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瓏還在盯著樂湮瞧,樂湮已經迫不及待地支起軒窗,扶著窗口跳了出去,身形矯捷,脫如脫兔。


    屋內的姬君漓無奈地失笑搖頭。


    那捧著托盤的人臉色冰冷,不見有其他表情,樂湮現在見得多了,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其實是姬君漓用紙片製作而成的紙片人,這種紙片人不必碧瓏,他的製作手法非常粗糙。就好比女娃造人一樣,碧瓏是女媧親手捏出來的,而這小廝則是女媧用藤條甩著泥水落地而化成人性的。


    基本上後者,也就隻會聽命令行事,一點思想也沒有。


    樂湮將那砂鍋蓋揭開,登時香味更加濃鬱,正是蘆筍燒雞。帶著一點四川人愛吃的獨有的香辣味,還有雞肉的鮮美味,最難能可貴的是,這蘆筍看著火候已經大好,而聞著竟似生的一般,仿佛剛出土般的清新。


    “蘇大人好手藝!”


    姬君漓笑了笑,沒想到蘇軾竟然也會如此觀察入微、善解人意。


    樂湮把砂鍋捧進屋來,碧瓏便搖頭帶著小廝下去了。


    “漓,要不要也來嚐嚐?”


    “你吃便好了……”姬君漓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鬢角。


    樂湮的耳根暈紅,他極盡目力才能看見耳垂下吊著的一顆小小的痣,平添了幾分玲瓏韻致的黑痣正是恰到好處的點綴。沒留神,竟在她的耳垂便揉了揉。


    樂湮瞪著他,然後捧著砂鍋離開。


    蘇軾此刻正登樓望遠,底下溪流潺潺,清澈可見底,甚至有魚百許頭,往來無所依,水底睡滿了日光的傾城影子。


    他倚著巡回朱欄,將手中的餌食一點一點地擲入水中,身邊放了個盛魚食的小罐,興致十分悠閑。


    王閏之在侍女的陪伴下,撐著一把竹骨傘翩翩拾級而來,清婉的一張麵容宛如沾了溪水的梨花。


    她含情脈脈地望了蘇軾的背影一眼,侍女於是站到一旁,王閏之已經走進了小樓之中,蘇軾看著百魚爭食似乎正得趣兒,渾然沒有留意到妻子已經過來了。


    直到王閏之輕聲喚道:“官人,時候不早了,餓了麽?”


    蘇軾一怔,直到回過頭來,正見王閏之一襲鵝黃色的雪綃長裙,細臂上挽著一個八寶狀的食盒,笑容親切,他突然長歎了一口氣,淡淡道:“好吧。夫人便與我在這一道用膳吧。”


    食盒打開,都是蘇東坡慣愛吃的。


    除了醬肘子外,還有脆皮鴨、青蘆鱖魚,以及飯後的一點小點心。


    蘇軾看了眼,突然歎道:“夫人,我委實對你不起。”


    “官人何出此言?”王閏之驚訝。


    “本來你隨我一道左遷,路上盡吃了這些流離輾轉的苦頭,如今,卻連安身立命的宅院都不能為你妥當安置。”


    其實,姬君漓毀了那個宅院以後,要設法重建的,蘇軾卻擔憂這怪力亂神之事一旦流傳出去,便會引起恐慌,因為承了另一份恩情,便是由姬君漓在城郊買了這樣一座宅子。比先前的更加僻靜深幽,但人煙稀少,車馬稀疏,出門多有不便。雖然妻子喜靜,但也怕她覺得日子過於清苦。


    豈料夫人蕙質蘭心,竟然笑盈盈道:“人間有味,是清歡也。官人怎知,妾身不是樂在其中呢?”


    人間有味是清歡。


    彼時這闋詞蘇軾還沒有寫。他在心底重複了一邊,終是深以為知己地對著王閏之點了點頭。


    “清歡味道,確實不錯。”


    望著自己的妻子,記憶卻突然間有些跳脫。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天。


    說實話,那日姬君漓將九尺長的山高尺自房梁中取出之時,他確實看傻過一次。素來沉穩習慣了寧靜淡泊的蘇軾會傻眼,倒叫旁的人齊齊跟著傻眼了。不過蘇軾最終還是恢複淡泊神態,悠然地看著姬君漓將山高尺縮小成了九寸之長。


    房室也是在取出那宛如定海神針般的山高尺之時坍塌的,隻不過紛紛往人外處落,竟絲毫沒有傷到人,隻是荒成了一地廢墟。院中的景物損傷也不大,除了那從竹子,保存完好。不過也正是因為竹子被毀了,蘇軾這才要搬遷到別處去住。


    蘇軾並不曉得山高尺有什麽功用,但聽姬君漓說來,能丈量青山,想必能量的東西倒不少。隻不過,他倒沒那個要拿著尺子去測量這些勞什子的興致,也並不想做個裁縫。


    當即便十分坦然的揮了揮衣袖,將山高尺送出了。


    這東西送得輕巧無比,以至於尋禮和墨友二人簡直呆怔。


    最後也不曉得是誰問了一句:“子瞻,你這……毀宅子還送人東西,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呢?沒有用意,他隻是不在乎而已。


    寧可在乎於姬君漓相識的一段緣,也不在意這所謂的身外之物。他久在官場,對熙熙天下之人看得比誰都透徹,不過皆為一個“利”字而已,身在世俗,便難逃世俗。


    他厭倦這樣的世俗。


    從來沒有哪一個人詢問他當年出眉山、入京畿是否後悔過,他自己扣問過自己。然而說不清。


    他便對自己說,世事多有無常,不如意的太多,放不下會成執念。所以,他自此對大凡東西都十分看得開放得下了。


    墨友和尋禮卻不懂。


    最終的分道揚鑣,並非是因為他們決意斷了與蘇子瞻的往來,而是真正感到相形見絀。他們想,也許再過一段時間,也許他們也會和蘇軾一樣看得更豁達一點呢?


    沒有答案。


    可蘇軾這時候並沒有預料到,被貶黃州,隻是他人生舛途的一個開始,往後他還會接二連三地左遷。


    不過抱著這樣心念的人,何懼終身不回朝廷呢?


    便是最偏最苦的儋州,他也熬得住扛下來了吧。


    畢竟他是蘇軾。


    既是蘇軾,那便,一蓑煙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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