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裏的咕咕鍾一開啟,鴿子便冒出來叫了十三聲。


    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隻因為我的生理時鍾有點亂。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時差問題吧,下午三點成田機場出發,在地球上空飛了十三個鍾頭,抵達巴黎時並非翌日淩晨四點,而是當日下午八點,總計有八個小時的時差。


    我以背抵著梁柱,行李箱就擺在腳邊。我右手邊的人也和我采取同樣的姿勢,她不像我有時差問題,雙眸的視線泛著咄咄逼人的活力,隻是她看起來比我更不悅。


    “太慢了!”


    呈現硬質美感的雙唇,簡短的吐露出一句話,理由在於原已安排人員來接機,到現在卻連半個人影也看不到。我開始同情起這個尚未謀麵、負責接機的人物,一旦他壞了藥師寺涼子的心情,此人將遭受不幸命運的眷顧。


    “對方也許出了什麽狀況吧。”


    我試著安撫,結果一如往常,隻有更助長受安撫人的壞心情。


    “一開始就根本不需要有人接機!巴黎我熟到不能再熟了,就跟警視總監辦公桌的內部一樣。”


    藥師寺涼子年僅二十七歲,卻已經官拜警視廳刑事部參事官,階級為警視。我是她的部屬,名叫泉田準一郎,階級為警部補,年紀三十三歲,我與生俱來的美德就是寬容與忍耐,自己這麽說自己似乎有點奇怪。啊、各位千萬別笑我。


    我的上司兼具女神的美貌與惡魔的個性,當她走在東京都千代田區的官廳街,四周會傳來一群畏畏縮縮的官僚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


    “看,她就是驅魔娘娘。”


    “櫻田門的黑玫瑰。”


    “霞之關(譯注:東京千代田區的一個地區,從櫻田門到虎之門一帶,日本眾多機構的所在地)的人形原子爐。”


    乍聽之下似乎被批評的很難堪,不過這些並非毫無根據的毀謗,就算把她推為警視廳有史以來的頭號問題人物,想必也不會有人站出來反對。


    涼子畢業於東京大學法學院,亦即世稱的career官僚,同時也是全亞洲最大的保全公司jaces的總裁千金。到此都還算好,問題在於她透過jaces組織的力量,掌握了官僚與政客的把柄又恐嚇上司,膽大包天恣意妄為。


    若要提到利欲熏心、在辦案現場排不上用處的career官僚要多少有多少,然而涼子以強硬手段所解決的各種難案怪案不計其數,她也因此成為眾人既厭惡又畏懼的存在,之所以稱呼她“驅魔娘娘”是取自“吸血鬼也會嚇得退避三舍”的含意。


    我甩了甩頭,對於自己目前身處於巴黎,幾乎抓不到一絲真實感。


    怪盜羅蘋(譯注:arsenelupln,法國推理小說家mauricelence作品裏的主角名)、名偵探馬格雷督察長(譯注:法國推理小說家gasonlerou的係列作品主角)、歌劇魅影(譯注:法國推理小說家gasonlerou的作品thephantomoftheopera)、基督山伯爵(譯注:法國小說家aleandredumas的作品letedemontegristo)、達達尼奧與三劍客(譯注:法國小說家aleanderdumas的作品lestroismousquetaires)……數不清的小說英雄四處穿梭於巴黎的街道。


    是不是應該把藥師寺涼子也算進去呢?這麽一來就要稱呼她英雌才對。


    涼子身穿軍服式大衣,衣襟圍著一條絲質領巾,我同樣穿著軍服式大衣,不過比起我來,她那件可是價值高出十倍以上的米蘭名牌服飾。在不知其真麵目的情況下,她的美貌與架勢十足的舉止,就連對於女性審美眼光相當挑剔的巴黎佬也為之傾倒,眼前已經有數名男子投以讚歎的注目禮。


    目前距離noei(聖誕節)尚有一星期的時間,這裏是位於巴黎東北方二十五公裏處的戴高樂機場,雖然我們在航廈內部,一旦有人進出大門,冷空氣仍會跟著鑽竄進來,足以令人想見外頭的天寒地凍。


    話又說回來,涼子的容貌擺在東京街頭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然而到了巴黎卻沒有任何不協調感。


    法國這個國家原本就很接近藥師寺涼子的行事風格。


    一九八五年,法國政府在南太平洋強行進行核爆之際,曾經暗中派遣地下工作人員爆破采取反對行動的環保團體船隻並殺害其成員,此舉自然遭到各國的同聲譴責,法國政府不僅無意道歉,甚至強調“錯在對方無視警告,擅自侵入領海。”


    手段狠毒又不加以反省,甚至擺出義正詞嚴、凜然大度的姿態,一路蒙混過關。即使我深知涼子的真麵目,也不曉得被騙過多少次、後悔過多少次。


    “大小姐。”


    耳邊傳來一句日語的稱謂,我一時之間分不清這個稱謂製的是誰,全因為我還處在時差調整不過來的窘態當中。不用想也知道對方一定是在叫涼子,她可是對日本舉足輕重的大企業的總裁千金。


    喊住涼子的男子畢恭畢敬的鞠躬行禮。


    “我是jaces歐洲總局的北岡,過去曾經與大小姐有過一麵之緣。”


    北岡大概比我小一、二歲,身高也比我略矮,不過以日本人來說算是標準身材。而提及他的長相,不論我再怎麽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他一定比我受女性歡迎。首先,他跟演藝人員一樣懂得裝扮自己,眉線生得好似特地描過一半,皮膚光滑亮麗。


    涼子盯著北岡,連眨了兩次眼。


    “啊,沒記錯的話,你是北岡伸行對吧?”


    “真是太榮幸了,想不到大小姐還記得我,請往這邊走。大小姐這次來到巴黎的迎接事宜已經準備就緒。”


    北岡連瞄也不瞄我一眼,徑自提起涼子的行李箱,以帶路的姿態往前走,於是“涼子大小姐”空著雙手,而我拎著自己的行李箱,緊跟在後。


    涼子覷著北岡的背影嘴裏咕噥著:“我想起來了,哼、不正經的家夥。”


    “你對他不滿意嗎?”


    涼子以高挺的鼻尖哼笑。


    “對於初次見麵的女性一開口就是:‘請問rlen跟debramarky那個牌子的女用襯衣比較好?’的男人,我沒興趣。”


    “哦,難怪。”


    “泉田,聽你這話,難不成你一開始就猜到了?”


    “隻要知道你的心情不好就能猜出一二。”


    烏雲一來,很快就會下雨。隻要明白這個邏輯,便可事前把雨傘準備好,我說這番話是基於這個意思,然而我那唯我獨尊的上司已徑自作了個她自認合理的解釋。


    “很好,不愧是我的忠臣,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你也覺得心情不好,我叫你往前衝,你就要勇往直前。”


    與其說是忠臣還不如說是忠狗,我很想提出異議,不過我現在懶得爭論,一切等抵達飯店,放下行李、衝個熱水澡之後再說。稍等一下!涼子究竟是預訂了哪家飯店?


    冷不防我定住腳步,剛才仿佛在機場熙來攘往的人群當中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麵孔,由於印象稍縱即逝,究竟是我的錯覺呢?抑或是電視明星偶然路過?我一時無法做下判斷。


    緊接著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名法國人,十之八九是法國人沒錯,總不可能直接去確認對方的國籍。


    對方是一個老人,隻見他佇立在原地,身體卻左右搖晃,頭頂已經禿了一片,戴著複古的銀框眼鏡,高領毛衣之外套了一件又髒又舊的大衣,腳邊擺著一隻看起來相當堅固的老舊旅行皮箱,不過這樣的裝扮並不值得大書特書。


    比較需要特別注意的得是站在老人肩上的一隻長毛小動物,外形很接近猿猴,事實上是什麽種類就不得而知了。它


    把自己的小臉湊向身為飼主的老人,看起來好像在親吻他。


    出國旅行可以攜帶寵物隨行嗎?我禁不住滿心的疑惑,猛一回過神來才發現涼子也已經停下了腳步,將視線投向老人,可見這名老人身上散發著不僅是我、同時也引起涼子抱以興趣的特質。


    “是不是爛醉的酒鬼啊?”


    北岡帶著興致缺缺的語氣對涼子說道,想他下一句肯定是:還是趕快走吧。隻不過就在他還來不及說出這一句之際——


    “啊啊、啊啊、啊啊……”


    老人口中擠出呻吟,我頓時升起緊張感。無論對方說的是日語或是法語,平常幾乎不太可能聽到如此充滿恐懼與絕望的聲調。


    “泉田!”


    涼子的語氣裏也透露著與我相近的緊張感,我拋下行李箱,原本打算丟到地上的,不料傳來一聲刺耳的慘叫,看來我是把行李箱砸到北岡的腳上了。


    北岡放開涼子的行李箱,抱住右大腿跳起痛苦的舞蹈。我多少有些同情他,但現在無暇向他道歉或解釋。涼子的高跟鞋跟已經摩擦出火花往前疾馳,我當然也不能落於人後。


    涼子與我穿梭於或呆站原地、或麵麵相覷的人群之間,不、正確來說,是我們推開並撞開了數人,涼子甚至表現出一副擋我者死的凶相。


    老人倒向地板,在地麵上撞出一記鈍響之際,肩上的動物並未隨之患難與共,它發出幾乎要挫平聽眾耳膜般令人不快的笑聲,然後輕盈的在半空翻滾一圈,以四肢著地。沒錯,它的確是在笑,那長相醜惡的令人作嘔,貌似鬆鼠,卻是肉食性的鬆鼠,原本就是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上的。


    涼子才伸出手臂,小怪物就立刻逃之夭夭,以近似瞬間移動的驚人速度跳上半空,消失在人群當中。


    我單膝跪在老人身旁,抓起對方的手腕測量脈搏。


    2


    “情況怎麽樣?泉田。”


    “很遺憾,他已經回天乏術了,而且有一點相當奇怪。”


    “怎麽說?”


    “恕我失禮了。”


    我麵向死者低聲說完,便輕搖著不幸老人的頭部,他的頭部顯得異常的輕,搖動時還發出聲響,是那種聽起來幹澀又空洞的喀拉喀拉聲。


    “他的耳內流出某種液體,這……不是血,應該是……腦漿。”


    涼子略顯遲疑的低喃數聲,調整呼吸之後換了個語氣說道:“那隻小怪物不是在親吻老人,而是把嘴巴貼近耳邊吸食腦髓。”


    我的時差問題早已被我拋諸於巴黎遙遠的夜空之外,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惡心的感覺從胃部直衝喉嚨,好不容易和著唾液吞咽下去,我卻無法克製暈眩感。算起來已經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每次隻要與涼子一起行動,百分之百準會遇上不合邏輯的離奇事件。


    此時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三名身穿製服的警官趨趕上前把涼子、我跟老人包圍起來,即使三人的體格完全不像,卻不約而同的蓄著胡子,這也算是一種流行嗎?


    涼子趾高氣揚的抬頭挺胸,帶著苛責的語氣以法語朝警官轟出連珠炮。原本準備盤問我們的警官們反而被搶去先機。從他們的表情看來,他們不單是受到涼子的美貌與氣勢所壓製,而且還被問及足以令他們驚慌失措的事情,隻見他們表情僵硬的聽著,隨即三人中的一人轉向剛剛跑來的方向折返回去。


    “我有點擔心,你該不會連到法國來也隨身攜帶手槍吧?”


    “你放心好了。”


    聽到這句話,無論誰都會以為涼子並未把手槍帶進法國境內,我也傻傻地信以為真,想不到涼子的回答還有下文。


    “我在巴黎這裏準備了一把,不必大費周章從日本帶過來,所以你大可以安心。”


    “會安心才怪!”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留在現場的兩名警官對我們投以迷惑與猜忌的目光,於是我壓低語氣。


    “你剛剛向那群警官說了些什麽?”


    “你在大學裏不是選修過法語當作第二外語嗎?”


    “你因該很明白日本語學教育的現況,參加托福考試測驗的一百六十五個國家之中,日本的程度是排名第一百五十名。”


    我憑借著半生不熟的印象,把責任推卸給製度,涼子並未對此表示任何意見。兩名警官目光銳利的盯著我們,明白他們不可能聽得懂日語,所以我們也放心地聊著。


    “我叫他們去找迪鮑爾警視長,他是巴黎司法警察局的副局長。”


    巴黎司法警察局若以日本的製度來說,相當於巴黎警視廳刑事部,對於我們而言,形同異國的同業。


    “你認識這麽了不起的大官啊?”


    “大官”這句話似乎是激起了涼子愛挖苦人的本性。


    “你應該很清楚才對,他就是我待在國際刑事警察組織的那個時候,膽敢偷摸我屁股,還以為可以若無其事的活到今天的色老頭。”


    “原來如此……”


    我點頭稱是。我聽說過有一個與其說是勇氣十足、還不如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官”竟敢偷摸涼子的尊臀,結果吃了一記鐵砂掌,整個人一頭撞向玻璃窗,當時還不知道這個出盡洋相的人物是何許人也,原來就是迪鮑爾警視長。


    終於,剛才離開的警官回來了,隻見他麵上露出鄭重其事的表情向涼子通報了幾句。


    “對方答應見麵了,我麽走吧!”


    於是涼子與我便前往位於奧菲布魯河畔的巴黎司法警察局。


    ※※※


    ……這一切的開端全起源於涼子決定到法國出差這件事情。距離現在大約兩個星期前,季節從晚秋邁入初冬,天氣逐漸轉為寒冷的十二月上旬。


    那一天,差點遲到的我快步跑衝向自己的上班地點——警視廳大樓。因為剛出門,就被警員宿舍的管理員神琦警部夫人逮個正著。先是說我前天拿出門丟棄的可燃垃圾裏混雜了不可燃垃圾,又說我在節日裏沒有掛國旗,代表我缺乏身為日本人的自覺雲雲,就這樣叨叨絮絮的大加數落了我一番。


    “是是,明年的五月五日我會努力記得懸掛鯉魚旗,至少比太陽旗的曆史來的更久遠,更能代表傳統文化。”


    我會講出這番話大概是受到了上司的不良影響吧。以背部抵擋著神琦夫人金屬般的叫嚷,我奔向地下鐵有樂町線的車站,神琦夫人受不了她丈夫到處拈花惹草的毛病,這件事全宿舍的人都知道,隻有一個人除外,那就是她丈夫。不過抱歉,我實在沒空理會這種八卦。


    我在尖峰時間的地下鐵鍛煉耐力,經過二十分鍾之後便抵達櫻田門車站。走進位於警視廳大樓六樓的刑事部參事官室,把報紙攤在桌上的丸岡警部望向我,露出一個意有所指的笑容。


    “哎呀呀,居然在這個大好日子差點遲到,泉田你的運氣不好哦。”


    “是不是有什麽好消息?”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這樣啊,那你聽好囉。驅魔娘娘準備到巴黎出差,在法國待兩星期。”


    丸岡警部比涼子年長三十歲,當她本人不在場時,不加敬稱直呼名號應該不為過吧。


    “哦,巴黎嗎?”


    我做了一個毫無創意的驚訝方式,丸岡警部則開始有條不紊的向我說明。


    巴黎第一大學“索爾本”(譯注sorbonne,原為中世紀法國的神學生宿舍,1808年並入巴黎大學,現在成為文學院、理學院與古文學校的總稱)稱號赫赫有名。其中設置了“犯罪科學、法律問題”學係,此外在巴黎第二大學也有“推理學係”,這兩個學係共同招收世界各國的犯罪搜查官,由他們擔任實習課程的講師,雀屏中選成為


    我國日本犯罪搜查官的正是藥師寺涼子警視。


    究竟是誰選的啊,到時出了什麽事我可不負責。


    我反射性的做下判斷,不過仔細想想,這也沒生麽好奇怪的。


    藥師寺涼子精通英語跟法語,曾經派駐國際刑事警察組織,在法國居留兩年之久。麵對法籍學生講解犯罪搜查的課程對她來說應該輕而易舉,雖然在個性語言行方麵有著諸多問題,但才能與實績確實卓越出眾。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涼子要到巴黎兩星期。她不在的這段期間,我就可以暫時卸下貼身保鏢的職務,等於多出兩星期的休假,由心理層麵來看,這可是好處多多的兩星期。


    “謝謝您告訴我這個好消息。”


    “做決定的又不是我,不過總之先向你說聲恭喜了,驅魔娘娘想必會在巴黎暢遊一番,正好你們兩人都能休息一下。”


    舉雙手讚成!這回到了巴黎,涼子就可以好好運用她多到不能再多的巨款。


    涼子五年前收到網路搜尋服務公司麵額高達五百萬日元的股票,據說是她父親為了祝賀她大學畢業所贈送給她的禮物。到了今年,那家公司的股票上市,麵額五萬日元居然飆到了六千萬日元的價格,等於是一千二百倍。意即涼子獲得了六十億日元的收入,加上股市交易之抽取一成的稅金,因此這筆巨款幾乎是原封不動的留在涼子手邊。


    家境一向富裕的涼子從此變得更加富有,真不知道這應該說她幸運呢?還是老天爺不公平?或許連司掌命運的神祗也有把柄落在涼子手上。


    3


    “勝者為王”


    牆壁上貼了一張字體偌大的書法,我打開一旁的房門,走進涼子的辦公室。


    “你今天來晚了。”


    “很抱歉,請問有什麽事嗎?”


    我盡可能盡可能的和顏悅色,因為接下來有兩星期的自由與安逸在等著我。為了讓涼子心甘情願到海外散心,努力取悅上司是身為芝麻綠豆官必須具備的小聰明。


    “當然是有事才會找你。”


    “就算沒事你還不是照常使喚我。”


    我不做以上不要命的發言,繼續保持畢恭畢敬的態度。


    “您說得對,那您找我有何貴幹呢?”


    “你今天心情好想特別好。”


    “看得出來嗎?大概是身體律動提升的關係。”


    “嗯,那麽這次你會高高興興的跟我去巴黎吧?不要告訴我冬天的巴黎又冷又黑不想去。”


    刹時,舞台為之一暗。


    我的腳底重重踩在地上,好不容易打破長達五秒半的沉默。


    “我也必須去巴黎嗎?”


    “這還用問。”


    “怎麽不能問,奉命到巴黎出差的是你吧,為什麽我也必須跟到巴黎?”


    “你現在是什麽職稱?”


    “警視廳刑事部參事官貼身護衛。”


    “參事官指的是誰?”


    “你。”


    “沒錯,你很清楚不是嗎?也就是說,你是我的附屬品。”


    “附屬品……!?”


    “對!所以我到巴黎,你也得跟到巴黎,我到冥王星,你也得跟到冥王星,我到地底王國,你就必須跟到地底王國。”


    等一下,警視廳的犯罪搜查官怎麽會跑到冥王星或地底王國!?


    “事情就是這樣。你趕快去準備旅行用品,下午準你請假。”


    “太突然了吧……我又沒說要去巴黎。”


    “你不想去巴黎嗎?”


    “有機會的話當然想去。”


    “現在不就是大好良機嗎?而且費用全部由警視廳負擔,以出差之名花用公費,這正是在日本當公務員的意義所在。”


    我愕然望著涼子。


    “你不是富婆嗎?為什麽還會想要花用公費?”


    “我們不用,就會被其他腐敗官僚濫用,這就是理由,我沒說錯吧?”


    “請不要用‘我們’這個說法,就因為你總是使用第一人稱複數形式,我才老是被當成共犯。”


    此時傳來一陣遲疑的敲門聲,丸岡警部走了進來。


    “打擾了,參事官,刑事部長要泉田警部補直接去見他。”


    “泉田你去吧,讓對方多等一下也無所謂。”


    三分鍾後,我敲著刑事部長室的房門,我已經有好幾次被喊到這個辦公室來了。


    一旦部屬出錯,直屬上司往往會被自己的頂頭上司叫去叱責一番,這種事情在民間企業或者公家機關已是家常便飯,可是當上司出錯,被上司的頂頭上司傳喚的部屬……我看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了,至少在北半球前所未聞。


    刑事部長一見到我便堆起露骨的假笑,那是career有求於noncareer時所擺出的特有表情,據我所知,已經有好幾個noncareer搜查官被這個表情所騙而自掘墳墓。


    “你辛苦了,這個雖然不多,卻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就拿到巴黎去吃點好的吧。”


    見到遞上來的一包錢,我頓時恍然大悟。


    “謝謝您的好意,我不能接受,因為我不準備去巴黎。”


    “別這麽說。你可以用公費到法國玩兩星期,而且還有絕色美女同行,你是何等幸運啊,大家一定都很羨慕你。”


    “這是錯的。”


    我不管這句話的文法是否正確,不過當我冷漠的丟出這句話之際,刑事部長的雙眼掠過一絲憤怒與狼狽,顯然他對於我的態度相當反感,然而站在部長的立場,他決定以苦笑敷衍過去。


    “哈、哈、哈、一點都沒有錯!連我也很羨慕你!”


    “怎麽可能!”


    “你這個人疑心病真重!我說的是真的!可以的話我還想代替你!”


    部長吊起眉梢吼道,接著張大嘴巴,表情整個凍結。當然,我並沒有聽漏高層警察官僚的失言。


    “那真是太好了,我們就來交換,我會乖乖留在東京看守,請部長去巴黎吧。”


    刑事部長總算閉上了嘴,以陰慘的目光瞪視我,我則不以為然。被驅魔娘娘那樣的小女孩逮到小辮子,因而決定“敬女神而遠之”的這群官僚有什麽好怕的。


    隻見刑事部長以厚舌舔著下唇。


    “你聽好了,泉田警部補。”


    部長的語氣聽起來很鄭重,但更像是故意裝出來的。


    “你一個人的犧牲,可以讓警視廳所有人獲得兩星期的自由與安逸。雖然隻有兩星期,卻如同鑽石般的珍貴,難道你就那麽吝於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嗎?原來你是這麽自私自利的人,我真是看錯你了!”


    “我說啊……”


    “你什麽都不要說了!我對你太失望了!如此一來就不能期待你主動答應,隻有動用職務的命令權,我現在命令你去巴黎!非去不可!不然我就把你貶到南鳥島分局!”


    重點是,我必須在巴黎跟南鳥島分局這兩者之間選擇其一就對了。沒辦法,區區警部補哪有可能進一步反抗刑事部長,涼子以前總會在大官麵前袒護我,這次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麽藥,反過來跟刑事部長站在同一陣線,硬逼我在巴黎跟南鳥島分局之間作選擇,至少相較起冥王星或地底王國,巴黎還算是滿不錯的地方(應該吧)。得知我即將與涼子同行,警視廳相關人士有半數對我抱以同情,剩下半數隻差沒有說出“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們把我視為“驅魔娘娘的爪牙與共犯”。至於丸岡警部則帶著感慨萬千的表情拍拍我的肩頭,但他並沒有說出“要不要我來代替你?”這句話,公務員的世界就是如此。


    越過北半球半圈的飛行旅行以後應該有機會提到,不過在此先以飛


    機平安抵達做結論。


    抵達戴高樂機場之際,我擔心一件事,那就是入境審查。


    世界各國的外國人入境審查均是采用英語,然而法國的作風偏向文化國粹主義,一旦對方以法語滔滔不絕問個不停,就算隻用“是”“不是”來回答,我也沒有什麽信心。


    想歸想,我的杞人憂天已經結束了,一位看起來跟大學生一樣年輕的入境審查官一語不發的接過我遞出的護照,然後一語不發的交還給我。


    “jaces歐洲分公司會派人來接機,我早跟他們說不必來也沒關係。”


    涼子說道,然後帶著充滿自信的的腳步,踩著響亮的高跟鞋跟走了出去,我則雙手提著行李尾隨在後……


    4


    對於身為法國高層警察官僚的安東華諾·迪鮑爾而言,他有生以來最倒黴的一件事,就是與涼子·藥師寺同時期派駐在國際刑事警察組織。


    當眼前有一個被緊身裙包住、堪稱世間少有的漂亮臀部出現,一時神誌不清才會不知不覺地伸出手。說好聽點,是欲念驅逐了理性,盡管他的行為不可取,然而他已經受到了比他的罪行更嚴重的懲罰,多少可以獲取一點同情才對。手掌瞬間的觸感換來了需要一星期才得以痊愈的傷勢,同時還必須背負一輩子的悔恨。


    迪鮑爾的年齡約在四十五歲左右,黑褐的發色再配上複古的黑框眼鏡,十足合乎知識分子的形象。憑他的條件,身邊應該不乏女人才對,根本不需要偷摸地上最危險女人的尊臀,由此可見任何精英份子都難免會有鬼迷心竅的時候。


    如果要形容的話,迪鮑爾警視長的表情看起來就好像是背了高額債務、牙齒隱隱作痛的模樣。隻見他若無其事的將視線從涼子身上移開,並請涼子坐上辦公桌旁的椅子。涼子不帶一毫克的顧慮,仰著身蹺起雙腿,她已經脫掉了大衣,從迷你裙下延伸出來的罪孽深重的完美腿線畢露無遺。那脫掉的大衣是由誰捧著?不用說當然就是我了。


    我站在涼子座位的後方,手上掛著兩人份的大衣,豎耳傾聽日法兩國高階搜查官之間的對話,接著聽到涼子說了某句話:


    “msne”


    雖然我的法文隻有半調子程度,不過我對這個單詞還有印象,意思沒記錯的話就是“有點邪惡的”。這不是個好聽的字,不過從涼子口中說出來卻有著優美的抑揚頓挫。傷腦筋,連聲音都這麽有磁性,無怪乎犧牲者一個接著一個出現。


    迪鮑爾先生瞄了我兩、三次,好像有意與我直接交談,可惜他完全不懂日語,如果不透過涼子,要跟我談話是不可能的事。”


    無論法國、日本、美國,搜查官的辦公室都大同小異,單調又製式,不過藥師寺涼子那清一色的洛可可樣式的辦公室除外。我一邊觀察著室內,順便思索著出現在機場的怪物,可是結論怎麽也找不到。


    最後迪鮑爾警視長大咧咧的攤開雙手,涼子便以緩慢輕柔的動作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已經談完了,走吧,泉田,灰姑娘解除魔法的時間到了。”


    “要走了?”


    “有任何情況他們會隨時通報,別人對我們這麽親切,我們當然恭敬不如從命。”


    法國是近代民主國家,同時也具有警察國家的一麵,舉例來說,外國人若是不隨身攜帶護照,遭到逮捕再怎麽怨天尤人也無濟於事。這次碰上離奇殺人現場,還能夠如此輕鬆,想必是藥師寺涼子的力量吧。關上門扉之際,我看見迪鮑爾警視長交叉著雙手坐在桌上,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來到走廊,我想起有件事必須詢問涼子。


    “對了,我們要住那家飯店?”


    “飯店?”


    “應該事先預約好了吧。”


    涼子以她獨有的口氣回答我的問題。


    “你在胡說什麽啊?住自己的公寓不需要預約吧。”


    說得也對,涼子是有錢人,在巴黎市區擁有自己的公寓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我可不是有錢人,必須找個便宜的旅館才行,不曉得附近有沒有服務日本遊客的觀光詢問處?涼子抬眼望向我疑惑的臉。


    “看來你是誤會我了。”


    突然被這麽一說我反而不知所措,我當然不可能完全了解涼子的一切,可是涼子在這個時候是這麽說究竟用意何在?”


    “你一定以為我是個滿不在乎的把部屬丟在異國城市街道上的冷酷上司吧,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你也一起來我公寓住。”


    “我覺得不太方便……”


    “不要再囉哩叭唆了,你就住客房,這是上司的命令!”


    客房啊,應該是“傭人房”才對吧?不過總比在冬天深夜的異國城市裏四處打探住處要來的好太多了。


    “謝謝你提供住處給我。”


    “很好,一開始坦誠一點不就好了。像你這種老是不肯接受上司好意的部下,我看在警視廳還找不到第二個。”


    我們兩人通過站在走廊上的兩名警官麵前。


    兩名警官直盯著我們,一邊竊竊私語。即使他們的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我卻完全明白他們談話的內容,甚至不必特地寫出來。


    我們在走廊上繼續走著。


    走廊很寬敞,天花板很高,燈光很昏暗,整體感覺灰蒙蒙一片,比東京的警視廳更為老舊;然而從窗口可以俯瞰中庭,充滿了休閑情調,模擬吉爾·馬格雷警視辦公室的房間想必就在這棟建築的某處。


    走下暖氣效果很差的階梯,前往出入口的拱門,就看到默默以麵紙擤著鼻子的北岡。他一見到涼子,頓時猶豫著該不該把麵紙丟掉,下一刻隨即塞進大衣的口袋裏。


    “大小姐,這次真是禍從天降啊!接送的車子已經到了,請上車,行李也一並放進車廂了。”


    北岡依舊把我當成靜物一樣不理不睬,隻朝涼子一個人鞠躬哈腰,忙不迭地準備帶領涼子前往停車場,涼子則以十分平靜的語氣說道:“北岡,剛才在機場時,雖然我什麽也沒說……”


    “啊,大小姐有事吩咐嗎?”


    涼子單手指著我。


    “這一位是泉田警部補,為了我甚至不惜犧牲性命、出賣靈魂的忠誠部屬,希望你不要故意無視他的存在,保持紳士風度向他打聲招呼吧。”


    涼子的介紹方式並不正確,不過我明白她是想替我做麵子。北岡看向我,目光露骨的打量著我,我想這個動作早在機場碰麵時就做過了,現在則是對我表明立場,意思是像你這種非精英份子,我根本不放在眼裏。


    “你好,泉田先生,謝謝你照顧大小姐。”


    當他伸出手時,心裏想著的大概就是要怎麽除掉我吧。不過我並非好戰之人,不至於把對方伸過來的手撥開,所以我嘴上掛著“你好”之類的句子,回握對方的手。


    涼子帶著若有所思的目光凝視著我們寒暄的情景,然後高跟鞋跟踩著清脆的步伐走向車子,兩個男人尾隨在她身後,北岡急著搶在我前頭,於是我禮讓他,不想與他相爭。


    本來我還有點擔心,幸好我的行李箱也和涼子的行李同樣好好的收進了後車廂裏,阿爾及利亞籍的司機抓著方向盤,涼子與我坐在後座,北岡則心不甘清不願的坐進副駕駛座,車子在深夜的街道上駛向十六區。


    姑且不論大都市圈,據說原本巴黎市區的麵積有一〇六平方公裏。以東京來說,就是比山手線內側來得更廣大,市區內劃分成二十區,每區並無專有名詞,而是一區、二區、三區……以數字稱呼,這該說是合乎邏輯呢?亦或是漫不經心呢?不、既然是在巴黎,這樣也算是一種瀟灑吧。


    十六區位於巴黎西端,從凱旋門所在的星辰廣場西側延伸到布隆森林,占地相當廣大,而且也是高級住


    宅區——旅遊指南上是這麽寫的。


    藥師寺家的公寓位於十六區北邊,布隆森林的入口與維克多·尤格大道(aveo)兩邊的正中間,我頂多隻能想象景觀一定相當棒。


    現在正來到深夜裏的異國街頭,黑暗、濃霧、燈火從車窗外不斷流過,完全不知道究竟哪裏通向哪裏。


    “泉田,你在想什麽?”


    “沒有、隻是胡思亂想罷了。”


    “胡思亂想也行,說說看。”


    “這個嘛,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我們所到之處都會出現怪物、妖怪之類的……一般人恐怕一輩子都碰不到吧。”


    “它們要出現有什麽辦法,隻能說我們大概不是普通人吧。”


    她又使用第一人稱複數形式了,非比尋常的隻有涼子而已,我僅為一介普通、平凡又善良的公務員,可是不知怎麽搞的,我覺得很難反駁她這番話。


    “唉,想想那真是太可怕了,大小姐。”


    坐在副駕駛座的北岡插話進來。


    “我們全體職員一致希望大小姐不要涉足危險之事,據說當時在機場出現的是近似惡魔的奇怪生物。”


    “聽到惡魔就怕成這樣怎麽行,這世間多的是比惡魔更可惡的家夥!”


    涼子的說法相當具有說服力,如果她本人多少有點自覺的話,接下來一定會繼續說出:“像我就是!”不過抱著這個期待是錯誤的。


    此時司機開口說話,車子的速度也慢了下來,看來我們已經抵達目的地了,中途應該有經過星辰廣場,可惜沒有注意到凱旋門,不夠資格當個觀光客。


    汽車緩緩滑進令人聯想到第二市政時期軍人貴族的大宅邸的社區中庭。司機講後車廂內的行李拿出來,北岡露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涼子則說道:“行李箱讓泉田搬就行了,晚安。”


    語畢就連人帶車把他趕走,我雙手提著行李箱,與涼子走向玄關。


    “這個時間會打擾到左鄰右舍吧。”


    “隔壁沒有住人。”


    “耶?”


    我的表情一定很蠢,因為涼子的語氣顯得有點不耐煩。


    “這整棟大樓都是我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講一遍就夠了!”


    按下玄關老舊的電鈴,對講機傳來回應,涼子一報上名字,門扉便隨著厚重的聲響開啟。


    “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巴黎的不動產價格遠比東京來的便宜,大概隻是四分之一吧。”


    就算便宜也要好幾億吧。


    寬敞的玄關裝飾著雕像與繪畫,在枝形吊燈的映照下,營造出美術館的氛圍,這時出現了兩名少女。


    仿佛從畫中跳出來的法國女仆打扮,兩人都隻有十多歲,一人是栗色頭發、碧綠色眼珠,另一人是黑色頭發、有著小麥色的肌膚,我突然想到法國有許多北非籍移民,這名少女或許就是其中之一。


    “我會找一大群美青年、美少年、美少女服侍我。”


    涼子曾如此斷言,看來她已經在巴黎實踐她的理想,在用法語向她們吩咐完事情之後,涼子轉向我。


    “所有事就等明天睡醒以後再說,這個女孩會帶你到你的房間,肚子餓不餓?”


    “不會。”


    “這樣就不需要吃宵夜了,好好睡吧。”


    涼子輕輕舉起右手,走向大廳左側,飄著栗色發絲的女仆拿起行李箱隨行在後,黑發女仆正朝著我的行李箱伸出手,我提起行李箱搖著另一隻手,於是她點點頭走在我的前方,帶領我走向大廳右側。


    經過好幾道門扉之後,女仆轉頭看向我,並打開門催我進房。


    “merci(謝謝)!”


    雖然隻是一句平淡無奇的句子,也足以表達外國人的謝意,女仆帶著微笑靈巧得點了下頭,很接近日式的社交禮儀。


    一個人環顧室內,以飯店的標準來說這個房間等於是雙人房,有兩個小型雙人床,中間隔著床頭櫃,窗邊擺著附有抽屜的寫字台跟椅子,牆角有梳洗台,外加咖啡桌與兩張扶手椅,一張水車小屋的油畫,連電視都有,或許等會可以看看nhk的國際節目。


    與通往走廊的門扉成90度角的位置有另一道門扉,打開一看原來是浴室。我立刻做好今晚的預定計劃,我要在所費不菲的大理石浴缸裏放滿熱水,泡完澡之後直接倒向床鋪,一切等天亮睡醒之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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