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的春風穿過林梢,穿過一絲一縷的瑩柳落英,瑞意如雪,劍氣如朔。


    即便不回頭,亦能感受到那冰冷陡峭的劍鋒寒氣,姬君漓勾著唇,笑意微澀。


    纖塵不染的頎秀身影在滿林春紅花雨之中穿梭往來,白衣長劍,嘯歌未絕。樂湮笑眯眯地看著舞劍的男子,隻是清幽的眸光偶爾落到玄衣男子的背影上,但覺他宛在煉獄,心中驟冷,不由得扯著嘴角嗤笑了兩聲。


    風過,湘簾半卷,珍珠和樂,美如天籟。


    一地殘紅,嫣然粉白地落了一個盛世,樂湮的一襲寶藍色紋錦長衫蕭蕭飛舞,雖很不合身段,卻硬生生被她穿出了幾分悠然氣度,她始終在等著那個沉凝如霜毫凝墨的男子回眸相顧,等了很久,終歸枉然。


    撤劍的白秀雋顯然也有點失落,誠然他更希望看到姬君漓失魂落魄的樣子,但是他一直不回頭,他又哪裏能夠盡興?


    當下他不高興地將劍還入鞘中,樂湮抿了抿櫻唇,將懷裏的一條絹子抽出來,細細為他拭起額上的汗水來,白秀雋的麵容冰冷驚豔,出了一身汗更是映襯得那雙奪魄的眼閃著漫天銀河的光,樂湮踮起腳,在他的頰邊印上一吻。


    看似動情忘形,但隻有白秀雋知道,她清醒如斯,亦對他,絕情至斯。


    還是試探那個人罷了。


    可是湖水之濱的玄衣男子,一動都未曾,她的臉色暗下幾許,扯著他的袖子道:“走吧。”


    “嗯。”


    直至聲音遠去,姬君漓方才吐出一口濁氣來,夜色涼如水,霧色漫漲,煙靄般的粉碩結成一堆堆簇密的火,隻輕輕覆手,便是一掌血肉模糊。


    白秀雋送樂湮回房,她一直沉默著一句話都不說,直到關門前一刻,白秀雋將門陡然抵住,他直直地盯著樂湮,沉聲道:“忘了他吧,並不值得。”


    “我知道。”樂湮答得很隨性。


    白秀雋皺著墨眉,眼神凝重,“我不是說的玩笑話。樂湮,為了一個心裏沒有你的男人,你何苦來?”


    “他心裏有我的。”樂湮幽幽一語,眼神並未放在任何地方,空寂如死,白秀雋心頭怔忡,卻聽她慢騰騰地說道,“若沒有,他方才一定會回頭,一定會製止我,趕我走,還他清淨。在這點上,他和你其實很像。”


    很像……


    白秀雋慘然跌出兩步,原來啊,她是因為他像那個人,才會硬扯著他是不是?可是為什麽,這個認知竟會讓他心裏這麽痛?


    “可是啊,他不大專一呢。”樂湮失落又自信地自嘲笑道,“我這個人,和全天下的女子都不大一樣,我斷斷不能容忍我的男人對我心思不純。所以,我放棄他了。這晚上我是故意刺激他的,但也是我對他的最後告別,畢竟上次是我不告而別……總之,謝謝你。”


    明明說話的是個弱質纖纖的少女,白秀雋恍惚之間,卻仿佛看到了一位曇花盛放的清灑美人。孤標傲世,不與群芳同列。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輕盈的腳步聲闖入耳朵,似翩翩無息的刺蝶,姬君漓將眉一軒,便聽到美人的盈盈笑語:“姬郎如此頑固,倒是不大明智呢。”


    姬君漓如今對聲音格外的敏感,白日雖隻在嘈嘈切切的絲竹觥籌之音裏聽過這一語,石上流泉般的清幽俏麗,過耳難忘。他淡淡道:“綠珠娘子未免管得太多。”他想了想,還是客氣地又加了一句:“觀察得也過細。”


    得了這個清貴無雙的男子的褒揚,綠珠顯然心情不錯,她翩躚幾步走到姬君漓跟前,微一低眉,便折了春枝一莖,人麵桃花相映紅,她將無瑕的眼眨了眨,“郎君,你在顧慮些什麽?”姬君漓不答,她便俯下身輕輕說了一句話,吐氣如蘭,麝香溫馥,姬君漓渾身一震。


    “我可有說錯?”綠珠又恭謹自持地推開幾步,將花枝置於手心把玩,折花入鬢,青絲蔥蘢如林,弱質楚楚的纖腰宛如約素,比起樂湮尚未完全長成的楚腰更多幾分風情韻味。但在姬君漓麵前展現自己的這種婦人的成熟之美,綠珠是一點兒也不避諱的,確實是沒必要避諱。


    姬君漓淡雅地吐出一句話:“沒錯。”


    可是綠珠自入金穀園以來,見慣了這形色的南來北客,察言觀色倒也是爐火純青,她了然地點了點頭,其實已經品出了幾分苦澀,她嫣然含春地彎著施朱粉唇,玉指一撚,五瓣花被撚出汁水來,塗滿了十指蔻丹。


    “姬郎,你這人看著挺深情的,豈知卻是個縮頭縮尾之輩,妾身失望透頂!”


    “我該怎麽做?”


    聽著像是隨口一問,綠珠卻在那滴血的猶自發顫的右手上看出了點門道。“姬郎難道以為,她會因為這個嫌棄你?離開你?”


    自是不會。就是因為不會,他才會逼迫她離開。那麽驕傲的永坐神壇的姬君漓,可以在天下人麵前低頭,卻決不能在心愛之人麵前袒露弱點。


    無言沉默。枝頭的一串水珠落入波光粼粼的石潭,滴翠影裏,生生長夜寂寥。


    月移西樓,一乾清輝,東天微青殘色衰靡。


    “姬郎,妾身雖心不知姬郎打算,但是,郎君如此卓然不凡的人物,留在金穀園當是另有所圖罷?”綠珠蕙質蘭心,且說話逢人一擊,直中要害。


    “是的。”姬君漓的心思靜不下來,他隻能勉強自己將那些繁冗的情愛瑣事押後再想,當即實誠地點了點頭,對於那八件聖物的臨時主人,他素來沉穩有耐心,“我需要,綠珠娘子的香絲履。”


    說到這個,綠珠的俏臉變了幾變,這下變得有些突兀,姬君漓巍然身姿卓爾不凡地立在春風柳下,被樹林陰翳籠絡寒處,綠珠愕然地盯了他幾眼,她將胸口撫了撫,方鎮定問道:“閣下何人?”


    香絲履是石崇送給綠珠的定情之物。世人皆知明珠十斛買娉婷,卻不料真正叫綠珠動了心的,並非那些珍貴華麗的珠子,而是她現下腳上穿的這麽一雙絲履,躡足生香,盈盈小巧的玉足頓挫之間,仿佛金蓮閃爍,與腳踝的玉骨冰肌相稱,金玉交輝,冬暖夏涼,實為至寶。


    可縱然是對石崇,這香絲履也是何等珍貴稀罕之物!他們之間的秘密,除卻他們,還有幾個心腹部曲知曉,怎麽會落入了旁人的耳朵裏?


    綠珠的臉色有些發白,她在等著這個奇怪的男人的回答。


    姬君漓其實很不耐煩沒見到一個人都要長篇大論地解釋一番,之前對於劉莊他便廢了好一通嘴皮子才將他拿下,如今,這個綠珠美人顯然麽……女人不比男人好說話。


    “在下是這香絲履原本的主人。”


    夢魘般的一句。


    綠珠回樓之後輾轉反側,一夜未眠。她想想本應覺得可笑:笑話,他一個大男人,怎麽好說是這香絲履原本的主人?


    可是……可是……


    那個絕代風華的男子,分明隻是不動聲色地說了這麽一句,可怎麽便覺得被他那氣勢震懾壓迫得再吐不出一個字來?以他那風骨,那風韻,那風姿,何須欺瞞、何須行騙?


    總之,綠珠的心思很亂,怎麽辦,真要交給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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