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個月,江戶首屈一指的繁華地帶通町失火了,雖然火勢還不到讓整個江戶陷入火海的地步,但連大商家四壁抹上灰泥的防火住宅都被火焰吞沒了,甚至還有好幾個街區的屋子被燒成了漆黑的焦炭。


    然而……


    不到十天,暫時營業的店鋪就搭好了;才不過相隔一個月,店鋪和雜居長屋就像雨後春筍般出現在街區的殘骸之中。


    大商家的營造工作已經開始了,大街小巷回蕩著槌子充滿活力的聲響。麵向大馬路的店家老板們希望住家和店麵能夠早日回複原狀,自然慷慨地掏腰包支付泥水匠和木工提前上工與加班的報酬,抹灰泥跟砌屋頂的工人也出現了,街區飛快地逐步恢複原貌。


    不,不但比以前還要新穎,連外貌也更氣派美觀了。


    其中,由於火勢延燒而化為灰燼的回船問屋兼藥鋪長崎屋,更是老早就搭建了暫居的住所,讓店鋪恢複營業。長崎屋全新的灰泥防火住宅正在一旁重建,一大早就有許多人在此地進進出出地奔忙。


    除此之外,長崎屋還忙著辦其他事。既然沒辦法像平時一樣做生意,當家的藤兵衛老爺便打算利用這段時間談妥兒子鬆之助的婚事。鬆之助的終身大事差不多該定下來了,才剛放出風聲,就有不少媒人跑來長崎屋提親。


    當然,江戶人會到茶屋(注:茶屋是日本傳統的遊藝與飲食場所,於江戶時代,多在此觀賞藝妓及演奏。)裏頭相親,一般而言就意味著兩家的親事已經談得差不多了。長崎屋都是些來提親說媒的人,倒沒見到當事人出門相親,反而更常看見鬆之助陪同藤兵衛在店裏辦事。


    「哥哥……到底會和誰成親呢?」


    長崎屋有兩座灰泥庫房躲過火災,老板夫婦和少當家一太郎就暫住在兩個庫房的榻榻米房間裏。少當家今天跑來母親阿妙起居的房間,懶洋洋地躺在長方形火盆邊。


    少當家原本就體弱多病,要是就這樣躺在榻榻米上,必定會突然感冒發燒,甚至還可能染上腰痛的毛病,所以他才剛在一號庫房這邊坐下,仁吉這位一起長大的家丁就像陣旋風般突然現身,拿出有如棉被般厚重的睡衣把少當家的身子連捆了好幾圈,才一溜煙消失無蹤。這麽一來,少當家整個人現在就像大福麻糬那樣圓滾滾啦。


    「真是的……為什麽不讓我穿棉袍就好,還拿出厚睡衣來呢?」


    少當家喃喃抱怨,把阿妙逗笑了。


    阿妙本來就是個寵溺兒子的母親,她又堅決反對讓身為偏房庶子的鬆之助繼承長崎屋,若是體弱多病的少當家有什麽萬一,阿妙甚至打算收掉長崎屋,幹脆不做生意了。


    然而,阿妙看到鬆之助在店裏工作,並不會露出嫌惡的神色,還說若鬆之助去當別人家的養子,可以讓他帶一筆銀兩過去倒也無妨。不可思議的是,其實阿妙對待鬆之助的態度和其他人沒什麽不同,有時還很親切。這一點讓少當家有點疑惑不解。


    (總覺得娘有時候怪怪的?)


    該怎麽說呢……所謂「像一般人」和「那是別人家」這兩個詞和其含意,阿妙夫人有時像是忘了一般。固然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少當家倒也能夠理解。


    畢竟阿妙的母親,也就是長崎屋上一代的老板娘阿銀夫人……可不是尋常凡人呀。少當家的祖父長崎屋伊三郎一見鍾情的對象,可是名喚皮衣(注:活了三千年以上的妖狐幻化而成的美女。),高齡已經三千歲的大妖怪呢!


    換句話說,阿妙身上的妖怪血緣甚至比少當家還要濃厚,她有些與眾不同,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吧?


    祖母阿銀已經離開長崎屋,現在侍奉著神明茶枳尼天。少當家聽說她人如其名,花容月貌宛若白銀細雕一樣美麗,阿妙和阿銀長得極為相像。


    不過,相似的倒不光是美麗的外貌而已。


    「鬆之助對自己的親事有說些什麽嗎?」


    阿妙一邊泡茶一邊問。少當家搖了搖頭。


    「哥哥什麽也沒說。那爹爹有說什麽嗎?」


    少當家如此問道。阿妙很幹脆地搖頭否認,她說藤兵衛並沒有對她提起什麽。


    「隻要是我想問的事,你爹爹是不會隱瞞的。」


    阿妙說完微微一笑。大家都說她依舊美麗動人,簡直和春天盛開的枝垂櫻沒兩樣,完全看不出已經有少當家這麽大的兒子了。


    (爹爹年輕的時候看到娘這麽漂亮,大概一見鍾情了吧?)


    爹爹原本是長崎屋的家丁,每天都能看到阿妙秀麗的身影,或許就這樣愛上她了吧。


    這時候,少當家忽然疑惑起來,從少當家袖口探出頭來的小鬼鳴家也跟著擺出相同的姿勢,大家都一副困惑的模樣。


    (那麽……爹爹喜歡上娘之後,又做了些什麽呢?)


    對少當家來說,爹娘是怎麽結為夫婦的,還真有點神秘呢!阿妙在十五歲那年成親,他聽人說過,當時來向阿妙提親的人遠比鬆之助現在還要多。大商家的少爺、身分高貴的武士、地位崇高的大夫,各式各樣的對象如雪片般飛來,任憑阿妙挑選……


    看到母親的容貌,可以想見過去應該有這樣的日子吧……不過,阿妙最後為何會和既沒錢財、也沒地位的店內家丁藤兵衛結為連理呢?


    少當家下定決心這回非得跟母親問個清楚不可。白天大家都忙碌不已,房裏隻有阿妙和少當家兩個人,灰泥庫房堅固得很,裏頭的談話聲不會泄漏出去。


    「您為什麽和身為家丁的爹爹成親呢?」


    阿妙聽了,露出似乎覺得好笑的表情,慢慢地說:


    「應該是因為有媒人來提親吧。」


    「爹爹不是長崎屋的雇傭嗎?媒人怎麽會特地替爹爹來談親事呢?」


    「不是呀,根本沒有人會替雇傭提親。來提親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家喔。」


    阿妙笑著說,有數不清的人上門提親過,有個人特別英俊、特別顯眼,長得好像演員似的,可是個美男子啊。


    「唉呀,娘那時可是被他迷得暈頭轉向的呢!」


    少當家頓時呆住了,他根本不曉得母親曾經愛上過爹爹以外的人。既然是特地上門提親的對象,兩人若結為夫婦也不足為奇。但若那麽一來,現在世上可能就沒有身為藤兵衛主子的少當家了吧?


    這時房間一角傳來「嗬嗬嗬」的笑聲,好像終於按捺不住了。仔細一看,原來是,妖怪屏風覷和野寺坊(注:坊在日文中是指和尚。野寺坊為經常出現在古舊破敗的寺廟中,身著襤褸僧袍的人形妖怪。),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樓梯突然探出頭。該不會連獺(注:住在河川中的水獺妖,喜食魚鮮,除了偶爾偷吃東西、幻化成美少女或美少年對人惡作劇,並無大害。)和鈴彥姬也來了吧?大家聽了,都覺得非常有意思。反正通町這一帶被大火燒個精光,可以去的地方變少了,妖怪現在也有些閑得發慌吧?


    少當家把原本自己要吃的點心盆端給大家,妖怪們一擁而上,一手拿著豆餅(注:用黑豆、鹽和糯米年糕一起揉製的日式點心。),眼神卻望著他們這邊,看來是對阿妙的昔日戀情興致盎然吧?少當家自己也拿了一塊年糕做的點心,心裏又是好奇,又是害怕,真是不可思議啊。


    「娘,向您提親的是什麽樣的人呢?」他問道。


    阿妙又微微一笑,有些懷念地說起自己比少當家還年輕時的往事來了。


    二


    「阿妙你真好命啊,畢竟是大商家的千金小姐……」


    上完古琴課回家的路上,一起學琴的蔬果店大小姐香奈歎了一口氣。


    香奈和阿妙同樣是商家老板的女兒,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就連出門學藝,俊頭都還跟著一個女傭。


    隻是香奈爹娘開的信濃屋是蔬果店,並不是長崎屋這般規模的豪門富商。身為店鋪繼承人的香奈長得雖然可愛,還稱不上阿妙這種人稱小野小町(注:小野小町是日本平安時代著名的美女與才女,後世遂以此當作美女的代名詞。),連瓦版(注:江戶時代大量印刷的單張報紙或折頁,主要為新聞報導的性質。)都會介紹的花容月貌。兩人都十四歲了,來長崎屋提親的人不勝可數,卻還沒有人來信濃屋說媒。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香奈最近常常說些羨慕阿妙的話,阿妙實在不明白,一天為什麽大概會有個一百次左右,被別人說自己「真好命」;總覺得其中大概有五十次左右是出自香奈之口吧?


    「我大概不會招女婿入贅,而是會出嫁吧?以後會當上大商家的老板娘喔!然後就會像阿妙這樣,被小心翼翼地嗬護疼愛了!」


    這番話自然也是香奈的口頭禪,阿妙聽了反而覺得有點困擾。


    她當然明白,不是天下父母都像長崎屋的爹娘這樣疼愛孩子,更何況,她也從來沒聽過,將來嫁過去的公公婆婆會一直拚了命地寵溺媳婦。


    當然,香奈其實對這樣的情形應當也心知肚明,或許如此,她才會一直把「阿妙你真好命」這句話掛在嘴邊吧?


    阿妙是獨生女,家裏是江戶數一數二的繁華街區裏的大豪商長崎屋,她是要繼承財產的千金大小姐。更何況,長崎屋可是大家口中「不折不扣的大孝子」呢。


    再加上長崎屋的家丁藤吉今天又把「阿妙小姐越來越漂亮了」掛在嘴邊,大多數男子也都對阿妙的美貌讚不絕口。換句話說,在友人眼中,阿妙看來就是個沒吃過什麽苦,不用為了金錢而傷腦筋,沒有什麽煩惱……總之各方麵都讓人羨慕不已的對象吧?


    (……可是,人不見得完全都像表麵上看起來那樣呀?)


    阿妙朝身後瞥了一眼,看著悄悄溜進別人家陰影處的那道身影,輕輕歎了一口氣。


    (娘今天也派守狐(注:尚未成為狐仙的小妖狐,具有法力,可以保護人類。)跟著我呢。)


    阿銀大概是擔心出落得越來越美麗的寶貝女兒吧?除了女傭之外,阿銀也時常會派眷屬妖怪(注:隸屬於神明或大妖怪底下,下級的小妖怪。)跟著阿妙。這做法實在很難稱得上尋常,也成了阿妙苦惱的根源。阿妙的確有自己的煩惱,卻沒有辦法坦率向別人開口抱怨啊。


    她用輕快的口氣換了個話題,邀香奈去逛逛。


    「對了,要不要去信田屋看看?我想看看新的半襟(注:兼有防汗和裝飾作用的白色和服襯領。)。」


    「咦?好呀!」


    兩人轉身走向人來人往的大馬路。目的地的半襟鋪子其實並不遠,隻不過要走進那間店前,還有許多店鋪吸引阿妙兩人的注意。


    才剛經過梳妝鋪子(注:原文為「小間物屋」,專門賣婦女用品的雜貨舖。),她們倆就像被一股吸力拉過去似的,駐足停在店門口展示的簪子前麵。正當阿妙仔細翻看玉簪的時候,身邊的香奈突然換上一副要對她透露重大秘密的表情。


    「其實呀,人家喜歡上油鋪大場屋的少當家了啦,隻告訴阿妙一個人喔!不過,這個人是我先喜歡上的,阿妙你可不能喜歡上他呢!」


    香奈的說法是,談戀愛就是先搶先贏。隻是,阿妙聽到她的告白卻苦笑著反問:


    「香奈啊,前天你不是說對千川屋的少當家死心塌地嗎?」


    之前則是紺屋的少當家,更之前是草鞋店的少爺,阿妙感覺應當還有其他的對象,可是實在多到記不清了。香奈本人倒是回答得理直氣壯的。


    「是啊!大家都是很好的對象。不是嗎?是人家先喜歡上的喔,阿妙要是橫刀奪愛就太過分了!」


    (哎呀……)


    看來香奈所謂的「喜歡」,就是為了牽製阿妙吧?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沒有和香奈唱反調。她知道不管說什麽,香奈聽了都會臉色一沉。這時自己腳下不遠處的影子,傳來有如苦笑般的細微說話聲。


    (傷腦筋,真是位了不起的朋友呢!)


    阿妙突然抬起頭,她並沒有答話,隻是深受拿起鑲了小顆珊瑚珠子的發簪,。這時候,有道人影蓋住了手邊。阿妙回頭一望,是一張熟識的臉對她露出笑容。


    「啊,是岩見屋的辰二郎少爺。」


    「阿妙小姐,你看上了好可愛的發簪!讓我買給你吧,看來很適合呢。」


    辰二郎端整的五官就像是歌舞伎優伶,他露出爽朗的笑容,輕快地從阿妙指尖抽走簪子。


    「可是……爹爹說,不可一讓外麵的人買東西給我。」


    阿妙急忙想要製止辰二郎,隻是對方很快就付完了帳,咧嘴一笑,順手把簪子插在阿妙的頭發上。


    「那麽,就把這件事當成我倆的秘密吧!」


    人在學藝回家的路上,身邊還帶著女傭,辰二郎應該也明白阿妙的爹娘沒兩下就會察覺贈送發簪的事。隻是「我倆的秘密」這句話充滿了誘惑力,在阿妙心中不停回蕩。不知不覺地,她的臉頰熱烘烘地發燙著,這時候……


    「好痛!」


    辰二郎皺起眉頭。他的腳邊隱約閃過一道小小的黑影。


    「看來有野狗的小崽子呀,還咬了我的腳一口!」


    「太過分了!」


    阿妙瞪著附近店家的陰影處。香奈此刻卻和她一樣脹紅了臉,還伸出手拉著她的和服袖子。


    「喂,是我先的喔!是我先喜歡上的!」


    香奈沒多說什麽,水汪汪的眼睛凝視著辰二郎。阿妙看到香奈伸手想來拿辰二郎方才買下的珊瑚發簪,很快地拔下那根簪子,塞進衣袖的袋子裏。


    「啊……什麽嘛,讓我看看也不行嗎?」


    看到香奈滿臉不高興,阿妙便對她重新介紹這個人。


    「這位是煙筒鋪岩見屋的二公子,辰二郎少爺。」


    阿妙接著又說:


    「其實呢,他也來我家提親了。」


    辰二郎聽了這番話,微微一笑。站在店鋪前的香奈則繃緊了一張臉。


    在梳妝鋪子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事後害阿妙聽了一大堆根本不想聽到的說教。


    首先,隔天吃早飯的時候,爹爹伊三郎就語氣和緩但明確地叮囑她注意言詞。


    「阿妙啊!親事都還沒談定,你就在外出時開口跟人提起,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呐。」


    爹爹嚴厲地交代她千萬不可再犯,講話的口氣從來沒有這樣過。阿妙捧著飯碗,隱約察覺到父親這番話背後的心情。


    (爹爹果然不大喜歡辰二郎少爺呢。)


    阿妙輕輕歎了一口氣。一旁的阿銀隻是聽著父女倆對話,什麽也沒說。


    阿妙就是不明白,老字號煙筒鋪的二少爺辰二郎這人到底是哪裏不好?他不但是大商家的寶貝兒子,感覺辰二郎本人也對娶妻入贅這件事興致高昂。


    然而,不光是辰二郎而已,伊三郎老爺對於這陣子雪片般湧到的媒人提親,幾乎都擺出一副看不上眼的神情。


    特別是辰二郎這個人,從阿妙喜孜孜地談起他那天起,伊三郎老爺的態度就一直很明確。他完全沒有意思要讓辰二郎成為長崎屋未來的女婿。


    隻要一想到這裏,阿妙的心就蒙上了一層冰冷的陰霾。今天看到幼小的使狐(注:一種小妖怪,妖狐的下級眷屬,擔任傳遞消息的使者。)天空跑來她的房裏玩,窸窸窣窣地動個不停,她也無法開朗起來。其他守狐看到阿妙根本不理睬天空,於是撲上來逗它玩。天空沒兩三下就逃開了,接著又發現最近開始在屋裏現身的鳴家,四處追著他們玩耍,天花板上傳來「吱吱嘎嘎」的驚慌叫聲。


    (爹爹那時候的表情好凶啊……)


    伊三郎總是對阿妙非常和藹可親,一直是位隻知道溺愛女兒的父親,偏偏有時候會頑固得讓人訝異,阿妙非常明白這一點。不過通常都是和母親有關的事,畢竟阿銀不是一般人……她可是妖怪啊!


    (看來這和我的親事也大有關係……是吧?)


    妖怪已經不是阿銀一個人的問題了吧?畢竟阿妙自己也算是半個妖怪,生下來雖然是凡人的模樣,容貌卻和阿銀不分軒輊,那麽,一定還有別的相像之處才對。


    (世上一般人聽到有妖怪的血統,一定會不安心吧?爹爹是護著我,才會變得那麽頑固的,所以也會嚴格挑選我的相親對象了。)


    看來一定是這樣子沒錯。


    (爹爹會讓什麽樣的人成為長崎屋的女婿呢?)


    就算來提親的人不勝可數,阿妙認真思量之下,還是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自己到底能成為誰家的媳婦呢?對方打從心裏希望迎娶阿妙為妻,就連她有妖怪的血緣也無所謂……真的有這種膽大包天的人嗎?


    (難道辰二郎少爺就不行嗎?)


    好想問問母親阿銀是怎麽想的,可是……阿妙又不想讓母親為自己擔心,她最得意的就是伊三郎和阿銀都對她非常溫柔疼愛,講這些話好像是想要抱怨似的,阿妙根本不願意啊。


    (唉呀,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啦?)


    阿妙越來越提不起精神,在使狐天空回到茶枳尼天大人的身邊前,每天都和它一起玩耍,也有一陣子沒去上古琴課了。沒想到這麽一來,又發生了其他讓阿妙頭痛的事。阿妙的貼身女傭跑進房間,偷偷告訴阿妙她聽到一件讓人在意的事。


    女傭說,聽說這幾天香奈小姐一直往煙筒鋪跑呢。


    「煙筒鋪……香奈她會吸煙草嗎?」


    阿妙可是從來沒見過香奈吸煙的模樣。這麽說……女傭一走開,守狐就從房間的陰影處現身,脫口說出阿妙心中所想:


    「那位叫香奈的姑娘,應該是跑去辰二郎家裏開的店吧?」


    以前香奈也會對和阿妙傳過緋聞的人插手阻撓。她雖然說是阿妙的朋友,或許其實隻想要和阿妙競爭一番吧?


    既然香奈這麽親昵地接近,辰二郎又會作何打算呢?阿妙掀開房間一角鏡台上的蓋布,朝鏡子望去,上麵正映著自己悶悶不樂的臉,她隻能一個人輕輕歎著氣。


    三


    「哎呀,這不是長崎屋的大小姐嗎?歡迎歡迎。l


    半時(注:約為一個鍾頭的時間。)過後,阿妙一個人直奔煙筒鋪岩見屋,店裏的家丁馬上認出了她,指點她到裏頭屋子去。岩見屋和長崎屋不同,是老字號的商家,天花板上眾多鳴家正俯望著她。平時阿妙會覺得鳴家非常可愛,現在卻一點心情也沒有。


    她走進店後頭待客的房間,香奈果然和傳聞一樣,今天也上門拜訪了。看見阿妙的瞬間她嘟起了嘴,隻是這裏除了香奈和辰二郎之外,還有一位阿妙從未見過的男人。辰二郎忙著說話的對象並不是香奈,而是那個人。


    辰二郎一看到阿妙,就對她露出高興的表情。看來對於香奈來到岩見屋、接著阿妙也來了、兩個女人遇個正著等等,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困擾。


    (哼……可是得意的很呐!)


    阿妙腳邊又傳出細微的說話聲了。辰二郎完全沒察覺,反倒對阿妙解釋起自己請香奈到店後頭來的理由。


    「其實啊,是水口屋的常兵衛叔叔正好有事情找我商量。」


    他說,正巧香奈小姐過來了,所以請她一起來幫忙出點主意。


    「對了!阿妙小姐要是方便,可以一起幫忙嗎?」


    阿妙不動聲色地瞥了香奈一眼,輕輕點點頭。她可不能拒絕這樣的提議,比香奈還早打道回府呢!或許坐在她對麵的香奈也是打著同樣的算盤吧?


    「是什麽樣的問題呢?」


    阿妙一問,辰二郎的叔父水口屋老爺就接口說話了。他的年紀約莫四十多歲,長得也是相貌堂堂,模樣就是辰二郎的叔叔沒錯。


    「這個嘛,與其說是出了難題,倒不如說是一樁怪事。是雞蛋的事讓我大傷腦筋啊!」


    「蛋?」


    水口屋說,店裏每天做買賣的帳房裏頭,有天突然冒出一顆蛋。


    「這東西放在帳房也太奇怪了,但是我問家裏的人,誰也不承認是自己放的。」


    水口屋老爺覺得應該是某個人惡作劇,畢竟隻是一顆蛋罷了,也就忘了這件事。沒想到……


    「我眼前又出現了另一顆蛋。」


    這次蛋出現在水口屋老爺起居室的長方形火盆裏。第二次發現的時候,他倒不覺得驚訝,反而十分惱怒。


    「拿吃的東西亂來,這下是暴殄天物嗎?還想嚇唬我尋開心,更是下可原諒!」


    隻是,這次也沒查出到底是誰在惡作劇。於是,水口屋老爺便把屋裏的人都叫齊了,明確地交代千萬不可再犯,本來以為這件事就這麽落幕了。


    沒想到,天就是不從人願……


    「蛋又憑空冒出來了,這次出現在臥房裏,而且竟然放在鋪好的被子上呐。」


    雖然在上床睡覺前及時發現,但是那顆蛋在有明行燈照耀下,實在讓人渾身不舒服。時辰也晚了無法可想,隻好先把那顆蛋放到疊著的衣服上,就這樣先睡了,打算明早再拿回廚房放好,沒想到接著又發生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發生什麽事了?」


    香奈和阿妙忍不住異口同聲地問。水口屋老爺的語氣鬱悶了起來。


    「實不相瞞……早上醒來,看到蛋竟然變成兩顆啦!」


    房裏另外三個人聽了都啞口怨言。沒有什麽災情,就隻是一件怪事罷了,但就是這樣才讓人覺得不舒坦啊。


    「接著又有其他蛋憑空冒出來,有次甚至就擱在我隨身帶著的束口袋裏!」


    水口屋老爺終於忍無可忍,拜托相熟的捕快師傅最近多過來店裏查看。對方雖然小氣愛錢,個性有點差,卻是個厲害的捕快。


    這下子,那些蛋就完完全全沒再出現過了。


    「太好了,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這次,回答阿妙問題的人換成了辰二郎。


    「事情沒這麽簡單啊。」


    畢竟捕快和手下每天都要上門好幾次,每一次都要支付他們一點謝禮,水口屋老爺可沒有法子一直這樣維持下去。


    「當然啦,叔父這邊想請捕快師傅差不多可以回複原本的巡邏路線了,隻是……」


    要是捕快一走,詭異的蛋會不會又突然冒出來呢?水口屋老爺想到這一點,最近甚至連吃個煎雞蛋都提不起勁。


    「所以,水口屋老爺打算怎麽辦呢?」


    「隻要能弄清楚是誰,又是為了什麽理由放這些蛋……這事就簡單明了多了。」


    水口屋老爺一開始先和家人商量,可惜沒人能提出什麽好主意來,接著他便找上了親戚中以聰明伶俐著稱的辰二郎。


    「哎呀,辰二郎少爺果然頭腦很好呢!」香奈喜孜孜地喊道。


    水口屋老爺又說,要是這件事可以順利解決,未來岩見屋這邊要分家,他可以出手資助身為次男的辰二郎。


    辰二郎和香奈聽了都眼睛一亮,阿妙則是胸口怦怦亂跳。


    (要是……要是這下子爹爹知道辰二郎少爺是個自立更生,可以獨立開店的人……會不會對他改觀呢?)


    這麽一來,說不定辰二郎就可以成為長崎屋的招贅女婿了。水口屋老爺資助的銀兩,正好可以當作入贅帶來的家底。


    想到這裏,阿妙覺得自己臉頰熱烘烘的。


    (哎……我喜歡上他了


    呐。)


    愛上這個人了。回過神來就好像不小心掉進洞裏似的,阿妙喜歡上辰二郎了。她第一次有這樣的念頭,希望他無論如何都能解開這個雞蛋之謎。


    「辰二郎少爺,一起努力解開這個不可思議的怪事吧!我也會幫忙的!」


    阿妙其實很擅長解算術習題或是猜謎語。她才這麽一說,辰二郎立刻問她願不願陪他去水口屋家中查看,水口屋老爺也爽快地說一起去不打緊。


    阿妙的眼角餘光瞥見香奈的表情馬上就沉下來了。


    四


    「喂!阿妙,要不要咱們幫你解開雞蛋之謎?」


    隔天,阿妙正在長崎屋的房裏準備出門,去煙筒鋪岩見屋和眾人會合,守狐對她這麽說。


    「咦?你這是站在我們這邊嗎?」


    「可惜就算解開謎團,也不見得會對辰二郎那家夥有好處喔。」


    阿妙聽了微微皺起眉頭,偏偏這時女傭進了房,守狐便閉上嘴消失了。在前往岩見屋的路上,阿妙一直思索這番話,沒想到才剛到岩見屋,她立刻拋開了這個念頭。


    「哎呀……」


    香奈的身影不知為何又出現在店頭。她身邊的辰二郎非但沒有不悅的模樣,還笑容滿麵地和她說話呢。


    (為什麽?)


    阿妙心裏就算想知道,現在帶著女傭,也不能站在大馬路上質問辰二郎,隻能順勢就這麽三個人帶著仆傭一起前往水口屋。


    水口屋經營的是煙草買賣,位在通町靠近日本橋附近的地方,從人來人往的大馬路往北方走,右手邊就能望見防火隔牆高聳、甚為氣派的店麵。店頭的童子一看到辰二郎來了,立刻招呼一行人走進店後頭。總管也跟著滿臉笑容地出來迎接。


    走進店家深處,阿妙發現水口屋在不引入注意的地方也很講究裝潢,也沒見到窮神的影子,看得出水口屋的確生意興隆。他們被領進裏頭的房間,女傭才剛端上茶,當家的水口屋長兵衛就笑嗬嗬地現身了。


    隻是他一看到女傭也在,就板起了臉,語氣冷淡地命她快快退下,然後也等不及和辰二郎一行人打招呼寒暄,直接就切入了正題。


    「大家都來了,真是幫上我一個大忙,聽我說……蛋又出現了!」


    他說是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才剛踏出臥房,就看到有顆蛋放在走廊的正中間。


    「一開始根本沒注意到,被我一腳踢到院子裏,還摔破了!」


    本來水口屋今天就打算開口拜托捕頭不用再過來,這下子長兵衛又被嚇著了。要繼承家業的兒子碰巧在別的商家學習做買賣,屋裏都是女人家,還是外甥來得可靠。水口屋老爺把手放在辰二郎的肩膀上,對他說那一切拜托他了。


    「交給我吧,叔叔。」


    辰二郎氣勢十足地回答了。


    言歸正傳,說到該怎麽解決這件怪事,辰二郎隻是坐著不動,嘴上淨說些「不知道是誰放的」這樣的話,然後兀自陷入沉思,而香奈隻會附和「是呀」、「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難得專程跑到事情發生的水口屋來,不能隻是坐著猜想呀!)


    阿妙試著若無其事地誘導辰二郎栘步走出房間。


    「我好想看看蛋都是放在屋子的哪些地方喔!」


    阿妙這麽一說,水口屋老爺立刻把總管叫來,叫他帶眾人去查看。


    (怪了,明明是自己家裏,老爺怎麽不自己帶路呢?)


    總管一過來,三人隨即對水口屋老爺行了個禮,走出房間,前往蛋最先出現的帳房。這時談話聲已經不會傳進剛才的屋裏,辰二郎才微微一笑。阿妙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便附耳對她低聲說道:


    「我想叔叔不是因為嫌麻煩才不願意帶路,一定是不想進廚房的緣故。」


    「是嗎?老爺覺得大男人不應該進廚房嗎?」


    廚房的確是夫人們在店內的地盤,就像現在他們要去廚房,總管還得特地和最資深的女傭打聲招呼,那裏畢竟是女人家的地方呀!沒想到辰二郎似乎覺得更好笑了,他怪模怪樣地搖了搖頭。


    「不是這樣的!其實啊……叔叔以前的女人就在廚房裏,就是剛剛端茶過來的女傭啦!」


    阿妙和香奈麵麵相覷。這麽說來,水口屋老爺方才的態度的確有些異樣。


    「怎麽了?老早就已經分手了,隻是那個叫做阿六的女傭和叔叔生了個女兒。叔叔一曉得有這個孩子,就已經好好解決了。」


    辰二郎刻意強調「好好」一詞,原來老爺以將來不能給水口屋帶來任何麻煩為前提,交給阿六一筆錢作為嫁妝,讓她嫁給某個做草鞋的師傅。


    「不過,聽說那個做草鞋的年紀輕輕就死了,阿六帶著孩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阿六一直沒法子找到帶著幼小孩子,還能賺錢養活兩人的工作。水口屋老爺無可奈何,隻好瞞著太太,請阿六到店裏幫傭。


    「所以……阿六這個人的事情就是秘密了?」


    香奈聽完立刻一股作氣地說:


    「那、那樣一來,蛋說不定就是阿六為了讓老爺不痛快特地放的吧?」


    一樣生下了水口屋老爺的孩子,夫人是商家老爺正正當當的大老婆,阿六卻是她的仆役,是讓人使喚的對象。阿六想必對老爺火冒三丈吧?


    所以這陣子水口屋老爺對待阿六的態度多少也有些異樣。但辰二郎覺得疑惑,畢竟阿六轉眼已經在水口屋工作十五年了。


    「事到如今,她會突然怨恨起叔叔來嗎?」


    她的女兒也大了,阿六畢竟還年輕,可以到別人家幫傭。要是受夠了水口屋,馬上就會辭工不幹才對,真的有必要做些怪事來招人嫌惡嗎?


    「就是說呀,辰二郎少爺的想法好靈光,就是這樣!」


    他們站在通往店麵的出入口前麵,香奈等到客人都走了,立刻對辰二郎大加讚揚,看來她已經把剛剛對阿六的懷疑忘得一幹二淨了。阿妙也覺得事情應該是辰二郎說的那樣沒錯,卻又有些不對勁。


    「久等了,請進!」


    總管從帳房出聲招呼了,於是辰二郎、阿妙和香奈進到店裏。原來蛋一開始是出現在不大容易發現的地方,是在帳房裏頭的角落找到的。


    「總管先生,請問有誰可以靠近帳房這邊呢?」


    「可以進來的人相當多呀,辰二郎少爺。」


    帳房雖然位於店鋪靠後頭的角落,但畢竟是和客人麵對麵做生意,不隻客人,雇傭的店員也會在店裏進進出出。不過是顆蛋,怎麽樣都能隨手帶進來,隻是那次是在帳房櫃台後頭找到的,可不是客人為了惡作劇,可以簡單把雞蛋放進去的地方。


    「看來果然是店裏的人做的吧?」


    辰二郎又問總管,有沒有看到形跡可疑的人出現。隻是假使真有這樣的人物,水口屋老爺一定早就曉得了。阿妙環顧四周,然後又問一旁的家丁,這問店裏到底聘用了多少人。


    「共計八位。」


    總管一位,家丁三位,還有四個童子。


    「童子應該還不能進來帳房吧?」


    「那當然了。」


    家丁說,水口屋店內隻有老爺和總管可以坐在帳房裏,發現那顆蛋的時候,就是老爺在裏頭。他還記得老爺差點失手摔破,還引起了一陣騷動呢。


    (是什麽時候把雞蛋放進來的呢?)


    這時候,阿妙看到店裏角落有鳴家小小的身影,她便走近通往後頭住家的門邊陰影處,簡短地詢問鳴家:


    「蛋是誰拿過來的?」


    說完,她指著店內那些雇來的幫手。鳴家隻是一股腦兒地搖頭,馬上就消失在黑暗中。阿妙正覺得大失所望,腳邊又傳來守狐的聲音。


    (阿妙,鳴家的膽子很小,在別房鳴家會聽到的地方是不會多講些什麽的。)


    「話雖然是這麽說沒錯……」


    接著,眾人又走向廚房。廚房緊鄰泥土地的房間,旁邊則是約有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鋪木板房間。三個女傭和一個男幫傭規規矩矩地過來行禮。阿妙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隨口問為首的女傭廚房裏的雞蛋之前是不是短少了,對方立刻俐落地回答,是的,雞蛋的確是不見了。


    「隻不過……」她似乎有點難以接口:「憑空冒出來的雞蛋比不見的還多了一顆呢!」


    「什麽?」


    辰二郎大吃了一驚,忍不住脫口驚呼。阿妙也沒料想到竟然會聽到這樣的答覆。


    「太奇怪了……簡直就像妖怪在作祟嘛。」


    辰二郎的聲音有氣無力。阿妙看到他似乎有點畏懼的模樣,不由得臉色黯淡。


    接下來,總管帶他們來到走廊盡頭主人專用的起居室及寢室。


    「第二顆蛋是從起居室冒出來的,就埋在長火盆的灰燼裏頭。那時候老爺倒還不覺得嚇人,用午膳的時候順便就把那顆蛋吃了。」


    火盆的熱度恰好把蛋烤得半熟,總管說老爺就拿來拌飯吃掉。他邊說邊指著擺放在舒適的房間內的長方形火盆,而寢室就緊鄰起居室。


    「看到夜裏臥房多了一顆蛋,老爺多少也覺得心裏發毛吧?那顆蛋就和隔天下的雞蛋一起賞給了我們,大夥兒打進湯裏喝掉了。」


    「怪了,所有的蛋都沒有損傷嗎?」


    香奈感興趣的地方倒是不大一樣。


    「放在老爺隨身東口袋的那顆蛋也賞給我們吃了,實在讓人高興呀。隻是走廊上那顆,被老爺不小心一腳踢到院子裏,就摔破了。」


    看來店裏的雇傭都因為意想不到的加菜而十分開心。阿妙忽然問道,一開始出現在帳房裏的那顆蛋,後來怎麽了?


    「剛才家丁不是說過了嗎?叔叔不小心摔到地上去了。」


    總管聽到辰二郎這麽說,笑著接口:


    「是啊,隻有起先那一顆是水煮蛋呢!就算掉落了,也是可以吃的。」


    似乎是水口屋老爺自個兒吃了。


    「怪了,其中一顆蛋是煮過的嗎?」


    阿妙吃了一驚,再次向總管確認,對方說的確是個煮硬了的水煮蛋。


    「真不可思議……要煮蛋也得要花一番工夫吧?」


    需要拿來裝蛋的鍋子,也得要用上一陣子的火才行。


    「不過,不可能在水口屋的廚房煮蛋吧?這麽做別人馬上就會起疑心的。」


    沒聽說過這樣的事,辰二郎又露出覺得渾身不是滋味般的膽怯表情。阿妙看了,心頭微微湧起一股焦躁的情緒。


    (辰二郎少爺好像很討厭不可思議的怪事呢……)


    還是說怕成這樣才是普通人的舉止呢?那麽、那麽辰二郎一旦曉得阿妙的血緣,會不會覺得渾身不舒服呢?


    阿妙頓時說不出話來,而身旁的人,包括辰二郎也都沉默下語。這一切實在是太奇怪了,謎團依舊無法解決。


    水口屋店鋪後頭的房間就這樣好一陣子都鴉雀無聲。


    五


    「喂!阿妙,我不是說要替你出力嗎?都講過好幾次了。」


    阿妙回到長崎屋,靠在矮桌邊,守狐在房間裏現身了,搖著巨大的尾巴對她這麽說。偏偏阿妙的心情怎麽樣就是無法好轉,所以完全沒有應聲。


    到頭來,辰二郎完全沒解開和雞蛋有關的謎團,就這樣告別了水口屋。看來分家時不可能得到援助金了,更甭提和阿妙白頭偕老。


    再加上阿妙腦海中都是那件怪事,一直覺得不舒坦。水口屋老爺最後決定還是拜托捕快繼續到家裏巡邏。


    「為什麽辰二郎少爺會覺得雞蛋這件事是不可思議的妖異之事呢?」


    事情既然會發生,應該有充分的理由才對,阿妙覺得隻要能查出這一點,就會發現沒有什麽離奇之處。她決定試著一個人好好想一想,就這樣靠著矮桌,暫時陷入了沉思。


    就在這時……


    「哎呀,擺出這樣的姿勢也好美的女人唯有大小姐了!簡直就像鮮紅的朝顏花呀!」


    傳來滿是笑意的說話聲。從拉開的紙門往走廊方向一看,叫做藤吉的家丁露出笑容,手上還拿著一個木盆,看來是送點心來了吧?


    阿妙被他看見自己不正經的模樣,連忙端正坐姿。藤吉讓她看木盆裏的東西。


    「這是蕎麥饅頭。其實呢,長崎屋東北邊的小巷子開了間小小的點心鋪子喔!」


    是一對年輕夫婦開的店,店名好像叫做三春屋,實在離長崎屋很近,阿妙要是愛吃,今後就可以不時去買點心了。


    「是嗎?讓我嚐嚐味道。」


    阿妙咬了口喬麥饅頭,味道很樸實,讓人覺得莫名安心。她點了點頭,藤吉隨即把整個木盆都擱在矮桌上。阿妙看了正要張嘴說話,卻詞窮了……


    隻要端上點心,狐狸們就會圍過來;放在房裏的華麗屏風,也會從圖畫中伸出手來取,每次木盆裏的點心都是沒兩三下就被吃個一幹二淨。


    藤吉一定覺得不可思議,阿妙卻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理由來解釋。她現在臉上一定滿是困擾吧?


    這時候,藤吉用柔和的語氣對她說:


    「大小姐啊,要是有什麽不好啟齒的事情,您閉口不說就成了,沒什麽事是非開口講出來不可喔。」


    藤吉又說,畢竟呀,阿妙長得這麽美,光是這一點就對周遭的人功德無量了,沒必要在意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副信誓旦旦的模樣,把阿妙逗得噗嗤一笑。


    「每次聽藤吉講話,就會覺得大部分的煩惱好像都不值一提了呢!」


    「大小姐有什麽煩惱嗎?要是想跟人傾訴,藤吉一定會丟下差事不管,聽您說個痛快!」


    「哎呀,這樣會被爹爹大罵一頓的啦!」


    阿妙又笑了,她說自己現在已經沒事,送走藤吉,叫他回店裏幹活。對方的身影才剛在走廊另一頭消失,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守狐馬上就現身了,還把細細的前腳擱在木盆的邊緣。


    「拿蕎麥饅頭來真是貼心!真貼心呀!看來遲早要介紹藤吉一位美麗的女狐仙了呐。」


    守狐像在拜拜似的,砰砰地拍打著前腳,叫阿妙快點給它饅頭吃。阿妙歎了一口氣,拿了三個饅頭給它,也分給叫做屏風覷的妖怪吃。這時候又有好幾隻妖狐厚著臉皮鑽進房間,把前腳伸進點心盆裏。


    「守狐,藤吉是人呀,對象不要找妖狐,請幫他找個人類姑娘吧!」


    阿妙可不願意店裏的家丁和她有同樣的苦惱,但是正忙著解決這堆饅頭的狐狸們,意見卻和她大相徑庭。


    「為什麽不成呢?自古以來,多的是差麗的女狐仙呐!」


    「都是些讓人心甘情願受騙上當的大美人呢!」


    「在下也想要這樣的伴侶呀……」


    「……就憑你這家夥?我看是不可能的吧!」


    不知不覺中,妖狐們開始聊起哪一位女狐仙最美豔。一旁的守狐咬著蕎麥饅頭,怪笑著說:


    「怎麽啦?藤吉那家夥,不管老婆是狐狸還是妖怪,感覺他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會過得開開心心的,你別在意啦。」


    守狐又瞄了阿妙一眼。


    「辰二郎呐,要是也像這樣就好啦!」


    阿妙朝它扔了一顆饅頭,守狐非常俐落地在半空中大口咬住吃了,又跳回阿妙跟前,用前腳摸了她的臉兩三下,然後叫她準備好毛筆和紙張。


    「好啦,肚子也填飽了,開始來想想雞蛋這件怪事了吧?是不是啊,阿妙?


    」


    辰二郎或許會認定水口屋的事情完全是妖怪作祟,然後就此拋下不管。


    所以也不會增加他的男子氣概啦!


    這麽發展下去,伊三郎是不會認同這個人的。


    「雖然萬分不情願,阿妙你就別再逞強了,讓咱們出力幫忙,反正你一定幫他到底的吧?」


    守狐說,讓這件事落幕的唯一方法就是這個,阿妙瞥了瞥守狐,有幾分懷疑地問:


    「守狐不是跟爹爹一樣,不怎麽欣賞辰二郎少爺的嗎?」


    「是呀,他可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貨色。」


    「那為什麽要出手幫忙呢?」


    狐狸鼻子長長的臉湊近阿妙麵前。阿妙才看到它眼神閃過一道光芒,鼻尖卻被守狐舔了一下。


    「因為呐,我想阿妙一定想要親眼看看吧。」


    「看什麽呀?」


    「若是有你的扶持,岩見屋辰二郎會不會變成一個勉強能夠成器的男人呢?」


    也罷,阿妙現在已經迷上這個人了。守狐厭惡地耷拉著嘴角,又對阿妙說,所以事到如今,不管再怎麽叮嚀,阿妙八成也聽不進去。總之就是盡量幫忙,然後阿妙得要仔細觀察辰二郎會有什麽樣的表現。


    「所以啦,快點拿出筆墨盒,把紙鋪好!來動動腦筋,解開雞蛋之謎吧!」


    阿妙被守狐催促著準備文房四寶,其他妖狐也加入行列,一起思索這件怪事。


    「我實在下憶,不就是為了解開雞蛋之謎,阿妙小姐為什麽非得一整天守在廚房裏頭不可呢?」


    兩天後,阿妙把守狐們集思廣益的結果整理出來,找了辰二郎出來,決定從天一亮就到水口屋的廚房去。


    「辰二郎少爺,前幾天我們來水口屋的時候,不是聽說廚房裏的雞蛋減少了嗎?換句話說,就是有人把蛋拿走了。」


    一定是這個人把蛋放在水口屋老爺的房間裏,所以必須調查哪些人可以從廚房把蛋帶走。隻要明白了「是誰」,一定就能了解「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這就是阿妙和守狐們一起商量出來的結論。


    阿妙說到這裏,又瞥了身旁的人一眼。不可思議的是,這次香奈不知道為什麽也出現在水口屋。


    (我可沒有通知她呀!這次還特別留心,連去學藝時也不和她講話的。)


    阿妙隻對辰一一郎開口提過今天要來水口屋仔細調查,所以說……是辰二郎特地把香奈叫來的。


    (真是的,辰二郎少爺到底在想些什麽呢?)


    香奈今天也鼓足了勁,打扮得非常漂亮。這陣子她的態度越來越露骨了,學藝回家的路上,也不再和阿妙一起走路回去。


    (香奈也認真起來了呀!)


    三人在廚房角落,坐在向店裏借來的小折椅上,徑自打量著眾人的動作。水口屋從一大清早就開始忙碌,在廚房做事的傭人沒有人多看雞蛋一眼。


    在爐灶點上火開始燒水,然後炊飯,把裝在桶子裏的水送進裏頭的房間去;有人忙著切白蘿卜醃菜,有人忙著送餐,眾人進進出出,十分繁忙。


    不知不覺到了用早餐的時候,女傭們把老爺太太的餐點送進屋裏去。好像換班似的,雇來的店員們走進廚房,到隔壁的木板房用早飯。


    阿妙他們也一起享用早飯。水口屋的餐點雖然稱不上奢華,就和生意興隆的店家一樣,端上來大碗白飯和醃菜,還有湯可以喝,大家的表情都非常開朗。


    「店裏早上還真忙啊!」


    阿妙坐在折椅上吃著早餐,一邊用眼睛觀察店內眾人的行動。畢竟她從來沒有見過大清早廚房的模樣,一旁的香奈露出苦笑。


    「阿妙你真是位不折不扣的大小姐呐!不管是哪一間店,早上都是這樣的呀!有時候一忙起來,大清早我也得和傭人一起忙東忙西的。」


    香奈爹娘開的店規模沒有長崎屋那麽大,店裏就算雇了人,家人還是會在店內和廚房裏幫忙。


    「水口屋光是女傭和男仆就有四個人,工作是相當輕鬆了呢。」香奈羨慕地說。


    隻是,夫人和小姐們似乎也不是完全不需要進廚房。早飯吃完沒多久,就來了廚房好幾次,有時是交代要端點心給訪客吃,有時是叫人去采買或到外頭跑腿,林林總總的雜務還真不少。這中間連水口屋老爺也走進來交代男傭去辦事。


    而且店頭的總管、家丁和童子也會不時過來這裏喝水,或是拜托誰送茶到外頭給客人喝。眾人比想像中更常在廚房進進出出,女傭們準備完午飯需要的材料,除了一個專門負責這兒的人,其餘的雇傭就隨即各自去打掃不同的房間。辰二郎不禁皺起眉頭。


    「哎呀,看來出入的人比想像中還要來得多呢!在店裏工作的人都會跑進廚房來,裝雞蛋的籃子就放在那邊的台子上,這樣不就意味每個人都拿得到了嗎?」


    他的表情非常失望,阿妙從懷裏拿出看來像是紙條的東西凝神細看,接著對辰二郎說:


    「辰二郎少爺,有件事想要跟您打聽一下。」


    她壓低聲音,不讓傭人們聽到。


    「水口屋老爺認識阿六的時候,她是店裏的幫傭嗎?」


    「不是的。要是人在店裏還懷上孩子,夫人肯定會察覺。」


    「那是在哪裏遇上的呢?」


    「叔叔說過,是去看煙火的某晚結識的,是茶店的姑娘嗎?還是賣麥茶的呢?」


    兩人那晚邂逅之後,總之就多了一個孩子。


    「不是個女孩兒嗎?叫什麽名字呢?」


    「這我就沒聽說過了。」


    他說水口屋老爺從來沒開口提過,阿妙他們三個人在廚房裏一直端坐到夕陽西下,連晚飯都讓人招待了。裏頭水口屋家人的房間早就準備要鋪上棉被就寢。辰二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整天都待在水口屋,似乎非常疲憊,一直轉動著脖子。


    這時候,阿妙又拿出和守狐一起寫下的字條,再次確認。


    (在店裏,有機會下手的人是雇傭們。)


    (到了晚上,傭人是沒法進去裏頭主人房間的。)


    接著,她怕被傭人們聽見,特地把辰二郎叫到後院來,香奈也跟過來了。


    今晚,暮色漸深的天空中高掛著鬥大的月亮,黑夜卻在月光的襯托下顯得更深沉了。阿妙覺得守狐似乎就躲在庭院角落低矮的樹叢底下。


    她以今天一整天的所見所聞,開始講起這件怪事的來龍去脈。聽著聽著,辰二郎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六


    一起商量後,辰二郎下定了決心,告訴水口屋老爺希望能在回家之前談談。


    到底是什麽要緊事呢?老爺又把他們三人請進之前造訪過一次的房間,就位在店麵後頭。或許因為前幾天眾人什麽線索也沒查到就打道回府,感覺他的態度雖然親切,卻不抱任何期待。


    「今天也辛苦啦。查出什麽了嗎?」


    辰二郎坐在叔叔跟前,一時間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猶疑了片刻後,咳了一聲,然後望向對方。


    「這個嘛……叔叔,關於雞蛋這件怪事,有些關節倒是已經想通了。」


    「哦?不愧是我的侄兒,真是不簡單呐!快說來聽聽,到底是誰下的手的?理由又是什麽?」


    水口屋老爺雖然催促他接口,感覺辰二郎卻有些猶豫。他望了阿妙一眼,又目光閃爍地窺伺著老爺的神色,才開始說明前因後果。


    「叔叔也知道,今天我和阿妙小姐她們在廚房坐了一整天。」


    目的自然是為了監視那些雞蛋,這時候辰二郎我呢……對,就是本人注意到一個關鍵,說完,他又瞥了阿妙一眼。


    「叔叔,畢竟每個人都會到廚房露臉,能夠從廚房把雞


    蛋帶走的人實在太多了呀。」


    不過,這時候辰二郎我呢……對,就是我本人覺得不大對勁。


    「剛開始放在帳房裏的是水煮蛋,聽說是叔叔您吃了,應該還記得吧?」


    隻有這顆蛋,不是從廚房裏帶走的。


    「我是從雞蛋的數量不對,還有那一天沒有人在廚房裏煮蛋這點發現的。」


    換句話說,可以推想一開始的那顆蛋,應當是從路邊叫賣的小販那兒買來的。


    「盡管這樣,第二次開始都變成了生雞蛋,就是這一點才讓人覺得奇怪呀!」


    「這是什麽意思?不就是水煮蛋和生雞蛋的不同嗎?哪裏不對了?」


    看來辰二郎這番話漸漸吸引了水口屋老爺的注意力。被這麽一問,辰二郎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他咳了好幾聲,就是不肯接口。


    而且接下來還一直望著阿妙,露出求救的表情。阿妙無可奈何之下,隻好對水口屋老爺說,辰二郎少爺的身體不大舒服,接下來隻好由她來解釋。


    「其實,兩種不同的蛋,就是重要的關鍵呀!」


    阿妙又從懷裏拿出那張字條,確認記下的事項。


    「一開始出現水煮蛋的帳房,隻有老爺您和總管先生可以進去。除此之外,則是女傭和童子大清早會去打掃店麵。」


    帳房裏頭畢竟存放了銀兩,要是有外人出入,反而十分顯眼,要把蛋放進帳房裏頭是非常困難的。


    「但是,老爺您也說過,曾經半夜在屋裏發現一顆蛋,不是嗎?」


    水口屋老爺點了點頭,就寢之前冒出一顆,醒來後又一顆。之前的確在臥室發現過雞蛋沒錯。


    「時辰都那麽晚了,屋內可是老爺您和家人住的地方呀。」


    就算是總管或女傭,也不會走進內室。要是被人看見了,會被質問在場理由的。


    「所以可以推斷,在帳房裏放了那顆蛋的人和能夠在屋內放置雞蛋的人不會重複,因此才有水煮蛋和生雞蛋的分別。」


    房裏陷入一片寂靜,水口屋老爺也沉默不語。阿妙似乎希望這場對話趕緊結束,又急忙接口說道:


    「換句話說,放水煮蛋的人,和放生雞蛋的不是同一個人。」


    下手的人下隻一個。


    「我想,隻要弄清楚這一點,就可能想出到底是誰放的了吧?」


    阿妙說完,深深吐了口氣。可以的話,她寧願水口屋老爺聽到這兒就能察覺真相,她也就不需要再說下去。特別是辰二郎本人就是希望這樣……


    偏偏水口屋老爺依然無法接受。


    「你說到底查出了什麽,我怎麽看不出有什麽端倪呢?」


    一旁的辰二郎隻是瞪著榻榻米。阿妙和辰二郎本來說好,如果這樣可以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他們幹脆就不要再往下講。隻是若這時噤聲不語,叔父大人答應要援助辰二郎的諾言,就不可能實現了。


    「總而言之呢,一開始到底是誰放的蛋,老爺您說不定已經心知肚明了吧?畢竟,聽說最近您對女傭阿六比較嚴厲呢。」


    說不定最近阿六一改過去溫順的態度,跑來跟水口屋老爺說了些什麽吧?


    「聽說,阿六以前是賣水煮蛋的。」


    這件事情是守狐查出來的。阿六以前是在熱鬧大街上叫賣水煮蛋的姑娘。水口屋老爺聽到阿妙這麽說。表情立刻變得十分僵硬。


    「我和阿六老早就一刀兩斷了呀!沒想到事到如今,女兒的……」


    水口屋沒再接口,閉上了嘴巴。阿妙卻能猜到還沒講出來的那句話是什麽。阿六對水口屋老爺說了些什麽,老爺卻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告訴她事到如今什麽都不用再提。阿六其實沒有多少機會可以和身為主人的老爺說上幾句話,但是她不死心,想要把心情寄托在回憶中的水煮蛋上。


    (聽說阿六的女兒年紀比我還大上幾歲,該不會是準備要出嫁了吧?)


    是想要讓她在出嫁前見見自己的父親嗎?還是被女兒這樣拜托了呢?或許這就是阿六的請求吧?這時,水口屋老爺卻板起臉質問辰二郎。


    「即便、即便一開始的蛋是阿六放的,那剩下的那些又是誰?到底有什麽意義……」


    要是沒有那些雞蛋,水口屋老爺應該會認定事情都是阿六做的,接下來就視若無睹吧?隻是,有幾顆雞蛋出現在阿六不可能放的地方,這才是最讓老爺感到不安的地方。


    「到底是誰?」


    水口屋老爺的語氣越來越嚴厲。


    (該照實說嗎?)


    實在沒有隱瞞下去的理由了,阿妙隻好老實地解釋。事已至此,再沉默下去也不是辦法呀。


    「我想,放生雞蛋的人八成……八成就是您的夫人相小姐們吧?」


    「為……為何?」


    阿妙說,應當隻有夫人能夠在老爺的臥房放雞蛋吧?水口屋老爺聽了卻無法接受,還瞪了阿妙一眼。


    「胡說八道!為什麽內人非要突然開始亂放雞蛋不可?」


    這下子,阿妙隻能無奈地說出生雞蛋會出現的原因了。


    「最近,夫人多半……多半已經察覺到阿六和她女兒的事了吧?」


    水口屋老爺對外頭有小妾和私生女這件事默不吭聲,而且還讓阿六在店裏當女傭,夫人心中一定非常不痛快。或許她和阿六一樣,想要測試看看水口屋老爺見到屋裏四處出現的雞蛋,到底會有什麽反應?


    阿妙的說明就到這兒結束了。水口屋老爺不知道聽懂了沒,一直沉默不語,怎麽看都是一副心情惡劣的樣子,真的惡劣到了極點。


    辰二郎看了,馬上換上一副難為情的模樣。接下來眾人一直靜悄悄的,最後隻好托言時辰已晚,還是先告辭吧。


    七


    阿妙覺得,即使最後解開了雞蛋之謎,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結果如何了。畢竟她應當不會再到水口屋登門拜訪。沒想到,最後卻在某個意外之處看出了結局。


    辰二郎取消對長崎屋的提親,竟改成和香奈談起婚事來了!


    (為什麽……)


    阿妙忍不住想跑去追問辰二郎原因。隻是,她自己也猜得出來,總歸一句,就是辰二郎的叔父水口屋老爺,對於自己所托之事查出的結果不滿吧?


    除了阿六,還有夫人和小姐們的問題,此時此刻老爺一定忙著收拾善後。辰二郎竟然查出這麽讓人難堪的答案,他自然不會抱持多少感激之意。


    所以,老爺絕對不會拿出分家的援助費用來。


    「人家明明那麽拚命想幫忙……」


    辰二郎既然失去分家獨立的機會,比起不大可能讓他招贅過去的長崎屋,終究還是選擇在比較小的商家過日子這條路吧?這男人做事還真是幹脆呀!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阿妙白天都在發呆,晚上一個人時就哭個不停。


    她覺得若是被母親發現了,母親一定會替她擔心,所以下能讓別人看到自己哭喪著臉。這件事爹爹要是知道了,一定也會對阿妙的終身大事心痛不已,所以更不能在雙親麵前掉淚了。


    她其實好想試著懇求辰二郎回頭,可是,這人怎樣也不可能招贅過來了,去妨礙香奈要談的親事,這怎麽成呢?


    更何況,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有妖怪的血緣,所以姻緣才會這麽不順利,才會落得如此下場呐……


    (我、我怎麽能告訴爹娘這種話呢?)


    阿妙越想越是難受,心情也越來越低落,慢慢地,她常常一個人掉眼淚,淚水就這樣任性地滾了下來。


    這麽一來,房裏時常傳出各式各樣的聲音包圍著她。


    「喂,你是怎麽啦!傷腦筋


    呀,要怎麽安慰你才好?到底是為了什麽呀!」


    是屏風覷,就算一直跟他說不打緊,屏風覷還是纏著不放。


    「吱吱!嘎嘎!」


    鳴家們的叫聲裏也充滿擔憂。


    「好啦,要是你生辰二郎那家夥的氣,咱們就去咬斷他的喉嚨吧!」


    連守狐也這麽說。阿妙覺得就和守狐之前的推斷一樣,即使解開了謎底,辰二郎這個人也一點都不可靠。守狐畢竟是守護阿妙的妖狐,看到阿妙被弄哭了,一定很不痛快吧?


    「好啦,阿妙呀,別哭了好不好?」


    這時候,有個人影走到了伏在矮桌的阿妙身後。她知道有人一直望著她,回頭一看……


    「我說,沒關係的……」


    聲音中途打住了,那不是守狐,原來是藤吉,他端著點心盆站在那兒。


    「大、大小姐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阿妙和藤吉望著對方,不知道到底是誰比較驚訝。不過藤吉還是像平常那樣,用排山倒海般的大量讚美來安慰阿妙。


    「大小姐一哭呀,世上所有的花兒就要凋謝啦。」


    「現在又不是花季。」


    阿妙冷淡地回了一句,藤吉依然不退縮:


    「對我來說,大小姐就是世上所有花兒的分身呐!」


    他又換了個比喻,猛烈誇讚阿妙就像花兒一樣,又美麗、又溫柔,很重要,見了好開心……說了一大堆溫柔好聽的話,讓人覺得虧這人想得到。他實在說了太多,阿妙忍不住被逗笑了。藤吉這個人怎麽這麽拚命呢?


    (啊,守狐不是說過嗎?藤吉的對象,就算是女狐仙也沒有問題的。)


    她覺得守狐說中了。和藤吉在一起總覺得好輕鬆啊,想到這裏,不知道為什麽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下來了。她覺得自己好傻,卻又掉淚了……不過,這次哭完,情反倒平靜多了。


    於是,從那天起,阿妙就把聽藤吉說話當成心靈的解藥。他的話語就像塞滿了棉絮的大棉被那樣,穩穩妥妥地包裹住阿妙的心情。聽著這些又誇張又開朗的言論,阿妙覺得眼淚似乎慢慢止住了。


    而且,從那天起,藤吉誇讚她的技巧也鍛鏈得一天比一天高竿。


    「又過了一段時日,來提親的人實在太多,爹爹給弄得不耐煩,就問覺得到底那個人比較好,可以說說對方的名字。所以我就說啦,還是藤吉好。」


    少當家聽到故事的結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阿炒的父親伊三郎老爺聽到這個名字時,似乎大吃了一驚。不知道什麽緣故,老爺倒是沒有反對。藤吉便改名為藤兵衛,成為長崎屋的女婿。


    「……咦?爹爹和娘原來是這樣才在一起的呀?」


    這段往事還真有意思,隻是少當家覺得還是有點不同,鬆之助的親事似乎沒有法子用這個做參考。就在這時,庫房的台階處又傳來一陣按捺不住的笑聲。


    「阿妙小時候腦筋雖然不錯,做事情就是有點誤打誤撞的,一副什麽都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樣子,就連談個戀愛,也讓守狐傷透腦筋呀!」


    說話的是當時擺設在阿妙房裏的屏風覷。阿妙作勢要拿茶潑他,他馬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後呢?守狐現在到哪裏去了?」


    少當家沒有在妖怪們的宴會上見過守狐。他這麽一問,阿妙指著院子一角的稻荷神社說,守狐通常會在那兒,畢竟阿妙已經嫁人了,守狐也顧忌著不會進房,不過好像一直沒有離開她身邊呢!現在也一直在茶枳尼天大人的庭園和長崎屋之間來回往返。


    「我覺得和這個人在一起,每天真的沒有什麽好擔憂的,能結為夫婦真是太好了。」


    阿妙笑了。回想起來,那時雖然心裏難受,不知道為什麽結果卻變得如此幸福,真是叫人想不透。


    「真的呢,誰也不曉得明天會發生什麽事呀。」


    雖然有幸也有不幸……


    「您說的是爹爹嗎?」


    「他隻是其中之一啦。」


    母親又笑了。少當家不由得想,爹爹沒有碰上女狐仙,而是和娘廝守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呀。


    (不過,長崎屋的爹娘和妖怪們特別溺愛孩子,好像是代代相傳的傳統耶?)


    少當家發現了這一點,忍不住苦笑。他拉緊了睡袍,暖呼呼的感覺從頭到腳包裹住自己,好幾隻鳴家也跟著鑽進來,和他一起蜷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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