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


    每年的這一天,調布新町都會舉辦當地的特色活動“星夕祭”。


    這項活動原本是以振興世界汙染前的文化風俗為目的,於二十年前首度召開,熱鬧的程度每年有增無減,最近甚至可見有來自附近共同體的觀光客共襄盛舉。那些觀光客搭乘一部又一部的馬車,由士兵或傭兵護衛前來。在這個缺乏娛樂的時代,人人都垂涎著祭典帶來的熱鬧。


    設為會場的多摩川河濱,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祭典的準備工作。町內的人臨時搭建出來的攤位排成了長龍,上頭張掛著五顏六色的招牌,在少了天花板的街頭劇舞台前麵甚至還架設了觀眾席。


    今天是一年僅有幾回的節慶之日,準備過程固然辛苦,但每個人卻甘之如飴。調布新町的活力充滿了遼闊的河濱。曝曬在午後烈陽下汗流浹背辛苦工作的人們,啃著冰鎮在水桶裏的小黃瓜來驅暑納涼。


    堤防上已聚集了不少來自其他共同體的觀光客。男子穿※甚平,女子則身穿浴衣,在堤防的斜坡上或鬆樹的樹蔭下鋪起了草席。有人打開行李、有人飲用竹筒的水、有人抓著圓扇替胸口扇風,大家莫不引頸期盼鑼鼓當一天的場麵。(譯注:甚平是日本男性的傳統服飾,多作夏天家居服之用。)


    他們全是來自零星散布在多摩川沿岸的共同體的觀光客。雖然東京另有其他位在隅田川和荒川沿岸的大中小共同體,不過倒是不見來自那兩地的客人。這是因為兩地相隔遙遠,況且雙方過去為了回收大都市裏所蘊藏的物資常發生零星衝突,互有戒心也是難免。另外,受到前些日子白河移民地所寄來的信函的影響,來自該地的遊客尤基受到高度的警戒,若有突發狀況也可就地逮捕。


    多摩川沿岸的共同體之間的交流行之有年。


    調布新町町長高比良啟十就任町長約二十年間,一直以務實穩健的態度構築和鄰近勢力的交流體製,像是捐贈食物給予饑荒村落、遇盜匪作亂則會派遣士兵援助作戰。另外,高比良町長也積極討伐破壞農田的怪物,藉此穩定周邊共同體的糧食收成。對此,樂善好施的高比良町長幾乎都是分文不取。他總是呼籲周邊的共同體要學會“信賴”。信任彼此,以相互合作的方式來複興世界。雖說實際上不是那麽容易,但對於這個被汙染前的文明社會最後仍未達成的目標,高比良町長不曾放棄。


    就這樣,高比良町長投入漫長的時間、腳踏實地的努力,結果雖然仍稱不上全盤信賴,不過關於糧食問題和戰爭方麵的合作態勢,以及相互依存的關係,已經慢慢在多摩川水係一帶成型。星夕祭能有今天的盛況,也是拜他長年的努力所賜。


    堤防上,萬頭攢動的觀光客們手中皆握著如短簽大小的板子。這是一種名為“丁”的調布新町專用貨幣。麵額以筆墨書寫而成,兩端則蓋有半截高比良町長的印鑒。這貨幣隻能在調布新町使用,無法流通到其他共同體。


    自遠方前來參觀星夕祭的遊客可以利用米、肉幹、沙金等物質來換取“丁”。由於離開調布新町後身上的丁就形同廢紙,所以隻能想辦法在一個晚上將它花完。遠地觀光客的光臨對調布新町而言,是千載難逢的外來資源。


    傾刻間,太陽爬落到低矮山巒的後頭,與水麵融為一體的藍紫色也沉入了黑夜,掛在成排攤子頂簷前的燈籠便點亮了燈火。


    川流不息的人潮,同樣也點亮了手上所提的小型燈籠來為自己照路。每具燈籠裏都裝了各式各樣的透光圖片,而且燈籠表麵所貼的和紙也染成了五顏六色,因此色彩繽紛的柔和光暈旋即點亮了河濱。


    華麗的不隻是色彩。笛子與大鼓組成的樂團在舞台中央奏起祭典的伴奏音樂,那熱鬧夢幻的旋律令遊客出手花錢更大方了。商人鋪在地麵的席墊上,排放了用紙折成的狐狸和狸貓的麵具、砂糖人偶、手工麥芽糖和馬口鐵玩具,小孩子吵著要父母買東西的撒嬌聲此起彼落。


    從各攤子嫋嫋升起的煙霧在夜色中散播誘人的香味。傀儡師的拿手好戲、耍猴戲或狗雜耍以及鬥犬等街頭演出也陸續吸引了眾多圍觀的群眾。有些表演搏得了熱烈的掌聲;也有些不精彩的惹得滿場噓聲不斷。靄靄白煙裏綻放著一朵朵朦朧的燈籠花,臉上洋溢著歡笑的遊客絡繹不絕,玉那張吊兒郎當的笑臉也出現在其中。


    “那個也想吃,這個也想吃。”


    換上了甚平的玉牽著身穿藍色浴衣的理緒,一邊如此說道,一邊抱著饑腸轆轆的肚子跑遍了大小攤子。每當玉的肚子咕嚕咕嚕叫,理緒就會開心地露出無聲的微笑。由紀則以冷淡的視線遠眺兩人的背影尾隨在後,她向上盤起長發並且別了發髻,身穿百合花紋的白色浴衣。同行的還有東張西望、笑得開懷不已的牛丸,和始終麵無表情、一路往前走的靜,以及一臉笑咪咪地直接拿起酒瓶對嘴猛灌的齋藤。牛丸跟齋藤也都換上了甚平。然而,不變的是全身上下都是胭脂色運動服的靜,她秉持一貫的作風,毫不把祭典的氣氛放在心上。


    町役場的職員必須留在本部帳篷裏,負責星夕祭的運作管理……照理說應是如此,不過為了慰勞眾士兵最近這陣子一直都忙於掃蕩近郊地區怪物、保護外地遊客的辛苦,特別允許他們也能去祭典四處晃晃。被連日嚴苛任務折騰得身心俱疲的士兵四人和傭兵一人,在接獲町長的貼心安排後雀躍萬分,旋即結伴出來逛街。


    一路上理緒的心情都很不錯。瞧她一下子戴麵具搞笑胡鬧,一下子又教唆用繩子綁住的烏龜咬玉,不然就是隨意抓著玉的手臂當秋千蕩,笑得好開懷。玉也麵帶憨笑奉陪她的嬉鬧,從旁人的角度看來,他們就像是感情很好的兄妹。


    至於由紀則是閑得發慌。雖然她大略環視了一下攤位和表演,可是都沒有能引起她興趣的事物。即使偶爾跟齋藤和牛丸閑聊上幾句,也淨是感覺有些不著邊際且平淡無奇的內容。偶而她會從後麵偷看玉和理緒相處愉快的模樣,接著悶哼一聲把頭轉到其他方向。


    一行人漫無目的地在各攤位開溜達閑晃,隨興買了些竹葉丸子、糖葫蘆、煎餅等各自喜歡的食物邊走邊吃。


    玉買了棉花糖送給理緒,兩個人一起共享。一轉頭,看到頂著一張臭臉的由紀獨自一人邊走邊吃章魚燒,於是理緒遞出了棉花糖想與她分享。由紀盯著棉花糖上玉和理緒咬過的痕跡,搖頭表示拒絕。理緒不懂為何由紀會悶悶不樂。玉見狀露出爽朗的笑容詢問:


    “由紀你怎麽啦,月經來喔?”


    由紀隻顧嚼著口中的章魚燒,一點反應也沒有。於是采語帶驚訝地接著說道:


    “沒想到你也有月經喔。本來還以為你沒有這種東西勒。啊,你缺少的應該是理性才對。抱歉抱歉。唉,是我誤會你了。”


    嗬哈哈哈——玉譏笑了一番後,轉身背對由紀。


    由紀把口中的食物吞進肚子裏,默默不語地把手上的章魚燒盒子遞給了身旁的靜。


    她忽然一手搭住玉的肩膀,用力一拉使他麵向自己,然後雙手揪住他的胸口,使出渾身之力,一舉將他的身體高高提到半空並用力勒住脖子,她將嘴巴張大到有半張臉寬放聲大吼:


    “把月經兩字吞回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住手咯噗!我會死略噗住咯噗手咯噗!”


    “給我改口口口口口口!”


    “別勒了別勒了別勒了我真的會死~~~~”


    誤以為這是什麽表演的群眾,在兩人四周圍起了人牆,指著玉快窒息的表情嘲笑。可是情緒激動的由紀壓根沒注意到有人圍觀,她露出惡鬼般的凶相緊勒玉的脖子破口大罵。


    由紀把想得到的羞辱話語全都搬出來,痛罵了此刻呼吸困難的玉一頓,“我生理期怎樣你管不著!” “你這性騷


    擾變態!” “超級笨蛋大王!” “無恥爛人!” “無恥將軍!” “無恥總理大臣!”看熱鬧的群眾聽得捧腹大笑,把打賞扔給了玉和由紀。不過看熱鬧的群眾扔出來的不是丁,而是當時他們手中所拿的食物。


    盡管被人扔了烤雞、芋頭幹、花枝幹、烤竹莢魚片等一堆食物,由紀還是一心隻管把玉吊得高高的。直到看不下去的牛丸和理緒出麵製止,由紀這才鬆開了雙手。


    玉一獲得解脫之後——


    “你想殺了我啊!”


    “怪你自己吧。”


    在看熱鬧群眾鳥獸散後的人潮裏,由紀別開臉不甩麵無血色的玉,一副與我無關的態度用圓扇替自己扇風。


    牛丸提了個主意,試著緩和這股劍拔弩張的氣氛。


    “對了,大家要不要去參加試膽大會?役場的人告訴我堤防後麵的神社正在舉辦。那好像是隻有少數人才知道的活動喔。”


    理緒狀似高興地點頭對那個提案表示讚同,齋藤和靜也沒什麽異議。於是一行人便拉著仿佛老死不相往來的玉和由紀往神社出發。


    河濱是星夕祭的主會場,其他場所另有應祭典舉辦的各式餘興活動悄悄地進行著。


    “就在那裏。看,有很多年輕人在排隊。”


    牛丸所指的方向有篝火在黑暗中燃燒,將荒廢沒落的神社門前照耀得火光通明。有幾個年輕人在臨時擺出來的櫃台前排成了一條短短的隊伍。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可以聽見封閉在黑暗中的林子裏傳來了參加者的慘叫。大概是有裝鬼的人埋伏在安排好的路線上嚇人吧。


    士兵一行人排在隊伍的最後。


    “哎,哈哈哈,試膽大會這種活動,果然還是得一男一女參加才有意思嘛。”


    早已喝得爛醉的齋藤露出醉醺醺的模樣,把路上準備好的簽條遞給了三名女生。那些簽條是在白紙寫下一到三的數字再搓製而成的。


    “一號代表我,二號是阿牛,二號就是阿玉囉。”


    最好不要抽中三號——還沒氣消的由紀一邊默默許願,一邊打開簽條看裏麵所寫的數字。


    “為什麽我一定要跟你搭檔不可。”


    “問我幹嘛?抽簽的人明明就是你。”


    “囉唆,給我閉嘴!還不都怪你偏偏是三號。”


    “又不是我決定的!”


    “不要大吼大叫!笨蛋!閉嘴乖乖走你的路。”


    玉把差點衝口而出的謾罵吞了回去,啐了一聲後眼睛又挪回路線上。


    手上所提的燈籠照亮了地上破舊的石材。半路—沒有篝火,一旁還插了根畫有箭頭指示前進路線的立牌。玉和由紀一語不發,各擺著一張臭臉,順應箭頭指示的方向舉步前進。


    這是一場洋溢著恐怖氣氛的試膽大會。


    兩人的臉上看不出有絲毫怯色或沉浸在氣氛中的模樣,隻是頂著不耐煩的臭臉往前走。最早出發的齋藤·理緒這一組大概已經抵達終點了。至於排第二個出發的牛丸,靜這組照理說應該領先玉和由紀一大段距離。規定的路線是走到境內石板路的盡頭,在本殿前拿取牌子,然後通過林子前往終點。


    玉一路都邁大步大搖大擺地走。


    由紀則穿了不習慣的木屐,很難走得快。由於燈籠隻有玉一個人提,所以如果被他拋在後頭太遠的話會看不見路。


    “你稍微走慢一點可以嗎?”


    “不要吵,笨蛋。誰教你要勉強自己穿那種東西。”


    “我又不是自願的,有人會穿浴衣搭靴子嗎?”


    “那你幹嘛穿浴衣?穿平時的軍服不就好了。”


    “……如果不是理緒要我穿,我也不會穿。你以為我喜歡穿嗎?我很清楚這衣服不適合我。”


    由紀的口氣顯得無精打采,垂頭喪氣地向前伏下了頭。


    玉往後回頭側眼打量了身穿浴衣的由紀。向上盤起的頭發和白皙的頸子,襯托白色浴衣的百合朦朧地浮現在燈籠的火光中。


    ——還挺適合她的啊!


    玉是真心這麽認為。


    可是玉並不打算說出口。隻見他先是一聲悶哼對由紀的話不表苟同,接著開口說道:


    “一點都不適合——是不至於有那麽淒慘啦。偶爾穿穿感覺還不賴啊。”


    由紀嘴巴嘟成一圈,一副自信心不足的模樣向上窺看。


    “……真的嗎?”


    “就跟表演猴戲的猴子穿紅背心一樣適合。”


    “這算是在誇獎嗎?”


    “你說呢?”


    “……哼!你什麽意思啊?莫名其妙。”


    嘟囔了一聲後,由紀擺出不高興的臭臉直視路徑的前方。


    夜晚中廢棄的神社確實使人毛骨悚然。


    林子的樹葉隨著夜風擺動,“沙沙……”地發出不祥的聲音。設置在遠方的篝火使遙遠的本殿蒙上一層模糊的色澤,浮現在黑暗之中。由紀和玉踩在境內滿是裂痕的石板路上朝本殿前進。石板間的隙縫雜亂無章地滋生著水潤的青草,而且處處開滿了模樣奇特的花朵。在跟石炭一樣黑的夜色中,有一股溫熱的大氣低垂,仿佛裏頭有什麽東西正目不轉睛地直盯著這裏看似的。


    玉無意識地喃喃說道:


    “對了,聽說這裏好像是有名的妖怪神社。”


    “是這樣嗎?”


    “役場有人跟我說過。在很久很久以前還有水電瓦斯可用的時代,這裏好像是自殺聖地。我也不曉得丸什麽,可是聽說平均每個月都有一個人在這裏的樹林上吊自殺,林子裏麵好像還發生過集體自殺之類的事件呢。我看啊,這裏一定是那種會吸引陰魂聚集的地方。”


    “哦……”


    “這個世界是真的有那種陰魂不散的場所。懦弱的人會被那種陰魂附身,最後自己也成了陰魂之一。我以前也曾在那樣的地方,有過好幾次不可思議的經驗呢。”


    “喂,你該不會是想要嚇唬我吧?我告訴你,那種恐怖故事我可是沒在怕的。”


    “不是啦,我是說真的,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喔。會傳出那種謠言的場所,往往真的會有啥不幹淨的東西存在。那些惡靈為了依附在那些好奇前來冒險的人身上,還會想辦法讓謠言更加甚囂塵上。借那些膽小之人的嘴巴把自己的存在傳出去使更多的人感到害怕,這就是惡靈讓自己變得更強大的技倆啊。”


    “…………”


    “所以說啊,其實像這種試膽大會其實並不是很好耶。因為對棲息在這裏的惡靈來說,簡直是有肥肉自己送上嘴邊一樣。對他們的恐懼與害怕,正是一讓那些惡靈得以繼續存在於這個世上的養分喔。”


    由紀想不到有什麽話好回,隻是默默地聽玉說下去。


    ——他這人真是奇怪。


    由紀心想。玉平時總是吊兒郎當態度輕狂,不過偶爾會像突然恢複本色一樣一本正經。他在那種時候所說的話格外具有說服力,也因此很難反駁。由紀知道玉的真實身分,所以明白玉實際上並非是平凡無奇的笨蛋,不過光看他平時那副模樣,怎麽看都感覺隻是個腦袋有問題的家夥而已。雖然這兩種個性有可能都是屬於玉這個人的其中一麵,可是兩者落差之大常令由紀感到無所適從。


    “……開玩笑的啦。怎樣,有沒有嚇一跳?”


    玉麵露老樣子的憨笑得意洋洋地看了由紀。由紀連口氣也沒歎,隻是以冷冷的口氣說:


    “依你的程度而言勉強還算可以。可惜不怎麽恐怖耶。”


    “真的嗎?你其實早就嚇得尿失禁了吧。”


    “不許再說那些不堪入耳的字眼了,小心我踢你。”


    由紀說罷,立刻提腳用木屐的鞋尖輕輕踢了玉的小腿。


    “你明明邊說邊踢我,還小心個頭!”


    “你很囉唆耶,不要雞蛋裏挑骨頭了。”


    由紀從玉的麵前別過臉。玉嗤笑了一聲後,重啟步伐前進。他的步伐配合由紀,放得非常緩慢。


    兩人穿過色澤黯淡的紅色烏居,抵達了本殿前。兩具篝火令爬滿了藤蔓的※八幡造建築在黑暗中格外突出。瓦愣剝落的人字形屋頂所散發出的孤寂氛圍,使周圍的陰森氣息更顯毛骨悚然。(譯注:八幡造足〣本神社的一種建築樣式 一讓兩座建築的前後結合成一社殿。)


    即使是膽大包天的由紀不免有些害怕了起來,前一刻玉所說的那番話從她的腦海掠過。


    “記得是要拿牌子折〣去對吧。”


    仔細一看,油錢箱旁邊有一張安放行李用的木製桌子,桌上的蠟燭旁擺了幾張牌。


    “就是這個。”


    一心想盡早離開這裏的由紀立刻走到桌邊,伸長了手想要取牌。


    就在這時——桌子另一頭伸出了一隻手,用力抓住了由紀伸長的手腕。


    由紀頓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緊接著,一直屏息躲藏起來的扮鬼人,從桌子的另一端倏然探出了塗滿紅色顏料的臉來,用嚇人的嘶啞嗓音說“償命來——”。


    “呀啊————”


    非常難得地——由紀的慘叫聲響遍了境內。


    她掙脫鬼的手往後跳開,用力抓著剛好站在背後的玉不放。


    扮鬼的人向兩人比了個痛快的勝利手勢後,高高興興地躲到桌子後麵,等候下一個犧牲者的出現。


    由紀一時之間嚇得說不出話來,手揪著玉不放,瞪大了眼睛注視著木桌和牌子。


    “剛剛聽到了一聲女孩子的慘叫呢。”


    由紀的耳邊傳來了玉的揶揄。


    回過神,由紀仰頭看著一臉賊笑的玉。發現自己緊緊抓著玉不放,由紀羞得滿臉通紅,立刻縱身跳開和玉保持距離。


    “你、你管我!突然有手伸出來抓住我,誰不會被嚇到啊!是裝鬼嚇人的人比較卑鄙啦!”


    “你不用再狡辯了,快點拿牌子啦。”


    “我不要,你自己去拿。”


    “嚇人的技倆你都已經知道了不是嗎?喂,扮鬼的,你不會再故技重施了對吧?”


    “不會了。”躲在桌子後麵的人聽到玉發問確認,使用審慎的口吻如此回答道。


    “不可以抓我喔。絕對、絕對不可以抓我喔!敢抓我別怪我踢死你!”


    由紀半彎著腰抓了兩張牌後,旋即火速跳到後麵退開。心裏頭依然七上八下的由紀,繃著一張臉麵向了玉說:


    “我們快點回去。我不想再待在這個鬼地方了。”


    由紀一說完,果真立刻舉步朝箭頭指示的折回路線前進。返回的路徑一路深入環繞著本殿的蒼翠樹林裏。


    於是兩人走進了那片林子。


    阿玉手提的燈籠,將叢生在小徑兩旁的樹木照映得若隱若現。兩人的頭上可見樹枝錯綜複雜地糾結著,在搖曳的橙色火光照耀下,感覺仿佛那些樹木正低頭嘲笑著兩人。


    一如要把地上與地下縫合起來般,粗壯的樹根盤繞在地麵上,上上下下地高低起伏著。回途和去程不同,沿途少了篝火,因此感覺比剛才還要漆黑,而且僻靜得教人忍不住頭皮發麻。


    由紀用僵硬的聲音向玉下令:


    “你快說些話。”


    “說什麽東西啊?”


    “我不喜歡這麽安靜,你講點玩笑啊。”


    “你這家夥真的很任性耶……”


    “少囉唆,給我閉嘴,快點講話就對了。”


    “到底我該閉嘴還是開口講話啊?”


    “講、講話吧。快講一些你平時最愛講的無聊鬼扯。”


    “無聊鬼扯嗎……”


    玉托著下巴思考。短短幾秒間腦海裏浮現了各式各樣的無聊鬼扯,玉從中挑選了一個格外沒有意義的故事。


    “我想到了,以前某個地方曾有一隻笨到無可救藥的狗。”


    “嗯。”


    “它不會握手、不會坐下、不會看地點而到處尿尿大使、不爽的話還會咬主人。別看它平常總是一副傻呼呼的模樣笑咪咪的,不隻是亂摸它頭的陌生人會被咬,連認識的人摸它也照咬不誤。一點都不可愛。既不親近人,個性也不乖巧,總之是一無是處的遜狗。”


    “嗯、嗯。”


    “可是有一天主人死了。由於主人的遺族沒人願意收養這隻遜狗,遜狗就此淪為了無家可歸的野狗。它既然是隻沒救的遜狗,所以它也完全不介意自己沒人飼養。看不出它感到悲傷,也不會在半夜吹狗螺。後來它不改那張鬆垮的蠢臉,以偷吃隔壁人家養的狗的飼料維生,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嗯?”


    胡說八道的途中,玉瞅了路的左手側、燈籠照不到的暗處一眼。他眼睛一眯,定睛審視那個暗處。


    “你在幹嘛?失去了主人的那隻狗後來怎麽了?”


    由紀不想讓玉發現自己很關心這段鬼扯的後續發展,於是盡其所能地裝出興味索然的樣子如此間道。玉一語不發。他駐足停在原地,深鎖著眉頭觀察枝幹交錯的黑暗。由紀的語氣開始顯得不耐煩。


    “喂,你說有一天到底怎……嗯?”


    話才說到一半由紀煥住嘴,轉頭麵向跟玉同一邊。


    有什麽東西躲在那裏。


    某個散發著凶惡感情的來西,從黑暗的內側一直盯著這裏瞧。


    兩道冷冽的青光在黑暗中瞬間眨了一下,由紀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有怪物……?”


    “應該是。”


    “奇怪,這一帶的怪物應該已經收拾幹淨了啊?”


    “有可能是漏網之魚。怎麽辦?”


    “放著不管的話,祭典的觀光客有可能會遭到攻擊。就在這裏把它收拾掉吧!”


    由紀毅然做出了決定。


    聞言,玉死了心。看樣子由紀是鐵了心腸不會改變心意了,肯定會被她強迫一起驅逐怪物。


    “燈籠繼續點亮沒關係。它如果自投羅網我們反倒輕鬆。”


    兩人離開道路,踏入了成片的樹林裏。


    濃黑中傳來了低沉的貓叫聲。看來暗中偷看這裏的生物是一隻貓怪物,亦即俗稱的妖貓。它的體長將近兩公尺,會以發達的爪子襲擊人類。


    “早知如此就隨身攜帶武器了。”


    “我赤手空拳也沒有影響,你提好燈籠等著。”


    “好啦。”


    兩人撥開有膝蓋那麽高的雜草,在茂密的枝幹間穿梭移動,往林子內部深入。那隻妖貓就像在誘敵般,一邊和兩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一邊往後倒退。充滿了敵意的眼睛偶爾會在漆黑中發光,但妖貓隻是喵喵叫,並不發動攻擊。


    不一會兒,兩人來到了一道分隔境內與外地的水泥牆前。牆壁的外側同樣是成片的蒼翠樹林。那裏在發生世界汙染前也曾是住宅用地,如今則是徹底變為無比遼闊的樹海。


    由紀兩人伏低身子,從牆壁垮下的部分鑽過來到外頭。黑夜在此更顯深邃,燈籠的亮度隻足以照亮手掌,手腕以上整隻胳臂都沒入了漆黑之中。扭曲變形的樹幹和彎成了鉤狀的樹枝,看起來就像是樹海歡迎愚蠢的來訪者自投羅網的歡愉之舞。


    但無論再怎麽前進,妖貓也隻是不斷鳴叫不主動襲來。玉低聲嘟囔道:


    “我們會不會是誤入虎口了?”


    “有可能,看來撤退才是聰明的作法。”


    就在由紀喃喃回答的那刹那,黑暗被撕裂了。


    隻見由紀側頭閃過了妖貓的一擊,被切斷的幾許


    發絲在黑暗中飄揚。


    玉手上所提的燈籠,一瞬間照出了全身披覆著茶色體毛的妖貓身影。妖貓以後腳站立,高舉右前腳,企圖朝由紀的頭蓋忙揮下黯色的銳爪。映照在它那雙青金色眼眸上的,是一名身穿白色浴衣、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女。


    霎時——


    妖貓張得十分巨大的口腔噴灑出了鮮血,理應揮下的鉤爪卻是舉得高高地靜止不動。


    黃金色的微粒子在空間飛散。如今映照在青金色眼眸上的,是一名麵無表情地打出右手掌心,以冰冷視線注視著妖貓茶色腹部的少女。


    蕭瑟的夜風從妖貓鮮血淋漓的背部吹拂而過。由紀的掌心打在腹部上,從中釋放出的練氣不僅震破了妖貓的內髒,脊椎也為之粉碎,背部的皮毛被掀翻了開來,表麵起毛的肉片從中一口氣爆發噴出。


    原本挺得筆自的身子就像支柱被抽走般垮落。


    就著打出右掌心的姿勢,由紀垂下眼簾看了模樣悲慘的怪物屍體。她的手掌上還纏繞著變成金黃色光芒的練氣遺骸。


    玉吹了聲帶有敬佩之意的口哨。


    活了這麽久,他也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特進種,由紀在練氣這方麵的實力實屬超群絕倫。這世上沒幾個練氣能手單靠一擊就摧毀妖貓的肉體。若要舉出可以和由紀並駕齊驅的練氣能手,充其量也隻有過去曾隸屬神追軍的青砥伸了吧。


    橫屍在地上的妖貓體長將近兩公尺半。體積相當龐大。由紀彎下腰撫摸那一身柔軟的皮毛說:


    “等一下再請役場的人來回收吧。雖然祭典的日子還給他們帶來麻煩很不好意思。”


    從死亡的怪物身上可以采集到毛皮和獸脂。可是肉並不會拿來食用。因為現在老一輩的第一世代分子非常排斥基因產生突變的動物的肉。可是在由紀這代第三世代的年輕人裏,也有人主張“既然現在活在這個世上的人類基因也都有突變,那麽食用基因突變動物的肉並不會構成問題”。直到目前為止,尚未聽說有人因為食用突變動物的肉類而感染嚴重的病症。


    由紀從地上起身後,挺直了背,毅然轉動翡翠色的眼眸向玉望去。


    “然後呢,那隻狗怎麽了?”


    “狗?”


    “我、我不是好奇結局才問你的喔。隻是討厭沒有聲音安安靜靜的,隨口問問而已。”


    “啊啊,你是說那隻蠢狗的故事嗎。我剛才講到哪了?”


    “你講到它失去了主人卻還是一臉不在乎地偷吃隔壁狗的飼料!”


    “不要發脾氣嘛。我想想,對了,後來有一天隔壁的老婆婆生氣了。於是就用繩子把那隻遜狗跟主人的墓碑綁在一起。就是那種很常見的日式石碑墳墓。被這麽一綁,那隻遜狗也沒輒了。不但沒辦法去偷吃飼料,連水也沒得喝。”


    “好可憐……怎麽會有這麽過分的老婆婆。”


    “然而奇跡卻在此時降臨了。遜狗想到了……嗯?”


    玉才剛開口說沒幾句話,忽然又轉頭而朝沒人的方向望去,然後停在原地定睛凝視著黑暗。由紀不禁氣得大聲抗議:


    “為什麽說到這裏就停了!”


    “噓。閉嘴。還有其他東西在。”


    玉的側臉神色十分嚴肅。由紀把話吞了回去,定睛凝視四周濃密的墨色。


    玉所言不虛——有一抹不尋常的顏色沉澱在黑暗的一角。是一種較四周的漆黑色更為濃縮,宛如深邃得無法見底的純黑——


    由紀的瞳孔漸漸泛起一道寂光。


    一旁的玉也把氣灌注到雙眼上,麵露與平時迥然不同的正經表情試圖瞧出潛藏在黑暗中的東西的真麵目。


    此時,一股甘甜的芳香竄入了兩人的鼻孔。那股甘甜蘊藏著一種仿佛會透過鼻腔的黏膜融化腦髓般的危險物質。


    ——花。


    那是富含飽滿欲滴的誘人蜜液、熟成的花所散發出的芬芳——不僅如此,遠方還隱隱約約傳來了鈴聲。


    鈴聲一如從人世與黃泉的界線響起般,來源無從洞悉。 二人才判斷聲音是來自右方,卻旋即飄向左方;當以為鈴聲消失時,前後兩方卻又同時有叮叮作響的聲音。


    兩人領悟到不對勁。


    空間的各處飄起了騰騰的殺氣。


    前方是以性命相搏的死地,輕忽大意的話會被幹掉。


    由紀抬頭挺胸,睜開炯炯有神的雙眼,隨地脫掉腳下的木屐,將浴衣的下擺扯開。接著從缺口輕輕向前踏出柔軟並富有彈性的左腳,右腳則稍稍往後一縮、站穩腳跟。從下擺挺出的大腿和細致緊實的腳踝,在夜氣中顯得冶豔動人。


    接著由紀再從四肢的末端釋放出涵養在下氣海的氣,使其纏繞在全身。左手的掌心停在肚臍附近,右手則是隨興自然地放下來,擺出練氣能手基本的架勢——由紀做好了戰鬥準備。


    玉把燈籠放在地麵悶哼了一聲,向四麵八方投以沉寂的視線。


    鈴聲愈來愈接近。


    花香隨之更加濃鬱,滲透進兩人的腦髓。香氣和橫屍在腳邊的妖貓屍體所混合出的濃厚血味混合在一起,味道愈發刺鼻。


    不知不覺間,玉和由紀兩人背靠背貼在一起,以掩護對方的死角。兩人睨視著四周的黑暗,一邊隔著肩膀對話。


    “看來我們八成是中了白河的陷阱。”


    “趁祭典的時候偷襲士兵、削減調布的兵力,這就是他們打的如意算盤嗎?”


    “他們應該是混在遊客裏麵隨時監視,然後像這樣伺機采取行動吧。我認為這個可能性很高。”


    “早知道就隨身攜帶武器了,我不是習慣赤手空拳戰鬥的類型。”


    “你隻要援護我就夠了,不要勉強。”


    “好啦。”


    兩人背貼著背動也不動,因為他們想在燈籠照明之處戰鬥。要是在視網膜習慣有光的情況下闖進黑暗裏,有可能被身分不明的敵人一網打盡。認清敵人真麵目固然是首要任務,然而直到目前為止什麽東西也沒看見。


    這時,鈴聲忽然消失了。


    寂靜逐漸籠罩四周。兩人透過背部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身子纏上了一層黏膩的溫熱空氣,熱帶花朵的花蜜漸漸麻痹了嗅覺——


    同時,某個銀灰色的物體在黑暗中浮現。


    數量不隻一個。兩個、三個——燈籠的火光反射在圓弧平滑得有如雞蛋表麵的物體上。


    “傀儡。”


    視認了模糊的敵影後,由紀簡短地呢喃了一聲。


    滋滋、滋滋。周圍響起了沉重的物體從草叢上頭輾壓而過的聲響。四個銀灰色的物體團團包圍住玉與由紀,步步逼近。原本模糊不清的輪廓從純黑色中被排出,使黑暗與物體的境界線為之鮮明了起來。


    當傀儡的全身浮現在燈火中時,兩人這才看出原來發出銀灰色光芒的物體其實是構成臉部表麵的金屬薄板。


    四具傀儡高度整齊一致,皆在兩公尺左右。個個身穿成套的白色衣裝,披著一頭又長又黑的鬆散假發,頭頂則罩了一層透明的薄紗。透過金銀色麵紗的隙縫,可以窺見銀灰色的麵容與冷笑。雙眸就像會把光線吸進去一樣幽暗深邃。連接胴體的四肢長度明顯異常,仿佛具有複數的關節般折成了奇怪的角度。從袖口伸出的手掌包覆著一層金屬薄板裝甲,上頭有仿照咒語的浮雕。


    “不會吧,是鬼道眾。我拿他們最沒輒了。”


    阿玉打從心底感到厭忠似地理怨道。


    如果修驗道是在日本的山嶽掌管光的存在,那麽鬼道便是掌管黑暗的存在。


    過去曾有一群人因宗教囚係遭到嚴重的歧視並被逐出平地,被迫在人跡罕至的山嶽地帶謀生——平地人將他們名之丸“鬼”——至於鬼道,則是


    那些被放逐到山中的人經過千年以上的漫長時間醞釀對平地人所有的憎恨與忌妒,進而使其發酵分娩而出的咒術體係。


    修驗道使用的是“驗力”,鬼道則是利用人稱“厭力”的負麵能量來施展咒術。雖然驗力和厭力兩者的性質跟練氣使者所使用的“練氣”一樣,都是透過呼吸所製造出來的能量凝塊,但厭力使用的是屬於陰陽的陰的黑暗部分,對人類精神的黑暗麵造成的效果更為強大。鬼道眾所使用的咒術全都以“厭力”為能量。


    即便來到一般人皆依賴手機而非心靈感應來作移動通訊的時代,這些黑暗血族仍在山嶽的深處過著避人耳目的生活。他們斷絕與外界的接觸,以自給自足的方式保存原始型態的生活,隻跟同族人通婚,藉此讓一支詛咒的血脈一脈相傳經曆了無數世代的近親婚姻所生出的異形肉體內培養的,是施行鬼道術所不可或缺的血統。


    然後在二○一七年,扛了背包的群鴿翱翔於天際,世界毀滅了。


    對於長年以來總是隱藏行跡伺機從文明的夾縫尋求再興機會的鬼道眾而言,inal sin的空中散布簡直是上天的恩惠。把原罪病毒所生下的魔怪猖獗的汙染世界,說成是專為以人們的絕望與不安為糧的鬼道眾所設立的樂園十分恰當。他們下山還俗,命令低等靈魂附身在人類身上,進而奴役他們。無法承受的人將被惡靈啃噬而死,至於承受下來的幸存者則讓他們被中等靈附身再繼續奴役。當中若有人可以反過來使喚中等靈,則將其迎為血族的一分子,與其交配,分送醞釀了千年以上的詛咒之血。自從世界汙染發生以來六十年的時光過去了,如今鬼道在日本山嶽地區,儼然慢慢成為一支足以與修驗道分庭抗禮的山嶽勢力。


    麻痹腦髓的甜美芳香是從傀儡身上的白色衣裝飄出來的。


    玉一邊謹慎地觀察四具傀儡的行動,一邊說道:


    “喂,由紀,快屏住氣息。不要吸這個味道。鬼道擅用幻戲。”


    “嗯,可是剛才已經吸了不少。”


    “先別說話了,我也要停止呼吸。”


    因為需要燈籠的照明,所以無法離開這塊地方,但繼續待在這裏又擺脫不了那股香味。身為呼吸器特進種的由紀就算停止呼吸也能做不遜於平常的運動,不過這對玉而言是十分不利的狀況,戰鬥時的激烈運動無論如何就是需要呼吸,隻能盡量控製吸氣的量。


    傀儡內部的金屬齒輪開始高速轉動。


    四具傀儡發出堅硬的聲響向後弓起背部,兩條長長的胳臂斜指下方。兩把刀劍無聲無息從白衣兩邊的袖口冒出來,刀長皆有一公尺左右,在深沉的夜色中綻放出了黯淡的白銀閃光。


    鬼道的可怕之處,在於他們將過去機械文明的遺骸融入了自己的咒術體係。以厚重金屬裝甲護身的傀儡,體內足無妝人小齒輪、製動裝置以及許多纜線所拚湊而成的金屬機關。安裝在身體內部的黑瑪瑙在感知到術式的咒語詠唱的波動後,會將填充在瑪瑙內的厭力轉化為傀儡的動力。所以和傀儡作戰時,最佳的方法是找出潛藏在附近的術士將其打倒。


    問題是,要在這伸手不五指的黑暗中,找出以隻有瑪瑙才能聽見的非可聽音域聲波詠唱咒語的術士,並非輕鬆的事。


    ——我要破壞傀儡。


    由紀決定正麵交鋒。


    傀儡擁有連日本刀的斬擊也能彈回的金屬裝甲、金屬機關所特有的機動力、曆時千年以上的歲月才發展成熟的厭力動力機關,以及優越性能所帶出的強大攻擊力。而且沒有痛覺也沒有感情,隻聽憑術士的擺布揮舞殘虐無道的劍——與傀儡為敵時,它們甚至比水準一般的特進種還要棘手。


    但現在也隻能放手一搏了。


    就在由紀如此下定決心時,眼前的傀儡雙膝跪地。


    “嗯?”


    傀儡如仰天般,朝著由紀袒露肚子,一邊略吱略吱作響地轉動金屬齒輪,一邊向後弓起背部。


    這時,傀儡的腹部無預警地劇烈膨脹了起來。


    “!”


    傀儡所穿的白色衣裝當場被撐破,一個形似水泥管的巨大筒狀物體從衣裝的裂縫出現。


    ——大炮?


    傀儡的腹部加裝了大炮。由紀火速讓練氣的鎧甲集中在身體的前方。因為要是閃避的話,會害身後的玉遭池魚之殃。


    一刹那,一道撕裂黑暗的閃光炸裂了。


    塞在筒狀物體內的無數銳利金屬片,如機關槍的子彈般射向了由紀。


    若炮筒射出的是炮彈,那麽用包覆全身的練氣吸收打擊力並不成問題。然而這層不可視的鎧甲麵對刺擊卻是十分脆弱。菱形的細小金屬片應該可以輕而易舉地刺穿那層綿密的練氣鎧甲。由紀旋即在臉的前方交叉雙臂保護頭部。


    鏗、鏗、鏗、鏗!


    無數的銳利金屬片發出沉悶的聲響刺進了肉裏。隻見被削開的血肉在燈籠的火光中噴濺。


    咬牙準備承受衝擊的由紀發現預想的衝擊遲遲未來,於是放開交叉的雙臂揚起了臉龐。


    映入眼簾的是玉的背部。


    “好痛啊——”


    玉掛著輕浮的笑容,打趣似地轉頭回望由紀。插在他身體前麵的無數金屬片在由紀的視網膜閃閃發光。


    頓時,由紀胸口感到鬱悶。


    這小子常常做這種奮不顧身的行為,真是卑鄙。明知自己是不死之身所以才有恃無恐地拿自己的身體當肉盾。他一定隨時都在虎視眈眈地找尋這種可以耍帥的機會。由紀帶著一股椎心之痛在心中如此責罵著玉。


    “抱歉了。”


    就在道歉的同時,一道閃光在由紀的腳跟下方乍現。


    當閃光一消失於黑暗,由紀便將右手掌心貼放在傀儡的炮口上。


    “一具。”


    縱使體內被打入凝聚的練氣,傀儡也不會慘叫。換作是人類或怪物的應該會痛苦地哀號,但可悲的傀儡能做出的反應隻有往後倒下,讓後腦勺重重地撞擊在地麵上,不停扭動著複數關節,連同白色衣裝全身起火燃燒。噴出火花的纜線、燃燒的控製裝置、逐一剝落的金屬齒輪和雕印在金屬上的咒語都在熊熊大火中潰不成形。被火燒盡後,灌輸再多的厭力傀儡也無法行動。


    由紀吸了口綿長的氣。剛才那一發已經把從下氣海提喚出來的練氣全都消費光了,現在需要時間重新蓄氣。但傀儡當然不會予以蓄氣的空檔。


    剩餘三具傀儡的金屬機關發出嗡嗡的低鳴聲。


    三個巨大金屬塊把關節扭轉成不符正常人體應有的角度,作勢在地上滑行,以狡兔的敏銳機動力逼近由紀。


    玉從忙著蓄氣的由紀身旁衝了過去。盡管身上還插著金屬碎片,但他本人卻絲毫不以為意。二號傀儡鎖定玉刺出雙劍,猛力劈下。玉以靈活如貓的跳躍閃開斬擊後,先是在半空中旋轉了一圈,接著雙手揪住傀儡二號的假發,使勁地用右膝重擊加裝了金屬裝甲的傀儡頭部。


    傀儡二號的雙眸裏麵冒出了火花。厚重的金屬裝甲也凹陷成了圓錐狀,傀儡二號身形一垮,單膝跪倒在地。


    “太硬了吧——”


    玉一邊抱怨鎧甲太過堅硬,一邊向前挺出膝蓋,在空中變換姿勢,順勢踩在傀儡二號的胸甲上用力一蹬,沿著地麵平行飛躍。


    傀儡三號朝飛來的玉刺出右手的劍。玉的身體一扭,矯健地閃過劍尖。腳尖雖一度著地,但全程完全沒有減速,他頁接用自己的肩膀使勁衝撞傀儡二號的腹部。傀儡三號的金屬裝甲遭受到衝擊往內凹陷,失衡向後方飛去撞上了樹幹。樹皮頓時碎裂脫落,枝幹還彎曲成驚人的弧度,枝上的樹葉狂飛亂舞。


    玉倏地轉頭回望身後,傀儡四號正揮舞雙劍作勢要攻擊由紀。尚未蓄氣完畢


    的由紀隻能不斷藉靈活的身手閃避斬擊。


    噠!玉的腳跟應聲彈起。


    下一個瞬間,玉的兩隻腳底踢進了傀儡四號的側頭部。隻見四號的頭部折彎成詭異的角度之後,身軀立刻被擊飛向旁倒下,側腹猛然撞上樹幹。


    由紀的雙眸綻放出翡翠色的光芒。


    她縱身跳躍到臥地不起的傀儡四號旁,右手掌心按在藏放了動力的胸口位置。


    “兩具。”


    沒有金屬裝甲保護的關節處,隨著由紀說出簡短的兩個字之後立即噴出了火焰。由紀的練氣貫穿了裝甲,徹底粉碎作為動力啟動裝置的瑪瑙。術士要是見著了這一幕肯定會氣炸了吧。全天下找不到幾個真正實力高強,可以不把金屬鎧甲放在眼裏的練氣能手。練氣充其量隻能燒焦金屬的表麵,一般來說傷不到任何一處內部機關裝置。


    由紀低頭審視不斷扭動多處關節,渾身是火且躺在地上打滾掙紮的傀儡四號後,重新開始提喚氣。


    ——因為氣所剩不多了。


    平日儲存在下氣海的練氣存量因為戰鬥而持續減少。但傀儡還有兩具,能否破壞所有的傀儡還是個未知數。


    到目前為止由紀還無法得知調整練氣射出量的訣竅。也就是說,她還不能“更有計劃、有效率地平均分配自己體內的練氣來和敵人戰鬥,運用靈活有彈性的作戰方式”。她所會的隻是把蓄氣時所提喚出來的氣直接一射而出,她深知自己在這方麵的控製還不夠成熟。


    赤手空拳和傀儡交手的玉出現在由紀的眼前。


    現在的玉將自己充當為由紀的肉盾在和敵人奮戰。玉優秀的細胞再生能力和由紀極需時間蓄氣才能發揮有效的攻擊能力這一點上十分契合。戰鬥中受到不甚嚴重的傷他可以當場治好,假使肉體被刀劍貫穿也照樣能若無其事地繼續戰鬥。玉存在的重要價值就在於即使身陷混戰,他照樣可以保護充電期間的練氣能手不至於受到敵人的攻擊。


    由紀衷心感謝玉的協助,她開始積極深長地吸氣。


    但是現場的那股甜膩的香味,也會隨著吸氣一同進入體內。


    如果再這樣吸氣下去有可能會中了敵人的計而產生幻戲,但偏偏練氣能手不吸氣就無法蓄氣。由紀隻得在心中再三提醒自己:“振作精神仔細注意戰況,以免被輕微的頭暈目眩症狀迷惑,這樣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


    ——玉不要緊嗎?


    感覺他這個人的性格很容易著了幻戲的道。做事魯莽又粗枝大葉、樂觀又缺乏警戒心的天性對幻戲能手而言,簡直是再歡迎也不過的貴賓。他和全身裹著青蔥、悠悠哉哉地泡在滾燙高湯池子裏休息的鴨子一樣。玉人概也是知道自己的個性吃虧,才會那麽排斥和鬼道交手吧。


    然而玉依然挺身而出,不惜必須吸入蘊含幻戲效果的香氣,也要為由紀爭取時間。


    由紀默默感謝玉的同時,翡翠色眼珠泛起了寂光。


    隻聞腳下的草叢“沙”的一聲,樣子纖弱的浴衣少女冷不防一晃,擋在揮舞雙劍追殺玉的傀儡而前。


    由紀挺出的右手早已抵住傀儡的胸口。


    “三具。”


    隨著金屬機關炸裂的巨大聲響,向上竄出的火舌吞噬了上方的綠葉。


    傀儡的關節處噴出熊熊大火,步履蹣跚地向後倒退了兩、三步,金屬上裝飾用的笑容被火燒得麵目全非,傀儡先是正前方抬起長長的右腳,隨著一聲重響倒地不起。爆裂噴出的火苗燒焦了地上的草叢,起火燃燒的傀儡成了現成的火炬,將樹海的黑暗盡數抹去。


    還有一具。


    手腳健全的傀儡像是反應出術士的猶豫不決般,隻對由紀抱持警戒按兵不動。


    由紀並未錯看傀儡的猶豫不決的動作。她利用這點,一邊緩緩吸氣一邊提喚出最後僅剩的練氣。


    她斜眼查看玉的狀況。隻見玉單膝跪地,目露凶惡的視線看著奇怪的方向。


    “玉?”


    即便由紀出聲叫喚也沒有回應。他的臉頰肌肉顯得有點僵硬,眉間豎起了一條條的皺紋,一副在強忍著某種情緒的樣子。玉一動也不動。


    “玉!”


    由紀大聲呼喚玉的名字。未料玉突然朝奇怪的方向側身跳躍,跳進草叢裏,向由紀投以炯炯目光。


    ——玉中了幻戲。


    由紀看出了玉的異狀。一道冷汗沿著太陽穴滑落,這狀況顯然非常不妙。


    玉以單膝跪地的姿勢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出現在自己視野裏的東西。他明白自己中了幻戲,過去也曾經吃過好幾次幻戲的虧。因為體質使然,很容易中幻戲的道,所以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輕舉妄動才是明智之舉。


    “玉?”


    一旁傳來由紀的聲音。玉轉動眼珠杏看聲音的方向來源,可是那裏空無一人,隻見噴發的火焰和夜色。


    眼中似乎有一層薄薄的透明皮膜覆蓋住玉的視線,時而扭曲時而搖晃,感覺宛如在水中觀看世界一般,外在物體與自己之間存在著一道帷幕。他看不見由紀的身影,卻看到有數以千計的紫色蝴蝶在視野中飛舞。


    “玉!”


    這次玉又聽見由紀大聲呼叫自己的名字。玉再次轉動眼珠,出現在他視線前方的,是一具銀灰色的金屬裝甲。傀儡從長發的細縫後麵向玉露出一抹冷笑。


    玉縱身側跳,跳進草叢中凝視那具傀儡。


    然而,這回映入玉眼裏的東西卻不再是傀儡,而是一個頭戴紅色毛帽、雙手插在寬鬆牛仔褲後麵口袋的少年背影,就站在傀儡原先所在的位置。


    少年背影散發出悠然從容的氣息。隻見少年領著一群在四周飛舞的紫蝶,就像在散步一樣朝由紀走去。


    玉已判斷不出何為現實、何為虛幻。眼前的人物雖然是一名少年,不過有可能其實是由紀。


    ——不要輕舉妄動。認清對方的真麵目。


    玉隻是定睛凝視少年的背影。盡管沒什麽太大的作用,但這已是現在的玉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嘶……由紀的視野罩上了一層輕薄的透明皮膜。


    原本清晰的視野頓時變得扭曲變形。紫色的蝴蝶無預警地從空間蜂湧而現,包圍著由紀的四周飛舞。


    “!?”


    幻戲的效果要發揮了。由紀自覺危機降臨,拿出意誌力緊盯著黑暗。


    絕對不可以被騙。好好掌握目前現場的狀況,一旦有原先不存在的東西現身,那很有可能就是幻覺。


    由紀如此告訴自己。傀儡依舊對由紀抱持警戒,一動也不動。


    細密綿長地吸氣,危險的甜味滲進了腦髓。再吸兩口氣就收拾那具傀儡。就在由紀下定決心時,草叢裏的玉緩緩站了起來。


    “抱歉——剛才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玉露出吊兒郎當的笑容喊話,看來他似乎是靠自己的力量破除了咒術。由紀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


    玉慢條斯理地朝這裏走來。兩手插在牛仔褲後麵的口袋,十分從容自在。


    ——牛仔褲?


    玉之前穿的服裝明明是甚平,怎麽可能會換成牛仔褲。


    “玉?”


    他的臉上掛著的是一貫的輕浮笑容,不過服裝卻非常可疑。網格寬大的紅色毛帽,身穿印有英文字母的茶色t恤,搭配寬鬆到快掛不住腰的牛仔褲和白色平底鞋。


    ——是幻戲!


    識破的瞬間,由紀蹬地試圖跳到後方。


    然而——由紀的背部卻被一樣穿戴印有英文字母的t恤的物體給擋了下來。


    由紀連忙回望身後,才驚覺眼前走來的少年隻不過是幻影,現在從後頭牢牢扣住由紀的人才是實體,但發現時為時已晚了。


    頭戴


    毛帽的少年笑容滿麵,用握在右手的長針抵住由紀的後頸。


    由紀的上半身倏然弓起。


    毛帽少年從後麵緊抱著由紀,然後緩緩地把一寸長的長針刺進由紀白皙的後頸。一道鮮血從挨針的傷口流進了由紀的領子。


    少年輕啟薄紫色的嘴唇,輕佻的言語從中流泄而出。


    “你長得超可愛的哪,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由紀的膝蓋突然發軟。少年隻手環抱著由紀的腹部,由背後扶住她搖搖欲墜的柔軟身體。由紀強忍痛苦將脖子往後轉,怒瞪身後的少年。


    少年的臉色跟死人一樣鐵青。染成了茶色的頭發從毛帽的下緣冒出,兩耳戴著金色的耳環。那模樣就好像世界汙染前的年輕人常做的打扮。


    “可惡、的家夥……!”


    針頭上塗有麻藥,由紀的四肢逐漸癱瘓無力,纖長睫毛陰影下的翡翠色眼眸慢慢失去了光輝。


    少年毫不在乎地笑了出來,得意忘形地自我介紹:


    “何必瞪我咧,你是久阪由紀吧。我叫春之門巴特,是鬼道春之門的領袖。請多多指教~”


    “放、開、我!”


    “咦——?不行哦,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欸,有什麽關係嘛,我們一起當鬼道的一分子吧?保證超好玩的喔。”


    “開、什……麽玩笑!”


    “就算你不願意,我也照樣要把你抓走,然後再讓你聽令於我。有什麽大不了的呢,一開始每個人也都不願墮入鬼道,可是一旦墮入後就會樂在其中喔!大家都毫無怨言地甘心為我做牛做馬。我說一沒有人敢說二,就是要他們去死,他們一句話也不敢吭氣。超爽的。”


    由紀使出渾身解數想要掙脫,無奈長針沾滿了濃縮的厭力麻藥,藥效早已擴散到全身上下。使不上力的由紀隻能把身軀靠在巴特身上,大口喘氣。


    “你真的好有魅力啊,好可愛。真想快點把你帶回去。我一定要讓你變成我的。”


    巴特開心地說道,用雙手一口氣用公主抱法將由紀的身體抱到胸前。由紀白淨的大腿從浴衣下展現在夜色中,備受屈辱的由紀臉色鐵青。


    巴特轉過身以滿不在乎的表情向傀儡下令:


    “隨便把那個笨蛋處理掉。我迫不及待要讓這女的墮入鬼道,交給你囉。”


    巴特以下巴示意傀儡向躲在草叢裏、動也不動的玉殺去之後,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向黑暗裏奔去。


    “玉……!”


    由紀拚命擠出嘶啞的聲音。除此之外她無能為力,這是她最後的抵抗。現在無論手腳還是指頭,全不聽由紀的使喚。


    束手無策的由紀隻得乖乖就範,任由巴特將自己抱進了樹海的深處——


    玉跪下單邊的膝蓋跪在地上,對由紀消失不見的事渾然不覺。


    現在他眼中所見的,依舊是數以千計的蝴蝶。理當存在的傀儡和由紀全因視野被蝴蝶遮住以致什麽都看不見。


    現實中的傀儡則是一步一步向他逼近。傀儡雙手的末端有兩把斜指地麵、光芒黯淡的劍。


    傀儡以威武的架勢站在玉的麵前,玉卻完全無法看見。


    傀儡的劍無聲無息地直指玉的臉,不祥的寒光在銳利的劍尖閃耀。


    咯喀。


    沉重的低音響徹了夜晚的樹海。


    傀儡的劍尖——遭到鐵鉤子半途攔阻。


    玉被來自側麵的撞擊力量一舉撞飛,硬生生地碰上樹幹,扭著脖子以怪異的姿勢摔在地上。


    “玉先生,你沒事吧?”


    依然緊閉著雙眼的羽染靜,用前端設有二根爪子的鉤繩勾住了劍。接著,她以像是要把傀儡的力量牽引到身後一樣,運用腳步的移動來使身體旋轉。


    傀儡失去了平衡,身體往前傾。靜的手伸進了胭脂色運動服的口袋,從中取出了紅銅色的苦無,那是一種頭尾兩端非常尖銳的投擲用忍具。


    靜接連朝傀儡的關節處射出了三發言無。苦無如同有自動導航器一般,個別命中不同的關節,讓金屬機關的連結處卡死。細碎的火花從苦無射入的地方噴濺而出,傀儡試圖讓前傾的身子重新站直,轉頭麵向靜所在的位置。


    但靜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她一個側跳,射出鉤繩勾住傀儡空蕩蕩的眼窩,動作敏捷地四處跳躍。關節冒火的傀儡完全無法跟上靜靈活的動作。眨眼間繩子纏繞全身,傀儡已被牢牢捆綁無法動彈。


    這鉤繩裏麵包覆的是鋼索,憑傀儡的力量也難以切斷。上半身被五花大綁的傀儡早已失去重心,隨著沉重的聲響倒在地上。


    靜低頭打量倒在草叢裏扭動掙紮的傀儡,輕輕鬆鬆地收回先前射出的苦無。看來她似乎一點都不浪費用過的苦無,出身窮困的派遣女忍者,或許是想避免無謂的浪費。


    傀儡完全動彈不得,失去了戰鬥能力。靜沒有給予傀儡致命的一擊,轉而緩緩向玉走去。


    玉以仰臥之姿倒在地上,朝著夜空張大了眼睅。


    靜跨坐在玉的身上並蹲下身子,她用力左右來回摑打著玉的臉頰說道:


    “玉先生,快醒醒,玉先生。”


    啪、啪、啪!幻戲效果尚未解除的玉,兩頰頻頻發出活力十足的宏亮聲響。


    “請醒來,拜托你。”


    靜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如此說道,依舊不斷摑打著玉的臉頰。


    啪、啪、啪!氣勢非凡的掌摑聲響徹了夜晚的森林。玉始終緊閉的嘴這時終於發出了呻吟。


    “嗚、嗚嗚嗚……”


    “我看到森林裏失火所以趕來一探究竟。請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靜並未因此放輕掌摑的力道。


    “別、別打……嗚嗚……”


    “久阪小姐人呢?玉先生,快醒醒、快醒醒。”


    靜似乎打上癮的樣子,掌摑的速度開始加快。玉的臉龐隨著靜的掌摑聲左右來回甩動。


    玉的臉頰腫得像鬆鼠一樣,眼睛逐漸恢複了生氣。靜用克製了情緒的口吻說道:


    “雖然我並不樂意這麽做,但解除幻戲最有效的方法除了摑耳光還是摑耳光。拜托你快點清醒。”


    啪、啪、啪、啪、啪!


    每挨一次耳光,玉視野裏的蝴蝶數量就跟著減少。夜景恢複鮮明,低頭往下看的靜的表情,也清晰地映照在玉的視網膜上。


    “啊……靜。”


    “請起床,拜托你。不然我隻好繼續打下去了。”


    啪、啪、啪、啪、啪、啪!


    “等、喂、快住……”


    “玉先生。加油啊。玉先生。”


    靜的掌摑不知何故力道有增無減。隻見她咬牙切齒、氣勢洶洶地高舉手臂,咻的一聲揮下。啪、咻、啪!宛如鞭子抽打臉頰般的清脆聲響不絕於耳。


    “喂、快別打了,我起來就是了。”


    “玉先生。加油。玉先生。”


    咻、啪!咻、啪!玉有氣無力的聲音掩沒在鏗鏘有力的掌摑聲中。


    再這樣下去會被她摑耳光摑到死,不反抗不行。於是玉把全身的力量投注在背部肌肉,利用整個身子畫出一道強而有力的弧線,這個力道將身材嬌小的靜向上彈起。


    靜輕飄飄地在空中翻轉一圈後降落到地上,用少了抑揚頓挫的聲音向玉說道:


    “太好了,幻戲解除了。”


    “是啊,隻不過解除之後我又白挨了四十下耳光呢。”


    “男子漢是不會在意這種小事的。”


    “我倒不認為那算小事耶。”


    “請你不要把枝微末節的小事放在心上。你不想想是我辛苦救了你一命。要不是有我在,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沒想到你這個人還


    挺會賣人情的嘛。算了,不跟你計較。謝謝你幫忙。”


    “不客氣。”


    “由紀人呢?”


    “我沒看到她。”


    靜露出困惑的模樣。玉懊惱地咂了聲嘴。由紀發生了什麽事不言而喻。


    “看來她是被抓走了。對方想逼她入鬼道,那是鬼道眾擅用的伎倆。不快點去救她的話,她鐵定會有危險。”


    玉邊說邊隨手將插在身體前麵的金屬片一一拔掉。數十片金屬碎片隨著灑落的鮮血應聲落地,傷口在金屬片被拔掉後隨即愈合。腫脹的臉頰也在眨眼間消腫,消腫後的臉上所浮現的是嚴厲的表情。


    靜定睛審視四周的黑暗。


    平時總是閉合的眼睛此刻徹底張開。


    其實,靜平時之所以閉著雙眼,是因為視力太過清晰。若在白天睜開眼睛的話,眼睛深處會因為感光過度而發疼。因此隔著眼皮看風景對靜來說反而恰到好處。


    她那進化過的視覺神經,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正好可以發揮得淋漓盡致。


    她就像身在日正當中的森林裏一樣,隻須仰仗星光就能看清楚黑暗裏的細節。


    被踩扁的雜草,被分出一條路的草叢,留在腐葉土上的腳印……這些蛛絲馬跡全都清楚地映照在靜的眼睛上。


    “現在追還來得及。”


    “喂,你是說真的嗎?難道你看得見?”


    “是的。我能追到這裏來,也是因為看得見你們兩人行進的足跡。”


    “啊,原來如此。看不出來你還挺有用的嘛。”


    “附帶一提,本來阿牛也跟我一起同行,可是天色太暗所以他半途迷路,跟我走散了。”


    “阿牛一點屁用也沒有。不管他了。好,我們立刻動身。”


    玉一副心意已決的模樣摩拳擦掌。


    靜麵無表情地抬頭看著玉。她的眼神中帶有一點詫異的顏色。


    “玉先生。”


    “嗯?”


    “你擔心久阪小姐的安危嗎?”


    聽到這個問題,玉頓時一臉尷尬。他瞪著虛空煩惱了一會兒,又伏低著頭用食指抵著眉間凝思,最後露出一副明顯寫著“我在說謊”的不自然表情,以破掉的嗓音回答:


    “她的死活才不關我的屁事。”


    靜依然麵無表情,開口說:


    “玉先生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呢。”


    “你、你那是啥意思啊?”


    “我們出發吧。去救久阪小姐。”


    “誰要去救她了。我隻是要去揍扁那幫鬼道混帳出一口鳥氣而已。”


    玉嘮嘮叨叨地計較著雞毛蒜皮的事,和靜結伴往更偏遠的森林深處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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