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雪名殘@輕之國度


    1


    當厚厚的烏雲遮住月亮,江戶城的黑夜就如同重物從空中沉甸甸地壓下來,深沉而壓抑。如果不小心踏進這無邊的黑暗,人似乎馬上可以得到身心的寧靜,但實在有些毛骨悚然。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盞燈籠正忽明忽暗地劃開黑夜緩緩前進。


    濃厚的黑雲剛才還不時散開,使得房舍的影子和微風中晃動的樹影在月光下格外清晰,然而當這一點藍光也消失之後,黑夜就顯得越發濃重了。燈籠在向北通往中山道的路上迅速向護城河方向移動,微弱的光隻能照亮主人腳下一步遠,連右邊湯島孔廟的白色院牆都照不到,不由得讓人捏一把冷汗。孔廟牆外的坡道上沒有趕夜市的小販們的燈,沒有過往的人影,連一條狗都沒從這裏跑過,隻有微微浮動的暗香告訴人們,不遠處有花朵開放。


    “今天晚了,要是讓仁吉他們知道我出門……”


    自言自語伴著一聲輕歎,立刻融化在了濃重的黑夜裏,隨著燈籠一起向前走的腳步,就像被夜色催促一樣,焦急而匆忙。


    這時早過了晚上八點,黑暗中突然有人搭話。


    “少爺,就您一個人嗎?”


    聲音柔和而年輕,是個女子。被叫做“少爺”的人,像被什麽東西拽住了似的,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是誰?”


    不明對方身份,如果在平時,早就擺開了架勢,然而今天的回答並不十分僵硬。被叫做少爺的人將燈籠舉起,照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燈籠掠過了他的鵝蛋臉兒和條紋和服,悠悠地晃動,像是眨著的眼睛要看穿這黑夜一般,然而並沒有見到人影。


    “我是在前邊路旁的稻荷神(注:日本神話中的穀物和食物神,主管豐收。)社聽差的……”


    黑暗中又傳來了柔潤的說話聲,當中夾雜著隱約的鈴聲。少爺聽到鈴聲,嘴角立刻露出了笑容,緊張的身體也鬆弛下來。


    “器物妖!鈴彥姬嗎?”


    有人獻給神社的鈴鐺成了精,其他妖怪都習慣叫她“鈴彥姬”。百年的器物修煉成妖,就叫做“器物妖”,是一種背離世間常理的妖怪。


    妖怪搭話,少爺絲毫沒有感到納悶和害怕。猜出這個化為人身的妖怪是鈴彥姬之後,少爺並不太在意,而是提著燈籠繼續趕路。


    腳下的黑暗裏,又響起了剛才那個柔潤而年輕的聲音。


    “為什麽今天犬神和白澤都沒跟您在一起呢?今天晚上沒有月光,可是很危險的……”


    “你知道他們倆?”


    少爺的聲音顯得有些吃驚,似乎還有些俏皮。


    “隻要是這附近的妖怪,差不多都知道兩位。他們力量強


    大,是我們這種小妖怪望塵莫及的。”


    “今天不能讓他倆跟著來……嗯,隻是散散步而已。”


    “在黑夜裏散步?這個時候?”


    鈴彥姬的聲音壓得很低,顯然意識到了少爺在撒謊。


    “我乳母的身體不好,今天去探病了……不,這個理由恐怕有點糟……乳母明明很健康,該惹她生氣了。”


    話剛出口就被自己否定了,少爺笑著開始編其他理由。


    “實際上我去見一位遠方的哥哥,所以回來晚了。”


    “別開這種玩笑,少爺不是獨生子嗎?”


    “原來你知道啊,真是萬事通。”


    少爺的回答很悠閑,然而鈴彥姬的聲音卻有些尖銳。


    “看來您是瞞著他們出門的吧?您倒是玩得盡興,要是真遇到什麽危險,可不關我們的事哦。”


    “你說的是奇怪地受傷,還是撞上鬼魅被牽著走?”


    這次少爺的口氣裏帶有明顯的逗趣,鈴彥姬的語氣強硬了一些:


    “少爺,這件事可一點兒都不好笑,妖怪也有壞的,今天讓我送您回去吧。”


    “過了斜坡不遠就是昌平橋,過橋穿過筋違橋門就是繁華的通町了,那裏一定會有賣蕎麥麵的小販和麥茶店,不用擔心。”


    “不管您說什麽,我都不會丟下您的,讓您一個人走夜路,日後怎麽向犬神和白澤交待啊,而且最危險的是……”


    鈴彥姬沒說完的話融化在夜色中。


    寂靜使少爺停住了腳步。


    “怎麽了?”


    “……突然聞到一股血腥味。”


    “從哪個方向?能分辨出來嗎?”


    “大概是前麵……右手邊的胡同附近。”


    孔廟的院牆被夜色包圍,說的也許是旁邊一條胡同。少爺拿燈籠照了照,然而光亮太微弱,隻有無邊的黑夜像高牆擋在麵前。


    “少爺,我們快走,這股血腥味好可怕。”


    “啊……”


    少爺雖然心裏不安,但想在亥時城門關閉前返回店裏。他挑起燈籠,甩下鈴彥姬,又趕起路來。


    這時,後方兩三間(注:日本古代長度單位,約合六尺。)遠的地方突然響起了人聲:“有一股香氣,香氣……”由於近得出奇,少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他回頭一看,燈籠所能照到的地方,能清楚地辨認出一個男子的身形。比那更清楚的是,男子手裏正耍弄著一個陰森森的放光的東西,很短,但不是刀。


    雖然瞬息之間辨別出來不是刀,卻不能掉以輕心,不用鈴彥姬提醒,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早傳到了少爺鼻孔裏。


    “拿出來……拿出來……”那男子喊著。


    (難道是路匪?)


    反應過來以後,馬上撒腿跑,可腳底下沒有一點兒把握,再說靠著燈籠這一點光亮,也難免摔跤。如果草鞋踩在石頭上,就會跌跟頭。後邊的人雖然沒提燈籠,卻準確無誤地跟了上來。鈴彥姬急得都哭了出來。


    “少爺,我的本事恐怕不能幫您擺脫那家夥……”


    “我明白,你隻是鈴鐺嘛,但那家夥一直追過來,好難纏啊。”


    如果開口說話就會有聲音,而男人正在後麵緊追不放,情勢緊張得不禁令人發抖。


    “是燈籠!他是追著亮光來的!”


    聽到鈴彥姬的話,少爺立刻吹滅了手裏唯一的光亮。燈籠熄滅前一刻,少爺一個箭步竄進了右手邊的胡同,貼著牆根蹲下了身子。背後土牆的冰冷一下子順著背脊傳上來,冷颼颼的,令人不住打冷戰。因為光亮和腳步聲都消失了,那男子突然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包圍,便也停住了腳步。能感覺到他正到處摸索。


    “少爺,您藏在這兒,他早晚能摸來,要是逃跑,他又會順著腳步聲跟來。哎呀,您一定會被發現的!”


    “再小聲點!”


    兩人屏住呼吸,盡量不發出一點兒響動。不用鈴彥姬說,這種情況下是斷然逃不掉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血腥味和那股不寒而栗的感覺也一點點逼近。這樣下去的話……


    少爺把頭轉向了鈴彥姬的方向——雖然漆黑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她的臉。


    “鈴彥姬,你不是說你在這一帶的稻荷神社聽差嘛,附近應該有稻荷神社吧?”


    “嗯,就在前麵不遠……”


    “妖怪的耳朵很靈,也許能把他們召來——如果運氣好的話。”


    “什麽?”


    “如果情況不妙,你就自己跑掉。”


    鈴彥姬聽了少爺的話,有些驚訝,但情急之下沒時間細問。少爺突然從藏身的院牆角落裏,向著黑夜大叫起來:


    “稻荷神社聽差的使者,請聽我說。快來快來,火鳥妖!拜托了!”


    “少爺……”


    鈴彥姬的聲音僵硬而發抖。正茫然不知所往的殺手立刻向兩個人藏身的地方奔來。“啊——”響


    起了小妖怪鈴彥姬的悲鳴。


    那男子似乎已經來到了胡同近旁,越來越近,不大工夫就會來到能感受到少爺氣息的地方,而且……


    忽然,燈籠一樣的光亮一下子映到了對麵的土牆上。


    像是一個白色的光球。光球在黑暗中很耀眼,有一個大燈籠那麽大,能任意漂遊,此時正緩緩地上下移動。光亮中看得見羽毛和四肢,中間仿佛一張狗臉,一對機靈的黑眼珠正滴溜溜地盯著底下的人看。


    “是少爺您叫我嗎?”


    “你來了,來得好!我正被路匪追趕呢。火鳥妖,你能不能用你身上的光把那家夥引開?”


    “就是朝這邊來的家夥?真討厭,弄得都是血腥味。”


    男子果然朝著火鳥妖的光亮逼來。火鳥妖低飛著從男子麵前橫穿過去。


    黑暗之中,那人開始追趕光亮。


    “我不會讓你逃的,絕不能!”


    男子的腳步聲隨著聲音遠去,背影也逐漸變得模糊,轉眼間不見了。


    “哎呀哎呀,總算撿了一條命,可怕可怕!”


    鈴彥姬馬上舒了一口氣,說道。然而少爺的聲音卻依然很僵硬:


    “真是晦氣,難道今天不適合出去見人?到現在還有很濃的血腥味,那家夥到底幹了什麽呀?”


    “我的臉有沒有被他看到?”


    “這麽黑的夜,他應該沒看清。”


    少爺站起來,撣了撣衣角。因為在牆角蹲得太久,也許弄髒了,但是在黑暗中,連和服的花紋都看不清,少爺打算點亮燈籠。


    “暫時還不能點燈籠,要是他追回來就麻煩了。人果然比妖怪還可怕,剛才我要說的就是這句話。”鈴彥姬篤定地說完,輕輕抓住了少爺和服的袖子,“不能點燈籠!但天這麽黑,什麽也看不見,少爺大概沒法走路吧。那我當燈籠帶著少爺走吧。對,馬上就到橋上了,到了那兒再點燈籠吧。”


    “是啊,那就拜托你了。”


    兩人結伴從藏身的胡同回到寂無一人的路上。還沒走到大路,烏雲突然散開,夜景又重新清晰地呈現眼前。充滿幹勁的鈴彥姬發出了遺憾的聲音,少爺半開玩笑地道了聲謝。


    能看清近旁的景物之後,兩個人轉過頭看剛走出的胡同,聲音立刻哽住了。不成聲的驚訝是因為淡淡的月光包裹住的一個人形。


    剛才那條胡同的深處,大概十幾間以外,靠土牆長著三棵鬆樹,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像被人塞到了樹根底下,兩隻手抓住樹幹,腿腳像奔跑時那樣分開,從遠處看,就似在跳舞。然而,那男子卻紋絲不動。從被割開的脖子裏流出來的血,在月光下正一點點將和服染成暗紅色,味道又濃又腥,那種逼人的感覺就像剛才那個男子把手中的利刃架在他們脖子上一樣強烈。


    少爺不由得捂住了嘴。


    2


    “難道不叫人來嗎?”


    頭上是皎潔的明月,走起路來應該輕鬆多了,然而少爺的腳步卻十分沉重,嘴裏還不時冒出一些沒頭沒腦的話。為了斬斷少爺混亂的思緒,鈴彥姬堅定地說道:


    “那個人已經死了,少爺不是已經確認過了嘛。”


    “這個我明白,可是……”


    “要是這樣,就算屍體明天一早被別人發現,對我們也沒什麽妨害啊。反正死人也不會起來抱怨‘昨天晚上好冷’之類的話。”


    “但是,那人的家人一定在擔心呢。”


    “少爺,您擔心他的家人無可厚非,但是想想犬神和白澤,他們一定找您找得發慌呢。您要是卷進這件事,回去得太晚,恐怕不好吧。”


    “死者看起來像個手藝人。”


    走過孔廟前麵的坡路,到了橋邊,少爺還在琢磨著剛才的事。隻要走上昌平橋,就有管橋人。鈴彥姬在暗影中默不作聲跟著少爺。


    在橋前點亮燈籠,照亮腳下的路,緩緩走過弧形的橋,經過管橋人的小屋,來到一個開闊的地方,大商號瓦葺屋頂的影子黑糊糊一片呈現於眼前。姑且可以放心了,少爺吐了口氣。


    柵欄門應該還開著,少爺邁開腳步。然而在前方,兩盞燈籠擋住了去路。


    “啊,這……原來你們都在啊。”


    月光下,看得清眼前那兩個提燈而立的人臉色十分難看。三個人正相對無語時,腳下的黑暗中響起一個試圖緩和僵局的聲音:


    “犬神、白澤,好久不見啊。我是鈴彥姬。”


    話音剛落,那兩人的臉上霎時現出更加恐怖的表情。


    “不要叫那個名字!別人會聽見。”


    “對不起,現在……你們兩位是夥計吧?”


    “佐助、仁吉,你們來接我了啊。”


    事已至此,與其因被發現而不安,不如索性平靜下來,少爺淡然地湊近兩人。兩個夥計馬上站到瘦弱的少爺兩旁,保護得密不透風。


    “這麽晚,到哪裏去了?”


    佐助問道。他就是被鈴彥姬叫做“犬神”的那個夥計。佐助身長近六尺,健壯魁偉,力大無比,連出入少爺家的長崎屋船行的船夫們都自愧弗如。他的臉長得粗糙結實,眼神充滿威嚴。現在,他就用這種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少爺。


    然而,少爺沒有回答。他想避開佐助那威嚴的目光,閉口不答往前走,然而仁吉早繞到少爺麵前,擋住了去路。


    仁吉就是被鈴彥姬叫做“白澤”的那個夥計。無論是那雙細長清秀的眼睛,還是端正齊整的五官,都表明他是一個隻要往綢緞莊門口一站,綢緞就會銷量大增的美男子。而隻要他穿上合體的綠灰色花紋和服在顧客麵前轉一圈,袖子裏就會塞滿一大堆情書。


    但像今天這樣,少爺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時,仁吉這一關更加難過。看到少爺想歎氣,卻最終咽了回去,眼前這個白麵小生微微一笑。這是少爺熟悉的笑,也是他不希望看到的笑。就像朝霞過後暴雨如注一樣,堆積如山的責備一定會接踵而至。


    “少爺,佐助不是問您為什麽出去嗎?哎呀,不想說呀,為什麽……”


    仁吉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那臉,眼看著開始痙攣起來。


    “有血腥味!哥兒您受傷了嗎?”


    “我不是說過不要叫我哥兒嘛!我又不會永遠都長不大。”


    “受傷?!在哪裏?”


    少爺後來說的話,佐助根本沒聽進去,他立刻伸出胳膊,像抱嬰兒一樣把少爺輕輕抱起來檢查。


    “我沒有受傷!”


    少爺不由得叫了一聲。即便這樣,夥計們在檢查清楚之前也沒有鬆手。


    少爺小時候,他們倆由外祖父帶著,來到病床前問候,雖然看起來隻有十歲左右,卻是來船行當夥計的。兩個人在外祖父的調教下開始了長崎屋的生活,從第一天起就對少爺愛護備至。


    總而言之,在他們眼裏,普天之下沒有第二個人比少爺一太郎更重要,因為外祖父囑托過:少爺就拜托兩個人保護了。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一太郎周圍就有了一幫奇怪的家夥不分晝夜地陪著。佐助陪在動不動就生病的一太郎身邊的時間,比待在少爺的母親阿妙身邊的時間還長。仁吉則像少爺的兄長,代替外祖父和忙於生意的父親照顧少爺,在藥材鋪也是得力助手。


    兩個人每時每刻都陪在旁邊,令少爺透不過氣來。而且,妖怪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有種微妙的差異,像今天這樣的事就真令人頭疼。


    “犬神……噢,不對,佐助,少爺沒有受傷,回來的路上遇到了殺手,可能是從那人身上帶過來的氣味。”


    鈴彥姬想幫助為難的少爺,從旁插話進來。


    “鈴彥姬……”


    進店之前,少爺本打算囑咐小妖怪,


    不要把之前的事說出來,要是讓夥計知道今晚他單獨外出遇到了危險,他們的責備無疑會像放進水裏的米一樣膨脹起來。


    “殺手……”


    夥計們的視線迅速投向一太郎來的路,從柵欄門一直望向橋的方向。


    飄動的烏雲遮住了月亮。在黑暗逐漸加深的夜幕裏,映入眼簾的是橋頭邊一個賣二八蕎麥麵(注:將烏東粉和蕎麥麵粉以二比八的比例混合製成的蕎麥麵。)的小販和一個正卷著麵條吃得津津有味的食客。前邊有個看起來有些急躁的賣茶飯(注:用茶水加鹽燜的飯。)的小販在蹲著吸煙。除此以外,並沒有什麽可疑的人影,也沒看見閃光的利刃,隻有越來越黑的無邊暗夜。


    佐助慢慢回過頭,親切地對小妖怪說:


    “鈴彥姬,辛苦了,你回去吧。”


    “也許趕緊回店裏才是上策。”


    仁吉也將手放在一太郎背上催促著。一太郎終於向柵欄門走去,但又很快停下腳步,回頭小聲說:


    “鈴彥姬,今天多虧有你在,辛苦了!”


    清澈的聲音立刻輕輕地傳了過來。小妖怪那充滿人情味的回答,帶著幾許留戀,漸漸融化在了夜色中。


    江戶的大商號大門挺立,房簷下到了晚上就作為道路使用。夜晚有人當值的房屋和還沒歇息的人家的燈光稀稀落落灑在路上。手裏的燈籠雖然有些光亮,但在被黑暗包圍的夜裏,如果不小心撞到誰家的太平水桶(注:為防水而準備的儲存雨水的桶,一般放在屋頂上、簷前或街角各處。),也很危險,所以少爺一行趕緊從這隻有一間寬的窄路上穿了過去。


    從筋違橋門前穿須田町,過大和橋,再往前走,就是父親的店鋪長崎屋了,但少爺被一種說不出的壓抑包圍。佐助和仁吉也不說一句話。


    不準夜裏出門是早就囑咐過的,然而少爺不但出了門,還遇到了讓兩個夥計一聽說就臉部痙攣的殺手。本以為會遭到兩個人如海濤一樣一輪又一輪的責備,結果他們一句話都沒有。


    少爺起初還為沒挨批而慶幸,但當走過賣蚊帳和草席的大商號前豎立的招牌時,全身那種奇癢難耐的感覺終於使他禁不住開口問道:


    “佐助、仁吉,你們在聽我說話嗎?”


    “什麽事,少爺?”


    佐助顯得不以為然。


    “你們怎麽不說話呢?我還以為要挨批了呢。”


    “少爺想挨批嗎?”


    “也不是,隻是你們不說話有些奇怪。”


    “總不可能在街上責備少爺吧。”


    走在前麵一步的仁吉說完,回頭看向少爺。燈籠的光恰好照在他的下巴上,使他看起來有些嚇人。


    “看見我們家的店鋪了,回去就說今天的事。”


    長崎屋離京橋不遠,是一個瓦葺屋頂、泥灰塗牆的倉房式建築,此時在黑暗中投下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那十間寬的店鋪和其他店鋪一樣,已經緊緊地關閉了。仁吉在便門前一站,沒叫小夥計,門卻從裏邊打開了。


    “您回來了。”


    出來迎接的是一種身長隻有數寸、叫“鳴家”的小妖怪。他們遍布在屋子的各個角落,除了發出一些“吱吱嘎嘎”的聲音以外,並不做其他事。一太郎的房間裏也有幾個,雖然偶爾也叫他們端茶果,但不可思議的是,家裏其他人既看不見也聽不見。


    三個人從店鋪的旁門進去,經過院子裏的稻荷神堂,就徑直走向少爺飲食起居所在、以前用來閑居養性的廂房。長崎屋的店鋪裏,並沒有誰要起床的跡象。


    “你們沒把我外出的事告訴父親?”


    “要是告訴老爺,肯定有一場大亂,也許會動員店裏的男女老少到處找呢。”


    想想的確如此,一太郎也不想讓愛操心的父親發現自己出門,而且本來也不打算讓夥計們知道。


    (是怎麽暴露的呢?)


    少爺帶著疑問,歪了一下頭,就進了雅致的廂房。據說因為房間是龍年建的,所以房前的門柱上描摹了彎曲的蛇的紋樣。屏風上畫有麻雀嬉戲圖,據說是外祖父一個畫浮世繪的朋友酒醉之後信筆揮就。


    然而今晚廂房的氣氛卻和這風雅的情趣毫不相關。打開十疊(注:麵積單位,一疊為一個榻榻米大,約1.62平方米。)大的臥房的門,看見當地放一個紙燈。榻榻米中央坐著鐵壺的火盆旁邊,躺著一個被棉睡袍裹住並捆上繩子的妖怪。


    許多小鬼從四麵八方緊緊地按住,看樣子他根本不能動彈。


    “屏風偷窺男……你被發現了?”


    舊屏風化成的器物妖和放在房屋一角的屏風畫裏的人毫無二致,他穿著黑白相間的方格花紋和風流花哨的棋盤格花紋和服,儼然一副歌舞伎藝人的姿態。因為化成了人形,少爺經常拜托他做替身。


    長崎屋老板夫婦太過於溺愛孩子,冷一點兒就不讓少爺挪窩,熱一點兒也擔心少爺的身體,不準外出,要是打了噴嚏,就算去兩步遠的點心鋪都不會給好臉色。少爺急躁地想設法擺脫這一切。


    好在把屋子弄暖和了,說要休息,父母就放心多了。接著就把棉睡袍從屏風偷窺男的頭上套進去,讓他代替自己裝成睡覺的樣子。一太郎經常這樣安排好後,跑到三春屋去吃點心……


    “少爺經常讓屏風偷窺男做替身,您以為我們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嗎?”


    佐助讓少爺坐在鋪蓋卷旁邊。小鬼們從梅花圖樣的棉睡袍上爬下來,散到昏暗的房間角落裏去了。


    “難道早就知道了嗎?”


    “以前覺得去吃些甜食無所謂,現在看來,真的不該縱容您。”


    仁吉在一太郎對麵正襟危坐。少爺歎了口氣,指著卷成海苔卷形狀的被子。


    “你們還是把他放了吧。這事是我拜托他的,我看他這樣會心疼。”


    “雖然是受您所托,但他讓體弱的您夜裏外出,要另當別論。”仁吉聲音有些嚴厲,“這家夥一直有喜歡胡來的毛病,這種不知分寸的錯,他絕不會悔改的。”


    “不然我們幹脆把他拿到井邊吊一吊吧,過一個晚上就知道悔改了。”


    “佐助,你這個想法不錯。”


    “別這樣,他本來就是紙變的,要是掉進水裏,一定會浸濕碎掉的。”


    少爺望著膝蓋前榻榻米的接縫想,仁吉和佐助表麵上在生屏風偷窺男的氣,實際上卻在旁敲側擊地責備他。僅僅說“對不起”是不夠的,兩人絲毫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隻有繼續道歉,這實在有些煩人!


    “隨便外出是我的不對。讓屏風偷窺男做我的替身,很過意不去。所以……”


    竭盡全力把一張正在反省的臉麵向夥計,無力地笑給他們看。那意思是說,我知道錯了,又遇上了危險,現在很疲倦,求求你們了,不要再用這副凶神惡煞的表情看著我了。


    如果放在平時,佐助早就一笑了之了,然而今天隻是臉色格外凝重地從鐵壺裏倒出熱水,為少爺沏了一杯茶而已。接下來說話的是仁吉。


    “外出的理由留到以後再問個清楚。少爺,您說遇到殺手了?”


    “是的……我全都交代,你們把屏風偷窺男放了吧!”


    “真沒辦法。”佐助伸手拉了一下係著棉睡袍的細繩,那卷成好幾層的睡袍一下子就散開了。從裏邊出來的衣著花哨的妖怪瞪了兩個夥計一眼,連少爺道歉的那句“對不起”也不理睬,就回到了屏風裏。仁吉見了,臉上又蒙上了一層烏雲。


    (照這樣子,難保他們不說要把屏風燒掉之類的話。)


    如果不顯得比帶入衙門的犯人還老實,恐怕難消夥計心頭的怒氣。一太郎於是決定把在湯島孔廟土牆旁遇到的事,一字不漏地講給夥計聽。


    “追來的那個殺手,肯定是個男人,對吧?”


    “沒錯,看起來體格很健壯。我覺得像是個商販。”


    “剛才不是說很暗,看不清周圍嘛,怎麽看得那麽清楚?”


    “那是努力才看清的,因為那家夥一直窮追不舍。”


    “也就是說,凶徒殺掉鬆樹底下那個男人之後,才看到少爺,對吧?”


    “對,之前鈴彥姬就聞到了血腥味。”


    少爺說著這話,本以為夥計的表情會緩和一些,結果越來越烏雲密布了。仁吉若有所思,端起茶碗喝了口茶,過了一會兒,繃著臉說道:


    “不太妙啊,少爺,恐怕您的臉被他看到了。”


    “是嗎?!”


    仁吉突然這麽一說,少爺一臉的迷茫:本以為逃離危險,和凶案就不會有什麽瓜葛了。


    “聽我說,當時真的很暗,就算打著燈籠,也看不清前麵。我其實也沒看清那人的臉。”


    “那人沒打燈籠,對不對?”


    佐助從旁插話,也是一副剛喝完苦湯藥似的表情。


    “那麽,光亮就隻有少爺手裏的燈籠發出。少爺的姿態應該最清楚。那家夥說不定記住了少爺的麵目。”


    “就算沒記住麵目,燈籠上也有我們商號的名字,藥材、長崎屋之類字樣。這個比臉還容易看清。”仁吉說道。


    “可我馬上就把燈籠吹滅了……”


    一太郎又將視線投向了榻榻米。房間裏離座燈較遠的暗處,小鬼們嘁嘁喳喳嚷個不停。一旦說到比他們想象中更糟的地方,叫聲就會慢慢停下來。仁吉和佐助都認為少爺的安全正受到威脅。


    “如果我是那個凶犯,絕不會放過少爺。想到有人會到衙門告發自己,晚上肯定睡不著覺。”


    “我又沒看到他的臉……”


    一太郎的聲音顯得無力。想想情況的確如此,隻是找不到其他的回答。


    “凶犯怎麽知道您沒看到他的臉呢?”仁吉問道。


    “可是凶犯不一定看到了我的臉啊,時間那麽短,也不一定看到了燈籠上的字。”


    “事情真相如何,那家夥心裏在想什麽,我們無法揣度。所以在抓到凶犯之前,請少爺您無論如何也不要離開家門半步。”


    “不會吧……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問問八丁堀的大人吧。捕頭清七大人說不定會告訴我們一些調查的情況。”


    “要是一直抓不到,可怎麽辦?讓我老待在家裏,可受不了。”


    少爺雖然抱怨了一句,但佐助和仁吉全當耳旁風,繼續談論著今後的打算。


    真是沒趣,然而,少爺自己也拿不出方案來和兩個人對峙。雖然夥計說他身處險境,然而卻沒有任何感覺。過了一會兒,兩個人的談話似乎有了結果,於是,仁吉麵向少爺說:


    “我們決定先讓一些熟識的妖怪四處打聽一下那個被殺男子的情況。”


    如果隻是夜賊行凶,要揪出殺人犯就很困難,但凶手並不像是單純的夜賊。如果是仇殺,凶犯應該是被殺男子的熟人。


    “不論是哪一種都極其危險,所以少爺,這一陣子您真的要多加小心才是。”


    “嗯,我知道。沒事,我很聽話的。”


    “那麽這件事就告一段落。”


    一頓教訓終於結束,少爺脫下和服外褂,準備換上睡袍。仁吉迅速遞過少爺常穿的棉睡袍,接過和服疊了起來。佐助開始認真地把剛才弄亂的被褥和棉睡袍重新疊好。


    “晚安。”


    少爺說完,就準備休息了,然而佐助手裏拿著枕頭,就是不放下。


    “少爺,休息之前應該還有一件事要說吧?”仁吉一邊打理火爐裏的火,一邊不時瞧瞧少爺,“為什麽夜裏外出呢?”


    “我想透透風啊。上次嗓子腫,你們不是一直說外邊冷、灰塵多,不讓我出門嘛。”


    “這我倒是理解。”


    仁吉似乎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麵向少爺正襟危坐。佐助則把和服外褂披在少爺肩上。從那股韌勁看來,少爺在解釋清楚之前,兩個人是不打算收兵了。


    “如果說您去三春屋吃了蕨菜餅,或者去看了行將凋謝的八重櫻,都可以理解。少爺不小了,十七歲了,想去吉原逛逛的心思或許也是有的,比如可以拜托三春屋的榮吉帶您去。要真是這樣,我就不深究了。”


    仁吉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太郎。感到話鋒的淩厲,少爺不敢抬頭,隻是一個勁兒對著被子做鬼臉。


    “隻是圖個新鮮,我不是沒走過夜路嘛。”


    “要是那樣的話,為什麽從一個人都沒有的孔廟旁邊走呢?想喝麥茶也好,想吃蕎麥麵也罷,那個方向都不對啊。”


    “第一次出去走,我怎麽知道去哪些地方好呢?”


    兩個妖怪無疑感到問話白費了力氣。非要搞清狀況的仁吉剛要繼續追問,房間裏的小鬼們突然四散而去。


    仁吉和佐助迅速擺開了架勢,然而馬上就從腳步聲辨認出了來人是誰,於是重新在房間一角坐定。


    “一太郎,還沒睡嗎?”


    剛打開門就擔心地開口問候的,是長崎屋的老板藤兵衛。他身高五尺五寸,給人身強力壯的感覺,叫人根本不敢相信他已經過了五十二歲。無論是家裏人還是鄉鄰,都認為他很好。如果有一絲缺點,是因為有傳言說,長崎屋老板夫婦對孩子的溺愛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附近一位尖嘴薄舌的綢緞莊老板就曾經說,長崎屋對一太郎的溺愛,就像在大福餅上灑滿白糖,再在上邊塗滿紅糖汁一樣。


    家財萬貫,父母又疼愛有加,兒子恐怕注定要長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兒了,然而這個兒子卻常常臥病不起,好幾次險些喪命,根本沒時間學壞。這似乎強烈刺激了長崎屋老板夫婦的慈愛之心,對兒子的愛憐更深了一層。


    “不是馬上就亥時了嗎?再不睡可對身體不好哦。”


    “嚇了我一跳,父親您不是已經睡了……”


    看藤兵衛的打扮,鬆葉紋樣的睡衣,外邊披一件和服外褂,顯然作好了就寢的準備。


    “剛才去方便,看到這邊有燈光,就過來看看。佐助、仁吉,你們不讓一太郎早些休息可不行呀。”


    “實在抱歉。”


    兩個妖怪一齊低頭認錯。兩人作為夥計,平時都很受主人的器重。然而——


    (總覺得和對已經過世的外祖父的態度不一樣。)


    一太郎這樣想並不奇怪。根據在於,仁吉他們在父親麵前隱瞞真正的身份,長崎屋也將兩人視為普通的夥計。也許是因為父親是倒插門的女婿,沒有長崎屋的血統吧,但少爺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說兒子,你去年冬天不是剛剛大病了一場嘛。無論如何要注意身體啊。”


    “父親,那都是三個月以前的事了,不用擔心啦。”


    “別說大話,要是像去年夏天那樣,病得死去活來可怎麽得了。”


    “麻疹不會得第二次的。”


    無論怎麽解釋,父親的擔心還是依然如故,一太郎終於被塞進了被窩。既然這樣,仁吉、佐助也不可能再繼續追問,於是熄滅了座燈之後,就隨著主人出了房間,身後隻剩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少爺舒了口氣——終於能躺下來休息了。今晚發生的事真不輕鬆,他臉上浮現出苦笑。


    (佐助他們剛才一直問殺手的事。)


    對於一太郎來說,無論曾經身處怎樣的危險,遇到凶徒,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值得慶幸的。因為那之外有一個不想讓人問到的秘密。夥計們擔心凶犯會找上門來,才鬧了半天,然而少爺並不以為事情真會這樣糟糕。


    當


    時確實在黑暗中走投無路,然而不可能再遇到那個殺人犯了。


    翻了個身,把手伸進睡袍袖子裏。抓到剛才換衣服時轉移進來的紙片時,微微地響起了“沙沙”聲。馬上在被子裏撕了個粉碎。紙片上寫的東西已經印在了腦子裏,不需要重新看過。為了不讓佐助他們明天發現,必須放在火裏燒掉。?唉……)


    少爺輕歎了一口氣。緊接著,黑暗中有許多妖怪像是被這歎氣聲觸動了一樣,開始活動。他們看少爺還沒睡著,都紛紛過來瞧。


    少爺不理,仍舊躺著,隻聽妖怪們的說話聲從各個方向傳來。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聽得清談話都是關於少爺的,而且評價怎麽說也不算太好。


    “好像還請了火鳥妖救命呢。”


    “幸好他在附近,救了少爺。”


    聲音甜美柔和,恐怕是琴妖。


    “少爺大聲呼喊遠處的火鳥妖來著。火鳥妖聽到了少爺的呼喊,真是萬幸。”


    “好險!”


    “對啊,不知道會不會有誰聽見呼喊,就鋌而走險。”


    “又不是所有的妖怪都會幫助少爺。”


    藏在暗處的小妖怪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不對不對,不管什麽妖怪來,都比人好得多。最可怕的是武家的持槍奴仆。”


    “最可怕的是犬神,是白澤!”


    “沒錯,沒錯。”


    雖然很累,頭腦卻很清醒,一太郎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平日裏和妖怪們親密無間,他們的談話往常都是當催眠曲聽的,越聽越容易入睡,然而今天卻沒有那麽見效。


    (是啊,從小時候臥病不起的那天開始……)


    從外祖父把仁吉和佐助帶回來的那天開始,妖怪就占據了少爺一半的生活,成了少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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