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紅色有角三倍速@輕之國度


    1


    「致仁吉君,一麵之緣,君想必已將妾身忘卻……接下來是什麽來著……」


    長崎屋的少爺一太郎一邊看著拿到床邊的情書,一邊不時皺一下眉頭。


    這個冬天,一太郎已是第三次發高燒。這次他在厚厚的被子下躺了整整五天。旁邊坐著兩位從小就照顧他、比他年長五歲的夥計,他們連坐都不讓他坐起來。一太郎覺得悶得都快發黴了。


    這幾天,江戶氣溫驟降。走在大街上,臘月的寒風颼颼地往人衣服裏鑽。在這無可改變的季節變換中,世間的人因為貧富不同,過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兼營船行和藥行的長崎屋是江戶十大特權商家之一,光店麵就有十間。鋪子屋頂蓋滿了結實的瓦片,四麵都是灰泥塗抹的高牆,冷風根本漏不進來。


    從大和橋向南,可到江戶最繁華的通町,長崎屋就在通町的京橋邊。長崎屋的生意做得很大,擁有三艘往來於大阪與江戶間的菱垣船,以及許多分類運輸貨物的小駁船。除了三十來個在店裏幹活的夥計,還有許多船夫和腳夫往來於店鋪和京橋附近的碼頭之間。此外,長崎屋在其他碼頭還有幾處倉庫。


    船行之外,長崎屋兼在隔壁的店裏賣藥材。這原是在為體弱多病的少爺搜集藥材時,生意漸漸做大,最後獨立出來的。生意原本是為了救兒子而開始的,故店裏的藥材質量上乘、價錢公道,自然深受大家好評,生意也很紅火。


    表麵上,負責藥行的是少爺,但是這位家業繼承人自幼藥不離口,動不動就臥床不起,根本無法照看生意。他自己對此也厭煩不已。比起做生意,少爺對於生病的經驗似乎更豐富。


    在精心建造、作為少爺臥室的廂房內,今天也和往常一樣,為了保持室內溫暖如春,圓圓的火盆裏加上了滿滿的炭,藥罐中也飄散出如羽毛般輕柔的熱氣。待在房間裏盡管很舒服,但少爺實在厭煩了老是躺著、被當作病人的生活,他不時深深地皺起眉頭。


    心情不好,少爺的食欲也跟著下降。兩個夥計心裏著急,便不時往廂房裏帶回一些消遣的玩意兒。此時用來解悶的,是藏在藥材鋪夥計仁吉袖子裏的情書。


    「妾願如磐石……能看清楚的隻有這個『願』字啊。仁吉,這篇天書一樣的信,你能讀懂嗎?」


    「袖子裏的東西不一定全都讀。那麽多,光隨便翻翻就煩死人了。」


    答話的不是被少爺喚到的仁吉,而是船行夥計佐助。


    「仁吉每年年末出去討賬,收到的情書比討回的錢還多。真是一個受歡迎的人啊。」


    「是啊是啊。」


    一太郎笑看著被子旁邊的書函。雖然對寫信的姑娘不感興趣,眉清目秀的俊小夥仁吉卻有收集情書的愛好。這些情書摞起來有大人的三個拳頭那麽高。


    雖然來說媒的人不少,但十七歲的少爺老是臥病在床,還沒有嚐過談戀愛的滋味,故剛才一直滿懷興趣地看著信裏那嫵媚的世界。


    「少爺,這封天書似的信,和以前的都不一樣噢。」忽然,少爺腳後邊響起一個聲音。「仁吉,你沒有說狠話甩過女人嗎?信的末尾處可是寫了『去死』呢。」


    伴隨著一陣咯吱咯吱的響聲,又有一個聲音說道:「是啊,的確是這樣。這恐怕不是什麽情書,而是一封恐嚇信。」


    「這可真是麻煩呢。」


    「白澤有大事了。怎麽辦啊?」


    「大家集合起來保護他吧。」


    不知什麽時候,房間裏出現了一些影子,影子落在少爺的被子邊上。從臥室角落裏探出半個身子的,是一個叫屏風偷窺男的妖怪,他依然一身畫中人的華麗裝束。身高數寸、長相猙獰的是叫鳴家的小鬼,他們說著擔心的話,實際上卻高興得兩眼放光。


    看到這些不同尋常的妖怪突然出現,少爺沒有一絲驚慌。因為,兩個一直在少爺身邊的夥計佐助和仁吉就不是常人,他們另有妖怪的名字:犬神和白澤。


    長崎屋隱藏著一個連老板藤兵衛都不知道的秘密。上一代老板伊三郎的妻子阿吟其實不是人,而是一個已經修行三千年的不同尋常的大妖怪。原本是武士的伊三郎愛上了阿吟,於是舍棄一切,從關西逃到江戶,做起了商人。少爺身上有來自外祖母的妖怪血,因此他雖然是人,但隻要身邊一出現妖怪,他馬上就能感知到,但也僅止於此,並不能對妖怪們怎麽樣。這說起來有點像半桶水,隻會咣當作響,卻沒什麽大用。


    外祖母擔心體弱多病的外孫,便派了兩個妖怪來守護他,從此少爺的身邊總有妖怪出現。比起高明的經商手腕,長崎屋老板夫婦更因寵愛孩子而聲名遠播。而妖怪們仿佛要和他們競賽似的,對少爺的溺愛更勝一籌。特別是兩個夥計,簡直是鐵了心要把對少爺的寵溺進行到底。


    少爺逐漸長大,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和常人有所不同,但他並不在意。漸漸地,他和妖怪們熟悉起來。


    屏風偷窺男是一個衣著華麗、性情傲慢的妖怪,但他還不具備兩個夥計那樣神奇的法力,所以與二人脾氣有些不合,一有機會就冷言冷語地諷刺他們。


    「仁吉還是挺有兩下子的嘛。說是一心隻想著保護少爺,看來並不是……背地裏玩女人,還玩出了火呢。」


    「胡說!你膽敢再說這些無中生有的話,小心我把你扔到井裏去!」


    對於仁吉的恐嚇,屏風偷窺男有時佯裝害怕,但並不會真的就此低頭。他可不是省油的燈。


    「那女人家住何方,芳名為何啊?」他又連珠炮似的問道。


    仁吉氣得臉色發青,就像在大晚上用燈籠從下巴往上照時的麵目顏色。


    「她不會叫『久米』吧?」


    「看來你真的很想變成井裏的土!」


    話音未落,仁吉就伸出手去。屏風偷窺男頓時倒在榻榻米上,被仁吉摁住了。他直著嗓子,拚命地喊:「不是我……不是我說的!」


    「你這個死性不改的,還撒謊!」


    夥計手一用力,屏風偷窺男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在榻榻米上拚命地掙紮。這時,一個悠閑的聲音阻止了兩人的爭吵。


    「仁吉,剛才說話的是我啦。」


    知道說話的是少爺,夥計馬上笑著鬆開了手。他白了佐助一眼——佐助咕噥了一句「白癡」,然後看著大口大口喘氣的屏風偷窺男。


    「少爺,您是從什麽地方看到『久米』這個名字的?」


    「是這封情書的最後兩個字啊。她寫的也許不是『去死』,而是『久米』。」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被子上的情書上。靜了一靜,妖怪們忽然大笑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字寫得像蚯蚓爬似的,這兩個字的確不是『去死』。」


    「的確是『久米』,這字寫得也太爛了。」


    「雖然寫得像蚯蚓爬似的,但要是筆畫能稍直一點兒,也不至於產生這樣的誤會啊。」


    鳴家們在一旁自顧自地說笑。一太郎卻是一臉苦笑。


    「看到這封信,絕對不會有人動心,隻會想到蚯蚓。」


    「到底是什麽樣的女人寫的啊?」


    少爺和妖怪們都笑得直不起腰來。仁吉趕忙來到火盆邊給少爺倒了杯茶。和普通人不同,妖怪們隻希望這些情書能給少爺解悶,別的就無所謂了。對於那些滿懷愛意的寫信人來說,這恐怕是怎麽都料不到的事。


    「寫這封信的姑娘,應該已經長大成人了。真不知道她是在哪裏學的字,這樣拙劣,老師也敢讓她拿出手。江戶有這樣的老師嗎?現在那些習字所的教育,由此可見一斑。」屏風偷窺男站了起來,走到被子旁,插話道。


    少爺微微側過頭,對夥計說:「看來習字所的教育真的很糟糕。」


    「那是因為他們沒錢。」深諳經商之道的佐助一邊解釋,一邊把擱著茶水的托盤放到少爺旁邊。「在習字所,那些老師的收入一般來自五節供(注:五節,指人日、上巳、端午、七夕、重陽五個節日。)和即興書畫表演。金額每次都不同,一般是在兩百文到一分金(注:一分金,約四分之一兩金。)之間。」


    「還有榻榻米錢和炭錢等。如果認為某個老師沒有能力,父母就不會再掏錢。」接過話茬的是仁吉。「在這個世上,錢可是很重要的。」


    夥計在茶水旁邊又放了一盤小包子當點心。


    「吃一點嗎?」仁吉擔心地看著少爺,問道。


    看到點心,妖怪們臉上明顯露出激動的表情,頭朝同一個方向晃了過去,都去看少爺的狀況。要是少爺能吃下包子,他肯定會好心地把點心分給大家,讓大家一起享用。


    「我起來了。」


    一太郎感覺到了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充滿了期待,他笑著,久違地從床上坐起身來。


    仁吉高興地把點心分到小盤子裏時,短促的聲音突然響徹冬日的天空:「當!當!」


    毫無預兆。持續的警鍾是通知發生了大火災。警鍾一響,負責滅火的腳夫就會出動。


    「哎,幹嗎啊?」


    說時遲,那時決,少爺還沒來得及表示抗議,就已經被緊緊裹進了棉睡袍。


    「你們不用這樣,我能走!」


    但抱怨的聲音忽然消失不見。佐助把裹得像海苔卷似的少爺扛到肩上,踢開點心盤和茶水,朝走廊跑去。他隻想讓少爺趕緊逃離火海,把少爺帶往離長崎屋隻有一步之遙的京橋。橋下河道中停著船隻。


    「你們別再圍著那些包子了,趕快逃到倉庫去!」


    廂房裏,仁吉一聲怒喝,撲向散落一地的點心的鳴家們便陸陸續續不見了。屏風偷窺男沒法在大太陽底下跑,於是帶著自己的原身——一架古老的屏風,鑽進少爺為了以防萬一在廂房內給他準備的地洞,還蓋上了}同口。


    這時又傳來兩聲有節奏的鍾聲。由於火災近在咫尺,長崎屋後院的泥瓦匠們跑得衣角翻飛,趕緊把倉庫的出口堵死。


    在遠處吹來帶著焦臭味的風中,裹著被子的一太郎被放上一艘長崎屋做買賣用的小駁船,很快駛離岸邊。


    「多謝兩位,讓一太郎及時逃出來。」


    聽了長崎屋老板藤兵衛對兩個夥計說的話,作為繼承人的兒子卻氣鼓鼓的。


    火災結束後不久,在長崎屋深處的起居室裏,夥計們終於放下心來,聚集在一起向主人匯報情況。據說,火源來自經營棉織品的福屋。三四年前,長崎屋正對麵就曾發生火災。那場大火燒得很慘,整整毀了五條巷子,衝天大火吞噬了很多房子和居民。


    這次火災沒殃及長崎屋,也沒有一個人受傷。正木町被燒毀的幾家雖然值得同情,但是所幸沒有造成大災難,大家總算鬆了一口氣。


    對於兩個在火災中拋下店鋪和老板,隻把少爺一個人當寶貝似的帶走的夥計,對兒子萬般寵溺的老板夫婦誇個不停。少爺卻萬分不滿,發出抗議。


    「不顧店,隻顧著帶我逃。父親,他們也太溺愛我了,簡直比柱子粗的糖棒還膩人。」


    「隻要你沒事就好。我們家有地,有倉庫,還有船,就算店全燒了,長崎屋也不會倒閉。」


    父親毫不在意地回答,少爺無言以對。竟有對孩子寵到這個份上的父母,真是不可思議。


    「竟然一直以為自己是像平常人一樣長大的,真是要佩服我自己了。」


    雖然備受寵愛,少爺從來不在外麵亂花錢。父母也一直都覺得一太郎從不做破天荒的事,是因為他太虛弱,沒有精力調皮搗蛋,因此對他更為溺愛。至於夥計們,卻有自己的說法,他們一直都認為是他們管理得當,少爺並非沒想過幹些壞事。


    「喏,火災已經過去。想必大家也累了,都下去歇息吧。」佐助滿懷不悅地建議道。


    這時,一個小夥計跑來稟道:「老爺,日限大人來了。」


    負責通町治安的捕頭清七與少爺熟識,因為住在日限地藏附近,被稱作日限大人。他經常來看望少爺。藤兵衛一聽說他來了,頓時滿臉笑容。


    「又來給一太郎講有趣的故事嗎?快請快請。」


    「大人今天是來找仁吉的。」


    一聽是找夥計,少爺轉過頭朝仁吉看去。仁吉微微皺了皺眉。


    「好像……剛才發生火災時,有人被殺了。據說是為了這事來的。」


    房裏眾人不由得麵麵相覷。


    2


    「被殺的是位於吳服町的雜貨鋪天野屋老板的獨生女,叫久米。火災前,她離開了家,之後一直沒回去。家裏人很擔心,就出去找,結果在中橋附近的河道裏找到了她的屍體。」


    捕頭清七這回進的不是他常到的藥材鋪的內廳,而是長崎屋老板藤兵衛的起居室。一聽說要調查店裏的夥計,不僅藤兵衛,連少爺也一臉不高興。捕頭不時擦著臉上的汗。


    「火災沒有蔓延到那邊。她不可能為了逃避火災才跳到河裏去。聽說她不會遊水,平時也很小心,輕易不到河邊去。天野屋的人吵著問,是誰把她推到河裏去的。」


    不知道是被雜貨鋪的人哭煩了,還是又收了人家不少好處,清七這回特別用心。


    「據說前天仁吉去收賬,久米給了他一封情書。聽雜貨鋪的女傭說,小姐是為了去見什麽人才出門的。天野屋的人都想知道,那人是不是你。」


    雜貨鋪賣一種有益牙齒和喉嚨的糖,因此與長崎屋有生意上的往來。每次都是仁吉去收賬。


    「我的確從一個叫久米的姑娘那裏收到了一封了不得的情書,但是我沒有和她見麵。」


    夥計冷淡地說完,把從廂房帶來的情書一股腦兒遞給捕頭。一下子看到這麽多情意綿綿的書信,清七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真是讓人羨慕啊。但久米那了不得的情書,又是哪一封啊?」


    「這封。」


    看著麵前天書一樣的信,捕頭不由得哼哼起來。看到這封信,即使男的想去赴約,也不知道到底該去哪兒。


    「捕頭大人,這五天來少爺臥病在床,我一直在旁邊伺候著。」


    「發生火災的時候,我們帶著少爺一起逃到了船上。那種時候怎麽有空顧及女人呢?」


    聽兩個夥計這麽說,清七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少爺可以說是由這兩個夥計帶大的。在這種隋況下,很難想象仁吉會為了去見一個女人而離開店鋪。與長崎屋交往多年的捕頭完全相信這一點,但能不能讓上麵相信,又另當別論了。


    接下來,清七不斷詢問仁吉關於久米的事情,又問有沒有殺人凶手的線索,仁吉隻是一問三不知。最後,少爺說身體不適,捕頭隻好告辭。


    下手的應該不是那個夥計。清七清楚這一點,但苦於沒想出讓別人也接受的說法。而且這回沒能從長崎屋拿到平時都拿的禮物包子。


    捕頭清七想想案子沒線索,點心也沒得到,不免垂頭喪氣,在寒風中穿過通町,抱著頭回去了。


    3


    「要是任由那個捕頭胡來,仁吉一定會被誣陷為凶手。」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在少爺的廂房,佐助一邊上茶,一邊對客人訴說剛才發生的事。在座的是隔壁點心鋪三春屋的榮吉和阿春兄妹,他們是少爺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現在專程來看望少爺。


    今天榮吉帶來的是蛋糕,雖然是他用心製作的西洋點心,但不知為什麽,味道有點怪。


    小夥伴做點心的本事不見長,蛋糕吃起來幹巴巴的,顯然手藝非常不熟練。


    少爺坐在被子裏,要把易碎的點心放到嘴裏,還真是不容易。


    「久米小姐給仁吉寫情書本身就很奇怪。」阿春斯斯文文地端坐在被子旁邊,皺著眉說道。聽了這話,一太郎停止了和蛋糕奮戰。阿春接著期期艾艾地說,人都死了,再議論的話……少爺不由得一臉苦笑。


    「總的來說,她做什麽事都喜歡占高枝,也很自負,常常做出些無傷大雅的糊塗事。」


    阿春說,天野屋老板來自房州,(注:房州,即安房。現在的房總半島南部。)三年前鋪子發生火災之後,就把腑搬到了吳服町。她和久米已認識兩個月了。


    「我們拜了同一位三弦老師。」


    久米常常對一同學習的夥伴說,要嫁就要嫁到大商家。父親開始是挑擔做生意,後來才發家,所以女兒一心想往高處爬。天野屋並不是什麽大店,但久米也像那些大店的小姐一樣,總是帶著女仆。


    「仁吉雖然長相俊美,但並不是店裏的繼承人。久米會給他寫情書嗎?」


    「一旦陷入熱戀,就會做出出人意料的事啊。」


    榮吉吃著自己做的點心,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狠狠地盯著盤子,漫不經心地說道。阿春還是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可長崎屋的繼承人是一太郎,一起學三弦的夥伴都說一太郎長得像歌舞伎藝人信之介。為什麽不把情書送給他呢?」


    「信之介是麻子臉,少爺怎麽會像那家夥?」


    「哎,你的回答根本風馬牛不相及嘛。」


    雖然被少爺責備,佐助仍一臉無所謂。妖怪的想法與一般人大相徑庭,這一點絲毫沒變。所以一太郎才會擔心這次的殺人事件。


    夥計們以為,隻要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就沒事了,但是捕頭如果找不到真凶,可能會抓仁吉頂罪,毫不講理地了結案子。


    (還是我來調查一下比較好。)


    少爺吃完盤裏的蛋糕,剛躺回被窩裏,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問阿春:「那個叫久米的姑娘,字寫得很糟糕嗎?」


    「哦?沒聽說過啊。」三春屋的小姐忽然睜大眼睛說,「我看過久米寫給老師的慰問信,字很秀氣很漂亮啊。」


    少爺聽了,不由得和夥計對視一眼。


    「關於久米的調查,已經結束啦。」


    沒過兩天,少爺的臥室裏聚集了一大群麵有得色的妖怪。一太郎老是臥病在床,就算要調查什麽事,也不能輕易外出。所以每當有事想打聽時,為數眾多的妖怪就成了他的千裏眼和順風耳。


    「人們對久米的評價並不高,她老是在女仆麵前作威作福。」


    妖怪們圍在火盆邊,最先開口的是一隻鳴家。他為自己第一個報告而沾沾自喜。他還說,久米老是讓女仆們做一些無聊的瑣事,並以此為樂。


    「可我打聽到的,卻是久米是一個溫柔大度的姑娘。」


    提出異議的是水獺妖。這個妖怪好像要跟屏風偷窺男媲美似的,穿著華麗的錦服,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樣。屏風偷窺男看他很不順眼,把頭扭到了一邊。


    「聽說她經常送東西給下人。」


    「那可真是奇怪了。我聽說,她特別要強,總是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又一隻鳴家說。


    久米去學過琴,因為跟比自己彈得好的人吵架,就不學了。


    「不對啊。我聽說她心腸很好。有一家以前幫助過天野屋的鋪子被燒了,隻剩下一個女孩,她就求父母把女孩接到自家店裏。」


    衣衫襤褸的野寺和尚說。


    兩個夥計一直坐在少爺身邊,這時不禁皺起了眉頭。


    「真讓人聽得雲裏霧裏。大家說的都是天野屋的小姐嗎?」


    「我們想幫少爺,都是很認真去查問的。」一隻鳴家一連往嘴裏放進三個少爺犒勞的包子,抗議道。


    佐助臉上露出更加懷疑的神色。


    「天野屋有沒有什麽人暗戀久米?比如說那些一心往上爬的夥計,想著娶了老板的獨生女兒,就可以把天野屋占為已有。但是小姐喜歡上了別家的夥計,所以那人一怒之下就把她推到河裏去了。如果是這樣,就說得通了。」


    佐助好不容易想到的理由被鳴家的一句話給推翻了。


    「這不太可能。天野屋老板有個兒子,已經結婚了。」


    「久米不是獨生女兒嗎?」


    「女兒是隻有一個啊。」


    佐助好像嘴裏被塞了一個大雞蛋,一下子噎得無話可說。


    這時,水獺妖甩著閃閃發光的錦緞袖子,說道:「久米個性很要強,受不了別人比自己好。」


    「對,對。」


    聽了水獺妖的話,鳴家們也都點頭不迭。


    「肯定是和其他給仁吉寫情書的小姐爭吵了起來。女人們為了男人爭吵,在河邊大打出手時,久米不小心掉到河裏去了。」


    水獺妖剛得意揚揚地說完,仁吉就不耐煩地反駁:「你這話根本沒道理。我又沒給她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回過信,她和誰爭吵去啊?」


    水獺妖驚訝地看著仁吉說:「那當中總有一個你心儀的姑娘吧?這樣的話,就說得通了嘛。」


    夥計搖搖頭。水獺妖神色黯然。


    「不會吧。我好不容易才想出這麽有趣的故事……」


    「你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才找不到答案啊?」長相猙獰的鳴家理直氣壯地插嘴道,一副「接下來輪到我了吧」的架勢,「被殺的是商家的女兒,會不會是遇上了劫匪?」


    「在發生火災的時候搶劫?要是我,還不如去火災現場偷。天野屋是個小店,久米身上應該不會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還不如鑽進無人看管的店裏,撈些好處,那樣豈不是輕輕鬆鬆就會大有收獲?」


    聽了野寺和尚的話,鳴家們都閉上了嘴。此時,屏風偷窺男好像準備壓軸,笑了起來。


    「看來誰都沒弄明白啊。其實,隻是個意外。」


    「意外?」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屏風偷窺男身上。看到自己備受矚目,屏風偷窺男的心情變得很好。


    「久米送出了情書,可是仁吉沒理她。本來約好在河邊見麵,可心愛的男子久久未曾露麵,於是她心灰意冷,故意走到水裏,結果不小心淹死了。」


    「你的意思是她是自殺?」仁吉問。


    衣著華麗的妖怪用力地點了點頭。「這樣不就合乎邏輯了?這就是真相。」


    說完,他揚揚得意地從點心盤裏抓起一個包子。


    一隻鳴家冷不防插嘴道:「但是我們聽說久米不會遊水。說她自己走到水裏,怎麽都覺得很奇怪啊……」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她是個旱鴨子呢。」


    捕頭清七上次來是在老板屋裏,所以一些話屏風偷窺男並沒有聽到。


    盤腿而坐的野寺和尚見屏風偷窺男不滿地嘀咕,笑著說:「大冬天的,會有女人那麽勇敢,自己走到河裏嗎?你那故事實在叫人不敢苟同。」


    妖怪們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全靜了下來。


    這時,坐在圓火盆旁的一太郎低聲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真是太有趣了!大家已經把樹上的枝葉都弄下來了,可以看到樹幹了。」


    聽了這話,妖怪們的視線一下子集中到了少爺身上。


    「也就是說,久米雖然驕蠻,但也很善良,雖然愛爭強好勝,但心腸卻很好。」長崎屋的繼承人好像想到了什麽,嘴角浮起一絲諷刺的笑意,「而且,那位小姐雖然喜歡大商家的繼承人,卻給夥計送了情書。給師父的信上筆跡很秀氣,情書上的字卻潦草得像蚯


    蚓爬。事實就是這樣。」


    「這樣……到底是怎樣啊?」


    妖怪們聽得津津有味,等著少爺作進一步的解釋。一太郎卻想到了別的事情,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樣就可以消除人們對仁吉的懷疑了。但問題是,如何讓日限大人相信,並把凶犯捉拿歸案。」


    「您已經知道是誰下的手了嗎?」


    「好不容易明白了。我們人手多,馬上就能弄個水落石出。嗯,就這樣。哎,我說,誰認識水性好的女妖嗎?」


    「這……濡女倒是可以勝任。」


    聽了佐助的回答,少爺點頭稱是。


    「那麽,我去和捕頭大人說一聲,讓他到久米出事的河邊去。誰幫找把濡女帶到那邊吧。仁吉就負責給天野屋寫信。天野屋有誰認識仁吉的,也叫出來。」


    少爺迅速站了起來。但不知道為什麽,妖怪們仍端坐著,一動不動。


    問他們怎麽了,回答說:「我們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少爺,我要給久米的鬼魂寫信嗎?」


    仁吉也一臉茫然,好像還很不安。少爺終於意識到大家都還在雲裏霧裏,於是苦笑著說:「這……當然不是了。」他又重新坐下,解釋了一番。


    4


    京橋以西,橫跨堀川的中橋邊,捕頭清七被叫到橋墩子後麵高高的枯草叢中。


    「少爺,在這裏真的能知道是誰殺了天野屋的久米嗎?」


    「您要是懷疑,可以回去啊。但是捕頭大人,您不是過來探個究竟的嗎?」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說了,就靜觀其變吧。」


    說話間,夥計仁吉沿河邊走了過來,後邊還跟著一個人。捕頭見過那個人。


    「啊,那不是天野屋的女仆嗎?」


    「是的。名叫阿崎。」


    少爺一直盯著女仆。那姑娘衣著樸素,臉上有一絲不安,但又透著高興,似乎願意跟著眼前這個男人去任何地方。


    走到水邊,仁吉忽然回過頭對那姑娘說:「阿崎,是你……是你殺了久米,對嗎?」


    「你怎麽忽然這樣說?」


    吃驚的不隻是那個女仆。要不是少爺和佐助死命拉住,捕頭早就衝出草叢去了。


    「捕頭大人,您現在出去的話就糟了。阿崎還什麽都沒說呢。」


    「啊,這樣啊。不好意思。」


    雖然又蹲下了,但清七一直看向仁吉和那女仆,眼睛瞪得跟大福餅似的。


    「昨天,久米小姐托夢給我,說是你把她推進河裏的。」


    「不是我。我為什麽殺小姐啊?」


    仁吉把少爺事先交代的話對阿崎重複了一遍。女仆的臉色如同河水一樣暗了下來。


    「聽說你原本是久米的父親挑擔做生意時經常出入的雜貨店的小姐,後來在火災中失去了雙親,無處可去,承蒙天野屋的收留,在他們家當了女仆。你是為兩個人地位的變化而不甘心吧?」


    「我一直很努力地幹活,報答他們。所以……」


    「所以無論她怎麽蠻不講理,你都忍著。久米為了掩飾自己的拙劣筆跡,讓你代筆時,你也答應了,是嗎?」


    「仆人聽小姐的吩咐,不是理所當然嗎?」


    少爺猜到,久米對自己和阿崎的境遇變化很開心,一會兒擺出小姐的架子作威作福,一會兒又變得很好心,給阿崎一些她現在得不到的東西。一心想往上爬的久米是一個很在意身份地位的女人。


    「但是這次,你卻沒有把她寫給我的情書謄一遍。那封信真令人吃驚。寫信的不是你,而是久米吧?我去收賬的時候,經常打照麵的也是你吧?」


    阿崎抬起臉看著仁吉。她僵硬的表情已經變得和緩,眼看著就淚盈滿眶了。


    「小姐隻對大商家的繼承人感興趣,她一直都是這麽說的……」


    「我也聽說了。既然這樣,她為什麽要給我寫情書呢?」


    「她……知道了我的……心思……」


    淚水順著阿崎的臉頰淌了下來。情書的事情也如一太郎推測的那樣。


    久米想在阿崎送情書給仁吉之前,先寄上自己的情書。這又是為什麽呢?夥計隻管收信,但是對此絲毫不感興趣,不免聽得一臉茫然。


    少爺曾經說:「小姐喜歡的人,女仆不是就不能直接表達自己的心意了嗎?久米也許是不想讓阿崎和你成為戀人。」


    「久米的目標是成為大商家的老板娘,她為什麽會在意一個夥計和女仆的事呢?」


    看著仁吉怎麽也想不通的表情,少爺笑了。那是一種平時沒在他臉上見過的失落的笑容。


    「你是個能幹的夥計,不久就會升為掌櫃,也許還會出去自己開店。」


    「我是不會離開少爺的。」


    「我是從世人的眼光出發,這是久米的想法。她好不容易成了小姐,阿崎成了女仆,但是如果阿崎嫁給你,就有可能成為一家店的老板娘了。」


    久米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就故意讓阿崎幫自己謄寫情書。阿崎卻不願意這樣做,而直接把信給了仁吉。


    「真是可憐,阿崎忍了多久啊。我還不太肯定殺久米的就是阿崎。」


    此刻,仁吉的耳邊仿佛還回蕩著少爺深深的歎息。看到阿崎哭了,仁吉朝少爺做了個手勢,表示事情結束了。


    「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日限大人吧,那樣你就能得到解脫了。」


    仁吉拉著阿崎朝草叢走了一步。阿崎甩掉他的手,擦幹淚說:「你想讓我說什麽?我沒有殺小姐。情書的事我確實做得不對,還被小姐罵了。所以我想離開天野屋。」


    「如果能去其他店裏幹活,自然沒事,但是……」仁吉沒法說下去了,他為難地望著少爺藏身的地方。


    正在這時,阿崎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死死盯著腳邊發暗的河水。


    「小姐!」


    黑油油的頭發披散在臉上,隨波飄動。臉正對著阿崎,嘴張開了……好像是在叫她的名字。阿崎嚇得雙腳發軟,一步也挪不動。這時,手慢慢地從水下伸出來,逐漸靠近岸邊,然後,那個東西浮出水麵,爬了上來。


    阿崎抓住自己係著褪色的紅帶的木屐,大聲尖叫,聲音在四周回蕩。


    「我不想殺你的!我沒想殺你!」


    她跌坐在地,用袖子遮著臉,全身發抖,尖叫著,幾乎暈過去。


    這時,少爺和佐助放開清七,捕頭立馬衝了出去。他走近阿崎,朝河裏看去,但並沒有看到可怕的東西——濡女早就消失在了墨綠色的水底。


    「我聽到了你們所有的對話。你看到被你殺害的久米的鬼魂了嗎?」


    「那天我陪著小姐來到約定見麵的河邊。」阿崎好像沒有看到清七,自言自語,越說越激動,「仁吉沒有來……小姐就質問我,有沒有把信交給仁吉。我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天野屋,就老老實實地告訴小姐,把信直接交給仁吉了。」


    阿崎的眼裏已經沒有淚水。「小姐大怒,舉起拳頭朝我打來。我不準備繼續待在店裏,也不想任由她打。我們倆糾纏在一起時,忽然傳來了鍾聲。」


    「鍾聲?」


    「是火警的聲音。那種聲音能驚醒人,是在告訴人們有火災。小姐聽到這聲音……哈哈大笑起來。」


    「哦?」


    捕頭、少爺和夥計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阿崎身上。


    「三年前的那場大火中,很多店鋪被燒了,像我們家一樣……很多人丟了性命,失去了財產,租借店鋪的人也變少了。對於天野屋來說,確實福從天降。所以火災過後,天野屋能夠以很便宜的價錢在一個好地段租到店麵。」


    聽著讓自己家發跡的火警,小姐不由得笑了……


    看到那張笑臉,阿崎猛地把小姐朝河裏推去。之後,她不敢聽也不敢看,發瘋似的跑開了。


    「我在火災中僥幸保住了性命,一直對祖先的保佑心懷感激。要勤奮勞作,因為大家都是這樣活著的。但是母親再也不會給我買甜點心,父親再也不會給我買新簪子,誇我戴上很漂亮。不會了,都不會了……」阿崎的聲音微微地顫抖,越來越小,「我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在乎,誰知心底不知不覺隱藏了一個惡魔。」


    因為沒有人可以依靠,善良的心漸漸變硬。現在,阿崎已經沒有淚水了,隻是一味地低著頭。


    捕頭同情地看著阿崎。但是案情已經水落石出,必須把凶手抓起來。他愣了一會兒,朝少爺點了點頭,把阿崎帶走了。


    那火警的鍾聲是誘因,是蒙住阿崎心靈的惡魔。在發生火災時,少爺卻受到妖怪們如親人般的保護,毫發未傷。


    同樣是被臘月的寒風吹到,每個人的感覺卻不一樣,這得看有沒有人守護。但即使如此,為了不被吹倒,還是要站穩腳跟。如果一味自艾自憐,眼睛就會被怨恨蒙蔽,再也看不到其他東西……


    一太郎搖搖頭,在河邊蹲下,從袖子裏掏出裝著甜點心的油紙袋,輕輕地放到水麵上。從水裏伸出一隻女人的手,把紙包拽了下去。


    「少爺,我想說……」


    「什麽事啊,仁吉?」


    「鬼並不那麽可怕。」


    少爺吃驚地看著一臉認真的夥計,苦笑起來:「知道啦。」然後,他慢慢地站起來,和兩個夥計一起離開了寒冬的河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娑婆氣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畠中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畠中惠並收藏娑婆氣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