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騎士的示意下暫且放棄閱讀的審判官不可遏製地感到憂慮:這任務本身和它目前的進程就已經很令人擔憂了,而暫且無法進行什麽能夠安放她注意力的工作這一點,則令瑪蘭心中的負麵情緒膨脹得更大。


    作為領主審判官,她當然有充足的經驗和必要的器質性改造,令她知道該如何與這些負麵情緒共處。她平靜地接受了另一位灰騎士終結者的靈能檢查——體驗上很難受,但能讓她知道自己還是純潔且忠誠的,沒有在潛移默化中遭受到大敵的汙染,因此是值得的。


    在瑪蘭終於挨到了一句沒什麽感情的“恭喜您,您還是您自己”之後,令人有些驚訝的,斯特恩上尉修士依然在閱讀那份看起來並不很長的報告。這是對一位阿斯塔特來講太過緩慢了的閱讀速度,或許說明上尉修士態度謹慎。謹慎是好事,但這也導致瑪蘭不得不在短時間內繼續無所事事下去。


    音陣係統中傳出了一陣通訊提示的蜂鳴音——不是堅毅威能號上的聲音,而是從通訊相連的暗影重錘號艦橋上傳來的。瑪蘭看過去,她本以為海斯廷斯會切掉這則後接進來的通訊,但顯然,這則通訊的來源令他猶豫了一秒。透過視訊影像,瑪蘭看不到海斯廷斯麵前的操作台,不過他接下來確實告罪了一聲,表示這不會耽誤太久,隨後便自顧自地把音頻通訊接到了另一個頻道上。


    如果這則通訊確實重要到必須得接起來的話,海斯廷斯其實完全可以直接把對方接入現在的頻道中。但審判官之間五十步別笑百步,瑪蘭可以理解對方在處理其他一些無關事件——或許吧,但目前為止,她更願意相信這件事與他們當下討論的事情無關——時的謹慎。何況,他沒把畫麵也一並切掉這件事,也已經能夠體現出他的部分誠意了。


    一個合格的審判官應當懂得如何讀唇語。這是他們在作為侍僧為自己的導師服務時,肯定會學到的一個技能。


    繼續盯著視訊的瑪蘭並不知道海斯廷斯的通訊對麵是誰,又對他說了什麽,但她能“看明白”海斯廷斯在說什麽。於是,她通過唇語知道了,這則通訊來自於一個可能叫做“拉瑪洛”或者其他相似發音的人,這個人可能在負責與國教相關的什麽工作。這則通訊很可能是因為一次預料之外的“靈能現象”(至少海斯廷斯在總結中是這樣定性的)需要一位經驗豐富的靈能者審判官盡快做出判斷而打來的,而後者做出的決定是:聯係聖血天使,通知他們這件事。


    瑪蘭不確定海斯廷斯是為什麽做出這種決定的。是因為他目前還得繼續手中的這件“對維爾恰克案的審議”工作,所以脫不開身?還是出於其他的什麽原因?不論如何,在兩分鍾內結束了這場對話,將音頻通訊重新轉回到堅毅威能號上來的海斯廷斯,確實帶著一種掩蓋不住的、精神上的疲憊。


    這點插曲沒有偏轉掉他們目前應當關注的重點。在兩邊的音頻通訊被再次聯通後的第三十秒,斯特恩上尉修士憤怒的聲音再次響徹了艦橋:“你就這樣把一個惡魔的真名寫在附錄最後?!甚至這還是沒有任何防護的電子檔??!!”


    海斯廷斯對此表現得很平靜,就仿佛他早料到自己會被如此質問一般:“考慮到叫這個名字惡魔已經死了,我認為這不是一件多麽危險的事。”


    “無生者沒有死亡,”灰騎士咆哮著惡魔學中本無需多言的基礎知識,“它們隻是暫時被放逐出了現實宇宙而已!當它們在亞空間重生,自然也就能再次通過他們的真名影響——”


    “——為了節省時間,請原諒我如此失禮。”海斯廷斯打斷了這段基礎知識講座,“我為我不嚴謹的措辭所造成的誤解道歉。我方才所想表達的意思是:出於一些原因,這段真名在當前及以後,甚至過去,已經無法對應一個所謂的‘惡魔’了。它們現在隻是一堆讀音拗口又不代表任何確切意義的亂碼,隻是為了留檔而出現在那裏。”


    斯特恩氣勢洶洶地上前了一步,幾乎把瑪蘭的身影完全擋在了自己的身後:“我不探究你到底從哪得來這真名的——但這胡說八道般的結論到底是哪來的?!”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用這真名在不同條件下布置了幾次惡魔召喚儀式。前後一共有五次。”海斯廷斯鎮定地回應,“前兩次的時候,我召喚出了點與之毫無關係,僅是冒名頂替的小惡魔——您肯定也知道,有些時候從召喚儀式裏冒出來的東西可能和施術者想要的完全不一樣——第三次及以後,儀式就不再成功了。我據此確認了這惡魔已經被確實‘殺死’,即便是時序與現實不同的亞空間中,它也不再存在了。”


    斯特恩以一種評估的態度死死盯著海斯廷斯,就好像硬是要從視訊影像當中找出“他在說謊”的蛛絲馬跡一樣。可惜,在五秒鍾後,麵對泰然自若的海斯廷斯,他不得不承認他失敗了。要麽就是這位審判官確實問心無愧,要麽就是他演技出色——斯特恩不記得海斯廷斯還有這種特長,但他的思維依然傾向於後者。


    “我會複製你的做法以檢驗真偽。”他如此威脅,“但我也需要知道,在你決定如此驗證並得出結果之前,你們對這名字做了什麽?”


    “我覺得‘惡魔這種東西弄死一個是一個’,於是把真名抄給了藤丸立香一份。”海斯廷斯近乎在無意識中做了一個天鷹禮,“剩下的就是帝皇的偉力了。”


    “什麽?”


    “她那一長串稱號當中可有一截是‘大導師(grandmaster)’。”海斯廷斯放下了手,“這事我詳細解釋出來,你肯定也不會信——畢竟最開始我聽說的時候我也沒信,覺得肯定是什麽混沌把戲。我隻能說,她確實擔當得起這個稱號當中的實際意義。”


    麵對著對方隔著頭盔也能清楚看明白的質疑目光,海斯廷斯已經不太想在口舌上多費什麽無用功了:“在您認為恰當的時候,您隨時都可以以您更習慣的方式舉行召喚儀式驗證我的說法。有關惡魔與混沌大敵的相關事件確實非常超出預料,但還請不要忘記,令我們聚集在此處一並審議的事件,本應當是圍繞著領主審判官米夏埃利亞·維爾恰克的‘意外’死亡的。”


    “當前的問題是,說出這句話的你無法令我們信服。”斯特恩直白地表示,“我們無法相信任何從一個‘不可信的人’口中說出的敘述。我現在要求當麵檢查你的狀態,艦船進入穩定泊位之後,立刻。”


    麵對這些堪稱是在意料之中的質疑,海斯廷斯疲憊地長歎了一口氣。


    “所以我之前就對藤丸說,這麽著急沒有用。”他以接近自言自語的音量小聲抱怨,“先找個大塊的時間把人請過來見個麵再聊比什麽都強,能讓我省掉一千句話……請替我對接一下和堅毅威能號的亞空間傳送協議,沒錯……”


    在一係列相當迅速的調度工作之後,海斯廷斯再次回頭,以超出預料的幹脆態度向著通訊對麵詢問:“屆時是您二位帶人過來暗影重錘號上呢?還是我過去?”


    ——


    “……地塊其實已經定下來了,等回船上我在地圖上指給伱看,但圈出來的部分裏本來散居著些平民,大概幾萬人,我這兩天在和內政部協調這些人的遷移和安置問題。”藤丸立香端著茶杯,和戴比特一項項整理著目前工程的籌備情況,“機械教那邊倒是很容易就談妥了,我以對鑄造世界梅佐阿開釋迦勒底燈塔的部分原理為代價,換他們免費出大型工程設備和對應的操作、維護人員給我。”


    “梅佐阿。”戴比特下意識重複了一下這個他也聽熟了的名字——多見於宏炮、光矛、引擎,蓋勒力場等艦船組件上,鋼鐵之手內部對相關設備的評價也褒貶不一,“在我的印象裏,這顆星球好像是主要造船的。”


    “能造航天發動機就能造電子琴。”藤丸立香眼都不眨,一記黑槍就打向了二十世紀起家的某“樂器”公司,“反正又不用他們出設計,我們這裏需要的是執行端,那隻要具備相應的工程水平就無所謂。順便一提,梅佐阿中標的決定性因素是,他們離得近而且跑得快。”


    “這是否有些太兒戲了。”希爾在一邊不疼不癢地抱怨了一句,換來了藤丸立香不鹹不淡的一擺手:


    “一開始的時候,我倒是想讓火星的人來做,但我跟帝皇算過之後,發現火星的產能和算力還是得用在更大規模的建設項目上,我隻好退而求其次,就地隨便抓人——反正隻是叫他們第一步建個塔樓的殼子,第二步大家都是從零開始研究,那裏的技術人員來負責,效果都大差不差。”


    戴比特不是非常關心這些前情提要,隻是往下繼續問:“接下來呢?”


    “建材的方麵不用擔心。巴爾自己就有采石場和金屬冶煉工廠,稀有材料的缺口也很容易通過往來的商隊調撥補充。”說完這些之後,藤丸立香的神色顯露出了少許憂愁,“問題是人力。天知道為什麽現在搬磚這種不需要腦子的純體力勞動還需要活人。我本來的規劃是,請國教方麵調一些朝聖者做這些簡單的體力活——反正平常也有很多人來巴爾朝聖,這樣很方便,雙頭鷹的兩個頭在這件事上全都有參與,建立星炬這事也確實有一些宗教意義——但次星區大主教特羅立波在這件事上……可能有一些不同的見解。”


    在戴比特剛剛據此理解到“我們沒談攏”這一節的時候,希爾的思路已經跳到了下一步:“他覺得人出多了還是出少了?”


    “他想幹脆把機械教踢出去。”藤丸立香倚在沙發扶手上,撐著頭,一副頭疼得不行的樣子,“要不是我把這塊地圈在了巴爾,我看他都想把聖血天使踢出去。”


    希爾大為震撼。他可能不懂國教,但他確實懂權力和政治:“顯然他是想要提升國教在次星區內的影響力,但也不是這麽個吃獨食的提升法啊。這人心裏也太沒數了,你沒敲打他一下?”


    “久在高位的人一時間腦筋轉不過來彎是這樣的。昨天晚宴的時候我有提醒他,別一口吃太多高油高糖的甜點,注意健康。”藤丸立香非常憂愁地說,“但因為巴爾這裏的傳統點心確實非常的高油高糖,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接受到我的暗示。”


    “……”希爾明顯被噎了一下,“我說實話,即便是對我的很多兄弟來說,這都有點太委婉了。建議不要用這種意有所指的手法,你得再直白一點。”


    “我不知道,這件事讓明天的我去操心吧。”藤丸立香幾乎要把對這話題的抗拒寫在自己全身上下了,“現在,讓我們回到星炬上好嗎?”


    希爾還想說點什麽,但這時,從善如流的戴比特已經見縫插針地接上了下一個話題:“我大致掃了一眼你計劃中星炬部分的原理,其中有很多不屬於我所知的魔術理論的部分。你對這些做過驗證嗎?”


    “那些基本上是我從泰拉那個星炬上抄下來的。”藤丸立香回答,“那個已經正常運轉了一萬多年,也算是做過驗證了吧。”


    “既然已經有過成功樣本,為什麽這裏不幹脆一比一複刻抄下來?”戴比特做出了保守派魔術師的發言,“存在先例的儀式難道不是更容易成功?”


    “因為一些資源需求和效能之類的問題。”藤丸立香說,“帝皇是那種典型的神代魔術師。你也知道,神代魔術師雖然強得離譜,但他們不論幹什麽都有一個通病——是個往往他們自己不覺得,但在我們眼裏就很難以原諒的問題。”


    “什麽?”


    “浪費。”藤丸立香抱起雙臂,一副意欲聲討的樣子,“畢竟,我們那邊是‘根源’,這邊是‘亞空間’,取之不盡的能源就在他們的手邊,唯一限製出力的是他們自己的資質。在這種環境下長起來的魔術師或者法師,當然不會有‘施術時應該節省以太’這樣的意識。”


    戴比特因此卡了幾秒鍾,然後才艱難地開口:“可能在現代魔術師看來是這樣,可即便對於神代魔術師來講,施術時考慮效能也——”


    “——他手搓了一個靈能戴森球送給了聖血天使。現在還在他們天球密庫裏放著。”一提這件事,就算是藤丸立香這種三流魔術師,也恨不得氣得拍桌子——她真的拍了,甚至讓桌上穩定運轉著的小天球儀跳了一下,歪倒了下去:“帝皇,把一整個恒星,用靈能,壓縮到了十來米的大小,塞進一個外殼裏,令它能穩定輸出能量,最後用於阿拉克斯·天使堡壘整體的電力供應。”


    她在這件事上沒說太細,因為目前,她並不需要戴比特理解其中的技術到底有多困難——隻要他能感覺到這個投入產出的比例有多離譜就夠了:“有抽出恒星概念進行壓縮的這份靈能幹什麽不好啊!伊士塔爾的寶具打出去的也不過是個行星概念!加上還要做一個能承載恒星的外殼,這份資源你做它一百個魔力爐不也一樣能給戰團修道院提供足夠的能量嗎!剩下的東西少說還能搓一個靈能泰坦!”


    很可惜的是,戴比特沒有在這番抱怨過後給出一個足夠恰當的回應:他還在思考“靈能戴森球”的技術難點。反倒是作為門外漢的希爾,在藤丸立香說到“剩下的還能做一個靈能泰坦”這裏,立刻對這一行為的投入產出比到底有多令人窒息感同身受了起來。


    但他又不能說帝皇做的這件事有問題,隻能說帝皇選擇這麽做肯定自有他的道理。極限戰士不得不搜腸刮肚一番,才能勉強選到合適的詞句用以開口安慰。可在他真的出聲之前,被暫時放在茶幾上的那隻平板電腦突然在無人觸發的前提下亮了起來。


    “新郵件。”戴比特平靜地掃了一眼,沒有多看,把它重新推回給了藤丸立香。在後者沮喪地拖過設備的同時,前者轉而去扶那隻因剛剛被震倒而失效的魔術禮裝。這東西的原理很簡單,戴比特隻端詳了兩秒鍾就搞清了觸發方式,並成功將它重置,再次放回到桌上。


    但與此同時,讀郵件的藤丸立香下意識地發出了一點疑惑的鼻音。


    “怎麽了?”希爾習慣性地提問,在反應過來後,才跟著補充道,“當然,如果你不回答,我們也理解。”


    “倒沒什麽不能說的,這事兒過兩天肯定隨便什麽人一打聽就能知道——就是有點太巧了。”藤丸立香帶著少許驚疑,盯著蘭馬洛克發來的這條工作郵件重複看了三遍,然後才抬起頭來:


    “我之前提的那個次星區大主教,特羅立波,今天早上死了。”她臉上還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神情,“我不覺得調查這件事的人有心情在這種事上跟我開玩笑,但大主教的死因,是自燃。”


    很快,這種莫名其妙的神情就一模一樣地平移到了在場其他聽眾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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