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emailprotected]</a>輕之國度


    如果當時有嚴格遵守父親的叮嚀,就那麽留在小溪玩耍的話,或許久阪由紀往後會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吧。


    由紀突然不再嬉戲,把腳從淺灘抽離,然後轉過稚氣未脫的臉,麵向同村的其他小孩。


    “我們回去吧。”


    原本嘻嘻哈哈地用清澈的溪水互相潑水、嘻鬧的孩子們,一聽到由紀的話,無不停下手邊的動作,目瞪口呆地麵麵相覷。村長明明交代小孩子要乖乖地留在這裏玩,直到有人人來叫大家回去才可以走的。


    “亂跑會被罵的啦!”


    “我們要聽話待在這裏玩才行啊!”


    “不聽話會惹由紀的爸爸生氣吧?”


    由紀不由分說地向一臉困惑的孩子們攤牌:


    “反正我要回家了,你們就繼續在這裏玩你們的吧。”


    丟下這句話後,由紀在赤裸的身子上披了件粗紋的木棉衣物,套上母親親手編織的可愛車鞋,轉身背向大家“噠噠噠”地快步跑走了。


    留在小溪畔的小孩子們,隻能眼睜睜地目送由紀嬌小的背影消失在溪邊枝葉茂密的雜木林中。盡管不乏有比五歲的由紀還要年長的小孩,可是少了大人的率領,沒有人敢從這裏獨自回村。


    不過由紀有辦法自己回到村子——在場的小孩全都知道這件事。久阪由紀是與眾不同的小孩。


    “嗯、嗯!”


    由紀一邊從閉成一條線的嘴巴中發出類似吆喝的喘息聲,一邊拚命擺動圓滾滾的幼小四肢,在溪流沿岸的雜木林朝上遊方向奔跑。腳邊綠草如茵,透過隙縫隱約可見顏色漆黑的腐葉土,杉木和山毛櫸的芳香低垂籠罩著陡峭的斜坡。


    六甲山四處都可聽見如雷貫耳的蟬鳴。午後的毒辣陽光被綠意盎然的樹林過濾,化作了宛若淡綠色的光之天幕,溫和地灑在爬著斜坡的由紀背上。


    無論跑了多久,由紀的呼吸始終保持順暢。縱使一路上都以全速奔跑,手腳的擺動卻不見有絲毫遲緩的跡象。她那奔馳的姿態,與其說是藉腳掌踏地使力,更像是以地麵為跳板飛躍。由紀的衝刺就宛如正在低空飛翔。


    眨眼間由紀抵達了山脊。她先是籲了口氣,“嗯”的一聲做了口深呼吸,接著跨出小小的腳步踩在沿山脊打通的山徑上,朝著久阪村疾奔而去。隻需往右看去,便能透過杉木的樹梢眺望遠方大海的群青色,但當下的由紀卻絲毫不貪戀眼前美景,一心趕著回村。


    由紀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上午前去溪邊通過此處時,這條山徑的兩旁是一片茂密的雜草和羊齒植物,桔梗的紫色花卉穿插其中,四處可見灌木叢生;然而現在由紀眼前的土地卻被夷平得有如被布抹過一樣。


    相對地,紅土上則是烙印下一雙雙形似楓葉的巨大腳印。無數的腳印一路向久阪村延伸而去,地上的草被踐踏得麵貌全非,桔梗也沾滿泥濘,灌木則被擊飛到山路的兩旁。當中不乏攔腰折斷的小樹,切斷麵非常平整俐落,沒有參差不齊的木刺,仿佛是被巨大的鐮刀所砍斷似的。


    由紀的心髒開始不安地狂跳。平常清新宜人的山上空氣,這時卻顯得冰冷異常。


    “父親大人、母親大人。”


    由紀不由自主地低喃了一聲。


    這陣子,由紀的父親和村裏的大人們每天開會到三更半夜。場上沒人笑過一聲,個個麵掛凝重憂鬱的表情,就像長了青苔的地藏王雕像一樣,總是板著臉固坐在地爐旁。


    由紀不知道大人們究竟都在談些什麽,唯有一股不祥的預感不斷沉積在由紀小小的胸口裏。


    就快趕到村子了。這時傳來一股不知名的焦臭味,木頭爆裂的聲響傳進了耳裏。由紀揚起視線向上看,可見陣陣青灰色的煤煙在綠葉的後頭嫋嫋升起。山中的空氣包覆著熱氣,緩緩地將熱風帶了過來。


    由紀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加緊腳步。


    位在這條路盡頭的,理當是由紀再熟悉也不過的那個安和樂利的久扳村。


    擔任村長的是個性一板一眼、腳踏實地的父親,和村民們就像大家庭的一分子一樣相處融洽。父親平日總是哼著歌務農,晚上則和村民們一同圍著營火載歌載舞、抑或觀賞村裏頭年輕人表演的無厘頭鬧劇捧腹大笑;打成了一片的小孩子們則是以捉迷藏、鬼抓人、爬樹為娛樂——盡管生活不富裕但人人樂天知足的久阪村,就座落在這條路的盡頭。


    然而搶先映入由紀眼簾的,卻是一群身著純白軍裝和迎風飄揚的緋色鬥篷,手持十字狀鐵矛的騎兵。他們背向由紀,瞟了久板村的方向一眼,以粗鄙蠻橫的聲音大聲談笑著。


    那些士兵騎乘著貌似鴕鳥的生物。它們頭上長了兩根長長的觸角,全身被綠色外皮包覆著,胸前則有兩把螳螂般的鐮刀。那是由紀這輩子從沒看過的凶惡生物——姬路移民地所引以自豪的變種生物·鐮鳥。


    由紀猛然停下了腳步,直覺告訴她千萬不能被那些人發現。


    她放棄走山路,改為踏進杉樹遍布的斜坡,選擇迂回的路徑前往久阪村。怦咚、怦咚,由紀的心髒大聲地劇烈狂跳。


    由紀深怕失足摔落,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橫渡斜坡,總算來到了久阪村的正下方。她平趴在柔軟的泥土上,爬上了極為高峻的坡麵。隻要從這裏爬上去,應該可以抵達圍繞在村落四周的木柵欄。


    隻不過——爬上了坡麵的由紀看不到木柵欄。木柵欄早已被人踐踏在地。在她的眼前,茅草屋頂的木造民房、家畜農舍、堆在農舍前的肥料、上頭鋪滿了石塊的的石頂長屋、塞了魚幹的草包、還有由紀的家——久阪村的一切,都冒出了一道道直衝天際的紅焰。


    放眼望去,盡是趴倒在地的大人們。舉凡水井所在的中央廣場、馬廄前方、失火的民家門口等地——那些大人們的四肢頹然垮在地上,從他們身上汨汨流出的鮮紅色液體,滲進了幹涸的紅土裏。


    由紀無法理解這是什麽狀況,隻是怔怔地張大嘴巴,從坡麵探出半張臉環視村子的現狀。


    “父親大人、母親大人。”


    由紀苦尋父母的身影。隻要找得到父母,他們一定會用簡單明了的方式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麽事,並教導自己正確的解決方法。


    父親、母親呢——?


    由紀骨碌碌地左右轉動眼珠子,終於發現了父母的慘狀。


    由紀的父母一同被粗繩捆住身子、跪在地上。


    母親披散著一頭美麗的黑發,有氣無力地垂低著頭,一旁父親則以充斥了恨意的眼神瞪視著一名以純白軍裝裹身的少女。


    少女神色自若,對仇恨的眼神視若無睹。她盤起雙臂,興味索然地眺望被旺盛的火勢吞沒的村莊。


    由紀的頭發不禁倒豎了起來。


    父親飽受屈辱的模樣撕裂了由紀年幼的心靈。


    “父親大人——!”


    由紀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大叫著朝父親的身邊直衝而去。


    身著白色軍服的少女轉頭麵向了由紀。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擦出火花。這一刻的光景將會永久烙印在由紀的腦海深處。


    少女背對著火焰,因此有那麽一瞬間,她的身形在由紀眼中就宛若一道黑影,直到第二次跳躍時,由紀才清楚看出她的長相。


    這名少女年約十五、六歲上下。一頭長長的黑發率性地係在腦後,一身仿佛能倒映出火焰顏色的光滑細致肌膚。紫藍色的眼眸四周是一排纖長得產生倒影的睫毛,蘊藏在少女那雙眼眸裏的,是凝視遠比自己低劣的東西時所自然流露出的憐憫。那並非嘲笑或侮蔑。嘲笑和侮蔑一般是出現在睥睨和自己同等程度的人,沉浸在微不足道的優越感時發生的。然而這名少女所流露的


    眼神,卻是從高不可攀的高處俯瞰下界時油然而生的崇高情緒,從天上無條件地施舍憐憫給那些在地上爬行的可悲生物似的一種視線。


    有一層燦光依附在少女修長的四肢上頭。明明她的身材尚留有一絲稚嫩的氣息,但身體輪廓卻散發出不可直視的磷火,仿佛是因為莫名的差錯才會出生到這個世上的人物般,其存在從四周的風景跳脫了出來,宛如浮貼在這片光景之外般,顯得格外醒目。


    ——澀澤美歌子。


    由紀往後將會知道這是少女的名字。不過對這時的由紀而言,少女不過隻是一名燒毀村子、把父母捆綁起來的可恨敵兵之一罷了。由紀之所以會朝她動手,純粹是因為美歌子居高臨下瞧不起她的父親的態度。


    由紀握起積聚了練氣的拳頭,蹬地的腳跟噴出了火花,貼著地麵拖出一道乍看下會誤認成燕子的低空軌跡。由紀打出的拳頭灌入了美歌子的腹部。隻見美歌子挨了拳頭的身體彎成ㄑ字狀。


    “市長!”


    近衛兵頓時露出瞠目結舌的表情,接著才回神大叫。美歌子挺出掌心示意士兵止步,抓住由紀那隻陷入了橫隔膜的手腕後,她麵露開懷的笑容,一把將那幼小的身軀提到自己的眼前。


    “本以為隻是個垃圾,沒想到讓我挖到了寶。”


    美歌子近距離仔細觀察著死命地擺動雙腳掙紮,企圖掙脫控製的由紀。


    “這麽小就習得練氣的功夫,想必是超一級的特進種。”


    由紀放棄掙紮,喘著大氣,氣勢洶洶地從正麵狠瞪美歌子。美歌子露出爽朗的微笑後,粗魯地隨手一拋,將由紀扔給一旁待機的士兵。


    “不許對我的女兒下手!”


    久阪村的村長,由紀的父親粗著嗓子咆哮。他的年齡約在三十五歲以上。藍色棉衣上頭綱綁著粗繩,士兵粗魯地抓著他旳頭發,將他強健的身體向前壓在地上,迫使他做出跪拜在美歌子膝前的姿勢。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朝著土方,倏然睜大。


    “你們這群野蠻人、強盜!阻礙社會重建的元凶就是你們這種人!”


    村長的聲音低沉嘶啞,視線憤怒到快噴出火來,凶悍的眼神一直線地刺向了美歌子。


    美歌子對他的叫罵充耳不聞,隻以極為目中無人的口吻說:


    “她是你的女兒嗎?”


    “膽敢加害我女兒我就殺了你!我發誓一定會殺了你!”


    聽聞村長的威脅,美歌子頓時麵露錯愕的表情,一副啞口無言的模樣左右搖頭歎氣。


    “一村之長也不過如此爾爾,難怪會吸引同樣傻氣的一丘之貉。”


    “放我的女兒走!”


    “我拒絕。”


    “你們這些該死的惡棍。我們是為了讓雙方坐下來談判才放你們進村子的。天底下豈有對手無寸鐵之人燒殺擄掠之理,你們還有羞恥心嗎!”


    “交涉是背後先有兵力當靠山再來談的,手無寸鐵的人是沒資格跟人談判的。”


    “那是中世紀的思考模式!曾經曆過近代文明的我們,深明仰賴對話而非武器重建社會的方式!現在乃是以信賴和相互幫助為基礎設法讓世界重生的關鍵時刻——阻礙發展的正是你們這種廉價的暴力,懂了嗎!”


    美歌子的眉宇明顯皺成了一團。一如有滿腹的嗟歎,卻連將它吐露出來都嫌麻煩一樣的表情。


    美歌子給村長的答複是——


    她冷不防朝著村長身旁低頭不語的妻子伸出長劍,貫穿她的咽喉。


    村長之妻的咽喉血如泉湧,噴濕了握劍的美歌子的臉頰。


    直到她向上翻起白眼,頭顱高高向後仰起,美歌子這才將劍抽離。她將空著的掌心湊在耳畔,身體向村長傾斜,就像在跟小孩子問話似地說:


    “你說以信賴和相互幫助為基礎,可以重建世界是吧?”


    村長一時無法接受眼前的衝擊,隻是睜大眼睛,看著死於非命的妻子癱倒在地上的身軀。


    “那快點對我表現出你的信賴吧。以掌聲回應我的行為,磕頭答謝我啊。”


    語畢,美歌子一腳將伏趴在地的妻子向上踹起。隻見可悲的肉體從脖子噴灑出鮮血,身子向後一弓倒成了仰臥狀。驚恐的尖叫這才從村長的口中爆發。


    聽到那一聲仿佛用指甲刮扯空間的哀號,美歌子無動於衷地挺起胸膛,雙手扠在腰間,開始說教:


    “你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傻子給我聽好了。我們確實不是生活在中古世紀,然而,隻要一天沒有法律與政府的統治,交易路上怪物猖獗阻礙通商,這個世界的水準甚至還不如飛鳥盛世,反而和神話時代不相上下。這個時代需要的不是什麽信賴和相互幫助,而是神啊。生活在這個名叫日本的島國上的人民,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一個可以供他們膜拜的神。誠如摩西的例子所示,神可以讓法律變得具有威信。有神的權威加持的法律在大肆宣揚後,進而建立政體,唯有以神為中心的政體方能推動人民邁入社會安定的下一階段。我等必須從原始開始複興文明——你懂那個道理嗎?你有刻骨銘心地了解嗎?你那不夠嚴謹又怠惰的思想,才是悖逆人類本質,並且忽略了現在必經階段的阻力。”


    之效。久阪村存在的紀錄被徹底抹煞,過去曾存在於此的一切全都化作了灰燼,消失在夏日的青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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