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趣。康拉德·科茲以一種抽離的態度審視著自己周圍的一切。


    這種“抽離”並不隻是通常概念上的那種“抽離”,正如他現在的“周圍”也不是日常語境中所表達的那種“周圍”一樣。


    一方麵,他確實行走在這艘破破爛爛,縫縫補補,似乎快要難以為繼,但依然在虛空中苟延殘喘的艦船上。他在他子嗣們的哀嚎聲中,看著另一些子嗣們迅速地“處理”著目前需要被處理的一切——稀少的凡人船員,渾渾噩噩的奴工,他們需要通過驅使這些比機仆好不了多少的東西們來操縱艦船本身,好讓它在它的主人們陷入痛苦譫妄的同時為它主人的主人效忠。


    理論上並不需要護衛的科茲在此行中依然帶著自己身邊的十八個人,就是為了這件事。他不是很想浪費自己的時間去和凡人溝通。他當然做得到,但他沒有那種耐性,而軍團的士兵就是為了這些雜事而存在的。


    另一方麵,他並未身處於現實當中的艦船上。他的意識高懸在浩瀚洋中的某處,向下俯瞰著自己的軀殼在艦船上閑庭信步,俯瞰著自己周圍的子嗣輕而易舉地鎮壓著幾乎可以算是沒有的反抗行為,俯瞰著更多午夜領主阿斯塔特戰士們的哭嚎與掙紮——就好像,他是黑夜中的王者,高踞在象征權力的塔樓之上,睥睨著這一切。


    他走在一艘船中通往艦橋的路上,但卻將整個艦隊中的所有阿斯塔特盡收眼底;他檢閱著此時此刻午夜領主根本不存在的軍容軍紀,卻也同時在對他們所有人過往中犯下的罪孽做出審判。


    這感覺真奇妙。科茲這麽想。


    在真正動手嚐試這樣做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在同一時間裏翻閱五萬三千六百四十二份基因子嗣的人生。當然,他在某種程度上利用了亞空間時間流速與現實不同的這一特性做了弊,但,在這之前,他也不清楚還有這種作弊的手段。


    很有意思的一點是,這支艦隊中的絕大多數人都認為,他們中阿斯塔特的總數在六萬有餘。作為午夜領主的原體,非常清楚自己子嗣到底是怎樣“運營”整個軍團的科茲,隻要稍微一想就能搞清楚,這到底是怎樣產生的烏龍了:


    這些分幫結派的戰幫首領們照管自己所有的兵力就像童話中的巨龍看守自己的財產,他們不會允許其他人過多地探知自己的真正實力,在自報家門時會故意讓自己報出的數字產生虛高——這往往是出於虛榮或者虛張聲勢之類的原因。


    午夜領主們自己也都知道自己的同僚們是怎樣的德行,在戰幫集結點算人數之後,沒有人相信那個被統計出來的八萬有餘的數字。但以此為依據,他們普遍認為六萬左右是一個差不多真實的數據,隻可惜,情況要比他們所以為的還要更殘酷一點。


    科茲的一部分事不關己地分析推演著這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一部分指揮著他的軀殼心不在焉地走進了這艘船的艦橋。在他簡單地處理負責其中工作的機組人員時,這場審判中的第一個死者出現了;在他意識到,那些還有行動能力的凡人將目前發生的這件事認作另一場混沌戰幫與混沌戰幫之間的傾軋,並為求保命毫不猶豫地投降時,又有第二個、第三個罪犯近乎同時地宣告了死亡。


    他們在亞空間中走得太遠了。科茲冷酷地想。不管他們有什麽原因,不管他們是為了什麽想要求取這些本不該屬於他們的力量,他們都走得太遠了。結局已定,他們必須死。


    接下來,他看著自己利用通訊裝置,向這艘艦船所屬的整個戰幫宣告了自己的存在,並要求他們歸順。這並非對星際戰士,而是對負責操控艦船的凡人們做出的發言。放在其他軍團,或許整件事情不會如此順利,但這可是午夜領主——因此他滿意地聽到了通訊鏈路中,以顫抖的聲音宣誓效忠的投誠信息如雪片般飛來。


    與此同時,他又因確鑿無疑的亞空間影響而處死了自己的二十四個子嗣。


    五萬三千六百四十二,五萬三千六百一十五,五萬三千五百七十五——五萬三千五百七十四。


    在他完成了這一切,準備通過傳送台從這艘艦船上離開的同時,他注意到,被審判之路所囚困住的子嗣數量突然減少了一位,但這一次的減員卻與他的意誌無關。


    他從至高天上往那個方向瞥了一眼,隨後得出了結論:是賽維塔。在這樣短暫的時間內,他已經憑自己的力量成功地走出去了。


    有那麽轉瞬即逝的一刹那,科茲有點心虛。但緊接著,他就因為這件事生出了一些滿意的自豪感。他把自己的注意力從這些邊角上的問題中收回來,確認自己的軀殼能夠順利通過這一次亞空間傳送。


    ——又怎麽會不順利呢?此時此刻,這周圍的亞空間近乎都在他的掌控當中。


    他和簇擁著他的子嗣走在了另一條船的走廊上,五萬三千五百四十九,稍微打量了一下四周毫無新意的“裝潢”,五萬三千五百二十二,隨後,他們花了大概十分鍾的時間,把之前他們所作的事情重新做了一遍,五萬兩千四百七十四——這期間裏,除開那些在亞空間中走得太遠的子嗣們之外,原本被黑暗天使羈押、從第三十個千年一同流落到今日的黑甲衛紅手套派也都成功地自己離開了。


    為什麽這樣對我們?亞空間中傳來痛苦而憤恨的呼號。


    這是被他處死的子嗣們靈魂的回響嗎?還是某種亞空間邪物假托了這些逸散的能量,想要迷惑他才如此說的話?科茲懶得分辨,他隻是一視同仁地作答:


    “為什麽?”他在物理宇宙中正趕往第三個戰幫的旗艦,他在至高天中睥睨著向他發問的不成型能量,“難道我的審判之意表達得還不夠清楚嗎?難道你們自己卑微齷齪的人生還不夠對你們的下場做出解釋嗎?我來到這裏不是為了寬恕,而是為了糾正我從前曾犯下的錯誤。”


    合理的刑罰,最後伴隨寬恕與教化,或許藤丸立香會這麽做吧。科茲無所謂地思考。但他不同,他會在確定有效的同時選更簡單的那個選項。


    五萬兩千三百七十九。


    可是我們沒有選擇!那個聲音依然在大喊。為了生存,我們必須這樣做!為了生存,我們必須犯下罪孽!我們來到這裏,隻是想見您一麵。您應該清楚,在常人眼中,這本該是幾乎不可能的事,但我們還是懷揣著最卑微的希冀來了——可您卻隻將冰冷的審判和殘酷的折磨贈與我們!我們依然沒有選擇!


    科茲絲毫不為所動。他回應時的語氣平靜,但是是一種漠然的平靜:“真有趣。”


    他從至高天上俯瞰那敢於質問他的那一團能量匯聚而成的陰影,開口:“你說伱們是想來見我的,那麽現在,你們見到了。”


    五萬兩千兩百七十一。


    “你說你們沒有選擇,我會告訴你們,你們錯了——你們當然有選擇。”夜之主俯瞰著他的罪惡,“你們可以選擇去死,那樣顯然更輕鬆。沒有任何刑罰能夠越過死亡繼續懲罰你們,你們大可以帶著自己的累累罪孽,接著做一名逃兵。”


    在亞空間中,時間的流逝陡然間凝固住了。這或許是科茲自己的意誌,或許是亞空間本身在運行當中產生的自然現象,不過至少,他沒有因此顯露出任何訝異的神色。


    “當然,你們也可以選擇忍受這一切。”他繼續著他的聲明,“直麵自己的罪行,接受那些懲罰,忍耐一切折磨——我不會因此而寬恕你們。你們該從最開始時就知道,我是一位非常嚴苛的法官,我的字典中沒有‘寬恕’這個詞。重申:我不會因此寬恕你們,但我會讚賞你們的意誌,允許你們繼續活下去,去贖還自己的罪過。”


    五萬兩千兩百七十一。


    這令科茲有點詫異地挑了挑眉,但他依然在繼續:“當然,你們得知道,這不是一條隻要走下去,就必定能成功的道路。你們隨時都可能死在半道上——畢竟,你們中的一些人犯下了實在是罄竹難書的罪行,對應的懲罰自然也會更加嚴格。即便是阿斯塔特的肉體和精神,也很有可能因此而崩潰。這將會是一場不能保證生還率的、痛苦而漫長的死亡之旅,如果你們對自己沒有信心,那麽或許,一個更加迅速且安寧的終結更適合你。”


    他說完了這些話,安靜地等待了一秒、兩秒,三秒。那團向他表達不滿的陰影重新變化為不定型的能量,依然徘徊在附近,但卻不再發表意見。在確認了這一點之後,康拉德·科茲再一次確認了他子嗣的數量:


    五萬兩千兩百七十一。


    這個紋絲不動的數據,令午夜領主原體一時間說不出話。


    咪嗚(無了)


    還並不是最終剩下的數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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