神曲樂士的行政法人,該機構也由仲介的神曲樂士酬勞中抽取稅金和斡旋費用維持營運,因此為了維持機構的穩定運作,旗下


    必須保有一定合作人數的神曲樂士。


    加上整個社會對於神曲樂士的需求情況日益增加,神曲公社為提供足夠的神曲樂士接應各種委托,於是設立了這座托爾巴斯神曲學院。


    除此之外,托爾巴斯神曲學院設立之初,適逢民間開設了幾座神曲培育機構,卻充斥著空泛的授課內容與為宣傳而浮報的業績,進而引發許多詐欺訴訟的刑事糾紛。為了防製此類私人組織經由不實宣傳,開設神曲樂士培育機構而造成的亂象,直接將輿論導向期盼、由政府主導的神曲學院於焉誕生。


    回歸正題——


    基本上神曲公社這個機構除了神曲樂士與相關人士之外,一般民眾鮮少有機會與之接觸。因此,雖說將都托爾巴斯亦有這麽一座神曲學院的上級組織——第三神曲公社,但在一般民眾之間其實並不會太常意識到它的存在。


    然而,說到神曲學院,由於為數眾多的學生就讀該校,而這些學生在社會上又位於神曲樂士業界和一般民眾之間的交界,加上學生活潑而充滿朝氣的特質,使得這些學生相較於神曲公社更容易吸引將都托爾巴斯居民的目光,並且成為眾人口中話題的主角。而一些瞄準學生市場的行業也更容易興起。


    於是眾人焦點很自然地——不論好壞——聚集到了托爾巴斯神曲學院身上。因此,在一般人的談語之中,將神曲公社當成托爾巴斯神曲學院附屬機構的情況也變得相當普遍。


    「話說,我們是第一次一起散步嗎?」


    佛隆帶著克緹卡兒蒂一同走在學校前的大道旁,對著他的契約精靈問。


    他們身邊隔著一整排的行道樹,再過去便是寬敞的多線車道。車道上不時有汽車從後方穿過他們身邊急駛而去。


    行道樹延伸出去的方向座落著一幢幢高樓大廈。但這般大廈林立的景觀卻隻是薄薄一排橫在行道樹的彼方,並沒有繼續向後延伸出去。這是因為再過去就是禁止開發的克什萊特自然公園,使得林立的高樓無法成為地圖上的一個『區塊』,而是以線狀——或者帶狀方式分布。


    「是啊。」


    此時的克緹卡兒蒂顯得一副心情非常愉快的模樣。


    這是他們平常上學的路,其實沒什麽新鮮的東西,但此時這柱紅發精靈卻好像來到遙遠的某個地方旅行一樣,開心地四處張望著。


    不過話說回來,平日跟假日的街道確實也不一樣。


    今天是星期天,這一帶的人比起往常來得要多。而許多人的穿著打扮看來可能也是假日才會有的裝扮,顏色鮮豔而樣式獨特。那些平日都在商業區辦公大樓工作的社會人士大概也都來到了這一帶——平時的托爾巴斯市(劃分在將都托爾巴斯行政區內的都轄市)基本上是以學生市場為主要商業模式的都市,一些休閑娛樂設施也都集中在學生區。


    而在這樣的人群中,穿著學生製服的克緹卡兒蒂顯得有些奕兀。


    佛隆就讀的托爾巴斯神曲學院,其女生製服在街頭巷尾都有很好的評價。女生穿起來非常可愛。然而,所謂製服這種裝扮,其性質上多少還是有必拘謹而嚴肅。即便如此,走在路上的行人一旦和克緹卡兒蒂錯身而過,總會有一定比例回過頭來看她,這絕不是因為她身上還穿著製服。


    論其原因,第一點大概是她那對鮮豔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紅色眼眸,還有一頭紅發,接著就是她那可愛的容貌吧。


    說得直接一點,她是個美少女。


    尤其她現在沒有張開精靈羽翼;在不顯露出這種精靈特有器官的狀況下,她的外表看來就跟人類女孩一模一樣。


    而現在克緹卡兒蒂跟佛隆走在一起,看在路上行人眼裏,可能覺得他們不是兄妹就是一對情侶吧——雖說她那副鮮紅色眼眸跟頭發不可能出現在人類身上,但最近也有許多年輕人因為憧憬精靈這般鮮豔的發色和眸色,特地使用染發噴劑和角膜變色片以改變自己原有的形象。


    「開心嗎?」


    佛隆望著表情看起來非常愉悅的克緹卡兒蒂問。


    而這柱紅發精靈聽了回過頭來,歪著頭顯露出有些不安的反應,跟著反問了一句:「你不開心嗎?」


    「嗚、嗯,是不會覺得有什麽特別值得開心的事啦……」


    他不會覺得特別興奮,或者怦然心動。畢竟現在走在他身邊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對象,又是走在習以為帶的上學路上……對他來說就隻是這麽回事而已。


    「這……這樣啊。」


    克緹卡兒蒂聽了顯得有些失望。


    然而——


    「不過啊……」佛隆說:「像這樣兩個人一起悠閑地走在路上,沒有特別目的……好像也不壞呢。」


    「這樣嗎!對嘛!」


    克緹卡兒蒂的表情忽然亮了起來頻頻點頭。


    這種時候的她真的非常可愛。佛隆心想,要是她平常也都是這個樣子就好了。


    然而,也許是因為佛隆還不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麵的神曲樂士,又或者因為他的觀察力不好等等其他理由,他總是不時要惹克緹卡兒蒂生氣。


    對方是一柱精靈,是一個少女。


    平常就連與一般人交往都顯得笨拙的佛隆,克緹卡兒蒂對他來說,在這兩層意義上都是相當棘手的存在。


    他自認比起剛和克緹卡兒蒂相遇時,現在已經很了解這個精靈女孩了。然而,這跟真正的了解還差得遠呢。


    ……就在他茫然思索著這個問題的時候—


    「佛隆,那是什麽?」


    克緹卡兒蒂忽然拉住了佛隆的手。


    眼前這條大道向右延伸出去的分歧道路上掛著一張布條,布條上用白色的字寫著『跳蚤市場』。


    布條彼方有片廣場,看來非常熱鬧。


    這似乎是每周日在某棟建築拆掉之後的空地上舉行的跳蚤市場。市場上有好幾十人在地上鋪了簡單的布疋坐在上麵,同時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商品。


    商品內容非常多元,有衣服、家具、各種小東西、書籍,以至於腳踏車也都可以看見;雖然沒有邪種必須做好新鮮度及衛生控管的食品,但也多少也有些乾貨、醃製品等等。


    「啊,這麽說起來,今天是五號嗎?」


    跳蚤市場是以二手物品交易的市場,從小本經營的店家到一般平民百姓皆可自由參加,隨興推出各式商品販售的活動。由於參加者多數偏向後者,所以二手物品占了壓倒性多數,也不能期待買到的品質。但也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價錢非常便宜;若是議價順利,甚至可以買到令人料想不到的寶物。


    然而,佛隆對於自己的眼力及殺價能力完全沒有自信,因此就算從海報或傳單上得知了跳蚤市場的活動時間,他也從沒有自主性地走進去過——倒是藍伯特似乎非常喜歡這種熱鬧的氣息,常常會跑到跳蚤市場來逛攤。而且,學生的生活總是比較拮據,因此就比例上而言,學生擺攤、逛攤的人數還算是滿高的。


    (這個月還有些餘裕……去看看也好吧?)


    佛隆不是很擅長應付人多的活動,但這般充滿朝氣的跳蚤市場在他眼中依舊充滿吸引力。而他看了看身邊,克緹卡兒蒂也露出一臉興致勃勃的表情。


    「去看看嗎?」


    「嗯!」


    這柱紅發精靈一如首肯臣子提出的提議般,傲然地點了頭。


    「那我們去吧!」


    佛隆說完拉起了克緹卡兒蒂的手——


    「——啊……」


    「咦?怎麽了?」


    佛隆聽到克緹卡兒蒂忽然驚叫了一聲而回過頭。


    「沒……沒事,沒事。」


    克緹卡兒蒂搖搖頭,臉頰悄悄染上一抹紅暈。但佛隆絕不是會察覺其中意涵


    的人——當然,他就連這是他初次握住克緹卡兒蒂的手都沒發現。


    「……?」


    「沒事啦!」


    克緹卡兒蒂一邊說,一邊反過來握緊了佛隆的手。


    「好啦!快走了!」


    「啊!你不要這麽用力拉嘛——哇哇!等一下……」


    克緹卡兒蒂帶著紅潤的雙頰,蠻橫地拉著自己的契約樂士,興高采烈地快步走向跳蚤市場。


    ●


    佛隆和克緹卡兒蒂穿過大型布條下方,走進了跳蚤市場。


    這裏真正要熱鬧起來大概還要再過一會兒,但現場的氣氛也絕對說不上悠閑;大概就是人潮偏多,不過走在裏麵還不至於覺得難受的情況。


    目前的這個情況很適合到處遊覽。


    市場內販售的商品比起從外麵看進來更豐富許多;其中舊衣物跟二手家具理所當然地占了多數,但其中也有販售舊封音盤跟樂器的『商家』。


    不過這邊要說明的是,這裏販賣的封音盤可不是記錄了神曲樂士欲交由單人樂團演奏的音樂資訊,而是以一般播放裝置重現音樂內容的封音盤。由於儲存媒體一樣,所以同樣都以封音盤稱之,但內容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


    回歸正題——


    除了上述商品之外,這個跳蚤市場內還有販賣人形衣架、各類看板、畫滿了塗鴉內容的舊書等等,教人看了忍不住歪頭思索——到底誰會買這種東西——的種種物品。


    不過賣家或許並沒有真心要賣,隻是懷抱著一種博君一笑的心態陳列這些商品也不一定。


    「哇~~……」


    佛隆站在一處專門收售二手樂器的攤販前,觀看陳列在攤位上大大小小的各類樂器。


    他基本上隻會使用鍵盤類的樂器,因此也曾想過若有機會,可以試著學習演奏弦樂或管樂器。


    以他的荷包要采購全新樂器當然不可能,不過如果是二手樂器,也許看到合適的就可以買下來。


    「啊……不過應該以機車駕照為優先吧?」


    佛隆嘟噥了一聲,帶著苦笑將目光從二手樂器堆中抽了回來。


    雖然他現在還稱不上一個夠格的神曲樂士,但他想在畢業之後到某間神曲樂士事務所累積經驗,最終也希望能夠獨立執業。而為了這個目標,他需要能在各委托現場之間移動的代步工具。


    就這點而言,汽車駕照對他來說難度太高,但機車似乎就不是那麽困難了。


    因此佛隆也一直在考慮要增加打工時數,隻是……


    「佛隆。」


    聽到克緹卡兒蒂的呼喚,佛隆回頭:「什麽事?」


    「……所謂跳蚤市場,一直都是這種情況嗎?」


    這柱紅發精靈帶著微微感動的目光,環顧著廣場上琳琅滿目的各種商品。


    這裏熱鬧的並不隻有視覺景象;市場上隨處可以聽見招呼顧客的叫賣、熱烈的議價聲,還有閑聊的耳語……就聲音而言,這裏也呈現一股雜然的喧噪狀態。


    雖然這些聲音都因距離或音量無法清楚辨別,卻也都融合成了一股音浪,窣窣拍打在廣場每個角落。


    佛隆原本其實有點擔心,以克緹卡兒蒂的性格會不會討厭這樣的地方。但她似乎不單隻是喜歡,臉上還綻露出非常開心的表情。


    「……是啊。其實我也第一次來,不過每次聽到有人捉起跳蚤市場,似乎永遠都是這麽熱鬧,所以大概就是了吧。」


    「唔……」


    「怎麽樣?有趣嗎?」


    「嗯,很久以前也有這種類似樂市(注2)的市集,總是充斥著活潑的氣息,非常有趣。」


    「……樂市?喔喔~~那個呀?對呀。」


    樂市——忽然聽到這麽一個陌生辭匯,讓佛隆起初疑惑了一下,但他馬上就理解克緹卡兒蒂這句話的意涵。


    他在曆史課的課堂上曾經聽到過,所謂『樂市』即是在各種法令規章鬆綁之下自由買賣的一種經濟政策。不過這個辭匯已經淪為曆史,現代幾乎沒有人平時會把它掛在嘴上了。


    確實,跳蚤市場在各種商業法規上都難以規範,比起一般市集,更像是平民百姓同享同樂的一種『慶典活動』。也因為不受法條拘束,讓跳蚤市場總是充滿活力。這種氣息也許就跟樂市很像吧?


    (也對……就算她看起來像個普通女生,但她可是比我多活了好幾倍的歲數呢。)


    佛隆總是容易因為克緹卡兒蒂可愛的外表而忘記這點:她其實是已經活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幾千年的精靈。雖然佛隆有時總會歪著頭想:為什麽她連這種東西都不知道呢……但基本上,克緹卡兒蒂的見識遠比佛隆來得多太多了。


    注2  一如文中所述,為日本戰國時代各領地君主在其主城外圖市街地中推行的一種經濟政策。其中『樂』為自由之意,有別於當時多項買賣均由各種享有特權的工商組織獨占情形,隻要百姓支付一定費用,誰都可以在樂市中自由買賣。


    而且——


    「我……不知道克緹的過去。」


    忽然間,佛隆的心裏掠過一道陰影。


    (跟我相遇以前的克緹……)


    她從不提起自己的過去。而佛隆也覺得無所謂。


    克緹卡兒蒂希望能夠待在佛隆身邊,而佛隆也覺得,光是這樣就足夠了。因此,他覺得不管克緹卡兒蒂過去曾經在哪裏經曆過什麽事,對他來講都無關緊要。


    他曾經這麽覺得。然而——


    (克緹……)


    在跟她一起相處的這些日子,佛隆總會忽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不安。


    因為克緹卡兒蒂偶爾會顯露出一張佛隆無法知悉的、屬於她過去的臉龐。


    佛隆覺得這會拉開他跟克緹卡兒蒂之間的距離。他總覺得,總有一天他會因為不了解她的過去,而在不知道的情況下犯下難以彌補的過錯。


    而這點也因為克緹卡兒蒂在佛隆心中的重量變得越來越重,使他越來越覺得不安。


    ——這個某天忽然來到自己身邊的精靈女孩,會不會某天也忽然消失無蹤呢……


    「佛隆?怎麽了嗎?」


    也許克緹卡兒蒂察覺到佛隆臉上那一抹若有似無的陰鬱,帶著疑惑的表情歪著頭問了一句。


    「啊、沒有……沒事。」


    佛隆笑著掩飾。


    「克緹,你有想要什麽東西嗎?」


    「沒有,沒待別想要什麽。倒是你呢?」


    「我也……沒有那種非買不可的東西吧。雖然是有想要的東西,不過不到需要翻開荷包看看預算夠不夠的程度。」


    「這樣啊。」


    克緹卡兒蒂聽了不知為何臉上漾起一抹滿意的笑容。


    就在這時候,佛隆忽然感覺到一陣冷風吹來。


    也許這是某種事端即將發生的預兆。


    忽然地——


    『……報導。市公所又再次遭受恐怖攻擊。據統計,這已是今年第九次,近兩年共計第十二次。現況究竟如何……?』


    大概是誰打開了攜帶型的收音機,新聞主播平穩的語調從嘈雜的跳蚤市場中傳來。


    『本台記者塔迦納已經前往案發現場,現在就讓我們與塔迦納連線——塔迦納。』


    『是的,這裏是特派記者塔迦納·尤伊,現在我正來到遭恐怖分子襲擊的卡薩萊市公所。市公所辦公大樓除了水泥材質之外的東西全都遭到火舌吞噬殆盡。恐怖分子集團先後在市公所大樓內埋設炸彈,並殺傷大樓內十多名公職人員之後逃逸。該集團在犯案現場地上刻字留下聲明,和過去幾次一樣,聲明中均對現今的政治體製表示不滿。』


    『請問


    塔迦納,目前能得知嫌犯的長相特征嗎?』


    『是的,現在尚無法查出該犯罪集團的成員名單,但似乎是以未滿二十歲的青少年為主。此外還有情報指出,這群青少年全都出自於貧民區。』


    『謝謝,我們了解了。如果還有更進一步的消息,再麻煩塔迦納隨時與台內連線。』


    『好的,謝謝各位。』


    此時——啪嚓一聲,廣播聲音中斷。看來是收音機主人將電源關掉了,佛隆聽到廣播內容忽然也覺得心情沉重。


    「……最近也太常發生這種恐怖攻擊行動了吧。」


    「是啊……」


    克緹卡兒蒂聽了點點頭。


    恐怖攻擊行動。這陣子真的出現得非常頻繁,不隻梅尼斯帝國;就連布來顛共和國、賀爾甘多共和國、奇達利歐、哈匹利卡等等,都有意圖推翻該國現存體製的恐怖集團,不斷襲擊國內各公家機構。


    雖然其中賀爾甘多共和國原本就處在政治情勢不穩定的狀況中;而奇達利歐與哈匹利卡兩國亦不斷有衝突情況出現,甚至定期發生戰爭,如今就算再加上這種恐怖攻擊也不會在人們心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然而,大家仍確實感覺到世界性的恐怖攻擊升溫情況,而且這幾個月來更是日益嚴重。


    現在梅尼斯帝國之中的恐怖攻擊還不至於讓平民百姓感到不安。但就連佛隆身為一個學生,也都確實察覺到這種恐怖攻擊越發頻繁的情況有多危險——雖然規模相較於十三年前爆發的『歎息異邦人』事變小上許多,卻再三反覆出現。


    ……也許,這其實是一場極大動蕩的前兆?——這一連串事件確實會讓人有這樣的聯想。


    而且,據說現在梅尼斯帝國之中甚至開始出現對這種恐怖行動表示讚同的聲音。


    梅尼斯帝國相較於鄰國,算是政局穩定、且經濟方麵相對景氣的國家。因此國內的反政府活動也非常稀少。


    然而,不幸的人始終都會憎恨自己所處的環境,並且將這股憎恨投射到幸運的人身上。


    個人的不滿事小,因此幾乎不會浮上台麵;甚至不會以具體的方式呈現,不過就是人際之中漠然存在的情緒罷了。


    然而,一旦這種不滿被付諸實體,也許就有可能一口氣以連鎖反應的方式膨脹……


    (這種感覺真討厭……)


    佛隆之前才在學校跟一名好戰的神曲樂士交過手。對他來說,這群恐怖分子身上也讓他感受到和之前那名神曲樂士同樣的氣息。


    他可以理解有人對於現狀感到不滿,而有所不滿是非常自然的事。事實上,佛隆也絕不是一個受到上天眷顧的小孩,多少對於一、兩件事情有所埋怨,其實很正常。


    然而,他無法認同為了這些不滿訴諸累力的做法。


    雖然『有效溝通就能彼此理解』這可能隻是一種理想化的論調,但訴諸暴力強行實現自己的渴望,這不過就是把自己內心的不滿宣泄在他人身上的蠻橫做法。


    隻要自己好就好——這麽做到頭來隻是讓自己成為跟那些憎恨對象一樣的人罷了;純粹就是把他人當作祭品,將他們推向自己曾經遭遇過的不幸之中。


    為了自己的生活,佛隆已經分身乏術,這樣的他也許沒資格批判這些人,但他說什麽都無法認同這些恐怖分子的行為。


    (自從『歎息的異邦人』事變結束後,這類恐怖攻擊事件應該已經沉寂下來了啊……)


    話說,『歎息的異邦人』事變真的是非常令人感到震撼的一起事件。其令人震驚的程度從這十幾年來沒有再發生過同類恐怖攻擊事件便足以說明。


    倒是以目前的規模來說,帝國政府在其擴大至『歎息的異邦人』事變程度的災害之前應該就會采取行動,將情況收拾起來。


    然而在此之前,各國政府應該交換彼此手中資訊,整合出一個跨國的聯合反恐作戰體製。在查明這個世界性恐怖活動究竟因何而起之前,這類反恐行動大概都沒辦法實際發揮效果吧。


    ……能做得到嗎?


    (無論如何,這也不是我們擔心就能解決的事……)


    佛隆怎麽說也還隻是個學生。


    盡管他的目標是成為一名神曲樂士,但現在仍未通過國家資格考試,無論怎麽想這件事都不會跟他扯上關係。因此,就算這個反恐行動一定得借助神曲樂士跟精靈的力量不可,政府大概也已經先行指派軍隊或警察機關所屬的神曲樂士前往處理;就算人員不足,也會優先招聘擁有實績的民間神曲樂士加入支援行列。


    因此,若是這一連串恐怖攻擊未來以任何一種形式跟佛隆扯上關係,那麽那一定是情況極端惡化,已經到近乎難以收拾的地步了。


    但理應不至於如此吧……佛隆振作精神,欲牽起克緹卡兒蒂的手繼續前進。


    然而……


    「…………」


    佛隆身邊的紅發精靈此時竟露出一臉緊張的神情。


    她看來不像在生氣,而是一副思緒糾結的模樣,表情陰沉而僵硬地垂著頭——彷佛一個在自己犯下的罪行前感到沉重的罪人一般。


    「怎麽了嗎?」


    佛隆有點擔心地問。


    這是他初次在克緹卡兒蒂身上看見的表情。


    ——不對,之前他也曾經看過一次這樣的表情。而且是最近。


    那是他們在托爾巴斯神曲學院校舍中,與一對神曲樂士主仆搭檔——萊嘉和巴格斯交手過後的事。


    當時,萊嘉脫口說出『朽葉馨』這個名字的瞬間,克緹卡兒蒂亦曾短暫顯露出同樣的表情。


    「克緹、克緹?」


    「啊……」


    幾經呼喚,克緹卡兒蒂才終於回神而抬頭望向佛隆。


    那雙渾圓的鮮紅色眼眸之中,映出了佛隆臉上不安和疑惑的神情。


    此時,這柱紅發精靈刹那間彷佛差點要哭出來一般眼眶濕潤。然而她眨了眨眼,收起這副異樣的表情後,隨即又擺出傲慢的姿態望向佛隆。


    「沒事。」


    「什麽沒事……你剛剛的表情很嚇人呢。」


    「我隻是……稍微想起了以前的事。沒什麽。」


    「以前的事?」


    佛隆反射性地問了一句,然而——


    (——不行……)


    這樣的直覺忽然出現在他腦中。


    ——不能讓她開口提起以前的事……


    佛隆不知道克緹卡兒蒂的過去;他不知道這柱紅發精靈在與他相遇之前曾經去過哪裏,又做過哪些事。


    而一如之前所述,佛隆確實偶爾也會對這樣的情況感到不安。


    然而,他之所以一直沒有向克緹卡兒蒂詢問她的過去,是因為他害怕一旦知道真相,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會產生決定性的裂痕。


    若是不問,他和克緹卡兒蒂便能保有現在的關係。


    但反之……有些事情如果他知道了,也許兩人就無法像現在一樣一起生活了。


    此時克緹卡兒蒂不知道是否感受到了他這樣的想法,帶著一臉糾結的表情開口:「佛隆,我……」


    那聲音明顯夾雜著不安和愧疚,與平常的她幾乎判若兩人——這個囂張傲慢而跋扈的精靈女孩彷佛告解之人,開口說話的同時嘴唇也跟著顫抖。


    「我之前——」


    「啊……那個——克緹……」


    ——你不用說沒關係……佛隆無法將最後這句話說出口。


    當克緹卡兒蒂在佛隆心裏的地位越顯重要,他就越想了解克緹卡兒蒂的過去。然而,這種渴望跟有可能因此失去克緹卡兒蒂的恐懼雖都出自於對她的重視,卻彼此抵觸地讓佛隆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候——


    「嗨——佛隆,你在這裏幹麽?」


    不知道該不該說幸運,忽然一聲莫名活潑的叫喚彷佛要驅散當下沉重氣氛一般傳來。


    這聲音讓佛隆的身子冷不防地抽了一下,同時回頭。


    「丹奎斯——」


    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回應中挾帶著一種安適之情。


    胡麻呂·丹奎斯,他跟佛隆一樣都是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學生。


    這家夥是個怪人。去年因為升級考試沒過,今年又重新申請入學。而且不知道是什麽緣分使然,他竟被分配到佛隆直屬的家族之中,讓他們每天都得在學校碰麵。


    托爾巴斯神曲學院有所謂的家族製度,會分派多名一年級學生到升上三年級的學生名下,由升上二階段專精實習課程的學長姊開設家族教學課程,負責指導直屬的學弟妹。


    不過雖說是正式授課,但並非要三年級學生站在講台上講課,而是由學弟妹提出其他課堂上聽不懂的問題,讓三年級學長姊來回答。簡單來說,這是分別為一、三年級學生做複習預習動作而設計的。


    不過為何會有這樣的製度,起因還是因為現職神曲樂士人數非常稀少,不可能對學生進行一對一教學。因此,非神曲樂士也能勝任的部分就由三年級學生兼做複習地來為學弟妹進行指導。


    然而,這麽一來便會產生一個問題。


    在這個由學長姊指導學弟妹的製度中,指導的一方與被指導的一方彼此無法選擇對象。


    其實,如果在一年級學生入學乏後立即跟校方提出申請,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安排的。事實上,佛隆直屬的學弟妹之中就有指名希望由他來擔任直屬學長的兩個女孩。


    然而,這其中仍有所謂的例外。


    畢竟剛入學的一年級學生不會知道三年級學生的名字,或者實力如何。而佛隆跟那兩名學妹——尤吉莉姊妹的情況則剛好在入學前就見過佛隆,因此也才知道要在入學之後向校方提出請求。


    但大部分一年級學生在實際接觸之前是不認識他們直屬學長姊的。


    因此,雖然實際案例不多,但確實也有在家族教學展開之後,指導方跟被指導方之間個性上完全合不來,致使教學完全無法順利展開的情況。


    至少佛隆跟丹奎斯之間就是如此。


    說起來,丹奎斯原本跟佛隆還是同學,因此他現在雖然重新申請入學,降級為一年級學弟,卻從沒有對佛隆用過敬語;甚至對其他同是一年級的同學擺出學長架子。


    丹奎斯原本就是個自恃甚高的家夥,總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把別人踩在腳下。在他跟佛隆還是同學的時候,他就已經很明顯地擺出一副瞧不起佛隆的態度,現在也會特地在一年級學生麵前用揶揄式的語氣對佛隆說話。


    在這種情況下,佛隆若是能擺出果斷的態度,直接以學長身分出言教訓丹奎斯,事情也許就比較好解決。但佛隆卻礙於原本的同學身分,加上對方實際年齡又比他長了兩歲,讓他實在無法這麽做。


    佛隆的問題不說,加上丹奎斯所擁有的特殊能力可以讓他將自己犯過的錯從『腦中完全抹除』,讓他這般囂張的上課態度從來沒有改變過。因此,就算他犯了什麽過錯出了糗,因而使其他一年級同學對他不滿,隔天仍舊可以擺出跟往常一樣的態度,滿不在乎地出現在課堂上。


    麵對這樣的丹奎斯,就算佛隆不生氣,尤吉莉姊妹跟克緹卡兒蒂也常常被他惹得大發雷霆,總是讓課堂情況變得一團糟。


    總而言之,與這家夥的孽緣對佛隆來說,在各方麵都讓他困擾不已。


    ——想當然耳,佛隆絕不想在休假時跟他碰麵。


    然而,佛隆既然聽到對方出聲呼喚,就不會無視對方,一定會正麵回應。這是佛隆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而且,現在他還可以藉此化解眼前這般沉重的氣氛,也許還要感謝丹奎斯呢。


    「我說佛隆,你該不會窮到沒錢吃飯了,所以跑來這裏賣舊衣服吧?」


    丹奎斯劈頭就是這麽沒禮貌的一句話。


    這種話如果挑錯人說,搞不好拳頭就飛過來了。但佛隆卻帶著鬆了口氣的表情望著眼前這名傲慢的前同學。


    「沒有啦,我隻是剛好路過進來看看……倒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是來這裏找什麽東西嗎?」


    「哈哈——你說這種話會不會太奇怪啦?」


    丹奎斯哼了一聲,用手撥了撥他半長不短的前發。這動作出現在他身上非常突兀。那一頭褐色前發之中透出一對紫色眼眸,一如往常地洋溢著過剩的自信。


    「我怎麽可能會在這種庶民聚集的肮髒市場上買東西?我隻是感到好奇而已——好、奇~~畢竟我是個天才嘛:如果沒育特別留意,我就怎麽也無法理解一般人的想法,所以呀,我還是得偶爾到這種地方來逛逛。因為不管怎麽說,以後的我可是必須肩負這個國家未來的人呢。」


    「這、這樣啊。」


    他那般無與倫比的妄想實力今天也依舊發揮得淋漓盡致。


    佛隆搔了搔臉頰,隻能幹笑以對。


    一個就連神曲學院二階段專精實習課程都升不上去的人,到底如何能稱得上天才,又怎麽能肩負起國家的未來……雖然這點實在很難理解,但丹奎斯心裏似乎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


    說是這麽說……


    (要是之前的我命運上有那麽一點點偏差,也許就會變得跟他一樣了……)


    先不說丹奎斯的行為表現如何,但佛隆在和克緹卡兒蒂相遇之前,學校的升級考試對他來說其實也是合格機會渺茫。換句話說,之前他跟丹奎斯的情況其實半斤八兩,因此佛隆實在不忍心譏笑他。


    畢竟要是他沒有跟克緹卡兒蒂交換精靈契約,現在的他恐怕也沒辦法升上二階段專精實習課程,搞不好已經遭學校退學了吧。


    不過有一件事佛隆是後來才知道的——他的神曲之所以無法吸引精靈前來聆聽,其實是因為克緹卡兒蒂的關係。


    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跟克緹卡兒蒂交換過精靈契約,但當時因為一個意外狀況而使儀式被迫中斷,那時克緹卡兒蒂的氣息就已經留在佛隆身上。


    因為這個緣故,精靈們察覺到佛隆身上遺留著他和上級精靈未完成的精靈契約,在這個不穩定的狀況下,精靈們也不太敢隨便前來聆聽佛隆所演奏的神曲。


    除此之外,精靈們也從佛隆身上嗅到克緹卡兒蒂想要獨占佛隆的意念,這更是讓精靈們不敢靠近的另一個原因。


    當然,這其實是非常特殊的個案,但絕非唯一的例外。


    那麽丹奎斯是不是也會因為某個契機,忽然得以跟精靈交換契約呢……換個角度來看,讓佛隆忍不住做出這樣的想像。


    精靈,『某種具有知性的生物』。他們普遍存在於世界的每個角落。


    關於精靈這種生命型態,人類社會中存在著幾種說法,但總體而言,他們對於人類來說仍舊是充滿謎團的生物。


    人類試圖將他們以外型及嗜好——學者們稱之為『形貌』與『性向』——等等特征做為區分標準,但卻無可避免地總有非常多例外存在,也使得這種區分方式一直沒有一個統一標準。


    其中,亦有學者指出,各民族神話傳說中的『龍』以及『獨角獸』等等,可能也是精靈的其中一種型態。這讓人們對於精靈這種生物的研究更趨混亂。


    其實這種事與其讓人類自己思索而徒增煩惱,不如直接詢問精靈來得省事。然而,多數精靈其實對自己的出身或各種特征並沒有太多興趣關注,更有一些不想讓人類知道的部分。因此就連直接對精靈們發出的問卷調查也得不到什麽突破


    性的進展。


    不過無論如何,關於精靈這種生命型態,有兩種特征是人類確實把握住的。


    第一,精靈們都以一檀稱為神曲的音樂型態做為食糧。


    第二,他們一定擁有一對以上的精靈羽翼。


    換句話說,隻要具備了這兩種條件,就能認定眼前的生物是否該歸類為精靈。


    因此,這個世界何其寬廣,一定有一柱精靈在性格上可以跟丹奎斯合得來……應該有吧?應該有才對……


    「唉,那你就好好加油吧。」佛隆露出一臉和善的笑容說。


    他很感謝丹奎斯幫忙化解了方才他跟克緹卡兒蒂之間那般沉重的氣氛。但說實話,聽丹奎斯一個人自說自話,久了也是很累人的。而且他說越多,就越難保不會惹克緹卡兒蒂生氣,致使雙方發生衝突。


    丹奎斯跟克緹卡兒蒂之間的關係光是在學校就已經讓佛隆覺得棘手了;要是在跳蚤市場也吵起架來,收拾起來肯定麻煩許多。


    然而……


    「咦?怎麽了嗎?發生了什麽事嗎?」


    丹奎斯帶著一臉疑惑的表情蹙著眉頭說:


    「今天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咦?……啊,你說克緹呀?」


    丹奎斯在說的是克緹卡兒蒂的事。


    確實,如果是平常的克緹卡兒蒂,聽到丹奎斯剛剛說的話早就已經狠狠酸了他不隻兩句了。


    然而現在這柱紅發精靈卻仍是一副悶不吭聲的反應,甚至連看都不看丹奎斯一眼。


    不過與其說她對丹奎斯視而不見,不如說她的思緒都被其他事情絆住,完全沒意識到丹奎斯的出現。


    她緊咬下唇,身上溢出一股悲哀而悔恨的氣息。


    「……她該不會是身體出了什麽狀況吧?」


    從丹奎斯蹙著眉頭詢問的模樣看來,彷佛他早已準備好要麵對克緹卡兒蒂的冷嘲熱諷了——搞不好他其實還滿喜歡跟克緹卡兒蒂拌嘴也不一定。


    「克緹?」


    佛隆歪著頭,凝視克緹卡兒蒂的臉龐。


    由於丹奎斯出現而扯開了之前沉重的話題,但現在看來似乎隻有佛隆一個人對此感到寬心,克緹卡兒蒂一顆心彷佛仍係在剛才沒能跟佛隆坦白的過去上。


    忽然間,佛隆掌心裏的那隻手用力一握……


    ——克緹卡兒蒂大概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但盡管她的身形嬌小纖細,其握力卻可以輕易粉碎一顆蘋果。即使隻是這麽無意間的一握,那疼痛絕非三言兩語能夠形容的。


    「——嗚哇!」


    佛隆唉了一聲,這時克緹卡兒蒂才忽然察覺自己做了什麽,嚇得趕緊鬆開佛隆的手。


    「——佛隆?」


    「………………克緹,你還好嗎?」


    佛隆一邊問,一邊趕緊將自己的右手藏到身後,用左手輕輕揉著疼痛的地方。


    「啊……嗯,沒事,我沒事。」


    克緹卡兒蒂拾回平時那般堅毅的表情點點頭。


    丹奎斯看到她的反應不知作何感想,同樣露出滿意的表情,點點頭說:


    「看來你也理解了我的偉大之處,知道見到我該害怕了吧?」


    「誰怕你啦!拜托你那不知打哪來的自信適可而止好嗎!」


    克緹卡兒蒂即刻回敬了一句——看來她已經完全恢複到平常的她了。


    佛隆看著她的反應,再次對於丹奎斯的出現心懷感激(雖然隻有一點點)。畢竟要是他不來的話,搞不好今天一天都得跟克緹卡兒蒂帶著剛才那般沉重的氣氛相處了。


    「哈哈哈!對於偉大之人存有敬畏之心是理所當然的,沒什麽好害羞的啦!」


    「佛隆,我可以揍他嗎——你不用回答沒關係,我要揍他!」


    「不行啦!」


    佛隆趕緊一把架住克緹卡兒蒂將她攔住。


    丹奎斯看著這對神曲樂士精靈主仆:「唉呀呀,沒事就訴諸暴力,這就是幼稚的證據呀——啊,對了,剛剛的新聞報導中也有提到跟你一樣暴力的精靈發動了恐怖攻擊呢。」


    聽到這句話,克緹卡兒蒂的肩膀冷不防地抽了一下——不隻克緹卡兒蒂,就連佛隆聽了也愣住了。


    「精靈……?你說的恐怖攻擊是指最近那些以十幾歲青少年為中心的事件吧?他們……是神曲樂士嗎?」


    「你怎麽現在還問這個呀?」


    丹奎斯帶著演員一般誇張的動作,聳了聳肩說:


    「這種事稍微思考一下不就知道了?隻要是公家機關都有神曲樂士做為警衛人員駐守吧?如果是重要機構,甚至連精靈都會加入維安人員的行列呢。」


    有為數眾多的精靈——特別是精靈學家以『弗馬奴比克』稱之、擁有人類外型的精靈——在人類社會中謀職。他們跟人類一樣以勞動方式換取金錢做為報償。


    如果要說這類精靈跟人類有何不同,大概就是他們花錢的方式。這些精靈會利用他們的薪水,聘請神曲樂士演奏他們喜歡的神曲——換句話說,是精靈雇用紳曲樂士,而非神曲樂士雇用精靈。


    雖然這在之前是非常稀有的案例,但最近精靈向民間企業與公家機關謀職的情況已經很常見了。


    「如果要攻擊雇用精靈做為維安人員的機構,若非準備一個大隊的兵力,就得同樣使役精靈做為戰力,不是嗎?而且如果這是對人數居於劣勢的恐怖分子來說最確實的取勝手段,那麽就一定需要神曲樂士支援神曲,藉此強化精靈,強化戰力了吧。」


    丹奎斯帶著一副——你連這種事也沒發現嗎?——的語氣說:


    「真是,沒一個人的腦袋是有用的……帝國政府也是,為什麽會為了這種程度的恐怖分子搞得焦頭爛額?」


    他聳了聳肩接著說:


    「這些恐怖攻擊事件都已經出現多久了,在處理上遺是這麽溫吞,都快看不下去了。這群恐怖分子想在什麽地方出手就在什麽地方出手,結果政府卻連對方一個人也抓不到……再怎麽無能也該有個限度嘛。要是政府機關裏麵有個人具備像我這樣的能耐,早就把這群恐怖分子一網打盡了。」


    「喔……也……也許喔?」


    佛隆忍不住苦笑著說:


    「不過,嗯……帝國政府方麵應該也很努力才對……」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著身邊的克緹卡兒蒂。


    ——跟你一樣暴力的精靈發動恐怖攻擊……佛隆心想,這句話應該會對她造成影響。畢竟之前廣播電台報導今天這起恐怖攻擊事件的時候,她似乎就已經很在意了;現在又跟精靈扯上關係,情況也許會變得更加嚴重吧?


    (該不會克緹她……)


    ——如果克緹卡兒蒂曾經參加過這類恐怖攻擊行動的話……這麽一想,許多事情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了。


    佛隆想問卻開不了口……雖然他沒有怪罪克緹卡兒蒂的意思,但為何在他和克緹卡兒蒂初遇之後,整整過了十二年時間,克緹卡兒蒂都不曾現身呢?


    由於當初的記憶模糊,佛隆完全不知道她之後是怎麽離開的。然而……


    (十二年——不,十三年前……)」


    那是正值『歎息的異邦人』事變發生的時刻。


    雖說整起事件僅僅半年多便獲得控製,但其規模及影響之大,就連曆史課本也加以記載,是梅尼斯帝國曆史中絕無懂有的恐怖攻擊事件。


    (該不會…………)


    這個世上存在著一種『精靈文字』。這是極少數的『超越者』才能使用的某種語言——與神曲一樣,這是少數能夠對精靈造成影響的一種方法。


    然而,這種『精靈文字』屬於普通人完全無法理解的特


    殊語言係統,因此知道這種『精靈文字』存在的人並不多。


    據悉,這種『精靈文字』經過不同的排列組合後可以用來拘束精靈,因此佛隆聽說,若是在與精靈相關的事件中必須壓製精靈,就得使用刻了這類精靈文字的戒護車,並安置在施有同樣效果的居留設施之中。


    ——沒錯,物理性的牆壁或牢籠無法監管精靈,但有其他替代方案。


    這麽說來,也許克緹卡兒蒂在過去十二年間其實是無法來找佛隆,而非不肯來?


    推測原因,有可能是因為被判刑而入獄……結果也使她在精靈契約尚未完成的情況下,無法以正常精靈方式維持自我,使得外貌改變,最終成了現在這般不穩定的狀態……


    倘若果真如此,那麽肯定是有人囚禁了她。


    (克緹……)


    佛隆想問卻又不敢開口。


    因為問了一定會傷害到她。


    而且,若是問了,也許他們就無法再繼續維持現在的關係……


    十二年前,克緹卡兒蒂告訴年幼的佛隆想待在他身邊時,他感到非常開心。他為此開心得甚至可以放棄一切。


    過去他總是被人拋下,但如今卻有人願意陪在他身邊,願意跟他在一起,這讓他開心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雖然現在身邊多出了許多朋友,但他仍未忘記當時的那種感動。


    不過,在那場邂逅之後接踵而來的恐懼和空虛,也同樣令他無法忘懷。


    ——幾句誓詞之後,克緹卡兒蒂不見了。


    雖然當時的記憶已然變得朦朧而曖昧,但當時那位紅發的美麗女性說要永遠陪在他身邊,卻又不知何時消失無蹤,這讓年幼的他受到非常大的衝擊。


    他以為自己被拋棄了,就跟曾經被親人遺棄時一樣(佛隆連雙親的名字跟長相都不知道)。


    於是,那份痛苦的記憶至今仍成為某種傷痛,遺留在他心中。


    因此當他和克緹卡兒蒂重逢之後,他沒有提出任何要求。


    他害怕被克緹卡兒蒂嫌棄,害怕讓她覺得厭煩,害怕克緹卡兒蒂忽然又消失無蹤。因此,他從不詢問克緹卡兒蒂的過去。


    昨天如此,今天也不會變。日複一日,他隻希望有克緹卡兒蒂陪伴的生活能永遠持續下去,除此之外,他別無所求。


    然而……


    「克緹、克緹!」


    佛隆抓著克緹卡兒蒂細瘦的肩膀輕輕搖著。


    「啊……嗯?怎麽了,佛隆?」


    彷佛一場惡夢初醒一般,這柱紅發精靈眨了眨眼睛,歪著頭問。


    「我們難得來了跳蚤市場,要不要買些什麽東西回去?」


    佛隆以開朗的語氣試圖掩飾內心焦慮。


    「要買什麽?」


    「就隨便羅,什麽都好。當作是我們第一次一起散步的紀念品吧!」


    「嗯……」


    克緹卡兒蒂臉頰泛紅地點點頭。


    「這樣啊,也好——這樣也不錯。」


    「不好意思,丹奎斯,那我們先失陪了!」


    佛隆回過頭,對著一臉無趣地撥著頭發的丹奎斯開了口。


    「我是不知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麽,不過你們高興就好。」


    「那明天學校見羅!」


    說完,佛隆對著丹奎斯揮揮右手,同時用左手再次牽起克緹卡兒蒂邁開腳步。


    這柱擁有少女外型的上級精靈,在佛隆罕見地拉著她前進的同時,口裏嘟噥了一聲:「對不起,佛隆……」


    「嗯,克緹?你說什麽?」


    「沒有啦,沒事。」


    在這句小小聲的呢喃之後,克緹卡兒蒂及時換了一套語氣:「佛降,你要用多少預算來買我們的紀念品?」


    「沒辦法花太多錢耶……話說,你想要什麽東西呢?」


    「……這個嘛。」


    克緹卡兒蒂想了想之後說:


    「能戴在身上的東西好了——那種可以無時無刻隨身帶著的東西。」


    「……是嗎?」


    她與佛隆考慮的方向相同。


    (對不起,克緹……)


    而這同時也是佛隆的任性——他想買個能讓克緹卡兒蒂戴在身上、並且隨時都能想起他的東西。


    換句話說,這個紀念品其實是要能讓他綁住克緹卡兒蒂的一種枷鎖。他打算讓『某種東西』取代言詞、表情,以及記憶,來強化他跟克緹卡兒蒂之間的羈絆。如此膚淺的想法讓他覺得羞愧。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想失去克緹卡兒蒂。


    「什麽東西好呢……」


    「挑東西的工作就交給你了。」


    「咦?你也一起來幫忙想嘛,那不是你要戴在身上的東西嗎?」


    「呣?不是佛隆你要戴的嗎?」


    「如果是首飾的話,應該給女生戴比較適合吧?」


    「那……那個,嗯——就當作折衷方案吧,那個——要一對的喔!」


    「啊!克緹,這個很漂亮耶!」


    「喂,佛隆!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咦?什麽?抱歉,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算、算了啦……嗯,你說哪一個好?」


    「這個,跟你的發色很搭吧?」


    「紅色配紅色太單調了啦。」


    「這……這樣啊……」


    如此這般,在無謂的閑聊聲中,佛隆和克緹卡兒蒂——人類少年和精靈少女手牽著手,在逐漸開始變得熱鬧而擁擠的跳蚤市場中漫步著。


    最後,在百般猶豫之中,佛隆挑了一個價錢便宜,卻非常漂亮的黑曜石手鏈給克緹卡兒蒂。而這大概是兩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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