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亞爾德呆呆的輕撫著被子上的毛球。


    雖然不出意料,剛回北嶺就暈倒,其實這樣也不壞,躺在床上恢複身體的亞爾德心想,隻要自己倒下,就不必為任何問題煩惱了,因為就算想煩惱也煩惱不起來。


    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可以算是,我怎麽知道,死蠢!之言的具現化狀態。


    不過,要為此再來上一次暈倒,可就敬謝不敏了。


    ――太難受了。


    痛苦難受惡心,光是回想起來就要哭出來了。再次暈倒敬謝不敏是真心話,可是隻要還活著,這樣的暈倒,別說是再次了肯定會再再次再再再次發生。所以至少不去往好點的方向去想,可就真的挺不下去了。


    “……它怎麽又混進來了”


    娜奧“去去”的揮手驅趕,雛鳥拍打著翅膀,不過,還是老老實實的從窗口飛出去了。


    然後,留下的亞爾德不知為何被狠狠瞪著,明明什麽都沒做。


    “它似乎挺中意我這裏的”


    為什麽自己非得找理由不可啊,雖然不知道原因,卻還是這麽做了。


    娜奧皺起眉頭。


    “這樣很不衛生”


    “可是,它擅自闖進來我也沒辦法”


    “擅自?”


    “它是從窗口進來的”


    “我離開的時候是把窗關上的”


    把茶具放在桌上,娜奧走到窗戶邊,從窗戶向外看。然後,朝著窗口下麵,再次“去去”地驅趕起來。似乎雛鳥不吸取教訓,在外麵窺視著再次闖入的機會。


    這窗是誰開的,又為什麽開,要是娜奧能主動問該多好,亞爾德不由心想。


    但是娜奧就不問,隻是無言的關上窗,平淡的確認了一下燈火的燃料是否足夠後,繼續擺弄起茶具來。


    “有騎士從北地回來了”


    “騎士?”


    “用這裏人的說法就是,鳥回來了”


    說到這裏明白了,那應該是第二批派去交涉的騎士們和他們的飛鳥返回了。


    這也意味著對商人的搜索打上了句號,派遣那批騎士的目的就是為了協助搜索商人。


    ――那個男人還好嗎。


    亞爾德保護了商人的生命,並把他平安帶回北嶺。不過與之同行的拉茲拉夫卻連個麵也沒見到。還有皇女的一名騎士也失蹤了,那之後,有什麽消息嗎?


    身為阿=巴魯斯的陸希露走出了高塔,並與她的養父拉茲拉夫一起匯合,萊曼朵會如何對待這件事?


    “如果有人要向大公做匯報,我要求他們以書麵方式提出。文字要簡潔,如果長度不會有礙於大公的身體健康,我才會轉交”


    亞爾德苦笑了。娜奧既沒傑沙魯特老爹子的武力,又沒皇女那般的權力,可是,在管理病人健康方麵,是北嶺最大的權威人士,所以,幾乎沒人敢反對。


    托她的福,從沒完沒了跑來找幫助的來訪者中解放出來,不過因為收不到任何情報,感覺有些幹著急。


    我可真不知足啊。


    “我想去個地方”


    “大公要是有個萬一,公主殿下肯定會傷心的。在公主殿下回來前,讓您恢複健康,是我的使命所在”


    她把一個茶碗遞給起身的亞爾德,接著端來一個小碟子,裏麵擺著一顆黑乎乎的藥丸。


    亞爾德一口吞下藥丸,以最快速度用茶衝下去。之前曾經吃過苦頭,這種藥苦到難以想像,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忘記。


    “公主殿下有聯係嗎?”


    娜奧放下小碟,向茶碗裏補充茶水。


    “沒有特別聯係,隻是定時與傳達官殿下聯係而已”


    亞爾德好不容易硬撐著返回了北嶺,可皇女卻不在。


    聽說她是去阻止四皇子的處刑。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亞爾德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失去意識了。


    詳細情況,還不明白。


    就連留守的依斯亞姆,皇女也沒有告訴他詳情,隻說皇室內亂就匆匆離開了。皇女好像說了隻要她去,事情就有轉機之類,亞爾德卻並不看好這點。


    皇帝確實很寵皇女,但還沒到會去改變自己決定的地步吧。


    事態似乎尚不到定論階段,指責二皇子集結兵馬意圖不軌似乎成了契機,四皇子一方搞不好會失去立足點。如此露骨的去拖二皇子的後腿,就算有銀鷲公插手也不奇怪。


    ――如果有什麽變數,那應該是來自五皇子……


    與之會麵時的不快感,會影響自己預測的精度嗎?確實有可能。


    “傑沙魯特有什麽聯係嗎?”


    娜奧看著空空的茶碗,問道,


    “您要再來一碗嗎?”


    “不用,足夠了”


    “無論哪裏都無特別報告”


    “陸伊那裏也是?”


    “無論哪裏”


    不僅是皇女,連傑沙魯特和陸伊都沒消息。


    傑沙魯特去調查私礦,陸伊一開始陪皇女去了帝都,不過眼下應該在博沙國,兩邊人都沒有回來,也沒傳回什麽緊急的消息。


    亞爾德返回的事情,通過傳達官,皇女已經知道了吧。不過卻沒有告訴傑沙魯特和陸伊。畢竟表麵上亞爾德一直待在北嶺睡大覺,所以不可能大張旗鼓四處通報他回來了,特別是現在,如果陸伊和傑沙魯特不主動找上門,還真的沒有與他們取得聯係的手段。


    沒辦法把握情況,竟然會如此讓人著急,亞爾德實在沒想到。


    事已至此,隻有派騎士通知他們北嶺宰相身體恢複的消息,就算會有麻煩的報告送來,又或者要尋求對策……也隻有忍了吧。


    不過,真的好嗎?


    ――到底怎麽樣啊?


    悠閑睡大覺的機會,可不多。不應該趁機好好偷懶一把嗎?


    看著不知該如何折騰身體的亞爾德,娜奧平淡的說道,


    “剛才已經說過,如果有必要的文件,會請他們用書麵方式提出,如果是不惜危及大公生命也要立即傳達的緊急要事,才會允許他們當麵陳述”


    “……對不起”


    娜奧豎起眉毛。


    “您為什麽道歉?”


    “在下似乎有些著急了”


    聽到亞爾德的坦白,娜奧表情未變的答道,


    “就算再急,也不會有什麽好事”


    “娜奧女士,真是忍辱負重。對我這樣怪癖的病人,也能應付得當”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果然她覺得自己是個有怪癖的人啊。


    嘴上說自己怪癖什麽的,其實是為了偽裝成聽話的好病人,但娜奧卻沒有否定他的客氣話,稍微有些打擊。


    ――不對,不是這樣的吧。


    被她認同應該高興才對吧,怪癖有什麽不好?誰理你啊,死蠢,不能忘記這才是自己的本質屬性……遺憾的是,這些話麵對娜奧實在說不出口。話說回來,該怎麽與她接觸,倒是有些好奇。


    娜奧的反應一概冷淡。


    亞爾德返回北嶺的時候就是這樣。


    記得當初避開眾人悄悄進入廄舍,不巧被正好在場的塔盧琴看見,當時塔盧琴可是相當為自己擔心的樣子。廄舍長也用他的方式表示了擔心。之後,廄舍長和阿爾薩 爾,大概還有納格賓一起,把自己從屋頂上轉移到了房間裏,而在那裏迎接亞爾德的娜奧,則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剛想對她說兩句感謝她能為了自己走出房間之類的 話,娜奧卻隻是淡淡說了一句,送到床上去。


    生氣了,所有人都注意到。


    說起來,娜奧原本就對亞爾德沒什麽好感。畢竟亞爾德有多次亂來的前科,最後為他在健康上擦屁股的


    都是娜奧。要是她有好感,那才是怪事。


    把亞爾德搬上來的男人們,快手快腿的完成了受命的事情後,連個招呼也不打就窗口走了,就像在逃亡。


    被扔下的亞爾德,因為早已經昏了過去,所以還算好的。不然,肯定是要當場麵對沉默+打量+下藥的三重拷問。


    一覺醒來,終於能進行常人程度的思考與對話,確認狀況後才知道,原來傑沙魯特去了私礦後,把房間偽裝成好像亞爾德一直在養病的正是娜奧。


    向她道謝,對方隻回了一句‘不必謝’,感覺好像是被突然拒絕似的。


    被拒絕的印象,大概不是錯覺吧。不過也不能就這樣老老實實的一直躺著。


    從床上挺起身,頭雖然還是暈乎乎的,但熱度已經退了,身體正在恢複。這樣下去,再有兩、三天應該就能回去工作了。不過這麽一來,大概就沒有機會與娜奧平靜對話了。


    “能陪我說一會兒話嗎?”


    “那不是我的工作”


    “不過你剛才不是把鳥兒趕走了嗎”


    “因為那個不衛生”


    “生病的人,膽子會變小……有人在身邊,會覺得可靠。獨自去渡過時間,會感覺非常不安”


    娜奧的回答,過了一會兒才出現。還以為她大概會奇跡似的發發善心,但不是的,娜奧隻是淡淡指出道,


    “鳥兒是做不了大公說話對象的吧”


    “是啊,因為我讀不了鳥兒們的心。不過,與鳥兒在一起會覺得輕鬆。而要是人的話,我還是會選擇對話的方式”


    “是嗎?”


    娜奧的回答就這麽一句。


    亞爾德放下茶碗,重新躺下。


    “剛才的藥,會讓下犯困吧。直到在下睡著,請稍微作陪一下如何?”


    “……大公,隻要下令不就行了嗎”


    “那可不行,娜奧女士可不是我的屬下,您是皇女殿下的藥師,也是醫生”


    歎息般,娜奧說道,


    “您似乎一點都不明白所謂的貴族是什麽”


    “我並不想明白”


    “即使這樣,您應該至少有所了解”


    亞爾德微笑道,


    “為了公主殿下?”


    “是的”


    “娜奧女士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公主殿下呢”


    “大公又怎樣?”


    “哈?”


    稍微猶豫了一下,娜奧說道,


    “不也一樣嗎?在這點上,大公和我差不多”


    “在下應該沒那麽徹底”


    “那麽,我也是的,不算徹底”


    “您可真頑固啊,娜奧女士”


    娜奧既沒否定也沒肯定,隻是沉默的站著。對她來說,亞爾德不是個可以隨便交談的對象吧。


    事實也確實如此,不過眼下兩人間的距離稍微近了些。


    “請坐”


    這聽起來像是命令嗎?


    不管怎樣,娜奧在椅子上坐下了,這樣就能再讓她逗留一會兒。


    “那麽,就當是一樣吧。無論是娜奧女士,還是在下,在這點上都一樣,在下同意”


    這話聽起來好假,不過娜奧保持沉默。


    亞爾德繼續說道,


    “在此基礎上,我有件事想請教您”


    還是沉默。


    窗外,傳來翅翼聲。雛鳥們似乎正在打算進來。娜奧應該也聽見了,表情卻無變化。


    “您是否得到了來自西華神的恩寵之力?”


    大概是猜到了亞爾德的這個問題吧。娜奧平靜的,以幾乎看不出情緒波動的口吻說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是西華的子民。醫療之神,治愈之神,掌管生命者,拯救之手――各種各樣的稱呼,總之,我生於信奉西華的一族,傳承知識,接受訓練。我能肯定的是自己身為西華子民的身份,因為那是我的出生與成長”


    娜奧的聲音讓人聯想到沙漠中吹過的幹燥熱風。黃砂塵煙的景色,廣漠的不毛大地與天空,永遠不會遺忘的那次橫穿沙漠之行。


    遊走在生死邊緣的危險世界。


    “您數次把我從死亡深淵中救起”


    “那是我的工作”


    “也是為了公主殿下?”


    “是的”


    試著再深入一步。


    “就算是您的工作,如果沒有匹配的力量,也是無法完成的,您不這麽想嗎?”


    西華的恩寵――又或者是邪神的力量。


    娜奧沉默不語。


    “普通的藥師,也能做到您這樣嗎?”


    “要看藥師的本領”


    “在下提問的方式可能有問題,重新來過吧。不借用非人的力量,也能做到與您一樣的程度嗎?”


    “我不知道”


    “……是嗎”


    “討論複雜的事情,有礙大公的健康”


    “我就是喜歡複雜的事情啊”


    娜奧又歎了口氣。


    “不明白的事情,就算再怎麽問,我也無法作答。我的力量到底是西華的恩寵,還是邪神的誘惑,我也不知道。對公主殿下,我也是這麽回答的。”


    “原來如此”


    “我希望是西華的恩寵,但恐怕不是”


    她說的非常平淡,亞爾德差點就錯過了。


    “您為什麽,這麽想?”


    “因為我不知道”


    娜奧的回答簡單。說起來,她很少含糊不清。要麽直言不諱,要麽就是沉默。


    這一點上與皇女很像。話說回來,皇女無論對什麽事都一幅斷言的樣子,沉默倒是很少有的。


    “您的意思是,如果是恩寵之力,應該能清楚明白?”


    “這也是原因……西華的別名是傷病治愈之手,大公是否聽說過,為了獲得恩寵的修煉中,有一環是必須親身去體驗危險的疫病”


    “傳聞是聽說過”


    傑沙魯特告訴他的,西華的子民,要能逃脫絕症,所以要進行相應的修煉。


    “我從沒患過那些病”


    娜奧的聲音中,不帶感情色彩。


    不會生病這種事,一般來說應該感到高興。但如果生病也是修煉的一環,那可就不是什麽好事了。為了獲得特別神選治療者的資格,首先就必須去生病。


    娜奧安靜的抬起視線,直到這時候才發現,原來她剛才一直低著頭。


    她直視著亞爾德的眼睛,說道,


    “我連生病也不會”


    “那是――”


    “體力不支時感到的手足沉重感,發燒時的病痛,這一切都是治療者必不可少的經驗。正因為體會得到,才能去治療。那便是西華的方式。可是,我卻擺脫不了健康。我不明白病人的痛苦,就變成為了治愈之手”


    “那真的是必須的嗎?一定要知道傷病的痛苦嗎?”


    “是的”


    “甚至不惜自己生病?”


    “大公應該是知道的吧,我對大公很冷淡。那是因為你的在痛苦、難受,我都不懂。我知道那些真正的治愈之手是什麽樣,絕對不是我這個樣。對他們來說,治愈的方式,首先是從與病人共享病痛開始的”


    “說起來,你好像說過……很遺憾我又活了下來之類的”


    “是說過”


    如果明白亞爾德瀕死的痛苦,恐怕這種話就說不出口了吧。不過,如果是同情他在死亡線上折騰那麽多次的話,也是有可能這麽說的。不過娜奧的話中,沒有帶著這類的同情。


    那時候亞爾德有種被鄙視的感覺,可以說那時候的娜奧看他,就像在看一個不珍惜


    身體卻又賴著不死的找死鬼。


    這樣不體貼病人的治療者,對患者來說確實難以歡迎。不過,她肯出手治療自己,就已經感激不盡了。對病痛的不了解之類,其實不是什麽大問題。


    亞爾德實話實說道,


    “不過,僅憑知不知道病痛,就能判斷是否具有恩寵之力了嗎?”


    “一開始,我就說過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那並不是一件小事,大公,對西華神來說,那便是一切”


    “你是說,一切?”


    “是的”


    “難道藥物與醫術的知識都無關緊要嗎?”


    “那是基礎技術,剛才也已說過,那些與特別的力量無關”


    ――不好對待啊。


    沒想到娜奧居然是個這麽會說理的人。作為理論戰的對手,相當的強大。


    “你身上的特別力量,是在出現的當時,就立即判明的嗎?”


    “是的,我是在修行中發現。我們那時候負責照看瘟疫病者,比我實力差的人一個個都病了,唯有我沒有事,就在我詛咒為什麽自己不生病的時候,那個聲音出現了”


    娜奧發出微微的顫音。


    停了好一會兒,她繼續說道,


    “我相信那個聲音”


    “那聲音是什麽?”


    “我記不太清,似乎不是語言……可以說隻是一種單純的感覺嗎”


    “你感至了什麽?”


    娜奧吐出一品氣,再次低下頭。


    “聲音問我,想不想要治療他人的力量”


    她是怎麽回答的,自然不必問了。


    “肯定是想要的吧”


    “我立即就這麽回答了,想要。然後那聲音中傳來了光。事到如今也許說什麽都晚了,可是在當時的我的眼中,那就是神。那是西華神承認了我的努力,然後那東西……撲了過來”


    娜奧的聲音在往下沉,雖然還保持著冷靜,眼中卻失去了光澤。


    這也難怪。


    大概把自己關的房裏的時候,想了很多吧。過去自己麵對的考驗與誘惑,為什麽當時沒有去戰勝。


    “那沒什麽值得羞愧的”


    哎?娜奧小聲驚呼,同時反起頭,看到了她的眼睛。


    亞爾德又說了一遍,


    “那沒什麽值得羞愧的,你隻是希望治療病人,那就是你的本心”


    “……你和公主殿下說了一樣的話”


    啊?這次輪到亞爾德驚呼了。娜奧笑了,久違的笑容,說起來,她很少笑。


    笑容很快收斂消失,恢複了一直認真表情的娜奧說道,


    “我不是什麽出色的人,這我自己最清楚不過了。即使如此,隻要能為公主殿下盡力,我就會努力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你早就已經決定了嗎?”


    “因為被哭著拜托,我無法拒絕”


    “被公主殿下?”


    “她握著我的手說我是她不可少的,如果無論如何都不想使用力量,那就不必使用”


    說到這裏,娜奧站起身,把茶具往盤子上重新擺好,她的動作平靜又隨意。雖然她的懊惱不會結束,但至少此刻她恢複了自我。


    應該不會像上次那樣崩潰了。


    “這就說完了嗎?”


    “再深入去,就是我的公主殿下的秘密了”


    “秘密”


    “您好像說過,秘密這種東西有再多也無妨吧”


    “哈?”


    “大公,應該是對公主殿下這麽說過的”


    亞爾德眨了眨眼,眼眸有些沉,大概是藥開始起效了吧


    “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我說過很多次,大公一點都不理解公主殿下”


    “揣測高貴皇族的內心,對我這樣的下人來說未免太有難度了”


    娜奧停下動作,仰視著亞爾德。


    “剛才那種蠢話,希望您不要再說第二次”


    “這是,蠢話嗎?”


    “您不會真的以為,公主殿下是在意身份地位的人嗎?”


    娜奧的聲音很冷,似乎很生氣。


    得緩和一下氣氛,亞爾德反射性的點頭道,


    “是啊,那個,換言之……哦不,你說的對,不過話雖如此,可是――”


    “可是有些無法消除的差距,那才是公主殿下在意的事情”


    “哦,是的……你的意思是?”


    娜奧歎了口氣。


    “您還是趁早休息吧,切記剛才那種話,絕不能當著公主殿下的麵說”


    “哦”


    “還有,有一點我需要讓你明白。大公您之所以不可替代,並非出於什麽高貴的身份地位,而是出於一顆少女心”


    “啊,這我不明白”


    看著立即作答的亞爾德,娜奧也同樣迅速的回複道,


    “那就拜托您努力去明白吧”


    “……我會努力的”


    “這世上有些事僅僅努力是不夠的,必須得出結果才行。想必您應該也是明白的,那麽失禮了。我會與傳達官定時聯係的,直到有回複前,請您多加休息”


    北嶺最強的其實是這位娜奧女士吧?有沒有這種說法啊?想著想著,亞爾德的意識漸漸沉入沉眠之中。


    2


    總覺得,不對勁。


    來自皇女的定時聯絡,自己聽到的總是一些單方麵留言。直到這時候,亞爾德才回想起來,皇女似乎習慣以臨的狀態來對話。


    所以,才覺得不對勁。


    要求與皇女直接對話,卻被傳達官以皇女殿下公事繁忙為由拒絕了,甚至沒有向皇女請求一下,就當場拒絕。大概是早就被關照過的吧――無論亞爾德說什麽,都別理他。


    還真滴水不漏,大概有什麽不便被他發現的內情吧。


    皇女的第一命令大概是嚴禁亞爾德離開北嶺。


    雖然王與將軍都不在的情況下,由宰相亞爾德留守是理所當然的,但至今以來的事實證明,這種理所當然非常不靠譜,有種被關起來的感覺。


    離開北嶺有七天的極限,所以鳥兒會回來替換。而且皇女自己怎麽能長期不在北嶺呢?疑問已經掩之不去,但還是沒想到竟然隻有庫拉露回來。


    在帝都待如此長的時間的意義是什麽?


    帶來情報的是納格賓。


    “聽說是守在四皇子的屋子裏”


    “……你說的是吾王?”


    “準確來說,她是擋在四皇子房間外麵,如果她不在的話,陛下肯定會那個……您懂的吧?為了不變成那樣,她主動當起了門衛”


    難怪回不來。


    “那麽,你怎麽看?”


    聽到亞爾德的提問,商人莫名其妙。


    “我?我能有什麽想法”


    “你覺得如果吾王回到北嶺,四皇子的小命真的會不保嗎?”


    “您竟然敢這麽談論龍種的事情……”


    雖然亞爾德教訓踏野郡太守的親戚時,說過不準對龍種出言不遜之類,不過,現在可不是玩曖昧的時候。


    “在下失言了,以後會注意的”


    反正隻要意思清楚傳達就行了,性命攸關的事情,對應方式也自然要變。


    說實話,四皇子的生死,亞爾德沒什麽興趣。那又不是他的熟人,以後也沒打算變成熟人,不過,圍繞著帝位的爭鬥總會出現,考慮到對方是皇女兄長的關係,無法忽視。雖然僅此而已,但也正因此才更覺頭痛。


    “小人怎麽知道啊,真上陛下的想法,小人可實在摸不清”


    “是嗎?”


    “當然是的!完全一點也不知道。也提供不了任


    何能作為您參考的東西,我什麽都不知道喲”


    “是嗎?”


    亞爾德又懷疑似的問了一句,商人誇張的聳了聳肩,大眼睛軲轆轉了幾下。


    “小人怎麽可能知道那種事,像大公您這樣莫名其妙的人可真不多”


    “我倒不這麽覺得”


    “您想做什麽,小人真是完全看不透啊”


    哦哦,亞爾德點頭道,


    “那是因為連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哎,您是說真的?”


    “要說有什麽無可動搖的野心,那應該隻有隱居這麽一件事了”


    “一般來說,那好像不算是可以稱為野心的東西……”


    “說的是啊,話說回來,我還沒從你那裏得到像樣的回答呢,到底怎麽樣啊?真上陛下的怒火,有多麽厲害?”


    納格賓嘴裏支支吾吾的,眼光瞥了一下房間的角落。


    那裏坐著的是琺如邦。


    北地的商人搜索結束後,他和其他飛鳥一起回來了。


    擔心黑狼公的安危,夜不成寐,如果沒有自己在旁照顧……終日以淚洗臉後,北地那邊就放人了……這是來自琺如邦自己的報告。


    這會變成怎樣的流言蜚語,亞爾德實在不願想像。


    實情據說是塞魯克找他談話,問他要不要當陸希露的侍女,這情況實在太詭異,所以隻好找個理由走為上策。


    也就是說,陸希露順利與塞魯克接頭,塞魯克把她當成了保護對象……明明出自自己的指示,卻完全感不到安心,這也真是件怪事。


    ――其實是塞魯克成了陸希露的保護對象吧。


    另一種意義上這才真相,不過,卻絲毫也不覺得這樣就能安心了。


    話說回來,來自沙漠的寡婦這種偽裝差不多也快到極限了,幸運的是交換的人員不少,總算是蒙混過關讓寡婦從眾人視野中消失了,琺如邦終於恢複了他的男兒身,他自稱是受黑狼公雇用來自黑狼公領地的護衛。


    其實,對這種有可能被當成反賊亂黨的亡國王子出現在北嶺,亞爾德是極力希望避免的。可是當他恢複了正常判斷力與思考力的時候,琺如邦已經帶著理直氣壯的表情,就任護衛了。要是這時候發脾氣硬要把他送走,反而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吧。


    --不過,琺如邦還真是個不好捉摸的人。


    傑沙魯特此刻又不在,阿爾薩爾有廚房的活要幹,讓琺如邦擔任護衛還真挺適合。不過亞爾德依舊看不透他。


    他是為了什麽才跟隨亞爾德呢?


    因為預言者說的那些話?又或者真心覺得接納沙漠遺民是件大恩?――其他還有什麽嗎?


    完全搞不懂。邊這麽心想,亞爾德邊看向琺如邦,然後命令道,


    “你退下吧”


    無言的一鞠躬後,琺如邦朝門出走去。商人目送他離開後,視線朝亞爾德這邊轉回,悄聲道,


    “那個,不妙吧?”


    “什麽不妙?”


    “那個眼睛喲,眼睛”


    說起來,好像是聽說過他眼睛的顏色很罕見之類。那麽商人話中的意思,莫非是察覺了琺如邦的出身嗎。


    “你看上他了?”


    “……您別說這得這麽輕描淡寫啊,當然不是啦”


    “他穿女裝很像的喲”


    “這我早知道了”


    原來如此,寡婦的身份早曝光了,那麽接下來關鍵在於,是否皇帝那裏也收到了報告。


    “他在我黑狼公的庇護下,不會亂來的,我也不會讓他亂來”


    亞爾德抬起頭,回視著商人。然後,在商人臉上浮現隻能說是微妙的表情後,問道,


    “其他,還有什麽問題嗎?”


    “如果您問的話,我可就真的說了喲,小人不會說謊,您明白嗎?”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問,你就不說吧,非常感謝”


    “您怎麽這麽缺少緊張感啊”


    商人像是抓狂似的,猛的舉起雙手,卻又中途無力的放下。亞爾德忽然想到,這個男人如果像自己一樣,心中有一張詛咒人物名單的話,自己的名次搞不好已經排在前幾位了。


    雖然為他感到可憐,但也不會就此勸他別說了,亞爾德不奢望自己的排名會跌落。


    “那麽,真上陛下心情甚好?我在這裏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啊。吾王幾乎什麽也沒告訴過我”


    “……想必您很擔心吧”


    稍微想了想後,亞爾德答道,


    “是的”


    皇女之所以回避直接聯係,大概是有什麽被亞爾德知道了會不好的事情。


    傳達官是不會多說一句話的,雖然拜托騎士給黑狼公領地上的代官發去了書信,但代官那裏似乎也沒有得到什麽像樣的情報。


    另外,宓夏那邊的宮庭情報也沒什麽指望。就算收到了,亞爾德也不便擅自打開寫給阿吉魯的信件,再加上阿吉魯代替前往博沙國的陸伊,擔當皇女的近衛,目前身處帝都。丈夫在帝都,卻還往北嶺送家書的妻子世上恐怕不會有――這也是宓夏聯係中斷原因。


    順風耳的傑沙魯特正在私礦那裏展開戰鬥回不來,從報告中來看,戰鬥的形勢似乎不容樂觀,與他交戰的是帝國正規軍的一支,而領軍的是五皇子,看來他與踏野太守之間暗中的瓜葛還真是非比尋常。


    雖然內情無從得知,但大概是太守把自己見不得光財產中相當一部分獻給了五皇子,以及庇護保證生命安全吧。又或者把事情全部推到管理私礦的商人身上,把責任從太守身上撇清,以求保全現在的領土和地位。


    一般而言,後者是不太可能的。遊說皇帝介入調停的可能性很低。亞爾德並不認為五皇子有那份才智。


    不過,即使可能性很低,也並不就等於零。有機會擊潰惡鄰踏野太守,就應該好好利用。能趁機抓住五皇子的把柄,就更好不過了。


    為了取得確鑿證據,請再給老夫一些時間……對送來的消息,亞爾德除了表示同意外,也實在沒什麽可做的。過了一段時間後,又收到消息,說是皇帝直屬的騎士團被派來,五皇子的指揮權當場被奪。為了區區一個礦床,卻要磨蹭那麽久,也難怪皇帝會火大了。


    這樣一來,踏野太守算是完蛋了,亞爾德對此很確信。對前往當地輪換的騎士,亞爾德囑咐的隻有一句,千萬不要暴露身份。其實因為負責那邊的是傑沙魯特,就算沒有亞爾德的囑咐,也不用擔心會出問題……隻是亞爾德實在忍不住。


    他已經閑得快出毛病了。


    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對情報的需求已經到了饑渴的程度。


    而就在這時,帶著可口誘餌的納格賓出現了。雖然懷疑會不會是什麽陷阱,卻同時被一種衝動驅使著,管他是什麽陷阱,總之快把知道的通通交代出來。


    大概是從亞爾德的表情上看出什麽,商人急忙說道,


    “那事情的由頭是馬”


    “你說馬?”


    就好像北嶺人對飛鳥的關愛接近於病態一樣,帝國人牽扯到馬的時候也會變得有些不正常。對騎士來說,那是戰場上可以托付生命的東西,這點上來看似乎也不奇怪。不過,他們對馬的關愛程度某種程度上也是超出常識範疇的。


    換句話說,身為異族的亞爾德來看,那是相當奇怪的。在商人眼中,大概也同樣如此吧。


    “灰熊公在穿越沙漠時,帶了不少名馬,這您也是知道的吧?那位大公的伯樂之名至今仍廣為流傳”


    “是的,我知道”


    根據被陸伊強行灌輸的新晉貴族的基礎知識中,確實有這麽一號愛馬如命的灰熊公。在西邊的舊帝國中,皇帝曾對他們


    一族曾經進行肅清,不僅是人甚至連馬也沒放 過。灰熋公在確認那是出自皇帝親手下達的命令後激憤不已。據說他就是在那之後向皇弟表示,如果要舉起反旗就算自己一個,而且還是在宮廷之中,當著眾人的麵 堂而皇之說的,當時在場的眼珠子幾乎掉了一地,那便是個如此讓人叫絕的人物。


    皇弟考慮到那樣下去不僅是灰熊公連自己也肯定成為肅清的對象,於是在遠征沙漠時也帶上了灰熊公。然後在千辛萬苦穿過沙漠後,把最適合培養馬匹的土地交給了 灰熊公,請灰熊公就任培育良馬的弼馬溫一職,不知道對此灰熊公本人是不是真心接受――在說到這裏的時候,亞爾德問過陸伊,到底灰熊公是不是真心接受的?陸 伊卻隻是輕描淡寫的表示,反正現狀就是他成了弼馬溫。


    換句話說,灰熊公的工作就是增加從沙漠以西帶來的名馬的子子孫孫。據說,那工作不僅要記住馬名,連馬的父母親屬關係圖都得倒背如流。


    雖然那是亞爾德不能明白的世界,但看看北嶺人對鳥兒的反應,多少能推測一些。比如,用好像在說親戚家孩子似的感覺,又或者更熱情一些的討論哪匹馬的孩子怎麽怎麽了之類。


    商人壓仰聲音繼續說道,


    “聽說馬好像被偷了”


    “你是說灰熊公的馬?”


    “準確來說,是灰熊公買賣給金獅子公的馬被四皇子強奪了,據說四皇子吃準了牧場的小官不敢拿他怎麽樣,把包括灰熊公早答應送給金獅子的小馬駒在內的總五十匹馬,全部占為已有。然後扔下錢就走了”


    “……錢不夠嗎?”


    “不是夠不夠的問題,灰熊公好像根本不要,把錢退回去了……然後那個派去退錢的使者倒了黴,被砍了腦袋”


    原來是這麽回事,點頭想了想,亞爾德問道,


    “這消息是從哪裏聽來的?”


    “消息的來路雖然不怎麽正規,但絕不是大公您想像的那樣”


    “不是嗎?”


    目前情況下,這位商人的情報來源很少。至少表麵上,他的消息範圍隻能城裏的傭人,還有臉熟的北嶺人閑聊中能得到。


    不過,要是作為傳達官的話可就


    另當別論了。


    在那種情況下,向商人傳達的情報,全部由皇帝加以控製。納格賓在北嶺的事情,恐怕早就被發現了,那麽,該讓亞爾德知道多少,也是由皇帝來決定的。


    可是,商人卻予以否認。


    那麽,是誰,為了什麽才給他的情報呢?


    第一想到的是皇女,但那可怕性過低。皇女不想聯絡亞爾德。如果是身處監視之中不便直接聯係的話,以迂回的方式轉送情報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可能性太低。


    首先,納格賓不是皇女的傳達官。皇女的恩寵之力,應該還沒強到能向自己以外的傳達官傳遞消息的程度。


    接下來想到的,是一位不太願意想起的人。


    “莫非你的情報源是……長公主殿下?”


    “我可什麽也沒說喲?不過啊,能做得到這種事的,除了長公主殿下以外,還真不做他想呢”


    改變龍種與傳達官之間的固定聯係,單方麵切入這種事,對長公主拉琪爾來說確實不在話下,但實在不太願意想到這種可能性,說得再確切些,不是不太願意,而是非常不願意。


    然而,現實總是與他的願望背道而馳。


    “她用的是恩寵之力?”


    以防萬一,還是問了一遍,商人點頭。這麽一來就想不承認也不行了。


    既然是以恩寵之力傳達的情報,雖然可以耍一些小手段,但歸根到底內容都是真的。


    現在可以確定的是,灰熊公的馬被四皇子搶了,且那還是金獅子公預定的東西――就是這麽一件事。不管哪邊都是四大公家,是貴族中的大貴族,然後都成了四皇子的敵人。


    ――是否還牽扯到與二皇子之間的糾紛?


    如果糾紛的對象是二皇子的話,反而好辦一些。那位皇子是位做事果斷不拖泥帶水的人,與他交涉並在平靜氣氛中解決問題的可能性很高。


    可是,對手卻是金獅子公。不不,僅僅是金獅子公的話還好辦,那是個走一步算十步,注重實利的人。如果有必要的話,他也是會讓步的吧。當然,四皇子的評價,肯定會掉到曆史最低點。


    問題在於……灰熊公。


    在帝國貴族的評價中,馬是一種特別的存在。而灰熊公的馬,又格外特別。


    一般來說,對貴族的評價高低,取決於其在軍隊中的地位。然而,灰熊公雖然身為大貴族,卻不擔任什麽將軍參謀之類的職位,他隻是皇帝直屬天領的馬場監察官。


    天領與灰熊公的領地相鄰,事實上,皇帝就是把一塊不用征稅的放牧地借給了他。


    所以,灰熊公是個富豪。馬匹是財產,同時也能爭錢。亞爾德曾經作為尚書官,擔任過收稅的工作,所以他知道灰熊公作為監察官表麵上的收入有多少,當初他還同 情過這位灰熊公,覺得光憑這些收入也就夠溫飽而已,貴族式的奢華生活完全無從談起。當時還覺得帝國對貴族的未免太小氣了,現在知道真相後,才覺得根本不用 給灰熊公什麽俸祿吧,反而應該要求他支付天領的租賃費,納入帝國收入之中。


    灰熊公不僅是個富豪,還是實權派。


    要是他不肯向某個貴族賣馬,那位貴族也差不多算是完蛋了,陸伊當初是這麽告誡亞爾德的。雖然亞爾德表示自己要不要馬都無所謂,但那是因為他騎不了馬,而且還是異族,又是被稱為尚書卿的怪人。而正統的帝國貴族,都應該擁有灰熊公的好馬。


    四皇子不是貴族,而是龍種。可是,要是沒有黑熊公的好馬還能心平氣和……當然是不可能的吧。四皇子肯定是高高在上俯視貴族的,對於世間的價值判斷基本,當然不會和亞爾德一樣。


    而灰熊公呢,是一位敢對西邊的瘋帝公然叫板的人物。大概是一條筋的直性子吧,對這種人要是和他講什麽損益得失反而會起到反效果,能說服他的,隻有對馬的理解和關愛。


    要說皇帝會站在哪邊,當然肯定是灰熊公這邊無疑。要是因為四皇子是自己的兒子就偏袒他,那肯定是個假貨。就算再怎麽昏頭,皇帝也不會做出這種蠢事來。


    ――長公主通知自己這個消息是出於什麽目的?


    要是列一張捉摸不透人物一覽表的話,排在首位的肯定當屬長公主。而猜不透她的想法,肯定不是因為亞爾德對女人心的把握不夠。而是更加根本性的無法理解。


    “是她讓你告訴我的?”


    “這我可就說不準了,不過,長公主讓小人知道這些,總不見得是要借小人之口轉告真上陛下吧,我能和大公關係親近是因為,嘛……您是懂的吧”


    “要是有什麽麻煩,可就全仰仗你了”


    “您就饒了小人吧”


    亞爾德笑了,感覺這樣的笑容對自己來說真是久違了。


    “這段時間你要多保重,你也才經曆不少麻煩事吧”


    “不少麻煩事呢……”


    “不少麻煩事啊”


    商人歎了口氣,亞爾德也效仿了他。


    這麽一來,不知為什麽對方露出難看的表情。


    “大公您歎什麽氣啊”


    “我的人生可歎的事情太多,你不知道嗎?”


    “我可不知道喲,有您這麽出人頭地的主人公,歎的是哪門子的氣啊”


    “你演劇看太多了吧”


    這麽一反擊,商人呃一下語塞了。原來如此,看來他還真看過那個遭亞爾德唾棄的演劇。


    “嗬嗬,話說那個編的真是不錯啊


    ”


    “請你看清現實,在你眼前的我別說揮劍了,拿起劍來隻有跟著劍跑的份,說砍人了,極可能是自己砍自己然後趴在床上不起的軟弱男人。明明沒幹什麽苦力活,就 已經這樣趴在床上了,那種非我本意的出人頭地,你當真覺得我會開心吧?我想要的可不是什麽出人頭地,而是隱居。世間的一切動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慢悠悠的 生活才是我所願。可是,卻一直找不到門路,想要安隱生活,就必須丟掉現在的地位和官職,你覺得我要是辭官會被批準嗎?就算我歎息歎到死也沒用啊,這還要說 嗎”


    “……您好大一段雄辯啊”


    “隻要事關隱居,多少我都能說”


    聽到亞爾德的回答,商人聳了聳肩。


    “被您這麽一說,連小人也想去隱居了”


    “隱居這想法很好,你一定要去試試。可惜,我尚未有機會體驗”


    “感覺好像上了您的當”


    “長公主殿下也在帝都嗎?”


    “啊……”


    在回答‘是’之前,似乎緩過了神來,納格賓的眉頭擠成一個川字形。沒去理會,亞爾德繼續道,


    “能不能麻煩你帶個話,就說我會前去打擾她的”


    “哦……誒?沒問題嗎?”


    “什麽沒問題?”


    “不就是那個您的健康狀況嗎”


    “健不健康,我不敢保證,所以就不多說了。可能的話,我想與陛下和長公主殿下私底下見個麵,免去那些麻煩的手續”


    雖然皇帝曾經叫他‘吾友’,還給他直言晉見的權力,但也不可能想見就能見。亞爾德提出見麵的要求,如果不傳達到皇帝那裏,那麽就隻會被漫無止境的拖下去,這種不高明卻有效的找茬,他經曆過好幾次了。


    “不不,您稍微等一等,怎麽突然變成這樣了”


    “我覺得還是把那些無聊無用無意義的修辭詞給省掉比較好”


    商人像是吸不到空氣似的張大了嘴,過了一會兒,垂下肩膀,嘀咕道,


    “這不對啊,剛才還在說什麽不會我為難之類的事吧”


    “啊呀,我這樣可算是相當自重了喲,你不懂嗎?”


    商人的臉上就像寫了‘你這算什麽自重啊’,不僅光是表情,商人甚至忍不住把真心話給說了出來,


    “……我就是不懂了”


    “你要是再鬧的話,我就隻好把一些更麻煩的事情拜托你了,而且那些還是你拒絕不了的。所以如果你願意接受我剛才的提議,便最是明智不過的了”


    “還有比那更麻煩的嗎?”


    “要不要我給你詳細說明一下?不過讓我多費口舌的話,當然你也不能當成耳旁風,聽過就算了,得要接下才行”


    納格賓猛吸了一口冷氣。


    “大公您啊……”


    “嗯?”


    “真是難懂啊”


    “我覺得也是啊,明明自重了別人也不了解我,我可真的是個難懂的人喲”


    “您到底想幹什麽呀?”


    “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沒什麽願望,一定要說的話――”


    亞爾德頓了頓,稍微想了想。


    自己沒什麽特別想做的事,這不是假話。


    “北嶺王的願望便是我的願望”


    “您是想實現公主的心願嗎?”


    “是的”


    “那麽,大公您得長命百歲才行”


    聽到商人的回答,亞爾德一笑了之,


    “那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這可不好說呢~~您要是少死撐著點,又或者少闖入危險的地方,倒也不是不可能……”


    “你這算是在勸放棄見真上陛下和長公主殿下嗎?”


    商人眨了眨眼。


    “不不不,沒那回事”


    “那麽,該怎麽辦呢,要向你說明一下什麽才是更麻煩的拜托嗎?聽了說明後,你能不拒絕我嗎?”


    “不,不必了。小人還是願意接受簡單點的拜托。不過啊,不管哪樣,都拒絕不了您啊”


    反正橫豎都是一條路可走,看著在那裏嘀嘀咕咕的商人,亞爾德點頭道,


    “說的是啊,那麽,就拜托你了。就說我會在後天傍晚晉見”


    “唉,可是,至少等我確認那邊的――”


    “請他們調整一下吧”


    納格賓的回答是一聲慘叫。


    “您是說要我去讓他們調整嗎?!!”


    “其他還有人嗎?一切都靠你了,拜托了喲”


    “……求您還是別太相信我吧”


    “我明白你現在的感覺,因為我也常有類似的體驗”


    這句真的是大實話+真心話啊。被別人依靠有多麻煩多累,自己可是再清楚不過了。


    “您要是能體諒小人的難處,那就放過小人吧”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已經很自重了”


    這次商人隻是無力的垂下肩沒說什麽,似乎已經死心了。聽聽他長歎一聲站起後,就像怕再被找麻煩事似的,草草告辭退出了房間。


    看到擦肩而過走進來的琺如邦,亞爾德出聲道,


    “你去廚房,讓他們準備便攜食物”


    “準備多少?”


    “二名騎手,二天的份。出發時間在日落前,還有,向娜奧女士也說一聲,請她準備一些方便遠行時服用的藥物”


    “那我呢?”


    “你停下,這裏有工作留給你”


    得讓琺如邦盯著娜奧,身懷與邪神水火不容之力的他,可以在娜奧被惡神完全控製時,立即發現異常。知道這點,對娜奧自己來說應該也能放心一些,雖然同時也會招致她的不快吧。


    “可是”


    “你明白嗎?你光是出現在這裏就已經很危險了,更不要說去帝都了”


    “再危險我也――”


    趕在琺如邦說出傻話來之前,亞爾德打斷了他。


    “你似乎隻考慮自己,這樣我很難帶上你”


    這話的效果立竿見影。


    對低頭沉默的青年,亞爾德又補上一刀,


    “如果黑狼公領地受到懷疑,那些好不容易活下來的沙漠遺民們會有什麽樣的命運在等著他們?如果隻是我個人的話還算好的,要是連吾王都牽連進來,就沒有人能再庇護你了。你想過這些嗎?”


    碧綠的眼睛會是災難之源,難得納格賓給了暗示,當然不能無視這份情報。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琺如邦還是想反抗,


    “我應該保護大公”


    “是因為預言者這麽說過?”


    他嘴巴打結了,琺如邦低下頭。大概實情就是這樣,但如果承認,會招來亞爾德的反感,這他也是清楚的。


    ――結果,還是預言嗎?


    這裏沒有坦達神的氣息,那時候在北地曾經如此清楚出現的神,如今卻仿佛泡影般感覺不真實。


    連被附身過一次的亞爾德都不能完全相信,那麽其他人真的會相信嗎?一邊為失去的每分每秒而憐惜,卻又說著既知的未來,試圖幹涉現在,對這樣的神,亞爾德實在談不上喜歡。


    哦,要說不喜歡的話,這形容似乎不確切。雖然對那神也有幾份同情,可是一定要說的話,那應該是厭惡。


    明知預言對人心的影響,卻毫不躊躇的使用力量,這樣的傲慢讓亞爾德不爽。


    而且,就算神的力量有多麽強大,以預言為根據來解釋自己行動的合理性這種做法,實在為他所厭。


    就算不說個人的喜好,僅僅是靠那不著邊的預言,當然不能同意琺如邦的同行。


    “要是帶你去了帝


    都,一旦你的身份被人察覺,我可就死定了,那豈不是與你的本意相反嗎”


    “可是,如果與您同去會有危險,預言者應該會告訴我的”


    “難道你以為她會把將要發生的災難全部一個個向你解釋清楚嗎?預言者沒那麽有空,神也沒那麽閑,也不可能有那麽閑”


    “可是――”


    “我覺得坦達神是個太囉嗦的神,可能的話我希望他安靜點。不過,即使這樣的囉嗦神也不可能把一切說得清清楚楚。他隻會在關鍵的時候,需要正確選擇的時候, 需要給心注入膽量的時候,才會降下神旨。神並不是否定人以自己的智慧去思考去判斷去行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單純隻是想與我同行,卻不考慮危險性硬要跟著 去帝都的話,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在我看來,你是拒絕去思考自己的想法,把責任全部推給預言者。這是糊塗膽怯的醜陋行徑”


    嚴苛向他喝斥後,琺如邦的臉色變了。


    亞爾德稍微放低了一些聲音。


    “好好想想,不要放棄思考的自由。現在你需要的是好好思考,我命令你留下,因為這裏有留給你的工作。但你出言反對,那麽你有什麽可以讓我相信應該帶上你同行的理由嗎?你能說服我嗎?”


    “……不能”


    看到終於承認失敗的琺如邦,亞爾德揮了揮手,


    “明白的話,你就先走吧。放心吧,我會再找個本事厲害的護衛”


    3


    心不在焉的亞爾德,坐在陽台的長椅上。哦,要說是坐的話,身體未免有些不太端正,但要是說趟著的話,又沒有那麽完全,就是這麽一幅似坐似躺的樣子。


    要是就這麽睡著,脖子腰腿肯定會痛吧,雖然如此,但一邊在舒適的晚風吹拂下,一邊眺望落日,確實有種昏昏欲睡感的強烈誘惑。


    一旁小桌上,放著一杯淡淡香氣的熱茶,和擺著點心的小盤子。把急匆匆拿著賬單來報告的代官趕走,嚴命誰也不要放進來後,才有了這份悠閑的時光。


    不像北嶺那樣總是有守衛在外麵盯著,窗戶大門都緊閉,在風中靜靜消磨時間更是想都不用想的――當然啦,北嶺的風和這裏天差地別,吹個小風什麽的就能凍死亞爾德。


    亞爾德很清楚,這份自由的時間很快就要到頭了。


    “主人”


    聽到這一聲輕呼,亞爾德從靠背上抬起頭,朝房門方向看去問道,


    “什麽事?”


    “我把晚餐送來了”


    “時間尚早吧”


    “廚房裏的人關照說,您需要少食多餐”


    “哦是嗎”


    首先端上的是熱羹湯,史莉婭把帶著小蓋的陶壺放在桌上,然後扶了亞爾德一把,幫他起身後,她皺起了眉頭。


    “怎麽了?”


    “您好像又瘦了”


    “我不覺得啊”


    “可是您的手……好像比以前更加皮包骨頭”


    “那是因為你在拿自己做比較吧?比起女性的手,我當然是皮包骨頭了”


    把亞爾德的手放在自己手上比較的史莉婭,忽然發現自己這樣做是極為失禮的,臉立即紅了起來,放開手,彎身道,


    “非常對不起”


    “沒關係,看來是我讓你擔心了”


    不是那樣的,嘴裏輕聲說後,史莉婭端起盛著點心的盤子。


    “不是這個意思”


    “嗯?”


    揭開羹湯的蓋子,朝裏麵打量的亞爾德抬起頭,看著史莉婭。事到如今才發現去年大意的以為她是少年的自己真是夠馬虎的,再怎麽看這都是個女孩子。


    “好久沒有見到您了,本來想說的不是這些,我一直在想該怎麽說……”


    “一直在想?”


    這是說在亞爾德不在的時候,一直在思考等他回來該說些什麽話嗎?


    看著低垂頭的史莉婭,不禁有些藏不住苦笑。她外表看上去已經是大人了,但內心其實還是個小孩吧。


    “是嗎?我不在的時候,有什麽為難的地方嗎?”


    “沒有的事”


    按照道理來說,亞爾德現在相當於是史莉婭的保護人。因為有他在,史莉婭才能住在這裏,如果他經常不在的話,大概會讓史莉婭很不安吧。


    眼下這座大公府邸中有很多都是從上代就在此工作的仆人,且與史莉婭的習慣風俗大相徑庭。看到她這麽個從外麵來的,受大公偏袒的新人,肯定會有人覺得不舒服吧。


    不過,就算問史莉婭,估計她也不會說是誰吧。因為她就是這種自己去忍受的性格,亞爾德的直覺這麽告訴他。


    “那個……”


    亞爾德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史莉婭稍微支吾了一下,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您能平安歸來,我很高興……大家都很高興”


    這就是她苦思出來的迎接詞嗎?麵對這句平凡的迎接詞,微妙的不知該怎麽回答比較好。


    “少了我這樣麻煩的病人,就沒那麽多事要做了吧”


    結果,還是這麽隨便糊弄了一句,結果史莉婭低下頭,嗯了一聲道,


    “主人不在了,很好多事都很困擾,沒事可做,總覺得……閑不住”


    “你太勤勞了,要是我的話,就算沒活可幹,也總能打發時間”


    “是嗎?”


    “就是啊”


    “那麽主人要是一直打發時間就好了,不會被北嶺招喚,也不用去帝都飛來飛去的,就這樣悠閑的生活,那麽,我……大家也都會覺得放心”


    “可是就算我在這裏,也有各種事要處理”


    “隻要您下令的話,我來幫您堵住門不許別人進來。主人如果想休息的話,這裏是沒有人會違逆的。應該說,大家會高興才對。就算是代官先生,我也不會讓他來打擾您。要是再有像剛才那麽多的文件,我就把他趕走,我會一直守在門前”


    好蠻力的方法啊。


    苦笑著,亞爾德回答道,


    “是嗎?我不在的時候,是不是擔心我會倒在某個別人發現不了的地方?”


    “當然是啊”


    當即回答之後,大概是覺得似乎說得太多了,史莉婭又露出為難的表情,緊接著又嚴肅的低頭看著亞爾德。


    還以為有什麽大事,卻不想她指著食器接近命令似的說道,


    “請快吃吧,我會看著您全部吃完的,這是大家的要求”


    “準備真是周到啊,對了,能為我再準備一個餐盆嗎?一個人吃晚餐,有些無聊”


    “唉?”


    遠方天空中浮現的黑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大。


    “有客自天空來,就算你在房門前守著,也擋不住他啊”


    史莉婭皺眉望著窗外,等發現亞爾德正看著她,才慌忙低下頭,臉變的紅紅的。


    “非常抱歉”


    “你為什麽要道歉,他是我叫來了,要是被你趕走了我會為難的……好了,去廚房吩咐他們準備些吃的,侍奉我這樣任性的主人,算是他們倒黴吧,就說我說的,他們盡管抱怨好了”


    鞠躬轉身正要走進度,史莉婭突然停了下來,


    “總是對別人的優先考慮,自己的事卻放在後麵,這樣的絕對不算是任性。主人,請您盡管對我們提任性的要求吧”


    看她一臉嚴肅的表情還以為要說什麽,結果說的就是這個嗎


    “那是你誤會了,我隻做自己想做的”


    “可是”


    “我不會做自己不認同的事,這是真心話喲”


    看上去像是要反駁似的,但史莉婭最後還是無言的離開了。


    過一會兒後,從露台降落的客人


    到訪了。


    “沙漠那邊,就連天上也是沙塵,真是受夠了”


    撣拂了一下脫掉的外套,放在屏風上,接著取來讓鳥兒休息的用具,再次返回露台。大概是看到桌上擺的膳食,知道沒有立即出發的必要吧。鞍具等裝備必須取下,雖然那是為了鳥兒,但從根本上說還是為了人自己。不騎的時候,就立即把裝備卸下,這是對鳥兒的禮貌,廄舍長是這麽說的。


    也就北嶺才會對著鳥兒用禮貌這個詞。


    結束了卸裝備後,回到室內的陸伊轉動椅子,麵向亞爾德。


    “不先漱漱口嗎?水在那邊”


    因為不知道鳥兒什麽時候到,在間房的露台上常備著水壺。定時換水也是史莉婭的工作。就算亞爾德不在,她應該也沒那麽閑。


    不過應該沒有為騎手準備用水,陸伊聳了聳肩答道,


    “哈曼說感覺到一股來曆不明的強烈敵意,到底是誰啊”


    ――敵意?


    哈曼是陸伊專用的那隻鳥的名字。雖然鳥兒能覺察人意,但拉開距離後,依然能覺察的對象,是極為有限的。


    在思考是何人散發的敵意時,陸伊從亞爾德藏酒的地方,自顧自取出酒瓶和杯子,看他一幅駕輕就熟的樣子,連勸阻都沒來得及。


    “也許真該讓她把你趕走,你知不知道那瓶酒要多少錢啊”


    “視進貨的渠道不同,價格也有所差異吧,不過行情價確實很燒錢就是了,您說要趕我走?為什麽?”


    “剛才仆人想說服我讓她把所有打擾我休息的人通通趕走,而就在說的時候,你來了,如果真能趕得了,我也想讓她試試啊……你所說的敵意,大概就是這個吧”


    陸伊動作流暢的倒著價值不輩的好酒,幹盡一杯後,舒服得呻吟了一聲,


    “活過來了。您說的我懂了,就是上次帝都的那個小丫頭吧,聽說好像她有傳達官的天賦之類,能讓鳥兒受驚,也就不奇怪了”


    “她大概有貴族的血統”


    “……您說的沒錯”


    陸伊苦笑著,點點頭。


    “你想說什麽?”


    “不不,我隻是剛剛和哈曼聊了幾句,對了,她本人知情嗎?”


    根據占卜,史莉婭似乎有銀鷲公的血脈,這份情報是阿吉魯的夫人送來的。考慮到她身上傳達官的天賦,無論父母是誰,總之肯定有貴族血統。


    “我推測她的父親可能是帝國人……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哦,陸伊一邊倒著第二懷酒,一邊皺起眉頭。接著,朝房門那邊瞥了一眼,然後注意力又轉回到好酒上。


    “這樣也好,也許吧”


    就在陸伊嘀咕的時候,房門開了。


    雖然陸伊向來對女性很親切,但基本上仆人不在他的視野中。大貴族的公子哥從小就養成了對仆人這類存在無視的習慣。


    不過,當然不是完全不放在眼裏,比如現在他在裝著不經意的打量對方,這倒也算是蠻有意思的。


    “大公還沒用餐……”


    聽到史莉婭的小聲嘀咕,亞爾德急忙拿起小勺。把另一個盆子放在陸伊麵前後,史莉婭鞠躬離開。


    看到握著勺子的亞爾德,陸伊偷偷一笑道,


    “老師,您受歡迎的方式總是很獨特呢”


    “……什麽意思?”


    “比方說,熱衷於管理您身體健康的仆人總是不斷出現之類的?”


    亞爾德有種胸口堵住的感覺。


    “你是指傑沙魯特?”


    “對啊,以那位老爹子為首。哦,不對,或許公主殿下也能拚一下吧。還有剛才的小丫頭,真的是不勝枚舉呢”


    “……那是因為我需要健康”


    “說得好,請為之努力吧”


    陸伊笑著,幾口就把自己麵前盆子裏的食物吃得精光,同時把酒杯也清空後,一邊繼續倒酒,一邊問道,


    “話說,是今晚就出發去帝都嗎?”


    “不,今晚你先休息一下。就算你撐得住,我的體力可不能保證。我才從北嶺到這裏。馬上去帝都的話,我可沒有信心能動得了”


    舉起懷子,陸伊又露出笑容,


    “哦哦,這是個很明智的判斷”


    “這樣你就能喝個夠了吧”


    “知我者大公也,不愧是我的老師……看來能請教一下細節情況了。飛到博沙國找到我的騎士,說得不夠明白。隻說您要求我同去帝都,本該在北嶺好好養病的您,為什麽要去帝都”


    “還是讓我先問吧,本該和王同行的你,為什麽會去博沙國?”


    回到北嶺後,通過輪換的騎士得知陸伊的情況,但所知道的隻有他奉皇女之命去了博沙國,其他便一概不知了。二皇子那邊既沒有傳來什麽作戰的消息,也不像是為 了派人監視那裏。雖然陸伊的實力之強是眾所周知的,但如果有哪個想不開的直接舉兵攻打二皇子的領地,單憑陸伊一個人是不可能派上多大用的


    可是,陸伊聳了聳肩,答道,


    “這種能打擊我食欲的話題還是先放一邊吧,北地那邊的情況如何?”


    ――什麽叫能打擊他食欲的話題?


    雖然覺得這不該先放一邊,但關於北地那邊一連串事情,確實需要向陸伊細說一番。所以亞爾德決定由於由自己啟頭,作為使節進入北地時,昏倒被送回來的事已經和皇女說過,所以陸伊大致應該知道經過,不過反正時間有多,還是由自己直接細說一下比較好吧。


    進餐按照之前史莉婭叮囑的那邊,以少吃多餐的方式進行,這頓晚餐正好適合亞爾德講述漫長的故事。


    餐後,關照送茶來的史莉婭,不要讓再讓人來打擾自己,惹得史莉婭板起了臉。等少女離開房間後,陸伊笑著指出道,


    “她大概以為大公您要準備徹夜長談了吧,她是在擔心您喲,老師”


    “……我不準備熬夜”


    “那您追上去告訴她如何?就說我不會熬夜的,放心吧。她聽到估計會喜極而泣的喲”


    “你喝多了吧”


    本想提醒他適可而止的,但騎士卻毫不在乎的繼續喝,“這點酒不在話下”騎士一笑道,


    “一根筋的方式,會有些沉重。單方麵的好意,有時候也會傷害到別人。那個女孩子還不懂這些道理吧”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一個人向另一個人付出的感情,肯定是要回報的。感情就是這樣一回事,無償的愛,不過是吹出來的東西。如果有人在你麵前說這種鬼話,那就絕對不可以相信這種人”


    “受教了”


    “感情,就是一場交易。沒有能彼此交換的東西,便沒有存在意義。人所遞出的好意,就和劍一樣。那是一把劍柄朝著對方,劍尖朝著自己的劍喲,如果知道將之退 回就會傷到對方的話,那麽越是溫柔的人越會猶豫。明明不想回應,卻又勉強自己。敵意是壞東西,善意是好東西。但感情才不是這麽單純之物。如果是為對方著 想,有的時候就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善意”


    說到這裏,陸伊似乎忽然發現自己說多了。泛出微笑,視線朝酒懷落下。


    就像在與酒說話似的,他結束了話題,


    “糾結於自己的愛情,從根本上來說,最在乎的其實是自己。即使如此,還是寧願投入愛火之中嗎?這算什麽啊”


    與此類似的話語,亞爾德曾經聽過。


    ――你連自己也不愛,所以,不會理解愛。


    雖然那是個不太願意想起的人,但這句話應該還算是含蓄的,她算知道什麽是愛嗎?


    “不好說啊,我也不懂。不知愛為何物的華之騎士,好像很難想像啊”


    “是嗎?偶爾,我也會懷疑,自己對於愛情到底知道多少”


    “那肯定要比我強得多了”


    對此,陸伊嗤之以鼻,


    “以老師的愛情觀來做判斷基本,這可真是不好說”


    “是嗎?”


    “不過,如果是親情,老師可比我清楚得多吧。剛才您說的話,讓我更加覺得如此。老師您肯定認為,大人就該好好養育孩子,給孩子一個像樣的家。您之所以會這麽想是因為您知道什麽是親情,並且相信親情呢”


    這該怎麽回答啊,亞爾德有些猶豫。最後還是把自己第一句想到的說了出來,


    “你應該也知道什麽是親情吧”


    想不出其他該說的話。


    陸伊挑起眉毛,表情就像是聽見了非常意外的事情。亞爾德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你是因為憧憬父親,才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騎士之路吧。你難以忘記對母親和兄弟手足,也是因為對家人懷著親情”


    “那是已經失去的愛”


    “可是,失去的不等於不曾擁有過”


    “……是啊,雖然總是遭到背叛”


    雖然語氣平淡,但他心中隱藏著的激烈情緒,亞爾德是清楚的。


    不過,卻忍不住想去反駁。這大概是知道了陸希露之事的關係。被血親兄長說成是‘不像人’的少女,雖然確實缺乏常識,言行也很奇怪。可究極原因,不正是因為缺少家人的關懷不是嗎?


    “即便你無法原諒自己的父親,可是對現在的母親,還有無血緣的弟弟、妹妹給一些溫暖又如何?這不是我該插嘴的事情,所以我隻說一次——孩子是無罪的。你其實也不討厭那兩個孩子吧”


    陸伊沉默了好一會兒。


    還以為把他搞火了,卻沒想到他帶著溫和的表情說道,


    “公主殿下,曾經說過”


    “哈?”


    “老師太過於正確,以至於讓人火大”


    他果然生氣了,不過,這也不奇怪啊。


    沒辦法,老實說自己的感想吧。


    “正確的事,並不一定總是正確”


    “什麽意思?”


    “也許應該犧牲一下正確,我很多次都這麽後悔過”


    陸伊嗤之以鼻。


    “不正確的老師,那一定是別人冒充的”


    “把人逼入死角,讓人生氣的正確,有什麽好的?”


    “有什麽不好的?您就那樣挺好,正因為您那樣,大家才能安心。雖然偶爾確實讓人挺生氣的”


    “比如現在?”


    聽到亞爾德的提問,這次帶著快樂的笑容,陸伊答道,


    “是啊,就如現在”


    “這種實話不說也罷”


    “說得是啊,不過,有些事情,即使明白,但不被他人點破就無法醒悟喲。所以說呢,您還是就那樣吧,老師”


    “那麽,我可以再多說一句正確的話嗎”


    “什麽話?”


    “喝酒至此為止”


    “……拿您沒辦法啊”


    歎息著,陸伊重新坐好。好險,眼看著他的手就快摸到第二瓶酒了。


    “比起讓我破財,不如談點其他的事吧”


    “其實我這邊的情況很簡單,我隻是被趕走了而已”


    看到亞爾德沉默不語,陸伊再次長歎一聲,


    “老師似乎不太明白啊,向真上陛下提意見這種事,等同於找死”


    “……我明白的”


    “不,您不明白。因為您是少數能保住小命的人,您恐怕不知道公主殿下眼下處境有多麽的危險”


    亞爾德皺起眉頭,原以為皇女是為了保住四皇子的命,才留在帝都的。現在聽起來,情況恐怕是皇女與皇帝直接對上了。


    “陛下已經正式決定四皇子的刑罰了嗎?”


    “老師啊,要是對陛下正式宣布的東西唱反調,那就成亂黨了。在老師喜歡的曆史中,應該不乏前例吧?”


    並不一定會變成那樣。如果光是唱反調就被當成亂黨的話,一般隻有在那種手握絕對大權的君主身上才會發生,不過眼下好像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這麽說來,陛下還沒下定論吧”


    臉色顯得不耐煩的陸伊握著酒懷,一邊將空空如也的杯子在桌上轉起來,一邊繼續說道,


    “之所以遲遲不下定論,是為了不讓公主殿下沾上亂黨之嫌”


    隻是為了公主殿下喲,他補充了一句。


    “隻是為了公主殿下?”


    “就是為了公主殿下。光是拖到今天還不正式下令,便足以看出陛下的想法了。如果沒有公主殿下的阻止,四皇子的腦袋與身體早就揮淚分家了。四皇子既沒有公開支持他的勢力,他母後所在的家族也無法插手”


    “他的母後呢?”


    “以那位的性格不像是會反抗陛下。不過,聽說她似乎離開了宮廷,算是最大程度的抗議了吧,聽說好像是去了最小的七皇子那裏”——


    為什麽是七皇子?


    比起與皇女年歲相差無幾,離皇位最遠的七皇子,為什麽不去找五皇子呢?那相對來說還有一些可能,想到這裏,才回憶起來五皇子現在正忙得不可開交。


    那位殿下正為了教訓躲在帝國的大旗下中飽私囊的商人,出兵私礦中。表麵上雖然是這樣,其實五皇子私底下與那些商人的後台踏野太守有著密切聯係,搞得不好,就可能被牽連進去自己也變成階下囚了,他的母後莫非是知情的?


    注意到這些似乎都是出於自己的安排後,亞爾德心情變得有些惡劣。沒有其他辦法了嗎?真的隻有用這種方法嗎?


    看皇女的行動,就明白她不要任何人死,不想骨肉相殘。但自己卻無視她,認為那是不可避免的。


    結果呢?


    皇女為保護兄長,挺身而出,陷入危境——


    這算什麽。


    看到愣住的亞爾德,陸伊問道,


    “四皇子犯下的那件事,老師您知道多少?”


    隻從納格賓那裏聽過一些傳聞,這麽說後,騎士板起臉,


    “重點被一筆帶過了”


    “什麽意思?”


    “灰熊公方麵的回應,他完全沒有說。灰熊公聲稱要親手把四皇子當作盜馬賊給正法喲”


    “不會吧”


    “那位大公也許真幹的出來”


    “可是,對象好歹也是一位皇子吧?就算是灰熊公,也不可能做到那個地步吧”


    “那是因為四皇子做得太過分了,所以,陛下下隻有下令處刑了”


    啊,亞爾德歎了一聲。找不到其他可以形容的詞。雖然他有這樣的預感,但還是不敢相信。


    就為了這種麵子上的衝突,不僅是皇女的立場會變得危險,甚至連小命也可能不保,這種事怎麽可以原諒。


    “誰都不敢去賭真上陛下有多少耐心”


    雖然陸伊如此評價。但真正該項關心的是皇帝是在忍耐什麽吧。是灰熊公那叫人啞口無言的一條筋呢,還是不明白自己立場的四皇子的愚蠢呢,又或者是對皇女親情的深厚呢?


    恐怕,真上皇帝要比任何人都不願意看到,因為這種愚蠢的問題導致自己的掌上明珠陷入危境之中吧。


    “所以……就老老實實的被趕走了?因為不想賭一把?”


    “被趕走?您是指我嗎?是啊,沒錯喲。我可沒有反抗,因為那是公主殿下親自下的令,‘你給我去二皇兄那裏待著!’,她就是這麽說的”


    “你沒能阻止吾王嗎?”


    “我後悔沒能阻止。其實,我當時完全不知情,就被莫名其妙的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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