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散盡,年富湊近跟前,拱手作揖,“聖上廣諭聖訓,鼎力革新,興利除弊,如今朝廷上下一派欣榮氣象。唐大人何不乘此機會將這‘拾金不昧’一案上報朝廷,在大人治下,民風淳樸,化及愚民愚婦。如此一來,聖上必有嘉許。”唐庸神情一動,可轉念一想,以他宦海沉浮十餘載遇人無數的經驗告訴他,眼前這位儒雅公子絕非善類。


    見唐庸遲疑,年富淡笑,“大人上奏朝廷,大可極力淡化治下拾金不昧之美談,同時詳呈不法之徒行敲詐勒索之事,此歪風邪氣決不能長。年某可請約正值月附上萬民之言,善惡兩冊,具名其上,一並交由大人。”唐庸喜不自勝,“此話當真。”年富點頭,“絕無虛言!”唐庸急忙走下堂來,朝著年富深深拜服,“那就勞煩年先生了。”年富擺手,“唐大人客氣。”唐庸好奇道,“城北東穀村頭的陰溝裏何曾死過人?”年富一愣,隨即淡然而笑,“並未死人,隻是詐那周公瑾一詐。”唐庸訝然無語。


    走出知州府衙,一眼就見年季慵懶無骨倚靠在衙門前威嚴的石獅身上,渾身酒氣,蒼白清臒的臉頰之上泛起病態的殷紅。年富伸手奪過年季手中酒葫,“酒多傷身!”年季嗤笑,“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年富無奈搖頭,“酒多誤事,我擔心你不能及時趕來。”年季吊兒郎當,“我年季曾經說過,這一輩子都是你年富的影子。”就在年富感動的熱淚盈眶之際,年季道,“那約正手中的‘善行’一冊上又該為您年爵爺新添一筆了,而這金陵城中的說書先生這幾日也有嚼頭了。”年富淡笑,“經綸天下,澤被蒼生,乃在下畢生之宏遠,難道年季賢弟不知?”年季仰天翻白眼,神情不屑,徑直甩袖走人,口中直呼,“天殺的偽君子!”


    年富搖頭,背起暫時寄放在衙門口的魚簍,燦然而笑,“多謝小哥代為照看。”守門衙差慌忙擺手,“不——不用謝,應——應當的。”年富頷首,翩然離去。直到年富的身影消失在繁華的街巷深處,那位被感謝的年輕衙役任然一臉幸福狀的發著呆愣。身旁同行捅了捅,年輕衙役恍神,“剛剛年先生謝我了?”同行衙役不忿,“是啊,謝你了,沒聽見嗎?要他老人家再謝一次?”年輕衙役連忙搖頭,“哪敢,哪敢啊!”


    年富剛進院門,便聽裏間佩兒歡快的呼聲,“小姐,小姐,姑爺回來了。”迎在門口的綠萼從年富肩上卸下魚簍,瞧著簍裏各式各樣古怪新奇的玩意兒,不禁失笑,“今番釣著什麽魚了?”年富道,“突然很懷念綠萼姑娘做的醋溜鱸魚。”綠萼美目一瞪,“奴婢怎不知那草廬之畔的河塘裏何時長出鱸魚來?”年富搖頭晃腦,“綠萼姑娘豈不知,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的道理。”綠萼不理會年富胡謅,背起魚簍抬腳往廚房裏走,忽然腳下一陣躊躇,“少夫人最近心情不佳,似乎有些想家了。”望著綠萼翩然離去的身影,年富沉吟片刻,折身內院,恰好見張使君輕挪蓮步從廂房裏走了出來。


    年富牽著張使君纖弱白皙的手掌,柔聲道,“最近可是身子不爽?”張使君搖頭,俏臉微紅,“許是時氣潮濕悶熱所致,並無大礙,夫君不用擔心。”年富將張使君引進廂房,見書案之上使君花開,雖寥寥數筆,卻掩飾不住其間愁緒。見年富望著自己的拙作,張使君羞赧,趕忙起身收拾書案。


    年富淡笑著攔了下來,“使君花,有君子美譽,花瓣雖小,卻勝在靜美醇香,花籽亦可入藥,乃清熱解毒之良方。夫人獨創的使君花茶幽香撲鼻,清腦醒神,在這困乏之季飲用,當真不可多得,可見此花雖小,卻不平凡。”年富提筆沾墨,在畫卷上首揮筆寫下“花之君子”四個飄逸雋秀的大字。身旁張使君由衷讚歎,“夫君之字已有一甲子的造詣,縱然父親在此,恐也不及。”


    年富拉過張使君纖白手指,愧疚自責不已,“這三年辛苦你了。”張使君羞紅臉頰,別開頭去,“夫君何出此言?”年富感傷,“適逢大婚,先人故去,錯過三日回門之喜。結廬金陵,一經三年,夫人至今獨守空房——”


    年富話未說完,張使君竟是嬌羞不能自持,伸手捂住年富嘴唇,螓首低眉,聲音輕顫,“使君不苦,能嫁於夫君,使君今生之幸。若有來世,使君願再為夫君之婦。”年富伸手小心翼翼將眼前蕙質蘭心的女子擁入懷中,她實在太溫柔,太善良,太美好,倒教年富如何忍心傷她。張使君感受到脖間呼吸的炙熱,慌忙抬頭查看窗外,“夫君,天還亮著——”年富柔聲撫慰,“沒事,很快就不亮了。”*一刻值千金,這一夜的紅燭滴盡,竟是晚來了三年零三個月。。。。。。


    江南的鳳尾竹似乎也浸染水鄉柔美清麗的氣息,節骨清雋,柔韌妖嬈。一大早張使君輕挽發髻,素雅妝容,在內院之中忙著收集鳳尾竹葉之上的曉曦晨露。綠萼端來百合銀耳湯,“最近少夫人胃口清淡了許多,是否身子不爽?”張使君搖頭,小心翼翼將收集而來的晨露倒入白色瓷罐之中,仔細密封好之後,才拉著綠萼的手坐於院中石桌之側。


    螓眉凝思,摁向胸口,張使君疑惑道,“也不知怎麽了,最近總是感覺胸口悶的緊,身上也乏倦憊懶,總不想起身。”目光落在石桌之上的銀耳湯,張使君突然有了些許食欲,執起湯匙抿了一口,蹙眉,“若是能酸一點就好了。”綠萼驚喜莫名,“少夫人是否近日總感覺胸口悶燥,偶有嘔意,不喜油膩?”張使君連連點頭,心中好奇難道綠萼精通醫理。


    綠萼探身,在張使君耳旁低語了一句,張使君頓時緋紅臉頰,搖了搖頭。綠萼急忙站起身,衝著牆外喊,“佩兒,佩兒,快去請吳嬤嬤過來。”佩兒慌忙闖入,“怎麽了,出了什麽事?”見張使君坐於院中,急忙問道,,“小姐你哪裏不舒服?”綠萼一邊笑著,一邊將佩兒往院門外推,“還小姐小姐的叫,總也改不了口!傻乎乎站在這裏作甚,你家小姐有事,大大的有事。”一聽小姐“有事”,佩兒哭著就往廚房間裏跑,“吳嬤嬤不好了,小姐有事了。”張使君瞧得一頭霧水,“綠萼姐姐莫不是知道什麽?”綠萼輕拍張使君手背,哭笑不得道,“我的傻夫人,你有喜了。”張使君驚呼,“啊——”


    鳳尾竹林東側的書房裏,年富看完年祿從京城帶回來的信箋,沉吟良久,突然問道,“母親大人最近可好?”年祿連忙點頭,“夫人身體健朗,一切安好,隻是盼著少爺能早日回京一家團聚。要是能再添個大胖孫子,夫人就更開心了。”年富笑道,“你小子這三年半點沒有長進,倒是在這方麵走到少爺我前麵去了。”年祿揉著光禿禿的腦門嗬嗬傻樂,“我爹說了,兒孫滿堂是福氣,還說我這是沾了少爺的福報。”年富扭頭望向窗外,此時晨曦氤氳,曉風習習,“今年北邊氣候絕佳,京畿周圍的官田該有個好收成吧?”


    年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三個響頭。這一舉動令年富不解,“你這是做什麽?”年祿抬起頭,早已是淚流滿麵,“今年京畿井田千頃,九穗齊莖,乃大豐收!皇上下旨恩賞了京畿井田佃戶百餘兩銀子。我爹說,若不是少爺抬了奴才的籍,年祿這輩子都過不上這樣豐衣足食的日子,哪裏還能娶得鄉紳之女,這頭是我爹讓我替他給您磕的。”


    年富將年祿從地上拽起,“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年祿吸著鼻涕,重重點頭,“嗯!”待年祿情緒稍穩,年富凝神問道,“十三王爺病重?”年祿點頭,“梨枝姑娘說,雲貴土司內部權力更迭,導致兵禍綿延數州縣,百姓流離失所,民間怨聲載道,皇上雷霆震怒。”年富斂眉沉神,“所以十三王爺向皇上推薦十七王爺為平亂大將軍?”年祿依舊點頭,“梨枝姑娘說,皇上這一個月內已連下三道聖旨於南方各省道,急召十七王爺回朝。”


    “隱七還在?”年富突然話鋒一轉,年祿稍一愣神,“那小子往常送完信跟摟草打兔子似的跑得飛快,今番倒也奇怪,夜宿鴻運館的賭場裏,讓我有事到那裏去尋他。”年富了然,從木匣內取出一箋密封火蹉的書信,緩緩打開,其上小字龍飛鳳舞,大開大闔,端的灑脫不羈,年富凝眉,“滕王閣序?”年祿不無豔羨道,“德馨公子遊曆天下名山,拜訪賢達隱世高人,好不自在灑脫!”可一抬頭見年富並沒有以往接到這位德馨公子信箋時的淺吟笑意,反而一副心事鬱結的樣子。年祿小心翼翼的問道,“少爺,有什麽不對嗎?”年富幽幽道,“可知初唐的王勃是何許人?”


    見年富考校功課,年祿自信滿滿,“初唐四傑之首的王勃正是這篇傳唱天下千餘年‘滕王閣序’的著者!可惜這位青年才俊英年早逝,年僅二十七歲便含恨而終。”年富又問,“那你可知他是如何死的?”年祿皺眉,“其父被貶謫左遷南方,王勃是去其父任上探望時,溺水驚厥而亡。”年富讚賞點頭,“能讓你記住這些,你那位頗有才氣的夫人沒少花心思吧。”年祿黝黑的臉頰一熱,垂首訥然無語。總不能告訴年富,他那位家世豐裕的妻子總拿同=房雲=雨之事與他較勁,如此這般折騰才有了年祿今日的對答如流。


    年富再問,“可知王勃之父晚年的別號?”年祿傻眼了,訥然搖頭。年富若有所思道,“其父晚年別號何茹,道號放翁老叟。”年富站起身,踱至窗前,倚欄遙望,見荷塘之上,朝霞映水,分外妖嬈。而身後年祿見年富負手而立矗於窗簷之下,手中一張薄薄的宣紙之上隻有那首連三歲稚童都能倒背如流的滕王閣序。


    年祿猶豫良久,“少爺,這滕王閣序有問題嗎?”年富搖頭,“讀滕王閣序,你首先會想到什麽?”年祿見年富問的古怪,老實回答,“自然是初唐四傑的王勃其人。”年富又問,“提到王勃,你又會想到什麽?”年祿道,“他的驚世才華令人讚歎仰止,而英年早逝同樣令人唏噓不已。”年富再問,“提到英年早逝,你會想到什麽?”


    年祿理所當然,“自然是他眾說紛紜的死因。”年富點頭,“知曉其在探父路上溺水驚厥而亡,你是不是會聯想到他的父親?”年祿點頭,隻是表情愈發困惑。年富道,“所以說,這封信其實隻寫了四個字。”年祿疑惑,“哪四個字?”年富聲音低沉暗啞,“放手,何如?”


    年祿不解,“放手?德馨公子繞了這麽大一圈,到底想說什麽?”年富不答,轉身回到書案之側,提筆寫下,“當歸苦參丸,涼血,祛濕,化瘡,有奇效。”寫完之後,仔細折疊納入信封之中,交由年祿手中,“將這封信交給隱七帶回去。”年祿躬身,領命而去。年富擱筆,闔眼靜坐良久,再睜開時目清神凝,熠熠風采,“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要我放手,談何容易。”年祿匆忙而來,又匆忙離去,張使君殷紅著臉頰,站在書房門外躑躅不前,最後下定勇氣,執手叩門,“篤!篤!篤!”三聲之後,張使君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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