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富淡笑著搖了搖頭,剛想起身回房,突聽前方有腳步聲,想折身已是不及。年富苦笑,看來今番隻能做一做這梁上君子了。來人一開口,年富不禁皺眉,“端方,這深更半夜的有什麽急事非得現在就走,咱們還未向老祖宗請辭!”年氏疑惑的望著胡期恒,胡期恒卻是神情凝重,“鄚州知府蔣興雲死了!”年氏更加疑惑,“一個知府死了,跟咱們又有什麽關係?”


    “他自然隻是個無名小卒,可他身後之人是四川巡撫蔡琰!”胡期恒目光幽幽望向平靜無波的湖麵,湖麵幽深仿佛一口深不見底的黑暗泥潭,稍有不慎,極有可能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年氏一愣,問道,“可是最近被撤職查辦的那個四川巡撫蔡琰?!”胡期恒沉沉歎息,“嶽父大人太心急了,以至狗急跳牆。”年氏急切道,“可是蔡琰已被撤職,不日就將被押解京城受審——”


    “你個婦道人家怎知這其中的詭譎!”胡期恒氣急,“蔣興雲在鄚州任上三載,興利除弊,拒收節禮,凡事為先,深得民心。這個人在四川巡撫蔡琰突然被免職的節骨眼上死了,會讓士林間如何揣度?縱然先前嶽父有殺那蔡琰之心,恐怕這個時候也不能動手了。”年氏臉色刷白,“父親恐遭人詬病——”隱身柱梁暗處的年富亦是心下惴惴,一旦激起民憤,縱然年羹堯風頭正勁,恐怕也會步晁錯之路。年富緩緩從暗處走出,看著胡期恒攜年氏匆匆離去的背影,年富喃喃,“就看你夠不夠狠心了。”


    連日來年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閉門讀書。每每路過書房門口聽到裏間傳來朗朗的讀書聲,納蘭氏的臉上終於一展歡顏,加之與年羹堯夫妻琴瑟和鳴,年妃的賞賜源源不斷,也讓年氏宗族認識到年府之中還有這麽一位出身高貴,性子卻淡泊的年夫人。一張一弛,乃讀書之道。所以此刻年富流連於繁華的街道上,看商物琳琅滿目,聽販賣呐喊吆喝,聞深巷老酒醇香,品街頭小吃零食,不知不覺間走到了西街口。


    “前方為何如此喧嘩?”年富問道。手捧無數口袋,嘴巴裏還塞著吃食的年祿順著年富手指所指,“那裏就是狀元樓,每年應試舉子等待秋闈結果,都會聚集在這裏喝酒吟詩,談論古今,自然也少不了風花雪月。”年富覺得有趣,便欣然而往。這狀元樓氣勢當真不凡,整整上中下三層,呈半弧形結構,儼然是這皇城之中酒樓之最。


    狀元樓內高朋滿座,談笑風生,一眼望去竟無一張空位。突然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朋友如果不嫌棄,不防來這裏一坐。”年富順著聲音望去,在靠近窗口的西北角一個年輕人正朝著年富抱拳頷首,年富點頭答謝,徑直走了過去。這張不大的八仙桌上已然坐了四個人,邀請年富入座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左右的年紀,相貌堂堂,氣質雍容,想來家世亦不俗。


    在他身側坐著一位略顯羞澀稚嫩的少年人,見年富朝他看來,慌忙低下頭去。而另外兩位也是弱冠之齡,衣衫破舊倒也整潔,隻是一個見到年富神情怯懦躲閃,略顯自慚形穢,而另一個則恰恰相反,獨自飲酒,神情倨傲。年富剛一落座,便道,“在下姓年,字竹韻,京城人氏。”


    “在下姓孔,單名一個集字,山東人氏。”氣質雍容的年輕人逐一介紹道,“這位姓張,單名一個玉字金陵人氏,而這位姓李,名東亭,也是京城人氏。”略顯自卑的年輕人強顏歡笑朝著年富拱手,“在下李東亭。”而李東亭身側的張玉卻是連眼都沒有抬,可見其人心高孤傲,憤世嫉俗。一旁的孔集賠罪道,“張玉性子孤冷,為人卻無惡意,而且自古以來,有才之人必多怪


    癖!”孔集這是那話挪揄張玉,張玉訕然一笑,竟也不反駁。


    以免冷場,孔集道,“竹韻兄也是這一屆科考的舉子?”年富自嘲苦笑,“十年寒窗,臨了卻因身染風寒,錯過今次大考。”孔集麵露惋惜,隨即笑道,“幸虧錯過今次大考,否則縱然竹韻兄才高八鬥,此番恐怕也要铩羽而歸!”望著孔集星目之中閃現點點促黠的暗芒,年富笑道,“若如此,豈非上天注定。”


    孔集燦然而笑,“竹韻兄心胸開闊,令人敬服。”孔集舉杯賠罪,年富欣然飲下。舉子十年寒窗苦讀,日夜期盼一朝高中飛黃騰達,所以往往心高氣傲,不肯服輸,孔集以話刺探,暗指年富恐有不及在座的一位,卻不想年富不以為然。可見其胸襟、氣度、涵養盡皆可交往之輩。於是孔集繼續說道,“剛才雖多有冒犯,然而張玉之文采風流的確出類拔萃,特別是策論奏對,今番天下學子,恐怕無出其右者!”


    李東亭一臉崇拜的望向身側坦然受之的張玉,卻不想此番話落入鄰桌幾人的耳中,一位神情陰鷙的青年豁然站起身,“兄台此話,豈不是笑我北方無人!”陰鷙青年身側緩緩站起一人,張玉不禁沉下臉來,隻見這人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臉粉腮油頭,“一個落魄庶子整日裏誇誇其談,妄想登堂入室,可笑之極!”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皮,此讀書人話一出口,年富不禁蹙眉,張玉一張臉更是漲得通紅。孔集抱打不平,“英雄不問出身,秋闈舉試考的是文采敏思,不是考家世地位!”油頭粉麵的讀書人傲然道,“好,既然比文采,那麽大家不妨現場比一比,就拿這狀元樓後院一園的白海棠為例!”讀書人話音剛落,身後陰鷙青年便朗朗念來,“秋容淺淺映重門,七節輾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做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曉風不散秋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清沾怨笛送黃昏。”這邊有人鬥詩自然引來無數看客,陰鷙青年剛一念完,周圍響起一片叫好之聲。


    “到你了!”油頭青年倨傲的目光望向張玉,張玉雙目含憤,卻是沉坐不語,此時應戰不論贏或輸,在氣度上便已落了下乘。民間有句俗話叫,狗若咬人,人卻不能咬狗,否則與狗無異。關鍵時刻還是孔集挺身而出,“我有一小廝,自幼與我共同拜在孔老夫子門下,不若今天就由他來應你而戰。”孔集鼓勵的望向身側羞怯的小廝。


    小廝見眾人的目光投向自己,羞得頭也不敢抬,聲音竟如女子般怯懦柔弱道,“半掩珠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的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闈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問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一首完畢,偌大的狀元樓一片靜寂,年富率先打破沉寂,“好一句‘偷來梨蕊三分白,借的梅花一縷魂。’秀雅清麗,寄情於物,更顯女兒家心柔似水,情意綿延。”周圍一片議論叫好之聲,乘著人多嘈雜,油頭粉麵的青年一行灰溜溜的逸走了。


    出了狀元樓,張玉朝著“小廝”納頭便拜,“小廝”嫣紅著小臉,手足無措的倚進了孔集的身後。孔集連忙解圍,“今日大家一見如故,不如去月鬆苑把酒言歡,如何?”張玉道,“自是應該!”李東亭訥訥道,“我——我還是不去了——”孔集一把拽住李東亭的手臂,“可是家有嬌妻,家法酷似山啊!”李東亭連連擺手,“集兄莫要取笑!”


    “既然集兄盛意拳拳,竹韻定當奉陪到底。”年富慨然道,卻苦了一側的跟班小廝年祿,幾次拿可憐兮兮的眼神懇求,卻都被年富無視了。於是一行六人浩浩蕩蕩朝著月鬆苑殺去,在他們的身後狀元樓三層的包廂裏兩個男人對坐品茗。其中一男子輕笑,“十七弟認識那個叫竹韻的少年?”喚作“十七”的男子道,“有過兩麵之緣。卻不知原來叫竹韻,於他倒不是十分相乘。”


    “哦?我看那少年舉手投足間氣度雍容,談吐儒雅,取字竹韻倒也相得益彰。”男子道。卻不想換來“十七”男子忍俊不禁,“那是因為十三哥沒有瞧見此子犀利時候的樣子,端的咄咄逼人,不留情麵。”喚作“十三”的男子淡笑道,“看來此子給你的印象不錯。”“十七”一愣,隨即淡然搖頭,“大約是一路人,自然惺惺相惜罷了——”


    “對不起,事到如今,即便是我,也很難改變上意了。”“十三”男子搖頭長歎,眉宇之間是化不開的憂愁。“十七”道,“你又何來對不起我,該來的終歸是要來的。”“十七”抿了一口茶,卻感覺味苦澀口,一時間居然難以下咽。感受到對麵之人關切自責的目光,“十七”道,“過幾天十三哥便要去西陲北疆巡視防線,這一路舟車勞頓,十三哥務必保重身體。”


    “今夜便要啟程,輕裝簡行,趕在盛夏來臨前結束巡視。”“十三”的目光望向街麵上來來往往的人潮,一時間竟有些出神。“十七”不禁皺眉,“既是巡視何必如此謹慎匆忙?難道——”“十七”乍然而驚,隨即苦笑著搖頭。“十三”道,“為保江山社稷千秋萬載,有的人是必然不能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自然也包括他——”“十七”突然很想喝酒,再和洪老先生殺上一盤,直殺他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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