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翌日,綠珠便已然無心此事了。


    石崇廣交天下名士,好流觴曲水,風雅奏樂,金穀園的宴會卻似從未間斷。如今石崇落馬,往日覬覦綠珠不得的孫秀陡然出馬了。


    他命人堂而皇之地闖入金穀園,問石崇要美人。


    石崇涵養不錯,還周到地招待了一下這位來意不善的客人,且問情由。使者坦言相告,石崇便喚了數十個姬妾美婢來叫孫秀挑選。這種世道,公然要人之事並不罕見,石崇坐擁金山,自是更加不在意。


    豈料那數十名錦帔霞裙、蘭麝紛繁的美女並未入了使者的眼。


    使者高傲地將石崇一指:“要便要世上最好的明珠!”


    石崇當即臉色一變,明珠十斛之事天下誰人不曉?他將怒火壓下去,睖睜片刻,方沉聲回道:“孫大人要旁人都可,隻是這綠珠,乃石崇心頭所愛,斷然不能讓出!”當即拂袖離席。


    當是時,綠珠正躲在芍藥芳叢之後,綠羅裙被晨露漸染而濕透,可她心裏暖暖的,石崇那句話,分明是愛她重她至極。


    直到石崇走出十步,那使者長身一揖:“使君博古通今,還請三思。”


    說完,便姿態倨傲飄然而去。


    如此綠珠心弦一顫,方知石郎此語隻怕是惹了禍端,她蹙起娥眉凝眸折花,手上微抖,竟將那打著朵兒的芍藥掐不出綠莖,陡然落地,她可惜地一歎,石崇一轉角,珠翠閣樓盡頭,紅香溫軟處,春光明盛,佳人綺綠羅裳花間悄然,流紈之腰恍若一縷哀愁閑怨。


    ……


    樂湮得知孫秀之事後大感意外,遂更加耐性地將綠珠的事跡查了查,可那書本雖厚,卻因為史事過於冗雜,對於綠珠隻寥落地提了幾筆,且全程依托於石崇之上,隻道這美人,墜樓而死……


    墜樓而死……紅顏枯骨,繁盛可抵一個輝煌時代的金穀園將走向消亡。


    她突然想到那東漢的店小二說過的一句話——


    這世間,唯美人與名將,得天妒之。


    霍去病將星已隕,如今這紅顏,怕也是真個保不住了。


    思及此,樂湮惆悵地三歎。白秀雋將她的神態盡收眼底,悄然走到她的身畔,樂湮亦未曾察覺,他隻見眼瞟了下那本書,便皺著眉道:“這書裏所記載的,便是山河之經緯、天下之行脈?”


    恍然大驚的樂湮趕緊將書收回乾坤袋,她垂著眸不言不語,白秀雋冷聲又問:“那些術法,那些奇特的能力,都是那個姓姬的給你的罷?”


    是。


    樂湮沒有作答,很明顯,對方那句話並不是個簡單的疑問句。


    “你到底要做什麽?”


    樂湮仰起頭與他對視,白秀雋森寒如練的眼淩厲得削鐵如泥,她燦爛地笑了,白秀雋心頭酸軟,他俯下身將樂湮嵌入環中,低聲問道:“你想要做什麽,我陪你。”


    還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呢。樂湮慢慢一笑,“你信不信,我是宋玉的女兒?”


    她是宋玉的女兒,即便那人始終不說,即便那人總是對自己的來曆三緘其口,可是他談論起楚國名人之事,對宋玉總是寥寥數語代過,卻要她背誦那些晦澀拗口的《神女賦》、《高唐賦》,以她的伶俐,怎麽會看不出來?


    聞言,白秀雋將她更緊地摟在懷中,“我信。”


    樂湮又哭又笑:“真是個笨蛋,我都把你騙來了,你怎麽還信我?”


    “以前是騙。”白秀雋苦笑地自嘲了聲,“現在,是心甘情願。”


    真無奈啊,他明明狠心冷清,殺人不過眨眼轉瞬之間,血濡縷,濺五步,怎麽竟會被個丫頭打動了呢?明明,她還未成年。


    “那如果……我隻是想跟著他,幫他完成夙願呢?”


    “若你把他的夙願當成你的夙願,我便把你的夙願當成我的夙願。”


    樂湮淚沾衣裳,嚶嚶哭泣出聲。有誰會把誰奉若珍寶?白秀雋與她一般,是無根無依之人,兩根孤零零的火柴,就著一起取暖罷了。


    但彼時樂湮不知道,她自己是根火柴,而白秀雋卻是她頭上的那塊紅磷。


    溯時大人每日苦逼悲催地待在樹蔭子裏,縱然金穀園又香又大,它作為一隻神鳥,也是會覺得膩味的好不好?尤其它現在可想念樂湮了,分明就在眼前,可主人就有吩咐——她是暴徒,不可親近!接著就有流言——它不能和樂湮一塊玩耍,否則就短命!


    以上流言全是碧瓏說的,與主人無關。


    它真個是要被碧瓏給氣死了,恨不得一爪子撓得她站都站不起來!


    但碧瓏無法與溯時心意相通,每日看著它那憋屈的小眼神兒,不知其意,但也懶得管一隻破鳥,倒是孫秀風波過後,碧瓏也悄悄問了下溯時:“族長好歹算是宋丫頭的哥哥對吧,那白秀雋要帶走宋丫頭一定會來問族長討要她的對吧,你說,宋丫頭在族長心裏到底是綠珠呢,還是那數十個綾羅加身卻並未得到半分真心的美婢?”


    溯時登時大叫:“綠珠!”


    其實它想說的,意思是在主人眼裏,樂湮絕對是綠珠般的存在。可是憋屈的溯時大人每次吐字不過五個,它很失落。碧瓏自以為是綠珠來了,當即四下一望,但見一株楝樹背後,翠色葉光幽靜搖曳,淡紫色的朵兒參差點綴,錯落如綺,樹下飄出一卷衣角,正是綠珠素日愛穿的水湖翠。


    這時候,溯時也很顯然注意到了。不單單是這個美人,還有美人的壓抑愁悶的泣聲,也一一落入了聽覺靈敏的溯時大人的耳中。


    石崇招惹了孫秀,以綠珠那七竅玲瓏的心肝豈能不知?


    上次使者風波過去,孫秀又接連派了幾波使者前來討要綠珠,言辭愈發放誕無稽,甚至有侮辱之意,石崇愈發大怒,隻要孫秀再有人來,一律掃地出門,金穀園與他們不容。


    碧瓏小聲道:“看來這被視為掌上珍珠的綠珠美人,其實也並不如表麵上看起來那般風光。”


    身後西閣,姬君漓沏茶的手一頓,滾燙的熱水飛濺出,手背上紅了一大片,原本便纏著繃帶,這下又要換了。他苦澀地一聲歎息,仰麵凝視著屋頂那重簷疊嶂之下的細膩雕紋,眼前暗影重重,他歎息道:“若有一日我反悔,你一定不要原諒我。”


    那房梁之上迤邐鳳尾之間,仿佛有她最嬌憨純美的笑靨,永永遠遠的十四歲。


    整個金穀園已是山雨欲來,大廈將傾。


    黃昏時,不知從哪處桃林裏渡來一管笛音,纏綿若訴,聞者潸然。


    天色將暮,圭璧籠光。樂湮與白秀雋放馬歸來,將馬匹交還家仆之後,兩人笑得一臉甜蜜,不期然與一人相遇,他隻影形單,腳步徐然,端凝而穩如泰山。


    “丫頭。”姬君漓的喉結動了動。


    樂湮臉上笑意盡失,白秀雋在身畔緊了緊她的手,樂湮小聲道:“白家哥哥,你先走一步,我和他說幾句就來。”


    白秀雋方才點了點頭,隻是臨去之時,還皺著眉回望了樂湮一眼,樂湮笑得溫柔,意在叫他安心,白秀雋彎了薄唇,才悠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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