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太郎記得那的確是戌時的事。


    那年夏天,接連幾天都是酷暑天氣。印象中沒有其他人病倒,所以覺得天氣熱的恐怕隻有一太郎一人。總之,整個人從裏到外就像在用沸水煮一樣,沒精打采,連頭也抬不起來。


    回想得起來的,是躺在床上仰視天空、樹木、花草的情景。


    賣糖果和金魚的小販那拉得長長的叫賣聲即使傳到圍牆內,也不能跑去看。每天都是同樣的風景,即使擋住熾熱的陽光,酷熱的感覺也絲毫不減。躺在掛著黃綠色麻布蚊帳的臥房裏,聽著蟬聲,口幹舌燥,怎麽也吃不下東西。


    既然不能吃粥,父母親就叫住賣糯米團和甜米酒的小販,買了吃的端到少爺枕邊,然而這些也不能順暢地下咽。


    臥病了一個月,來檢查的郎中臉色越來越難看。一太郎也是從早到晚地發呆,不管別人問什麽,都不願回答。因為沒有力氣,他要麽隨便應付兩句,要麽一言不發。


    也許以為他正在沉睡吧,來探病的親戚們在蚊帳外說起話來,就毫不顧忌了。


    “夫人想要第二個孩子恐怕也難。這麽大的店,將來可怎麽辦呢,總得有個繼承人吧,我看隻有過繼別人的孩子了。”


    “要是那樣,我們家倒是有四個孩子……”


    即使不想聽,這些話也接連不斷地飛到耳朵裏。這當然是父母親不在場的時候說的,因此就隻有親戚們和少爺知道。因為懶得說話,也就沒有心情把伯父、叔母們說的話一一告訴父母。每天都聽這樣的話,有一天少爺突然想到:我真的會這樣死掉嗎……


    前些年,養在長崎屋的老狗甲斐,突然無論怎麽叫也不抬頭了,一摸,全身冰涼。店裏人說它死了,就埋在了後院。當土蓋住甲斐的身軀,知道再也見不到它了那一刻,少爺偎依著外祖父哭了大半天。這些少爺都還記得。


    甲斐僵硬變冷,再不能動,再不能和自己一起玩耍。對於當時五歲的一太郎來說,死就是這麽回事。然而,如果自己死了,可憐的母親一定會像自己哭那條老狗一樣痛哭流涕的。


    這是少爺不希望的。


    父親和外祖父都是男人,也許會唉聲歎氣。父親曾告訴過一太郎,長崎屋用船和遠方的人做生意,掌櫃也說過,最近貨物裏增加了許多從其他地方來的藥材。但這些藥對他的病情毫無幫助,而且說實話,實在苦得令人討厭。


    但是,他們為自己做了這麽多事情,就這樣死了,對得起他們嗎?


    “一太郎,你醒著嗎?”


    說話聲從庭前傳來。隔著蚊帳,隻見夏日的陽光下,站著身形高大的外祖父。奇怪的是,外祖父身旁還站著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太郎想看個究竟,費了好大力氣爬起來。外祖父來到房裏,連忙掀起蚊帳那深紅色的邊,把帳子從少爺身上挪開。


    “你們倆到這邊來。”


    遵外祖父之令來到臥房的,是兩個看起來十歲左右的孩子。“我是仁吉。”“我是佐助。”兩人雙手觸地,恭恭敬敬地施禮。


    “這兩個孩子是來家做夥計的。”


    聽了外祖父的話,坐在被子上的一太郎有些不解。


    長崎屋一直有十幾個小夥計。他們剛進來的時候,差不多都是小孩,所以少爺很有興致,如果可以,真想在一處玩耍。然而大家都為店裏的事忙前忙後,根本不來廂房。


    “小夥計來廂房倒是頭一回。外祖父,為什麽偏偏帶他們兩個來呢?”


    少爺問完,首先報之一笑的居然是兩個小夥計,有些令人吃驚。


    “真是聰明的孩子。”


    “外祖父很中意我們。”


    “我們發誓侍奉少爺您。”


    一唱一和,一點兒也不孩子氣。少爺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外祖父則苦笑著責怪起兩個人來:


    “喂喂,別忘了你們是十歲孩子,哪有這樣說話的!”


    “是,對不起。”


    兩人齊聲道歉。外祖父笑著麵向一太郎,有些唐突地問道:


    “你知道你有個死去的哥哥嗎?”


    外孫點點頭。外祖父也點點頭,似乎在一件一件確認往事。他說,少爺死去的哥哥生前是個武士,是個愛整潔的人。


    “自從你哥哥死後,你母親很久都懷不上孩子。她想要孩子,就決定求助於稻荷神,於是在院子裏建了祠堂,每日誠心祈禱。”


    外祖父把帶來的兩個孩子丟在一邊,突然說起了少爺出生時的事,雖然不明其意,但少爺還是側耳靜聽。


    “供品不少,神社也拜了不下百次,你母親那份誠心終於傳到了神那裏,於是在稻荷神的庇佑下身懷六甲。你就是這樣出生的。所以……”


    外祖父說到這兒,向兩個孩子看去。


    “一太郎自從出生就一直受到稻荷神的庇佑,這次他老人家沒有親自出馬,但是派了妖怪保護。”


    “妖怪!這兩個小孩不是人嗎?”


    少爺說完,不由得看了一眼佐助,隻見那個小孩的嘴一下裂到了耳朵邊,一太郎嚇得拚命往蚊帳裏躲。旁邊的仁吉敲了一下佐助的腦袋。而這一切,外祖父都平靜地看著。


    “你這孩子身體弱,我放心不下,本來想盡量處處跟著你,保護你,可是我年紀大了,於是就求稻荷神,讓他老人家賜我一個能保護我外孫的人。為了一輩子都能陪著你,所以最好是小孩模樣。”


    一太郎無語。


    大白天與妖怪麵對麵還是第一次,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一太郎並不感到害怕,也許是百般疼愛他的外祖父顯得很平靜的緣故吧。一太郎慢慢從蚊帳裏爬出來,剛一出來就緊緊偎到了外祖父身旁,伸長了脖子打量兩個孩子。


    “你們會和我一起玩嗎?”


    兩個人點點頭。憑小孩子的想法,一太郎立刻判斷這兩個人是自己的夥伴,於是不再戒備。


    據外祖父說,兩人是小夥計,所以理所當然要在店裏幫忙。但小夥計能做的事有限,外祖父會抽空多多把兩人叫到廂房來陪少爺。


    “嗯……”


    一太郎好像聽明白了,點點頭。他知道,今後這兩個妖怪會以人的身份在長崎屋生活,不能對別人說他們是妖怪。隻要自己做個乖孩子,他們就和自己玩。


    對於經常臥病、很難找到玩伴的五歲孩子來說,這實在是令人高興的好消息。整件事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他至多認為世間也許真有這種事存在,並不會多想。對新夥伴招招手,他們就對自己微微笑,重要的是這一點,這就足夠了。


    外祖父看著一太郎歡快的樣子,得意地點點頭,接著,徐徐拿起枕邊那把鑲嵌著綠鑽的精美水壺,倒些水到茶碗裏,又從懷裏拿出了一個小紙包。打開紙包,裏邊有一粒和成年人指尖一般大小的黑藥丸。


    “這種藥對治療體弱多病很有效。咽下去可能有些困難,忍一下,把它吞下去吧。”


    自從少爺臥病以來,各種各樣的藥吃了一大堆,但身體就是不見好。這些外祖父應該清楚。既然外祖父都說這藥見效,那麽這究竟是什麽藥,從哪裏得來,少爺都感到好奇。然而外祖父沒有繼續往下說。吞下這枚黑藥丸並沒有費多大力氣,一太郎雖然是孩子,但在吃藥一事上可謂身經百戰。


    蟬鳴聒噪不止,可吃完藥沒多久,就有睡意襲來。與睡覺相比,一太郎更想玩耍。鬧了一會兒,仁吉和佐助哄著說,以後都陪在他身邊,一太郎才放心地閉上眼睛。然而,他突然有一件事想問,又把眼睛睜開了。


    “喂,你們是什麽妖怪?是溝裏的河童,還是墓裏的幽靈?”


    外祖父和妖怪聽了,都笑起來。而他們倆看起來無論如何不像河童。


    “我是犬神。”


    “我是白澤。”


    佐助和仁吉雖然這樣回答,一太郎還是搞不清到底是什麽妖怪。但即使不清楚,也沒有繼續追問的力氣了,因為眼睛已經睜不開了。


    酷熱的天氣漸漸遠去,久違的美夢正等在前麵。


    2


    一覺醒來,立著板門的房間有些昏暗。


    每天早晨,少爺剛從被窩裏爬起,佐助就馬上出現,打開房門,真是有趣。今天臥房裏的門也早早地打開了,與往常一樣粗糙而結實的臉探了進來。


    “早上好,少爺,昨晚睡得好嗎?”


    一邊說,一邊檢查少爺的臉色,也許發現還活著,就放心了,緊接著迅速地給少爺穿衣。


    給少爺穿上佐助喜歡的淺綠底、銅綠色條紋和服之後,就馬上開始整理少爺睡亂了的頭發。少爺穿上短布襪,檢查完錢褡褳,往懷裏揣時,佐助就急急忙忙整理被褥。


    少爺自己也知道,妖怪像現在這樣陪在左右是何等的不可想象。為什麽單單隻有自己周圍有妖怪呢?雖然想問個究竟,但外祖父早就仙逝,這件事也就無從得知了。而且少爺也已完全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走在廊裏,腳下的鳴家多得要踢開;隻要招呼一聲,就有很多妖怪現身。生活中有這麽多妖怪,似乎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沒有他們的生活甚至無法想象。


    如果沒有佐助和仁吉,我該怎麽辦呢?雖然這樣設想過,但少爺卻想象不出。


    “今天要在店裏準備早飯嗎?”


    佐助問完,少爺馬上點頭。如果身體不舒服,早飯就在旁邊一間光線充足的小房裏吃,但今天一太郎的氣色很好,就和夥計們往長崎屋正房去。


    已經過了上午十點,夥計們正忙忙碌碌來往於店鋪走廊。少爺想繞到正麵,要先穿過廚下。結束了早飯、開始準備中飯的女仆們見了少爺,一齊行禮問候。


    長崎屋有時也為船夫們準備飯菜,所以庖廚很大。廚下一側並排搭有六個灶台。土房裏靠牆立著一個巨大的無門櫥櫃,裏邊擺滿了桶、案板、小飯桌等什物。裏邊的房間木板鋪地,比其他屋地麵高出一些。進門右手邊是放醬和鹽等佐料的地方,左手邊的角落裏則立著一個擺放碗碟的櫃子。


    水可以從自家水井裏打。水井位於庭院深處一號倉房和土牆之間帶有溫泉的木板廂房裏。因為長崎屋是雇有很多船夫的大商號,所以得到特別許可,可以自家擁有浴室。但火災是可怕的,因此浴室建在了離正房較遠的地方。如果趕上下雨,打水就很不方便,因此女仆們每天早晨都要把碗櫥旁邊的三個水缸盛滿。


    在廚下管理五個女仆的是一個叫阿曲的女子。她是個對性情粗暴的船夫講起話來都毫不客氣的人,然而對待少爺就像老板夫婦一樣,隻是一味溫柔親切。也許是曾經代替奶水少的阿妙喂養一太郎,當過乳母的緣故,阿曲至今都把少爺當小孩子看,令少爺不勝煩惱。


    “早上好啊,哥兒,今天有你最愛吃的蜆醬湯哦。瞧,我現在就給你做。”


    “多謝了,乳母,每次都讓您麻煩,真過意不去。”


    “別這麽說,這是理所當然的嘛。再說哥兒真的很乖呀。”


    阿曲至今都不叫“少爺”。仁吉說,這是因為阿曲把一太郎當成自己的孩子,看著一太郎長大,心裏寂寞的緣故。


    一太郎來店裏吃早飯,說明今天身體不錯。阿曲見了,心裏高興,親自下廚為少爺準備過了點的早飯。


    阿曲準備早飯,兩人就穿過走廊,朝船行這邊來。鋪著木板的店麵裏邊是一個十疊大小的房間。打過招呼,拉開隔扇,隻見一個夥計正在念賬本,掌櫃則在打算盤。在錢箱旁邊看著這一切的藤兵衛抬頭看見兒子,笑了。


    “起來了?今天覺得身體怎麽樣?”


    “父親大人早安,今天感覺很好。”


    “那就好,把早飯吃了吧,多吃點。”


    “是!掌櫃的,打攪您算賬,抱歉。”


    兒子睡到這麽晚,不但不訓斥,反而一個勁兒擔心,這樣的父親真是太慈愛了。雖說晚起是常事,但少爺卻多餘地覺得這樣不好。他帶著內疚的心情,又折回走廊,這次是去裏屋。盡頭處東南角是母親日常起居的房間,那裏陽光充足而溫暖,可以看到庭院全景。一太郎吃過了點的早飯,大抵都在這個房間。


    “母親大人早安。”


    看到兒子精精神神地來吃早飯,長火盆旁的阿妙夫人臉上頓時綻出了笑容。


    (吃個早飯母親就這樣高興,這樣的兒子恐怕隻有我一個吧。)


    少爺多少覺得自己沒出息,但是想想很多天身體不好,不能來吃早飯,母親這樣高興也就不算誇張。以前有一次,店裏夥計為一太郎能不能起床吃早飯打賭,氣得藤兵衛臉紅得像赤麵鬼一樣。


    阿妙夫人高高興興地沏茶,美麗的容顏根本不像是將近四十的人。


    少爺的母親年輕時是這附近有名的“西施”,哦,不,當時人們都叫她“江戶第一辯才天女(注:佛教中主智慧德福之天神,因善辯得名。)”,直到今天也貌美如昔。


    不記得什麽時候了,三春屋的叔叔曾這樣告訴過少爺:年輕時候的阿妙,據說就像用雪雕成的花一樣,光彩照人,卻十分柔弱,是個人見人愛的漂亮姑娘。還沒到十五歲,就有人絡繹不絕地登門求親,據說當時讓外祖父傷透了腦筋。


    甚至有地位高貴的武家提出,暫時過繼阿妙為養女,待成年之後再娶為正妻。加上一些聞名整個江戶的大商號的年輕店主,她可挑的對象真是不計其數。


    據說阿妙和當時店裏的夥計——也就是父親——成親時,甚至有人大發醋意,出了一種瓦版小報(注:江戶時代,在黏土上刻上文字和圖畫,燒成瓦的形狀,以此為模板印刷的小報。)。


    (選中父親的究竟是外祖父,還是母親自己呢?)


    到了現在再問母親的話,有些難為情,答案也就不得而知了。


    正喝茶,佐助端來了早飯。少爺一邊乖乖地和母親談論準備播種的牽牛花的顏色形狀,一邊想,都這麽晚了,不用特意準備早飯,和中飯一起吃不就行了?


    想歸想,終究因為害怕沒有說出口。以前說過一次,結果父母親以為他身體不適,慌忙叫來了郎中,結果硬是被塞到被子裏休息,藥也不知道喝了幾碗。


    剛煮好的飯到底不行,佐助於是加進熱水,弄成了泡飯。早晨一般是他伺候少爺吃飯,中午則是仁吉。如果少爺身體好,能到店裏來吃飯,阿妙夫人一般都陪在身邊。


    (這也太奢侈了吧……)


    無怪乎少爺這樣想,一大早,桌上就擺滿了煎雞蛋、幹魚、醬菜、蜆醬湯,甚至還有醋拌生魚絲。再過一會兒就吃中飯了,確實有些奢侈。


    但也不能說什麽,一太郎小口吃起來,速度很慢,總算把一碗飯吞進了肚子。


    成年人早晨就算吃四碗飯,也是一般的食量,但現在少爺連第二碗飯都吃不下,真是越來越沒出息。吃完飯,佐助也不問問少爺,就端著一大堆剩飯菜消失了,大概是去屋裏幫忙了。


    如果是往常,和母親打過招呼之後,少爺也會到店裏去,然而今天,母親要留住兒子說話。


    “早晨剛打開店門不久,日限大人就領著兩個手下急匆匆往大和橋那邊去了,你聽說了沒有?”


    “沒有,還沒……”


    一太郎剛要站起身,聽了這話,重新麵向母親坐好。捕頭如果早晨就往北去,一定是昨天那個可憐的男人被發現了。


    日限大人,就是管轄通町這一帶治安的捕頭清七。因為住在位於一丁目向西的西河岸町的一尊日限地藏菩薩附近,


    所以人們都習慣叫他“日限”大人。


    (有沒有找到凶犯呢?)


    少爺的注意力轉向了凶手,然而母親的話頭卻轉移到了其他地方。


    “好像有人被殺了,我趕緊抓住仁吉,問你那時候是不是好好在屋裏睡覺。一太郎,昨晚你是不是出去了?”


    “母親……原來您知道了?!”


    一太郎驚訝地望著母親。仁吉他們不可能告訴母親,然而她卻總能巧妙地洞察一切。


    “昨晚連月亮都看不見,你究竟到哪兒去了?你身子弱,要是不注意,我多擔心哪。”


    阿妙一邊用火筷子撥弄著火盆裏的灰,一邊說話,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一太郎立刻著了慌。


    “因為晚上沒出去過,所以就……都是我不好,母親,您別哭。日限大人調查是公事,再說又不是我被人殺了。”


    “這還用說!要真是那樣,母親我也不活了。”


    結果安慰母親就花了兩個時辰。一太郎不停地用不疼不癢的話道歉。但是那背後,煩惱不斷湧上心頭。為了不讓母親知道,忍得實在有些痛苦。


    父母每天都這樣擔驚受怕,難道就沒想過不如和哥哥一起去了,倒省心了?


    一太郎覺得,明天隻是延續不安的日子而已。每年不臥病的情況是沒有的,隻要不是危及生命的大病,父母就會寬慰一些。


    (然而,擔心不可能像肥皂泡一樣消失不見……)


    難道就沒想過:我很累,又胃痛,就適可而止吧。


    不如幹脆死掉算了……這樣想似乎比較正常。他曾經想過問父母,然而最終沒有開口。知道自己開不了口,就隻有沉默了。


    3


    長崎屋為江戶城十戶特權大商家之一,是大船行。它坐落在從大和橋沿通町向南的京橋附近,店麵寬十間,瓦頂泥牆,是一座二層的土牆倉房建築。在江戶,允許經營大阪來貨的商號隻有十家。長崎屋擁有自己的三艘菱垣船,以及數量更多的駁船——大阪來的菱垣船和酒樽船到達品川海麵之後,將貨物分批運回的一種便船。


    長崎屋除掌櫃以外,夥計、男女仆人約有三十,其中的八人在新開張的藥行。然而船夫的數量遠遠超過了店裏的人數,長崎屋的生意做得很大。


    船夫們雖然都會來店裏,但並不是所有的時間都在。還沒在船行幫過忙的一太郎,並不清楚效力於船行的人的確切數目。貨物轉移到駁船之後,就會被分別運往河岸邊的各個市場或貨主的倉庫,直接運往長崎屋的隻是很少一部分。


    長崎屋的藥行則在船行東南拐角處占據一小塊土地。本來是從各處給少爺收集藥材的,結果生意越做越大,終於獨立了出來。因為初衷是幫兒子治病,所以良藥齊備、價格公道,口碑好,生意也就越做越紅火。放在店前的一種叫白冬湯的湯藥,據說在容易傷風的季節對喉嚨好,因此聲名大震。


    自從一太郎被叫做“少爺”之後,藥行就托付給了他。雖如此說,但十七歲的少年怎麽可能真正去料理一個店鋪,主要是掌櫃忠七和幾個夥計經營打理。


    “早上好,少爺。”


    一太郎將近中午才出現在店裏,大家都習以為常,並不覺得驚訝。


    “早上好,今天身體怎麽樣?”


    “嗯,早上好。還好,不要緊。”


    大家的擔心又像山一樣落在一太郎身上,他不禁有些疲倦。而且,經常來店裏出診的郎中源信也帶著隨從來了,不可能不打招呼。剛一湊近,源信就快速把手伸過來,不容分說讓少爺張開嘴巴,檢查嗓子有沒有腫。


    “先生,我沒傷風。”


    少爺趕緊抽身,有些生氣地撅起了嘴。然而源信和旁邊的仁吉絲毫不以為意。到底是一丁點小事,郎中也不要診費,仁吉則悄悄地把源信要買的藥材補齊。也許是這個緣故,源信才誠懇地把少爺的事放在心上。


    然而,這令一太郎很厭煩。剛要逃到左邊靠裏的賬房,源信就說著“今天似乎沒什麽問題”,笑著回去了。


    在賬房,掌櫃忠七給少爺看了賬本,賬目也已由擅打算盤的他結算清楚,一太郎並沒有可做的事。少爺環視了一眼店內,想看看有沒有可以幫忙的。


    門麵有三間寬的藥行,房簷底下到晚上就變為通道,同時也可作起居用,高度恰好適合人坐臥休息,榻榻米地麵也寬敞舒適。進去以後,右手邊有一個固定的大架子,抽屜和常用的瓶子裏盛著各種各樣的藥材。擺放在正中的屏風背後,仁吉正用一杆小秤配藥。旁邊有個小夥計則用藥碾將生藥磨碎。


    由於長崎屋兼營批發和零售,所以裝在小袋裏、治療皸裂和跌打損傷的膏藥也擺在店前出售。店前右邊的長火盆上坐著鐵壺,鐵壺裏熬著對咽喉腫痛和傷風有效的白冬湯。一個小夥計正在向每個進來的老人推薦這種藥。


    “喂,你在磨什麽藥啊?”


    趁著仁吉不在時,一太郎一屁股坐在配藥的案上,問旁邊的小夥計。


    “是當藥。”


    聽了這個回答,又看了看案上準備的生藥,少爺知道仁吉正打算配製有名的胃藥——健命丸。這種藥非常見效,但其苦味也是天下第一,是會令人撇嘴皺眉的那種苦。


    “今天讓我來吧。”


    少爺說完,興衝衝地拿起了秤。然而一次還沒稱完,仁吉就飛奔過來,從他手裏奪過了秤砣。


    “少爺,這個有我做呢……”


    “沒關係的,仁吉,我能做好。我對藥材很熟悉,這你不是知道嗎?”


    “不是這個問題,現在不急著配健命丸。少爺您千萬不能勞累,還是歇著吧。”


    說著,仁吉就把少爺從案旁拉走了。少爺隻得來到白冬湯旁邊,剛對小夥計說“我來看著”,仁吉又衝過來把少爺拉到一邊。


    “要是沾到鐵壺裏的熱水,可要燙傷的。不要靠近。”


    “我可沒那麽蠢,這不是小夥計都能做的事嗎?”


    “不行!”


    都分不清誰是主子了。一太郎對妖怪那旁若無人的樣子無可奈何,繃著臉坐下。


    這時,前廳有人搭話:


    “啊呀,少爺,悶悶不樂的,這是怎麽了?”


    “是日限大人。”


    仁吉見有人來,好像心頭的石頭落了地,忙去迎接捕頭。隻要來客人,就推給少爺,便能讓一太郎離開這裏了。


    夥計的想法,少爺十分明白,就像隔著鑽石看一樣——這真沒趣。他本準備好和仁吉對著幹,然而來客是日限大人,實在有些不妙,對方一定知道了那殺人事件。


    “大人,聽說發生了可怕的事……”


    仁吉單刀直入。清七接過話茬:


    “消息真靈通啊!”


    夥計緊接著小聲說道:


    “這種事不好在店前麵說。”


    於是請捕頭進到店裏,之後仁吉若無其事地對少爺說:


    “就拜托少爺您陪大人說話了。”


    一太郎這時無論如何也不想聽仁吉說話,把頭扭向一邊。


    少爺至少數到了十……然而仁吉不知道是去準備茶果還是幹什麽去了,早早地不見了蹤影。剛要擺臉色給他看,人卻不見了。不管怎麽說,少爺還是想知道凶犯是誰,被殺的那個手藝人模樣的男人是誰,為什麽會殺人。在那樣漆黑的夜晚殺人,難道一點也不感到恐懼?


    少爺最終還是有些坐不住,於是向接待客人用的一間麵向後院的房間走去。這是一個有六疊大小、打開拉窗就能看到古山茶樹的四四方方的房間。一進房間,捕頭清七就注視著一隻用墨筆畫在隔扇上的貓,讚歎道:


    “不愧是到了長崎屋,連隔扇上的畫都與眾


    不同,真是講究!”


    清七剛說完,仁吉就端著茶和點心盤悄悄出現在近前,笑著說:


    “日限大人,這是我們少爺畫的。”


    “哦?真了不起,栩栩如生。”


    “他們不讓我做其他事情,隻有這個還行。”


    一太郎受到誇獎,卻仍繃著臉,別別扭扭地說完,就一屁股坐在了坐墊上。看了這副表情,五十歲上下的捕頭翹起了嘴角,說道:


    “這家夥真令人羨慕,我真想在入土之前嚐嚐做少爺的滋味啊。”


    仁吉聽了,微微一笑,上完茶果,就從房間裏消失了。捕頭馬上拿了一塊點心放在嘴裏。少爺央求他快將黑夜裏的殺人事件講出來。


    “這可是很血腥、很殘酷的事。”


    清七先警告了一句,才談起了早上目睹的一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娑婆氣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畠中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畠中惠並收藏娑婆氣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