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試試吧。”年富走上前將張玉身體擺正,下顎抬起,扒開緊咬的唇齒,竟然俯身以口度氣。每度一口氣,便雙手倒扣按壓胸部,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孔集想上前製止,畢竟這是對死者的不敬,卻被一側神秘男子攔住,“張公瑾醫藥篇上說,但凡溺水者,必有窒息跡象,以口度氣,或有一線生機。”至於雙手倒扣按壓胸部的做法,自認博覽群書,世間很少有不知之事的神秘男子,此刻也是一臉的疑惑。


    “咳咳咳——”奇跡發生了,一聲咳嗽將腹腔中湖水擠出,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我這是在哪?”張玉緩緩睜開眼,一時間居然不知身處何地。孔集大喜過望,“醒了,醒了,終於醒了!”年富站起身,籲了口氣,看到對麵有過兩麵之緣的男子朝他點頭微笑,年富亦以微笑還禮。從認識以來給人印象怯懦訥言的李東亭此刻卻像發了瘋般將渾身濕透,身體虛弱的張玉一把從地上拉起,狠狠一個巴掌抽去,直打得張玉嘴角出血。


    孔集想上前勸止,被年富攔住了,“此刻你去安撫,豈不有憐憫之嫌。”越是自尊自傲的人往往越是自卑,張玉的心情年富能夠體會,卻不讚成,假如一遇挫折就去尋死,那麽他年富恐怕早死七八回了。隻聽李東亭歇斯底裏的吼道,“一百二十二名又如何,至少你考中了!還有什麽不滿足的,難道這天下風光要讓你一人全都占盡了!好好想想你家中年邁病弱的母親吧——”甩開張玉的衣領,李東亭扭頭就跑。張玉跌倒在地,仿佛死了一般空洞的目光望向遼闊的天空:一隻孤雁發出淒厲的嘶鳴,從天邊掠過。。。。。。


    站在年羹堯的書房外,年富猶豫了片刻,透過昏暗的光線往裏瞧,隻見年羹堯背手而立,形若雕像般一動不動,目光落在那塊康熙四十八年禦賜的匾額上,“甘心淡泊,以絕徇弊。始終固守,做一好官。”最終年富沒有去敲門打攪,回到自己書房內讀書至深夜,在綠萼的再三哀求下,年富回到臥房睡下,一夜到天明。


    翌日榮升客棧門口,李東亭手提竹箱,目光微垂,神情尷尬,“對不起,昨天我——”李東亭也不知道昨日哪來的勇氣將視之為“人生目標”的張玉打了一巴掌,現在想來尤感覺右手掌心火辣辣的燒灼。相較於昨日的了無生趣,今日的張玉盡管臉色稍顯蒼白,神情之間卻也冷靜了不少,“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讓你們擔心了。”張玉深深頓首,孔集與李東亭趕忙上前攙扶。孔集勾肩搭背,樂陶陶道,“朝考在即,張玉兄不如搬到我的小院中複習備考,咱們相互之間也好有個伴襠。至於東亭兄,家住平善鄉,距此不過兩個時辰的腳程,過幾日得空,一定登門拜訪。”


    張玉沒有拒絕孔集的好意,感激道,“大恩不言謝!”孔集朝著張玉胸口砸了一拳,笑罵道,“當我孔集是朋友,千萬別發那酸勁!”李東亭憨傻的笑了,“孔集兄,一言為定!”孔集信誓旦旦,“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年富緩緩從馬車上走了下來,“不如也算上我一份!”見年富到來,三人歡喜的一擁而上,孔集道,“自然,自然,少了竹韻兄,豈不是少了許多樂趣。”張玉拱手,“以後用得著我張玉的地方,竹韻兄盡管開口。”


    “若張玉兄是那梨枝姑娘一般嫋娜妖嬈的女子,在下倒是不介意結草環弦,以身相報,不過可惜啊——”望著年富惋惜長歎的樣子,孔集哈哈大笑,直把孔集身後嬌俏的小廝逗弄得滿麵緋紅,嬌羞不已。還是在月鬆苑,還是梨枝姑娘作陪,暢所欲言,觥籌交錯間,年富好似回到多年前艱苦求學的青蔥歲月。雖然辛苦,卻是這一生中活得最單純的時候。


    不知不覺,年富已有七分醉意,抬眼去瞧另外三位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哭笑怒罵,語無倫次,哪裏還有一點讀聖賢書的斯文與優雅。舉目望向窗外,夜色漸沉。年富起身,吩咐年祿下去套車,突然腋下探來一隻纖柔的手臂,低頭一看,梨枝粉腮嫣紅含羞,水眸脈脈含情,“公子喝多了。”年富淡笑,“還真是喝多了。”梨枝嬌羞垂首,如此近距離接觸,年富聞到一股淡淡的處子的幽香。將年富一路相送至月鬆苑門前,周圍迎來送往,鶯鶯燕燕,而梨枝眼中卻隻有那輛漸行漸遠的馬車,耳邊是那清脆卻又沉重的“踢踏踢踏”聲,一滴晶瑩的淚珠劃過梨枝嬌嫩蒼白的臉頰滾落了下來,沾濕了素白的絹帕。


    “少爺,那梨枝姑娘似乎鍾情於少爺——”年祿竊竊偷笑,年富板起臉來訓斥道,“莫要胡說!”年祿訥訥不敢再多言,專心趕車。忽聽前方喧嘩,年富掀開窗簾一角朝外望去,在一座氣勢恢宏的府門後巷人潮洶湧,定睛一看,卻都是些衣衫襤褸的乞討者,“那裏是什麽地方?”年祿回頭瞥了一眼道,“少爺與斌少爺不熟稔,自然不知曉這座府邸是年前皇上賞賜給吏部尚書加太保銜的隆科多大人的。每逢初一、十五,正是隆科多大人府上施粥的日子,這些人有的趕了數裏地來這裏,就是為了一睹四夫人的風采。”


    年富點頭,目光粗略掃過喧鬧的人潮,卻在放開簾子的下一秒,年富看到了一個特別的身影。一位蓬頭垢麵,形容枯槁的老者倚靠在牆根底下一動不動,要不是緊蹙著的眉峰微顫,年富幾乎以為那位老者已然死去。麵對滾到腳下的饅頭,老者巋然不動,沒有嚐過饑餓滋味的人無法理解“易子而食”的悲慘。年富突然道,“停車!”年祿緊急勒住韁繩,頭馬發出一聲“呼哧呼哧”不滿的呼嚕聲。


    “去旁邊夜攤上買上三個實心包子,連同這本書籍給牆根底下的那位老者送去。”年富吩咐道。年祿一愣,隨即跳下馬車,先是買了三個包子,遞到老者跟前。見有人來,老者枯竭渾濁的目光微微啟開,望了眼年祿,正打算繼續睡自己的覺時,年祿手中薄薄的書冊子引起老者的注意。年祿將手中書冊連同三個熱乎乎的包子一同塞進了老者的手中,接著頭也不回的扭身就走了。


    一邊趕著馬車,年祿一邊疑惑的問道,“少爺為何買包子送予那老者?”年富道,“禮記中有這樣一句話:誌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年祿更加迷糊了,“既然廉者不受嗟來之食,那老者為何接受少爺的施舍?”年富淡笑著搖頭,“你何曾見我是施舍於他,正好最近讀那南明史集,有幾處不甚明白之處,特向那老者請教。三個饅頭為酬勞,換得一個問題的答案,想來還是少爺我賺了。”


    年祿抓了抓光禿禿的腦袋,繼續糾結的發問,“為什麽少爺知道那老者就一定能回答少爺的問題?而且少爺又如何篤定那老者一定會回答少爺的問題?”年富放鬆身體,倚靠向身後的軟墊,閉目養神起來,口中卻提醒道,“再那麽多問題,回去晚了,少不了還得挨頓板子。”年富的話提醒了年祿,年府總管年諍的板子是實打實的,一板子下去定能叫你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三個月難以下床走動!


    剛進府門,靈玉便焦急的迎了上來,“富少爺怎麽這麽晚才回來!”靈玉話音剛落,年祿直接白了小臉,可憐巴巴的乞望著年富。年富皺眉,“可是出了什麽事?”靈玉柳眉微蹙,“老祖宗正生著氣呢,富少爺趕緊去佛堂勸勸,這咳疾剛好,若是再氣個好歹來——”靈玉話未說完,竟是雙目含淚,哽咽難言。


    年富匆匆來到佛堂,便聽裏間傳來一聲厲斥,“還不進來!”年富垂首邁入佛堂,見老太太斜身依靠在軟榻之上,臉色青白,想來氣得不輕。堂下跪著的正是京城四大紈絝子弟之一的年烈,年烈身側瑟瑟發抖的女子臉色蒼白,豐腴的小腹凸起,隨著女子嬌軀顫抖微微起伏著。隻聽頭頂上傳來老太太的訓斥聲,“原當你是學好了,這才乖巧了幾日便出去廝混。結識了些品行不端的匪人,荒廢了學業,敗壞了家風,定然不會輕饒了你!咳咳咳——”靈玉趕緊上前撫背勸慰,又是一番眼淚心痛。而年富“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悔不當初道,“孫兒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便好,回去將‘世說新語’中‘德行’一篇抄上十遍,不抄完不許睡!”老太太氣得渾身哆嗦,顯然年富是受了這城池之殃了。年富唯唯退下,臨出門還不忘將佛堂內的大門關上。扭過頭時,就見一身影矗立於月色之中,月華如水在眼前男人的身上瀉下一層淡淡的哀傷,“你出來了?”年富點頭,“嗯”了一聲。


    “烈他還好吧?”年熙問道,嘴角泛起一絲落寞。年富嗤笑出聲,“你該問問他身側的那位女子好不好。”年熙幽幽的目光望向年富,隨即無奈移開,“四弟的確是過分了。”房中女子稍有姿色便肆意染指,這一次更出格,居然讓蘇氏屋裏頭的梳頭丫頭懷孕。為保年烈將來長子嫡出,蘇氏已不止一次強行將屋裏頭懷孕的丫頭們墮胎。這一次東窗事發,也該是那梳頭丫頭稚雅頗有心計,妄想母憑子貴,將這件事捅到了老太太屋裏頭。


    一個郎有意,一個妾有謀,到底誰對誰錯,誰也說不清。年富轉身,卻聽身後年熙急切的問道,“可知那稚雅姑娘會如何?”年富身形一頓,“大約會被納為妾室吧,隻是生下孩子還能不能活著,就要看天意是否垂憐了。”年富仰頭望天,夜幕深沉,隨即頭也不回的走了。書房內,綠萼與蘭馨較之從前沉默了許多。年富鋪開宣紙,沾了些許徽墨,帶著淡淡的墨香提筆寫下“行若君子貴如竹,氣若美玉芳自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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