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翻譯 [emailprotected]</a>輕之國度


    1


    皇女似乎在裝睡。


    她當然不可能睡得著。證據就是亞爾德從露台回來的時候,她的頭忽地一動。看來,是在張望動靜。


    ――如果她一定睡在這裏,是不是要由著她呢?


    有些猶豫地,朝她那裏走去。真帝國的皇女殿下如果在《黑狼公》的床上過了一夜會有什麽結果?雖然此事不勝惶恐倍感榮幸,可要是一旦泄露出去,恐怕會成為致命的謠言吧。一想到傳入皇帝耳中的可能性,真想馬上收拾行李準備出逃。


    低頭看著皇女。剛才身上披著的藏青色外套,似乎在她胡亂掙紮的時候,從肩膀上滑落了。白色睡衣的袖子,有一半都露在外麵。


    三十多歲的男子俯視著橫睡在眼皮底下的少女,在腦海中描繪了一下如此畫麵,亞爾德感到非常疲憊。怎麽看都像是這個男人不懷好意吧。


    對於把他逼入如此狀況的所有一切人與事,他決定通通詛咒。皇女自不待言,還有說了一些奇怪俏皮話的陸伊和懈怠了鳥兒繁殖時必要安排的廄舍長也應該一起詛咒。當然,皇帝也會加入到詛咒名單中去。不過,名單上把他貶職到北嶺的過去同僚的名字,依舊穩固最上位。


    雖然不是什麽能夠自滿的,但亞爾德其實是個非常記仇的人。不過他也隻是滿肚子裝著怨氣,卻很少展開報複行動,所以是無害的存在。


    「請殿下起床」


    皇女沒有動。她是不是不知道在男人房間裏睡覺意味著什麽?又或者是沒把亞爾德當成是男人?


    低頭看著那張朝著牆壁方向的白皙側顏,不知怎麽的就感到來氣。要問原因,自己也說不太清。大概是因為太累的關係吧。


    「如此陋室,怎能讓殿下在此休息。傳達官曾經使用過的房間中,已經備好一切接待殿下的準備」


    皇女還是不動。


    心想這事需要一個契機,幾乎與此同時煩躁也達到了頂點。他長歎一聲,朝著大床的一頭,彎下腰。


    「我要來襲擊了喲?」


    皇女跳了起來。睜圓眼睛,瞪著亞爾德。想為她撿起掉落的外套,剛一伸出手,她就朝牆壁方向後退。


    苦笑著,亞爾德收回手。再怎麽看,也不像是在步步緊逼。


    「您醒了呢,會不會覺得冷?」


    「……你在捉弄我」


    「因為在下覺得,殿下需要保留一些危機意識」


    皇女噘起嘴。


    「不過,你不敢有那種心思吧」


    「如果覺得被小瞧了,就放馬過來啊」,被皇女這麽一說,一瞬間真的起了歹念……險些如此。以後不應該在出手前先說什麽我要來襲擊了喲之類的開場白。無論在腕力還是在體力上,都有十成十認輸的自信。


    「您命令過在下『不準送死』,您已經忘了嗎?如果起了那樣的歹念,可能會被吾王親自動手製裁吧。在下認為,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送死」


    「這可不好說。說不定會像宮廷裏流傳的那樣,我會樂意接受也說不定。就當是撒個謊,說句『就算拚上性命也想要你』來聽聽如何,你連這種程度的氣概也沒有嗎?」


    那種東西,當然沒有。我身上最豐富的,也就是歪理和倦怠心。


    「『討厭去亞爾德那裏』,剛剛被您如此指名,豈敢再做出那種行為?在下不會如此莽撞」


    皇女一下子語塞了。看到她低下頭開始沉默,不禁為難起來,這算是在欺負她嗎?


    以盡可能溫柔的聲音,小心注意不要顯得好像是責怪似的,說道,


    「很遺憾,除在下的領地以外沒有任何能安置吾王的地方。如果在下身處陸伊的立場,也會做出相同的事吧。如果您覺得不快――」


    「不對」


    抬起頭皇女臉上的表情很緊張,不得不讓亞爾德感到困惑。


    「……不對?」


    「我討厭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亞爾德垂下視線,皇女的手掌疊放在他不經意搭在床邊的手上。剛想抽回手掌,卻反而被牢牢拉住了。而且用力之大,險些把他拉倒。真想被自己襲擊嗎!雖然心裏這麽想,到底是說不出口。


    亞爾德閉一眼,深呼吸後,問道,


    「殿下,有什麽煩惱嗎?」


    「有大煩惱,我明明是北嶺王……北嶺背負在我的肩上,卻這副狼狽相。失去理智,被迫轉移……」


    再怎麽沒用也不能這樣,皇女嘴裏嘀咕。原來如此,亞爾德弄明白了。


    ――她的自尊不允許她這樣做嗎?


    看上去就像是因為無法收拾局麵,被遣送回保護人那裏。原來如此,無法忍受這樣,難怪會說討厭去亞爾德那裏。


    理由明白了,亞爾德也就鬆了口氣。這種事的話,處理起來便輕鬆多了。


    「那麽,吾王暫時給自己放一段假期如何?」


    「……假期?」


    「皇女殿下,還很年青。您在這個歲數,卻背負起民眾的希望,這足以證明您的優秀。不過,您也一定很累了吧。那麽,就算享受一下假期,也不會有人提抱怨的」


    皇女一愣,很快生氣了。


    「別說傻話!身為人上人,怎麽可能有什麽假期」


    「不管是人上人還是人下人,人不休息都會死。這說得並不隻是身體,心靈也是一樣,如果不休息的話,就會壞掉。請您理解」


    從放鬆的手掌中,將自己的手抽出,隨即亞爾德拿起一支未點燃的燭台。由於不知道皇女何時會來,室內的燈火隻維持在最小限度。從燒短了一截的蠟燭上借來火苗,點上新的燭台,頓時房間變亮了許多。這是那個禦用蠟燭商提供的商品,合同上的價格幾乎是成本價。


    「那樣……不好吧。肯定會有人抱怨的」


    「讓他們閉嘴就行了」


    「可是――」


    「在下會讓他們閉嘴的」


    皇女張大了眼盯著亞爾德猛瞧。蠟燭的火光下映出的眼眸,呈現出與平日不同的顏色。


    要說實話,其實想馬上談工作的話題。已經有數天,沒有正經聯係過了。想要直接尋問皇女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


    不過,眼下就算拖得再晚些,也沒什麽不同吧。


    「……怎麽讓他們閉嘴?」


    「嗯,命令傑沙魯特,他會想辦法的」


    「就算是傑沙魯特,也無法堵住父皇的嘴巴吧」


    這可不好說呢,雖然心裏這麽想,但這話到底說不出來。亞爾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後回答道,


    「如果是那樣,就由在下來負責。雖然無法以劍威脅真上陛下,但在下會想辦法磨嘴皮子,說服真上陛下」


    一絲笑意掠過皇女的臉頰,卻很快消逝。


    「別說傻話」


    「陛下能體諒您的」


    僅僅是讓她與皇子們平起平坐,就足以證明皇帝對小女兒的寵愛之深吧。沒有注意到這份父愛的,恐怕隻有身為當事人的皇女自己吧。


    皇女的視線在室內徘徊。燭光的增加,讓視界變好了些吧。不過在盡是書架的房中,沒有什麽有看頭的東西。


    「萬一陛下不能體諒,在下會負責說服他,直到他能體諒。不僅是對陛下,無論是誰,在下都會設法擺平的。所以,請吾王暫時放下肩上的擔子」


    提醒著自己注意不要使語氣顯得強硬,但皇女是怎麽感覺的呢?聽到亞爾德說的,她閉上眼,歎了口氣。


    「不可能的,因為有《天地輪》」


    「哦……對啊」


    那也許是為了不讓龍種偷懶的手段。或者,也可能是用來測試意誌


    力有多強,對於玉座的執著有多深的工具。無論是哪種可能,隻有這件事是亞爾德無法替她去做的。真是棘手。


    拾起掉落的外套,他繼續說了下去。


    「那麽,請您至少在不連接《天地輪》的時候,好好休息。就如剛才在下所言,您作為北嶺王,是非常優秀的人物。即便不在您的身邊,在下也能夠明白。可是,越是這樣的人,越容易迅速燃盡。如果不能學會鬆弛有度,會讓屬下困擾的」


    皇女一臉認真地聽著,但隨著話題的進行,她露出愕然的表情。


    「等等,這說的,不是你自己嗎?」


    亞爾德傾了一下頭。過度努力以至於燃盡的人物形象,自己會匹配得上?


    「就我而言,從一開始就沒有點燃過,才是正確的形容吧」


    「……不,那樣會讓我困擾的」


    「是嗎?可是如果沒有點燃便無從談起燃盡,不會給您造成任何――」


    「不是這種問題。我說困擾就是困擾。對了,你也試著給我燃燒一下好不好?有沒有什麽能夠讓你血液沸騰的事情?」


    「如果是高燒的話,很容易便能讓血液沸騰」


    「那還是算了吧」


    「明智之舉」


    皇女接過外套,卻沒有披在肩上。穿著一件薄薄睡衣,不覺冷嗎?亞爾德光是看著就覺得冷颼颼的。從客觀考慮,這樣的打扮也是有問題的。


    一邊翻弄拉扯著膝蓋上的外套,皇女一邊嘀咕道,


    「……你是想嬌慣我嗎?」


    「在下不過是提出了一些應該提出的建議。您若是那樣覺得,便說明如今的殿下,有被嬌慣的必要」


    「亞爾德」


    「在」


    「我是不是、還很怪?」


    皇女的視線搖擺不定。眼看她就要換成跪姿,急忙伸手扶住她。


    也不看亞爾德的臉,她心不在焉地嘀咕道,


    「腳下輕飄飄的」


    「那麽,請您就這樣躺下」


    「不,你帶我去傳達官的那間房」


    「不必勉強……讓傑沙魯特背您過去吧,在下馬上把他招來」


    「討厭」


    「……哈?」


    皇女再次一屁股坐在床上。握著亞爾德的手,皺緊了小臉。


    「與其那樣,我還不如睡這裏」


    她的樣子突然變得怪怪的,亞爾德心中一驚,心想也許是她放鬆的緣故。能解除緊張是再好不過了,不由感慨大老遠的把皇女從北嶺帶到這裏的陸伊是何等辛苦。


    「明白了,那麽如您所願」


    「那個,你知道了嗎?」


    「知道什麽?」


    「我不能結婚」


    再怎麽說這話題轉換的幅度也太跳躍了。照這種節奏來陪她一個晚上,亞爾德可沒這種覺悟。


    「您的意思是?」


    雖然可以避開這個討厭的話題,但是不把皇女坦言這種話題的理由弄清楚,心裏會覺得不順暢。


    「姑母……」


    「長公主殿下?」


    「嗯……在新年祭的時候……她說,我的底牌隻有結婚這件事,必須好像隨時都可以嫁人的樣子,盡可能地釣更多的男人上鉤,除此以外,我作為北嶺王,是沒有活路的。所以,一旦結婚,就全完了……吧」


    不安的眼眸,看著亞爾德。


    你怎麽看?皇女沒有這麽問。但是卻不能不回答……剛想開口,亞爾德卻變了主意。


    想起了格蘭達克說過的話,『想讓別人會學思考,必先管好自己的嘴巴』。


    長公主的話有一定道理。女性是政治聯姻的重要棋子。在接下來可以預料的帝國內亂期――如果真的到來――想要一邊保護北嶺一邊突破亂局,對於女兒身的皇女來說,結婚是最強的底牌。這是毋庸置疑的。


    婚姻同時也會是弱點。寡婦無法再婚。在留下子嗣前,若是夫君早逝,無法繼承其家產和地位。弄得不好,會連北嶺的主權也會被奪,然後遭到舍棄。這是最壞的打算。


    站在這點上來看,長公主的建議是正確的。如果想以美色為武器同男人們周旋,長公主可以說是個很好的參照――但皇女能做得出來?


    「如果不做就不行的話,我能做到」


    皇女自己也考慮過吧。但是肯定沒有自信。聲音聽起來柔弱得緊。


    沒有代替方案,無法即刻否定,也不想鼓勵說什麽您肯定能做到。抬起頭,看著保持沉默的亞爾德,皇女呢喃道,


    「鳥兒們,真好」


    以為她又要換話題,但似乎並非如此。聽到接下來的話,便完全懂了。


    「……隻認憑自己的心意,選擇所愛。一旦遇上認定的對象,就會變得很不得了喲。就好像整個視野一刹那明亮起來,好像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世界是如此美麗,所有一切看起來都閃閃發亮」


    簡單來說,對於戀愛的憧憬高漲了吧。原本被告之禁止結婚就適得其反地勾起了她的興趣。即使不是這樣,她畢竟是思春期的少女。陸伊所說的脫韁氣息肯定也是反應之一。你們給我添了多大的麻煩啊,真是很想對鳥兒們抱怨。


    而且,皇女還在這時候尋問他的意見。


    「你怎麽看」


    ――看什麽!


    心底裏雖然想這麽反問,但是當然不能這樣。即便樣子有些古怪,對方畢竟是他的主君。而且,這番變化的原因並不在其本人的身上。這可以算是一種事故。


    亞爾德慎重地回答道,


    「以喜好去選擇對象,在下認為也是件很辛苦的事」


    「是嗎?」


    「如果找不到那麽中意的對象,又該怎麽辦?與父母選定的人結婚,有些相處得也很好――」


    說到這裏,才發現就算勸說她『結婚是件好事』也沒什麽意義。不知該把這個話題引向何方,話說到一半就斷了。


    皇女一臉感觸良深似乎說道,


    「也有些相處得不好」


    「就算是彼此喜歡的二人,也會有變心的可能。不能一概而論」


    「我還是不結婚比較好嗎?」


    「在下認為這件事,等您有了最想要的對象,再想也不遲」


    皇女的肩膀似乎稍許放鬆了些。


    「是嗎……說的也是」


    「總之,今晚請您先睡下。明天,說不定會有什麽全新的想法浮現」


    「你,不結婚嗎?」


    慣用的回答差點脫口而出,幸好及時刹住。因為自己命不長久這種理由,還是不對皇女說才更明智。


    「暫時,沒有預定」


    「你沒有喜歡的人嗎?」


    「關於戀愛,陸伊能成為您的好老師。哦不是,或許副團長更合適呢」


    皇女微笑起來。


    「你又想這樣把話題引向自己以外的他人了吧」


    「如果引起您的不快,在下深感抱歉」


    「我原諒你了,但是,你能不能陪在旁邊和我說話,直到我睡著?」


    「您是說真的嗎?」


    不滿地撅起嘴,皇女回瞪著他。


    「這是你自己說的,如今的我有被嬌慣的必要」


    「請恕在下直言,其實在下又累又困」


    這是亞爾德的底牌,與結婚不同,可以多次使用,極為便利。問題在於其伴隨著失效的高危險性。


    「沒事吧?有熱度嗎?」


    「現在還能挺得住……能否允許在下陷入讓您擔心的狀態前,先退下休息嗎?在下如此不中用,真是非常抱歉」


    「傳達官的房間在哪裏?把帶路的叫來,你也快點休息」


    麵對突然間變得聽話的皇女,亞爾德忍住苦笑,回答道,


    「就在鄰室……您的腳還聽使喚嗎?」


    「笨蛋,你該擔心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借著亞爾德的手,下床後,皇女穩穩地用自己的腿站立。心中雖然留有若幹擔憂,但走路似乎沒有大礙。給她的肩膀披上外套,皇女抬頭看著亞爾德。


    她一臉擔心的表情。


    「在下已經習慣了」


    原是打算讓她安心的話語,卻似乎起到了反效果。皇女瞪視著他。


    「我不想失去你」


    「愧不敢當」


    「我說的是真心話」


    「不勝惶恐」


    雖然明白她是一片好意,但為什麽自己會一副吵架似的態度。


    凝視著亞爾德,皇女長歎了一聲。


    「雖然我相信你說的一切,但是隻有這種話,怎麽也……」


    2


    傳達官平時幾乎不會走出自己的房間。多虧這樣,換包成皇女幾乎不會有什麽問題。然後選擇一位口風緊的負責運送夥食兼照顧日常生活的女官,便高枕無憂。正好讓史莉婭來負責吧,這麽心想,亞爾德就把少女找來,說明了一下情況。覺得這是一舉兩得,還能減少她遇上吉斯凱爾的幾率。雖然那次事情已經結束,但是以防萬一。


    少女似乎很感激,甚至她還鞠躬道謝,不由吃了一驚。


    被交了一堆工作,卻還幹勁十足的人,亞爾德很是無法理解。難道認為工作盡可能輕鬆為好,整天想著偷懶的自己,很奇怪嗎?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說到幹勁,皇女果然是在第二天把休假的事忘得一幹二淨。真希望她能把自己用來說服她的時間和體力還來。


    皇女無從得知部下的煩惱。招了招手把亞爾德叫到跟前,沉默地塞給他一張紙條。


    『一恩寵之力會排斥謊言』


    二《天地輪》會讓聲音失去特征。


    三有人彈劾二皇子謀反』


    二皇子一手筆書很漂亮,皇女的字也不遜色。亞爾德則是一手堪比他器量更狹小的字體。皇女的字大刀闊斧,能為觀者帶來愉悅的心情――不過,上麵書寫的卻不是什麽愉悅的內容。


    皇女把紙條收回到桌上,再次提筆疾書。偷偷瞄了一眼,看見如此內容。


    『這裏會不會有人偷聽?』


    「……不能說肯定沒有」


    亞爾德提筆,寫出一行蠅頭小字。


    『三皇子在皇宮中散播「二皇子意圖謀反」的謠言』


    寫完後才煩惱,這麽寫是否真的合適。但後悔已經做過的事也沒用。不敢確信告訴她是否正確。可是,也不認為就該對此沉默。


    皇女抬起頭,看著亞爾德。就在她正要開口的時候,打斷了後,亞爾德拿起紙。雖然說出來也是個很恐怖的話題,但在紙上留下證據,則更加危險。必須先處理掉。


    「總是悶在屋子裏,想必您會覺得鬱悶吧。要不要借塔盧琴的鳥兒出去飛一圈?駕禦方麵,您能行嗎?」


    「我是沒問題……但你怎麽辦?」


    「如果您能允許在下同乘的話,在下將不勝光榮」


    「好,你去安排」


    經過一番準備後,亞爾德房間的露台上再次飛來鳥兒。沒有裝飾物或地毯之類的實在是太好了,昨晚陸伊騎的那隻鳥在露台上留下了糞便。雖然收拾過,但氣味好像還是揮之不去。擔心塔盧琴的鳥會重蹈覆轍,絕不能容忍再來一次。所以急忙叫上皇女。


    皇女和平時一樣穿著男裝。個子與塔盧琴差不了多少,要是頭發再收攏一下,遠遠看上去大概是分不清楚的吧。


    塔盧琴把韁繩交給皇女,互換了上衣。肩寬似乎有些不合,但在這種情況下,不是什麽大問題。


    「它的年紀很大,所以無法飛得太猛。與平時公主大人駕的庫拉露相比,耐力大概不到一半」


    比起騎手更重視鳥兒的說明,確實很有塔盧琴的風格。


    「好的,給你也添麻煩了,抱歉」


    「您好像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呢」


    皇女苦笑道,


    「回到北嶺的話,又會被打回原形吧。來年之前,必須想個辦法」


    「我會和廄舍長商量的」


    「拜托你了……亞爾德,上來」


    為了有效利用高度直達天花板的書架,亞爾德在房中預置了踩腳梯凳。雖然不高,卻格外好使。沒想到在騎鳥的時候也能幫上忙,梯凳的便利性不能小瞧。


    等亞爾德吭哧吭哧爬上鳥背,皇女輕巧地從他前麵跨了上去。『我去去就回』,她朝塔盧琴關照了一句。


    「祝您長風萬裏」


    最近,這種道別方式似乎很流行。


    鳥兒攤開翅翼,揮動起來,一下,兩下,三下後便騰空而起。因為很久沒飛了,被這麽簡單就飛起來,吃了一驚。


    雖然風一開始寒冷刺骨,但過了一段時間後就習慣了。心想鳥兒對於騎手的保護力量,究竟有多強?比如,麵對地上射來流矢,會怎麽樣?


    「是個不錯的城市」


    從上空俯瞰,街道整齊美麗,仿佛是件藝術品。高塔的各彩漆泥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蜿蜒在淡綠色平野上的達古旺河,猶如一條銀色的光帶。


    「在下還是第一次從空中看這片領地」


    「哦……你來這裏的時候,是騎馬的吧?」


    「準確來說是馬車。這不重要,我們還是繼續剛才的話題吧。這裏不必擔心被人偷聽」


    「嗯,情況基本就和我寫的一樣……說起來沒怎麽和你談過關於《天地輪》的事吧?」


    「確實」


    「雖然不清楚是誰,但有人在彈劾二皇兄,說他意圖謀反」


    既然涉及恩寵之力,便不可能是謊言。可是,同時也有可能會有口難辯。


    「二皇子,沒有申明自己是清白的嗎?」


    「當然,他說了自己是清白的。可是,沒辦法證明,這是其他人替他說的。即便他接著說『我是二皇子』『我是清白的』,也無人能證明有沒有他人在中途替他發言。就算所有人依次聲明『我沒有替代二皇子發言』――比如,人數如果不足,可能是有誰為陷害二皇子,故意閉嘴。回答的數量如果與人數正好,也有可能是皇子獨自回答二次就行。因為自己不算是替換自己」


    「原來如此……完全無法根據聲音來辨認對象嗎?」


    「所有人聽起來都是一個聲音」


    心想這樣可就變得麻煩了。現狀可以說對於二皇子非常不利吧,但是該不該為此竊喜卻並不好說。


    「如果……在下向吾王報告,二皇子意圖謀反。您相信後,在《天地輪》時也能說出來嗎?假設在下說的是謊言,但您並不知情」


    「……大概是能的吧」


    「這個話題,是在何時出現的?」


    皇女一邊回憶,一邊緩緩答道,


    「開始的幾次,是父皇主持的。那時候,還挺平靜的……之後,父皇命令由我們主持,從那開始的第三次,出現了有人謀反的話題。一開始沒有明確地提出是誰,隻是個含糊的報告……點名二皇兄意圖謀反,是最近幾次時才出現的」


    「皇宮中,三皇子似乎也在表達這樣的信息。並非很直白,而是以比喻的方式,來暗示――二皇子意圖謀反」


    明白皇女的肩膀繃緊了。騎手的緊張似乎也傳給了鳥兒,它揮翼的樣子稍微有些改變。


    「是三皇兄,策劃的嗎?」


    「不必如此急著結論化。不過就算不是親自安排的材料,也可能是利用現成的情報」


    身處帝都附近,時刻置於皇帝的監視之下,沒有靠山,三皇子已是山窮水盡。隻要是能夠用上的東西,無論什麽他都會有吧――當然,三皇子自己策劃的可能性也很高。


    突然,皇女轉過頭。


    「您怎麽了?」


    「你說得對。如果你現在向我斷言,所有的幕後黑手都是三皇兄,我肯定會信以為真,然後在《天地輪》上說出來。就算沒有證據,隻要是你說的――我便會相信並說出來吧」


    「明白了,那麽,在下如果想要捏造議論話題時,便如此做吧」


    皇女挑了挑眉毛。


    「那個……也是。如果必要的話,就那樣做吧。不過,我想說的並不是這個意思」


    「在下明白,深感光榮」


    她想表明的是比起兄長更信任臣子吧。很榮幸也很慌張。


    在這個話題更深入前,亞爾德急忙繼續說道,


    「總之,可以假定,如果有可信任的情報提供者,或者是某些偽造的證據,那麽從結果上來看,便可以說謊」


    二皇子的使者,可能是在通過《黑狼公》尋找把皇女拉入己方陣營的方法。不管謀反傳聞的真偽,友方肯定都是必要的,且迫在眉睫。


    真麻煩,這麽心想著,亞爾德捋了捋下巴。在無法聯係上皇女的那段時間裏,還整天想著更多了解關於《天地輪》的內容,但是這樣看來,還是別知道的好。雖然自私了些,卻是真心話。


    「二皇兄,正在增強軍力。這是他自己都承認的。至少,自稱二皇兄的人這麽說完後,沒有誰予以否定」


    「目的,他有說明嗎?」


    「他說是因為沙漠的遺民變成凶惡的強盜,在博沙國的各地作亂。為了掃蕩他們,才追加征兵的」


    「臣下的領地中,也來了博沙國的使者」


    「是說來追蹤沙漠盜匪吧」


    「是的,臣下的領地也受盜匪之害,據屬下報告這股盜匪也來自沙漠方向」


    「這樣就能對上了」


    「可是,所有水源地,應該都被毀了。如果以沙漠為根據地,他們是如何活下來的?這是一個疑問。運水是件很麻煩的工作,在運輸途中,水會不可避免地流失。比如自然蒸發,以及為運輸人員解渴」


    真上皇帝的穿越沙漠是偏離人道的行動。將商道命脈,不成文規定中絕不出手的水源,全部毀滅。那些水源都被投入了劇毒,應該數年之內都無法使用。


    不過,也許有些水源已經恢複了。


    ――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十七年……


    有那麽久嗎?心想著,十五歲的皇女是不知道穿越沙漠行動的。皇子們當時也多在幼年,應該沒有那時候的記憶吧。


    這樣的他們,也許不久後便得被迫支付起穿越沙漠時所留下的負債。現在不是鬧內亂的時候啊……


    「怎麽了?亞爾德」


    「在下剛剛在想……曾經是否有辦法阻止陛下穿越沙漠……」


    「說起來,我聽陸伊說過的喲。你在穿越沙漠的時候,向父皇諫言,被父皇記住了名字」


    亞爾德皺眉道,


    「在下沒有想到,陛下居然還會記得」


    「恩恩,那麽你都說了些什麽?」


    「……再偉大的君主,也無法讓時光逆轉」


    皇女輕笑後,頭轉回前方。


    「幸好你不是能夠自由操縱時光的魔法使。如果能的話,你肯定會去阻止父皇穿越沙漠吧?要是那樣,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我」


    「如果變成那樣,皇女殿下大概會在沙漠另一邊出生吧?」


    三皇子和皇女的母親嫁給皇帝,應該是在穿越沙漠之前。不過,皇女一笑,否定了他的話。


    「在沙漠以西,父皇要想保住性命,應該很困難。在我出生前,恐怕就會血流成河,甚至可能比穿越沙漠更糟糕吧。而流出那些鮮血的,將不是沙漠屬民,而是舊帝國的子民」


    皇女說得對。正因為有穿越沙漠,正因為有這場仿佛對半均分土地般的戰爭,內亂的萌芽才得以泯滅。如果舊帝國爆發內亂,諸領地軍閥割據的話,那才是地獄。大概必須做好戰爭打個十幾二十年的準備吧。


    ――也是因此,皇帝才穿越沙漠的嗎?


    第一次想到這方麵。就算放在首位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但是不希望內亂肯定也是支持他做出穿越沙漠這個毅然決定的理由之一。


    「……在下失言了」


    「別那麽一本正經的,好了,讓鳥兒稍微休息一會兒吧」


    再次向下望去,發現皇女似乎讓鳥兒沿河向上流飛翔,目前所在位置是遍布陡峭的懸崖與奇形怪狀岩石的溪穀上空。


    「這些岩石的顏色真有趣」


    在橙色漸變至桃色的岩石間,泥水流淌而過。泥流在下遊堆積,變成養分充足的耕地。


    「雖然同樣是山地,北嶺並不一樣呢」


    皇女在一處視野良好的山崖上,讓鳥兒降落。


    「要是帶點食物出來就好了」


    「幹糧的話,我帶著喲。塔盧琴給我的」


    皇女從腰袋中取出的東西,雖然冷冰冰且硬邦邦,卻毫無疑問是北嶺的餡包。想起以前從廚房拿來剛出爐的熱餅,呼呼地邊吹氣邊吃。微微咬上一口,餡子是肉與豆粉的搭配。相當有嚼勁。


    亞爾德剛剛動了動下巴,「對了」皇女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視線飄忽道,


    「廚房那邊的人在擔心你呢,聽說他們時常嘮叨『尚書官殿下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亞爾德皺了皺眉,回答道,


    「我的騎士團長,對藥膳很執著……」


    「啊,我去帝都的時候也被他招待過,那個粥太難吃了!對了,要不要來點喝的?我正好也帶著」


    皮袋中的應該是稀釋過的酒。為了預防身體變冷,給每位騎手都配發了一份。


    「在下不會喝酒」


    皇女「哦」後,抿了一口酒。臉色看上去無礙,沒問題吧?為什麽世人都喜歡喝酒呢?無法理解。再說這裏又不是北嶺,沒冷到必須靠酒來取暖的地步吧……是不是想法暴露在臉上了?皇女看了看亞爾德後,稍微有些畏縮,隻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那麽,你覺得我該怎麽做才好?」


    「《天地輪》的時間是……?」


    「規定是每天傍晚。二皇兄在日落時會構築基盤,其他人進入其中。昨晚,我大概是在結束了《天地輪》後,才被帶上鳥的……《天地輪》進行時,不會被鳥兒拖累。肯定是無法同時進行兩方麵同步吧。雖然原理我不是很懂」


    「您與在下這裏的傳達官的同步,似乎不太順利」


    「那是因為我必須自己建立連接吧。與鳥兒們的連接,還有《天地輪》,都有種被曳著走的感覺。不過,也不相同……差異還挺大的。鳥兒們,單體每隻都有壓倒性的存在感。《天地輪》的連接,是以召喚恩寵為基礎而構築的。所以,隻能看到整體,個人卻很薄弱……我說不太清楚」


    因為包肉餅咀嚼起來很費勁,所以亞爾德輕輕點頭以做回答。皇女的下巴也好牙齒也罷肯定都很結實,隻見她一口接一口地吃著,或者說是在囫圇吞棗?


    趁著消滅嘴中食物的時候,亞爾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


    「《天地輪》的連接人數,您知道嗎?」


    「……不清楚」


    「比如說,是否可能讓傳達官也進行同步?」


    皇女瞪圓了眼。似乎從沒有考慮過。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嗎?


    「我想是不行的。《天地輪》中存在術式。隻有事先編入其中的人員才能參加」


    「那


    麽,即使皇帝陛下混在其中,您也無法發現嗎?」


    皇女的眼鏡越瞪越大。這次似乎並非不可能。


    「那倒是……可能的吧。畢竟一開始是父皇主持的。所有人都是跟他學的術式構築法。在相同的構築上,隻有父皇和我們能夠連接……而父皇隨時都能進入」


    「那個,最初的術式本身可能也有問題。皇帝陛下,未必就設置了長公主殿下無法參加的布置。或者,也可能對傳達官的某人留下了後門」


    「你說姑母……?」


    「並不局限於長公主殿下,隻要是被皇家授予恩寵之力者皆有可能性吧。另外――」


    皇女緊張起來。


    「還有什麽?」


    「您說過,之後構築術式基盤的是二皇子。有什麽可以證明,他所構築的與皇帝陛下所教的是完全相同的東西?二皇子如果具備足夠的知識,減少或是追加參加者,不皆是有可能的嗎?」


    「他為什麽要那麽做?」


    「這就要看今後了。可能性的有無,會造成推測幅度的變化。在下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皇女慎重地考慮著回答道,


    「二皇兄在我們兄妹之中算是恩寵之力很強的。聽說還接受過相當多的鍛煉。所以,你剛才說的,我覺得是有可能的……」


    「二皇子構築術式基盤的規定,是皇帝陛下提出的嗎?」


    「是的」


    「那麽,有可能是某個視二皇子占據優勢的人,想要首先把二皇子整下台」


    「怎麽會……」


    「您玩過商隊雙六遊戲嗎?」


    皇女眨了眨眼。


    「為什麽突然說這個?」


    所謂的雙六,是以擲出的骰子前進棋子,並在每一格的棋盤上,設置或賺或虧的事件,最後擁有最多資金者勝出的遊戲。與普通雙六不同,商隊雙六還帶有紙牌。每擲一次骰子,各人都能得到一張紙牌。是否使用全憑玩家心意。這些紙片中設置了多種多樣的效果,比如從任意對手中掠奪資金,或者讓行市暴跌使得手持任意物品的所有玩家蒙受損失,憑借抽取的紙牌和使用方法,可以左右勝局。市麵上還有許多其他異曲同工的雙六。但是提到雙六,最正統還是商隊雙六。皇女的話,大概用非常精致的棋盤和棋子玩過吧。


    在尚書局中也很流行。由於主流是賭博雙六,亞爾德不怎麽玩。他不相信自己的運氣,商隊雙六並不是僅僅依靠戰略就能獲勝的遊戲。與現實一樣,運氣也是很重要的。


    不過,光憑運氣,是無法一直贏的。


    「您見過從序盤到終盤,始終一路占盡優勢的人嗎?」


    「沒……不過我見過隻要我在序盤占優勢,就想方設法讓我保持到終盤結束的人」


    「結果順利嗎?」


    「我說了不想那樣獲勝,然後把那個貼身女官被解除了職務。從此以後,就再也沒發生過」


    龍種也不容易啊。不過,亞爾德想說的並不是這種事。他重新轉過方向舵。


    「從頭到尾順勢一路獲勝之所以非常困難。是有其理由的。開局就獲利者,會引起大家的警戒。受到所有人的攻擊而完蛋――擅長遊戲者,都討厭在序盤就受人矚目。不動聲色地發財是獲勝的秘訣」


    「可是,你說的是遊戲吧」


    「所謂的遊戲,皆不過是現實的縮影罷了。或者,也可以說是現實預演一般的東西吧。身處戰場之時,指揮官腦中會浮現出遊戲的棋盤,士兵們會想起幼時揮舞樹枝的遊戲。就是這麽回事」


    皇女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不久噘起嘴,嘀咕道,


    「我可不會去攻擊二皇兄」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加入這場遊戲。


    她本人,沒有打算在同一張棋盤上擺好棋子。或者說,就算擺好了棋子,大概也在用錯誤的規則在玩遊戲吧。


    皇子們則不同,骰子已經擲出。


    皇女還在以活下去就行為目標,玩著低難度的遊戲。皇子們卻不能這樣。


    若是得到不王座,便是死路一條――這就是遊戲的規則。


    「你會想什麽呢?」


    「哈?」


    「身處戰場的時候,尚書官會想什麽?」


    亞爾德微笑著回答道,


    「會回想起曆史上留名的眾多戰役」


    「你回想的好像不是什麽遊戲!」


    「是嗎?要說如同遊戲的話,曆史這門學問本身亦是遊戲。不知起始和終焉的眺望。刻薄者稱其一無是處」


    皇女歪起嘴,怎麽看,都不像是認同的樣子。


    「不知起始和終焉是什麽意思?」


    「沒有人見過曆史的起始,也沒有人見過曆史的終焉,並為史書畫上句號。因為曆史的盡頭,是在世人滅亡時,才會到訪」


    「與人生一樣嗎?」


    「就是那種東西」


    人無從意識到自己的誕生,亦無從在死後總結一生。如果能好像反而會很麻煩。一想到必須反思年青時的血氣方剛,就不由煩躁了。


    曆史則無礙。即便是年青時代的血氣方剛,也是他人的事例,可以愉快旁觀。事不關己,輕鬆無比。


    「你不是能夠看見起始的嗎?」


    「在到達那個時代前,在下就會力竭而亡」


    「啊,那會讓我為難的……話說,最近你的恩寵之力有沒有暴走過?」


    「沒有」


    「是嗎?看來是傳達官訓練有成果了」


    亞爾德眺望著飛翔在溪穀中的鳥兒們的身姿。水鳥,猛禽類,候鳥群,在懸崖上築巢的小鳥們――這裏棲息著各種鳥類。土質大概很肥沃吧。


    遺憾的是,地形不適宜人類居住。


    「這樣並不好」


    「為什麽?」


    「訓練是為了有效使用恩寵,而非為了不使用」


    「沒有使用的必要,當然是最好不過的。這樣也方便守住你的秘密」


    「話是沒錯」


    雖然皇女說的對,但今後,肯定會有不得不用到恩寵之力的時候。就算是現在,想用的話,總能找到用得上的地方。當他不在的時候,博沙王的正使與副使談過些什麽?知道代官帶正使去的地方,就能偷窺他們的對話。去被盜賊襲擊過的村子,就能追蹤盜匪逃竄的方向。


    ――應該選一個試一下吧?


    因為沒有暈倒的時間,怎麽也無法下定決心。如果要選一個的話,大概會選追蹤盜賊吧。但這件事一個人不頂用,帶著人手去的話,又需要說明。


    引起別人的警戒,就糟了――這對亞爾德也來說一樣。原本就因為被突然授予《黑狼公》家名而備受敵視。要是有人將他奇怪的行動與古王國被賜予的恩寵傳說聯係起來,那麽遊戲就至此。


    現實的詛咒,會追上他的肉身凡軀。


    向皇帝學習,穿越沙漠,拉開壓倒性距離的話,能得逃掉嗎?如果商道的水源比皇帝預料中更早恢複,會怎麽樣?


    如果那樣的話,可就不是什麽逃跑的問題了。


    「你在想什麽?亞爾德」


    「在下正在想,博沙王大概是一位深受皇帝陛下信任的人吧。如果說有什麽會讓皇帝陛下膽寒的東西,那麽肯定要數支配漠以西的惡夢了。被派至負責守備那個方向,肯定證明他深深信任二皇子」


    「這可不好說。皇宮中的人都說父皇討厭二皇兄喲,還說把他派到邊境去,肯定也是出於反感」


    這種傳聞不應該會流傳到皇女的耳中。大概是疑念出現在臉上了吧。明明沒有問過什麽,皇女卻聳了聳肩,回答道,


    「上次就說過了吧。那些老家夥,以為我


    這種黃毛丫頭沒長眼睛和耳朵。雖然不至於口無遮攔,但那些不該在龍種前麵提的流言蜚語,我可聽了相當不少」


    「在您成為北嶺王之後,這種事恐怕就不再有了吧?」


    「是啊,想想的話,多少還是被小瞧些,更容易收集情報」


    「不能一概而論,在下認為今後能傳入您耳中的將不再是愚蠢者的流言,而是智者的建議」


    「那我期待著」


    亞爾德站起來。


    「傍晚前,趕得回府邸嗎?」


    「哦,差不多是該回去了」


    嘴上這麽說,但皇女卻坐著一動不動。


    「今後《天地輪》中的對話,您能否盡可能地告訴在下?」


    「我試試吧」


    聽到這混淆著歎氣的回答,亞爾德低頭看向皇女。她果然累了嗎?雖然很想讓她再休息會兒,但隻有《天地輪》愛莫能助。


    「您沒什麽幹勁?」


    皇女抱膝而座,輕聲說道,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皇女看上去,就像初次見到時那樣瘦小。被她當麵指問是否是父皇的部下之後,還不到一年嗎?那時候被寒冷弄得紅鼻子的皇女相貌,曾經與哭鼻子的妹妹的臉重合過……


    如今,皇女的鼻子還是有點紅紅的。這裏地勢高峻,寒風刺骨。不是可以長待的地方。


    仿佛在向那風述說似的,皇女麵朝天空說了起來。


    「為什麽,必須爭鬥不可。我,不懂……你能告訴我嗎?亞爾德」


    被她知道自己在同情她的話,皇女肯定會暴怒的吧。可是,這種隻能稱之為憐憫的感情充斥著亞爾德的胸口卻也是事實。


    因為身為女子,便無法成為玉座之爭的主角。從一方麵來看,這是幸福的。可以退一步,站在不用擔心小命不保的地方,隔岸觀火――雖然這需要一個善於周旋的前提,但肯定比她的兄長們要輕鬆。


    不過,這份後退的餘地,卻讓少女痛苦。她不是那種能從安全地帶旁觀的狡猾性格。可是就算她上前勸阻他人別再爭鬥,也隻會被輕蔑地說什麽夠天真,女人就是這種樣子之類的吧。


    然後,她的皇兄們便會開始自相殘殺。固然不是出於本意,但是他們真的有認真思考過逃避的方法嗎?為了滿足支持者們,或者說為了膚淺的權力欲,所犧牲所踐踏的東西,他們真的明白嗎?


    事事努力以兄長們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的少女,所得到的回報就是蔑視?


    雖然煩躁,但是要從那種輕率的差別對待中保護皇女,是不可能的。亞爾德所能做的,最多隻有確保皇女的人身安全,尋找保持主權的所有手段,為皇女準備更多的選擇。而根本性的問題,他卻鞭長莫及。


    幹著急呢,他苦笑了。自己什麽時候起變得這麽自大了?


    人都很容易誤以為能夠左右他人的行動。可是,現實不是那麽簡單的東西。


    「在下能告訴您的,不是為什麽,而是怎麽做」


    終於皇女抬起頭,視線轉向他。


    「該怎麽做?」


    「這是隻有吾王才能做到的……請您,始終不要改變」


    皇女眨了眨眼。


    「不要改變?」


    「置身於爭鬥之中的人心,很快會疲憊不堪。一旦緊張地以為周圍都是敵人,那麽所有人看上去都會帶有敵意。持劍怒發衝冠逼近的敵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那是鏡中映出的自我身影,如果不發現這點,人便會瘋狂」


    那是西邊皇帝踏上的道路。他的侄子們沒有吸取教訓,繼續踏上那條不歸路。


    ――不希望皇女,也變成那樣。


    強烈的衝動不假思索地催促著亞爾德說下去。


    「請您成為那片孤獨景色中的光,帶著能映照出冰凍之心以外之物的力量,為了讓他們回想起鏡中之外那片活生生的世界與自由的天空――請不要改變。因為這樣或許有一天,您能拯救您的那些兄長們」


    皇女沉默了一會兒。風中綻開的卷發,在寒冷而紅彤彤的臉頰周圍飄搖。紫色的眼眸中,映著亞爾德的臉。緩緩落下眼皮,再次睜開。皇女的視線轉向下方的溪穀,還有無盡的長空。


    隨後,她聽見了此刻為止都不曾傳入耳中的水聲,此起彼落的鳥啼,以及風的呢喃。


    「……世界好美,亞爾德」


    「是的」


    皇女伸出手,亞爾德接過她的手,扶她站起來。雖然亞爾德覺得皇女不需要自己扶也能站起,但陸伊在場的話,大概會說這是義務吧。


    閉上眼,皇女輕聲說道,


    「就算閉上眼,我也會記住。與你見過的景色是如此美麗……」


    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落下睫影。近距離看著,胸口微微有些波動。這張可愛,或者說是無畏的表情,偶爾會顯得成熟。就如現在此刻。


    熟悉卻又陌生。


    ――對於自己的主人,又知曉多少?


    性格大致把握住了,所以能預測她的行動。她雖然很聰明,卻也有著與其年紀相適的幼稚言行。不過,常常會做出出乎亞爾德意料的行動。


    皇女不會讓他失望。就算是讓他吃驚,也從沒讓他覺得丟人。皇女是位不可思議的少女。


    長歎一聲,皇女睜開眼。


    「已經沒事了。我說了一堆任性話,抱歉」


    「您說了任性話嗎?」


    「嗯,說了」


    皇女鬆開他的手,重新梳攏被風吹亂的頭發。


    明明已經是必須回去不可的時候,卻怎麽也沒動靜,這或許算是任性吧。不過這種程度,隻會惹人憐愛。


    不管如何,亞爾德改變了話題。


    「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什麽?」


    「請您通過傳達官,向北嶺下令。派遣目前可以使用的速度最快的鳥兒前來這裏」


    「你想幹什麽?」


    「在下要去探明盜賊的老巢」


    使用過去視的恩寵,便能快速有效地找出來。


    雖然不確定與二皇子的使者所追捕的罪人是否有聯係,但隻要俘獲後交出去,最少能成為趕走使者的借口。


    「夜晚時分,鳥兒不會很醒目,從上空跟隨過去的身影,危險性很小。不過因為是使用恩寵之力……騎手,在下希望拜托陸伊」


    「我就不行嗎?」


    「要是被他知道在下沒有護衛相隨帶著吾王去那種危險的地方,在下會被陸伊詛咒的,就算他沒有動手,在下也會引咎自縊」


    「懂啦,懂啦。我隻是說說而已。一邊說著危險性很少,一邊又說什麽危險的地方,你說的前後矛盾」


    皇女交叉雙手,伸了個懶腰。


    「您說的對,不過臣子就是該知危而進,主君則該避禍就福。吾王絕不能――」


    「夠啦。等今晚的《天地輪》一結束,我馬上叫人準備。陸伊那家夥,肯定會婉轉且華麗地抱怨什麽『在我回去前你早說啊』之類的意思。他的抱怨話,就交給你去應付了」


    「不必擔心,一切在下會負責」


    皇女抬頭瞅了一眼亞爾德,嘀咕道,


    「話說回來,把《金獅子公》的長子與《黑狼公》作為偵察兵來用,肯定會被別人以為我亂出牌」


    「那麽,使用隱牌吧」


    所謂的隱牌,是商隊雙六中,為了疊加效果而打出的不會當即生效的牌。牌的用途,除了出牌者以外無從知曉。這樣能讓其他玩家疑神疑鬼,增加遊戲的樂趣。不過,這次隻是借指暗中行動。


    「碰頭地點就定在郊外,先拜托塔盧琴送我去那裏。那個孩子能迅速把握那周圍的地形


    ,尋找適合鳥兒飛降的地方」


    「我後天把陸伊叫來,不影響你吧?」


    「沒有問題,啊,請等一下」


    因為皇女正想催鳥兒站起,亞爾德急忙出聲道,


    「在下這麽說,實在非常抱歉。但是鳥兒一旦站起,在下是無法跨上去的。如果是希洛巴,看見在下的臉,就會自己先坐下來」


    「……我覺得幸好希洛巴找到了交配的對象喲。如果它的狀態還能用的話,你肯定會獨自去『危險的地方』吧」


    「嗬嗬,您真會說笑」


    這次皇女雖然皺起眉頭,卻什麽也沒說。


    3


    皇女順口說要一起去碰頭的地方,對此亞爾德慎重且堅決的回拒了她。


    保險起見,對塔盧琴下了封口令,嚴禁他向任何人透露與陸伊的會合地點,且出發時間定在皇女連接《天地輪》的時間帶。這樣,她大概會放棄了吧。


    「還是讓屬下從陸路跟隨吧」


    傑沙魯特很執拗。一開始要求騎在鳥上同行,但被塔盧琴拒絕了。因為鳥背上坐不下三人。


    在鳥兒的事情上,想讓北嶺人而且是廄舍的人員讓步那是絕不可能的。這一點傑沙魯特明明也是理解的,卻還是不依不饒。當然,塔盧琴也寸步不讓。


    明明之前吃進了那麽多的懷柔招數,但是一旦事關鳥兒,就像是另一筆賬,不知該說他是可靠還是可怕。


    對塔盧琴死心的傑沙魯特,直接找上亞爾德。


    「屬下騎馬隨行」


    「沒有意義。動靜太大,引起注意會讓人為難,而且我也不想在等待上浪費時間」


    「隻要告訴屬下地點,屬於可以先行――」


    「有什麽可擔心的?就算被博沙國的捕吏看見,也沒什麽好遮掩的,能找到盜賊的痕跡自然再好不過,就算不巧遭遇盜賊,你覺得我像是會開戰的人嗎?」


    「這得視情況而定」


    亞爾德以手貼胸,起誓道,


    「我不會開戰的。而且換乘上飛速快的鳥兒,無論發生什麽都能逃得掉……對了,這幾天沒有發生過襲擊,確認無誤?」


    「確認無誤」


    亞爾德望著地圖。在遭受襲擊的村子旁記下日期,並排還寫著與上次襲擊的間隔時間。從時間上來看差不多要再次發生襲擊了。如果在現場遭遇的話,就不需要用恩寵之力來追蹤了。


    ――不,就算遭遇賊匪,還是得用上恩寵之力。


    要是被發現引起警戒的話就難辦了,等對方消失後再追蹤才比較安全。而且,這是個好機會。因為追溯的過去並不遙遠,對於身體的負擔也很會很少,訓練到底有沒有效果,可以實際感受一下。也是個向陸伊坦白恩寵之力的契機。


    聽到露台上傳來揮翼聲,亞爾德疊好地圖,收入胸口。剛抬起頭,就和老騎士視線交匯。對方還是一臉不死心的表情,他在擔心什麽?


    「雖然覺得不會有事,如果我沒有回來,吾王就拜托你了」


    「不必拜托,請下令就行了」


    「如果我死的話,還談什麽命令不命令的。隻能依靠你的善意……對了,你可以把那個名字交給吾王。她是必定能回應閣下信任的人。也許你借了惡鬼之名得到力量。但是,也隻是得到力量而已。你的本質還是人,這點請務必不要忘記。其他就輪不到我擔心了。大家就拜托你了」


    「殿下,這樣老朽越發不能讓你單獨出行」


    「我隻是誇張地回應一下你誇張的擔心而已」


    亞爾德披上外套,走向露台。


    大鳥旁站著的塔盧琴看到亞爾德後,屈膝先了個禮。這是誰教他的呢,這種動作可別再流傳開來。


    「辛苦你了」


    「哪裏的話。這家夥也很高興,它說這周圍的風對翅膀很溫柔,所以飛起來很快樂」


    「是嗎,那麽,出發吧」


    傑沙魯特走上前,為了讓亞爾德容易騎上去,雙手搭了一個踏台。看到亞爾德順利跨上鳥背後,用不快的聲音關照塔盧琴道,


    「一切以殿下的安全為重」


    「是」


    「殿下,老朽等您平安歸來」


    「你安心休息吧」


    鳥兒展翅,傑沙魯特退後。


    聽說是耐力很差的老年鳥,但振翅的力量卻不少。卷動包裹著風,輕蹬一下露台,眨眼便騰空而起。


    天空被厚厚的雲層覆蓋,視界不是很清晰。但是對於秘密行動來說,這樣的天氣卻是正好吧。不必擔心被無關者目擊,也不會有來自敵人的盛大歡迎。


    最擔心的是降雨。雖然降雨不會影響鳥兒的飛行,但問題在於亞爾德。本來如果是能與鳥兒心靈相通的騎士,是不會受寒冷空氣的影響,同樣也不會受到雨水的侵襲。但亞爾德卻不在此列。他隻能望雲興歎,不停祈禱千萬別下雨。


    ――下雨的話,播種的季節就近了。


    這周圍地區,在洪水季節過後,才開始播種。一方麵是因為種子被洪水衝走是極大的浪費,另一方麵也是因為被雪山融水衝刷過的土地會很肥沃。


    『達古旺』這個詞,聽說在南方的古語中有『暴水』的意思。達古旺河的河道似乎曾經多次改變過,這應該與都市的興亡有很深的關係。雖然調查過記錄,但是那種曆史文件卻不存在。這是厭煩文字記錄的南方人,施展統治力的結果。真是夠討厭的。


    根據找到水路設計圖時聽到的說明,達古旺河要比看來來深得多,雖然水量巨大,河道卻很狹隘。這周圍柔軟地基與堅硬地基參差交錯,水流一邊深深削掘地層,一邊流過柔軟的地區。這股細流一旦激增水量,就會具有連堅硬地基也能貫穿的破壞力。這似乎就是造成洪水的原因。


    堅硬的地基在河流沿岸形成傾斜的平坦地,被用來作為耕地。洪水會把充滿養分的柔軟泥土帶到那裏,但是洪水帶來的並非都是好事。家居和家畜也會被衝走,時而會出現死者。水量的激增,很難事先預測。


    如果運河能夠修完,就能回避暴水帶來的不利,而獨享有利的一麵。


    視察近郊耕地的時候,視界突然晃動,周圍瞬間被一片金黃的穗波給覆蓋――這是最近經曆過的唯一一次恩寵的暴走。如果是預測未來豐收的預祝之力該多好,可是他能看見的隻有過去。


    「好像已經有人先到了」


    聽到塔盧琴的話,回過神來。


    會合地點接近沙漠的邊緣。在一片低矮岩山中間,離村落也有相當遠的一段距離,不引人注目。還有能夠在某種程度上避雨的岩棚。


    「你地點選得不錯呢」


    雖然隻是實話實說,塔盧琴卻非常高興。因為廄舍長不太誇獎他,所以還不習慣吧。


    「非常感謝您這麽說!」


    「不不……該道謝的是我」


    地上看不見鳥兒的身影,考慮到對方是陸伊,肯定是把鳥兒藏得很好吧。


    ――不過,瞞不了塔盧琴。


    隻要感知到鳥兒的存在,就能間接知道騎手的存在。亞爾德認為輕而易舉地與複數鳥兒連接心靈的能力,根據使用方法的不同,會變成得恐怖。


    平安著陸後,亞爾德剛剛手忙腳亂地從鳥兒上下來,就聽到一個聲音。


    「久違了呢,尚書卿」


    從稍微上方的岩棚處,騎士低頭看著這邊。這就是所謂的婉轉且華麗地表示『在我回去前你早說啊』的問候吧。別說什麽久違不久違的,明明三天前才交談過。原來如此,作為簡單扼要來說,這不算是太難聽的挖苦……大概是吧。


    雖然是無關正題的事情,但他長發飄逸地走在岩石間的樣子,帥氣到非現實的程度。


    敵人大概也會迷上他吧。美貌到這種地步就成武器了。


    「辛苦你遠道來一趟」


    「隻要是大公的召喚,公主殿下的命令,我隨時都願意效勞。那麽……需要飛往哪裏?」


    亞爾德取出地圖,攤開給他看。


    「去這個村子」


    朝地圖探頭的不僅僅是陸伊,還有塔盧琴。少年在亞爾德指出目的地後,搶先點出了目前所在的岩山位置。


    「今晚月亮和星星無法引路,隻能一邊看著地形一邊飛翔。這片低矮岩山的尾部,長長延伸。就像是沙漠與綠地的邊界似的,很好辨認。沿著這裏走,就能看見達古旺河的支流。目的地就是支流邊的村子。駕鳥的話,一會兒就能到」


    陸伊微微挑了挑眉毛。


    「沒有人帶路」


    亞爾德急忙接過話。


    「這邊的是隻老年鳥。經過村子後,不知道還得飛多久。所以我讓他先回去了」


    不出所料,塔盧琴插嘴道,


    「還是讓我把你們帶把村子――」


    「僅僅是找到這裏,給它的負擔就已經很重了。讓鳥兒回我的宅邸休息去吧――還有你自己也好好休息」


    「可是」


    「你要明白,這隻鳥兒關係到北嶺王的性命」


    塔盧琴閉嘴了。


    並不是打倒斥責他,語氣也許有點嚴格了。亞爾德把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


    「萬一在我離開的時候,發生了必須讓北嶺王逃走的情況該如何是好?正因為有鳥兒和你在,我才能安心離開吾王的身邊。你明白了嗎?」


    「……是」


    少年漲紅了臉。早就覺得這孩子是個一旦被交予重要任務便會熱血澎湃的類型,看來是沒錯了。希望他別熱血過頭,一邊這麽心想著,亞爾德一邊疊起地圖。


    「那麽,你先回去吧」


    「祝你長風萬裏」


    聽到陸伊的道別,少年迅速縱身躍上鳥背,回答道,


    「也祝您……武運長隆」


    武運什麽的還是免了吧,雖然心裏這麽想,但在說出道別話前,少年就和鳥兒一起消失在夜空中。大概是負重減輕的緣故吧,速度好快。陸伊不由驚訝道,


    「……那種速度居然是老年鳥啊,真令我吃驚」


    「塔盧琴作為騎手是一流的」


    「聽廄舍長說,他似乎已經掌握了所有不會給鳥兒造成負擔的技巧呢」


    陸伊盤起胳膊,轉過頭來。


    「然後呢?能否請教您把我叫到這裏來的理由嗎?如果是單純尋找盜賊根據地的話,不必指名我吧?」


    「因為我需要的是一個口風緊,可以信任,實力強,不必多做解釋的騎士」


    「我的部下,全部都是這樣喲,哦不,嘛……也有幾個不太靠譜的家夥」


    「總之,除了吾王以外,能讓我放心坦白恩寵之力的人,就隻有你了」


    似乎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隻是張開著嘴,陸伊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亞爾德聳了聳肩,看到他這副模樣,反而難以開口了。


    「我們接下來要去的村子,在大約十五天前受到了盜賊的襲擊,有村民死亡」


    「十五天前?」


    「我的力量就是這種方麵的」


    對於說出口,有些抵抗。雖然決心坦白,但在與自己意誌無關的地方,出現了排斥。其根源大概是恐懼吧。


    想要打消卻也無法打消,再怎麽封印也會滲出。就像是烙印在靈魂上似的難以消除。它肯定會伴隨自己一生吧。隻希望這一生的時間不會太長。


    「走吧,我不想浪費時間」


    陸伊雖然看起來不太能接受,但還是把鳥兒從藏身處牽了出來。他似乎終於記得亞爾德無法憑借一己之力跨上鳥背,牽著鳥兒走到低一層的岩石上。事關他人,便重視方便甚至於美學,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帝國人。


    「雖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啊?」


    「兩個大男人同乘一匹鳥,可真是非常無趣呢」


    「……如此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說也罷」


    「這是相當重要的喲,事關鬥誌」


    「就當是為了皇女殿下如何?」


    聽到他哼了一聲,到底不至於連哼哼聲都會顯得華麗。


    「那可不能歸入女性範疇」


    「好吧,那麽,你就把我當成女性如何?反正我沒有什麽男子漢氣概,將就著總行了吧」


    「那還是請等您擁有了女性氣質後再說吧……不,不行。收回前言。您的女性風格,我實在不願想像,請絕對別變成那樣」


    「被你這麽說,我反而想努力試試了。下次再有這種機會,我會先做些準備」


    陸伊的廢話停止了。寂靜真好,亞爾德這麽心想。夜晚與靜謐相得益彰。


    就如塔盧琴所說,這道岩山,正好是沙漠與綠洲的緩衝帶。沿著稱之為山脊來說有些名不副實的低岩前進,不久,看到了一條細長的河流。這是達古旺的支流。


    這條無名的支流,在將進未進沙漠的地方,轉入地下消失不見。聽說幹流發洪水的時候,不會給這條支流帶來災害。但同時也意味著周圍的土地失去了天然施肥的機會。


    「看見了,就是那裏吧」


    「應該是的。請在村子的盡頭著落」


    這片地區有一個習慣,組成村子的人家全部集中在一個地方,耕地則遍布在其周圍。土地所屬的劃分意識,似乎很薄弱。名為村落的共同體,一起耕種,一起收割。然後,分享果實。


    據說這裏的居民中,流浪到此定居的人數要原居民更多。而這也是上代《黑狼公》安排的。原來如此,因為對於土地的執著淡薄,缺少所有權意識,才能推行這樣的政策。


    由於沙漠民族與支配這周圍地區的南方藩王間,持續著以百年為單位的鬥爭,結果造成無數人流離失所,土地荒廢。穿越沙漠的功臣上代《黑狼公》竟然被賜予這種荒野,其實是件很奇怪的事。不過上代《黑狼公》將皇帝在穿越沙漠中造成的難民集中起來,賜予他們土地,積極努力地推動墾荒。從石冉佳翻找出的舊記錄中,似乎可以看到至今以來無從得知的上代《黑狼公》的身影,這是很有趣的事。


    不必凡事都依靠過去視的恩寵,有些事調查一下就能知道――不過,眼下卻不同。


    ――非使用不可。


    村子的盡頭,也就是耕地的盡頭。大概是不必擔心洪水的關係吧,這裏已經完成了春天的播種。稍微踩踩地麵便會塵土飛揚。以麥稈編織成的網繩壓住了被風一吹就會飄散的表土。聽說,有沒有這東西,差別巨大――而想出這個辦法的,也是上代《黑狼公》收留的難民之一。


    「盜賊好像逃往沙漠那邊了」


    「在十五天前?」


    點點頭,亞爾德閉上眼。深深吐了口氣。去了北嶺的傳達官曾經說過話,在耳邊蘇醒。


    ――深吸一口氣。不能著急,首先,從呼吸開始。


    「聽說《金獅子公》家的皇室血脈並不強……試試看來吧,請把意識集中在龍種的恩寵上。如果你有過訓練的經曆,我學到的呼吸法對你應該也會有效」


    「什麽意思?」


    「也許和鳥兒連接心靈差不多……把手給我」


    陸伊的手放在亞爾德遞出的手掌上。與男人手牽手之類的玩笑,陸伊到底是沒說出來,雖然一臉緊張的表情,但藏在騎士表情底下的其實是興奮和期待,純屬好奇心範疇。


    所以,不是為了陸伊,而是為了放鬆自己,亞爾德微笑起來。


    「我所能見的一切,敬請欣賞」


    ――必須讓自己的內在化為空洞,成為容器,成為收納的容器。


    吸氣,呼氣,傳達官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教導過,還親自示範。


    ――容器形成後,力量就會到來。


    傳達官所說的那種力量,亞爾德從沒有捕捉到過。無論怎麽讓呼吸變得悠長,甚至是到快昏厥的地步。


    然而,現在。


    甚至沒有去留意那種力量。


    從彼方,白銀色的光芒如遊矢般飛射而來。一頭紮入他內在的空洞溢滿那裏。世界一片灼熱,被那光炙烤著。


    明白銀光便是力量是在被溢滿之後的事了。


    為什麽?從何處而來?怎麽來的?……這些疑問被亞爾德壓回心底。此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現在的話,能夠充分使用恩寵之力。


    他把視線投向村子。


    ――十五天前。


    回憶起把握時間的感覺。指尖,一點點聚焦起力量。周圍變亮又變暗。村民們掀掉防風用的網繩。表情疲憊地走來走去。太陽從西邊沙漠露出來,又回到東邊的山地。風吹,小雨逆向躥上天空。銀色的雨點變成一根根細針,刺入雲層。


    被逆轉的世界吞沒,亞爾德時而化為輕風,時而化為隨風而動的砂粒,在空中飛舞。


    ――十五天。


    他重新集中注意力,把散入時間之中的意識,努力匯集起來。


    沙漠揚起沙塵。是盜賊團。他們倒退回來了。亞爾德拉住陸伊的手,問道,


    「能看見嗎?」


    「大概能吧……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們沿時間逆行了十五天」


    亞爾德頭也不回地注視著盜賊團回答。馬群後退著衝入村子。村子方向的天空一片通明。是火災。是賊人放的火嗎?或者,驚惶失措的村民打翻了油燈而引起的呢?記得這場火災中出現了死者。


    亞爾德停下盜賊團的動作。


    也許能夠確認殺害村民的主犯,雖然有些猶豫,但優先順利來之前就定好了。不再讓無辜的村民出現犧牲者。


    「我們跟上去吧」


    「了解。對了,如果鬆開手的話,我是不是就看不見了?需要再重新連接?」


    「不知道,因為我從沒試過」


    陸伊沉吟了下,很快下定決心。


    「我集中精神駕鳥,隻要有您的指示,應該能追上吧。我鬆手了……起飛!」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揮翼聲,卻如此遙遠。在鬆開陸伊的手後,亞爾德也隨之失去了與現世連接之物。身體感覺開始變淡,真實的時間在閃爍後,消失。


    「老師,您能聽得見嗎?」


    亞爾德放開了停止的時間。剛才的光還停留在他的體內,仿佛在召喚他似的。盜賊開始動了,超過了他們。亞爾德催促著時間,手上握住的東西,突然飛向虛空。


    沙塵動了,可以看見汗水淋淋的馬脖子。在風中揮舞著血刀的騎手,踢了踢馬腹。沙塵滾滾,寶貴的表土,散入風中。


    陸伊的聲音,援著亞爾德的意識。


    「方向往何方?」


    「左邊,大約一手臂」


    「……這是什麽指示啊」


    鳥兒遠遠比亞爾德預測中快得多,甚至險些來不極推進盜賊團的時間。第一次認識到無論是加速時間還是放緩時間都是需要花力氣的。至今以來,都是一團糟似的繞在一起。但現在卻明白了,在哪個部分需要分配多少力氣,能夠主動去意識到。


    「原來如此……」


    這就是定值法嗎?終於理解了。


    「什麽原來如此?」


    「稍微有些偏了,讓鳥兒的鼻尖往右一點」


    盜賊團發起襲擊的夜晚,似乎無雲。沙漠被星光映襯成一片銀色海洋。


    好美,亞爾德心想。連沙塵看上去也好像布滿魔法的光澤。


    陸伊的聲音插入到這片幻視的光景中。


    「盜賊沒帶上多餘的裝備。如果沒有與補給部隊合流,那麽在移動距離上就快接近極限了。請您看仔細了」


    亞爾德再次加速時間。沙塵變薄,馬群露出身影。大致上有十騎以上,三十騎未滿的樣子吧。沙塵之所以會變得稀薄,是因為他們進入了岩石地步吧。遠方有一片凹凸不平的黑影,馬群消失於其中。


    「您說他們進入了岩山?」


    「……不,那裏……不是山」


    陸伊壓低了聲音道,


    「不是山?」


    「有炊煙,有人。提升高度」


    俯視著遙遠的地麵,為是否該結束過去視而有些猶豫。這裏不一定就是終點。如果不過是中轉地的話,必須繼續跟蹤下去。


    「那裏是廢墟」


    陸伊的輕呼聲被風吹得四分五裂,似乎漏聽了一句。


    亞爾德眨了眨眼。然後,啊,低喊了一聲。


    力量,斷開了。


    突然,沉重的疲倦感襲來。過去的光景雖然瞬間退去,但現在的景色也幾乎看不清。並非僅僅因為此刻是夜晚,視線的焦點對不起來。眼淚滲出,亞爾德用手指揉了揉眼睛。腦袋深處,開始陣陣刺疼。


    「老師?」


    頭暈耳鳴,好像有誰在堵住自己的耳朵似的,就算用手指捅了捅耳朵,也一點也沒用。


    手,被陸伊抓住了。


    「您沒事吧?」


    「抱歉……也許,相當地,有事」


    「降落吧,如果您在鳥背上吐了,這隻鳥可就再也不肯讓您坐上來了」


    為什麽他明白自己快吐了?雖然很想問問理由,但是忙著和湧上來的嘔吐感作戰,沒功夫開口。


    這種感覺真是久違了,在來到自己的領地後,還從沒嘔吐的記憶。大概是氣候很養身吧。孩提時代也是住在沙漠近郊,古王國原本應該也毗鄰沙漠。


    記得那是在第一王朝,古王國曆多少年的事?亞爾德一邊挖掘著記憶,一邊抗過了第一波嘔吐感。這樣稍微能放鬆些了。不,又來了。要是撐不住,被鳥兒討厭的話可就麻煩了。


    據說即便湖泊幹涸,沙漠化不斷,古王國的王卻不采取任何對策。因為隻要有恩寵之力,即便置身於荒蕪的土地,也能享受往日的美景。


    曆史上留名的古王國的王們,都是一些超級身強力壯的家夥嗎?亞爾德不過是觀看十五天前的光景,就淪落到這番田地。而且,這次還是借助於外部引導的力量。


    ――力量,是從沙漠方向來的。


    那到底是什麽?沒有從容思考的餘地,再次忍過一次嘔吐感後,從鳥背上滾了下來,一邊心想著饒了我吧,一邊吐出嘴裏的沙子。接著,啊呀,醒悟到,什麽時候已經降落了?


    總之,確認已經回到地麵後,再也不能忍了。


    「水」


    吐了一陣子後,陸伊遞來水筒。這時候才終於注意到自己的大意了。如果是亞爾德一個人的話,別說食物了,就連飲用水也沒有,唯一有的隻是地圖。自己怎麽就這麽不學乖呢。


    「您總是暈倒的原因,就是這個嗎?」


    「並非……都是。也有部分是因為天生體弱」


    亞爾德小心翼翼地含了口水。嘴裏又苦又酸。想去掉這怪味道,一口氣把水咽了下去,結果卻被嗆到又吐了一地。


    要忍耐,一邊心想著一邊問道,


    「偵察得怎麽樣了?」


    「我從上空飛了一圈。他們即沒做什麽高明的隱蔽,也沒有派人警戒。至今以來居然沒被發現,實在有夠奇怪。使用北嶺騎士團的話,輕鬆就能把他們一網打盡」


    「這不是北嶺的問題,擅自使用飛鳥的話……」


    「之所以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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