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嬈在濠州滯留了許久,然而始終沒有那人的消息,她不由得有點灰心。


    直到日色漸漸變得昏黃、均勻,深巷裏飄出幾聲渺遠的狗吠聲,徐嬈起身,方覺察到自己喝得有點多了,她捂了一把自己的臉頰,唔,確實是有點發燙了。


    茶肆的酒水清甜,她卻還沒喝完,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


    直至走進一條深胡同,徐嬈拄著劍,胃裏翻滾著不太舒服,再走幾步,陡然聽到身後一聲歎息:“自古紅顏,難與天邀幸。”


    徐嬈踅入的胡同的腳步一錯,差點便踉蹌地摔在地上,這聲音她是識得的,正是那日萍水相逢的樂湮。


    她撐著一雙微微上揚的丹鳳眼,眸子裏射出幾抹寒日瑩雪般的冷意,“你這話什麽意思?”


    今日所見的樂湮與上次頗有不同,上次的她是快樂的,無憂的,這次卻仍舊是一襲樸素的鵝黃色襦裙,絲絛約束纖腰,自前腹處扯出一條碧綠的水華來。她的眼底多了幾分憂鬱,幾分無奈心酸,像是方才被情郎傷過心。


    被情郎傷過心?


    徐嬈陡然浮出幾縷譏誚的笑意。


    樂湮一麵說一麵走近:“徐嬈,我幫你見,你想見的那個人,你把東西給我,成不成?”


    這個婉商的話,說起來卻似乎是個祈使句。


    徐嬈皺著眉,突然冷聲道:“什麽東西?你又知道,我在找什麽人?”


    “這裏,是那個人的故鄉。”樂湮眯了眯眼。


    接著,她扶著身側那麵青綠色的牆,一指刮過牆麵上的青苔,笑容淡淡,“其實我知道,龍宮鼎不在他那裏,在你這裏,對不對?是他留給你的?”


    被說中心事,徐嬈卻沒有樂湮想象之中的惱羞成怒,反倒疑惑地看向了她,“你怎知曉?”


    “他人在濠州,他用兵有點不同於尋常,一般人還找不到安營所在,你答應我給我龍宮鼎,我帶你進入他的大營,不過,我隻能告訴你具體所在,最終能否真進入了大營見到他,這要看你的本事。”說罷,她精明的目光掃向了徐嬈手中的那把長劍,秋光雪練,譬如霜華。


    徐嬈的目光也隨著她而看向了自己手中的劍。


    龍宮鼎是那個人唯一留給她的念想,這麽多年,輾轉反側,神魂不屬己身,都是為他,這是一場豪賭,一旦輸了,萬般皆輸,一旦贏了……徐嬈的內心如此期待著,盡管她知道那人已有妻室,可不論如何,她至少要討個說法,為自己的因他耽擱的似水流年。


    半晌,她語字鏗鏘地答應了:“好,我答應。”


    樂湮長舒了一口氣,隻是再望向徐嬈時,那輕塵淩仙的氣質裏,她恍惚之中看到了幾分遁入空門的死寂之感。


    魔怔了,樂湮自己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多謝。”


    徐嬈言出必踐,帶著樂湮到了一處所在。


    青山綠水環抱之中的一座破落古寺,斷壁殘垣在秋風之中蕭索荒涼,宛如垂暮將歸的老人,滿目瘡痍。


    秋日之中的一段黃昏,最是情意醉人,似乎還有些經幡在破碎的風中招搖,然而斑駁陸離,難辨文字圖案,樂湮卻還是一眼掃出來,這裏以前仿佛也曾香火鼎盛過。


    徐嬈仿佛定住了,怔怔地杵在原地,許久都沒有言語。眼眸之中,似是追思,似是回憶,似是有些難言與不舍。


    可是,她終是沒能忍住,起身走近南牆下的一段牆角,將凸起的砂石搬開,她的纖指因為自幼習武,遒勁有力,隻是搬了幾塊石頭之後,她的指尖一頓,自樂湮的角度看過去,徐嬈的肩膀仿佛抽動了一下。


    難道她哭了?


    那麽剛強的女子,她哭了?


    良久以後,徐嬈怔怔地站起身來,她伸袖將眼淚一擦,然後挑了挑嘴角,她回過身,對著樂湮笑了笑,樂湮看出了幾分無奈,她本來也動了惻隱之心,可她本身也無奈。姬君漓需要這龍宮鼎,這已是最後的一件聖物,她絕不會半途而廢的。


    雖然她從來沒問姬君漓要這些聖物做什麽,可是一定有他自己的用處,她能感受到他對於這些東西的在意。


    既然如此,她會讓他如願。


    徐嬈手中的東西,是個不甚起眼的紫檀木香盒,長方形,表麵有幾處被蟲蛀過的痕跡,樂湮看著這個盒子滿麵懷疑,難道龍宮鼎,不是像司母戊鼎那樣的重鼎,而隻是個用來焚香煉藥的小爐子?而且就這大小,連焚香都不能夠吧。


    可是徐嬈的臉色慘白,神傷淒然,一點沒有作偽欺騙的跡象,樂湮也就抿了抿唇,將那檀木香盒接了過來。


    徐嬈拂袖道:“東西我給你了,你回去再打開。”


    樂湮欲掀開盒子的手頓了一頓,瞟了眼徐嬈,這才想到:她這是怕睹物思人太過傷心呢。不忍心觸了她的黴頭,便答應了。


    “東西現在在你的手上,我何時能再見到他?”


    “現在。”


    樂湮走出深巷之後,渺遠的幾聲狗吠又響了起來,而終於歸於深深的平靜。


    與來時一樣,深巷之中,已是空無一人。


    徐嬈已經不知去向了何處。


    樂湮走出巷子,迎麵而來一人,將白衣穿得蕩滌世間形色芳華,隻餘流年照壁隔岸燈火,是為她引路的那個人。


    他站在胡同口,神色悲愁地看著她,一動不動,一瞬不瞬。


    樂湮抿著唇,將盒子藏在袖中,決定先甩開這個人,姬君漓卻在她折身離去之時牽住了她的袖子,樂湮冷哼道:“姬公子,你僭越了。”


    “阿湮?”姬君漓眸中一痛。


    這麽生疏,這麽冷淡,時光倒轉了嗎?那一年,他逼著她離開,她真就離開,和別的男人站在一起,不給他半分餘地。


    那一年的花繁草盛,那一年的霞飛柳繞,那一年她的盈盈笑靨,都是他錯過的。


    樂湮不忍心,她本來也就是愛使性子,出出氣,看到姬君漓這樣她又於心不忍了,隻是內心要強的死念頭一直對她步步緊逼,她隻能故作高冷地甩開他的手。


    “我現在沒有心情搭理你,借過!”說罷她便昂首走出!


    姬君漓看著空落落的手心,刹那失魂。


    樂湮走到無人的城郊,才敢將東西拿出來,封存完好的龍宮鼎,與樂湮所想的不大一樣,它是寶塔狀,塔尖又是小小的蓮花,整個鼎都由純金打造,曆經多年滄桑,又深埋泥底,卻絲毫不染塵漬,金屬光澤透亮,從裏一直到外雕工精美,刻著栩栩如生的盤龍,無一瑕疵,而且鼎中似乎還有一抹淡淡的龍涎香,久而未散。


    光是看著,便知道這是一件至寶,當年還是乞丐的朱元璋得到這件寶貝,該是何等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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