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一


    都市的清晨看似姍姍來遲實則很早,早到人們蘇醒的時候,甚至會懷疑早晨的概念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


    滾動岩石似的刺耳悲鳴將尚未習慣這聲音的草十郎叫醒。怪聲的真實身份是摩托車的引擎聲。看來隔壁的吉田先生上班去了。這個城市有著曖昧的早晨和曖昧的夜晚,機械運作和失眠有著相同的含義。


    “難以置信……太陽都還沒升起來……吉田去哪兒了……”草十郎慢吞吞地從地上坐起身,本打算按以前的習慣在附近走一圈卻發現沒有這必要,於是走向了洗臉池邊。


    他用杯子接了水,慢慢灌進口中。這對不久前還得每天從井裏打水的草十郎而言,如此便捷令他很愉快。這種愉快並非沒有意義,他也漸漸適應了這個便利的社會。


    所謂文明就是複雜化和簡化的結合物,簡化平時生活的必需步驟,然後把人生需要的東西弄得能多複雜就多複雜——告訴草十郎這些事的是恒河先生。他說,總之你得先適應前者。恒河和草十郎的父親交情不深,與草十郎等同於陌生人,卻也是對他照顧頗多的恩人。能夠順利簽訂公寓租賃合同和辦完就學手續,全都依靠恒河的幫助。至於填寫居民卡和轉校申請方麵,他卻嗬斥草十郎應該獨立完成。


    對於草十郎而言沒有什麽事比辦手續更困難,但一想到畢竟今後都得在都市生活,他便積極地試了試,沒想到過程卻很輕鬆。


    “政府辦事處看似嚴格但其實隨便得很。”這是草十郎開始都市生活之後,首先得到的經驗。


    草十郎從鄉下搬到城裏迄今兩周,原本讓他坐立不安的獨居生活,嚐試之下倒也沒什麽可擔心的。畢竟語言相通,要說起來這也是當然的,但更重要的是就如恒河說的一樣,隻看生活方麵的話還是都市來的更加條理清晰。這就像走上一條堅硬卻非常好走的路麵。


    在等待打工的時間,草十郎會一個人去公園長跑。對他而言,這樣的運動也是珍貴的體驗。路過的每一個人都是那麽新鮮:主動對自己打招呼的爺爺、悶頭前行的二十歲小夥、坐在長椅上被鳥兒包圍的女孩,每一副都是難得的風景。尚未習慣這個城市的他首先得努力把握這裏的規則。


    時而複雜時而單純,時而有意義時而無意義。與隻有自然相伴的山間生活相比,城市生活的選項太多。說實話,對現在的草十郎而言甚至可謂凶險。


    眼下的每一件事都能引發他的不安,但其中也有很多規則令他由衷感慨。


    都市的諸多規則叫人摸不到頭腦,但總而言之隻要有錢就能弄到想要的東西,這讓草十郎感覺都市生活並不糟糕。


    “不,沒那麽單純。錢這種東西隻是記號,真正重要的並不是它。其實它和流動的垂肩卷其實沒什麽區別,或者說你就算把一百萬日元吃了也不會覺得美味……總之你想,錢買不到真心對吧。”身邊的友人忽然插話進來。


    “呃……”草十郎被說得不知所措。


    “呃什麽呃,別鬧。我好難過啊。不久前麵對區區日薪四千的零工無知的歪著腦袋的耿直少年,現在一邊洗盤子一邊念叨‘金錢至上’,能不能別這樣。”那家夥像是真的在苦惱一樣按著太陽穴。


    “不,我是覺得貨幣製度非常好,感覺這是物物交換的極限。對了木乃美,再開小差盤子就要掉了。”草十郎想盡快轉移這個對自己不利的話題。


    “啊?哦哦哦不好不好,要是再打碎盤子下一個碎的就是我的頭了!多謝忠告。你找我商量什麽,難道是錢的事?”叫做木乃美的拍了拍胸口。


    “是的。總之我現在深刻體會到了錢的重要性,錢這東西越多越好。所以,如果可以我希望增加工作量。”草十郎很現實的把自己想說的問題說了出來,對他而言貨幣是一種很不可思議的東西。


    “哇不是吧,別一邊像機器一樣洗盤子一邊說這種毫無夢想的話啊,我剛就講過世間最重要的不是錢,是愛才對。話說水不涼嗎?沒什麽比冬天洗盤子更吃虧的工作了。”木乃美往這邊看了看,有些在意水溫。


    “涼是涼,但這點小事必須克服,山裏的水不僅涼,簡直冰冷刺骨。”草十郎回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和現在比起來一個天一個地。


    “別把自來水和冰水混為一談,你這野生兒……不過怎麽說,你這叫適應力,不對,忍耐力太強?沒錯吧,一個連收銀機都不會用的新人,居然在短短四天內就成了吝嗇餐館的家畜……世間果然金錢至上啊,資本主義真牛。”


    “閉嘴你個臭打工的,有意見就辭職滾蛋!我這兒沒錢養你這種不幹活的!”緊接著,怒罵和筷子瞬時飛了過來。這位隨便到連未成年人也肯雇傭的中華飯店店長,即使麵對自己看著長大的……隔壁鄰居的兒子……也敢揮舞鐵拳,是位非常霸氣的人物。


    ——這種應該稱為斯巴達吧。


    草十郎不禁感慨。


    “你看被罵了吧。自己的工作就該認真完成。”


    “嘁,好學生,我這年紀正好處於叛逆期。算了,咱們換個話題。靜希,你晚上喜歡出去玩麽?還是喜歡騎自行車到處轉?這兩種都不錯。”


    “打完工回家基本就已經很晚了,所以不存在晚上喜歡幹什麽。但晚上出去散步和遠遊我都不感興趣,怎麽了?”草十郎是那種早歸的類型,在學校也沒有什麽想參加的活動,每天的打工是例行公事,他的作息時間跟鍾表一樣循循有序。


    “沒什麽,我是覺得,靜希,你剛搬來沒多久。這話從我們口中說出來可能有些怪,但三咲町治安可不太好,倒不是說這裏人壞。大概每年會有十起激情惡性案件。”木乃美正色道。


    “……激情惡性案件是什麽?”草十郎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隻是覺得這不是個很好的詞。


    “連這都不知道?我想想,聽好啊,比如搶包的……不對,更接近於臨時起意殺人吧。這些詭異案件最常見是在住宅街,或者夜晚的森林裏,所以千萬別在外麵逗留到深夜。三咲丘的公園之類都是有名的靈異地點,據說惡性案件的犯人是裂口女,聽說過嗎?”木乃美的臉都扭曲了,他看起來要可怕多了。


    “抱歉,首先我不明白裂口女是什麽。”草十郎聳聳肩。


    “怪談,就是嘴咧到耳朵根的那個,雖說對現在來說太過時了。”木乃美本以為這種過時的鬼怪會讓這個山裏來的野生兒害怕,但不巧他連“靈異、怪談”這些東西都要從初級學起。可能森林出沒的野狼之類的事情更有可能嚇到他。


    “那個故事是這樣的,一個身穿大衣的女人站在深夜的路邊,遇到行人就會問對方‘我漂亮嗎’。然後,不管得到答案是漂亮還是不漂亮,她都會追到那個人家裏把他殺死。感覺女人的執念真可怕啊,或者說倒有點像美式漫畫裏的怪人。”木乃美邊洗盤子,邊做出張牙舞爪的表情。


    “……我沒覺得這個很嚇人啊。那個女人會進到家裏去嗎?”草十郎在腦中描繪出一個女人的形象。


    “據說她會爬窗進屋,悉悉索索,就像蟑螂一樣——呀!”店長的平底鍋縱向攻擊在木乃美後腦勺炸裂開來。


    “臭小子,提醒過多少遍廚房禁止說這個詞,宰了你啊!”


    ——原來如此,城市裏充滿危險。


    草十郎再次感歎。


    “宰來宰去的傻不傻啊,一般來說這種詞語才該被禁止不是嗎!這裏是餐廳!哎,好像這個梗不好玩。”木乃美揉著發燙的腦袋銜著半邊眼淚小聲咒罵。


    “木乃美,你的頭沒事吧。”草十郎關切的問。


    “恩,不必


    擔心,不知為啥人人都說我特別結實,尤其是腦袋。總之,你在夜裏得格外小心。靜希這張臉一看就知道特別呆。”


    “多謝。對了,每年十個人算很多嗎?”


    “不知道,肯定不算少,但也不算太多吧。不過三咲的惡性案件比其他地方惡劣的,就是現在都沒找到犯人。”哈哈哈,木乃美朗聲笑道。他用笑聲切換了這個不吉利的話題,可惜草十郎未能接收他如此深邃的意圖。好心的忠告打了水漂。


    ——原來如此,這時候應該笑啊。


    草十郎真心感歎道。


    當天,回家途中。前後都沒人,住宅地隻有電燈照亮黑暗的路麵。


    草十郎突然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


    不可思議的動靜讓他扭過了頭。頭頂一陣被刺中似的衝擊,什麽東西啪的落在他腳下。真不走運,他皺起眉頭。原來是撞到電線杆的小鳥落到了自己的頭上,它理了理羽毛慌慌張張地飛走了。無論是鳥兒的下落、下落後、還是它慌慌張張飛走的那一幕。都不屬於他一直以來的常識之內。


    ——城市的人或許會把“被落下的鳥砸中”當成不幸、奇遇、不吉利的事情吧。


    草十郎點點頭,繼續走上了回家路。


    ——沒什麽,雖說對自己而言是從未有過的體驗,但這種事在城市裏肯定很常見。


    ◎ 其二-


    1-


    沐浴在夕陽中的洋館一片金燦燦,沒有了往日的陰鬱,屋外遍布的荊棘藤條也是紅彤彤的。天使的雲變得稀疏,和前幾天壓得人喘不過起來的積雨雲不同,黃昏暗淡的陽光從下方斜照著零星的雲朵,在天空中布下長長的陰影。


    “我回來了!有珠你回家了嗎?離開教會回來的時候,我從商店街帶了吃的回來!伊勢屋的煎餅,一起吃嗎?”被夕陽染紅的客廳裏響起充滿活力的聲音,青子像是遇到了什麽開心的事情一樣,臉上掛著美麗的笑容。五點剛過,身穿製服的青子神采奕奕地回到家中。在此之前,她已經完成了學生會的雜物盒每月一次與教會談判的工作。


    “……你回來了。看你的樣子應該很順利吧,青子。”迎接她的聲音從二樓傳出。與活力十足的青子正相反、仿佛是寂靜化身的少女走下了樓。


    “雖然也有刁難我,但很順利。我和他們說好了,我們的問題我們自己解決,不需要他們出手……這樣可以吧,有珠。”青子很正經的看向有珠。


    “……恩。雖然忙得腳不沾地,但那些人我不相信。和平時一樣,你隻負責事後處理就好。”有珠很信任青子,就像青子很依靠有珠一樣。


    “同意,要是信他們,說不定會從背後捅我們一刀呢。畢竟咱們倆都不是能一邊留心背後一邊專心做事的人。”


    “……我倒是可以做到。青子你隻是暫時沒那個閑心罷了。”


    “唔。”伴隨文雅的腳步,久遠寺有珠走下樓梯來到大廳。


    青子沒有忽略她在走樓梯的過程中瞥過一眼屋頂的窗玻璃。


    “玻璃髒了。”


    “這事我剛想找你說。等今天的課題結束……青子,身體怎麽樣?累了的話可以先休息休息。”


    “啊?別這樣,怪難受的。我沒什麽需要你擔心的,今天和平時沒什麽不一樣啊。我看起來就那麽累嗎?”沒錯,要說起來今天的校園生活可謂風順浪高。乍一看可謂一副普普通通的和平景象,但回想起來倒也有不少讓人頭疼的事情,一細想就叫人感覺精神疲憊。青子根本不想糾結那些,她不願把自己弄得更累。


    “……停,我不想回到這裏還為那些破事勞心費神。呃,今天的課題是初步暗示對吧?沒問題,立刻開始吧。我預感今天可以做得很順利。”尤其在憤怒和散發壓力的方麵。


    “加油。”青子給自己打完氣,向二樓走去,有珠卻沒有動的意思。“怎麽了,不是去有珠的房間練習嗎?”


    “——”身著禮服的少女點點頭,但臉上卻露出不滿的神色。


    “還有,伊勢屋的煎餅是今天新做的?”她注視著青子手中新鮮烤出的日式點心。


    “想現在吃?”青子拎起袋子晃了晃,有珠板著臉點頭。看她這幅模樣,青子喜笑顏開。


    於是她們決定先喝茶吃點心-


    2-


    傍晚,每天固定的有珠授課時間開始了。對於尚且隻是見習者的青子來說,久遠寺有珠除了是她的室友以外更是難得的教師。既然她判斷青子需要休息,那就隻能乖乖從命。授課用了兩個小時,隨後二人吃完各自準備好的晚餐,打算換個地方度過一天中最後的晚餐後時間。


    日光室在起居室隔壁、宅子的東側,從那裏能觀賞整個美麗的庭院。與豪華的起居室相比它分毫不差,同樣有著細致入微的設計和格調高雅的裝飾品。日光室裏布置有三把木質高腳椅,和一張紅木的桌子,是平時兩人一同喝茶時使用的,而另外還有兩套藤製桌椅,看上去要比木質的舒服一些,是有珠閑暇時,為了借用這裏的日光看書而準備的。


    日光室的三扇窗原本是可以打開的,可是因為常年沒有人修剪外麵的草坪,已經有半人高的雜草已經將日光室完全封死了,以至於就算坐在那裏也不會有什麽好心情了。


    “這樣看來,明年夏天會變成熱帶雨林。”因為居住者缺乏打掃意識,這裏已經被荒廢了。


    “哎有珠,就不能找專業打掃的人來嗎?”青子建議。


    “找的話說不定能找到,但需要時間。”有珠敷衍著室友的玩笑,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看見桌上的巧克力盒,她忽然楚楚可憐地皺起了眉。


    “怎……怎麽了,先說清楚,今天的失敗有一半得怪你。因為煎餅的緣故害我掉以輕心,之所以把暗示不小心變成陰炁彈(gando),我自己也明白有點攻擊性過強,不過……”青子趕忙大聲解釋,今天又失敗了,就算是有珠也不會繼續寬容大量了吧。


    “少了六個。”有珠沒有理會她的辯解。


    “啊?原本你指的是那個。”青子長舒了一口氣,原來不是因為自己的失敗,這下能安心了。青子好奇地看向巧克力盒。


    哪怕找遍全世界,也隻有在這個城市的這所洋館裏才能找到這種高級甜品。它的牌子似乎是“六便士之歌”,裏麵的巧克力做工精細,一個個弄得跟玻璃球一樣,光滑圓潤,很難想象是出自人手的產品。上麵還用各種幹果做成星星的形狀,將其擺成形狀,來區分每個巧克力代表的不同意義,青子是不太明白為何要把放到嘴裏嚼碎的東西做的這麽像藝術品。


    “對了,你剛才提到鏡子?那個現在已經從洋館模式改成三咲模式了吧。”為了不讓有珠在這盒巧克力上下太多的功夫,青子趕忙岔開話題。


    “對。這裏的管理會敷衍些,但我還是換成三咲市的了……因為從昨天開始天就陰了不少。雖然進度緩慢,但這裏確實在被逐漸包圍。”


    “包圍是指數量增加了嗎?”青子感到了緊張。


    “除了一名已經被抓到的,還有兩個可疑人員已被目擊。城市內一人,郊外森林二人。”


    “哈,你的目擊情報都沒錯。那麽,哪個比較麻煩?”


    “森林那邊的。正在想辦法捕捉,但貌似察覺到了我們的監視,總不願上鉤。”


    “是嗎。那今晚要設局嗎?”


    “今晚設局。”這對她而言是極其重要的項目,重大到甚至將她的人生改寫成了另一番模樣。絕非誇張,這相當於背上有洞降落傘做自由落體運動的決心和冒險精神,也是一場決


    定是否擁有適合資格的猜謎對決。青子講恐懼和迷茫連通紅茶一口氣咽下。自從在高校創立紀念日夜裏宣布“我已經決定了”以來,她已經幹淨利落的完成了身和心的轉換。


    有珠微微低頭,承認了室友的堅強。


    “……”室友的心態讓擁有相同目的的有珠感覺很可靠。不,與其說可靠,倒不如說高興。畢竟她花了一年,終於讓青子站上了自己所在的舞台。


    很奇妙,室友有著和自己相同的命運,但也是不容小覷的對手。二人永遠無法互相理解,總有一天她們會傾盡各自繼承的所有遺產來互相廝殺。但是,如果首先連對等都無法做到,就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現在,有珠對她的成長感到欣喜是正確的。


    “……不好意思,今天我一個人去足夠了。既然這麽有空,你不如多做做暗示的練習。公園也是你的責任範圍,需要你幹活的日子還長著。”


    “好好,我明白了。”青子喝幹紅茶站起身。


    “我聽你的,去做暗示練習啦。呃,第一課應該是‘輕盈、纖弱、巧妙、迅速,滴答刺刺趕緊趕緊’對嗎?”


    “……哈,應該是‘空氣的重量,胸口的顫抖。光在後,影在先。’一定要小心。你這樣一說,我反而不放心了。”有珠歎氣,對於青子的粗線條何時何地都不能掉以輕心。


    “是嗎是嗎,那我先告辭啦。”青子拈起一塊巧克力輕丟進嘴裏,心不在焉的站了起來準備繼續練習。


    “……”有珠沉默著目送青子揮著手離開日光室。她發了會兒呆,接著仿佛在責備室友隨意偷吃一般重重地合上了巧克力盒。鮮紅的盒蓋上,被燈光照的發亮的硬幣團非常漂亮。


    ——又被糊弄了。


    ◎ 其三


    “——早上好。


    確認現在是午前零點。


    自上次更新已過二十四小時。


    安全管理開始。行動記錄發送。


    再次確認周圍地形。


    大氣成分——


    氮,無異常。


    氧,無異常。


    氫,無異常。


    二氧化碳,無異常。


    第五假說要素——異常/異常/異常/有。


    周圍時空連續體中已確認到齟齬。


    判定遭遇第一種危險物。


    將知覺領域變更主觀→客觀。


    自律回路變更為預備電源;計測回路變更為主電源。


    視覺從紅外線計測變更為虛數線計測。


    ——完成。


    接下來開始記述戰鬥行為。


    主啊,請庇佑我。”


    三咲市多森林。雖然被推行了城市化,但郊外仍有大自然在靜靜呼吸。即便古老的樹木被伐斷,溫暖的腐葉土被開墾;即便總是好奇地歪著腦袋的小鳥們全部消失不見,擁有真正力量的綠色也依然頑強地活著。除非文明的光芒真能成長到足以侵蝕他們培養出的年月,否則他們將永遠占據那片神秘的領域。


    這裏的森林也屬於其中之一。它一直在郊外無人問津,就位於三咲町和三咲丘的交界處。


    現在它是無處可去的野獸們依賴生存的住所。每個地方城市都會有這麽一個地方,一個普通的不歸之森。


    ……high diddle diddle, the cat and the fiddle……


    冬季早已降臨在林中。寒風像刀子一樣刺痛肌膚,整個小腿都浸在冰雪的氣息裏。暴露在空氣中的臉頰被凍得僵硬,白色的呼吸轉瞬即逝。氣溫是一攝氏度。寒流浸透了整個森林的大地、樹木,以及野獸。濃密的霧靄遮蔽著視線,帶來潮濕寒冷的氣息,使人難以看清腳下、前方有什麽,或者會出現什麽。


    ……the cow jumped over the moon; the little dogughed……


    白晝的森林禁止人們進入,冬季的森林裏能令野獸們也都陷入沉睡。漂浮的夜色是亡靈的喘息。它吞沒月光,隱藏近在咫尺的懸崖,毀滅每一個迷途的可憐祭品。能聽見的隻有細微的風聲,以及河流的低語。這裏是毫無生氣的無窮黑暗。沒有野獸,更不該存在人類的氣息。


    但,有個黑衣人卻不合時宜的行走在這片黑暗中。如同在霧海中迷航的小船一般,那身影弱小而單薄。柔柔的腳步聲響起,輕盈平緩,穿過樹影幔帳的,毫無疑問是個年輕的人類少女。


    ……to see such craft, and the dish ran away with the spoon……


    “來了來了。”“在呢在呢!” “誰來了誰來了?”“誰和誰!”


    “肚子餓了嗎?”“肚子咕咕叫了!”


    “吃哪個?”“都吃掉!”


    “你吃左手。”“你吃右手!”


    “應該歡迎。”“應該感謝!”


    “‘終於來了個有趣的客人!’”


    “肚子和頸骨也要吃掉。”“得好好品嚐味道才行!”


    “——”樹影詭異地笑著。是幻覺,還是錯覺,又或者真實存在?逐漸接近的黑影伴隨少女的步伐愈發興奮起來。


    “走吧走吧。”“再往深處走,再往深處走!”


    “說起來,骰子做好準備了嗎?”“肚子滿滿的”“從一頭咬住!”


    “無所謂,但千萬記得不要投出六!”


    “——”少女輕輕挑眉。是因為她在懼怕這本不該聽見的聲音、本不存在的野獸嗎?——怎麽可能。緊閉的雙唇沒有一絲恐懼。少女的步伐源於她自己的意誌。如果恐懼,那麽她根本就不會前行。


    森林深處,少女清楚地發現了在夜色隱藏下的兩個人影。


    “看見了看見了。”


    “過來了過來了。”


    “放棄吧。”


    “你回不去了!”


    “明明已經警告你那麽多遍。”


    “誰讓你自己非要來這裏!”


    少女停下腳步,那兩人的動靜也戛然而止。小溪的涓涓細流,聽起來就像篝火的爆裂聲。緊接著,在不過腳踝深的小溪對岸,那兩個本不應存在於這城市,甚至本不屬於這森林的生物現身了。


    “今天有明事理的人在嗎?”少女平靜地問道。那兩個裂口男就像蝸牛一樣緩緩向她逼近。“……原來如此,隻是守墓的,工作隻有監視嗎。失敗了,早知這樣還不如托給青子。啊,不過——”


    其中一個裂口男停下了步子。另一個裂口男仿佛再也克製不住似的,作勢撲向少女。


    “對青子而言這負擔還太重。看你們的樣子,應該是能獨當一麵的魔術師了吧。”黑衣動了。少女的右手中,是一隻比夜色更黑的玻璃貓,一隻眼睛透著不祥的紅光。


    “……?”兩個裂口男頓時感覺到小小的警惕和莫名的畏懼。他們在這時候終於表達了自己的感情。


    “再見了,客人。送別隻是一瞬間,我向你們告別。”這句話令他們感到了刻骨的戰栗。


    玻璃貓的垂飾從少女的手中跌落,但那並不是被丟棄或者是扔掉之類的動作,而是某種儀式,或是某種暗示的動作。


    裂口男根本不擁有耳朵、嘴巴和大腦,所以也不需要語言。對他們而言,隻有“這個瞬間”才是一切。恐怖、期待對沒有心的他們來說僅僅是不可能發生的“未來”罷了。


    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預感到了,此時此刻,以及接下來


    ,將有一次令人汗毛倒立的奇跡將自己碾得粉碎。


    少女的腳下不知名的波動開始散發,輻射到了整個森林,這裏的一切都變成了她的世界,一種寂靜的律動不斷地蔓延開來。


    “來吧——來玩捉鬼遊戲吧,人偶。”白色的森林裏響起鍾聲般的歌謠,冰凍了森林的寒流在少女的聲音裏消逝。


    接著,夜之饗宴拉開了帷幕。


    “哎呀,真叫我好等!”


    “來吧——小紅帽登場了!”


    黑白相間的東西出現在了一左一右,像是存錢罐一樣的無機物守護在少女的身旁,毫無威懾力的造型讓這兩個怪人產生了疑慮。


    一名陷入瘋狂的裂口男撲向少女,另一個裂口男恐懼地逃向森林深處伺機而動。詭異的人影掀起水花,向著少女一躍而起,少女早就知道,這裂口男是剪刀,心是惡鬼,每當抓住小孩便會毫不留情地從軀幹位置將其一切為二。


    “半斤八兩。”少女低沉而平靜的呼喚。


    “包在我們身上!”


    “終於能出場啦,我跳!”


    蹦出的小豬就像活潑的皮球,約一米長的布偶在林間輾轉騰挪,越蹦越遠。


    麵對此等異樣,裂口男毫不猶豫地抬起雙臂。從長袖間露出的並非人類的手臂,而是刃長約五十公分的恐怖菜刀。這雙已經撕裂眾多獵物的手臂,在活蹦亂跳的小豬正麵揮下。


    “——!?”小豬身體被砍成兩半的同時,裂口男的手腳被不知名的寒氣冰凍了。從頭到尾一分為二的小豬化作巨大的鱷魚口,咬住了裂口男的手臂。那鱷魚口從手臂吞至肩膀,僅是這樣便剝奪了裂口男的全部自由。


    “——!”裂口男感到一陣恐怖。這不是小豬使魔,而是有著小豬外表的訂書機——裂口男在瞬間意識到了這點。


    “是半斤抓到了他!”


    “是八兩抓到了它!”


    “哎不過真可惜,主人沉默無情漠不關心。”


    “到頭來,誰的功勞都一樣!”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裂口男的氣息再三表達著“不可能”這一訊息。


    ——這是什麽,這是什麽,這是什麽。


    小豬會說話,這倒罷了;雙臂被吞沒至肩部,這也罷了;但那瞬間覆蓋森林的濃密的魔力波瀾,如此可怕,如此強大。


    但這些都不值得驚訝。罕見的使魔、獵奇的攻擊方式、天賦出類拔萃的魔力……這些他們並不陌生,因為他們的雇主也是此類怪人。


    然而——


    “怎麽辦怎麽辦,僵持到什麽時候?”


    “一隻手臂一條腿,連眨眼都是妄想!”


    “付賬很麻煩,可以的話還是給我點數吧!”


    可怕的對話,不管內容是怎麽的東西,他們的聒噪與站在它們之間的少女形成對比,這種鮮明的區別讓人不寒而栗。這是什麽,不是器物也不是生物。甚至連憑借魔術回路行動的創造生物都不是。


    明明被咬住的隻有雙臂,但全身都無法動彈。並不是被定身或衰弱的緣故。自己簡直就像書中的文字一般,有種再也去不了其他地方的感覺。對裂口男而言,這種奇異的體驗遠遠超過了諸多怪異。如此幻惑、迷魂、強製、冰結、屍蠟,到神話魔眼所引發的深度石化。他體驗過從藥物到魔術的諸多束縛,卻還是不知道將自己禁錮的是什麽東西——


    ——不對,不是這樣的。


    此刻將他束縛的,與血液、肌肉、氧、熱量等等擁有不同的法則。這種未知的束縛無法以任何規則來解釋。就連說出口也讓人毛骨悚然,仿佛它壓根不屬於這個世界。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broken down。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my fairdy……


    “唧——”利齒牢牢卡在左右肩口。這是他得到現在這副身體之後,第一次產生憤怒的感情。


    ——基準不是絕對。


    世上有無數神秘怪異的法則,而這些東西無視了他們的自負。


    “來吧,三天衰弱!”


    “六天溺亡!”


    “八年後隻剩可悲的骸骨!”


    “不過不過真抱歉,太麻煩了還是現在就殺死你吧!”


    “咯——!!”沒有嘴的生物發出了憤怒的吼叫。


    “咦?”


    “咦咦?”


    “真好用,還能把自己的手臂卸掉!”


    “哦哦,你是三國第一武士!”饒舌的小豬們落進了小溪裏。


    憤怒的聲音是裂口女破壞自己雙臂的炸裂聲。即便失去了雙臂,他仍向少女跑了過去。


    “……真沒用,等下需要好好教訓教訓。”少女嗤了一聲,自己的使魔沒有再第一時間解決目標,就意味著她要親自動手,盡管不會費多大的事,但少女還是會氣不過。隨著她口中的呤唱,森林的地麵開始顫抖,跟地震那種有頻率的幅動不太一樣,這種奇怪的震蕩是人為的有指向性的,預示著這裏講誕生一些不好的東西。


    把牽製住自己的怪物丟開,咧嘴男痛苦的呻吟著,他不打算就這麽離開,而且對方也沒有放過自己的意思。雖說沒有了切割獵物的雙臂,可他仍保留這最大的惡意——那就是能夠麻痹與自己對視者心髒的魔眼。


    他擁有能將心肌梗塞特化的魔術回路。雖然單純,但也正因此,在近身距離這招成了無法躲避的死亡散彈。


    “——?”但不幸的是,他隻有眼睛。


    巨大的壓強將其粉身碎骨,連毀掉自己的是什麽都沒有看清,魔眼的使用者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build it up with wood and y, wood and y, build it up with wood and y, my fairdy……


    直到最後,他都沒有發現少女的歌變了,到剛才為止,歌聲引發的大地震顫還隻是冰山一角。


    綠色的血管隆隆暴起,經曆了數百年歲月的幹涸皮膚,堅硬的連電鋸都隻能望而聲歎。額頭上有用各色顏料塗鴉而成的“emeth”字樣……隻是錯誤百出,那字樣也不過是約定俗成的點綴罷了。他就是橋之巨人,或者是falling down,也可以稱其為倫敦橋。那是得到諸多異形讚賞的四個奇跡最初的一步。


    “橋,剩下一個就拜托你了。”巨人回應了少女的話語,紮根地麵的綠色巨人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對天舉起左臂——


    “——”來看另一邊。


    戰鬥剛一打響邊落荒而逃的裂口男,此刻正在黑暗的林中奔走。記錄對手並記述事件,那是他賦予自己的使命。他在熟悉的森林中全力奔逃。出現意外之際一人留下對敵,另一人撤退並向雇主匯報,這就是他們的戰術。唯有逃跑能力得到特化的裂口男盡管身陷恐懼,卻堅信自己必將獲勝。在林中沒有任何生物能追上他。就連野狼也隻能勉強咬在他身後。他在地麵留下了一連串鳥爪形腳印。可能是製作者興趣使然,在行走被特化的情況下他的腳就會變成這樣。


    最高時速70公裏,裂口男以超越二足行走生物極限的速度飛奔在林中。


    他跑出幾公裏後確認了背後的安全。


    然而……


    “——?”當看清前方的軀體時,他見證了自己的死。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鵝媽媽的童謠從天邊響起,無數枝蔓從地麵伸展出來。橋梁形狀的怪異現象,就像一條巨大的手臂拔地而起,無視所有的物理極限,參天的巨像遮蔽的了視野中的一切,然後確立了自己應該敵對的目標,攜著颶風卷了過來,撕裂了他的身體。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my fairdy……


    最終報告。


    生還困難。


    解析困難。


    傳送困難。


    任務結束。


    啊,主啊,請庇佑我——


    裂口男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他理應是無敵的,在這樣一個窮鄉僻壤怎麽可能有這麽強大的存在,到底是誰,到底……攻擊自己的不是某個人,或者某種魔術,而是狀況,麵對狀況不管是怪異還是什麽都隻有等待、接受的份,於是裂口男不可思議的釋然了,他知道死從一開始就被決定了。


    “……看樣子結束了呢。辛苦你了,回來吧,橋。但願下次找個上檔次點的地方。”少女轉過身,將這森林作為工房的外敵已不複存在。他們究竟是善是惡、陷害了多少條性命,少女都毫不關心。她本身對人類社會就沒有什麽興趣,這就是純血的魔女的處世之道。


    “喂,我們呢!?我們呢!?在原地不斷的打著轉,兩隻黑色的豬喋喋不休的吵嚷著。”


    “手臂,他的手臂我們鬆不開!”


    “一直咬著我們根本動不了啊。”


    “真過分,小豬不會飛了就不管不顧了?”


    “下…下次我們一定努力!雖說出生以來每次都失敗!”


    “嗯,在壞掉之前至少想被表揚一次啊!”小豬們哼哼的叫著,蹦蹦跳跳的,沒有臉也做不出表情,隻有兩張停不下的嘴,除了煩人還是煩人。


    “……”少女歎了口氣向小溪走去,她摘下黑色手套,將纖細的手指浸到冰水裏。


    “說是千萬別投出六,但你們除了六根本投不出其他數字吧。”沒人回答她鬱悶的呢喃。先前聒噪的小豬消失的無影無蹤,少女手中隻有兩個黑色骰子。正當她打算開口詢問散落一地的殘骸,卻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掩住了嘴。


    “……沒能好好道別呢,我連名字都忘了問。”白皙的手指惋惜地輕撫嘴唇。少女再次歎了口氣,接著像到來時一樣,緩緩離開了黑暗的森林。


    ◎ 其四-


    1-


    鏡頭切換到不久前,日期是十二月初,閑話少敘,書歸正傳。


    時間是周六上午是第三節課後,還剩一節班會就能回家。2-c組學生靜希草十郎和木乃美芳助因為班主任山城和樹久不現身而想回家卻不得回,在這尷尬的狀態下,倆人站在陽台上眺望校園。其他同學也都在教室裏閑聊。


    草十郎他們的身邊還站著一起消磨時光的a班學生槻司鳶丸。三人無所事事的靠著陽台的欄杆,聊起了周末的安排。


    “木乃美繼續去bear打工嗎?”


    “白癡,誰大周日的去打工啊。明天嘛,和b班的女生們出去玩……本來是這麽打算的,但好像去不了了。”


    “恩,也就是說又被拒絕了?”


    “哇好直接,靜希你真行,這麽難堪的話你都能說的那麽順溜。”


    “每天看你小子那傻樣,呆子都能想到這一茬,你想去死沒問題,但拜托別教給阿草那些有的沒的。”


    “你是說殿下你自己嗎?要小心啊靜希,槻司這家夥腹黑的不得了。這家夥的腦子呢,怎麽說,就類似於扔垃圾處的貼紙,能用的和不能用的分得一清二楚。”


    “恩,這我明白——不過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鳶丸是怎麽看木乃美的呢?”


    “我想想。回收大型垃圾的時候如果不收錢豈不是虧大嗎?我認為國家免費回收大型垃圾的規定也是時候改改了。”鳶丸杵著下巴,認真的回答。


    “哈?你在胡扯什麽呢?舊衣箱之類也能賣好多錢好不好!像我這種可以隨時開封使用的男人,價值不就在於今後的轉手嗎?你想,便利店賣的一次性相機利潤不是很高?這是時代的流行終於追上了我消費文明的佐證。”


    “那也就是說木乃美打工。鳶丸呢?”


    “我的時代一定會到來!”


    “我有些私事。老爸那邊有客人叫我去接待一下,讓我帶他在街上轉轉。”


    “給我聽人說話,我說,我隻是陪妹妹而已,才不是去隔壁那家狗屁中華飯店幫忙呢。”


    “阿草呢,明天也打工嗎?”


    “不,明天一整天都有空,不過今天等會還得去遊樂園打工。”


    “哇,是魔鬼kitsynd?你真行啊,那裏的工作柔道部的家夥都撐不住。”


    “……不是吧,難道比貓黑的搬運工作還辛苦?”


    “呃,不是,還沒到那種程度。……山城那家夥真是慢的要死了,你看,旁邊b組的人都回家去了。”


    “是啊。真沒辦法,還是去叫他吧,不能讓阿草遲到。”槻司鳶丸費勁地從扶手上撐起身體。


    “叮~咚~鐺”巧的是,校內廣播仿佛算準這一刻似的響了起來。


    “2年c組的靜希草十郎,山城老師找你,請立刻前往職員室。重複一遍,2年c組的……”三人間充滿了尷尬的沉默。


    呆站了五秒左右,草十郎道別。另二人則留在了陽台上。


    “真是無聊死了,要是有人在操場上畫個神秘怪圈該多好。”全身放鬆的木乃美化身完全脫力人自言自語道。


    “對別人的妄想力抱有期待沒意義。想要刺激的話不如自己折騰點事出來。對了,就像公布分班結果那次,找蒼崎的茬是最快的。”鳶丸提出了一點都不好笑的玩笑。


    “哇,那是我的心理陰影!才不要!會長大亂鬥那個不叫有趣,叫恐怖!作為一名善良的男生,我隻期待有美少女轉學過來就夠了!恩,普通女生也沒什麽意思,最好是好萊塢製作人啦,英國歌星之類。”


    “你這算什麽總結。至少也得是火星公主之類的吧。”


    “另外,山城老師告知2年c組的各位同學,老師有事無法出席班會,請自行回家。結束。以上是廣播室的通知。”


    “……什麽意思這是,山城買了新車之後也太自由散漫了吧。再這樣下去,搞不好我的十元硬幣會貼在那輛新車上唱歌。”


    “往鑰匙孔裏塞口香糖就差不多了,當老師的薪水低的叫人不得不同情。”兩個惡友一邊抱怨一邊回到教室。對於被叫到職員室的友人,他倆不曾表露出半點擔憂。


    “我不明白。校規上不是說學生打工是可以允許的嗎?如果是學校公認的工作地點,反而應該作為社會實踐的一環進行推薦。”


    “話是沒錯,但他的問題在於工作太多。萬一他去了違反勞動基準法的地方工作,無論對學校還是他都不是好事吧。”-


    2-


    周六午餐前的職員室充滿了恐懼和不安,魔鬼學生會長和現代國語教師之間危機四伏。其他教師戰戰兢兢地向會議室轉移陣地。當山城終於發現情況不妙,職員室隻剩下他自己和學生會長蒼崎青子兩個人了。


    “……都逃了嗎


    。大家真過分,總把最可怕的活兒都推到我身上。”


    “我們繼續說事,老師。即便他打的工超出了學校允許的範圍,但那難道不是因為學校並沒能回應他的要求導致的嗎?”


    “我並不是說希望學校用獎學金補足他的住宿費,但‘在時間允許的範圍內盡量工作’的要求我認為可以考慮。如果校方懷疑工作地超出範圍,那就先把校規改成‘每個學生隻許打一份工’吧。”


    從學生會長平靜的語氣,山城老師無奈地讀到了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步的決心。其實事情本可以更單純地解決。叫來那個據說“打多份工”的學生問清情況,如果屬實就加以叮囑和指導,然後天下太平地去吃午飯——這是他原本的安排。但這事被正巧來到職員室的學生會長聽見,而後就被她揪住爭辯了起來。


    就山城本身而言,學生會長的意見很正常,那個學生的情況他也能理解。站在個人角度上,山城也想幫他,但他不過是個可悲的新任教師。他不能忽視副教頭的看法,並且盡管工資微薄,畢竟飯碗不能丟。


    “……我是有這心沒這力啊。是副教頭老師特意關照的,我想幫也幫不了。”


    “也就是說,隻要能達成共識就行了對吧?”


    “恩?”


    學生會長從包中取出一張紙。紙上的內容在今晨的教師會議上也有提及,是令所有教員頭疼的因素之一。


    “蒼崎同學,這個……”山城的臉色都變了。


    “沒錯,合田教會的誌願者參加申請書。本月申請者是零。身為虔誠的基督教徒,副教頭老師想必心情非常不好。聽說他一早還歎氣,說咱們學校的學生信仰不夠。”


    “……沒錯,不過我更想知道你是怎麽得知今早教師會議的內容的。”山城撓了撓頭,眼中卻透著愉快的光,剛才的憂鬱全然不見了。因為他的想法和學生會長正好吻合。


    “對兩方都有好處不是嗎?為教會服務雖然是義工活動,但也能實實在在的領到報酬,畢竟從形式上,那裏也是學校推薦的社會實踐點。這樣副教頭老師也能滿意,並且……”


    “如果這位申請者已經有了其他兼職,學校方麵認可的兼職數量就成了兩份。作為前例,這樣的結果很合適。”山城舉手表示認輸。


    很少有學生能在提出的問題的同時給出解決方案。之所以大家對這個女學生既害怕又依賴,也是出於她的這身氣度。


    “好,我朝這方向試試,祈禱成功吧。”


    “我不喜歡借別人之手。既然你願意用我的法子鑽空子,希望你能好好表現,山城老師。”學生會長冷酷的放話,聽上去可能是有鼓勵的意味在,可更多的是命令吧。


    “那告辭了。”學生會長鞠了躬,正要離開職員室。


    “等等,你也留下。我這就把靜希同學叫來,你能替我照顧一下嗎?”


    “——哈?”少女忽的眯起了冷酷的雙眼。她瞪向山城,用眼神告訴對方自己完全聽不懂他的話。


    “是這樣,參加者肯定越多越好,有蒼崎同學跟著我也能放心。”


    “請稍等,老師。”


    “廣播室?請幫我廣播一下,叫2年c組的靜希草十郎同學立刻到職員室來。拜托了”


    “我說老師…”


    “哎呀,這辦法真是萬全之策。沒想到同時還把最頭疼的事一起解決了,今天真走運。啊,不過蒼崎同學,你對他還真上心啊。怎麽,難不成你喜歡他那樣的?啊,廣播室,再加一句學生會長也在由衷期待他的到來——”


    “山城——”-


    3-


    翌日,心曠神怡的周日。草十郎在約定時間前兩個小時就醒了。隨後,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外出晨跑兼散步。本打算半小時就結束,結果知道過了僅一個小時就才發現時間緊迫,於是急匆匆回到家中。在對於該穿什麽出門思考許久之後,他最終選擇了學校製服。


    “上午十點,三咲中央公園東口集合。”昨天到職員室,蒼崎青子用強忍頭疼似的表情這樣說道,可能是感冒了。


    “不知道蒼崎的感冒有沒有好。”草十郎關注了錯誤的方向,還為錯誤的事情擔憂。話說回來,等待了約五分鍾後,學生會長準時在十點整出現了。


    “早啊,你總是那麽守時呢。”


    “——”


    “臉色不太好,不舒服嗎?”


    “不,我的身體好得很。”草十郎明白了,對方不需要他操心。


    “不過,蒼崎也穿製服啊。”


    “恩。這是學校安排的,當然得穿製服。”


    “——”草十郎頓覺肩頭一沉。從清早開始感覺到的莫名不安,就這樣無情的白費了。


    身著製服的男女走在休息日的站前。最初青子還會為他耐心介紹街景,但此刻卻停留在了最低限度的說明上。雖說原因之一是草十郎已經對這裏比較熟悉,但在說到某處飯店很好吃、趕時間的時候哪裏有近道、買自行車的話這裏的專賣店比站前商場更實惠之類的話題時,青子便會冷靜的設想這一幕在第三者眼中是什麽樣的情景。


    “換個話題。我可以問問具體的勞動內容嗎?”


    ——隻要參加教會的誌願服務,今後對你的兼職都能網開一麵。


    盡管草十郎在誘人的條件下把頭點得和雞啄米一般,但不出所料,他似乎沒有想過那會是些什麽樣的工作。


    “……恩,反正我也猜到會這樣。你是第一次去合田教會嗎?”表情稍微有些緩和了,至少比昨天見到她的時候要好得多。


    “其實我是第二次去教會。隻要走進罕見的建築物,裏麵的人就會免費發點心給我……”到底為什麽呢,草十郎認真的思考起來。他低頭沉思的樣子看起來頗有哲學家風範,不過八成是在考慮


    “第二次往後應該就要收錢了吧。”這類事情。


    “……一般來說,那個教會隻對孩子做這種事。”青子像在看著迷途羔羊一樣,歎了一口氣。


    “你在那裏見過什麽樣的人?神父,還是修女?”


    “我見到的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那應該是修女唯架。今天要是碰到她得道個謝……算了,沒必要。這是你自己的事,應該能應付得來。”青子擺了擺手。


    “?


    “那裏的工作很簡單,和在學校做的事情差不多。那個教會與其規模相比人數很少。”青子加快腳步向教會走去。


    怎麽感覺像奔赴敵營的魔鬼將軍,草十郎不安地皺起眉頭。


    合田教會曆史悠久,它遠離車站,是商務街和住宅地夾縫中建立的白色聖域。在青子的印象中,大約八年前這裏被改建了現在的模樣。對一個鄉下小鎮而言,教會的規模是在有點大。


    順帶一提,它旁邊是三咲市第一的綜合醫院。在青子看來,那裏是鎮上死人最多的地方,教會鑽空子在那種地方隔壁建樓實在讓人無法報以信任——不過知道她有這種想法的,隻有室友久遠寺有珠和教會的神父倆人。


    “蒼崎和這教會有什麽淵源嗎?”


    “我?我一點也沒有,甚至巴不得回到過去把曆史改掉不要讓它產生牽連,但我父親祖父和這裏交情不淺。小學時我被迫每天來這裏幫忙,簡直令人發指。”青子越說表情就變得越凶惡。麵對令她難以忘懷的心理陰影,她一把抓住它的胸口,豪爽地用一記背投讓它的腦袋親吻地麵,再往它毫無防備的軀幹狠狠補上幾腳——如果將心理陰影擬人化,這樣的報複行為青子可以輕輕鬆鬆坐上五組。


    總之回


    想起那段經曆讓她火冒三丈。


    “——”見青子情緒糟糕,草十郎感覺到了切身的危險。


    或許是教會上空聚集的烏鴉太過喧囂,一名身著修女服的女性從玄關正麵走了出來。她閉著眼睛,可並不是看不清東西,能夠筆直的向前走,其他行動上麵也很正常。


    “很抱歉,請問是哪位客人?本教會謝絕暴力團體相關人士,所以還請改日,或者對自身行徑懺悔並贖罪後再進來——”


    “我是蒼崎青子,修女唯架。”


    “啊,是青子,太讓我吃驚了,你已經很久沒在白天來過了。”


    “是啊,平時我總是夜裏被叫來和神父先生說話。和修女唯架你……沒想到,已經有將近一年沒好好聊過了。雖然以前也沒什麽機會。”


    “沒錯,你也長大了。真叫我失望,你的氣息竟然這樣毒辣,完全不像是個清純少女。”從表麵上看,二人正在和睦地交談。同樣作為旁觀者的草十郎完全沒能體會到空氣中的緊張感,隻覺得二人關係真好。


    “本月的誌願者是我和這個男生。為了親愛的合田教會,我會從十點到下午三點,一秒不差地為你們好好幹活。”話裏尖銳的刺絲毫沒有動搖修女,她還是笑容滿麵的應付著。


    “恩,看起來這世道也沒救了,不過還是得歡迎。神的家應該平等地對所有人開發。這段時間內,我就當你的為人毫不知情吧。”修女露出了優雅卻涼薄的微笑,遊刃有餘。且不說雙方的矛盾,得到勞動力這件事對她而言似乎很值得高興。修女名叫周瀨唯架,她向主動申請成為誌願者的草十郎道了謝。草十郎對她緊閉的雙眼甚是介意,但畢竟當著青子的麵,他沒有問出這個或許非常不禮貌的問題。


    “靜希是嗎,這名字和你的聲音一樣,很沉穩。”修女彬彬有禮的讚揚道。


    “多謝誇獎。”盡管名字得到讚揚,草十郎卻並沒有感覺多高興。


    修女的眉頭略微皺了一下。


    “很抱歉,看來你不喜歡被人用姓氏稱呼。那叫你草十郎,可以嗎?”


    “啊,沒有,哪種都可以。”草十郎有些不安。


    “那我就這樣稱呼啦……這種事真不好拿捏啊。”修女語氣平靜,但又透著一絲冷淡。她將二人引進教會內,雖然閉著雙眼,腳步卻分毫不差。


    “那,關於誌願者的工作。”


    “知道了。馬上就到聖誕節了,當然得趁早把最煩人的打掃幹完對嗎?沒問題,我最擅長這個。”說這話的不是青子而是草十郎。


    “……那麽請青子去廚房製作聖餅,靜希去外麵,幫忙打掃我們夠不到的地方。”


    “等一下,律架那家夥不在廚房?我可不想在這種地方遇見她。”


    “律架留下看家了,所以請不必在意。”


    “行行。”青子揮揮手,走向禮拜堂深處的小門,就像她先前說的,她很熟悉這個教會。


    “靜希請來這邊,首先得麻煩你到儲物室搬一下清掃工具。”被分給草十郎的工作並不需要什麽特殊技藝,隻是普通的擦窗而已。


    “把窗全擦好就行了嗎?”


    “濕擦和幹擦,完成後再噴一層保護膜。梯子高度夠嗎?”


    “好像差一點。”


    “那就能擦多少擦多少吧,拜托了。”簡單交代完之後,修女回到了教會。


    也不知她是對草十郎足夠信賴,還是原本性格使然。彼此都是第一次見麵的草十郎對此無法判斷,況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想明白。被獨自丟下的他並沒有泄氣,而是開始了擦窗的工作。


    今天的天氣並不能說是很好。


    雖說不到下雨的程度吧,但也看不到太陽。陰沉沉的天氣。


    坐在高高的梯子上,草十郎開始擦拭高度有5米左右的窗戶。


    肉體勞動對草十郎來說不是什麽痛苦的事。如果今天的天空在晴朗一些的話,那把今天稱作完美的假期也不為過-


    4-


    第三塊、第四塊……隨著工作的進展草十郎漸漸放鬆下來,開始邊吹口哨邊擦窗。盡管五米的高度讓他有些害怕,但同時也能看到不一樣的美景。他不經意間將目光投往城裏方向,頓時被從自己剛搬來時起就一直好奇的綠丘迷住了。


    “林子裏真的有人住啊……”那個山丘和數量遠離三咲町。那俯瞰不夜城的森林,從這裏看去就像異國的城塞。


    “咦,怎麽回事,小偷嗎?”草十郎在神遊的同時也沒停下手下的動作,忽然,隻聽見腳下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他低頭看去,隻見下頭站著一個乍看之下頗為和善,但又有些吊兒郎當的女性。


    “恩,但看著淡定的模樣也不像是怪盜,要說起來倒是更像那個,總愛爬煙囪把一些沒人要的玩具強塞給別人的聖者。哇……我不喜歡長胡子的……可這人怎麽看都像是個非法入侵者吧。”那女子不到三十歲,在寒風中連外套也不披一件,手裏也沒有包袋之類的東西。草十郎這時候還不明白,成年女性和包袋總是捆綁存在的。她連這規律都能忽略,足以凸顯自由奔放。


    或者也可以說,是缺根筋。


    “哇,我想到了。你是三咲高中那個來打工的男孩吧。了不起,現在的高中生真叫專業人員汗顏。”望著坐在梯子定點的草十郎,女子感動萬分地說。


    “好,那我也來幫忙!梯子還有麽?其他抹布呢?對了,既然這樣不如用水管衝窗戶算了,嘩的一下!雖然這做法不應該,但可以輕鬆很多吧。”女子笑的由衷的開心,她的笑容就像一顆會發光會自立行走的仙人掌,也就是說會給人平貼煩惱。和草十郎想象的一樣,女子沒等草十郎回答,就動手加入了擦窗的行列。


    “我剛從教會門前經過,就看到一個人影貼在窗上。我覺得好奇,心想大白天就敢偷東西的小偷也太豪放了吧,結果看到的卻是個正在認真勞動的可愛男孩,就像擦窗的專家一樣,專心的樣子很帥。換誰見了這一幕都會情不自禁地想幫忙啊,對吧?”女子邊擦拭草十郎隔壁的窗玻璃,邊興奮地和他說話。麵對這個無比怪異的女子,草十郎卻隻是一個勁地點頭對她的任何發言表示讚同。怎麽說呢,他的本能告訴他,這個女子和自己一樣,總被人迫使做這些枯燥繁瑣的工作。


    “你是教會的人嗎?”


    “我?不,我隻是個路過的。你啊也太客氣啦,商店街裏我見過你好多回了。”


    “不,我們沒見過吧?”


    “見過,你在魚達店裏打工對吧?光這個禮拜我就去過好幾次。我——呃,對了我叫花澤,你叫什麽?”女子說著說著低頭瞟了一眼花壇,露出爽朗的笑容。


    草十郎一如平常,畏畏縮縮地完成了自我介紹。


    “草十郎……恩,好名字,感覺很古風。名字裏帶數字顯得很有日本傳統的味道。你知道這裏的神父還有修女的名字嗎?詠利啦唯架啦,像外國人似的。”


    “詠利我不太清楚,但修女唯架是個漂亮的黑發女性啊。”


    “啊,你還沒見過神父呢。說道合田教會的美男子神父和美女姐妹那可叫一個出名……對了!”花澤敲了一下手,“我猜你才搬過來沒多久吧!而且我敢說你是一個人住的!”


    “是的……花澤小姐你真厲害,瞎猜都猜對。”草十郎應承道。


    “哪裏哪裏,請稱它為推理。這個城市裏的娛樂缺少魅力,才會讓你這種年紀的孩子專注於打工。想在這裏玩點什麽,打一份工的錢就夠了,況且你看起來也不是物質欲很強的那種人。也就是說,你打工是為了賺生


    活費?”花澤皺著眉點了點頭,“恩,學生得靠自己賺生活費和學費,這種情況實在不算得健全。”


    “哪裏,草十郎年紀輕輕倒是很上進呢。我念書的時候也是整天忙著打工,多少能明白你的辛苦。”很奇特的第一次見麵就非常熟絡的叫了陌生人的名字,這個人不隻是自來熟還是不懂得禮節之類繁瑣的東西。


    “真的嗎,花澤小姐以前也是一個人住?”


    “是啊,我不顧家人的反對去了國外留學。我在那個國家有朋友,住宿問題不用擔心,但夥食費總得自己掙吧。總之你別看我這樣,體力勞動我可是不怕的。校園生活和打工的日子回想起來都很愉快。”


    “——”草十郎又一個勁地點起頭來,他無法抑製心頭毫無節操地湧起的親近感。


    “嗬嗬嗬,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吧,魚達那邊還得承蒙你的關照。我這人雖然沒什麽本事,但要是遇到難處可以隨時來找我商量,我會在精神上支持你。”


    “非常感謝。那我這就問了,這個地方到底是做什麽的?”草十郎指向教會。


    “呃,啊?”花澤頓時愣了。


    她對於草十郎是個如假包換的鄉巴佬這件事並不知情,但天生的機敏,令她將這句話當成了草十郎的深度諷刺。


    “恩,這個嘛,我想說這裏管的是心靈的安全。不對,與其說安全不如說是鎧甲?填補心靈缺口的補丁?不過自己不好好鍛煉那教會也無能為力。對了,這裏還發放麵包和紅酒。”


    “免費的嗎?”


    “當然了,這裏不管有錢人。還有——對了,這個是最重要的一點,收入不用上稅。心靈安全這東西很難弄,但隻要能賣出去就是零風險高回報。”花澤並不明白草十郎隻是單純不知道教會這個東西的意義,而是以為他不喜歡這個地方。


    “……哈,不太明白,但遇到危險的時候可以躲到這裏來,對吧?”草十郎果然沒有聽懂這貼心多餘的解釋。


    “恩,不推薦你這樣做,最好還是每月來個一次,求個安心就夠了。”擦窗的聲音不停響起。兩個誌趣相投的人悠閑地吹著口哨,擦完了一塊又一塊教會的窗玻璃。


    “對了,我還有個問題。從這裏能看到那片森林,那是哪兒?”


    “森林?你指那座山上的森林嗎?”


    “是的,不過那個不能算是山,應該是山丘才對吧。”作為在鄉下長大的孩子,他的自尊不允許他稱呼那點高度的山丘為山。


    “是嗎?要爬上去還得費不少體力呢……好吧,叫它山丘或許確實更妥當些。”女子爽朗的笑臉略帶自虐的陰影。她是個容貌端莊的美女。草十郎這才發現當她撇去笑容後,表情便會瞬間變得涼薄而威嚴,甚至草十郎也能夠察覺到。


    “那確實是山丘。在那裏,從這裏可以看見類似煙囪的東西,那是什麽呢?”草十郎不會為這些事情故意避諱或者起疑心。


    “那就是煙囪,那片森林全部是私有地,裏麵建有一所洋館。不過,因為是私有地,所以當地人應該沒人進去過吧。那裏被稱作久遠寺邸的鬼屋,附近的居民都唯恐避之而不及,所以勸你也別靠近比較好。什麽有人在那林子裏遇難啦、有野狗出沒啦,不太平的傳聞從來沒斷過。”


    “野狗?城市裏也有野狗?”


    “多得是,教會後頭的空地裏也有不少。這裏的神父也是閑不住,總喂它們麵包,所以這裏都快成狗狗們的必經之地了。”


    “?”


    “總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個城市的規則就是不進那片森林。那裏原本就是私有地,擅自闖入的話會被人報警,然後給警察扣下受教育。那可就不好玩了。”


    ——原來如此。


    草十郎站在梯子上眺望遠處的煙囪。那小丘有一點點讓他聯想到故鄉的森林,所以他很好奇,但既然現在看來和自己毫無關係,他便繼續擦起了窗戶。在花澤的幫助下,擦窗工作順利結束了。倆人一同完成了這個簡單卻費事的工作。


    “好了,辛苦啦。恩,和剛才滿是塵土的窗戶完全不一樣了呢。接下來咱們找個茶館喝杯茶如何?算是對草十郎你的工作態度一表敬意,我請客——”


    “啊?你說什麽,花澤小——”


    “沒什麽,抱歉,我忽然想起來一件要緊事。我先告辭啦,回見~”忙著收拾梯子的草十郎回過頭,卻見女子如脫兔一般向大路跑去了。


    時間臨近三點,從花澤小姐提出幫忙已經過了三個多小時。


    “唔。”


    一開始花澤小姐看似漫無目的地散步,但因為幫忙擦窗消磨了那麽長時間。現在她一定是和提出幫忙那時一樣,臨時想起了什麽事情吧。


    “靜希同學,你在那邊嗎?”學生會長從教會一角探出頭來。


    “啊,抱歉打擾你了,不用理我,專心做事吧——”眼見草十郎正在收拾比自己格子還高的梯子,青子有些驚訝。但立刻,她就卷起袖子向草十郎走了過來。


    “?”比起青子突然出現,草十郎對於她走過來顯得更加詫異。青子沒有理會草十郎的反應,而是利索地指揮起來。


    “把梯子橫下來。我那下麵,你拿上麵。”她的言行顯得極為自然,所以沒等逞強說自己一個人也行,草十郎就把梯子放倒了。


    完成工作的二人從修女手中接過聊表心意的謝禮,爾後離開了教會。


    青子表示自己還有事要去站前,於是二人一起走了一段路。


    “話說你還真的挺能幹啊。”


    天色近黃昏。


    青子說出的這句台詞的目的,與其說是為了起個話頭,倒不如說是感慨。


    “是嗎。蒼崎能這樣說,我有點開心。”草十郎率真地微笑起來。其實從拿到錢的那一刻他就一直沒掩飾臉上的喜悅,也不知道在高興什麽。


    “對了,你在學校裏的問題多了去了,別太自以為是。優缺點還沒到能互相抵消的程度,現在還是負數呢。”


    “唔。一說學校的事,我就難過。”草十郎垂頭喪氣地回答。即使打工之路順暢,學校課業依然是個難題。且不說考試,每天的授課就不是能靠一朝一夕應付得來的。


    “蒼崎討厭成績差的人嗎?”


    “……應該這樣說,和腦筋不好的人說話容易累。但你根本不是腦筋好壞的問題,況且這和我本就沒有半點關係。幫你解決課業難題本身就是老師們的工作,而你的責任是回應他們。打工是沒錯,但回去也得記住好好預習。”


    “那是當然,這學校裏的人都是好人呢。”


    “是嗎,那就好——都是好人?”通過剛才的對話為什麽會得來這句回答,青子不解。或許這就是草十郎表達感謝的方式吧,她想。


    “——對了,我就是隨口一問,你的其他兼職都是什麽?”


    “位置的話,商店街的比較多,魚店啊花店之類。對了,昨天我去了鄰鎮的遊樂園打工。”校方認可的隻有三咲町的商業街,所以這答案在意料之內。


    除了最後那個與靜希草十郎完全無關的詞匯。


    “遊樂園……社木的!?”


    “對,把那裏不用的照片啊擺設分解之後搬出來,那個活兒確實挺累人的。”


    這次青子真的感覺草十郎很了不起了。


    搬運遊樂園裏麵用到的器械,嚴格說來那可不是學生能夠勝任的工作。


    “不過也不錯,我雖說就住在三咲町,但從沒去過kistynd。”青子望向鄰鎮的方向,從這裏隻能勉強看到摩天輪。夕陽映照


    下的圓形鋼筋骨架,像極了寂寞的墓標。


    “……這樣啊。是因為錢嗎?”


    “……”青子忽然笑著掩住了嘴。


    草十郎自知問得失禮,但不想戳到了她的笑點。


    “不,不是這樣的,隻是因為從它開園以來我壓根沒空去玩。如果是錢能解決的問題,我現在就去。”看——青子晃了晃裝有教會禮錢的信封。


    這個動作顯得很輕鬆,但見青子無論如何都絕口不提“打算去”,草十郎不解地皺起了眉。


    “既然這樣,以後找機會去不就行了?”


    “多謝,但這不現實啊。我猜你肯定沒發現,那裏已經倒閉了,到現在已經快兩年了吧。”


    “——什麽。”難怪一個客人都看不見,草十郎想通了。


    學生會長訝然之餘又顯得有些愉快。放到平時她肯定會詫異道“這種事還要等別人告訴你才明白嗎”,但在夕陽下,她的臉上卻似乎透著微笑-


    5-


    與蒼崎青子道別回到家裏天色已晚,草十郎埋頭於課業的預習中,沒多久就到了兼職的時間。


    山裏生活和城市生活有著千差萬別,最大的差別就是時間的用途。在這裏時間過得極快。將一點都沒記進腦子的參考書收拾整齊後,草十郎走進夜晚的小鎮以作一天的結束。跨過日期變更線,夜晚變得愈發沉寂。草十郎豎起大衣的衣領走上回家路,為脖子抵禦冬季寒冷空氣的侵襲。四周沒有出來覓食的狗,也沒有外出買東西的人。這附近唯一一家便利店隻開到晚上十一點,想來不會有居民為了買東西而出門。


    “——呼。”草十郎放鬆地做了個深呼吸。


    比星光更耀眼的藍色熒光燈照亮了這個沒有人氣、被人工建築物填充的陰暗街道。草十郎對這一切的一切並沒有特別介意,卻依然感到了不安。


    “……真丟人,怕黑不是很正常的事嗎。”沿背脊上竄的寒意讓他弓起了身子,嘴裏卻依舊在逞強。


    ……不要接近黑暗……


    ……不要走進沒人的地方……


    是因為這個,又或者僅僅因為這個,自己就顯得那麽不堪嗎?


    迄今為止,所有認識草十郎的人都給了他這樣一句忠告。


    “這話說了也沒用啊。”不要接近黑暗,這句話根本無法給他任何真實感。這裏根本沒有黑暗的地方。大路上就不必說了,就算是遠離站前喧囂的住宅地,也有點燈的光亮。


    怕歸怕,但怕的本質卻截然不同。或者應該說,這是因為最基本的規則不同所導致的。因果報應在這裏對一部分人有著特別優待。要說可怕,對此處規則的不明確,才是從小生長在鄉間的他更應害怕的東西。


    在山裏,當一個人打破規則,他將立刻受到懲罰。比如山間小道,要是有誰誤闖入野獸的勢力範圍,自然會遭到襲擊並受傷。對草十郎而言,所謂過錯就是如此立竿見影的概念。並不是說誰懲罰誰,而是一旦規則被打破,一個人犯下的錯誤便會立刻化為實際形式返還到他身上。


    城市在這方麵則顯得有些曖昧。


    所以,究竟什麽是正確,什麽才是錯誤,在得到致命的結果之前都是模糊的。


    “……但基礎應該不會變吧,大概。”隻是因果報應的效果有所延遲。打個比方,在草十郎的村子裏並沒有負責治安維持的人。


    城市雖然對人類很寬厚,卻有很多時刻準備著去懲罰那些打破規則的人。在山裏,罪與罰是同義詞,但城市卻將這一分為二,當一個人犯罪後,才有其他人去懲罰他。有些地方不能進,有些事情不該看。當這些規則被打破就會有人降下懲罰,這就是社會的規矩。所以——想在鎮上安然度日,最好的辦法就是莫管閑事。


    關心草十郎的人異口同聲提到的“不要接近”,是指“如果你這樣做了,誰都幫不了你”。


    “……糟糕,差點又走近道。”所以,哪怕再麻煩也不能為了繞近路回到近在眼前的公寓而爬人家的院牆。萬一那家人恰好沒睡報了警,那可就沒人能就得了他了。


    帶著如此扭曲的都市觀,靜希草十郎又風平浪靜地結束了一天的生活。


    沒能立刻入睡的他躺在地上透過窗戶眺望天空。那是他初到都市時最為戰栗的風景。無論是僅靠一個開關就能解決大部分問題的便利,還是僅僅互相記得長相的陌生人就住在隔壁的新鮮感,都在他眺望夜空的那一刻被拋到了腦後。


    “……竟然會有這樣的天空嗎?”自己下意識吐出了這句話。


    ——多麽昏暗的星光,多麽狹窄的天空。


    ——這裏的夜晚,看不見星星。


    自己能不能在這裏活下去,草十郎始終懷疑者,那一夜的不安還在心頭回響,久久不能散去,如鯁在喉,如有千層重雲的天空,陰沉壓抑。


    “——”


    他閉上眼睛。


    因打工和學習而疲憊的身體沒有理會這沒有男子氣概的煩惱,沉沉陷入了安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魔法使之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奈須蘑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奈須蘑菇並收藏魔法使之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