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德河三百零一年——


    天守閣金鯱瓦正高高地散發著光輝,在這江都城大街上,不論男女老幼、飛禽走獸都歌頌著現今的太平盛世。


    風祭桐緒出生於遠在江都城西南邊、人稱花之江都的阿佐草新鳥越町中的一間平凡劍術道場,


    「喔,桐緒,你今天一樣睡得很香嘛。」


    品嚐著既不寬裕又平凡的幸福,


    「是不是夢見在吃東西啦?你笑什麽啊?」


    同時也正如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般,經常夢見漂亮的衣裳和美味的食物,


    「我也不忍心破壞你的美夢,不過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過著非常平凡的生活。


    然而,這一切僅止於半個月前救了那隻白貓的滿月之夜。


    「我要收走你的枕頭囉,喝呀!」


    枕頭被抽了開來,桐緒的右頭部今早又紮實地敲了棉被一下,醒了過來。


    「好痛!討厭,又是反枕幹的好事對吧!?」


    「早啊,桐緒。」


    「早什麽早啊,你能不能不要每天早上都這樣對我!?」


    一個額頭異常巨大的二頭身老人,正笑著抱住桐緒的枕頭——它是一種以抽走睡眠者的枕頭藏在腳邊為業的調皮妖怪。


    桐緒感到有些頭昏眼花,真不知是敲到頭還是朝陽太刺眼的關係。


    前天跟昨天一直陰雨不斷,途中甚至還下了點雪,但一到今早卻意外地放晴了。人說「春眠不覺曉」,如此晴朗的早晨隻會使人睡得更熟。


    「人家難得夢到江都名產——金鯱瓦饅頭我在我的手裏,讓我多睡一會兒嘛!不管了,我非睡不可,我要繼續回去夢裏把金鯱瓦饅頭吃掉。晚安。」


    桐緒鑽回棉被裏去,但這回她的頭上卻響起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估計約有好幾人——不,約有好幾隻東西正在那兒跑來跑去。


    「吵死了!安靜點,家鳴!」


    桐緒從棉被裏伸出手來拍了拍榻榻米,引得三隻長著獨角、約手掌大小的小妖怪露出白牙,嘻嘻地笑了。


    這些小妖怪是以在地板或天花板製造嚇人的腳步聲為業,因此相當吵鬧。它們本想借由本來跑去來捉弄桐緒,結果卻不小心直奔拉門,踢掉了雕有沙羅雙樹花的欄間(注:位在天花板跟拉門之間的換氣窗。)。


    「家鳴,這些我可幫不了你們囉。我哥還算好應付,即使有個五人演奏團在我哥耳邊敲鑼打鼓也吵不醒他,但紗那王的耳朵可是很靈的,小心他大發雷霆喔。」


    反枕伸出他那布滿青筋的手指,搔了搔巨大的額頭。


    「我想,紗那王大人應該早就醒來了。」


    「咦,為什麽!?紗那王不是很討厭早起嗎!?」


    這下不妙!桐緒彈起身子,同時聽到有陣優雅的衣物摩擦聲正從庭院那邊的走廊逐漸靠近這裏。


    「啊,這腳步聲是……」


    當桐緒和哥哥相依為命時,她並沒有注意到每個人的腳步聲有什麽不同,但最近她終於發現,根據走路的姿勢和上半身的挪動方式不同,腳步聲也會有微妙的差異。


    如果說桐緒的哥哥的腳步聲聽來像是個不懂事的黃口小兒,那麽像這種衣物摩擦聲大於腳步聲的就是……


    就在優雅的衣服摩擦聲逐漸逼近的當頭,反枕趕緊縮著脖子逃之夭夭,而家鳴們也紛紛以雙手遮住犄角,從欄間逃到天花板裏去。


    鬧哄哄的室內,轉眼間便仿佛森林深處的湖畔般寂靜無聲。就連院子裏的麻雀們也不再嘰嘰喳喳,似乎敬畏著紗那王。


    漫步在走廊上的那名男子,擁有著可號令任何人的神秘力量。


    衣物摩擦聲在桐緒耳邊回蕩的越來越大聲,有人拉開了拉門。


    「你醒來啦?桐緒。」


    探頭進來的那個人,正是桐緒腦中所料想的人物——擁有一頭如皚皚白雪般亮澤動人銀發的紗那王。


    紗那王的衣著既高貴又富有王室之氣,他才踏入房間一步,室內就充滿著神清氣爽氛圍,使桐緒不禁挺直腰杆。


    「早啊,紗那王。你不是討厭早起嗎?怎麽今天起得這麽早啊?」


    「我被佐保姬叫醒了。」


    「啥?什麽姬?」


    這間鬼屋——不對,風祭道場原來還有我不認識的妖怪住在這兒啊?——桐緒偏了偏頭,這才發覺紗那王那柳葉般的鳳眼正凝視著自己。


    「幹、幹嗎?你那什麽眼神啊?我還認得織姬啦。」


    看著桐緒理直氣壯的胡謅出一個名字,紗那王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


    這時,空中傳來了叢樹鶯的啼叫聲,讓這名板著臉孔的男子抬起標致的下頜指向庭院,說了句:


    「花開了呢。」


    他的一頭銀發在朝陽中閃耀出光芒,微風吹來他袖中的伽羅香味。


    「花開了?」


    「今天是春至。」


    紗那王呢喃著,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有朵乳白色的花已經宛如攤開的手指般綻放開來,那撲鼻的香味證明了它正是春季之花。


    「喔,你是說辛夷花啊。」


    「佐保姬是為凡間帶來春意的女神,她今早已經來拜會過我了。」


    紗那王無意中瞥著桐緒露出了笑容,使桐緒不禁雙頰泛紅。


    紗那王明明是男兒身,卻擁有如此驚人的美貌。膚如白雲、唇如珊瑚、眼眸如明月,而睫毛則是仙女的羽衣做成的——大概吧?反正肯定是那一類的東西。


    他如此美麗,美得有如天仙下凡。


    話說回來,紗那王也的確不是凡人……


    「我餓了,快準備早膳給我。」


    俊麗的郎君驕傲地對沉浸在自己美貌中的桐緒下了命令。


    「你有求於人,口氣還這麽囂張?」


    「我不是請求你,而是命令你。」


    「那就叫『囂張』!憑什麽我要聽命於你呀?」


    桐緒邊後悔自己剛才竟看他看得入迷邊反駁紗那王,但紗那王的俊俏臉龐隻是不屑地笑了笑。


    「桐緒,你不想聽命於我?」


    「當然啊,因為這很奇怪嘛!你跟著我,那照理說我應該是你的主人,發號施令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吧?」


    「是嗎?」


    「咦?不是嗎?」


    「這個嘛……」


    紗那王攤開色澤鮮豔、掛著串裝飾繩的檜扇,有意無意地遮住自己上揚的嘴角。這個舉動是如此的充滿魅力,也難怪桐緒討厭他這樣做。


    「桐緒。」


    「幹、幹嘛?我可沒有被你迷得暈頭轉向喔!」


    「看來,你還不是很了解自己的立場。」


    紗那王的雙眸透過檜扇盯著桐緒不放,冒出一團銀色的火焰。


    (啊,這眼神!糟了!)


    說時遲那時快,桐緒的身子不住顫抖,一下子變得動彈不得。紗那王的銀色眼眸散發出來的妖氣奪走了她的行動能力。


    紗那王悄悄地依近動彈不得的桐緒,靠近她的臉頰,仿佛要跟她訴說什麽秘密。


    「桐緒,你說說看,我是誰?」


    紗那王的氣息吹撫著桐緒的耳朵,桐緒隻好拚命用沙啞的聲音說著:


    「狐仙大人。」


    才剛說完,


    「九尾狐仙大人。」


    紗那王便隨即如此補充。


    沒錯,紗那王的真麵目便是九尾狐仙。


    自古以來,人們便傳聞狐狸是種擁有靈力或神通力等妖力的動物,而且會跟隨著人類。其中妖力隻有最強的靈狐可以成為天狐——也就是擁有九條尾巴的狐狸,亦稱九尾狐。


    「


    桐緒,不要把我跟供人使喚的下等妖怪相提並論。」


    「……我知道啦。」


    「我們天狐貴為神獸,知曉萬物的真理,能為我們跟隨的凡人帶來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說來可是相當高貴的種族。」


    紗那王的銀色眼眸在長長的睫毛下閃耀出神秘的光輝,桐緒隻得唯唯諾諾地點頭。


    如果紗那王是跟隨人類的九尾狐,那麽被跟隨的桐緒毫無疑問是紗那王的主人。本來發號施令的權利應該在桐緒手上才對,但對手實在太難以控製了。


    跟隨者跟被跟隨者的主從關係,在這兩人身上完全反了過來。


    「如果你想要我聽命於你,桐緒,你就得顯示自己夠資格當個主人。」


    「夠格?怎樣才算夠格?」


    「自己想。如果你是個連這點都想不透的愚婦,那麽此處多留無益,我隻好將好運跟錢財都帶走。」


    「好運和錢財!?這怎麽行!」


    才剛叫出聲,桐緒的身體就恢複自由了。她不在意這隻囂張的狐狸要何去何從,但若好運跟錢財被帶走,那可就真的傷腦筋了。


    「那你就努力奮發向上,直到能馴服我為止吧。」


    紗那王以他那從未做過粗活的白皙、美麗的手指快速劃過桐緒的臉頰,露出滿臉得意的笑容。


    ——隻要奮發向上,這隻高傲的狐狸就能對我言聽計從嗎?這一天真的會到來嗎?


    該朝哪方麵努力,怎麽努力?桐緒一點頭緒都沒有。


    「桐緒,受到馴服的狐狸為了替主人帶來榮華富貴,做什麽都在所不惜喔!不論你是要金山、銀山還是屍體山,我都會盡力達成,就算要我偷竊、殺人,我也絕對服從。」


    「紗那王,別這樣!絕對不可以偷竊和殺人啦!」


    這句話非同小可,桐緒馬上嚴肅地瞪回那對閃著銀色光輝的眼眸。


    「你這是在命令我?」


    「不是,我隻是希望跟你約法三章。」


    「你不想要榮華富貴嗎?」


    「當然想要呀!不過,榮華富貴應該是要自己追求才對吧?這不是別人能給的東西。」


    沒錯,現在的風祭道場的確經濟不寬裕,甚至最後一個門生也在幾天前領悟到「太平盛世不需要劍術」,離開了這家道場。坦白說,道場的經濟狀況已經拮據到連下個月的生活都沒了著落。


    即使如此,即使桐緒必須忍著不買渴望已久的胭脂跟發簪,也不願意欠人家人情。人情是用來施予的,不是用來虧欠的。


    習武之人的尊嚴不隻在於刀劍之術,也包含著榮耀與堅忍不拔的定力——如果這句話讓桐緒的哥哥聽到了,大概隻會笑她愛逞強吧?


    「真無聊,無欲無求的。」


    「紗那王,做壞事一定會有報應的,絕對不可以偷竊、殺人喔!」


    「……我會銘記在心的。」


    真不知道他是真懂還是假懂,紗那王無趣地大聲闔起了扇子。


    這時,想不到紗那王他——


    「桐緒,既然你不要錢財,那我就給你別的東西吧。」


    「別的東西?」


    是啊——紗那王極富挑逗地送了桐緒一個秋波,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


    「如何?想不想樂一樂?」


    (插圖)


    「咦?咦咦!?」


    ——為什麽話題會從錢財轉到這兒來啊!桐緒的身子轉眼間就被高大的紗那王擁入懷中。


    「放開我!笨蛋!你這隻色狐!」


    「春天是繁殖期嘛。」


    「討厭,你在說什麽啊!」


    「為何要反抗呢?你不希望我這樣對你嗎?」


    「你以前到底過著什麽樣的人生啊!?」


    ——不對,應該叫狐生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桐緒卯足了勁奮力抵抗,這時——


    「喂——桐緒,我肚子餓了~~」


    不幸中的大幸,哥哥鷹一郎的呼喚聲從庭院那邊的走廊傳了過來。


    「哥哥!?太好了,快來救我!」


    「啊?救你?」


    鷹一郎一派輕鬆地在肚子搔了搔癢,睡眼惺忪地探進頭來。


    他的相貌溫和老實,完全看不出是個劍術道場的主人。當桐緒看到他時,仿佛在兄長頭上的睡痕後方看到聖光——她覺得自己總算得救了。


    「唉呀!?不好意思啊,紗那王!打擾到您尋歡作樂了!」


    「咦!」


    鷹一郎的反應完全出乎桐緒的意料之外。他故意兩手遮住眼睛,再賊笑著從寬寬的指縫間窺伺桐緒和紗那王。


    「哥!?你可愛的妹妹正被人吃豆腐耶!你那是什麽表情啊!」


    「妹子,你在說什麽啊。有人願意吃你這毫無姿色的豆腐幹,你就該偷笑了。」


    「啥!」


    鷹一郎轉過身去。在離去之際,他透過那在練劍中鍛煉出來的寬厚肩膀對紗那王眨了眨眼。


    「鷹一郎真是個有趣的男人。」


    紗那王嗤嗤地笑了起來,似乎覺得很好笑。過了好一會兒桐緒才發現,原來他是在取笑自己。


    「紗那王大人,玩到這兒就夠了吧。」


    屋瓦上蜷縮著一隻白貓,在紗那王的興頭上澆下一頭冷水。


    「是化丸嗎?」


    「是的,紗那王大人。」


    白貓跳下屋瓦,消失在煙霧之中,著地時同時幻化為一名眼神桀驁不馴、身著水幹(注:平安時代的男子服裝之一。)的少年。他的右領口掛著一條長長的紅色繩結,在那兒輕輕晃動著。


    他是紗那王的隨從,貓妖化丸。


    「紗那王大人,不挑嘴也該有個限度。如果您和桐緒這種窮酸的女人同床共枕,會壞了您的身體的。」


    「化丸,你想說的應該是『身價』吧?」


    「反正意思都一樣。」


    ——根本就不一樣吧!化丸無視桐緒的吐槽,拉了拉紗那王的袖子。


    「來來,紗那王大人,請往這邊走。不能太常接觸桐緒,否則您那白皙的手指會爛掉長香菇喔!」


    「化丸,你別老是學些無聊的人間用語!」


    「住口,男人婆!就憑你也想色誘紗那王大人,還早一百年呢!」


    「這是我想說的吧!是他吃我豆腐耶!」


    「哼,肯吃你豆腐你就該偷笑了。」


    「好過分,怎麽連你都這麽說!」


    化丸鼓起他那如剝殼水煮蛋般光滑細嫩的腮幫子。


    有誰會相信,這孩子就是半個月前桐緒所救的那隻白貓呢?


    打從那個滿月之夜以來,桐緒每天的生活都像祭典般熱鬧無比。不過,每當桐緒這麽一說,化丸總會回一句:


    「總比每天都過得像喪禮好吧?還不快跪下來感謝紗那王大人。」


    在山穀堀救了白貓之後,隔天桐緒如常地和哥哥在道場練劍,而一名滿頭銀發、美得出奇的男子就這樣帶著一名囂張的男孩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


    男孩一臉不屑地上下打量桐緒,男子指著他說:他就是昨晚的白貓。


    「這隻白貓是我的隨從,他叫做化丸。」


    「咦?你說誰是白貓?」


    他身旁隻有一個男孩。


    「狐狸是有恩必報的。為了感謝你救了白貓,我跟定你了。」


    「啥?狐狸?呃,你們是什麽新形態的強盜集團嗎?」


    「別擔心,從今天起我會跟著你,你們風祭家也會興旺起來。」


    白貓、狐狸、狐狸纏身。


    桐緒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現在是春天,據說很多人都會在這種季節


    交替的時節腦中開滿小花。


    從這名男子的舉止跟衣著看來,大概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吧?沒想到患有心病,真是可憐。看他長得如此俊俏,發生這樣的憾事真是太令人遺憾了。


    然而,正當桐緒想將江都名產——鯱瓦饅頭放在男孩小小的手掌上打發他回去時,他卻不賞臉地馬上變成一隻白貓。無禮之徒!——他說了一些類似這樣的話,還抓了桐緒的手背。


    「你第一次看到貓妖嗎?」


    看到桐緒嚇得腿軟的模樣,男子不明所以地偏了偏頭。


    「這還用說!一般人應該一輩子都不會看到貓妖吧!」


    「等到我住在這個家之後,你還會看到更多妖怪喔。」


    這怎麽行!——桐緒打從心底這麽想,正當她想開口請他們打道回府時……


    桐緒的哥哥果然又從旁插嘴了,每次都是他。


    「桐緒,站在這兒不好說話,請他們進來吧。泡個茶出來招待客人……啊!既然是狐仙,想必比較喜歡吃油豆腐吧?」


    一想起以前的事情,就讓桐緒頹喪不已。不亂世方才向他求救時或是紗那王初來乍到時,她的哥哥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真是對牛彈琴。


    「桐緒,快去煮飯。」


    紗那王如此命令著抱頭苦思的桐緒。桐緒已經無力反抗他了。


    那天幻化成白貓的男孩就是化丸,而帶著化丸前來的男子——


    「我是九尾狐仙紗那王。從今天起,我要住在你家。」


    就憑桐緒這一介凡人,是不可能驅逐高傲的天狐的。


    桐緒和紗那王顛倒的主從關係,就這樣子開始了。


    *


    「賣花蛤——賣蜆喔——」


    桐緒洗了把臉走出家門,來到連接江都五條主要道路之一——北奧街道的大馬路上。或許是因為現在還是買早飯材料的尖峰時段吧?街道上四處都是挑著扁擔的小販們熱情吆喝的聲音。


    風祭道場就位於大馬路的第一條東向道路,再往東走幾條路,就是寬廣的澄田川。


    而說到大馬路的西邊,在穿越商家林立地段後便是一片廣大的褐色田地,正等待春天的到來。這一帶已算是江都之外,有許多田地和寺廟,商家也不多,是個怡人宜居的寧靜場所。


    「大叔,我要買蘿卜。」


    桐緒對身旁堆著一座沾著泥巴的蔬菜山的菜販說道。


    「啥——又是蘿卜味噌湯……?煮個好一點的東西行不行!」


    化丸嘟起嘴來。這時的化丸,就像個愛耍任性的孩子。


    「不吃就拉倒。現在家裏多了兩張嘴吃飯,哪有閑錢讓你討價還價!能白吃白喝你就該偷笑了!」


    「沒禮貌,你說誰白吃白喝!」


    菜販就在眼前,化丸也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但才邁出一步,他隨即又回來挑釁桐緒。


    「欸,桐緒!你別忘了紗那王大人可是能為凡人帶來榮華富貴的天狐!」


    「什麽榮華富貴,他連一粒米也沒給過我。」


    桐緒卯足了勁出言反諷。她對榮華富貴沒什麽眷戀,但多少也期待過紗那王可以替他們多招來些門生。


    「不止如此,他還隻會替我們家招來妖魔鬼怪!」


    「那是因為你還不夠格成為紗那王大人的主人吧?不要把自己的錯推到紗那王大人頭上!」


    「還不都是他自己開口說要跟著我的?結果看看你們那什麽自以為是的態度!」


    「不是自以為是,紗那王大人是真的很偉大!他可是荼枳尼天大人的公子呢!」


    化丸驕傲地挺起胸膛,仿佛在誇耀自己的事跡一般。打從紗那王現身以來,桐緒不知這樣和他周旋多少回了。


    荼枳尼天就是稻荷神本尊,是稻荷信仰的主要神袛。桐緒多少能了解,紗那王並非普通的狐仙。


    不過,她所能想透的也隻有一小部分而已。


    「能被紗那王大人這樣的九尾狐跟隨,你應該多抱著一點感恩的心才對!」


    「我就是這一點不懂——被狐狸這種玩意兒纏上,照理說不是該請高人驅除、消災解厄嗎?」


    被狐狸纏身的人類隻要能馴化狐狸,就能得到榮華富貴。


    但是相對的,家裏有了狐仙便會招來厄運,萬一事情傳了開來,左鄰右舍都會避之唯恐不及。世人對狐狸的評價,可說是相當矛盾。


    「而且,九尾狐不就是惡狐狸的代名詞嗎?從前有隻金毛九尾狐化身為絕世美女意圖謀害上皇(注:天皇退位後稱之為「上皇」。)呢!我曾經在仲村座看過這類戲碼。」


    它的名字叫玉藻前,本來是大陸一帶的惡狐,差點就滅了一個國家;之後它到了本國幻化成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子,服侍當時的掌權者鳥葉上皇。


    然而,不知為何,上皇越是寵愛玉藻前,就越是為奇妙的疾病所苦;上皇懷疑是妖怪作祟,於是召來了陰陽師作法,最後美女先出狐狸的原形,逃出宮外。


    「玉藻前最後雖然死在八萬士兵的弓箭下,但它斷氣後馬上變成了一顆石頭。那顆石頭很可怕喔,它殺光了周遭的一草一木和生物,人稱殺生石。真是陰魂不散啊。」


    在民間故事和相聲橋段中,狐狸一直都是反派。


    「蠢死了,你們人族誤會狐狸了啦。還說什麽九尾狐是惡狐的代名詞,真是笑掉我的大牙。」


    「你的意思是狐狸很正派?」


    「因人而異吧。如果主人命令狐狸做壞事,低等狐狸可能會照做,但高傲的天狐可不同,他們隻會依照自己的意誌做事。」


    化丸說九尾狐的力量是絕對的,隻要被狐狸跟上,甚至可影響一國的盛衰。


    因此,依靠狐狸之力得到榮華富貴的人為了獨占狐狸,絕不會讓狐狸的存在曝光;隻要散布謠言說狐狸是可怕、不祥的動物,就不會有人跟他們搶了。


    「說到底,如果狐狸真的那麽壞,為什麽江都到處都有稻荷神社?為了自己的利益,人族還真是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經你這麽一說,真的是這樣耶!為什麽江都這麽多稻荷神?」


    無論是狹窄的小路盡頭或是十字路口一帶、武家、商家的庭院都供奉著稻荷神,隻要有心,到處都看得到供奉稻荷神的紅色祠堂。


    「喂,你說紗那王是荼枳尼天的公子,意思是說……他是神?」


    「天狐是一種神獸,荼枳尼天大人是狐狸之王。」


    喔——桐緒漫不經心地回應著,越聽越弄不清狐狸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


    「我問你喔,紗那王在到我家之前都在哪裏?他說住在我家是為了感謝我救了你,但該不會其實是前一戶人家請高人作法將他趕了出來吧?誰叫他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你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禮之徒耶。紗那王大人是出於自身意願放棄柳羽的。」


    「柳羽?……呃,你說的該不會是將軍家的劍術指導吧!?」


    化丸說出來的名號嚇得桐緒將食材掉落一地。


    「紗那王大人聰明一世,怎能因一時心血來潮就亂跟主人呢?像你這種男人婆,根本不值得紗那王大人放棄柳羽嘛。」


    「意思是說……柳羽家能當上劍術指導,全是紗那王的恩惠?」


    「不光是柳羽,在這江都出人頭地的人幾乎都是被狐狸跟上的人。不過呢,狐狸也是有等級之分的,如果隻是沒什麽妖力的小角色,當事人也難成氣候。」


    「哇——」


    桐緒不自覺又驚又歎。前方的工匠一臉訝異地回頭盯著她瞧,桐緒於是趕緊低下頭來噤聲。


    狐狸——不對,紗那王的神通力到底有多麽強大,桐緒


    總算了解了一、兩成了。


    「桐緒,千萬別大意喔。紗那王大人可是很難對付的,連柳羽拚了老命都無法馴服他呢。」


    「我可是江都子女,管他是狐狸還是金魚,我都要馴服給你看!」


    「蠢蛋,別將金魚和天狐相提並論!」


    「不要小看狐狸的主人!」


    不服輸的桐緒對空揮出一拳。有人來找碴絕對要加倍奉還,這就是桐緒的武士道(?)精神。


    *


    「啊!」


    正當桐緒買完食材想要返回道場的途中,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怎麽了,有什麽東西忘了買嗎?」


    「化丸,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先回家等我?來,把蘿卜帶回去。」


    「啥!?憑什麽要本大爺當你的搬運工啊!」


    「別說這麽多了!記得順便幫我削掉蘿卜皮、準備早餐!」


    桐緒硬是將食材推給化丸,接著便雀躍地跑向道場的反方向。


    原來,有個高大優雅的男子正抱著滿懷的行囊朝著桐緒筆直地走過來。早上的購物人潮雖多,但桐緒絕不會認錯他的臉。


    「藤真公子,藤真公子!」


    「你好啊,小桐!」


    澤木藤真身上的衣著雖不算華麗,但漿燙得什麽高雅。他看到桐緒後開始三步並作兩步走,最上層的粉紅色包袱還差點掉了下來。


    「藤真公子,您還好吧?您帶了好多行囊喔。」


    「真巧,在這裏遇見你!我正想去道場露個臉呢。」


    「那今天早上我們就能來個久違的聚餐囉!」


    「恐怕不行,我無法在此久留。我必須馬上去拜會太田大人,最近除了指導劍術之外,太田大人還給了我一些其他的機會。」


    「是工作嗎?什麽樣的工作?」


    這陣子藤真忙於公事,很少到風祭道場露麵,而桐緒對此感到有些不滿。


    藤真看到桐緒不小心說出真心話,不禁麵露難色。桐緒並不想害藤真為難,於是趕緊堆起笑容。


    「呃,話說回來,想不到老中(注:負責統領全國政務,是江戶幕府的最高官職。)大人這麽看重您,真不愧是藤真公子!您可是風祭道場最有出息的人呢,我會一直支持您的!」


    「哈哈,就隻有小桐你會這麽誇我。」


    藤真一笑,就成了個眯眯眼。下垂眼使他看起來像個大孩子,但其實他和鷹一郎同為二十二歲,比桐緒足足長了六歲。


    藤真從桐緒的父親在世時就是風祭道場的門生,對桐緒來說,他就像是另一位兄長,具有難以取代的地位。


    現在他是老中太田大人的劍術指導,每隔三天會由位於風祭道場周邊的阿佐草住處前往宵穀麴町的中屋敷(注:江戶時代的官邸之一。)指導劍術。


    「我今天之所以想去道場,是為了想把這樣東西交給你。」


    藤真邊說邊將剛才差點從懷中掉落的粉紅色包袱遞給桐緒。


    「這是給我的?」


    「嗯,你打開來看看。」


    桐緒打開一看,發現裏麵是一條紅色首飾,上頭係著日之本國所沒有的舶來品寶石。


    「哇~好漂亮!」


    「這顆石頭很美吧?前陣子太田大人派我去橫波間辦事,我是在那兒買來的。如何?喜歡嗎?」


    「嗯,可是……」


    「你覺得太俗豔了?真可惜,我覺得小桐你很適合紅色呢。」


    「不,我很喜歡,隻是,舶來品寶石……應該很昂貴吧……」


    現今的江都對於他國政策並非加強排他性軍力,而是想借由興盛的國際貿易來提高經濟力,以及增強國力。


    因此,日之國坊間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舶來品,但它們對桐緒來說大多貴得驚人。


    「價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歡。」


    藤真的笑靨宛如樹影間的陽光一般溫暖。而這位笑容滿麵的人,總是為桐緒帶來許多美麗、可愛的物品。


    「謝謝您,藤真公子。我會好好珍惜它的。」


    一想到藤真在不能見麵的這段時間裏依然如此為自己設想,桐緒不由得開心地羞紅了臉。


    不過,藤真那高貴的穿著和禮物,也常常使桐緒感到五味雜陳。桐緒明白身為老中大人的部下想必薪俸優渥,但她總覺得藤真會就此離她越來越遠,甚至棄她而去,這又是為什麽呢?


    「還有啊,這是之前你很想要的珊瑚耳環和春季的新款胭脂,這邊的則是……」


    藤真不斷從懷中的行囊掏出各式各樣的禮物。


    「慢著、慢著,藤真公子!我怎麽好意思收您這麽多禮物呢!?」


    「別在意,我買這些東西就是為了要讓你開心嘛,你就別跟我見外了。」


    桐緒手上這座藤真給予的禮物山,比外觀看起來還重上許多。


    「藤真公子,聽我說。我隻有能見到藤真公子,就會開心得像要飛上天一樣,所以……空手來就行了,請您多到道場露露臉吧。」


    「也是,我太久沒出現了,真抱歉。」


    藤真又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桐緒對這種表情最沒轍了,她比較喜歡藤真的笑容。


    「呃,藤真公子。我下回會做些拿手好菜來回報您,請一定要來玩喔。我也會做些女紅,隻要是為了藤真公子,我什麽事都願意做。」


    「嗯。小桐,你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好妻子。」


    「沒錯!我一定會成為一個賢妻良母的!」


    兩人羞澀地相視而笑,魚販緩緩地走過他倆身旁。


    接著,他們隻短短閑聊了幾句,藤真便匆匆循原路回去工作了。桐緒癡癡地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久久無法自已。


    化丸的冷言冷語,化為一盆冷水澆醒了桐緒。


    「喂喂喂,男人婆,剛才那位玉樹臨風的公子是誰啊?」


    「呃,化丸!?你什麽時候冒出來的!?」


    化丸用蘿卜戳著狼狽的桐緒側腹,邊擺出架子興師問罪。


    「剛才那家夥是你的老相好?」


    「小孩子不要說出這麽老成的話!」


    「你還真沒眼光耶,紗那王大人不是很明顯比他好上千百倍嗎?」


    「藤真公子已經夠好了!」


    桐緒氣得白了化丸一眼。


    「我說啊,桐緒。足以讓你鞠躬盡瘁的對象就隻有紗那王大人一個人,為那種男人做牛做馬,根本得不到什麽屁好處啦。」


    「不要說什麽好處壞處的!」


    「給你個忠告,別忘了紗那王大人正跟隨著你。」


    化丸撇著頭漫不經心地說著,但眼神已經變成神秘的貓眼。


    (糟糕,不該讓他看到這一幕的。)


    桐緒並不想讓紗那王和化丸抓到自己的把柄。


    同時,桐緒也唯獨不想讓藤真知道自己被狐狸纏上了。


    據說會纏上人類的鬼神會一直跟著女方不放。意思是說,即使桐緒嫁人,紗那王也會跟著去夫家?如真是如此,


    (我……)


    我才不要呢——桐緒心想。


    「欸,化丸。拜托你,千萬別跟紗那王提到藤真公子,要幫我保密喔。」


    「幹嘛要保密?」


    「我會在你的飯上麵撒些柴魚片報答你的。對了,順便幫你烤條柳葉魚好了。」


    「居然想用是我誘惑我,太卑鄙了!」


    說著說著,化丸的肚子發出了饑餓的咕嚕聲。


    *


    就在這同一天裏,風祭道場發生了一起小小的事件。


    「喂,桐緒。有個奇怪的家夥從剛才就一直守在門前


    。」


    化為人形的化丸走到桐緒房裏通知她這件事。當時桐緒正在為衣袍縫製春意盎然的蕾絲。


    附帶一提,化丸在今早足足吃了三大碗柴魚飯。


    「奇怪的家夥?」


    桐緒以為是有人來踢館了,於是趕緊將針插在針包上走出玄關,發現的確有個怪人在大門前徘徊。對麵雜貨店的深藍色門簾旁堆滿了天水桶(注:江戶時期用來接雨水以做消防用途的水桶。),而那個人就站在天水桶旁邊,偷偷窺伺著風祭道場。


    她是一名女子。


    「你認識她嗎?」


    「不——我在這一帶沒見過她。」


    她是個氣質高雅的美女。從她的衣著看來,她絕不是出身於武家,而是商家千金,而且家裏一定是相當富裕的大商號。這樣的千金小姐和既臭酸又窮酸——應該說和一貧如洗的風祭道場可說是天差地別、風馬牛不相及,怎麽會……莫非——


    「化丸、化丸,你來這兒躲起來。」


    「為什麽?」


    「告訴你喔,那個人啊,可能是討債的。」


    桐緒躡手躡腳地將化丸拉進門柱的陰影裏。


    「聽說啊,有些討債人會故意派美女去裝哭博取同情,借此討回債務呢。」


    「喂喂,你們兩兄妹沒聽過『不用白不用』這句話嗎?」


    「化丸,你還是多學學人類的語言吧。」


    桐緒說那句話應該是「量力而為」才對,不過化丸不以為然地反駁道:「還不都一樣」。


    「居然跑去借錢,紗那王大人聽了一定會搖頭歎氣。」


    「我是沒借啦,但我哥說不定去借了高利貸。我哥他啊,最喜歡收集那些叫做『古董』的破銅爛鐵了。」


    若非如此,那樣的美女怎麽可能會來這兒呢?


    「請問……二位是這間道場的人嗎?」


    這兩人以為躲得完美無缺,但其實非常顯眼,於是馬上就被發現了。


    在回頭的這一瞬間,桐緒想了很多事情。


    (怎麽辦?她看起來不像壞人啦……)


    但這世上的壞事,大多都是一些長得人畜無傷的人幹的。萬一這個人真的是窮凶惡極討債人,那該怎麽辦才好……


    就在桐緒感到一個頭兩個大時,化丸天真無邪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桐緒,要是沒辦法還錢,會有什麽下場?」


    「那還用說,我一定會被推入火坑啦。」


    「火坑?」


    「意思就是說被賣到青樓賣身賺錢!」


    「啥~!?你這個空有夢幻的穿著卻沒胸又沒姿色的男人婆,哪有什麽賣身的本錢啊!?」


    「沒禮貌!不試試看怎麽會知道嘛!」


    「你想試啊!?」


    這兩人無視麵前的美女,話題越扯越開;這時紗那王板起臉來丟下一句:想試的話就試啊,打斷了他們兩人。


    「吵死了。你們兩個為什麽總是如此煩人。」


    「紗那王!我絕對不要去青樓!死也不去!」


    「紗那王大人,不用對她心軟,就讓這個男人婆求仁得仁,殺了她吧!反正她就算去青樓也沒有賣身的本錢。」


    桐緒和化丸左一言右一句地對紗那王說個不停,使他煩躁地鎖起眉頭。


    「……化丸。」


    「是,小的馬上辦!我這就去找醃醬菜的石頭把這個男人婆沉到井裏去!」


    「給我安靜點。」


    紗那王瞪向化丸,嚇得化丸喵了一聲,趕緊掩住自己的嘴;而桐緒也同樣雙手掩嘴、不再吭聲。如果惹火紗那王,就休想得到他的幫助。


    紗那王冷冷地瞥了桐緒一眼,接著旋即和美女四目相交。


    「女人,有什麽話就對我說吧。」


    「是,呃……真不好意思。」


    「你想要的應該不是錢財吧?」


    「咦!你不是來討債的?」


    才一插嘴就被化丸戳了一下,桐緒隻好再度掩嘴噤聲。


    美女的潔白雙手放在腰帶上,宛如蝴蝶般地不住顫抖,似乎猶豫著該如何回應;最後,她依舊臣服於紗那王的無形壓力,沒多久就慎重地低下了頭。


    「不瞞您說,我前來此處……是為了想進入貴道場習劍。」


    「習劍!?你!?」


    桐緒和化丸麵麵相覷、瞠目結舌,唯有紗那王依舊麵不改色,相當冷靜,仿佛他早就料到這位美女會口出此言。


    「你為什麽想習劍?」


    「我……我想要報仇。」


    「報仇!?」


    紗那王和美女的這席對話,嚇得桐緒驚呼連連。


    *


    風祭道場的會客室正對著庭院,日照相當良好;桐緒的哥哥鷹一郎背對著壁龕,抱著胳膊傾聽美人解釋來龍去脈。


    「我明白了。千代小姐想替令妹報仇,所以想來此習劍。我沒說錯吧?」


    鷹一郎小心翼翼地確認千代的來意。這位自稱千代的美女聞言後,表情凝重地垂下了頭。


    這位不速之客為門可羅雀的風祭道場帶來了始料未及的春季風暴。千代似乎想為去年春天死於意外的妹妹報仇。


    「那麽,能否請您再多談一下令妹呢?所謂的意外,是什麽樣的意外?」


    「……恕難回答。」


    「是遇上了試刀手?還是有強盜闖入家中?」


    「……恕難回答。」


    (插圖)


    「有沒有什麽關於凶手的線索?」


    「……恕難回答。」


    接連被拒絕三次,鷹一郎不由得呼——地歎了口氣。每當鷹一郎想深入追問,千代就會搖著細細的頸子連聲道歉,根本無從問起。除了「想報仇」這句話以外,其他細節她一概不透露。


    「哥哥,你就別再追問了。我們就先讓千代小姐成為我們的門生嘛,我會好好教導她的,好嗎?」


    坐在鷹一郎對麵和千代並肩而坐的桐緒聽了這番話後,覺得手無縛雞之力卻想習劍報仇的千代非常了不起,因此甚是感動。這就是武士道!——桐緒希望整個風祭道場都能支援千代。


    然而——


    「你也太性急了吧?想等我說完嘛。」


    像個老頭般雙手捧著茶杯的鷹一郎,轉眼間就讓扯開話題的同學碰了一鼻子灰。


    「依照習俗,報仇這種行為隻有武家才能做。這點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啊……」


    「沒錯。」


    我們在民間故事和戲劇中常常見到「報仇」這類劇情,但在現實生活中,報仇是必須經過許多繁雜手續的。首先,欲報仇者必須先拿到「報仇許可證」(注:仇討ち免狀,發行於江戶時期。);報仇者須向當地町奉行(注:江戶幕府的職稱,掌管領地內都市的行政、司法。)申請,若官府認為你的理由值得報仇雪恨,便會授予這種證書,以保證持有者報仇殺人後不會吃上官司。


    相反的,若當事人沒有報仇許可證,那麽報仇的行為就會被視為私鬥,遭到逮捕。


    「恕我直言,千代小姐並非出身武家,對吧?這就傷腦筋了,這樣您是拿不到報仇許可證的。」


    也就是說,即使千代的仇人正背對她坐著,她也無法斬殺他。


    「千代小姐,萬一出了什麽差錯,您還會因此被梟首示眾呢。」


    「隻要能達成目的,一條小命算不了什麽。」


    聽到她說得如此堅決,鷹一郎又呼——地歎了口氣。


    千代那緊閉的雙唇、挺直的背脊,在傳達出她堅不可摧的決心,令人心痛。


    現場一陣沉默。


    「紗那王


    ,這種時候你會怎麽做?」


    鷹一郎話鋒一轉,轉向了一旁一臉無趣的紗那王。紗那王並不喜歡出來露麵,很難得看到他願意像今天這樣與別人同席而坐。


    「你的意思是?」


    紗那王用檜扇敲打著手掌,發出啪哩啪哩的聲響。


    「我是問你,改不改盡全力幫這位小姐報仇。」


    「你的問題真奇怪。」


    不知為何,紗那王開始含笑望著千代,而後方的化丸也賊賊地笑了起來。這兩人的目光似乎讓千代感到渾身不自在。


    (紗那王這家夥!)


    桐緒白了這兩隻無禮的狐狸和貓一眼。報仇到底哪裏好笑了?真搞不懂他們。


    不知是否敗給了桐緒那凶狠的目光,紗那王徐徐地站起身來。


    「看來我打擾到各位了。有我這樣的人在場,千代應該很難暢所欲言吧?」


    「不,絕對沒這回事……」


    被紗那王嘲笑的千代,反而出言勸留正欲走出門外的紗那王。


    「走吧,化丸。」


    就在這時,紗那王那優雅的衣物摩擦聲經過了千代麵前——


    (嗯?剛才好像……)


    一瞬間,桐緒似乎看到這兩人一個俯視、一個仰望地將視線交會在一起。


    「唉——居然走掉了。」


    鷹一郎的這句話打破了尷尬的氣氛。紗那王和化丸早已消失在走廊上,千代卻依然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那裏。


    「真不好意思啊,千代小姐。他雖然很難相處,但臉蛋可是有口皆碑。」


    「哥哥,後麵那一句是多餘的。」


    桐緒瞪著鷹一郎,仿佛說著:別老說些廢話!——鷹一郎清咳了幾聲。


    「請容我在此介紹,那位名叫紗那王的男子是我們的……對了,是我們家的表兄弟。」


    即使是鷹一郎這麽粗神經的人,也不可能說出「他是住在我們家的銀毛九尾狐」這種話,於是便急中生智,掰了個借口。


    「我們長得很像吧?我和紗那王可都是絕世美男子呢。」


    「哥哥。」


    你們哪裏像了?——桐緒再度瞪向鷹一郎,要他別毀了這個蒙混過關的好機會。


    「……呃,咳咳。我們言歸正傳吧。」


    「啊,好的。」


    千代似乎依然掛念著紗那王的去向。


    鷹一郎隻好加重音量,溫柔地向千代搭話。


    「千代小姐應該也很清楚,現今的江都已經延續了德河之世約三百零一年之久,也就是說,這三百年來都沒有發生過戰爭。」


    怎麽沒頭沒腦地開始講起江都了?——千代困惑地看著鷹一郎。


    「太平盛世之所以能持續這麽久,應該全仰賴於朝廷的威信吧?真是謝天謝地。」


    「是……」


    「太平盛世是不需要劍術的。既然沒有戰爭,那麽不管劍技多麽高超都無用武之地。時下的武士們對充滿汗臭味的劍術沒什麽興趣,隻想拚命學習茶道、能劇、俳句、繪畫等人文素養,甚至也不認為腰間掛著竹刀逛大街是什麽可恥的事。」


    「真令人歎息啊。」鷹一郎稍微停頓了一會兒,啜飲茶水。


    「因為這個緣故,很慚愧地,我們風祭道場到現在依然沒有半個門生,隻有我和桐緒兩個男人……嗯,算是很隨性地以劍糊口的劍客。」


    「哥哥,人家是女的啦。」


    「是嗎?」


    桐緒冷冷地吐槽了鷹一郎,不過他隻是聳了聳肩。


    「呃——總而言之,我想說的就是——千代小姐,想報仇就得一舉成功,而如果您想學到必殺劍法,就必須在這間破爛道場修行……這樣您願意嗎?」


    「咦!?哥哥,你想鼓吹千代小姐報仇!?」


    桐緒對於兄長方才說出的話感到不可置信。


    「桐緒,幹嘛?你一開始不也是這麽打算嗎?」


    「可是!沒有報仇許可證的話,千代小姐她……」


    就會吃上殺人罪名,慘遭法律製裁。這樣就太令人痛心了。


    「我願意住在貴道場。謝謝您的幫忙,請多指教。」


    「好的,請多指教。」


    「哥哥!」


    就這樣,風祭道場多了一名門生。


    到了夜晚,桐緒依然在鷹一郎的房間鋪著棉被,一麵叨叨絮絮地抱怨著。


    「你確定要讓千代小姐住在這兒嗎?到時後悔我可不管。」


    「你別這麽生氣嘛,學費跟房租我會按時跟她收的。有什麽不好?這樣我們的生活就暫時有著落了。」


    「我不是在跟你談錢!我的重點是:沒有報仇許可證,我們這樣幫她真的沒問題嗎!?」


    喔,你說這個啊——鷹一郎抱著火缽(注:日本的一種陶瓷製品,內置燒炭以溫暖室內。),打了個大嗬欠。鷹一郎這個哥哥對桐緒來說,就像難以用筷子夾取的芋頭一樣難以捉摸。


    「對了,你房間的行李搬好了嗎?」


    「搬好了啦。從今晚起我就會睡在那隻不知道腦袋裏裝啥的囂張狐狸的隔壁房,整晚被反枕、家鳴那些妖怪捉弄,搞得連做夢都夢到油豆腐還得邊說夢話邊發抖,我真可憐!」


    「紗那王不是說過,像他那種地位的九尾狐是不吃什麽油豆腐的嗎?」


    「我隻是舉例罷了,舉例!」


    兩人的對話完全沒有交集,加上桐緒又嘮叨個不停,鷹一郎隻好無奈地搖搖頭。


    「紗那王是個好男人耶,你應該對他好一點才對啊。」


    「哥哥,狐狸這種生物本來就很擅長變身為俊男美女,就隻是這樣罷了。你要在眉毛塗口水(注:日本相傳隻要在眉毛塗口水就不會被狐狸的幻術所騙。),別被他騙了。」


    風祭道場以前曾風光一時,所以道場內的房間多不勝數,不會因為多了千代一個人就變得擁擠。不過,哪個人要住哪間房間,就不是可以隨便決定的事了。


    主屋位於南側,環繞著整個庭院;從最後麵開始算起,房間使用狀態為紗那王與化丸、空房間、桐緒、鷹一郎、空房間,往東轉個彎過去則是佛廳、會客室等等。


    本來千代隻要住進兩間空房間的其中一間即可,但鷹一郎父母生前曾住在他房間隔壁的空房,因此遺物多得像山一樣,清都清不完。


    這樣一來,能住的就隻有紗那王隔壁的空房了。桐緒思考了很多,覺得叫千代住在來路不明的男人(狐狸)隔壁也太可憐了,因此決定自己搬進後麵的空房,讓千代住進桐緒原本的房間。桐緒對這種房間配置方式感到大大的不滿。


    「那麽,千代小姐已經在隔壁房就寢了嗎?」


    鷹一郎壓低音量。


    「不,她在廚房幫我們洗碗。」


    「是喔。」


    「哥哥,我不想讓她成為殺人犯。我絕不會教她什麽必殺劍法,要教你自己教吧。」


    「你別這麽頑固嘛。桐緒,強迫別人接受你的正義不是件好事喔。這世界沒有那麽簡單,不是什麽事都可以靠著蠻幹解決。」


    你說的我懂,可是——桐緒正想辯解,鷹一郎舉手製止了她。


    「那我問你,如果你哥哥被人殺了,你會怎麽做?」


    「別說了,真不吉利。」


    「我是說『如果』。」


    「我出身於武家,當然要報仇雪恨呀。雖然你傻愣愣的,但好歹是我唯一的親人。」


    「『傻愣愣』那三個字是多餘的。」


    鷹一郎抹了摸了摸妹妹的頭,欣慰地笑了。鷹一郎長相平庸,和英俊一詞絲毫沾不上邊,但這副親切的笑容卻有著令人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而且紗那王曾說過,桐緒和鷹一郎有著相同的笑容。


    「我也是啊。如果你有了萬一,我絕對會報仇,至死方休。」


    「哥哥……」


    「現在的千代小姐是靠著報仇的強烈意念生存下來的。如果我們奪去了她的希望,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亡。她的眼神給了我這種感覺。」


    身為女兒身卻敢敲響劍術道場的大門,足見她的決心非比尋常。


    鷹一郎用火筷翻動著木炭,一臉嚴肅地繼續說道:


    「雖然借由憎恨他人來維持生存意誌是件可悲的事,但有些時候,人也隻能靠著這樣的方式前進。我想讓她借著憎恨仇家來產生求生意誌,直到她認為『活下去』也是一個選擇為止。」


    ——活下去也是一個選擇。


    桐緒反複地咀嚼這句話。桐緒自己也曾在父母相繼過世時喪失了生存的動機。


    「我之所以要她住下來,是因為覺得假如放著她不管,難保她不會衝動犯案。總之呢,我們就先觀察一下狀況吧。」


    「哥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考慮得這麽周詳……」


    桐緒在心中感歎道:我跟哥哥還差得遠呢。對不起,說你傻愣愣的。


    燈火在晚風中搖曳不定。白貓姿態的化丸走了過來,頸子上的鈴鐺鈴鈴作響。他熟練地拉開拉門,走入室內。


    「喂,男人婆。紗那王大人要你幫他送睡前酒過去喵。」


    「喵?你那什麽可愛兮兮的說話方式啊,真讓人火大。」


    「囉嗦!快去送酒!」


    「他不會自己去廚房喝啊?我啊,現在正在跟我哥談論重要的事情呢。」


    「我們已經談完了。過來吧,化丸。」


    鷹一郎笑盈盈地快速將化丸抱到膝上。尾巴長長的白貓乖順地窩在鷹一郎的膝上,舒服地眯起眼來。


    「你好溫暖喔。雖說現在是春天,但氣候也還冷得很,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睡啊?」


    「我才不要呢。你會說夢話,吵死了。」


    什麽話——鷹一郎拍了拍化丸的屁股,逼得他喵了一聲。


    「化丸,你可千萬別在千代小姐麵前隨便變身喔,會嚇到她的。」


    「我知道啦。」


    「反枕和家鳴也是,絕對不可以嚇到那位小姐喔。」


    鷹一郎對著天花板說完後,大額頭老人和三隻獨角小妖便接連從天花板探出頭來,接著又消失無蹤。大家都很聽鷹一郎的話。


    桐緒這才注意到,化丸總是趴在鷹一郎的膝上,甚至現在也乖乖地讓鷹一郎撫摸他的喉頭。就像桐緒喜歡哥哥一樣,化丸也肯定很喜歡鷹一郎。


    「男人婆!不要在那兒發呆,快幫紗那王大人送酒去喵!」


    桐緒再度體認到,兄長的胸襟有多寬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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