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死者向他絮語:你不過是法比烏斯以我為模板製作出的一個拙劣的仿品而已。


    克隆體對此充耳不聞。


    這聲音或許來自他自己的臆想,或許是被某種詭異的力量植入他的腦海的。克隆體無法準確分辨此二者,而即便他能夠究明這一點,在現下的境況裏,這答案於他也沒有任何幫助。他因此索性不管,隻循著車轍,一步一步向著來時的路上走。


    這自他從靜滯力場中掙脫出沒多久之後,就在他耳邊如影隨形的聲音倒也不是隻有負麵作用。至少,當“試做品一號”茫然地在戈壁上無目的而無止境地前進時,是這個聲音告訴了他為什麽:


    與物質界不同,至高天是唯心的。時間、距離和方位在此地沒有任何意義。能夠引導旅者抵達他們最終目標的,隻有堅定的決心——也就是說,隻要這輛車上的任何人對你的所謂“試煉”有所疑慮,你們就永遠得在這片無限延伸的平原上空耗下去。


    或許在亞空間中,時間的確是沒有意義的。克隆體並不是在聽聞了這個論調之後便立刻做出了行動。在他的主觀感受中,他已經花費了數日的時間試圖通過運算來確定這一點。他坐在艙室中最尾端的兩個座位上,這並不妨礙他的目光越過整個機艙,毫無障礙地讀取儀表台上的示數。個中複雜且生僻的單位和符號的確令他困惑了一陣子,但作為原體,他還是很快通過載具運行中的一些蛛絲馬跡領會到了它們所表示的意義,並且在幾個小時後確信地意識到,他們所在的這片平原上,物理參數是時刻都在變化的。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緊接著發現蓋博瑞·桑托是在試圖從這些變化中找出一種規律,但他並不看好這一點,因為他嚐試過做同樣的事情,並且失敗了。不論法比烏斯在克隆複製上的技術是否已經能夠比肩帝皇最為偉大精妙的造物,他的大腦依然要比“試做品一號”上裝載的沉思者陣列要更加精密,運算速度也更快。有那麽幾分鍾,他甚至在試圖憑借機艙的震動來預測儀表盤上接下來會出現怎樣的示數,在發現他的預測都是準確的之後,他很快便對此失去了興趣。


    克隆體在沉思者陣列空洞眼眶的瞪視下反複地進行了驗算,最終確信了繼續向前也沒什麽意義,本質上不過是不死心地造成一種“我們還在努力解決問題”的假象而已。因此,在主觀上經過了數日之後,他叫停了車輛繼續前行的輪轍,離開了出於不同的原因硬是跟隨著他的兩位阿斯塔特,獨自一人踏上了這段隻屬於他的旅程。


    而他在這段本該隻屬於他的旅程當中,依然有一個令人生厭的旅伴。


    你應該至少帶著阿庫爾多納。已死者的聲音陰魂不散地借由空氣以外的某種介質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想想當年,我多喜歡他啊。這是一件人生大事,他當然有資格參與進來。


    克隆體依然不發一語,但他的心緒也確實被這些憑空出現的字句給擾動,就像他在無法可想之後終於決定,他可以遵循那個出現在腦海中的建議離開載具一樣。時間、距離和方位都不重要,是依靠車輛前行還是依靠雙腿前行也沒有本質性區別。按照這個“至高天唯心”的理論,隻要他意誌足夠堅定,確信自己想要麵對這場試煉,那麽他就會找到他的目標。


    他看得出來,與他同行的兩個阿斯塔特都並不希望這所謂的“試煉”成真——蓋博瑞·桑托是因為並不信任突然出現並莫名提出這一提案的外來者,同時也對克隆體“將來會怎麽樣”這件事並不關心,甚至巴不得他就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而阿庫爾多納,阿庫爾多納反倒在認真擔心他,不希望他受傷或者遭遇意外,更不希望他掉進某種亞空間實體令人不安的陰謀當中。


    這就是令事情顯得荒誕的地方:對他漠不關心的鋼鐵之手本質上是在對自己的前路漠不關心,而阿庫爾多納真誠的擔憂又堵死了這無法得見的無限循環的迷陣當中唯一的一條生路。已死者的聲音在克隆體的腦海中高聲嘲笑並高度讚揚過這如同滑稽劇的一幕,而克隆體仍舊什麽都沒說。


    他沒有說,但他在思考。不但在思考已死者對他說的每一句話,也在思考阿庫爾多納的每一句話和蓋博瑞·桑托的每一句話。他本不想這樣思考,但他停不下來——這對他來說似乎是一種本能,至少在從靜滯力場當中脫身之後,他很快便發現,自己無法停下這樣的思考。


    無法停下從現實的表象中嚐試抽絲剝繭深層原因和理論的思考,無法停下從最為尋常的景象當中發現不合理與荒誕,又從荒誕中延伸出無意義的思考,無法停下從有形之物中超脫地去往形而上的思考,無法停下從形而上的維度俯瞰下來、解釋起發生在有形世界中一切的思考。


    他因此而洞明了許多,不論是有益的還是有害的。克隆體想要停下,他的意識因為這些過量的信息衝刷而叫囂著想要休息,但他無法停下——哪怕是此時此刻,已死者的聲音依然在他的腦海中響徹:你真的認為你準備好了嗎?


    克隆體依舊沒有答複,但他也不禁隨著對方的提問思考:我真的準備好了嗎?


    他本以為是這樣的,但現在,他又不確定了。亞空間中的時間對每個人來說可能都是不同的,就像此前阿庫爾多納認為他們隻是在載具上行進了幾個小時,但在克隆體的感官中,他們卻已經晝夜不休地前進了數日一樣。此刻,他也覺得自己已經沿著“試做品一號”留下的車轍在極端的枯燥無味當中行走了好幾天的時間,可這條唯一帶有標誌物的路卻依舊頑固地向前延伸著。


    他有時會想真的已經過得這麽久了嗎?有時又覺得自己可能已經在同一條路上走了一百年。四周的景象毫無變化,大同小異的石塊星羅棋布在沙地上,甚至令克隆體對自己是否真的正在前進產生了懷疑。


    但他還是機械地挪動著雙腿,並與此同時捫心自問:我真的準備好了嗎?


    已死者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你能看清周圍發生的許多事,卻唯獨看不清自己的內心。這很正常,因為你的心和靈魂都並不屬於伱,你又怎麽能究明其中精妙玄奧的所思所想呢?


    克隆體終於無法忍受,他向著荒野咆哮:“我的心和靈魂都屬於我自己!我的所思所想都發源於我的腦海!”


    隨後,他聽見已死者裹著紗的銀鈴般略帶沉悶的柔滑笑聲:那你覺得,我是在哪裏與你說話的呢?


    “你已經死了。”克隆體向空無一人的四周宣布,“你是一段回音,一段亞空間中留存的邪惡殘念,一段因某種原因投射在我身上的怨恨與不甘,一個不完美的失敗者最後的掙紮與詛咒。你不過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不。以死者的聲音駁斥道。我就是你,正如你終將會變成我。


    “我絕不會墮落至斯!”克隆體說——更像是對著自己說,“我會做到你沒做到的事,我會將一切都打磨到至臻完美,我會洗刷軍團踏入邪路之後的惡名,我會——”


    你會回到銀宮。已死者惡毒的聲音就像一條蛇正在克隆體的耳邊嘶嘶吐信。我很高興見到你這麽想,因為——你知道嗎,我從前也是這麽想的。法比烏斯沒有錯,他清楚你和我太像了,你的命運和我的命運連綴在一起:你是我的一份近乎完美的複製品,因此你也隻能踏上我曾經行過的那條路。承認吧,你就是我。


    克隆體說:“我絕不會走你的老路,我會比你更配得上‘福格瑞姆’這個名字!”


    可是福格瑞姆就是我啊。


    已死者的聲音裏帶著按捺不住的笑意,因此而感到惱火的克隆體又說:“我會成為‘福格瑞姆’,但絕不會成為你!”


    已死者沒有回應。他最後的聲音在一陣大笑當中遠去了,消融在克隆體的腦海當中。就好像這麽一個聲音從來沒有出現過那樣。


    克隆體沒有理會對方,再次踏上了這場似乎沒有盡頭的旅程。或許確實有些什麽地方不太對勁,但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在荒蕪的戈壁上沿著車轍向前,向前,向前,一直向前。平原的沙土地上唯一人造的標識延綿不絕,哪怕他走了幾天,幾周,幾個月,幾年,也依然如此,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


    克隆體無法停駐的思維在漫長的時間裏逐漸變得黔驢技窮,四周已經沒有什麽更新的東西輸入,可供他得出新的答案了。在一成不變的景色和單調枯燥的行走當中,克隆體甚至開始懷念已死者的聲音。但那個聲音沒有再次出現,正如它出現的時候也並沒有顧忌克隆體的意誌那樣。


    龐大的思想無法被安置,逼迫他不得不開始探索自己被製造出來的貧瘠內心。終於,克隆體不得不開始麵對這個他必須麵對的問題:我是誰?


    這個問題在這場漫長的徒步旅行開始之前是有著很確定的答案的:福格瑞姆。克隆體會這樣回答自己。他是福格瑞姆,一個比已經墮落的福格瑞姆更加完美的福格瑞姆。而現在?他不知道。


    阿庫爾多納的聲音回響在他的記憶裏:真正的福格瑞姆從來不需要證明他自己叫那個名字!您沒發現嗎?從您這麽說開始,您就已經意識到了,您根本就不是“福格瑞姆”!


    原本的福格瑞姆墮落了,但他依然走在追尋完美的道路上。克隆體這樣想。他當然聽到了,也完全記得阿庫爾多納對“不存在完全的完美”這一觀點的論述,但他不承認這一點。他認為自己足夠堅定,他必然會證明自己的完美已經超越了原本的福格瑞姆——就從這場似乎永遠不會開始了的試煉開始。


    克隆體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片曠野上行走了多久,他隻意識到,自己身上原本華麗的鎧甲已經被時有時無的風沙侵蝕了表麵的顏色。有一段時間,他懷疑已死者向他絮語的“亞空間是唯心的”這個觀點是否是一種謊言,又有一段時間,他懷疑這種無止境的枯燥前進就是他所需要麵對的試煉。在曠野中的行走沒有帶給他什麽豁然開朗的明悟或者人生哲理,有的隻是枯燥、疲勞、饑渴,以及對自己的反複質疑。


    但克隆體依然咬著牙在向前走,一隻手永遠搭在腰間細長且華而不實的儀式劍上。為他裝點了這身行頭的人或許將他當成了一個空有外表的華麗擺件,而在這個看似無意義的動作之中,觀者終究能從這裏窺見一絲戰士的本質——那才是福格瑞姆被帝皇以生物煉金術鑄造出來的部分本質,而法比烏斯以自己的技術相當出色地在克隆體身上還原出了這一點。


    他不知道自己保持這種姿態,在戈壁上時有時無的風沙當中前進了多久。他確實感到疲勞和幹渴,但可能是與原體相似的軀殼有著無與倫比的性能,又可能是因為亞空間的某種特殊性,總而言之,這些已經累加到能殺死一個凡人成百上千次的負麵狀態並沒有太過影響他的行動能力。終於,在某一次的沙塵揚過之後,地平線的另一端終於出現了另一個影子。


    克隆體為這個發現感到鼓舞,但應有的謹慎並沒有從他的腦海中消失。他沒有迅速向這個曠野上唯一不同的東西飛奔過去,即便他非常想要這麽做。他在原地站定,盡可能詳細地評估著對方與自己的狀況:他很久沒有進過食水,但這似乎對他的運動能力沒有什麽影響;他的反應能力或許被長時間枯燥的機械作業磨損了一些,但他認為自己可以很快將之調整過來;遠在地平線另一端的影子大致上是個人形,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但無論如何,他確實有必要去看看。


    在確認了上述的一切之後,克隆體再次轉向,離開了車轍的邊緣,向著地平線上的黑影緩緩走去。


    他就這樣走了一段時間,隨後意識到,對方也在朝著他的方向迎過來。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之間的距離明顯已經接近了。克隆體不確定在真正見麵的時候對方會怎樣反應,但這些疑慮並不能阻止他繼續前進的步伐。又經過了一段時間,他已經能看得出,對方身上裹著一片破爛的辨不出原色的土灰鬥篷,能憑借輪廓大致判斷那是個男人。而等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可能已經隻剩下幾百米的時候,克隆體才終於在這片實在缺乏參照物的戈壁上發現,他與對方的身形在某種程度上有些相似。


    這讓克隆體帶著疑慮停下了腳步,困惑的盯著對麵那位看起來身高同樣在三米以上的巨人,將手搭在劍柄上,大聲提問:“你是誰?”


    他本可以多說些,禮貌些,讓自己表現得更加得體些,但克隆體已經很久沒有喝過水了。他的聲音因為幹咳而皸裂,聲帶的振動也讓他的喉嚨因這一聲提問泛上了血腥味。眼下的情勢逼迫他盡可能高效地傳遞自己的信息,也讓他被撕裂過的嗓音即便是熟人來聽都分辨不出。


    但裹著鬥篷的那個人在聲音抵達的那一刻如遭雷擊般地停了下來。他顯然辨認出了什麽。


    這個意料外的發展令克隆體心中的疑慮擴大了。他意識到有什麽不妙的事情即將發生,於是抽出了腰間的裝飾劍——不過是一片細而薄的凡鐵,隻鍍了一層精金,結構也顯然不適合劈砍受力,在實用性上甚至會被練習用品碾壓——而在這個瞬間裏,對麵的那人就已經在這極短的時間內跨越了二人之間最後的這幾百米,如同某種暴怒的攻城器械那般,向著克隆體碾壓了過來。


    沒有出乎任何人預料的,在第一聲金鐵交擊之音響起的同時,克隆體手中的細劍就從正當中折斷了。凶器是一塊被簡單的甚至不能稱之為“機械”的粗糙結構綁在手臂上的堅硬石頭,和戈壁中散落著的無數塊石頭沒有什麽本質性的區別。這塊殺氣騰騰的石頭本是衝著克隆體的頭頂毫不猶豫地砸下來的,在後者出於本能的迅速反擊之下,禮儀細劍的折斷令固定它的脆弱“繩索”同時被切裂了一半。


    在意識到那塊石頭搖搖欲墜的同時,克隆體也意識到了,那不是什麽“綁在手臂上的石頭”,而是“代替缺失了的前臂的石頭”。他沒有放棄手中的斷劍,而是就著剩下的半截鋒銳的斷口試圖割斷固定石頭用的另一半“繩子”,在退步與上步的周旋之間同時再次發問:“你到底是誰?”


    再然後,他看見了被遮掩在灰土色的鬥篷下麵的一張蒼老而憔悴的麵孔:


    “我是羅格·多恩!”


    那張麵孔懷揣著與其衰邁的表象毫不相符的盛怒,如此回答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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