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得了啦!有個老人吃了榮吉做的點心,死了!」


    時值午後,暖和的陽光令人昏昏欲睡。在長崎屋藥行,好不容易沒生病的少爺一太郎正坐在賬房後的房間裏,捕頭清七的手下正吾大叫著飛奔進來。


    「怎麽回事?是被點心噎住喉嚨了嗎?」


    正吾撲倒在榻榻米邊上,喘著粗氣。少爺起身走到他身邊。


    榮吉是長崎屋旁長屋的點心鋪三春屋的繼承人,是體弱多病的少爺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兩人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咿呀學語時。捕頭知道這兩人的關係,才以熟人的交情派人來告知少爺。


    「這……據說老人吃的是茶包子。榮吉少爺已經被帶到衙門去了。」


    不知道為什麽,正吾有些支支吾吾。一聽說榮吉做的是包子,長崎屋的夥計都默不作聲了,彼此頗有深意地對視著……


    少爺經常買好朋友做的點心,藥材鋪裏的人也常吃。大家都知道榮吉做的點心的味道,對於今天的事是欲言又止。


    聽到聲音,夥計仁吉抱著藥材口袋從裏屋走了出來。他看了一眼正吾,立刻說出了大家的心裏話。


    「是不是因為榮吉做的點心實在太難吃了,那個老人一驚,心髒就停止跳動了?」


    「仁吉,你說什麽呢!」


    少爺立刻大聲責備。一手把少爺帶大的夥計卻毫不在意。


    這個把別人出於客氣和同情沒有說出口的話大聲說了出來的夥計是仁吉,他還有一個妖怪的名字,叫白澤。從一太郎小時候起,長崎屋就來了好多妖怪,他們以另一個夥計佐助為首,負責保護少爺。少爺身上也流著從外祖母阿吟那裏遺傳下來的妖怪血。少爺和妖怪們已經很熟稔了,有這些不同尋常的夥伴在身邊,少爺反而更開心。但是妖怪和人的感覺不一樣,這常常令少爺頭疼。


    「你呀,不管榮吉調餡兒的本領多麽不高明,也不會有人因為點心難吃就死了吧?」


    少爺的話雖然有道理,夥計卻毫不在意地說:「才不是呢,榮吉做的點心可不是一般地難吃啊。也許那個老人一聽說包子還出自正宗的點心店,心裏一驚,就見閻王去了。」


    「……你非要這麽說不可嗎?」


    少爺想反駁,可一想到榮吉做點心的本事,還真是想不出什麽可以幫他的話。


    這時,仁吉又說:「不過能用普普通通的小豆做出那種味道的餡兒水,還真是不簡單啊。」


    「你說的是不錯,但不管怎麽樣,我做的點心也不至於變成老鼠藥吧?」


    有人忽然插話進來。循著聲音望去,店前太陽底下,站著清七和柴吉。長崎屋的夥計們趕緊尷尬地把視線移開。


    「榮吉,聽說你惹上麻煩了,沒事吧?」


    少爺馬上跑出去迎接小夥伴。在藍色衣服的映襯下,榮吉原本無比蒼白的臉色稍稍有些緩和。


    「少爺,我有話想對你說……我們可以到裏麵去嗎?」


    聽到清七說出這種稀罕話,夥計不由得挑起半邊眉毛。少爺估計是要說案子,就把店裏的事交給掌櫃,直接把兩位客人帶到自己日常心居的房間裏去了。


    2


    「死者叫九兵衛,獨自住在鬆川町的一幢房子裏,小有錢財。」


    捕頭在廂房裏的圓火盆旁坐下,馬上講起事情的大概。仁吉把茶水和點心盤放到三人麵前。木盤中盛得滿滿的,是頗受歡迎的金澤丹後出產的山芋包子。


    「據說九兵衛想起自己八歲時吃過的點心,就到三春屋買了茶包子,正在家裏吃著,忽然覺得很難受,就死了。」


    「這種情況下,榮吉還能從衙門出來,真是不容易啊。」坐在少爺身邊的仁吉直率地說。


    聽了這話,清七苦笑道:「按照常理,當然不能放榮吉出來了,但是他的運氣比較好。」


    「運氣?」


    「八丁堀的大人去勘查老人的住所時,看到九兵衛養的狗吃了掉在走廊上的半個包子。」


    「啊……那條狗沒死吧?」少爺忙問。


    清七點點頭。看到狗依然活得好好的,衙門就不再把調查重點放在點心上,而是轉向了別的地方。


    「據服侍九兵衛的女仆阿種說,最近老人經常身體不好,也許是生病死的。仵作們正在查驗呢。」


    「這樣啊。能夠早早地洗脫嫌疑,真是太好了。為什麽榮吉少爺還是一臉不高興呢?」


    聽夥計一問,三春屋的繼承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捕頭也好像不適似的挪了挪身子。


    「老人死了之後,我被帶到衙門去了,三春屋亂了套。有人因為吃了味道不好的點心死了,點心鋪的生意再也做不下去了。」


    「可是,不是已經洗脫嫌疑了嗎?」


    看到好友垂頭喪氣,隻顧盯著自己的膝蓋,少爺一臉不放心。


    這時,清七含糊不清地說:「事情還沒結束呢。幸虧那條狗,榮吉才能暫時從衙門裏出來……但是抓不到凶手,或是找不到死因的話,還是……」


    「現在隻要我在店裏,點心肯定就賣不出去。一太郎,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在你這兒住一陣子?」


    「沒問題……」


    聽了少爺的回答,捕頭的表情才放鬆下來。


    「那條狗也真是的,要是早點吃那個包子,榮吉就不用去衙門了。」


    捕頭說完,匆匆告辭了。看到日限大人沒有拿點心,仁吉吃驚不小,眼睛瞪得像點心盤那麽大。


    「捕頭大人是不是中了毒,不能吃東西了?」


    「他為了我一直沒消停過。據說親戚們得到消息,也都到三春屋了。人家旨定會罵他把店的名聲搞壞了。他得趕緊逃啊。」


    (比起捕頭大人,榮吉更無容身之地。做的點心不好吃,導致發生這樣的事,肯定會被親戚們說閑話……)


    一太郎好像看到了將要發生的可怕之事,不禁為小夥伴擔心。現在也隻能稟明父母,在廂房內一間六疊大的房間裏放上鋪蓋和火盆,讓榮吉暫時住下,再趕緊打聽詳情。


    榮吉的態度卻和一心想要快點解決事情的少爺相反。雖然他也回答了少爺的問題,但說著說著就嘀咕著「累了」,神情黯然地早早鑽進了被窩。


    「不快點把真相弄清楚,榮吉肯定睡不好。」回到臥房後,少爺在圓火盆前焦急地說。


    少爺的話好像起了作用,房間裏忽然出現了很多影子。


    「這個九兵衛死了還要麻煩人,他究竟是什麽樣的性情?」


    問這話的是突然出現在房間裏的妖怪們。他們和少爺已經是老熟人了,正圍坐在少爺身邊。對那個讓一太郎擔心的罪魁禍首,大家自然沒什麽好話。住在長崎屋的人和妖怪都把「少爺最重要」當作金科玉律一樣遵守。


    「九兵衛小有財產,所以能過上安穩的晚年生活。聽說他以前是專門滅火的雇工,脾氣很暴躁,是有名的無賴漢。具體的情況日限大人也不是很了解。我想麻煩大家調查一下這個人的情況。」


    聽少爺這麽一說,妖怪們馬上從房間裏消失了,隻留下兩個夥計。少爺的嘴角浮起了微笑。


    少爺體弱多病,經常臥床休息,源信郎中的腰包就一天天地鼓起來了。每當少爺想知道什麽事情,妖怪們就不分晝夜去調查。妖怪們的感覺非同常人,雖然說話時常跑題,但仍然可以說他們是少爺的眼睛。


    「少爺,比起榮吉,有一件事我更擔心。」仁吉微笑著說道。那種嘴角微微上揚的樣子還真是很有男子漢氣概。他把一杯熱茶放到少爺麵前。


    看到從小把自己帶大、既像父親又像大哥的仁吉這麽一笑,雖然明知道他不會對自己不利,少爺還是不由得縮


    了縮身子。


    「是嗎?我不知道。什麽事啊?」


    「少爺今天沒有吃點心。身體又不好了嗎?」


    仁吉話音未落,少爺趕緊伸手拿了個包子。接下來還要為小夥伴出力,可不能被扔進被窩裏。


    (包子會像餅一樣噎住喉嚨嗎?)


    少爺試著一下子吞進半個包子,但是一喝茶,美味馬上沿著喉嚨滑下,並沒噎著。


    「要吃包子吃死還是很有難度的啊。」


    看來九兵衛的死另有原因。為了榮吉,無論如何也要把真相弄清楚。不然,喜歡做點心卻又做得讓人歎息的好友隻會越來越痛苦。


    3


    妖怪們的調查出人意料地很快結束了。下午六點左右,少爺正準備吃晚飯,已有妖怪出現在廂房裏。


    「少爺,我是第一嗎?我是第一吧?」


    最喜歡當第一的鳴家抬起長相猙獰的臉追著少爺問。


    一太郎笑著摸摸他的頭說:「當然是啦。你行動快嘛。查到什麽了?」


    鳴家受到誇獎,使勁挺起小小的胸膛,端端正正坐到圓火盆旁邊,講起查到的事情。


    「九兵衛原來隻是個滅火工,到了晚年卻能夠舒舒服服地住在自己的房子裏,聽說是因為他中了大彩。」


    「真的呀?他還真中了啊?」


    「九兵衛很喜歡賭,博彩也是一次不落。聽說他在湯島天神社花兩銖買了彩,卻中了一百兩的頭等獎。他很聰明,在銀子被同夥瓜分之前,就用這些錢開了一家茶水店。」


    「原來頭等獎是一百兩啊。用這些錢就可以盤下一個店鋪嗎?」


    看著少爺一臉茫然,坐在旁邊的夥計們不由哭笑不得。


    「少爺,最下層的武士的俸祿,每人每年才三兩呢。」


    「要是能中一百兩,十兩獻給神社,十兩繼續用來博彩,剩下的八十兩盤個茶水店,綽綽有餘。」


    「聽說九兵衛把茶水店交給一個女人管理,自己卻到處吃喝玩樂。那個女人名叫阿巧,頗有幾分姿色。」


    接過夥計們話茬的,是第二個趕回來的野寺和尚。這個妖怪一副衣衫襤褸的模樣,是長崎屋廂房的常客。


    「在阿巧的管理下,茶水店的生意蒸蒸日上。但可惜,去年冬天,這個能幹的女人病死了。於是九兵衛把店賣了,從那個時候開始獨自生活。」


    「哦,看來野寺和尚把一切都調查清楚了嘛……」


    正說著,又有一個妖怪回來了。火鳥妖在空中忽上忽下,看起來一臉沒趣的樣子。他身上覆蓋著羽毛,有雙腿,中間露出一張狗臉,眼睛半睜著,好像在犯困。他落在少爺手邊,把少爺拿著的包子放進了自己嘴裏。忽然,他睜大眼睛,想起了打聽到的情況。


    「說起來,有幾個人經常出現在九兵衛的住處。」


    「是他的親戚嗎?」


    「據女仆阿種說,不全是親戚。九兵衛叫他們『打秋風的』。」


    「哦……」


    夥計們和少爺對視一眼。看起來九兵衛老人的生活也不是很平靜。此後回來的妖怪沒有帶來什麽新情況,看來調查隻能告一段落了。


    「接下來就該查那些打秋風的人的情況了吧?」


    「你們真是我的好幫手啊。明天也拜托大家了。」


    聽了少爺的話,滿屋子的妖怪都高興得眼睛閃閃發光,紛紛點頭。


    一天的事務結束了,少爺又慷慨地拿出一大堆吃的慰勞大家:酒、煎雞蛋、紅燒的菜、烤肉、飯團,以及甜食。令人饞涎欲滴的香味在大家的鼻尖縈繞,宴會就要開始了。


    正當妖怪們一臉滿足地席榻榻米而坐時,隔扇忽然被拉開了。


    少爺僵住了,一動不動地坐在火盆邊,隻把臉慢慢地轉向進來的小夥伴,擠出一句:


    「榮吉,你起來了,身體好點沒?」


    「嗯,已經好多了。謝謝。」榮吉說著,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歪著頭問,「怎麽擺了這麽多吃的啊?你什麽時候胃口變得這麽好了?」


    少爺沒法回答說,這裏有很多妖怪,正要大開宴席,白淨的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招呼還沒吃午飯的朋友坐到火盆邊。


    「睡了一覺,餓了吧?有你最喜歡吃的凍豆腐哦。」


    「那真是太好了!」


    榮吉在少爺對麵坐下,夥計遞給他一碗盛得滿滿的米飯。這時,頭頂響起噌的一聲。


    「啊,這些老鼠真討厭!」


    聽仁吉這麽一說,榮吉笑了起來。


    「房子造得這麽好,也會有老鼠嗎?」


    「會啊,還挺多的呢。」


    趁兩個夥計佯裝糊塗和榮吉說話,少爺偷偷地把一個盛著煎雞蛋的盤子藏到了身後的榻榻米上。這時從房間的角落伸出一隻手,迅速拿走了盤子。盛著紅燒芋頭的小盆子、烤魷魚、酒壺也都一一不見了。


    榮吉吃驚地說:「一太郎,看來你今天胃口很好嘛。」


    「要幫你啊,多吃才能長力氣嘛。」


    就算如此,少爺也不可能連酒壺一起吃下去吧。不過,現在榮吉好像顧不上注意周圍發生的小事。


    「一太郎,九兵衛經常來我家店裏買點心。」榮吉若有所思地盯著火盆說道。連喜歡吃的紅燒菜,他都沒有伸筷子。「真是個令人討厭的老頭。隻要吃了我做的餡兒,第二天準來店裏抱怨,說那麽難吃的東西還要花錢買,真是不像話。」


    「他特地來說那樣的話嗎?他可真夠閑的。」


    聽了佐助的話,榮吉垂下眼簾苦笑起來。


    「就是,那家夥真煩人,閑得發慌、招人厭的老頭。隻要一買我做的點心,就來抱怨。我真懷疑他是以此為樂,因為他每次還專挑我做的點心。」


    「他專挑你做的點心?」


    榮吉好像要避開少爺吃驚的目光,低著頭。仔細看看,眼角還泛著淚光。


    「我真是夠幸運的,真是感謝上蒼。他不管怎麽抱怨,可是一直都買我做的點心。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呀?」


    在衙門接受問訊時,榮吉也是這麽跟日限大人說的。捕頭經常從少爺那裏吃到榮吉做的點心,不禁咕噥道:「那種味道的包子,還每次都買……」


    捕頭深知榮吉對九兵衛有好感,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麽跟上司說,頗為犯愁。


    「我這回能從衙門出來,是有那條狗作證,捕頭大人也幫我說了不少好話。換作別人的話,官府覺得有疑點,肯定沒那麽容易放出來。但捕頭大人對衙門的人說,要是我被抓,一太郎就會擔心得病倒在床上。那樣的話,他會被長崎屋的人埋怨。」


    「他考慮得還真周到啊。」


    夥計們聽後都笑起來。


    有沒有錢決定了一個人的境遇,這並沒什麽奇怪的。像長崎屋這樣的大商家,會在各方麵花錢打點,熟識的人也會從中周旋。清七的同僚們都不想讓事情變得麻煩。


    少爺朝好友苦笑道:「說什麽帶了隔夜錢就是給江戶人丟臉,這世上的一切還是由錢決定的呀。」


    「不帶錢還沒什麽,兜裏沒錢才真正麻煩呢。」


    拚命地攢了一點錢,結果被頻繁發生的大火一把燒了,一下子又變得身無分文。像長崎屋這樣四麵抹泥灰的房子不容易遭火災,家裏有房又有船,還在不同的地方建倉庫,根本不用擔心錢,隻要人沒事就行。但是這樣的有錢人家屈指可數。


    「不管怎樣,為了九兵衛老人,也為了我自己,真希望這件事能快點結束。」.


    說完,榮吉把手伸向點心盤。正在這時,頭上傳來咚的一聲巨響。


    「看來這老鼠還真大啊,趕緊買點老鼠藥放上吧。」


    聽了這話,少爺隻能咧開嘴無力地笑著,點頭稱是。看樣子,想等榮吉回房後再跟妖怪們商量,恐怕不太方便,少爺不禁歎了口氣。


    那天晚上,妖怪們很不高興。少爺因為累了,脾氣也有些急躁。兩個夥計見少爺這樣,也是一臉怒容。


    4


    「你們別整榮吉了!」


    最近,這句話成了少爺的口頭禪。榮吉擾亂了妖怪們和少爺的宴會,所以妖怪們拚命想法子整他。


    比如說在茅廁裏放一塊圓石頭,絆他一跤;趁他不在房間的時候,把屋裏的東西挪動一下;他走在廊上的時候,拿個果子砸他的頭;再不然就把他茶壺裏的茶換成苦菜汁。


    每次少爺都會拚命地阻止。他不想再令榮吉感到不快,更不想妖怪們暴露行蹤,引來麻煩。但這段時間,妖怪們完全不考慮後果,所以每次少爺總是主動去擋飛來的小石頭,裝成榮吉在走廊上走來走去,還搶著喝下難喝得要命的苦菜汁,結果胃口變得更糟糕了。


    這天,已經下午五點多了。


    「你們這些家夥,想害死少爺嗎?」


    眉頭緊鎖的佐助低吼一聲,在榻榻米上重重地砸了一拳。聲音仿佛是從地底下傳來的,震得廂房地麵發顫。聚集在一起的妖怪們被震得東倒西歪。


    今天少爺比往常更早地鑽進了被窩。看到少爺神色疲憊,佐助就服侍他和榮吉早早歇下了。


    這天晚上,妖怪們好像算準了榮吉不會出現,紛紛來到少爺的臥室。迎接他們的是佐助板著臉的臭罵。


    「是那個榮吉不好嘛。他就該踩上石塊摔倒。」


    「就是就是。我們是看著他走過來才把橡子扔出去的,沒想到會砸到少爺的腦門。這都是榮吉的錯。」


    「要是再不把他趕出去,我們連酒都不能好好喝啦。」


    盡管害怕佐助凶惡的表情,妖怪們仍不斷抱怨,怎麽也收不住。仁吉輕輕一揮手,製止了大家的吵鬧。房裏靜下來之後,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拿給躺在被窩裏的少爺看。


    「這是……九兵衛親戚的名單?」


    「九兵衛沒有結過婚,和管理茶水店的阿巧也沒有孩子。要說親戚,隻有一個比他小很多的妹妹和他已故大哥的一個孩子。」


    少爺吃驚地看著紙上的姓名、年齡和住址,說:「真厲害啊,仁吉。這段時間店裏挺忙的,你是什麽時候調查的呀?」


    聽了少爺的話,仁吉臉上微微含笑,盯著妖怪們。仁吉相貌堂堂,可是此刻在妖怪們眼裏,再沒有比這張臉更可惡的了。


    「我可不像這些家夥,我沒有花大把的時間到處追著榮吉跑。」


    「就是,要想讓榮吉少爺早點回三春屋去,就必須盡快把九兵衛的事調查清楚。可這裏都是些不會動腦子的家夥!」


    一聽佐助都這樣說,長年和夥計們水火不容的屏風偷窺男一聲也不出,趕緊消失了。


    「我們也會去調查的。」


    「哼,還真會支使我們啊。」


    說著,其他妖怪也紛紛消失了。


    少爺看著一臉滿足的夥計們,問道:「哎,九兵衛老人所說的打秋風的,就是這兩個人嗎?」


    「也許還有其他人。但這兩個肯定是他討厭的。」


    九兵衛的妹妹名叫加代,嫁給了一個工匠,聽說那人酗酒,幹活很慢,因此家裏境況很不好,每次去大舅子家都是為了拿錢。加代為人很冷漠,聽說九兵衛死了,不但不傷心,反而說這下借的錢可以不用還了。


    外甥名叫次助,雖然三十多了,仍獨身一人,是一個四處賣時令玩意兒的小商販。聽說他經常對人說,自己是舅舅的繼承人,要是能夠早點得到九兵衛的財產就好了。


    「這些人好像都沒什麽人情味啊。」少爺趴在枕上,皺著眉說。


    「所謂親戚也就這樣吧。少爺的親戚不也這樣嗎?他們不是一直巴望少爺早點死嗎?那樣他們就能夠送一個飯桶兒子過來繼承長崎屋了。」


    「每年來拜年的時候,看到少爺還活得好好的,他們可都是一臉遺憾呢。」


    聽了夥計們的話,少爺隻好笑著問道:「你們的意思是,有人謀財害命嗎?」


    仁吉沒有回答,而是把放著紙硯的小書案搬到了臥室中間。


    「不一會兒妖怪們就會回來,到時候再說吧。」


    夥計在紙上寫下了加代等人的名字。墨跡鮮明的名字當中,必定有一個是殺害九兵衛老人的凶手。


    「出入九兵衛家、被他叫作打秋風的,總共有四人。其中有兩個是親戚,即加代和次助。還有負責管理茶水店的阿巧的兒子竹造,以及女仆阿種的女兒阿品。」


    第二天中午時分,妖怪們已經打聽清楚了,聚集到長崎屋的廂房裏。最早開口的不是鳴家,而是一身華服的屏風偷窺男。榮吉已經偷偷地回到久別的三春屋,此時不在廂房內。


    妖怪們坐在少爺身邊,圍成一個圓圈。屏風偷窺男得意揚揚、氣喘籲籲地報告完,仁吉一本正經地把內容寫在了紙上。


    「竹造不是九兵衛的孩子,但阿巧還活著的時候,他經常從母親那裏拿零花錢,不務正業,就靠這錢過日子。聽說他是賣雞蛋的,但誰也沒見他好好賣過雞蛋。」


    照鳴家們的說法,竹造在母親死後,仍好吃懶做,他管九兵衛叫父親,不斷要錢。他總是說,兒子繼承父親的財產理所當然。


    「女仆阿種的女兒阿品更了不得,雖然隻有十六歲,已經會用色相引誘九兵衛了。」


    聽了野寺和尚的話,少爺正要拿竹葉餅的手停住了。


    「九兵衛多大年紀啊?」


    「據說快到花甲之年了,比阿品的祖父還老呢。但阿品好像更希望這樣,也許她是想早點變成寡婦。」


    接下來是水獺妖的報告。可能是因為他一直注重儀表,了解的事跟別人都不一樣。


    「九兵衛似乎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他雖然給阿品買和服、胭脂,卻不想正式舉行婚禮。他買給阿品的可是上等的小町胭脂,和服也不是二手的。」


    一兩上等的胭脂價值一兩金。水獺妖對那個女人的手段欽佩不已。事實上,阿品一直說自己是九兵衛的妻子,想要拿走遺產。


    鳴家們走到少爺膝前,用兩隻小手抓著少爺的衣服,抬起頭高興地說:「看來都是一些巴不得九兵衛早點死的家夥。真好,少爺,接下來您就隨便選一個人當凶手吧。那樣事情就可以結束了。」


    「必須要有一個凶手,不然這件事就收不了場。」


    「隻能有一個,那不是很可惜嘛?」


    聽著鳴家們的「指教」,少爺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要讓日限大人認同,隻能有一個凶手。」


    少爺這麽一說,妖怪們也沒辦法了。他們又去調查打秋風的人了。但臨走前留下了一個疑問:「捕頭大人吃起包子來,一口氣能吞下三四個,為什麽凶手卻隻要一個呢?」這個問題,隻怕是問遍江戶,也沒有人知道答案。


    5


    「雖然不知道中的是什麽毒,但可以確定的是,九兵衛確實是中毒而死。」


    告訴少爺屍檢結果的還是清七。來到長崎屋,不但有很多茶點吃,還有熱心的聽眾,而且回去的時候袖子裏多少會塞上一些金子,捕頭自然愛來了。


    「榮吉怎麽辦?不會再被抓到衙門去吧?」


    「不,八丁堀的大人並沒有盯住榮吉少爺。外麵傳言榮吉少爺殺了九兵衛,點心店客人大減,他已經夠倒黴了。」


    看到少爺一臉擔心的神色,清七笑著搖搖右手說:「九兵衛的周圍很多貪圖他錢財的人。九兵衛的死因還沒查明,已經有四個人認為


    自己應該繼承九兵衛的家產。怎麽樣,很可疑吧?」


    (是那些打秋風的。)


    清七雖然沒有說那些人的名字,但少爺這邊已經調查過了。


    (既然九兵衛被斷定為他殺,如果不早點抓到凶手,榮吉就別想過安穩日子。)


    前天,榮吉回到了久違的家,結果和預料中一樣,不斷遭到親戚們責罵,於是又哭著逃回了長崎屋。


    「今天就說到這吧。」


    清七已經吃了四個竹葉餅,他滿足地站了起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身子忽然使勁朝右邊傾斜……緊接著,是一聲巨響。清七倒在地上,摔成一個「大」字。少爺驚得目瞪口呆。


    「捕頭大人,您沒事吧?」


    「啊,疼疼疼……我好像踩到了什麽。」


    少爺四下一看,房間正中央,一顆圓圓的小石頭還在滾動。肯定是妖怪們為了報複榮吉搗的鬼。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房間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麵對一個勁兒道歉的少爺,捕頭也不可能真生氣,他揉著腰離開了。弓腰曲背的清七剛消失,房間的角落裏就出現了幾張笑得很開心的小臉。


    「哎呀,真解氣。這個捕頭老是搶先一步把我們打聽到的事說出來。」


    「鳴家,我不是說過不可以幹這樣的事嗎?」少爺沉著臉責備道。


    仁吉擔心發生了什麽事,飛奔進來,狠狠地盯著不知悔改的鳴家們。


    他輕輕撿起小石頭,指著鳴家們的腦袋說:「捕頭大人倒也罷了,要是少爺摔了,該怎麽辦,嗯?」


    「仁吉,你這麽說,日限大人也太可憐了,是吧?」少爺苦笑道。


    小鬼們四散而逃,仁吉拚命追趕,場景讓人眼花繚亂,少爺都不知道該怎麽阻止他們。忽然,一根綠色的枝條伸到一太郎麵前。


    「這是什麽呀,屏風偷窺男?」


    「這是毒八角啊,經常供奉在佛壇上的。少爺您也見過吧?」


    衣著華麗的屏風偷窺男手拿小樹枝,從屏風裏走出來,微笑著坐到少爺旁邊。


    「這是種在九兵衛家裏的。您知道嗎?毒八角的毒性很厲害。」


    「你是說,九兵衛老人是被這種東西毒死的?」


    看著少爺瞠目結舌的樣子,屏風偷窺男麵有得色。


    「要是像老鼠藥之類的常見毒藥,仵作很快就會查明,是吧?到現在還查不出究竟中的什麽毒,肯定是用了這種東西。」


    不知何時,房間裏已經靜了下來,大家都在聽他說話。終於,有人打斷了得意揚揚的屏風偷窺男。


    「少爺,九兵衛的院子裏還有這種東西呢。」


    說話的是蛇骨婆婆。粗看她是滿頭白發的老嫗,仔細一瞧,肌膚光滑。她舉著一盆闊葉盆栽,那是院子裏常見的植物。


    「這不是萬年青嗎?」


    「把它的葉子切細煮湯,讓人喝下的話,就會中毒。」


    「哦……」


    聽到熟悉的花草也能殺人,少爺不禁大吃一驚。


    不知道其他妖怪怎麽聽說的,不久也紛紛出現在廂房裏,帶來了許多有關各種奇怪花草的信息。


    「說到毒草,九兵衛家裏還種著桔梗呢。桔梗花雖然漂亮,卻有很強的毒性。」


    野寺和尚話音剛落,水獺妖就緊接著說:「這樣說來,水仙就更可怕了。聽說有人誤把它的葉子當韭菜吃下去,結果被抬到郎中那裏去了。」


    「院子裏還種著馬醉木呢。聽說那種植物也有毒。」鈴鐺變的器物妖鈴彥姬也插嘴進來說道。


    聽起來九兵衛家裏種滿了毒草。


    「院子裏種的花草都有毒,你們覺得這會不會隻是巧合呢?」


    少爺皺著眉,緊緊偎著火盆,對旁邊的夥計說道。


    兩人都搖搖頭。


    「在鄉下倒有可能,但九兵衛家在江戶城中,院子隻有巴掌大,怎麽可能聚集那麽多有毒的花草?」


    「九兵衛究竟是被哪種花草毒死的呢?」


    「如果凶手真是使用了毒花草,那就麻煩了。」少爺托著腮,悶悶不樂地說,「讓每天跟藥材打交道的人去看看的話,也許……可是檢驗屍體的人隻推測出是中毒了,卻不知道是什麽毒。」


    「也許吧。要不讓我們也……」


    仁吉隨聲附和。妖怪們卻很不屑地看著兩個夥計。


    「這兩個人做事那麽馬虎,每天還讓他們賣藥哪。」


    「就算到長崎屋買藥,也不知道有沒有效昵,就跟賭博似的。」


    聽了鳴家們毫不留情的指責,仁吉滿臉不悅地朝他們揮揮拳頭。於是憑空刮起了一陣小旋風,把小鬼們卷了起來。鳴家們吱吱哇哇亂叫著,摔倒在房間的角落裏。


    「毒草又不是經常接觸的藥物,不看他的屍體,怎麽能夠判斷出他中的是哪種毒呢?」


    看來鳴家們真把夥計惹怒了。平常每到這時,少爺總是出麵打圓場,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今天他隻顧獨自思考著,一句話也不說。


    「怎麽了,少爺?不舒服嗎?」佐助問。


    少爺沒有回答。夥計們立馬起身,就要去準備藥和敷在額頭上的手巾。少爺的一句話令他們停住了腳步。


    「賭博?」


    「據說九兵衛是個徹頭徹尾的賭徒。」


    夥計們好像在說,這又有什麽聯係呢?少爺搖搖手中的毒八角。


    「雖然有毒,但是要把這樣的花草加到食物中,還得足以致死,也太難了吧。」


    「不是說最近一段時間九兵衛的身體很不好嗎?也許是有人被貪欲衝昏了頭,分作幾次給他下了毒,最後才令他毒發身亡?」


    聽了屏風偷窺男的話,少爺點頭稱是。


    「用中彩的錢開了一家茶水店,說明九兵衛很聰明。他原來是個滅火工,所以也不是個膽小怯懦的人。幾次被喂下毒藥,為什麽卻沒有做聲昵?」


    「如果吃了誰送的點心感覺身體不舒服,應該會在食物上備加小心啊。」


    看到佐助附和,仁吉似乎想到了什麽,皺著眉說:「九兵衛家的院子裏為什麽會種那麽多毒花毒草?凶手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到院子裏采毒花草讓九兵衛吃下去,多半會把毒混在食物中帶到他家。」


    聽了夥計的話,少爺睜大了眼睛。


    就在這時,背後的隔扇忽然被拉開了。少爺嚇了一大跳,趕緊站起來。


    「一太郎,這是我從家裏帶來的點心,上次忘了給你。」


    是榮吉。今天他送了一盒甜餅過來。甜餅外形美觀,一看就知道是榮吉的父親做的,肯定是為了答謝少爺收留兒子。


    「哎呀,不用這麽客氣。」


    少爺僵笑著收下甜餅。


    鳴家們是人眼看不到的妖怪,但也早就躲到暗處的角落裏了,而仁吉和佐助在少爺屋子裏一點兒也不奇怪。


    最手忙腳亂的是屏風偷窺男。雖然他現在化作了人形,不怕被看到,但出現在對屏風很熟悉的榮吉麵前,還是很麻煩。如果榮吉再看到懸在空中的屏風,那就更不好了。屏風偷窺男拚命地跑回自己的原形裏,但回到畫裏後,卻變成了背對著人。


    夥計們非常沉著,在兩人麵前放上甜餅和茶水。少爺趕緊拿了一個餅塞進嘴裏。


    榮吉看樣子很為難地開口說:「真是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再住一段時間?」


    「不用客氣,你想住到什麽時候就住到什麽時候。但到底是怎麽回事,官府不是不再疑你了嗎?」


    榮吉一臉的怒氣。


    「既是不再懷疑,但因為九兵衛是被毒死的,還是有很多親戚認為問題出在我做的包子上。」


    清七澄清過榮吉做的點心沒問題,親戚們雖沒有當麵指責榮吉,但是……


    「但親戚們就是那麽想的。相處了那麽多年,就算不說,也能看出他們的心思。」


    那些家夥表麵上假惺惺地安慰,實際上卻各懷鬼胎。榮吉深知他們的心思,感到特別悲哀,不由得長歎一口氣。


    「是嗎?可以看得那麽清楚啊……」


    聽了小夥伴的話,少爺又沉思起來。


    在長崎屋,周圍的人對少爺的態度簡直比阿波的上等白糖還要甜蜜,像這些令人心寒的話,他隻聽外人說過。但今天榮吉的話令少爺想到了什麽。


    一起吃過晚飯,榮吉就站起來,準備回自己房間。少爺忽然問道:「九兵衛不去店裏了,你失望嗎?」


    榮吉坦率地點點頭。


    「他每次來買點心,總要和我閑聊很久,卻突然之間沒了。」


    榮吉回憶起老人,言語中充滿了真誠。城府極深又唯利是圖的老賭徒在榮吉的嘴裏,好像變了個人。


    榮吉一走,妖怪們又爭先恐後地出現了。


    一直眉頭緊鎖的少爺說:「過不了多久,榮吉就可以回家了。」


    「這麽說,您知道九兵衛是誰殺的了?」


    正在鋪被子的夥計、鳴家們以及屏風偷窺男一齊盯著少爺。


    「因為……」


    「什麽?」


    「你們去調查一下九兵衛家的花匠吧。」


    「啊?」


    雖然對話經常跑題,但讓妖怪們迷惑不解的時候還真是挺少見。看到大家愣愣的樣子,少爺臉色稍霽,微笑起來。


    6


    天空陰沉,烏雲密布。已經是早上九點了。


    捕頭清七出現在了長崎屋。出人意料的是,這天廂房內坐著一位捕頭不認識的客人。


    「日限大人來得正好。您要是還不來,我就要派人去請啦。」少爺忙起身歡迎。


    清七在火盆邊坐下,微微歪頭看著那個正對自己點頭的人。那人穿著短褂子、細筒褲,係著三尺長的腰帶,沒有穿布襪,看起來像個木匠。


    「日限大人,這位是從駒進來的花匠莊三郎。」


    「哦,長崎屋要重新布置院子嗎?」


    捕頭又恭維說,特地叫來工匠,真不愧是大店鋪啊。


    「母親想請教播種秋草的事情,所以才請來的。」少爺偷偷看了一眼旁邊的夥計,接著說,「但剛才又聽說,莊三郎就是在九兵衛老人的院子裏種花草的工匠。」


    話題引到了被害人身上,捕頭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連仁吉端出來的甜餅都沒有伸手去拿。


    「莊三郎,你能在日限大人麵前再說一遍,你為老人種了些什麽花草嗎?」


    年近五十、體格強壯的花匠點點頭,報出了一連串花木名。


    「有……馬醉木、桔梗、水仙、毒八角、曼珠沙華、蓮華杜鵑。對了,還放了一盆萬年青。」


    「捕頭,這些花草都有毒。」


    「是嗎……」


    聽說熟悉的花草都有毒,捕頭大吃一驚,但是藥材鋪少爺說的話又不得不信。


    「有人想害九兵衛,所以在院子裏種了這麽多毒花毒草吧?」


    捕頭的神色變得更加嚴峻。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少爺卻沒有點頭,他又問莊三郎:「讓你到九兵衛的院子裏種草木的是誰啊?」


    莊三郎立刻回答道:「當然是九兵衛本人了。他好像很在意這事,吩咐得很仔細。」


    「哦,是九兵衛自己讓你種毒草的?」


    事情大大出乎清七意料。談話沒再繼續下去,花匠知道的僅此而已。少爺讓莊三郎到母親房間去了。


    「捕頭大人,您今天胃口好像不太好啊。」


    少爺拿了塊點心,看到火盆對麵的清七正一臉嚴肅看著他。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九兵衛難道不是他殺,是自殺?少爺認為根本沒有凶手,是嗎?」


    看著捕頭迷惑不解的樣子,少爺把甜餅放回小盤,說:「不是的,捕頭大人,絕對是他殺。仔細想想,真是一個處心積慮的局啊。」


    捕頭接不上話,雅致的房間一時間陷入寂靜。


    「也就是說,是這麽回事:九兵衛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於是有意製造他殺的假象,讓人以為凶手就在他周圍那些薄情寡義的人中間。」


    當天,在少爺的堅持下,吃驚不已的清七和從不離開少爺半步的佐助陪一太郎去了九兵衛家。房子不大,但看得出來房間和院子都經過精心布置,看上去還不錯。三人在九兵衛家中繼續此前的話題。


    「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賭徒啊。他不想給因貪欲接近自己的人留下一分錢。」


    也許九兵衛早就明白身邊的人關心的不是人,而是錢。少爺看了一眼院子裏的花草。


    「每次那四人來的時候,九兵衛就在嘴裏含上毒草。他對於毒並不了解,而且這些毒也未必一下子就能致人於死地。原本九兵衛是想陷害別人,但是真不巧。」


    「這就是他為什麽常常身體不適。但糟糕的是,他死時拿著的卻是榮吉做的點心……這麽說,雖然合乎情理,但……」


    清七似懂非懂,一臉迷茫。


    (少爺真是厲害,但說九兵衛是食院中花草自殺,會不會太武斷了呢?)


    「我覺得,九兵衛思慮如此周密,肯定把事情的始末都寫下來了,今天我們就是過來找他寫下的紙條的。」


    聽了少爺的話,清七站在九兵衛的臥室中間,歪著頭,嘟囔著,不知道該怎麽辦。


    房屋的角落裏有幾雙眼睛焦急地看著他們。


    偷偷跟過來的妖怪們小聲抱怨:「這個捕頭還真是個笨蛋!」


    此前,少爺想著可能會有紙條類的東西,就讓妖怪們去找,結果真的被鈴彥姬找到了。


    臥室衣櫃右側的抽屜深處有個縫隙。妖怪們雖然發現裏麵藏了紙條之類的東西,但有機關,沒法把紙條拿出來。


    因此少爺貿然來到了九兵衛家。


    怎樣才能讓那張紙條現身呢?指望清七自己發現是不可能了,但少爺和佐助也不好過多地介入,因為那樣很可能會讓人懷疑紙條是少爺偽造的。


    捕頭們應該還會再來調查一次,怎樣讓他們「偶然地」發現呢?


    少爺皺眉想著。


    這時,鳴家們急了,用橡子扔那不中用的捕頭。清七剛想回過頭看看是什麽東西,不小心踩上了那顆橡子,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地。


    響聲震耳欲聾。


    佐助見狀假裝站不穩,身子一晃,輕輕用一根手指推倒了那個衣櫃。又是一聲巨響。


    (佐助,這麽做太明顯了!)


    少爺雖然著急,可衣櫃已經倒了。既然如此,隻能繼續演下去。


    「真是夠亂的呀。」


    少爺假裝慌了,和佐助一起把衣櫃扶起來,暗中迅速地把小抽屜抽了出來,讓它掉到地上。清七大吃一驚。


    「我一跌跤,連家具都倒下來了。是不是太胖了啊?」


    捕頭不好意思地笑著,想撿起抽屜放回去。這時,少爺裝出很吃驚的樣子。


    「咦,捕頭大人,抽屜裏麵有什麽啊?」


    「哦?」


    清七順著少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抽屜深處的機關。


    雖然少爺平時老躺著不出門,但破解機關可是他的強項。隻見他輕輕一挪嵌木,很快就把紙條拿出來了。


    「這是……九兵衛寫的呢。少爺,這可能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張可能存在的紙條。」


    「真的嗎?」


    這


    台詞實在過於簡單了,但從來沒看過戲的日限大人絲毫未覺察。


    「如果上麵寫著事情原委,榮吉就不會再被他那些親戚責罵了。」


    「捕頭大人,這都是您的功勞啊。」


    捕頭被長崎屋的人一戴高帽子,滿臉得色,趕緊看那張紙條。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著獎賞,捕頭滿臉笑容,但嘴巴漸漸抿成了一條直線……不一會兒,就氣得滿臉通紅。


    「捕頭大人,怎麽回事?是不是我猜得不對啊?」少爺擔心地問道。


    捕頭懈下勁兒,朝兩人笑笑,說道:「不是的,這回的案情確實跟你說的一樣。你可真厲害呀,少爺。」


    「既然這樣,您為什麽那副表情啊?」


    一聽夥計的疑問,捕頭又氣得變了臉。


    「九兵衛還有少爺沒想到的打算呢。真想把那個家夥從墳裏挖出來,再壓上塊大石頭。」


    「早就出殯了,現在九兵衛的屍體恐怕都已經腐爛了。捕頭大人,您那種想法可不怎麽樣哦。」


    就在捕頭聽了夥計的話,心下鬱悶的當兒,少爺走近前去,看了看那張紙條,馬上也是滿臉驚訝。


    「真讓人吃驚啊,佐助,九兵衛還跟衙門的人打了賭呢。」


    想讓那些打秋風的人落人陷阱的九兵衛把事情的原委寫在這張紙條上,就是為了試試衙門的破案能力。如果從一開始就看破了九兵衛布的局,那就是衙門贏;如果他想陷害的人有誰被當作了凶手,就是九兵衛贏;如果先抓了凶手,在進一步調查中發現了這張紙條,還算衙門贏;最後不了了之,認為九兵衛是自殺,但那四個人一輩子都躲不過風言風語,仍算九兵衛贏。在紙條的最後,說要把遺產分給那幾個打秋風的,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分獎賞。


    「九兵衛這家夥,快去見閻王了,還這樣把人耍一把。」


    清七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但少爺看得出,他並不是真的生氣了。


    不管怎麽說,把這張紙條交給上司的話,他和手下的人肯定會被記上一功,還可以得到獎賞。捕頭的心已經飛了。


    「為了榮吉,我會好好向三春屋的親戚們說明白的。」


    捕頭主動請纓之後,笑了起來。他想著要趕緊把這張紙條給手下的人看看,然後領受上司的獎賞,於是趕緊離開了九兵衛家。


    「九兵衛還真是嗜賭成性啊。」


    沒有了外人,妖怪們從角落裏走了出來。鳴家們把少爺的膝蓋當成了寶座,爭先恐後踢開別人爬上去。


    看到他們這個樣子,少爺笑著說了句:「也許九兵衛隻是受不了別人…自己的死而高興。」


    寂寞啊寂寞,有人因自己的死而高興,真讓人受不了……也許九兵衛已經想象到自己死後,那幾個打秋風的家夥會高興得睡不著,才設下這麽個陷阱。


    「但是榮吉說過,九兵衛不再來了,他感到很遺感,看上去很落寞。」


    九兵衛明知道榮吉做的點心很難吃,還一次次去買,這就是所有麻煩的開始。在三春屋和榮吉說話,肯定讓老人感到很快樂。原來快樂可以這麽簡單。如果他知道榮吉總在等著他去店裏,也許會更快樂。如果心中的企盼多一點兒,也許他的一生就不會如此落幕……


    少爺撫摸著鳴家們,歎著氣,朝九兵衛家的小院看去。


    種在這裏的草木,是該把它們看作美麗的花朵,還是殺人的毒藥?


    院子裏的那片綠色並不知道人類的想法,在似有若無的風中溫柔地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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