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的,時間在那個瞬間裏仿佛被操弄了。


    空氣仿佛變成了某種阻力巨大的透明膠狀物,西吉斯蒙德手中的黑劍從來沒有以這種緩慢的速度在半空中劃出過弧線。錯亂的權能和亞空間的特性如海潮般消退,被一度剝離出的空間又重新成為了暗影重錘號上的靈能監牢。黑船內部的警報聲透過厚重的牆體沉悶地傳遞進來,被減緩的時間拉長的聲音變得低沉得過分。


    但不管這是誰做的,這都沒能改變任何事。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凝滯了一瞬的時間沒能阻止黑劍的劍刃接觸到原本是米塔的那個東西,沒能阻止整個空間回到現實時那種幾乎要把所有人的靈魂都從他們的身體裏震出來的超自然顛簸,沒能阻止大敵從祂暫時托身的現實軀體中逃走,也沒能阻止那聲從帷幕後穿透出來的尖銳嘲笑聲:


    “我們還會再見麵的——誒呦!”


    雖說奸奇退走時撂下的最後一句話聽著多少帶點喜劇色彩,但並沒有人真的覺得這件事很好笑。就算是剛剛通過靈子轉移抵達現場的西吉斯蒙德,也能通過從黑劍反饋回來的手感上判斷出:他雖然確實在物理層麵上切豆腐一般地把惡魔宿主連帶著束縛它的囚籠鐵棍都一起削斷了,但實際上,他沒有砍到任何真正“有意義”的東西。


    他可能無法在電光石火間意識到,惡魔宿主當中寄宿著的是奸奇借由自己大魔的碎片傳遞來的一片細微投影。但他依然能明確地感知到,那亞空間生物並非是被帝皇冠軍的黑劍放逐回到亞空間中的,而是自己從現實中逃開的。


    即便是在盛怒之下,西吉斯蒙德也不得不思考這個問題:它到底來幹什麽的?


    或許這很重要,但在眼下,它又似乎不益立刻開始深究。西吉斯蒙德習慣性地抖了一下劍,試圖從上麵甩掉其實並不存在的汙漬,然後轉過身去,對眼前已經斷成兩截的束縛鐵架和上麵懸掛著的那個因為混沌影響而變異得幾乎看不出人樣的殘軀視而不見,看向了更邊上抱著一個他從前沒見過的細長籠子的藤丸立香:


    “您還好嗎?”他在這麽問的同時向動力甲指示了一次狀態掃描,結果並不非常盡如人意。奧特瑙斯靈基外骨骼處於正在運行的狀態,導致鳥卜儀對生體訊號的檢測受到了很大幹擾。除開“沒有明顯外傷”這一點之外,西吉斯蒙德沒從自己的目鏡上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還能挺。”藤丸立香本人模棱兩可地回答,“反正回去之後我肯定要被阿斯克勒庇俄斯按進醫務室裏,現在暫時保持不會死的狀態就行了。”


    “那就是不好。”西吉斯蒙德聽出了言外之意,“我請您現在立刻到安全的地方去——”


    “——剛剛通訊斷線的時候發生了什麽!這個西吉斯蒙德又是哪裏冒出來的!”賽維塔的聲音突然在內線通訊裏響了起來,“那家夥不是正傻戳在風暴邊界號上站崗嗎!”


    這不是從推斷而來的猜想。賽維塔會如此驚訝,是因為他在通過藤丸立香奧特瑙斯外骨骼傳回的視頻訊號確認到帝皇冠軍的動力甲塗裝之後,第一反應就是在控製台上切出了風暴邊界號的內部攝像頭。兩艘船之間早就做好了信息流通適配協議,因此,他是真切地看見了“西吉斯蒙德在藤丸立香門口站崗”的這一實時影像的。


    但西吉斯蒙德又同時出現在了暗影重錘號上的靈能監牢裏。這不合常理的情況令賽維塔心中警鈴大作。


    “……先把我們弄回帝皇幻夢號吧。”藤丸立香沒有第一時間正麵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帶著略顯心虛的表情想要撤出戰場,“細節上的問題等我們回頭複盤的時候再——”


    “——大小姐,我覺得您應該先確認一下他是不是真的西吉斯蒙德,畢竟帶黑騎士頭銜的帝皇冠軍隻有一個,他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賽維塔嚴肅地說,並且明示,“您才剛剛在所有人麵前大變活人過一次呢。”


    “正常狀態下一個人當然不應該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這會引發嚴重的悖論但……原理細說起來很複雜,簡單說來就是,英靈和靈子轉移,都很神奇吧。”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經過,藤丸立香以一種相當快的速率更明顯地心虛了起來,“總之雖然這件事的結果就那樣,但好歹也結束了……行吧。”


    她多少帶著點絕望停住了話頭——維爾恰克審判官顯然已經從方才的衝擊中恢複了過來,正在從地上爬起來呢。


    對藤丸立香來講,目前的情況裏,唯二令人欣慰的事情是:首先,至少在迦勒底外麵,西吉斯蒙德都顯然和她是一條陣線上的;其次,目前為止,薩哈爾還在牆根底下七葷八素地暈著,暫且還沒有爬起來對著惡魔宿主的殘骸做出任何一種過激反應的能力。


    旁邊的海斯廷斯算是白饒的那個。藤丸立香確信他不會添亂,但也不指望他能做出什麽非常有建設性的幫助。平心而論,她是很想直接亞空間傳送回帝皇幻夢號,把整個爛攤子丟給海斯廷斯的——這兩個人之間一看就有很多懸而未決的曆史問題亟需進行各種意義上的溝通交流,她不是非常想作為第三者來打擾這個部分。但既然在維爾恰克恢複意識的時候她依然在場,那恐怕這位領主審判官的注意力,還暫且分配不到海斯廷斯身上。


    “我覺得,喊一下瓦西裏安他們吧。”絕望中的藤丸立香抱著懷裏莫名出現的籠子,趁著最後一點時間對通訊對麵的賽維塔說,“看看禁軍都在幹什麽,有沒有能倒出手來處理一下外交問題的。”


    這幾句話的功夫裏,西吉斯蒙德至少想清楚了到底是誰在藤丸立香的通訊頻道裏說話,並且另開了一個戰時使用的頻段嚐試斥責賽維塔。群鴉王子雖然不懼這種挑釁,可惜他一個人終究隻有一張嘴:如果他開始應付藤丸立香分配的任務的話,他就沒法向西吉斯蒙德回嘴。因此,他一時間隻能非常憋屈地把對方義正辭嚴並且憤怒的所有指責都忍下來,記在賬上等著過後集中報複。


    ——沒辦法,敵人跑掉了,他現在又不能對灰頭土臉一副無辜受害者的可憐樣的藤丸立香發火,海斯廷斯顯然是來助陣的,房間裏剩下的三個人他不認識。那麽賽維塔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此情此景之下,西吉斯蒙德發泄情緒的最好出氣筒。


    西吉斯蒙德閉麥後跟賽維塔開始單方麵吵架這個決定,令他錯過了維爾恰克領主審判官的起身。藤丸立香耐心地等了幾秒鍾,在確定對方已經通過環顧四周成功確認了目前的狀況,別人也沒有要越過她開口的前提下,趁著對方帶來的侍僧暫時還沒緩過來時首先說話:


    “雖然我很遺憾,但如您所見,維爾恰克審判官。這件事似乎將要以一種大家都不是很愉快的方式收場了。”她抱著籠子這樣說,“鑒於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人完美地達成了自己最開始的計劃,我提議——”


    “——這一切原本都不應該發生!”維爾恰克低吼,高哥特語在她憤怒的驅使下聽起來像是一種猛獸的咆哮。


    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環視過這一片狼藉的牢房之後得出了怎樣的結論,但總之,她的態度依然保持著氣勢洶洶和咄咄逼人:“這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毫無意義的鬧劇,我還沒有徹底理清整件事的前因後果,但我很快就會調查清楚的!從你未經許可登上我的船開始,這就毫無疑問的是一種冒犯——”


    “——維爾恰克——”海斯廷斯還有些暈頭轉向,但他依然嚐試著打斷對方。隻可惜他的努力並沒成功,隻是叫維爾恰克再次意識到了他的存在:


    “——我差點忘了你,你已經與她沆瀣一氣了不是嗎?”她維持著一種盛怒的神態,但在說話間的某個時刻,她依然機警地瞥了房間裏本不存在的帝皇冠軍幾眼,謹慎地試圖評估對方的態度。不過,她講話的目標顯然還隻是海斯廷斯本人:“我有理由相信你也參與進了這件事裏!等我把一切都調查清楚,審判庭自會對此做出一個公正的論斷!你們都該被釘在鐵架上,用烈火焚燒一萬年!”


    海斯廷斯明確地翻了個白眼,閉嘴縮了回去,在疲憊與煩躁中透露出一副“作為沒什麽交情的同事我已經仁至義盡了”的神態。倒是藤丸立香對維爾恰克的發言表現出了一點情緒反應:驚訝。


    “……您認真的嗎?”她一時間分辨不出對方到底是真的想要這麽幹,還是僅僅是想放點政治性的狠話,“我可以理解您在形勢不利的情況下想要暫且把事情拖延下來,但,這個理由——您認真的嗎?”


    “她認真的。”回答這句話的是海斯廷斯,“我確認過了,她確實沒有受到混沌汙染的影響,但她已經完全沉浸在一套自命不凡的自洽邏輯當中了。對一個隻相信自己的自大狂來說,她認為正確的事情就是絕對的——反正我勸過了,我跟她說不通。”


    維爾恰克倒是沒立即對這個評價做出反駁,因為她正在嚐試獲取帝皇冠軍的幫助:“黑色聖堂的大人,我雖然尚不知您的名諱,但也知曉您是受偉大神皇托庇其無上意誌的聖器。人類之主深邃的目光能夠洞穿一切,我相信您是絕不會被混沌和異端的讒言所迷惑的!”


    西吉斯蒙德對此到底有什麽感想,藤丸立香暫時不想去猜。出於魔術帶來的疲勞和疼痛,她歎了口氣,輕聲對海斯廷斯詢問:“這事雖然好像是我這邊不占理,但你身上有沒有帶著那種‘啪’一下就能把人抓住的逮捕用道具?”


    “恕我直言,以您實際上所在的權位,要是您能把‘自己占不占理’這類想法從腦子裏徹底扔出去,迦勒底在帝國中的運轉就會一下子順暢得多。”奧特拉瑪人在文化上還是讚同身居高位者應當廉潔奉公克己愛民的,所以海斯廷斯沒把那句“你做事蠻橫點對我們所有人的血壓和發量都有好處”真的說出來,“以及,您想要的那種東西在法務部可能更多見一些,作為審判官,我手邊隻有‘啪’一下就能把人弄死的道具。”


    審判官倒也不是真的沒有那種東西,他隻是在借此暗示對方“讓維爾恰克幹脆一點死無對證會讓之後的一切事情都好辦得多”。海斯廷斯也就那麽一說,甚至不指望對方能聽懂——據他對藤丸立香的研究來看,“殺人”這件事很多時候甚至不在她的思考選項裏。他甚至敢用自己的全部家當跟隨便哪個人打賭,哪怕到了現在,藤丸立香在想著的也是該怎麽在不傷及對方性命的前提下解決問題,就像他當時被迫上了風暴邊界號的賊船那樣。


    僅在這個時候,西吉斯蒙德還沒有完全搞清楚狀況。因此,當他把注意力從申斥賽維塔轉回現場時,做出的反應更多是出於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審判官,你有什麽事情想要匯報嗎?”


    對話因此得以進行下去,海斯廷斯已經開始思考該給維爾恰克準備一個怎樣的牢房了。但此時此刻,他沒有意識到三個重要的問題:


    其一,藤丸立香很少主動約束別人,或者說,她在麵對周圍人的時候很少產生“我是上級,所以別人該嚴格按照我的意思行動”這種想法;


    其二,西吉斯蒙德不僅是個認死理的強脾氣,還因為一些在現實中不存在但又確實發生過的經曆,非常習慣在某個方麵代替藤丸立香做決定;


    其三,維爾恰克敢說出口的東西比海斯廷斯最壞的那種料想還要更壞:


    “您絕對想不到您身邊的那女孩是怎樣的異端!”領主審判官以一種堅信不疑的語氣鏗鏘有力地控訴,“以下我所說的話,都代表了克洛諾斯修會以及——”


    “注意伱的言辭,凡人。”隱約意識到不對勁的西吉斯蒙德語氣強硬了起來,“我提醒你,無論你想要進行怎樣的陳詞,都應當首先檢查自己的信源是否有足以駁斥帝皇聖諭的真實性和權威性。”


    維爾恰克當然聽到了這句話,但她顯然沒聽進去。她知道每一個被“選中”為帝皇冠軍的黑色聖堂都會在儀式中見到帝皇賜予的幻象,因此,她理所當然地將“帝皇聖諭”和那種幻象聯係在了一起,並做出了“它有可能表意不清”的“合理推斷”。


    已經在過於自信的道路上走得太遠、太深了的領主審判官沒有真正在意這句警告,繼續說出了自己從異族的先知,混沌的預言,以及各種案牘文獻當中自相矛盾的蛛絲馬跡中所推斷出的片麵事實:“那個女孩或許真的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我沒打算否認她有著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改變帝國的力量,但——您是否知道那種力量的本質是什麽?她所展露的所謂‘神跡’又有怎樣的代價需要支付?由誰來支付?她在帝國邊陲的一個貧瘠世界上塗改了它一萬年的曆史,將它變得富庶。從局部來看,這或許是件善舉,但它花費了什麽?一個世界變得豐足是否意味著有另一個本來具備富庶命運的世界變得貧瘠?與那個世界有過交往的其他世界中是否會產生更大的連鎖反應?又或者更可怕的,她對過去某件小事的篡改將會導致現在的帝國分崩離析?從整體的視角來看,這種變亂是不應當被允許的!”


    “這不過是你的誇誇其談,若想徹底說服我,那就需要詳實的數據和實證的支持。”本身具備預設立場的西吉斯蒙德聽起來很不耐煩,“我不知道你是從哪知道這件事的,但我必須得嚴肅的警告你,它其實並不該被外界所知。”


    ——這是實話。就算是在咒縛軍團裏,對傑斯塔爾一事完全知根知底的人也在十個以下。如果在場的人是蘭馬洛克,維爾恰克在說出“塗改了曆史”那句話的當時當刻就會身首異處了。隻就這個問題提出一次嚴肅警告,在對比之下,西吉斯蒙德的脾氣倒是顯得相當好。


    “可重點是,這樣的事曾經發生過!”維爾恰克高聲強調,“它發生過,日後肯定還會再次發生!或許這一次沒有出問題,但誰能保證每一次都不能出問題?司掌變化的混沌大敵當然會無比樂於看到類似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眷顧她的真的是人類的神皇嗎?這難道不是那個所謂的‘萬變之主’在現實當中放出的一個善於偽裝的汙染源——”


    她接下來顯然還有話要說,但她已經無法繼續說了。西吉斯蒙德身邊的黑劍在轉瞬之間就已經再次染血,房間內甚至沒有人成功看清他到底是怎麽移動的。維爾恰克充滿了激情和自信的神情還依然凝固在她的臉上,她甚至來不及露出震撼的眼神:黑劍造成的平滑切口優雅整潔地在她的額前貫通而過,在一瞬間裏完全破壞掉了她用於思考的腦組織,連其中附加的思維增強改件也沒有放過。


    在她失去了重心控製的身軀緩緩倒下的那一刻開始,血和腦漿才開始從傷口中湧出。房間裏僅剩的另外兩個清醒的人都被帝皇冠軍的突然暴起嚇了一跳,但海斯廷斯反倒在塵埃落定之後,露出了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


    “必須得這麽做。”西吉斯蒙德對殺人這件事表現得很輕鬆。他就好像普通地喝了一口水,然後回頭對藤丸立香解釋一句“我渴了”那樣,轉回頭來補充,“就算我沒有這樣處理,禁軍也會做出和當下的我同樣的判斷。”


    藤丸立香張了張嘴,還是把那些沒出口的話吃了回去。木已成舟,現在再來討論是否能夠花點時間成功勸說對方,又或者通過修改記憶之類的手段規避與對方的衝突已經沒有意義了。僅從結果而論,藤丸立香也沒有強硬反對西吉斯蒙德決策的立場——就像賽維塔前不久才說過的那樣,對帝國人來講,仁慈與同情毫無疑問是一種奢侈品,對敵人手軟就等於對自己殘忍。


    即便藤丸立香並不真正把維爾恰克看做自己的敵人,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在這個幾乎人人都缺乏同理心、易於走極端的社會當中,她周圍的那些人會怎麽看待這件事。


    “……你知道嗎,這件事最諷刺的地方在於——”她覺得她必須得說點什麽,通過找回自己的聲音來控製住自己四處亂飛的心緒,“——在於,這位審判官死了,原因是她所指控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這是一句不太明顯的抱怨,一種對帝國中更為通行的那種處事方法的隱晦抗議,至少藤丸立香想要表達的是這種意思。


    但西吉斯蒙德笑了。在順手刺死依然昏迷在維爾恰克身邊地上的那位男性侍僧的同時。他低沉的笑聲在嚴絲合縫的動力甲當中隆隆作響,仿佛仲夏傍晚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悶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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