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各布?”一個屬於女性,但因長期接觸化學品而不可避免地變得有些沙啞的聲音回蕩在機庫中已被關停的那些龐大的陰影之下,“賈各布?你在這兒嗎?”


    黑暗中似乎除開靜止在原地的巨大機械之外什麽也沒有,帶著農藥的化學品氣息的靜謐仿佛將要擇人而噬。然而在大門口背著光的纖細女性絲毫沒露出恐懼的神色,習以為常般地提著籃子走進了這黑暗當中。


    “賈各布?我進來了?”她對這種除她之外仿佛空無一人的沉默視若無睹,自顧自地離開了門口滲透進來的一點點光線,唱獨角戲一般地不斷念著不會有他人回應的台詞:“城裏現在到處都在慶祝,貨站裏的人也開始閑不住地瞎折騰了。老漢克不知道從哪聽來一個配方,拿配給的圓麥磨粉烤了香料餅,我覺得吃起來還不錯,就順回來了點。你應該也嚐嚐。”


    她走到黑暗中間,停了下來。她什麽都看不見,但依然執拗地把手裏的籃子舉了起來,讓它高過頭頂。她維持著這個仿佛獻祭一般的姿勢五分鍾,一動不動——哪怕籃子不重,她也在這段時間裏逐漸體會到自己手臂肌肉的僵硬與酸痛。


    然後,黑暗裏傳來了一聲沉重的歎息。


    “艾麗塔,你完全沒必要這麽做。”一個男人的聲音無奈地說,“你知道我吃不出食物的好壞。”


    “那隻是說明你的舌頭顯然缺乏合適的教育。”被叫做艾麗塔的女性理直氣壯地說,“如果你自己不關心這件事,那教育它的責任顯然就落在我們身上了——在條件允許的時候,伱必須得吃點好的。”


    “……我開始懷念那些靠圓麥碎渣和麩皮過日子的時間了。至少那時候我要應對的不怎麽聽話的東西還隻有收割機。”男人帶著頹喪的語氣和艾麗塔興致勃勃的聲音對比強烈。


    “嗨呀,別說傻話了,快下來!”地麵上的女性晃著籃子催促,“太黑了,我看不見你,但我知道你肯定趴在哪個拖車的頂上呢!”


    但是接下來,男人的聲音鬼魅般地出現在她身後:


    “其實我沒有。”他甚至故意輕戳了一下艾麗塔的後腰。


    艾麗塔立刻小小地尖叫了一聲,本能地從原地跳開,手裏的籃子也因驚慌而脫了手,情急之下被甩向了身後。它本來大概會砸到艾麗塔身後的人身上,然後落地,裏麵裝著的食物也很可能會散落——但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一隻大手已經穩定地將這個艾麗塔得要兩隻手才能穩定地捧起來的籃子托住了。


    賈各布在黑暗中顯出了身形。僅有機庫大門口透進來的一點微光勉強勾出了他高且寬的輪廓,比例有些錯位的過分強壯令他顯得極具威脅性。他以這種在黑暗中神出鬼沒的潛行技術恐嚇過很多人,屢試不爽,但艾麗塔卻在轉過身、見到他之後,立刻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不該這樣笑的。”賈各布——或者說,亞戈·賽維塔裏昂——無奈地歎息,“我在嚇唬你呢。”


    他說這話時非常認真,但艾麗塔回應他的態度就像是在寬慰惡作劇不成功的小孩子:“好啦,你確實有嚇到我啦,我都被嚇到把籃子扔出去了,那裏可還裝著老漢克的香料餅呢。”


    這確實是很有力的證據。在這顆被當地人稱之為傑斯塔爾的農業星球上,浪費食物這種行為會受到法律與道德上的雙重嚴重譴責。但有力的證據依然不能改變殘酷的現實:昔日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群鴉王子已經虎落平陽,一身武功目前毫無施展的餘地,隻能被用來嚇掉小姑娘手裏的籃子。


    但他發現,這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難以接受。


    “你進來之前應該先開燈的。”賽維塔提著那個對他來說小得有點可愛的籃子,帶著點憂鬱地拽著在原地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的艾麗塔往光線充足的門口走去,“你不像我,在沒有光的地方也能看得清楚。這麽摸著黑瞎走,早晚有一天你會因為這個摔在收割機的刀片上。”


    “但我要是先開燈的話,肯定找不到你。燈一亮,你肯定就躲出去了。”艾麗塔顯然沒把他的忠告放在心上,“何況,你不會看著我摔倒在刀片上的。”


    賽維塔冷笑一聲:“你就這麽確定?我可是非常冷酷無情的。我能看著你倒在刀片上,流幹你的血,然後把你的皮剝下來,仔細裁剪,裝飾在那台收割機上,並且在上麵寫:‘看啊,這就是進機庫之前不記得先開燈的下場!’”


    他是認真的。他能做到。不應該有人懷疑午夜領主一連長在這樣做出威脅時的真實性,畢竟這些事對他來講易如反掌——但是艾麗塔又咯咯笑了起來:“賈各布又在說不好笑的恐怖笑話了!”


    這讓賽維塔無端想起阿紮克·阿裏曼曾經說過的一件事:一些遠古時期的文學作品裏會把這種咯咯的笑聲比喻為母雞,一種禽類,具體的他不記得了,或者幹脆就沒有聽。


    他對母雞到底是什麽沒有任何興趣,也不想讓阿紮克·阿裏曼那守著一點酸書就趾高氣昂的蠢臉過多地占據他的思考。他於是把這些東西全部踢出他的腦海,然後放棄了所有隻能讓他自取其辱的話題,回歸現實:


    “你回來得比我想象的要早。”他問,“我以為你這幾天會在第一城市裏找個地方住。負責選拔的那些人不管這事嗎?”


    艾麗塔聳了聳肩:“我沒選上。”


    “我倒沒想過還有這種事。他們說不要一看就有‘藍灰症’的,但我以為他們這麽說隻是因為那個有礙觀瞻。”他們走到光下,艾麗塔因此看見賽維塔挑起的眉頭:“我們的小艾麗塔可是第四區最漂亮的姑娘,要是這樣還選不上迎賓隊,那德維爾總督或者帝國稅務官的美學品味可就要經受一些正當的質疑了。”


    做出這個表情需要移動的肌肉牽扯到了他臉上的疤痕,那些扭曲的痕跡配合他粗糲的皮膚、刻薄的相貌令他顯得更加凶戾。給他現在的表情留出影像記錄來拿去放,毫無疑問是能夠止小兒夜啼的,但艾麗塔依然隻是笑。


    “不是因為那些事,是因為這裏的這條疤。”她在自己左側脖頸根部比劃了一下,“迎賓隊的製服是這樣的——”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自己鎖骨附近畫了一個半圓,“他們說我穿統一的製服的話那條疤就會露出來,所以不行。”


    賽維塔知道那條疤是怎麽來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甚至包括艾麗塔本人。


    那條傷疤來源於兩年前的一次工程事故,從汽缸上崩飛的金屬片在艾麗塔的側頸下部割出一道很深的傷口,以賽維塔的角度來看並不致命,但足夠把她嚇得夠嗆。那時候才十五歲的小姑娘整個人都懵了,隻知道趴在原地流眼淚,傑斯塔爾上相應的藥劑或者噴霧的配給又總是缺貨,最後還是賽維塔借到合適的針線,在清創之後幫她把傷口縫起來的——他兩分鍾就結束了所有的工作,縫得又快又好,姍姍來遲的醫生都為此驚歎。傷口愈合之後,針腳幾乎看不見,它隻在艾麗塔的皮膚上留下了一條筆直且白亮的痕跡,而非更常見的那種,一條蜿蜒爬行的醜陋多足長蟲。


    那也是他第一次意識到,第八軍團裏傳承的手藝還能這麽用。


    他再一次把這些無所謂的感懷扔出思緒,接著問:“你落選了,但你看起來並不很沮喪。”


    女孩一下子就來了神:“因為我見到海斯汀技術官了!他對我們說,希望我們能先把他要擴建技術部並增設培訓學校的消息帶回去!正式的公告得在慶典之後發表,但他覺得這件事大家越早知道越好……賈各布,你覺得我如果報名的話能選上嗎?”


    “我也不是什麽都知道的。”賽維塔聳了聳肩,“我說不好你如果報名的話能不能選上,但我知道你如果不報名的話就肯定選不上。”


    “哇,你又拿廢話來敷衍我。”


    “這確實是廢話,但是是正確的廢話。對你來說,與其擔心將來的事情會怎麽發展,不如還是先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我這麽問就是想要點信心!賈各布你也太不懂別人的心思了!”


    “哎……其實我懂,但我是故意的。”


    “那你也太氣人了!”艾麗塔氣鼓鼓地伸手夠到籃子,從裏麵摸出一塊餅,“看我堵住你這張一點好話都沒有的嘴!”


    她把那塊焦糖色,散發著奇妙香氣的麵餅塞到了賽維塔嘴邊。後者知道,這下如果自己不給點麵子的話,這姑娘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於是從善如流地叼住了餅,允許香料與圓麥混合得不是非常和諧的香氣轟擊自己的味蕾,並笑著以肢體語言表示自己舉手投降。


    說話間,他們已經離開了建築物,來到了貨站前方的空地上。老漢克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在這裏用廢棄零件和鉕素做了一個歪歪斜斜的烤爐,試圖想辦法量產他的香料餅。他們一門心思地做著自己的研究,沒有把絲毫注意力分給姍姍來遲的艾麗塔和離群索居的賈各布。而透過鉕素燃燒和麵餅蒸發的水汽產生的煙霧,能輕易地看見大片已經收割完畢的廣袤原野,正待入庫的巨大機械,田間棕黃色的土地,以及上麵金黃色的巨大草垛。


    微風吹來圓麥和秸稈的香氣,艾麗塔高呼一聲,準備加入老漢克的烤爐隊伍。賽維塔拒絕了所有對他的邀請,提著被忘記的那個籃子安靜地在人群邊緣看著他們笑鬧。這是在他過去的記憶中幾乎沒有的景象,但在他自我流放在傑斯塔爾的這差不多十年裏,卻顯得越來越稀鬆平常。


    他們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獲得的配給一年比一年多,人們漸漸變得能夠吃飽。帝國的稅務船已經出現在了第一城市的空港上方,但今年的豐收甚至讓他們有充足的餘糧繳清之前幾個世紀裏欠下的稅款。傑斯塔爾將不再有懲罰性的發展限製,在新一輪耕種季節過後也將有足夠的貨物能與其他世界進行貿易。功勞歸於德維爾總督,一位真正的好人,這顆星球的一切都穩步向好,人們的臉上洋溢著快樂與希望。


    唯獨不該屬於亞戈·賽維塔裏昂的快樂與希望。


    午夜領主的一連長清楚,他永遠無法擺脫他的過去。如果他珍惜自己眼前的一切的話,那麽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在這裏停留。


    他的過去總會追上他。而現在,某種冥冥中的預感告訴他,它馬上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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