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皇宮回到陸伊的宅邸,亞爾德就倒下了。不過大家都預測到了會有這種事,於是亞爾德不曾有時間和地板加深友誼。


    進行各種活動的時候,亞爾德一副靈魂出竅的狀態,不知道有過什麽。


    醒來時已是翌日的傍晚。傭人去喊陸伊,陸伊馬上就出現。帶著罕見的疲憊表情。


    「太守……不,北嶺王知道我倒下的事麽……?」


    皇女當然還在皇宮內逗留。以陸伊為首的騎士團成員雖然可以住在皇宮內居住,但他們覺得不應離開因環境陌生而不安的鳥,於是從北嶺來的人除皇女外都住在這座宅邸。


    「知道。皇宮來了傳呼,我拒絕了」


    「沒能敷衍過去麽?」


    「公主殿下本來就是派人來確認有沒有倒下。沒法敷衍的」


    「早就猜到我會倒下啊」


    亞爾德對此有意見,但陸伊隨便點下頭後繼續說道:


    「希望會麵的人都能排成列了,老師」


    「請說我還沒醒」


    見亞爾德呻吟,陸伊笑了。


    「大部分都被我打發了,不過……」


    為什麽是轉折呢。亞爾德料到接下來還有話,準備應對。陸伊稍微把臉湊近些,低聲說道:


    「老師是不是曾許諾要雇傭傑伊沙魯德?」


    楞了一下,亞爾德馬上想起了來帝都途中的對話,嘴裏漏出聲音來。


    「也許該說是被迫許諾」


    「哦,原來如此。不過話說回來……我都不知道這是該不安呢還是該安心」


    亞爾德歎氣。


    「他要是真想這麽做,沒人能阻止得了。所以我別無選擇」


    「我明白。老實說,我也沒能趕走他。他還在這宅子裏住著呢。不過,能用嗎?脾氣如此古怪的人」


    「我不是長公主殿下,沒有支配惡鬼的自信」


    陸伊淡淡的眼眸中閃過陰影。


    「能支配惡鬼的話,就不是人了」


    「他是不是還按長公主的意思行動呢?」


    「不清楚。話說,老師對他知道多少?」


    「阿爾汗的降將,原本為<黑狼公>效力,因為這層關係成為了長公主殿下騎士團的團長……。另外,在當上阿爾汗的將軍以前是盜賊團頭目,被稱作為<沙漠惡鬼>」


    不知道這個控製商路、惡名遠揚的惡鬼是靠怎樣的門路,居然正式出仕,當上了沙漠都市國家——著名的水都阿爾汗的將軍。阿爾汗滅亡後追隨<黑狼公>,<黑狼公>逝世後成為了其夫人長公主的騎士團團長。他和亞爾德共同行動,也是出於長公主的命令。


    「夠了。不錯啊,知道那麽多」


    「你還知道哪些?」


    「他從一開始就是帝國的間諜。確切的說,是先代<黑狼公>的間諜」


    說先代,是陸伊對自己的顧慮。雖然高興不起來,但為了區分,自己也得用同樣的稱呼。


    「受到先代的指示,打入故國內部嗎?」


    很有可能的事。傑伊沙魯德曾說過,對故國沒有好感。而萬事通納格賓也提起過這種可能性。


    「嗯。這事已經從<金獅子公>那得到了證實」


    雖然說的是自己的父親,口氣卻很疏遠。


    「也就是說,他並不是悲劇將軍啊」


    名義上,傑伊沙魯德計劃夾擊帝國軍。然後在關鍵時刻阿爾汗守軍卻閉門不出,導致傑伊沙魯德被孤立,矢盡劍折後被俘。皇帝愛惜其勇猛,饒了他性命。


    陸伊似乎在想別的事情,心不在焉地說:


    「據說,傑伊沙魯德隻願為先代盡忠」


    「可是,先代已經逝世了啊」


    「所以現在是野放狀態。誰也不知道惡鬼的願望」


    ——名。


    傑伊沙魯德告訴亞爾德說這就是他的願望,但具體他沒說。


    「雖不及先代,我會努力的」


    沉浸在思索中的陸伊聽到亞爾德的話後驚訝得直眨眼,然後露出微笑。


    「知道了。那就讓他住下。借錢啊親戚啊讓女兒懷孕了啊,隨便找個理由就行。老師不必費神,安心修養吧。明天必須去見公主殿下」


    「我盡量」


    「還有,<金獅子公>那裏,也得去打個招呼。我想他不會拒絕」


    「對於受到陛下如此刁難的人,想必他也有興趣吧」


    陸伊笑了出來。


    「敘爵是刁難嗎?我了解老師的為人,所以老師這麽想我可以理解……但陛下呢?」


    「應該是存心刁難」


    「但是,老師做了什麽事,讓陛下要刁難老師呢?」


    亞爾德把頭埋在枕頭裏,拉上被子,被前往夢之國的欲望支配了。不過,他還是勉強答道:


    「穿越沙漠的時候……無意中頂撞了陛下。我看到士兵們破壞建築,把書堆到一起要燒掉。因為覺得那行為太無意義,不由得就上去阻止了」


    陸伊睜大了眼睛。


    「向陛下諫言?老師真是命大」


    「我還以為陛下忘記了……」


    「沒忘記麽」


    「好像是。北嶺有陛下的非正式傳達官,這事知道麽?」


    「不知道。……好過分啊,為什麽不告訴我」


    「被軟禁了,沒有機會說」


    「一般人隻會說護理或是療養……不過話說回來,可能的確是被關起來了」


    「通過那位傳達官,陛下提到了穿越沙漠時候的事。所以我隻能認為,陛下還記得」


    「真是不得了……怎麽說到那個話題上去的?」


    「陛下說,對我很惱火」


    陸伊笑了兩聲,眼神中別有深意。


    「因為引誘了陛下的女兒?」


    「……不,不是」


    好像是有這麽說過,但這是誤會。


    「不會錯的。當父親的對女兒身邊的男性感到惱火,理由大抵就是這個。嘿嘿,這可真有趣」


    哪裏有趣了。不,如果不是當事人,大概會覺得有趣。但對亞爾德來說卻是災難。


    「不是這樣的。因為我為傳達官求饒了」


    話說出來之後,亞爾德才發覺說漏嘴了。這事情還沒跟其他人提起過,包括陸伊在內。雖然希望他沒注意到,但騎士團長並非如此愚鈍的男人。果然,陸伊敏銳地問道:


    「怎麽回事?」


    「你和太守在跟北方人交戰而離開城堡的時候,發生了許多事」


    「哦?這話怎講。老師應該是瀕死而睡著才對,難道是裝病?」


    「的確是快要死了。不過,三皇子似乎沒那個耐心等,就利用傳達官來讓事態的推移加速」


    亞爾德說得越多,陸伊的表情就越可怕。已經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程度了。


    「是這麽回事吧。為了讓老師停止呼吸,三皇子再次控製那個叫維夏的傳達官,試圖加害……?」


    「對」


    「那老師怎麽獲救的?那個時候的老師,用一根小手指頭就能殺死啊」


    陸伊聲音很冷,讓亞爾德不由得想為活下來而道歉。


    「是陛下,通過自己的傳達官,趕走了三皇子」


    「原來如此。那個傳達官盯得很緊嘛。我們疏忽大意,但陛下卻沒有」


    「因為……他不適合戰鬥,所以留下來了。納格賓,那個商人」


    「跟那沒關係」


    陸伊馬上就否定。語氣不容反駁。一聲歎息之後,繼續說道:


    「隻要陛下一聲令下,他可以找個借口跟我們通行,也可以悄悄尾隨。……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老師


    要求情?他不是完成了使命麽」


    「那個……陛下說要將維夏處死,不由得就……」


    並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亞爾德的聲音卻越來越小。陸伊的眼神簡直就是冰。


    「老師袒護她啊!真是服了。傳遞主人以外的話語,對傳達官來說是不可饒恕的重罪。這事為什麽不早點說」


    「沒有那個機會。那事之後我又發高燒,昏迷了很長時間……不過,的確該告訴你」


    陸伊的職責是保護皇女。城裏如果發生危險的事,他有必要知道,然後想出對策來。


    「於是三皇子就被派到沙洲麽。這下終於明白了。三皇子想做什麽,陛下原來知道啊。可能知道得比我們還多……。如果聽到剛才那些話,公主殿下說不定就能死心了」


    「死心?」


    「沒察覺到麽。公主殿下認為,三皇子是被人陷害的」


    「那個……」


    雖想反駁,亞爾德卻找不出話來。因為這也正是自己所擔心的。


    「沒有確鑿證據,證明三皇子就是對公主殿下的名字下詛咒的人。有的隻是模糊的旁證。操縱傳達官的事,也沒證實。公主殿下期望這些都是誤會,但剛才的話就是鐵證」


    「可以的話,這些事不想告訴公主殿下」


    陸伊挑起眉毛。


    「為什麽?」


    如此直接的質問讓亞爾德感到困擾。


    「這些事情中沒有什麽新信息吧。在那之前,我也被三皇子的咒師盯上過」


    「沒有新信息的話,讓公主聽一下也沒關係。而且,今後也必須防著別人通過傳達官來暗殺這招。老師也太天真了」


    受到嚴厲指責,亞爾德愈發沉入被子中。


    「我錯了」


    「關於公主殿下對三皇子抱有錯誤期待的事,本想和老師商量的……但沒想到,連老師也這樣」


    『真是讓人操心的兩個人』,陸伊小聲說著,站了起來。


    「我沒考慮到,太守……不,北嶺王也會遭遇同一手法的可能性」


    「老師傻了麽?」


    亞爾德愕然張口,仰望陸伊。不知為什麽,陸伊似乎發怒中。


    話語接連不斷地落下來。


    「不這麽說老師就不明白,要等到出事了才甘心麽。問題的本質是,老師總是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但如果失去老師的話,北嶺就完了」


    「不會的……」


    「怎麽不會。老師忘了嗎,公主殿下並不需要『其他的誰』。能讓我和公主殿下立刻就徹底信賴的人,不是那麽容易找的。問題就在這裏,老師知道麽」


    冰冷的一瞥,讓亞爾德寒到心底。


    「我明白」


    「老師不明白」


    即刻否定後,陸伊深深歎口氣。


    好像是想要冷靜下來,但即使做了深呼吸,招牌式假惺惺的柔和笑容還是沒回來。他的這種表情很少見。


    「總是,老師先休息好。來打攪的人通通由我來打發」


    這一天,果然沒人來拜訪亞爾德。


    翌日,為了進皇宮,陸伊準備了巨鳥,因為怕坐馬車去亞爾德又倒下。這點亞爾德無法反駁。


    「今天沒有正式慶典,人不會多,所以張揚點也沒關係。有必要向世間展示一下,我們自由控製巨鳥的能力」


    不過,去的人隻有陸伊、亞爾德、廄舍的塔盧琴,外加一名騎士。共四人。塔盧琴和騎士為照看鳥而隨行。被好奇的貴族圍觀到沒什麽問題,但萬一畏懼傳說的南方仆從傷害了鳥可就麻煩了。


    據塔盧琴的報告,至今為止鳥還為出現什麽不適,食欲也夠旺盛。考慮到鳥不吃北嶺以外的水和食物的可能性,飼料多少帶了些,不過似乎是白擔心了。


    亞爾德撫摸希洛巴的嘴。希洛巴撒嬌般,將亞爾德的手略微推回去,然後用琥珀色的眼睛看著他。儼然是在為亞爾德的身體狀況擔憂。


    跟平時一樣,讓希洛巴疊起腳來,跨上鞍座。亞爾德撫摸著希洛巴的後腦,輕輕說道:


    「我沒事的,大概」


    騎鳥從陸伊的宅邸去皇宮,隻是瞬間的事。沒有飛上高空的必要。正當亞爾德想要再飛高些以便眺望時,就已經到了。


    希洛巴控製巨大的身體,盡可能優雅地落地。


    今天似乎事先通知過。穿著黃金龍圖案騎士團製服的南方人為鳥確保了場地。仔細一看,那人竟是去年秋天把亞爾德從北嶺接到三皇子宅邸的騎士。


    視線對上後,騎士笑著行禮。


    「大人很精神嘛」


    因為很少有人對自己說這話,亞爾德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老實說昨天剛倒下,就太丟人了。


    「閣下也很健康,最好不過了。從那之後一直呆在帝都的嗎?」


    「上頭吩咐我留在這幫助尚書官大人。那個時侯,什麽忙也沒幫上,非常抱歉」


    這事亞爾德到現在才知道。


    「不要太親昵。這位可是<黑狼公>」


    陸伊這一提醒,騎士立刻站正。


    「失禮了」


    「不必介意。抱歉,讓陸伊閣下久等了。可以過去了嗎?」


    「公主殿下就在前麵等候」


    「明白。塔盧琴,鳥就交給你了」


    少年第一次見到皇宮,似乎被那威容怔住,不過聽到亞爾德的聲音後就回過神來,精神抖擻地答道:


    「嗯,放心吧」


    還有騎士在,應該沒問題。


    沒有通報官,亞爾德跟在陸伊身後向皇宮深處走去。


    「可以把這當作是私下的拜訪嗎?」


    陸伊向亞爾德瞥了眼。那視線讓亞爾德不由得想要道歉。昨天的怒氣好像還沒消。


    「什麽意思」


    「我對貴族的慣例和習慣不太了解,你就當是帶了個嬰兒吧。這次拜訪有多少正式成分,我完全不清楚……」


    「老師受到公主殿下的傳召而來。雖然不是什麽秘密拜訪,但也不是可以大肆宣揚的事」


    「原來如此」


    穿過幾條走廊,鑽過一間無人的小房間,不久後到了一個秀美的庭院中。


    亞爾德不知道,這是不是以前見過的那個庭院。有池有涼亭,怒放的花品種和那時不同,不過可能是季節的原因。


    皇女靜靜地倚在涼亭的柱子上,視線垂落,似乎在看池。頭發今天也綁在頭頂,用發簪裝飾。雖不及前天,卻也是華美的打扮。


    ——仿佛是在埋沒在裝飾品中。


    白皙的脖頸就像要折斷般纖細。


    「公主殿下」


    看到兩名部下後,皇女的表情明亮起來。微笑著招手。


    「來這邊。喝的已經準備好了」


    皇女提著裙擺走進涼亭下。裏麵椅子的座麵以柔韌的藤蔓編織,是南方獨有的工藝。柔軟地支撐住人的體重。亞爾德呼了一口氣。


    陸伊也在他身旁坐下,但表情依舊僵硬。皇女敏銳地發覺了這點。


    「陸伊,怎麽了?」


    「……沒什麽」


    「是麽?亞爾德怎麽樣,一天恢複了沒有?」


    「我一直是這樣」


    「是啊。……時間不多,我趕緊把要說的話說完吧。首先,是關於亞爾德你」


    皇女手肘支在小桌子上撐著頭,壓低聲音說道:


    「沒想到居然是<黑狼公>啊」


    皇女歎息,露出略微疲倦的表情,不過馬上有恢複精神,接著說道:


    「我問過父王了,以前<黑狼公>的領地將原封不動地賜給你。空位的時候,好像是當做皇家領地來對待的。離沙漠很


    近。不靠海,是山地。跟北嶺的距離比帝都要近一些……但前提是騎鳥。山很多,城裏的整頓似乎不完善」


    亞爾德的腦中浮現出真帝國的地圖來。以前皇女問有多少個國的時候調查的。二皇子治理的國應該就在跟沙漠附近。


    「博沙國那邊嗎?」


    「應該和博沙國接壤。總之……領地的繼承和確認是有必要的。雖然在帝都各種各樣的雜務不少,你隨便應付一下就脫身吧,然後將精力放在領地的安定上。陸伊,你暫時留在帝都,輔佐亞爾德」


    亞爾德楞楞地看著主君的臉龐。皇女的表情非常認真,不是在開玩笑。


    「可是,在下不是要當宰相給王效力的嗎?」


    「那當然。但是,空有名分的貴族無法在一國宰相的位置上充分發揮才幹。你不僅沒有家人,連親戚之類的都沒有。突然發跡了,那些以前和你身份等同的人一下子適應不了你的差遣。為成為名副其實的<黑狼公>,我命令你以全力盡快地處理那些問題」


    相當精辟的分析。亞爾德暗暗讚歎。


    「遵命」


    低頭的亞爾德的身邊,陸伊開口道:


    「公主殿下真乃是高瞻遠矚。不過……」


    「什麽」


    「那期間,北嶺怎麽辦?」


    「我來應付」


    這次的回答過於粗略。陸伊和亞爾德愕然對視。


    「冒昧說一句,突然發跡而來不及培養能幹的部下這點,王也一樣呢」


    被亞爾德這麽指出來,皇女點點頭。


    「是啊。但是,我並不是沒有部下。北嶺人中,也有忠實的部下。而且,最大的敵人北方蠻族已經退卻。因為他們的武器是控製暴風雪,冬季結束後應該不會來襲擊」


    「最大的敵人,是身邊的人」


    陸伊冷冷說道。


    淡藍色眼眸是嚴肅的,有著觸怒皇女也在所不惜的覺悟。


    ——真是少見啊。


    今天的陸伊果然跟平時不一樣。


    「我並不想要皇帝寶座」


    皇女滿不在乎地答道,但陸伊沒有手軟。


    「怎麽應付殿下的哥哥們?」


    「隨他們去鬥好了」


    「難道殿下還不明白,無法置身事外這點嗎?」


    「注意不要被卷入就行」


    「那想法太天真了」


    毫不留情地斷言後,陸伊看向亞爾德。亞爾德以為要和自己說話而做好心理準備,但陸伊又轉頭向皇女說道:


    「在下並不是吝惜自己的性命,也沒有將公主殿下推上皇位、享盡榮華富貴的想法。這點上<黑狼公>也同樣。但是,知道公主殿下被利用後,在下就無法坐視不管。如果殿下還有認為可以不被卷入的想法,請舍棄吧」


    皇女緊閉著嘴,看向亞爾德。亞爾德心想這下該躲不了了吧,但又猜錯了。


    「斡旋如果夠高明,我覺得可以」


    「周圍人怎麽看,殿下知道嗎?別人說,<黑狼公>深得公主歡心,這次的敘爵也是陛下嬌慣公主的行為。這些話都沒錯……但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如果將<黑狼公>留在帝都的話……<黑狼公>將會成為那些試圖進入帝國中樞的人的眾矢之的。殿下覺得,受到排擠的<黑狼公>能構建起有力的人脈嗎」


    亞爾德覺得,即使是現在,十人中就已經有八人,不,九人在排擠自己了。煩得很。


    短暫的沉默後,皇女深深歎了口氣。


    「我明白了。你說的有道理。可是啊……將自己的副官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也不好吧。即使不這樣,誇張的流言已經傳開了。我可不想走到哪流言就跟到哪」


    「哦,也傳到公主殿下的耳中了麽」


    陸伊的表情柔和下來。微笑的樣子就像是綻開的花朵,他看著不解的亞爾德聳肩道:


    「傳聞說,老師是公主殿下特別寵愛的臣子」


    「哈?」


    亞爾德著實被嚇到了,聲音多少有些驚訝。


    皇女皺起眉頭。


    「『特別』什麽的,不用在意。在宮廷中喜好八卦的人當中,隻要有男女兩人,就必定會傳出桃色情節」


    「呃……」


    亞爾德啞口無言。


    沒那種事。什麽也沒做。皇女和自己的年齡差距幾乎比得上父女,而且她還是皇帝的掌上明珠。一介尚書官怎麽可能對皇女出手。


    「……但是,如果我是那種輕薄的人,早就被王製裁了啊」


    「你還不明白啊。他們就是說,因為我喜歡你,不管你對我做什麽我都不拒絕。所以不會治你的罪」


    見皇女如此認真地解釋,陸伊笑噴了出來。雖然以幹咳來掩飾,但他無疑是在笑。


    亞爾德卻笑不出來。回想起皇帝喊吾的朋友那時候的眼神,背脊就發涼。


    皇帝相信了傳聞麽。不,應該不會。


    亞爾德重整氣勢,盡量想些現實性的東西,說道:


    「原來如此。在下明白了。雖然是一時,想必公主殿下感到不快。那在下還是盡早去領地的好。……這樣流言也應該會消卻」


    「但是,總不能說為了消除流言而前往領地去吧。那就等於是慫恿別人鬧下去」


    「來吵一架如何」


    皇女打從心底煩躁的口吻。看來,留在皇宮的這段時間裏,喜歡流言的人讓她非常苦惱。


    「找另一個男人當候補就行了」


    亞爾德的提案讓陸伊和皇女麵麵相覷。


    「陸伊嗎?」


    「在下不行」


    陸伊是認真的。為戀人守節操到這種程度,可他卻是跟每個貴婦人都有流言傳出的人。


    「用大家都不認識的新麵孔……也就是,北嶺王如此熱心於北嶺的經營,是因為迷上了當地的男人。誘導那些膚淺而喜歡瞎猜的人往錯誤的方向理解」


    「……伊斯亞姆已經結婚了」


    「格蘭達克不像是會認真做到最後的人」


    「沒有必要宣揚。隻要具備了讓周圍人誤解的場麵,就可以了。對了……<雪鴿>也帶來了吧?叫賽魯克過來。他是那種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不願為公主殿下以外的人效力』之類的……」


    亞爾德想了下賽魯克會說的羞恥話語,但失敗了。那個男人總是淩駕於他的想象之上。


    「……總是,賽魯克什麽話都能說得出來,肯定會被誤解」


    「的確……」


    陸伊抱著頭。皇女皺起眉。


    「到頭來,還是得和誰傳出流言來啊。這樣的話,你不也可以麽」


    「從立場考慮,在下不能傳出太多的流言來。賽魯克因為掌管內政,在帝都傳出流言也沒關係。他是安全的人選」


    「誰知道呢。說不定是最糟糕的人選」


    陸伊開起玩笑,但被亞爾德無視了。


    「……關於寵臣的事,先到此為止吧。我必須盡快回北嶺去,以後的事情得要說下。簡單而言,就是如何將北嶺置於權力鬥爭之外」


    皇女的表情暗淡下來。


    陸伊坐正後,點點頭。


    「在下暫時跟隨老師留在帝都,這是公主殿下的命令。服從主君的任何命令是騎士的職責,守護主君也同樣。離得這麽遠,在下無法成為北嶺王的劍和盾。而且,公主殿下也有各種認識上的天真之處」


    「你是懷疑哥哥們吧。這個我已經知道」


    「並不是這種單純的事」


    亞爾德委婉地插嘴,立刻被皇女瞪了。


    「單純?」


    「對。殿下有著單純的認知。請想一下,就像在下以前說過的那樣,出生


    在皇家就和權力寶座脫不開關係。即使想要放棄一切逃到遠方去,貪圖權力的人會相信麽。不管他們各自的想法如何,已經……」


    「這個我知道!」


    「……知道就好」


    話鋒被避開後,皇女似乎有怒氣沒處發泄,氣憤地把臉扭向一旁。即使長了一歲,仍舊是小孩。


    陸伊問亞爾德:


    「有沒有不支持各位皇子、避開爭鬥的可能?」


    「那個,應該可以做到……。但是,應該盡早讓別人知道,殿下和三皇子的關係並不友好。畢竟之前比較親近」


    皇女轉過頭來。


    「為什麽?」


    「三皇子如果想要得到皇位,就必須使出非常手段。如果公主殿下被認為是三皇子的協助者,就麻煩了」


    三皇子被指定為皇位繼承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這點他本人和周圍人都知道。所以他很難得到貴族們的支持。若想得到皇位,隻有依靠謀略和暴力。


    而且,他有那個資質。


    「那位皇子的想法比較偏激。煽動北方人進攻北嶺、使用咒師……同樣的手段應該會用在其他地方。這次多虧了陛下的阻止」


    「你本來就討厭三皇兄啊」


    聽皇女這麽嘟噥,亞爾德困惑了。問題並不在此。


    然而,皇女的想法他也知道。受到皇帝那樣的懲罰後,無人袒護的三皇子被孤立,身為親妹妹的皇女肯定是不忍拋棄他。正當亞爾德猶豫著該如何說服皇女的時候,陸伊開口了。


    「老師要是喜歡想殺自己的人,那可就麻煩了」


    皇女挑起眉毛。


    即使被非常不高興的皇女盯著,陸伊也不為所動。


    「<黑狼公>的確是問題的中心人物,但這個暫且先放一邊。據傑伊沙魯德說,去年從三皇子宅邸逃脫時曾遭到武裝集團的襲擊。賊人意圖謀取老師的性命。這肯定是三皇子的命令。還有,旅途中還遭到了咒師使魔的攻擊。公主殿下覺得,是其他人偶然在這個時候雇傭咒師攻擊老師嗎?」


    「皇兄他……」


    「在北嶺也是。企圖暴露之後,三皇子仍舊沒放棄,控製傳達官的身體意圖親自下手。他是看老師在生死線上徘徊,想要推老師一把——當我們和北方蠻族打仗的時候,老師差點死掉」


    皇女的眼睛越睜越大。難以置信般看向亞爾德。


    「怎麽沒聽你說過」


    陸伊感慨般歎氣。


    「老師真是的,要不是說漏嘴,這事誰也不知道」


    「我怎麽沒聽你說過!」


    亞爾德無奈之下回答道:


    「忙這忙那的,沒找到說的機會。這個,跟陸伊也解釋過……」


    「明白了嗎,公主?」


    見陸伊打斷自己的話,亞爾德鬆了一口氣。然而,皇女的表情變得僵硬了。


    陸伊淡淡的眼眸看著皇女,而不是亞爾德。筆直地,沒有動搖。


    「要特別防備三皇子,莫因感傷和同情而猶豫。請一定要做出正確的判斷」


    「……知道」


    皇女把兩肘撐在桌上,兩手抱著頭。亞爾德擔心,她是不是哭了。


    陸伊將視線從皇女身上移開,若無其事地問亞爾德。


    「話說,怎麽讓世人知道,三皇子和公主殿下不和呢?」


    「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高貴的人不是有各種特有的、委婉的表現手段麽」


    「我想想……送花吧」


    「花麽?」


    「有種花的花語是永別,在拒絕的時候贈送」


    「是當地的花?」


    「現在正好是這花的季節。素樸、寂寥的白色花朵。夏季也有夏季的花……不過我還是喜歡這個。據說是有名的悲戀結尾時的裝扮」


    因為口述傳承的職能集體已經滅亡,南方神話和傳說隻留下了一些片段。亞爾德饒有興趣地問道:


    「誰說的?」


    「可愛的黑眼女孩子」


    「賣花女孩嗎?」


    見陸伊點頭,亞爾德失望了。什麽有名的悲戀,很可能是為了提高花的價值而編造出來的。


    「總之,對任何人都適用。大量買進就能造成話題。雖然有人會覺得送花是離開帝都前往北嶺的臨別招呼,但他們應該會猜出我們故意送花的意圖,也就是公主和三皇子決裂了。這麽辦怎麽樣,公主殿下?」


    「隨你怎麽處理」


    皇女還沒抬起頭。


    似乎不好再說下去了。陸伊好像也是同樣的看法。他在皇女的身旁跪下,拉過長長的袖子,印上一吻。


    「一切都交給在下來部署。公主殿下就為出發做準備吧,後天必須回北嶺了。鳥雖然也重要,但公主殿下的貴體不可有萬一」


    「不是說了麽,隨你怎麽處理」


    「願吾劍之主平安」


    陸伊邊起身邊往後退的動作完美且優雅。他退出了涼亭。


    心想若是被仍在這說不定就要在皇宮中徘徊致死,亞爾德學陸伊的樣子,跪下來。


    然而,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再不快點搞定就要遭難了,亞爾德抬起頭,與皇女合上視線。她的鼻子是紅色,似乎在忍著不哭出來。雖然想要盡早離開這,但亞爾德卻又覺得必須安慰一下皇女。


    「公主殿下真是仁慈」


    「為什麽這麽說」


    「公主殿下為區區在下的生命擔憂。三皇子對殿下做出來比謀取性命更不人道的行為,殿下卻原諒了他,想要當作沒發生過一樣……但聽說在下曾差點喪命時,殿下發怒了」


    「我可不願乖乖被殺掉。你總是覺得,自己死了也無所謂,所以我不替你擔憂怎麽成」


    「彌莫薇殿下」


    聽到自己的名字,皇女睜大眼睛。因為太突然而愣住了。皇女像小女孩一樣點下頭。


    「……嗯」


    「既然為在下擔憂,也請顧慮殿下自己。成為北嶺王也就等於是成為北嶺的形象代表。雖然很艱苦,以後站在王的立場上舍棄小我的場合隻會多不會少」


    皇女稍微坐正些,清晰地答道:


    「知道」


    亞爾德微笑著點頭。


    「即使如此……也請堅持殿下自己認為是正確的道路。這是大家的期望」


    學騎士的禮儀感覺有些怪,或許貴族都要那樣做——煩惱之後,亞爾德最終還是將嘴唇在皇女的長袖上輕輕點一下,然後靜靜地站起來。


    站起時的暈眩讓腳下發軟,但好歹沒出醜,保持著威嚴退出來了。走廊中看到了等著的陸伊。


    「嬌慣她的話不要說」


    「聽見了啊」


    「見老師遲遲不出來,我就來看了下,隻聽到了最後那句話。真是的,不要太寵著她」


    「這點我不否認,不過你也說過同樣的話。在北嶺」


    「時間和場合不一樣吧。她必須認識到,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像是嬰兒」


    「嬰兒就必須聽大人的話」


    「對嬰兒來說,大人就是滿足自己欲望的仆人。首先話就說不通」


    陸伊歎息著聳肩。


    「接下來是去見宓夏夫人。她應該就在前麵等著」


    「……埃吉爾的?」


    「妻子。是位美人」


    「呃,沒問這個。為什麽要見宓夏夫人?」


    「她跟我提過好多次了,說要會會老師。而且我覺得,老師大概也想見她,就答應了。隻是穿過一條走廊而已,不會停留太久」


    安排是這樣的:宓夏和女官在庭院散步時,陸伊和亞爾德“恰好”從邊上的


    走廊經過。


    「這座城中究竟有多少庭院?」


    「沒數過。自己能進出的,都記在腦子裏了。前麵向左拐」


    穿堂風吹過的走廊中,有白色花瓣飄舞。應該是宣告春季來臨、最先綻開的花。天氣還沒暖和過來,這花就匆匆凋零了。


    埃吉爾引以為傲的妻子正坐在花期之後的樹下。頭發如小孩般散亂,笑容無憂無慮。見到陸伊後,那笑容更是燦爛,然後看向亞爾德。


    皮膚淺黑,眼眸是爽朗的茶色。波浪卷發比起金色更接近於茶色。其落花裝扮的樣子,給人的印象異常深刻。容貌,不,表情很清晰。


    陸伊隨意地行一禮。宓夏立刻撣去花瓣,站起來。她個字不高。


    「花瓣就像下雪一樣,看了一會兒。北嶺還很冷吧」


    「把夫君丟在那寒冷土地上的我,在夫人心中是不是冷酷的人呢」


    走進的宓夏抬頭看陸伊,露出略微頑皮的表情。


    「夫君說,團長是鐵做的,隻有臉像花一樣」


    「鐵麽?這還是頭一回聽說。不知道跟冰想比那個更冷」


    「冰更冷吧」


    「跟冰靠在一起,鐵就冷了」


    「但遇到火不就變熱了嗎?冰遇到火卻會融化消失。變熱的冰就不是冰了」


    陸伊笑著看向亞爾德。


    「原來如此。鐵比冰更善於隨機應變」


    見他們似乎是在揶揄亞爾德冰山尚書官的稱號,亞爾德依據事實回答道:


    「說我麽?我可是經常發熱哦」


    「……請務必保持冰的狀態。老師,這位就是我們騎士團副團長有名的妻子」


    在近處看,越發覺得她有魅力。


    若論純粹的外觀,亞爾德沒見過比長公主更美的。長公主擁有無懈可擊的美貌,僅是這樣,就難以接近。然而,宓夏不同。感覺她非常有親和力,讓人馬上就放鬆戒備。


    「這位是<黑狼公>」


    「哦,就是您啊?」


    因為是事先安排好的會麵,不是亞爾德還會是誰?不過,宓夏的表情和動作中感覺不到一絲的做作。


    ——也就意味著,這位夫人的演技非常高明。


    畢竟是比亞爾德本人更早地察覺到危險,救助亞爾德的人物。小看她的話會吃苦頭的。


    「去年給夫人添麻煩了。若不是夫人相救,我現在……」


    就是河裏麵的浮屍——亞爾德把話咽了下去。對於初次見麵的女性,這樣的話並不禮貌。


    宓夏微笑著轉過身,按住被風吹亂的頭發,向對麵招手。


    「你過來。幹嘛藏在那種地方啊」


    亞爾德這才發現,有個少女躲在灌木叢那抽芽的新葉之間。應該是女官。


    「是殿下托我照顧的女孩」


    「……嗯?」


    「據說是殿下從三皇子宅中救出來的呀」


    說起來,是有過機緣巧合之下從三皇子宅中帶出一名隨從的事。算不算是『救』,就不好說了。至少,她那非常危險的處境是亞爾德造成的。


    「啊……一直留在夫人那邊的嗎?長公主殿下不是說,讓她當傳達官的麽」


    宓夏垂下視線。


    「她是有那才能。但年齡上,現在開始訓練有點晚了。而且本人也表明,不願當傳達官,希望像以前一樣侍奉殿下」


    「怎麽回事?」


    陸伊非常感興趣地插嘴。亞爾德沒理會,笑著對宓夏說道:


    「救她的不是我,而是長公主殿下。殿下對她說,自己的人生自己選擇——這話很對」


    「哦,可是她認定殿下就是恩人。喂,過來啊」


    宓夏再次向少女招手。


    少女站了起來。跟亞爾德的記憶相比,她個子稍微長高了些。


    依舊是纖弱的樣子,不過因為裝束的原因,亞爾德差點沒認出來。頭發也稍微長了些。


    名字從記憶深處蹦了出來。


    「絲麗雅」


    「嗯,主人」


    「看你這麽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主人……不,殿下,也……很精神,嗚……」


    絲麗雅的聲音哽咽住。兩手忽然按住嘴,眼眶濕潤,隨後大滴的淚珠滾落下來。


    驚訝的不隻是亞爾德,還有宓夏。


    「沒事吧?」


    少女無言地行一禮,然後跑出了庭院。


    目送她離開的三人中,最先開口的是陸伊。


    「到底做了什麽啊」


    「你不是看到了嗎。僅僅是打個招呼」


    「不是說剛才。唉,老師肯定又胡亂揮灑善意了。就是因為這樣,老師才讓人頭疼」


    宓夏調解般解釋道:


    「那孩子一直在擔心……覺得殿下的病剛好,會不會太勉強。現在終於看到殿下健康的樣子,繃緊的心就放鬆下來了」


    「就像是來看幽靈一樣」


    宓夏揚起眉毛看著亞爾德,表情似乎在說這個玩笑可不好笑。亞爾德俯視宓夏,率先開口道:


    「夫人,如果有時間的話,過幾天可以兩個人慢慢聊嗎?雖然自己也沒料到會得到<黑狼公>之名,不過既然得到了,就得好好珍惜,發揚光大。不能被人說是繼承的隻有虛名。夫人是先代的妹妹,有些事隻能找夫人商談。而且,關於今後,非常想聽一下夫人的意見」


    不想被責備的話,隻能搶先發動攻擊。


    宓夏悠然眨下眼睛,就像第一次見亞爾德般看著他。


    然後,點頭道:


    「求之不得呢。一定要來哦」


    2


    兩天後,亞爾德為給回北嶺去的皇女送行而來到皇宮。


    依照製造新的流言男主角的作戰方案,必須讓別人看到皇女在皇宮中帶著男人走動的場麵。於是,一行人先來到皇宮,然後與被蒙在鼓裏的賽魯克匯合,最後一起飛回北嶺。


    把賽魯克叫來的借口是為陸伊帶一隻備用的鳥。來的時候騎的鳥因為期限的原因,必須送回北嶺去,但為了在危急時刻能夠盡快聯係上北嶺,身邊要安置一隻鳥。這就是理由。


    事實上,這樣的確更為妥當。廄舍長說過,對騎手不挑剔的鳥腦子很笨,但有些情況下,隻要飛得夠快就行。


    「老師能騎乘的就隻有希洛巴,很不方便呢」


    「能順便帶上我就行」


    皇女的克拉爾就讓他騎過。


    「以後訓練一下吧」


    陸伊兩手捧住自己的鳥的嘴,額頭貼在鳥鼻孔上,嘴裏不知道在說什麽。然後,他笑著看向亞爾德。


    「我的鳥說,不胖的話,可以讓你騎」


    「感激不盡」


    「我覺得,隻要不病倒,老師還是胖一點的好。瘦的話,就是抬起來輕鬆些」


    「話說,身上肉少,會撞到骨頭。我努力長胖吧」


    「往不病倒的方向努力麽?」


    「應該是」


    乖乖回答後,亞爾德朝陸伊視線移動的方向看去。


    皇女現身了。


    後麵跟著幾名女官和貴婦人,但她本人是平時的男裝。感覺自己所熟悉的主君回來了,亞爾德略微鬆了口氣。


    看女裝的皇女時,心痛地難以忍受。


    亞爾德自己在官服上套一件陸伊準備的外套。應和家名,染成了黑色。不過因為太匆忙,上麵的裝飾比較少。這樣亞爾德也沒抵抗感。


    看到這兩人,皇女從屋簷下走出,筆直地靠過來。帶來的女性幾乎都停下了腳步,隻有一人跟在皇女身後。


    「辛苦了」


    「那邊的各位是來送行的嗎?」


    「嗯?哦,不是要觀眾嗎,我就選了些想看看北嶺人、新<黑狼公>,順便也看看花之騎士的人來。我嚇她們說,不想被鳥啄的話就不要走出屋簷下」


    陸伊苦笑著向皇女身後站著的女性看去。


    「我是順便麽。這位是?」


    「名義上是順便,其實卻是真正的目標。公主殿下和花之騎士是什麽關係啊,家中有妙齡女孩啊,自己什麽什麽的,這些繞彎子的試探我已經聽了上百次,煩透了。這位是我的傳達官」


    皇帝以外的皇族各自有兩名傳達官。其中一名留在皇帝那邊,另一名可以安置在任何人處以便聯絡。


    ——補充上來的麽。


    皇女的兩名傳達官中,有一個已經死去了。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應該是被卷入陷害皇女的邪術中,詳細不明。


    總之,是少了一位。而替補就是這名女性。


    「讓她跟著老師麽?」


    皇女點頭回答了陸伊的問題,然後轉向傳達官。


    「記住這兩個人。麵前的是騎士團團長陸伊,後麵的是我的副官<黑狼公>」


    傳達官的年齡大約在三十上下。黑衣上披著紫色肩衣,紮起的金發上蓋著薄紗。亞爾德感覺她心不在焉的樣子。


    聲音也和氣輕柔。


    「請多多關照」


    「彼此彼此」


    前任是個中年矮個子男人,走起路來急匆匆的。忽地想起他喜歡冰的事,亞爾德看著鳥嘀咕:


    「今後也許可以做冰來賣」


    「……什麽?」


    「冰。如果能以這個速度穩定地在北嶺和帝都之間往返,是不是就可以賣冰了呢。在夏季可以賣出個好價錢……城堡的冰窖中每年都存著冰。雖然是備用的飲用水,也可以來賣。隻是做的時候要費一番功夫,別把枯草之類的雜物混進去」


    「可以現在開始做麽」


    「對」


    「陸伊,去問下他們」


    聽到皇女的命令,陸伊行一禮後走開了。亞爾德忽然回過神來,想要阻止卻沒來得及。


    「怎麽了?」


    「沒什麽……想到接下來的作戰,在下不好留在王身邊」


    皇女笑了。


    「現在所有人都緊盯著花之騎士。而且,馬上賽魯克要到了,到時大家的耳目全部會被他吸引」


    「耳朵也是?」


    「他的大嗓門,難道你忘了?兩人間的悄悄話不適合他,但給大家看熱鬧,他是不二人選。話說,亞爾德……」


    「在」


    「不準死,知道麽」


    「在下會努力的,不過人終有一死。而且在下還是病弱之軀」


    「你不懂啊。說『遵命』就行了。向我保證不會死,讓我安心。那就是你的職責」


    皇女的話大抵都正確,於是亞爾德無奈地答道:


    「遵命」


    然而,不論什麽命令都華麗地接受,是騎士的文化。以這把劍起誓之類的,並不是亞爾德的風格。而且他也沒佩劍。


    「還有,應該恢複每天的聯絡呢」


    皇女忽然回到了現實。


    這也是合理的命令。雖說身負四大公家之一的名號,亞爾德作為貴族還是未知數。必有有人想要利用這個不安定而靠近他,把他卷入什麽陰謀中。亞爾德身上聚集的目光,遠勝於去年。


    上次是從同樣的書的不同頁中抽取文字做成密碼。這次應該也用同樣的手法。雖然可以通過傳達官來事先即時聯絡,但準備多種聯絡手段無疑更保險。


    「再準備書吧。對應的書,以後讓陸伊帶回北嶺去」


    「就這麽辦」


    亞爾德環視周圍,然後問道:


    「陛下的傳達官……沒有同道嗎?」


    皇女失去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傳達官,還有皇帝安置在皇女身邊的傳達官。


    「這事等雪融化之後再說。你也知道,父王那邊有我的傳達官。有必要的時候也可以用鳥」


    皇帝和皇女之間的聯絡本身不存在障礙,但亞爾德還是眯起了眼睛。


    ——該不會,拒絕了吧。


    皇女覺得,失去傳達官的責任在於自己。甚至曾說過,傳達官能不要就不要。委婉地推遲,說不定……想到這裏,還未及提問的時候皇女就抬頭說道:


    「啊,差不多要到了」


    亞爾德也跟著抬頭看。帝都的天空比起北嶺來略微要黯淡些。看不到鳥的蹤跡。


    ——能感覺到鳥的接近麽。


    就連亞爾德也知道,與多隻鳥心靈想通的能力非比尋常。至少,陸伊和埃吉爾明確說過他們辦不到。這大概和恩寵之力的強弱有關。


    如果在戰鬥中用鳥的情況下,敵人中有人持有這種能力的話,這邊就會很頭疼。無法發動奇襲。所以要在麵對龍種和傳達官時要特別注意。


    想著這些事情看天空,不久就發現了黑點。正要確認是不是鳥的時候,那個點已經變大,然後變成一隻張開翅膀的巨鳥。


    賽魯克騎著的巨鳥在高塔林立的帝都上空盤旋,似乎是在找降落地點。這樣在帝都上空飛太久的話很可能會引發騷動,幸好賽魯克馬上就下定了決心,從塔之間的縫隙降落下來。越來越大的鳥看上去極有迫力。之前十隻以上的鳥編隊飛來時,難怪有人會被嚇到。


    地上的鳥就像迎接賽魯克一樣發出鳴叫。


    賽魯克一著地就從鳥背上翻下來,筆直地跑到皇女跟前。邊上的人他完全不理會。


    「公主殿下!」


    聲音的確很大。皇女向亞爾德瞥一眼,然後稍微拉近與賽魯克的距離。


    「來得好。累不累?」


    賽魯克跪在皇女麵前,抬頭主人。那表情很精神。長時間的飛行對他來說,絕對是享受。


    「我沒事。馬上帶公主殿下回北嶺」


    「很好。我也想早點回北嶺去」


    皇女這話也許是出自真心。聲音聽起來很像是鬆了一口氣般,且笑容也很純粹。


    「那趕緊啟程吧」


    「別急別急。我在那邊準備了一些點心,不要浪費了,吃點帝都的名小吃再走。不過也不能花費太多時間,不然有可能又被留下來」


    「隻要一個命令,即使是搶,也要把公主殿下搶回北嶺去。公主殿下是比我生命都珍貴的寶物」


    賽魯克一臉嚴肅。


    亞爾德感歎,即使是準備好劇本的演戲大概也達不到他的效果。這是直率的勝利。看觀眾們,她們都是一副『不得了了,夫人!』的表情。


    皇女睜大眼睛,隨後笑了出來。


    「還真是可靠。總之先到那邊去吧。那邊的各位也一道吧,點心的量是足夠的」


    跟部下們說一聲後,皇女率先回到屋簷下。當然,賽魯克忠實地追隨。陸伊使了個眼神,立刻有一名騎士跟了上去。賽魯克在皇宮裏應該不會魯莽,但並不能讓人完全放心。


    「我去那邊了……老師呢?」


    「留在這裏,不讓人靠近鳥。姑且是高位的貴族,發言應該有一定的權威」


    「哦,那好吧。失陪了」


    陸伊飄然轉身,走進建築裏。其他騎士也跟了過去,隻剩下北嶺人。


    亞爾德向伊斯亞姆和格蘭達克說道:


    「你們也必須去哦。去吧,讓她們認識認識」


    「讓女人們?」


    「北嶺的產物有不少是奢侈品。在皇宮中,能接近龍種的女性當然是家財豐厚」


    「可是……」


    「而且,如果賽魯克說了奇怪的話,也得敷衍過去才行」


    「沒等我們過去,他就已經說了


    不少了吧。要賭麽,副官大人」


    「我不賭。再不過去展示你們的隨機應變,貴婦人們就要以為北嶺全是賽魯克那樣的人了」


    伊斯亞姆一副難以形容的表情。格蘭達克笑了出來。


    「這樣也很有趣啊」


    「我可不想看到這種結果」


    兩個人磨磨蹭蹭的。亞爾德幾乎是把他們踢進了屋子裏。


    因為和皇女傳出了不雅的流言,亞爾德覺得自己還是保持距離為好。隨便同席的話,那些腦袋裏隻有花前月下的貴婦人會因為妄念而將自己的言行歪曲理解。亞爾德現在能做的,隻有盡可能不進入她們的視野,祈禱她們能忘記自己。


    剩下的人隻有帝國人的騎士一名、廄舍少年和亞爾德三人——不過扭頭一看,亞爾德發現自己錯了。


    皇女的傳達官靜靜的站著。


    存在感稀薄,很容易被忘記。不過,傳達官或許本來就是這樣。因此這名女性就是優秀的傳達官了。


    「非常抱歉」


    「為何這麽說?」


    「因為我沒去,閣下也去不了」


    傳達官沒說話。似乎沒有閑聊的意思。


    亞爾德走向塔盧琴。因為職責所需,這個少年隻能和鳥一起留下。


    「雖然很想讓你去,但不能那樣做啊。抱歉」


    塔盧琴搖了搖頭。


    「有名的小吃,我已經吃了不少了」


    「那就好……什麽時候吃的?」


    「傑伊沙魯德閣下給的」


    「哦」


    亞爾德隻能模糊地應了聲。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實在是心細。若要控製北嶺,就得從鳥開始。而要控製鳥的話,就得從廄舍開始。


    塔盧琴非常興奮地講述傑伊沙魯德拿給他吃的點心的名字和味道之類。


    「名字忘了,不過又甜又鹹的,很好吃。……那個……尚書官大人?」


    「什麽事?」


    塔盧琴正色問道:


    「我還能來帝都嗎?」


    「應該還有機會」


    少年鬆了口氣的樣子。


    「那就好」


    「為什麽?」


    「不幹活的時候,傑伊沙魯德閣下帶我出去了……」


    老人似乎在以迅猛之勢為自身博取好感。


    「你是想四處參觀下嗎?」


    「嗯。因為,鳥能飛,不知道塔的位置怎麽行呢」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亞爾德吃了一驚。


    「塔的位置啊」


    「剛才,賽魯克不也費了一番功夫嗎。這裏的天空比較複雜……那個……」


    「和北嶺不一樣呢」


    「對,就是這樣。團長大人宅邸的周圍調查過了。數數那些塔有多少層,大致高度就明白了。不過,僅僅是知道附近的,沒什麽用。因為鳥飛這點距離隻是一瞬間的事」


    ——原來如此。


    不愧是廄舍長看中的繼承人。亞爾德心懷讚許地向少年承諾:


    「既然調查了,不記錄下來豈不可惜。帝都的地圖,我買了送你。跟陸伊說下,讓他帶回去。但願下次能調查到更多」


    「謝謝!可以的話,下次我想從上空觀察」


    心情雖然可以理解,但畏懼巨鳥的民眾卻是個問題。為了調查氣流和塔的高度而讓鳥飛來飛去,很難做到。


    「這個,不是憑我個人意誌能獲得許可的事」


    「這樣啊。真可惜」


    「鳥能飛的地方又不隻有帝都的天空。其他地方也能去」


    「更遠的地方也可以?」


    「當然」


    少年陶醉地看天。期待勝過了不安。藍色的眼眸中已經映著彼方的天空了。


    ——世界向北嶺敞開了門。


    然而歲月的曆練告訴亞爾德,這不完全是好事。相反地,亞爾德有種甚至讓胃都感到疼痛的危機感。


    從鳥獲得飛翔能力的那一刻開始,北嶺就失去了選擇。無法保持古老的價值觀和生活、繼續裝作與外界無幹係。


    流通興盛起來的話,不僅僅是物體,人也會進入到北嶺。社會也會變化。北嶺之前未曾經曆過的事,無法用慣例來裁決。然而,排除習俗而強行導入新秩序的話,會招來反感。亞爾德對此很了解。


    說不定,有人就是想借用這種民眾的反感來奪取政權。陷害皇女和其部下,讓別人來掌握政權——現在的北嶺有這價值。


    而且,讓北嶺擁有這價值的還是自己。


    目前雖然還在冰雪的保護之下,但不久後山嶺就能通行。而且納格賓說了,就算是去年,祭奠上出現的商人人數都要比往年多。肯定有細作混在裏麵。


    「尚書官大人……啊,<黑狼公>殿下,這樣叫可以嗎?」


    陷入思考的亞爾德忽然被拉回現實。對於塔盧琴問題的意思,亞爾德一時沒反應過來,然後回想起了自己被強加上了<黑狼公>這個名號的事。


    「正式的稱呼,是要這樣。不過,怎麽說呢……在我的意識中,自己一生都是尚書官」


    旁邊聽到這話的騎士輕輕笑了出來,然後慌忙幹咳一聲。


    「失禮了」


    「不,沒關係。自己也覺得,說了奇怪的話。但是,這是真實想法」


    「那麽,將其作為通稱,如何呢?」


    「通稱?」


    「是。十二公家的各位公卿雖然都用家名稱呼,但這樣沒法與先代和先先代區分。因為稱呼本名是不敬,在正式場合之外,都用通稱來稱呼」


    亞爾德對貴族的習俗一直沒什麽興趣。通稱這事,若不是騎士提起,他還真想不起來。正式記錄上雖然有貴族的家名和本名,但沒留下通稱。


    塔盧琴迷惑地問道:


    「那就像以前一樣,叫尚書官大人就行了嗎?」


    「不,通稱的話,應該叫尚書卿……不過這隻是玩笑,不必當真」


    騎士慌忙添上這些話,大概是害怕被誤解為對亞爾德侮辱。對於天生的貴族來說,尚書官不過是塵芥。


    亞爾德微笑著答道:


    「通稱應該不是自己決定的事吧。周圍人自然會為我取」


    騎士惶恐的模樣。而塔盧琴不知道話中隱含的意思,天真爛漫地答道:


    「尚書官大人這個稱呼,也一直要求取消的呢」


    「啊……說起來是有這麽回事」


    跟同僚說『你們不也是尚書官嗎』的事,好懷念。


    「那,尚書卿大人?希洛巴好像還磨磨蹭蹭的,請大人好好勸說,讓她回去」


    「嗯,好的」


    雖然有叫希洛巴不載亞爾德回去,但它好像還沒法接受。


    ——因為是雛鳥麽。


    如果覺得有必要照顧亞爾德的話,距離相隔那麽遠肯定會不安。


    亞爾德知道,雖然自己無法讀懂希洛巴的心,但希洛巴卻能在一定程度上感受到自己的想法。一邊努力將剛才所想的未來不安因素從心中趕走,一邊走向希洛巴。視線合上後,希洛巴很不高興地讓羽毛豎起來。即使心靈不相通,這點還是看得出來。


    「希洛巴」


    亞爾德把手伸向巨鳥的喙。看上去雖然很冷的樣子,摸起來卻是溫暖的。希洛巴不情願般地搖頭,發出生硬的鳴叫,然後放棄似的老實下來。即使從正麵推它的鳥喙,她也不動。


    「以後再來接我。這段時間就在北嶺好好休息吧」


    想起了廄舍長的話,亞爾德試著叮囑希洛巴。


    ——不用照顧我的這段時間,養育一個自己的孩子,怎麽樣?


    不知


    道這意思有沒有傳達給希洛巴。巨鳥沒有動,琥珀色的眼睛中也看不出在想些什麽。


    亞爾德覺得,巨鳥的眼睛是天空的顏色。與晚霞的紅色和白天的藍色、黎明的銀白色不同……雖然不同,這卻是天空的顏色。在記憶中,雖然褪色,卻絕不會消失的,追憶的顏色。


    亞爾德回想起兒提時代的情景。記憶中最古老的居所的輪廓。黃昏時天空的顏色。還有,父親的聲音。那個要塞都市的名字已經不記得了。


    沙漠附近有好幾個滅亡已久的都市國家。帝國利用其遺跡,建造了數個據點,當作侵略沙漠商隊都市的補給基地,或是前線基地。亞爾德和家人不停地從一個要塞移居到另一個要塞。


    父親是本來意義上的尚書官,對曆史很詳細。在挖掘古代都市的時候,他是顧問。有沒有留下詛咒或祝福,有怎樣的記錄,是誰建造的,或者是誰滅亡的。


    他是個怪人。就自己的觀察,父親是個堅持貫徹自身理念的人。在官場中,這肯定很辛苦。亞爾德現在深有感觸。


    至於推動帝國事務的為什麽是古王國人後裔,現在感覺能理解了。如果統領官吏的是帝國人的話,應該不會那麽重視史官的意見。


    ——不過,沙漠東側怎麽樣呢?


    真帝國的曆史還很短,古王國人的人數不多。目前尚書局的高層雖然是由繼承古王國血脈的人占據,以後還是個未知數。


    感覺希洛巴的頭動了下,亞爾德才想起自己正在勸說過程中。帶著幾分苦笑,他輕輕說道:


    「看到你的眼睛,就想起了沙漠」


    巨鳥的翅膀有跨越沙漠的力量麽——想到這個,亞爾德就感到一陣惡寒。如果有人對鳥的能力看得過高,命令鳥飛到界限之外的土地呢?亞爾德仿佛看到了鳥在遙遠的沙漠盡頭衰弱等死的場麵。


    ——也許該先和尚書局說一下。


    趁著探尋過去、重視曆史的古王國習慣深入骨髓的老人們還支配著尚書局的時候,跟他們詳細說明下<怪鳥騎士團>的事,會怎麽樣呢。七天的期限是弱點,因為大家都知道,效果應該會不錯。


    亞爾德鬆開鳥喙,在它的喙根處至頸後撓來撓去。希洛巴好像很舒服的樣子,把頭偏過來,將體重交給亞爾德,希望他再多撓一會。亞爾德陷入了使出渾身力氣來支撐希洛巴的腦袋的境地,顧不上考慮以後的事。


    踉踉蹌蹌中勉強滿足了希洛巴的請求時,皇女帶著部下們從宮殿中出來了。當然,送行的貴婦人也是。


    皇女有些累的樣子,賽魯克則是輕鬆愉快的表情。亞爾德和陸伊對上視線,陸伊露出複雜的笑容。


    ——還好沒去。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天然劇場的衝擊似乎淩駕於想象之上。貴夫人們就像是捕獲了獵物的獵人般。


    皇女向她們命令道:


    「大家都回裏麵去吧。鳥不鎮靜的話有礙飛行。今天過得很開心,謝謝各位」


    堅決而鄭重地打發走看熱鬧的貴婦人後,皇女環視周圍。


    「亞爾德」


    慌忙和希洛巴告別,亞爾德從鳥之間穿過,跑向皇女。


    「我們也走了。再說一次,身體最重要,知道不?」


    「公主殿下的關照,在下感激不盡」


    「說遵命」


    「在下遵命」


    皇女緊緊盯著亞爾德,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不過,馬上又放棄了,輕輕呼出一口氣後轉過身。


    「走了。準備好了吧。伊斯亞姆,號令」


    「騎乘!」


    伊斯亞姆嗓門之大不劣於賽魯克。就在聲音要消失在虛空中的時候,騎手們跳上了各自的鳥背。


    陸伊拉亞爾得的手。


    「得要給他們讓出路來」


    搖搖晃晃地往庭院邊上走去時,伊斯亞姆發出了下一個號令。


    「出發!」


    回程領頭的似乎是賽魯克。雖然坐的是陸伊的鳥,看上去卻像是原本的搭檔。


    賽魯克在鳥背上改變姿勢。鳥那粗壯的腿輕巧地蹬地。展開翅膀揮動一次,巨大的身體就飄在了空中。就像是魔法。


    那是當然了。亞爾德覺得。


    ——就是魔法。


    翅膀反射陽光,熠熠生輝,一口氣加速。鳥兒們接連讓翅膀鼓起風。


    皇女跟在賽魯克後麵。伊斯亞姆、格蘭達克……塔盧琴,都駕鳥出發了。


    黑色羽毛閃耀著光芒,在帝都上空盤旋。目送重組編隊的鳥悠然飛走,亞爾德呼出一口氣。


    身旁,陸伊小聲道:


    「走了呢」


    「是啊」


    「我們用這個回宅邸麽?」


    這個,指的是賽魯克騎來的鳥。陸伊握著的韁繩的另一頭,是迷惑的眼睛。表情天真浪漫。


    「累了吧,能坐兩個人嗎?」


    「沒問題。力氣應該有」


    陸伊不是傑伊沙魯德,根本就想不到要幫亞爾德爬上鳥背。而這隻鳥也不是希洛巴,不給放低高度以便亞爾德爬上去。


    亞爾德看著麵前聳立著的黑色巨大身體,嘟噥道:


    「今後的日子要辛苦了」


    3


    將在帝都要辦的事情列出來、確定優先順序,是件麻煩的事。亞爾德自己想做的事情和周圍的人覺得理應要做的事情,有很大的差別。


    因為要慶祝敘爵,陸伊自行給亞爾德訂了一套『貴族樣式的衣服』。於是,亞爾德不必再在這件事上分出時間來。


    首先,要在帝都置辦<黑狼公>的宅邸。雖然領地那邊有先代留下的住處,帝都的住房卻已經賣掉。雖然在帝都的宅邸幾乎沒有機會使用,但貴族世界中,有些東西省不了。跟皇宮的距離和位置,還有宅邸的麵積、樓高,都要有政治上的考量。傭人也必須雇。而物色一個留下來看家的人,據說是最困難的。


    就像皇女所看破的那樣,亞爾德沒有人脈。


    在帝都的隻有尚書官時代的熟人。也就是,默不作聲地看著他被迫左遷的那些人。如今也不好向他們開口。


    但是,亞爾德沒空猶豫。留在陸伊宅邸的時間越長,跟<金獅子公>家過分親密的嫌疑就越大。


    將非常有耐心地等待麵會機會的傑伊沙魯德叫到房間裏來的時候,亞爾德已經虛弱到了極點。


    老騎士一見到亞爾德就露出笑容。


    「果然就像老朽所說的那樣呢」


    「一代貴族,沒能當上」


    「老朽是指,沒法隨時抽出時間來」


    這個啊——亞爾德歎氣,示意傑伊沙魯德入座。


    「是啊。抱歉,讓閣下久等了」


    「哪裏哪裏。這個老朽很清楚。更何況,這次召見比預料的還要來得早」


    「我非常想要你的幫助」


    傑伊沙魯德不慌不忙地彎下膝蓋,依舊帶著微笑,問道:


    「這也就是說,殿下願意實現我這老骨頭的出仕願望了?」


    「如果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的話」


    「根據回答,也可能拒絕麽」


    「天知道……有種滿足一下好奇心就行的感覺」


    「老朽覺得,殿下那名為好奇心的容器是無法“滿”足的……殿下想問的是?」


    如果能將這個老騎士收作部下,那現在大部分煩惱都能迎刃而解。他侍奉過先代<黑狼公>,知道跟地位相匹配的東西和宮廷期待的平均值,也能負責張羅指揮。


    同時亞爾德也覺得他是個危險人物。納格賓曾說過的,傑伊沙魯德左手和右手能做出不同的事。這話應該是真的。


    然而,手再多也不夠用的現在,亞


    爾德需要的反而正是傑伊沙魯德這樣的人物。


    ——絕對忠誠就不奢求了。


    但即使如此,也必須要摸清楚能信任他幾分。


    「閣下曾許諾,總有一天會說的事情,現在可否說出來呢」


    「哦,是什麽呢?」


    「簡單的問題啊。為什麽想要做我的部下……閣下希望得到什麽」


    陸伊為亞爾德準備的房間是在完整地保留了古代建築樣式的一座塔中。窗戶朝西,安著厚實的玻璃。下午的光照很充足。


    亞爾德讓傑伊沙魯德坐在窗戶對麵。這樣,自己的表情就會隱藏在逆光中,而對方的表情卻能一覽無遺。另外還能讓後輩曬曬太陽,很是舒服,舒服到快要睡著了。


    地上鋪著厚實的絨毯。據陸伊說,是特地叫人送上來的。這樣即使亞爾德昏倒,也不至於摔痛。挖苦和好意各半,很像他的作風。


    「老朽在找東西」


    傑伊沙魯德的眼眸中飽含陽光,看似黃金色。像是希洛巴的眼睛。另類得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感覺自己的心思卻被他看穿了。


    「閣下說過,是名吧」


    「正是。難得殿下還記得」


    「大名已經傳遍天下的將軍,再來為我這徒有虛名的公卿效力,能得到什麽名譽呢……我想不通,於是就記住了」


    亞爾德在杯中注入香茶,在傑伊沙魯德麵前放上一盞。香茶本是熬煮香草的樸素茶飲,但陸伊宅邸裏用的東西,仿佛都是不同世界的。這香茶也和庶民的茶完全不同。芬香撲鼻,且口感醇厚。


    傑伊沙魯德將視線下移到茶杯上,答道:


    「老朽是個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愚人」


    出乎意料的回答。


    「什麽意思?」


    「那奸商說的……老朽和惡鬼定下了契約的傳聞,殿下知道嗎?」


    「知道」


    「是事實。老朽和鬼神換了名字」


    「啊……?」


    亞爾德張著嘴,合不起來了。


    感覺接下來會聽到了不得的事情。非常想聽,但同時又不想聽。也就是說,興趣是有的,但有種聽了之後會被卷入麻煩的預感。


    然而,即使是就此打住,把傑伊沙魯德送出房間,亞爾德自己的問題也得不到解決。事到如今,再多那麽一兩個麻煩也沒什麽關係。大概。


    亞爾德等待後續。


    「帝國人怎麽稱呼的,老朽不清楚……沙漠那邊是叫鬼神。並不是人。可以說是魔物吧……和南方人所謂的妖精差不多,但略有不同。鬼神居住在魔界和人界的夾縫中,擁有身體,能使用魔法」


    「像是沙漠傳說中登場的魔物呢」


    「是啊。老朽差點被咒師覆名的事,記得以前也說過」


    好像是,傑伊沙魯德在儀式完成之前把咒師找出來殺掉了。


    「差點被套上自殺的命運……?」


    「正是。咒師喊老朽的名字,喊著喊著,老朽就變得奇怪了……理應沒有那種力量,卻穿越了幽冥之境。然後就有鬼神來找老朽做交易」


    傑伊沙魯德就此打住,不再說了。


    接下來的事,即使不聽,亞爾德也能猜出來。不過隻能猜出一半。


    ——用什麽來做交換的籌碼?


    依靠換名,傑伊沙魯德躲過了咒縛。咒師的咒術可以抑製人本來的名字,再扣上一個新的名字。因為換名了,咒術應該就移到了鬼神的身上。


    雙方各取所需,交易才能成立。將咒術轉移到自己身上,鬼神從傑伊沙魯德那裏得到了什麽呢。


    「所以老朽得以找出咒師來,也問出來委托人是誰。不僅如此,老朽還得到了一部分的鬼神力量。看起來是個老頭子,腕力可不比小夥子差。從不得病,傷也好得快。甚至還擁有了略為不可思議的素養。騙過咒師的使魔,靠的就是這個」


    略為自豪的表情忽然變得暗淡,第一次露出自嘲的神色。


    「可是……從那之後,老朽就失去了原來的名字。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有沒有誰知道閣下以前的名字?」


    傑伊沙魯德搖了搖頭。


    「沒有。老朽做事非常徹底。那時的老朽對任何人都不信任。為免遭邪術所害,名字沒有告訴任何人。當時老朽是盜賊團的首領……這也是咒師想取老朽性命的原因。不過,總之,超過百人的部下,沒有誰知道老朽的名字」


    剛想問『家人呢』,亞爾德把話咽了回去。如果這麽簡單就能取回名字,這事情早就了結了。


    即使沒問,傑伊沙魯德也給出了回答。


    「而且老朽孑然一身。來自阿爾汗的最底層,沒有家人,連父母和兄弟姐妹的長相都不知道。沒有名字,在城裏做雜務,避人耳目地生活……這些不說也罷,離開阿爾汗城的時候,老朽給自己起了個名字」


    波瀾壯闊的人生經曆雖然引起了興趣,但還是留到以後再聽吧。


    「起名前後的事情,還記得嗎?」


    「是的。不過隻記得,就像是得到神喻般,想出了名字。那時候覺得……自己也可以做人。通過起名字,老朽成為了一個人」


    「想必閣下是迫不得已,不然也不會放棄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中肯定包含著特殊的感情,但傑伊沙魯德還是放棄了。可見咒師的咒術是多麽可怕。


    傑伊沙魯德忽地從回想中解脫出來的樣子,露出落寞的微笑。


    「那時還真是欠缺考慮。雖然老朽活了下來,卻把作為人的名字給了鬼神。現在的名字,原本是鬼神的。老朽能感覺到,這個名字現在仍和鬼神有關聯……。鬼神曾對老朽說過,人的身體沒法裝下鬼神的全部。所以,整個都調換過來是不可能的。記憶、性格、魂都不變,隻是魄替換了一點點」


    ——魂魄二元論麽。


    按這種學說,人的靈魂分為兩種:魂為陽之氣,魄為陰之氣。亞爾德並不熟悉宗教理論,所以隻略知一二。魂控製著日常生活中表現出來的人格,魄是更為深層的、人之不變的本質。


    如果這個理論是真的,那說話的傑伊沙魯德表麵是人,而內裏卻不是人。


    傑伊沙魯德繼續道:


    「鬼神之名的確沉重。隨著時間的流逝,老朽有種被吞沒的感覺。雖然已經回憶不起在幽冥之境遇到的惡鬼的樣子、聲音……但老朽明白,自己越來越像那惡鬼了。如若隻是老朽一人被吞沒,倒也能自嘲一番就罷……然而,惡鬼想要的並非老朽。猜想惡鬼是要將老朽這身體作為路標,企圖降臨到這個世上」


    回過神來,亞爾德發現自己又不自覺地開口了。


    雖然料定會聽到了不得的話,但事實遠遠超過了預測。


    「也就是說,那鬼神利用本名所擁有的牽引力,試圖來到這個世界?」


    「對於異界之物而言,名字意味著其本質。因為擁有身體,鬼神這存在和人相當接近,但即使如此……也不是老朽自己取的名字能比擬的」


    亞爾德這下明白了。


    同時,去年在帝都幻視時聽到的話在腦中響起。


    ——魔物們意欲接下殘餘的未被履行的契約。讓他們從哪來的,回哪去吧。


    理應暖洋洋的後背上,竄過一陣寒氣。


    世界和神的聯係已經被切斷——這是在那次幻視中聽到的。然而,世上沒有永遠。


    ——不久後,神就會回歸。拉著連接世界和自身的鎖鏈,突破界限。


    預兆應驗了。


    「閣下是想取回自己的名字吧」


    「正是」


    ——血與慘叫、死和破壞、絕望的早晨。


    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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