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過半,楚國西南壽雲山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但在這詭異的死寂之中,卻又孕育著一股股洶湧而湍急的暗流。


    原本屬於丹霞宗的火灶坊,成為了司幽宗弟子的聚集之地。


    甲字排院外,空置已久的廚倉與庖房中積滿了灰塵,灶台上偌大的鍋架早已是鏽跡斑斑。


    月華穿透殘破的窗柩靜靜流淌著,堆積在牆角的森白獸骨不時被蟲鼠踩踏,傳出咯吱咯吱的詭異聲響——在幽靜的深夜顯得極為清晰。


    潮腐的爛木、沉砌的菜油……混合著鐵鏽獨有的腥甜氣息,使人忍不住想要作嘔。


    夜風穿堂而過,拂動了懸在橫梁上的剔骨刀。


    它震顫著,蕩漾著,鋒利的寒刃劃破夜風,發出嗚咽聲響。


    如鏡般的鋒刃翻轉之間,映照出半張女人麵孔。


    ……


    ……


    謝藝涵瓊鼻微皺,收回了目光。


    她低語道:“得安排人手將這裏重新修繕,弟子們總不能餐餐都吃辟穀丹。”


    隱沒於陰影之中的男人緩步行至近前。


    “城裏妙膳居的菜品很不錯,可以直接將整個餐樓雇來司幽宗。”王騰思索應答。


    女子詫異回眸,調笑道:“你是自己想吃吧?”


    王騰咧嘴一笑,將身前的溫潤嬌軀緊攬入懷,在其精巧白皙的小耳上咬出血痕:“明日我去與柳盼商議此事。”


    謝藝涵無奈一笑,旋即掙脫丈夫的懷抱,與其一同回到了甲字一號院。


    身後陳舊的院門合攏,遮蔽神識的封塵陣開啟……


    兩人的神情逐漸變得凝重。


    王騰深深呼吸,目光凝望自己的妻子:“倒真可以在此地長居下去。”


    “這司幽宗竟還與長生劍派有關。”


    “那些雜役大多數都是來自長生劍派,分屬各坊但卻又不相識,顯然是經過挑選的。”


    謝藝涵輕輕頷首,美眸微凝。


    “能夠在長生劍派挑選弟子,趙慶背後之人底蘊極為深厚。”


    “除此之外……”


    “還有那些雜役口中的洛師姐,我早有耳聞。”


    “其人乃是長生劍派掌門唯一的親傳,早年便有傳言……洛纖凝金丹之後,會繼任長生劍掌門之位。”


    “如今,她也在這司幽宗!”


    王騰麵露疑惑,追問道:“洛纖凝?”


    “為何我不曾聽說過此人?”


    “藝涵你是從何處得知的這些……”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女子麵露嗔怒,狠狠瞪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這些楚國大宗之間的隱秘,自然是她當年被裴進圈養之時得知的,以裴進的修為和地位,總會比他們這些小修知道的多一些。


    謝藝涵上下審視丈夫的落寞神情,嬌柔身軀貼合,耳語道:“如今咱們靈石寬裕,我為夫君購一枚極品築基丹……”


    “薑掌櫃手裏便有一枚,是前些年在鬆山坊購下的,助力修士築基的功效高達七成。”


    眼見丈夫依舊煩悶,女子暗自抿唇俯身扯去自己的肩衣……


    王騰搖頭輕歎,將妻子攬入懷中笑道:“並非因為你之過往,隻是念起了嬌兒……”


    “這甲字院配有丹室,我陪你去煉丹。”


    ·


    夜風輕盈,穿過幽寂的甲字排院,趕赴之後的兩條長街,帶走了小雜役們的竊竊私語。


    丙字排院之中,大多是女修居住。


    其中半數來自鬆山坊血衣樓,另一半則是來自長生劍派。


    “昨夜酒宴的花費,總也得數千靈石吧?”


    “遠遠不止!”


    “也不知這司幽宗會給咱們多少月錢?”


    “放心便是,趙駐守絕不會虧待咱們。”


    “趙駐守?”


    “是誰?”


    來自長生劍的小雜役,顯然不知道什麽血衣駐守。


    有靚麗少女眉飛色舞,嬌聲道:“你們長生坊的華舒巷,總該知道吧?”


    “來此地之前我們就住在那邊,即便是長生坊遭受重創,華舒巷也沒有受到絲毫損傷。”


    “這些便是趙駐守安排下的。”


    “華舒巷!?”


    “這倒是聽輪值的師兄提起過,那附近有桃園禁製,很難被損毀,是長生坊最為昂貴的居宅。”


    “嗯!”


    “趙駐守便是……月宗主的丈夫!”


    言語之間,兩方女修漸漸涇渭分明。


    “曾掌櫃可是說了,日後我們安心為司幽做事,明年每人都能拿到一枚駐顏丹。”


    “你們掌櫃再厲害,還能比得過洛師姐!?”


    “噤聲!”


    “有人來了……”


    “胡言亂語!”


    一片嘈雜嬉鬧之中,剛剛步入丙字長街的青年漲紅了臉,低聲道:“葉師妹……我來看你了。”


    男子的言語很是溫柔,充滿磁性。


    使得整個丙字排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


    丁字一號院。


    沈墨,洛纖凝以及孔陽,三人盤膝而坐。


    他們身前有一道朦朧光幕……在夜空之下沉浮不定。


    光幕之中,趙紅檸正在對鏡梳妝,偶爾與他們搭話。


    女子傾身認真打量自己的煙眉,輕佻的笑語傳來:“我早就告訴你們,跟著趙慶總不會吃虧的。”


    洛纖凝明眸閃爍,疑惑道:“紅檸姐姐早就知曉趙慶與那位娘娘關係親近?”


    紅檸稍稍回眸,笑而不語。


    孔陽皺起了眉頭,仔細審視手中的零散玉簡,低語道:“你是何時得知的?”


    “早幾年,咱們跟著姬夢清嬈前往壽雲山之時。”


    光幕中的女子望了過來,美眸之中異彩連連,又道:“她與趙慶絕非師徒關係……”


    沈墨驀然抬頭,驚疑道:“是當年通過七情秘法感知到的?”


    “如若不是師徒……那又是什麽?”


    “這不可能!”


    洛纖凝低聲道:“那位前輩至少是化神之上的修為,而且跟腳極為深厚。”


    “甚至七百年前那位菩提行走,都與她相交莫逆。”


    “而趙慶隻是一個築基修士……”


    “她親口承認,自己是趙慶的師尊。”


    光幕蕩起漣漪。


    紅檸煙眉輕挑,絕美容顏上盡是玩味笑意:“你們被騙了唄。”


    “何至於大驚小怪?”


    孔陽依舊是難以置信,言語間還有些羨慕。


    “一個化神修士,怎麽可能與築基修士結成道侶?”


    是啊,怎麽可能……


    沈墨深以為然的點頭,表示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唯有洛纖凝咬唇不語,甚至感覺到了緊張……師尊也快要化神了。


    她回望紅檸滿是調笑的眸光,直接岔開話題。


    ……


    “癸卯年,春。”


    “趙慶曾到幻雨閣租借屋宅,丹霞城回馬巷三十六居,一月時間。”


    “同是癸卯年春,壽雲山第一次爆發獸潮。”


    洛纖凝放下了手中的玉簡,輕語道:“這說明,當時趙慶並不認識壽雲山中的這位娘娘。”


    孔陽麵露思索,從女子手中接過零碎玉簡,望向光幕之中的朦朧影像。


    “而一月之後,趙慶返回了丹霞宗。”


    “自此時起,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火灶坊雜役,逐漸開始嶄露頭角。”


    “丹霞宗宗籍有載,趙慶本就是打柴雜役,每日都會前往壽雲山……他與那位前輩結識,定是在癸卯年春無疑!”


    中州,碎星聖地,天香樓。


    紅檸款款邁步,掀開薄被倚在了鬆軟的床榻之上。


    她無奈望向房間中懸浮的光幕,疑惑道:“探尋這些有何意義?”


    孔陽神情振奮,急促道:“你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處!”


    “苗劍初到丹霞,也是在癸卯年春!”


    “而趙慶與苗劍相交莫逆,他們比鄰而居,趙慶曾以兄長之名為苗劍證婚。”


    “一晃十餘年,他們依舊未曾斷絕聯係。”


    “苗劍甚至是不惜拋頭露麵,將柳仙遺褪交給趙慶使用。”


    “而當年枯桃秘境之事,同樣與苗劍息息相關。”


    “秘境之內有沈俗乃是逐月劍主,秘境之外壽雲山截雲橫空!”


    “如若我所料不錯……”


    “這壽雲山上的娘娘,便是養劍之人!”


    洛纖凝瞬間變了臉色,蹙眉道:“苗劍還與我長生劍有一段恩怨。”


    “不如咱們走一趟萬象門?”


    “既然是幫,那便一幫到底。”


    “或許這位娘娘給我們每人百萬資源,也是存了這個意思,好讓我們暗中對苗劍照拂一二。”


    ……


    趙紅檸輕輕歎息,一時竟無言以對,隻覺得心力憔悴。


    她沉默良久之後,輕笑道:“乏了,改日再談。”


    眼前的光幕瞬息收攏,化作了半枚翡翠鴛玉,振翅而起融入了夜色之中。


    女子自軟榻上起身,緩緩關合了窗扇。


    她褪去靴襪之後,又以手帕輕拭朱唇,暗啐道:“莫不是癡傻?”


    ·


    夜色寂寥,星月如霜。


    小姨和姝月互相挽著藕臂,步下了壽雲山。


    偌大的宗門廣場之上,唯有兩道倩影越來越長。


    悠長綿延的石階盤旋著,隱入層林深處。


    隻不過當年形形色色的男女修士,如今已經不見了蹤影。


    嬌俏女子腳步輕盈,於石階之後尋了一處空地,回眸笑道:“咱們第一次相見之時,我便是立於此地,那天還下著雨。”


    姝月麵露回憶之色:“你腰間還掛了一枚香囊。”


    周曉怡輕笑頷首,攬過姝月纖腰梳理她的鬢發:“你穿了一件淺青水袍,就站在趙慶身邊。”


    女子明眸笑成了彎月:“是黛藍衣袍,隻不過洗褪色了。”


    “那咱家當年是挺苦的。”小姨恍然失笑。


    王姝月微微搖頭,如墨青絲隨風飄蕩:“夫君給買了很多新衣,隻是沒穿而已。”


    她暗暗咬牙:“當時我隻怕趙慶一個修行者,嫌棄我不知節儉。”


    兩人挽手步過空蕩的廣場,前往丹堂。


    “那後來呢?”


    “後來……”


    “後來隻怕趙慶修為精進,活的比我長。”


    周曉怡:???


    她詫異望向姝月,隻見女子眉眼間盡是悵然。


    “那時候天道殘片還沒有賦予我靈根。”


    “夫君一個小雜役,也接觸不到玉京那些奇異法門,誰曾想沒有靈根也能有機會修行……”


    “之後跟著趙慶到了回馬巷暫居,他總也不回家。”


    “但又對我無微不至……”


    “那時我年歲太淺,甚至想著跟他在獸潮下一起等死,也不枉人世走一遭。”


    女子望向丹堂諸多屋宅,轉而笑道:“就是這兒了。”


    “八十號丹室。”


    小姨美眸輕顫,以強橫的靈力破壞了丹室的禁製,推門而入。


    入目所見,僅有一座青石刻製的丹台。


    一張空蕩蕩的木桌,以及沒有被褥的床榻。


    窗柩之下,泛黃的粥桶崩出了裂痕,裏麵堆積了一層塵土。


    姝月緊隨其後,眸光在丹室之中一掃而過,笑道:“我也隻來過一次。”


    “趙慶那時候就讓清歡自己住在這邊,有時候會趁我睡著了偷偷過來陪她。”


    她隨手撿起了粥桶的木蓋,將其合上後暫時放在丹台上。


    小姨沒由頭的笑出聲來,輕語道:“你都睡著了,是如何發現的?”


    “夫君從來不騙我,直接問他就好了。”


    姝月取了兩顆夜明珠,又拿出一塊銅鏡,將不大的丹室照亮。


    周曉怡施了水法,兩人用絲帕認真的將整個房間清掃擦拭了一遍。


    這是清歡的洞房,她們打算等李清辭到了壽雲山,便讓趙慶和清歡在這裏過花燭之夜。


    丹堂的飛簷之上,大紅燈籠高高掛起,泛黃的窗紙被揭下,換上了嶄新窗花。


    小姨坐在丹室之中,將自己珍藏的各種妝飾皆盡取出,細心挑選著……


    唯有床榻上的被褥不是大紅,而是與她在上滁鎮時一般無二的胭色薄被。


    不知不覺間,兩人便待到了天亮。


    星月退卻,晨光熹微。


    自壽雲山撲來的輕盈春風,拂動滿院的紅燈籠。


    八十號丹室房門緊閉,其中彌漫著清甜微澀的香露氣息。


    被褥淩亂,小姨輕擁著姝月的嬌軀,在她耳邊笑道:“宗主,該起床了。”


    女子慵倦扯過被褥,撇嘴道:“沈墨他們都在,不去!”


    “那等我們前往冥殤州之時,你怎麽辦?”小姨如此調笑。


    姝月蹙眉低語:“要去多久?”


    “往返兩月便足夠了。”


    “你得陪著清歡,否則她怕是會傷心的。”


    ……


    丁字末號院。


    王騰早早的趕到了此地,找曾念可取了司幽宗籍,帶著柳盼去給弟子們排布任務。


    “丙一院,丙二院,將廚倉與庖房稍作打理。”


    “丙三院,丙四院,遊走丹霞故地,將此丹丸投入所有井中。”


    “丙五院,丙六院,前往壽雲山腰,將廢棄的符坊簡單規整。”


    “乙一院,乙二院,跟隨柳盼上山,伐柳。”


    “乙三院前往陸牛縣,請凡工磚石瓦匠來司幽長居。”


    “乙四院……”


    ·


    直到此刻,癡狂了一夜的顧清歡才沉沉睡去,雙手如同鐵枷般死死的環抱著趙慶。


    白發少女推開了房門,笑盈盈的俯身查看女子容顏,以蔥指輕抹她的唇角,隨口道:“你去賀陽山的時候,順著瀾江走一趟東海。”


    趙慶麵露疑惑:“去東海做什麽?”


    司禾輕輕踢動腳下的鎖鏈,把玩著清歡的雪足:“陸青的天傾劍,被我丟在了海裏。”


    “不過留了印記,我會催使太阿印指引你尋找。”


    趙慶:???


    既然這樣,那你之前為什麽又要丟掉?


    司禾感知到他的心念,閉口不答。


    轉而笑道:“主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隻管聽話就行。”


    “什麽時候你把我從壽雲山帶出去,這鏈子……”


    少女明眸之中閃過促狹,隨手將鎖鏈纏繞在了自己腳踝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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