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陸橋上,第一列——


    陸橋斜坡已被倒下的人馬埋沒。閃閃發亮的板金裝甲散落一地,附著於現場各個角落的血泊均散發出陣陣異臭氣味。


    倒地馬匹所發出的痛苦喘息及嘶啼聲、人們的呻吟聲、膝蓋反向折彎的腳、高舉指天的僵直手臂,隻要軍靴一踩下去,腳踝以下的部位就會完全陷入肉塊堆中,可說是名符其實的屍橫遍野——


    仿佛為了使平民百姓心生畏懼而繪製的中古世紀宗教圖畫一般,由一整片的肉塊、髒器及腦漿交織而成,悲慘至極的地獄光景赫然呈現於第一列的眼前。


    「哈、哈、哈、哈……」


    從頭到腳鮮血淋漓的牛丸一邊喘著大氣,一邊以雙刃劍的劍尖拄著路麵,勉勉強強蹣跚而行。他身上布滿撕裂傷、穿刺傷、撲打傷,再也分不清楚哪個部位究竟是怎麽個痛法。他僅僅設法絞盡氣力,讓沾滿凝固血跡的臉龐靈活地轉動眼珠子望向陸橋橋墩。


    「重騎兵……好像已經通通……收拾掉了呢。」


    從幹渴不已的喉嚨深處,擠出這麽一絲聲音。總之熱死了,鮮血氣味徹底滲入鼻孔及喉嚨的黏膜。現在非常非常想喝水。


    「還沒完……那邊還有敵人……」


    站在牛丸旁邊,全身同樣染成血紅色的由紀一邊氣喘籲籲地調整呼吸,一邊發出沙啞聲音說道。軍刀刀尖刺著地麵,硬是伸直幾乎快癱軟無力的雙膝,並為了不讓對方發現自己正在虛張聲勢,而竭力挺起殘破不堪的軍服胸膛,舉起手腕擦拭滲出血絲的眼簾,接著才定睛俯瞰敵方軍團。


    正如由紀所說,斜坡下方尚餘將近三百名手持長槍的步兵,更有一百名軍裝新得發亮的長弓手並排於步兵隊後麵。這也難怪,因為他們隻負責發射弓箭,根本未曾與武藏野軍隊近距離交鋒,所以自然毫發無傷。


    而且那隻不過是白河軍的其中一支部隊而已。在他們背後,也就是新宿禦苑那邊,還有敵軍主力部隊,迫不及待地等著投入戰場的那一刻到來。


    相較之下,第一列的損耗程度隻能以「悲慘」一詞來加以形容。陣中找不到半個沒受傷的人,全體成員身上均有某個部位負傷,每個人都拖著疼痛不已的軀體。當然,在這種狀況下還有這麽多人能夠保住生命,全都是拜由紀及牛丸奮勇抗敵的表現所賜。


    她們幾乎單憑兩人之力就殲滅了敵方的百名重騎兵。那是一場連鬼神都為之驚畏的惡戰。牛丸因此全身負傷,由紀的練氣也所剩無幾。個人武力確實足以改變戰局,但終究還是有極限的。要是再繼續遭受敵軍的另一波攻擊,第一列士兵們將會落得可以預見的悲慘結局。


    由紀轉頭望向背後。在第一列士兵背後起火燃燒的聯絡通道,火勢始終未見衰竭跡象。彷佛嘲笑著武藏野軍隊的希望一般,轟隆作響地形成一麵相當厚實的火牆。隻要那麵火牆持續燃燒,援兵就不可能出現——照理說應是這樣。


    「——咦?」


    由紀突然睜大雙眼。


    在直衝雲霄的紅蓮烈焰當中,看起來好像出現了一道搖搖晃晃的人影。


    她再定睛凝視,發現人影逐漸接近。一道穿越烈火的人影——


    隻見衝破火牆,任憑火舌轉移至軍服上頭的玉一邊發出慘叫聲,一邊撲倒在柏油路麵上來回翻滾。


    在瞬間看得目瞪口呆之後,總算回過神來的士兵們紛紛脫下襯衫,連忙拍打轉移至玉身上的火苗。軍服轉眼燃燒殆盡,底下則出現了被燒灼成暗紅色的潰爛皮膚。


    由紀聲音沙啞地脫口驚呼:


    「玉!」


    「好燙——好燙——燙死我了啊——」


    一次又一次地使勁翻滾,撲滅了延燒至身上的火焰之後,玉才動作滑稽地站了起來,以雙手拍拍屁股打熄最後一道火苗。


    他身上的襯衫全遭燒毀脫落,上半身毫不保留地露了出來;然而在那潰爛下垂的皮膚之下,又長出了新的淺桃色皮膚。玉一邊嚷著「好燙——好燙——」,一邊伸指捏住下垂的皮膚,霹哩霹哩地用力撕掉,然後草率地順手丟開。


    「玉前輩……?」


    玉以右耳收下牛丸這聲無法理解眼前事態的狐疑嘀咕,隨即將茫然若失的第一列士兵們晾在旁邊,一臉不開心地邁步走向由紀及牛丸。他一邊走,身上的火傷也跟著當場逐漸康複。他不知為何臭著一張臉,大刺刺地指著他們倆,露出牙齦滔滔不絕地說道:


    「醜話說在前頭,是因為齋藤兄實在太過羅嗦,我才會來到這裏。齋藤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抱住我的大腿,哭著說出『求求你去救救他們吧』這句話懇求我——其實我真的很不願意,但既然別人都開口拜托我了,我才勉強答應跑這一趟,這點你們可別搞錯羅。」


    一鼓作氣撇下這段發言之後,玉轉眼環視血肉地毯遍布的周遭情況,並順手撿起掉落在路麵上的長槍。


    「光憑你們倆就幹掉了這麽多敵人啊?真了不起耶~」


    神情呆滯的由紀隻能傻傻地猛點頭。


    「那就是敵軍嗎——還毫發無傷啊?算了,也難怪啦。這些就是全部了嗎?」


    玉一臉若無其事地詢問由紀。由紀聞雷,總算才回過神來,搖搖頭回應了玉的提問。


    「……不,應該還有主力部隊駐守在新宿禦苑那邊才對。」


    哇咧——玉頗感厭惡地吐出舌頭。此時牛丸臉上總算露出了開心的神情。


    「玉前輩……你終於還是來了呢!」


    「我再聲明一次,是因為齋藤兄他哭著……」


    「我好高興……玉前輩果然是個大好人……我真的……」


    話才講到一半,淚珠已自牛丸的雙眼撲簌滴落。玉臉上則浮現愈來愈難看的表情。


    「別哭了啦,笨蛋。感覺超惡心的。我其實壓根兒就不想來,但因為齋藤兄拜托我,所以才……」


    就在玉準備丟出不曉得第幾次的同樣藉口之時,新宿禦苑方麵忽然傳來一陣響亮的戰嚎聲。


    「哦哦哦、哦哦哦……」陣容龐大的男人們所發出的威嚇咆哮聲猛然直竄天空。其中所蘊含的強烈戰鬥欲望震撼了整座陸橋。


    「所謂的決戰兵團終於來羅。」


    遠望陸橋彼端的玉嘀咕著說道。由紀也同樣定睛凝視。


    新宿禦苑方麵冒出一片濃濃的戰塵。


    馬蹄揚起的塵沙遮掩住我方視線。唯獨井然有序得嚇人、受過嚴苛訓練的精兵們,才能演奏出這陣節奏感十足的軍靴踢踏聲響——


    「由於你們十分賣力奮戰,對方才按捺不住性子揮軍出擊而來。居然還整合了常備兵力。這票家夥遠比先前的兵團更為強悍,趕緊作好心理準備吧。」


    聽到玉這番話的第一列士兵們,臉上頓時露出畏懼神色。他們的身體已累積了沉重的疲累。這也難怪,但由於退路早已遭到封鎖,因此他們也無從逃命。


    最後,穿越新宿禦苑那片綠意盎然的天蓋,身裹漆黑軍裝的白河軍決戰兵團,終於現出其廬山真麵目。


    塗黑的板金裝甲亮晶晶地反射著曝曬而下的盛夏烈日。


    每當整齊劃一的步兵向前跨出一步,這片漆黑的海麵就隨之翻騰,迸射出稀稀落落的耀眼反射光。


    這是看起來宛如一頭漆黑巨獸的從容行軍光景。他們的軍靴所揚起的塵沙,使兵列的縫隙之間,以及整支軍團的尾端竄出陣陣灰白色的霧靄,逐漸籠罩住整座新宿禦苑。


    士兵總數目測大約有五百名左右。


    從前排開始依序為重騎兵、槍兵、手持刀劍及盾牌的重裝步兵,另外,長弓隊則尾隨在最後麵。當中八成也有特進種,但光用肉眼觀察根本分辨不出誰是特進種。


    這支決


    戰兵團,與一直守在陸橋橋墩待機的部隊會合,形成共計高達八百名士兵的大隊。單靠兩支部隊相加,敵軍便已呈現出跟開戰前之武藏野軍隊完全相同的規模。


    「光士兵數量就比第一列多出四倍嗎……真吃力呢。」


    聽見玉的這聲牢騷之後,由紀開口詢問:


    「後列的狀況如何?」


    「已經重整好態勢了。隻要通道大火熄滅,應該就能現身馳援才對。」


    「這樣啊。那說什麽都得設法撐過去不可。」


    「嗯,沒錯,要支持住。撐過這場危機,一起踏上歸途。」


    「嗯。」


    麵對玉這番話,由紀輕輕點了點頭。


    在陸橋橋墩那邊,隻見敵方重騎兵再度開始組成橫陣。重裝步兵及槍兵隊列則緊跟在後。而在步兵與槍兵背後,還有長弓隊利箭上弦,斜舉箭鏃對準半空中。


    隔沒多久,敵方決戰兵團開始進發。


    透過平日訓練千錘百鏈而成的刀風箭雨,恐怕將會毫不留情地落在早已疲憊不堪的第一列士兵身上吧。由紀的下氣海練氣所剩無幾。要是這點練氣宣告用罄,由紀就跟一般劍士沒太大的差別。不對,她將變成一名就連單純腕力也比不上一般男性的普通十七歲少女。


    這裏大概就是葬身之地了吧。心生此念的由紀,轉頭看了玉的側臉。


    「玉。」


    「嗯?」


    「謝謝你總是出手相助。」


    玉不發一語,任憑嘴巴抿成へ字狀,什麽話都不肯說。


    但由紀心想,如此一來,縱使喪命也不會感到後悔。她不希望在無法作出任何回禮或道謝,隻是一直接受幫助的狀況下撒手人寰。因為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跟玉交談的機會也說不定。


    「你啊,很像我的救命恩人啦。」


    玉突然語氣粗魯地拋出這句話。由紀百思不解地微微側頭,凝視著玉的側臉。


    「那個人因為我的緣故而丟了一條命。所以我隻是利用你,消除自己的罪惡感而已。我……不過是個卑鄙小人罷了。」


    玉自我解嘲地撂下這句話。玉十分難得將真心話轉換成言辭脫口而出。


    此時——


    由紀心海深處的莫名存在喊了聲「不對」。


    不對、不對——她以你為傲。


    由紀覺得自己似乎聽見意識深處傳來了這樣一陣聲音。


    「不對。」


    而這陣聲音則變成由紀的聲音。


    「那個人以你為傲。」


    將此事轉達給玉聽。


    玉花了點時間默默觀望敵方決戰兵團的動靜之後,這才轉頭望向由紀。


    「是嗎?」


    「嗯。」


    「若真是如此就好羅。」


    「就是那樣。雖然我無法表達清楚,但我可以理解。」


    「……是嗎?」


    玉輕輕抽了抽鼻子。


    「真是這樣嗎?」


    玉如同往常一般,露出了傻笑。


    他的眼角浮現出閃閃發亮的液體。玉臉上那抹摻雜了諸多悲傷的笑容,敲得由紀的胸口感到心痛不已。


    「當然是啊。」


    由紀也麵露微笑。雖是鼓起勇氣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但她很高興看見玉為此笑逐顏開。


    踏著血肉滿布的路麵,任由回濺鮮血自發梢滴落的兩人,對著彼此展露出純真的笑容。


    隨後玉豎指輕輕搓了人中數下,重新換上一張嚴肅表情。


    「你還有辦法擊發氣彈嗎?」


    「若是小型氣彈的話,大概還可以。」


    玉低吟了一聲「ok」,接著轉頭望向佇立在背後等待,人數約兩百名左右的第一列士兵。被煤煙熏黑的每一張臉龐,看起來都顯得極其憔悴。自從遭到火牆斬斷與後方友軍的聯係之後,他們就一直承受著永無止盡的箭雨及敵方部隊的突擊。附著在殘破不堪兼被火燒焦之軍服上頭的,並非來自敵兵的回濺鮮血,而是自己身上的血液。陣中連一個毫發無傷的士兵都沒有。他們眼底所隱含著的是濃濃的絕望神色。


    玉開口說道:


    「犯不著傻傻地承受敵軍的突擊。久阪、真岡跟我負責打頭陣,你們就排成楔狀陣形跟在我們後麵。等我們突破敵軍第一列防線之後,你們再由同一個缺口殺進敵陣當中。如此一來重騎兵就再也不足為懼,箭雨也不會招呼過來。透過引發混戰的方式置之死地而後生。有沒有人有其他意見?」


    麵對玉突如其來的指揮,第一列的士兵們雖然麵麵相偅但他們既可理解他所表達的意思,也沒有任何異議。在場所有人直到方才為止都還處於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的狀態。聽到眾人發出簡短的回應之後,玉又接著說道:


    「我們三個會針對馬匹下手,你們就負責確實地收拾掉摔下馬的騎兵。重騎兵隻是塊頭大了點,隻要別受到他們的突擊就一點都不可怕。至於身穿裝甲的步兵,則先利用擒抱方式將他們扳倒在地再動手解決。正麵跟他們交手,隻會苦吞敗仗喔。」


    「遵命。」


    「你們是戰士,戰士絕不留情。戰士隻會注視前方。掃倒敵人、踐踏敵人、揮刀砍死他們。不要畏懼死亡,徹底燃燒你們的靈魂鬥誌。我們唯一的保命之道,就是殺光所有敵軍!」


    「遵命!」


    聽見玉這番得意洋洋的檄令,疲憊不堪的兩百名士兵,竭盡所能地扯開嗓門出聲回應。


    牛丸及由紀動作迅速地並排於玉的左右兩側,後方士兵們則依書組成了楔狀陣形。玉出聲對身旁的兩人說道:


    「阿牛,再來全看你的羅。就照我剛剛所說的去做。」


    「是,我會全力以赴。」


    「另外麻煩由紀對準敵軍發射氣彈轟出缺口。再來隻要專心對付馬匹就好。」


    「了解。」


    就在由紀作出回應之際——陸橋橋墩響起了突擊喇叭的聲音。


    隻見一百五十名重裝騎兵整齊劃一地豎起槍尖,組成填滿路麵的橫陣策馬衝上陸橋斜坡。配備單手劍及盾牌的兩百五十名重裝步兵則一邊發出戰嚎,一邊跟在騎兵後方蜂擁而至。這支漆黑板金集團就等同於一頭鋼鐵巨獸。在更後方,還有長弓隊瞄準半空中一起發射利箭。


    腳底猛然震蕩,視野上下搖晃。遍布整座陸橋的敵軍橫陣,看起來有如一道巨大海嘯。


    驚濤駭浪——一道能夠粉碎掉所有存在於行進路線上之障礙物的鋼鐵巨浪。


    玉再次回頭望向所有己方成員。


    他的臉頰刻劃出一張戰士的笑容。


    對敵人的死、友軍的死,甚至連自己的死都一笑置之——那是一張充滿豪邁、獰猛氣勢及勇氣,唯獨純粹的戰士才有辦法展露出來的壯烈笑容。


    「絕對不可後退!要就給我前仆後繼地戰死沙場!」


    「遵命!」


    「這是關鍵時刻!讓對方見識一下你們身為戰士的尊嚴!!」


    「哦哦哦!」第一列作出了獅子怒吼般的咆哮回應。


    第一列由玉、由紀及牛丸打頭陣,其餘士兵則一同舉起鮮血淋漓的長槍槍尖,邊發出咆哮邊化作一團烈火衝下斜坡,對準敵軍直撲而去。


    長弓發出啪啦聲響掉落在第一列的背後。拜提步衝刺的行動所賜,無人遭到利箭射穿軀體。


    腳邊散落一地的肉片、髒腑及腦漿紛飛四濺。雖然不斷有士兵滑倒,但他們卻都立刻起身,繼續順著斜坡往下衝。


    發出怒吼聲的漆黑軍團,以及挺身迎戰的子鹿色軍團——


    兩頭野獸在陸橋斜坡中段正麵展開激烈衝突。


    紫電一閃——


    由紀用


    盡最後一絲練氣所擊發的氣彈,猛然轟中敵軍重騎兵隊的前排成員。


    破空橫掃的劍尖迸射而出的銀白色閃電,一邊呈鈎狀軌道扭曲翻甩,一邊令剛好位在射線上的數十名敵方士兵在轉瞬間化作灰炭。這些敵兵甚至完全無暇發出任何慘叫聲。


    漆黑兵列頓時被剖成兩半。遭到熾熱閃光燒灼,好幾名步兵邊發出悲鳴邊被閃光卷向半空中。馬匹摔倒,騎兵的臉部重重地撞上緣石,而被絆倒的其他騎兵也伴隨著嘶蹄聲一起摔成四腳朝天。


    宛如聆聽了摩西祈禱的紅海一般,隻見這片漆黑大海應聲裂成兩半。由被剖成左右兩邊之白河兵身上噴灑出來的血潮,勾勒出一條近似彩虹的通道。第一列士兵們則伴隨著呐喊聲,加快腳步衝進彩虹底下的血路。


    楔型隊列深深刺入鋼鐵巨獸的腹部,由內側狠狠地刨剜其髒腑。巨獸的咆嘯震撼了新宿地區,被鉤裂的漆黑隊列發出慘叫驟然崩解。宛如在草原上爆開的烈火一般,一小團子鹿色在漆黑當中逐漸擴散延燒。


    現場形成了如玉所期望的混戰。敵我皆落入混亂,雙方的交戰開始在原地停滯不前。重騎兵擅長的突刺蹂躪戰術因此無法取得適當距離,反而陷入了最為棘手的近戰。


    「不可後退!不可後退!」


    由紀也學著玉的檄令,邊奮戰邊鼓勵友軍。第一列士兵們個個都咬緊牙關,鞭策疲憊不堪的帶傷身體,一步也不退地奮勇與強悍的敵方精兵交戰。


    鋼鐵與鋼鐵互相劇烈碰撞。隨處可見斬擊的火花飛散四射,各式各樣內髒器官伴隨熱氣一同掉出倒地不起的肉體外麵,露出體表的十二指腸遭到軍靴鞋底狠狠踩扁。悲鳴、哀嚎、死前慘叫及粗獷呐喊聲交互鳴響。被砍斷的肉體部位飛向半空中,血花至終化作鮮紅霧靄,腳邊則見人類屍骸隨意遭到踐踏,逐漸轉變成一灘色彩汙穢暗淡的沼澤。


    已經用盡所有練氣的由紀依照玉之吩咐,伸長軍刀專刺重騎兵的座騎,促使騎兵墜馬。她心中再無「馬兒好可憐喔」之類的感傷情緒。她隻是一心一意,讓自己在腦筋一片空白的狀態下,專心揮刀砍傷馬匹。


    看見從馬背上摔下,如同翻肚青蛙般在地上掙紮的重騎兵,第一列士兵立刻飛撲過去砍下其首級。這種作戰確實很有效率。身裹板金裝甲的士兵一旦被敵人欺近懷中,幾乎就隻能束手無策地等著喪命。卷入混戰當中的重騎兵,當真如此不堪一擊嗎?由紀在心中暗自對此感到瞠目結舌。


    在劍鋒閃爍的混戰當中,有個肉片飛舞程度顯得格外激烈的角落。那一處隻見斷裂的手臂與首級彷佛間歇泉似地自漆黑兵列往上噴出,並籠罩著一陣比其他地方還要濃密的血霧。在人多勢眾的白河兵當中穿梭、橫掃、猛然突擊的一名劍士——正是真岡牛丸。


    平常的和善表情早已自他臉上消失無蹤。如今在他那沾滿凝固血漿的臉上,隻看得出綻放炯炯目光的雙眸,以及緊抿成一字狀的嘴角。由於他本就身懷強大臂力,因此其斬擊的鋒芒自然非常銳利。牛丸的強悍訣竅就在於這股捷勁——由敏捷速度及靈活動作所衍生而出的力量。他展現出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間爆發力祭出袈裟斬,一個接一個地砍死阻擋在眼前的敵兵,倘若刀刃變鈍,他會立刻從敵兵手中搶下刀劍,再度跨出箭步施展阿修羅般的捷勁——先前那名因愛惜對手生命而緊握鐵杖的軟弱少年已不複見。此地隻有一名帶著空白思緒,持續揮劍砍殺敵兵的劍士。白河兵最終心生畏懼,紛紛退至遠處築起一道包圍住牛丸的人牆。牛丸往前推進一步,敵兵就往後倒退兩步,牛丸趨前兩步、敵兵便後退三步。這個角落的敵人就這麽緩緩往後退開。


    牛丸將雙刀劍舉至自己麵前,水平放倒刀身。他隔著刀身注視敵人的感覺,運使滑步緩緩推進。那雙回歸平靜的雙眼則在不知不覺之間蘊生出一股超越極限,足可隔岸懾敵的威武氣勢。試圖偷偷靠近牛丸背後的敵兵,一看見緩緩挪動腳步掉轉身子的牛丸舉起刀刃,立刻嚇得連忙自他身邊退開。


    受到無形劍氣震懾的白河兵完全無法靠近牛丸。試圖向前送出的滑步,均對這名年輕劍士身上所散發的劍氣感到懼怕,而出於本能往後倒退。


    牛丸那恰似古代劍豪的形影——身為傑出劍士的稟賦,終於在此時此地開花結果。


    另一方麵,玉也揮舞著長槍馳騁於混亂的戰場之中。


    他也跟由紀一樣,毫不留情地來回猛刺重騎兵的座騎。麵對蜂擁而至的敵兵則以雙手旋轉長槍,不給敵人任何近身機會。原以為他隻會揮舞槍尖擾亂敵軍,但實際上玉偶爾也會用長槍拄地,賞周遭敵人一記夾帶反作用力的重踢。


    玉熟知身陷敵群之中的戰鬥方法。總之就是得瞬間看準敵人的弱點及混亂部位,並搶在敵人發動攻勢之前主動搶攻。絕不可以靜製動,必須冷靜仔細觀察,找出敵人破綻,一旦發現就刻不容緩地主動展開攻擊。愈是反覆執行上遊步驟,對手破綻就會變得愈來愈多,而己方的勝機也會相對跟著浮現。


    玉總是利用戰鬥的空檔綜觀整體戰況。


    後方聯絡通道的火勢雖然稍稍減弱,但軍隊好像依舊無法跨越。


    前方,布陣於陸橋橋墩的敵方後備兵團則有了新的動靜。受到第一列凶猛的反擊,他們似乎已決定要派出增援部隊加入戰局。


    在敵方軍團前麵有將近兩百名輕裝步兵排列成行。他們既未身穿裝甲、亦無配戴盾牌,所持武器為日本刀或長槍。玉不禁發出咂舌聲。在這種混戰場麵,輕裝步兵反而比較可怕。再加上那是由常備兵所組成,因此每一名士兵均身懷精湛武藝。第一列士兵雖然努力奮戰,但終究隻是業餘兵員,倘若正麵跟職業軍人交鋒,勢必毫無勝算可言。


    「這下子麻煩了。」


    重新握住槍柄的玉嘀咕著說道。他雖試圖思考對策,但卻想不出什麽好點子。因為不僅敵眾我寡,就連實力也比不過對方,所以根本無從應對。


    ——由我來阻止他們。


    他頂多也隻能想到這個方案。雖不知單獨麵對兩百名輕裝步兵,究竟能夠爭取到多少時間,但假使能趁拖延住輕裝步兵的期間殲滅重騎兵,同時盡可能地削弱重裝步兵的戰力,那或許還能稍微提升殺出重圍的機率也說不定。


    就在如此打定主意,準備縱身衝向敵軍之際——


    「咦?」


    抬頭仰望上方的玉,突見兩道人影映入眼中。這兩條人影手牽手,沿著並排於陸橋兩側的大廈屋頂推進,運用練氣跳躍跨過擋在途中的壁麵,朝向這邊直奔而來。


    「那是——」


    玉眯起雙眼。兩道人影一同降落在由紀先前破壞掉的七層樓高車站大樓屋頂,同時又迸射出亮光粒子再度高高躍起,頭下腳上地筆直栽向新宿陸橋橋墩。


    察覺到兩道人影的真實身分之時,一陣電流猛然竄過玉的脊椎。


    ——戰局即將產生變化。


    玉的直覺告訴他這個結論。


    與鳥邊野手牽著手的靜,將剩餘的練氣全數集中至腳後跟,猛蹴遭到破壞的車站大樓屋頂。


    直竄高空的最後一跳——這道弧線的頂點來到了離地表約五十公尺的位置。


    靜聆聽著風聲,呈現頭下腳上姿勢墜落,她出聲對鳥邊野說道:


    「隻要直接發動攻擊就能擊中目標。」


    「啊,是喔。隻要朝正下方發射就行了吧?」


    一片漆黑大海——也就是總數約四百人的白河軍決戰兵團,布陣於靜及鳥邊野下墜的方向。在最前排等待突擊號令的兩百名輕裝步兵,同時察覺到自上空疾飛而至的兩道人影。


    如同豆粒般的敵兵抬頭仰望,伸手指著靜等兩人,並發出狐疑的議論聲。


    「那就有勞你了。」


    「這八成會很大顆喔。」


    「嗯,請你賞他們一記大號的轟炸吧。」


    在半空中逐漸飛降的靜,緩緩鬆開了牽在一起的手。


    鳥邊野將十字形鐵矛的槍尖收至背後,接著,把利用先前被幽禁在監牢裏的這三個月間持續儲備的練氣,揉合方才自巴特體內吸收之厭力所形成的龐然詭譎力量,全數匯聚至槍尖。


    鳥邊野嘴角浮現出一抹淫猥笑容。雙眼遭刨、陰囊被扯斷、目不能視地被打進大牢、又被當成岩佐木附屬品——能夠一吐這股怨氣之時刻終於來臨。我要將累積至今的烏黑熱情全數貫注在這發氣彈當中,再狠狠地賞你們一點顏色瞧瞧!


    藉助從耳旁呼嘯而過的風聲及氣味測量自己與地表的距離,在來到八成能讓轟向敵人的氣彈發揮出最大功效的位置,鳥邊野隨即使出渾身解數,猛然揮動十字形鐵矛。


    周遭光芒頓時遭到槍尖所劃出的軌道吸收殆盡。彷佛隻有黑夜降臨至該處一般,暗淡無光的空間——由其中冒出一團色彩漆黑一汙穢,宛如毛毛蟲似地揚起頸項的詭異物質。


    毛毛蟲的表麵隱約可見如同閃電一般,夾帶霹哩聲響斷斷續續地迸射流竄的閃光。這隻體積跟三個被粗麻繩綁在一塊的成年人差不多大的毛毛蟲,一從空間裂縫現出其完整麵貌之後,隨即筆直朝著白河決戰兵團的頭頂劈落。


    刹那間——


    爆發出來的並不是亮光,而是黑暗。一團黏稠的黑暗呈半球狀,自氣彈猛然轟中的地表落點逐漸擴散開來。這團黑暗具有質量。而且不知為何,居然還夾帶著一股類似腐敗果肉的嗆鼻氣味。黑暗順勢鑽入想要發出悲鳴聲的士兵口中,同時也毫不客氣地自鼻孔、耳洞持續入侵,黑暗成分經由口腔黏膜滲透被害者體內。


    接著,半球體倏然爆開。


    氣彈所蘊含的神秘黑暗物質,伴隨著水球炸開似的聲音灑落在白河兵頭上。既臭又重的黏稠不明物質——若要舉地球上的物質為例,那大概就屬煤焦油最是相近,但這種物質卻比煤焦油更加沉重且臭氣衝天。長期涵養於鳥邊野下氣海的練氣,及鬼道春之門鬼主所培養而成的厭力,或許是兩股力量相克,反而衍生出這種奇怪效果吧——隻見彈著點頓時化作一幅前所未見的淒慘光景。


    輕裝步兵的慘叫聲此起彼落。眾人紛紛丟下手中武器,極力試圖甩掉這沱惱人物質,卻因黏性極強而始終無法擺脫。一旦經由鼻孔或口腔鑽入體內,就立刻散發出一股言語無法形容的低劣氣味,除了鬥誌之外,甚至還會一並奪走被害者的求生欲望。


    靜將練氣集中至腳尖,無聲無息地降落至陸橋橋墩,登時發出「嗚」的一聲簡短呻吟並伸手捏住鼻子。那是一股彷佛混合了世上所有動物的肌肉、使其腐壞、搓揉成團再放著發酵一般的要命氣味。鳥邊野則是比靜遲了幾秒鍾才麵帶微笑緩緩著地。靜原本還有點擔心鳥邊野是否真的知道自己跟地麵之間的距離,豈料鳥邊野卻以醜到不能再醜的難看姿勢著地,接著挺直上半身蠕動鼻腔,並揚起嘴角說道:


    「總覺得,我好像變出了一記跟自己所想的大不相同的氣彈呢。」


    「是的,我也是首度拜見到這麽詭異的氣彈效果。」


    「都是那家夥害的啦,就是剛剛那個臭臭的家夥。因為那家夥的氣太過奇怪,才害我變出了這種玩意兒。」


    把責任轉嫁給巴特的鳥邊野張口哈哈大笑。


    靜則將小刀舉至麵前。雖然是一招很扯的絕技,但也確實發揮出應有功效。敵陣轉瞬陷入一片混亂,趁此機會盡可能地多砍殺一些敵兵,再等待友軍發動反擊方為上策。


    「雖然很臭,但我們走吧。周遭全都是白河兵,因此請你肆意突刺無妨。」


    「咦?要進入這個地帶嗎?」


    「你不是想讓久阪小姐見識一下你帥氣的一麵嗎?」


    「好,走吧。必須趕緊殺光這群可憎的仇人不可。」


    鳥邊野將十字形鐵矛的槍柄搭在頸項後麵,再以繞至背後的雙臂信手鉤住槍柄,接著彷佛隨意散步似地走進敵方軍團之中。


    「接下來,就再加把勁吧。」


    靜沉吟一聲,隨後也如同疾風一般,朝著仍舊混亂不堪的兵列間隙俯衝而去。當一陣強風伴隨白刃閃光飛掠而過之後,飽受暗黑物質摧毀的士兵喉頭頓時噴出濃濃血霧。靜手中那把始終飄怱不定的刀刃,卻總是能極其精準地割斷敵人的頸動脈。是得到顯著進化的感覺器官,促使靜能夠發動如此精密的攻擊。即便置身混戰局麵,亦能正確掌握住整體空間狀況的能力,就是她的最大特色。瞬間看穿敵方戰鬥群體的弱處,趁虛而入、一舉突破。由群體中找出高階士官並確實地取其性命,破壞整個命令係統。靜不勉強跟看似特進種的敵兵交鋒,隻穩紮穩打地收拾掉有機會打贏的敵兵。此乃徹底將「空間認識能力」這份自身優勢發揮至最大極限,同時深知自己攻擊力不足的擅用戰法。


    靜轉動微眯的雙眼,望向陸橋上的第一列。順利衝入敵群中的第一列士兵們正展開一場止步不前的混戰。武藏野軍隊總數約兩百人,白河軍人數則為四百人左右。盡管麵對人數多達兩倍的敵軍,但玉、由紀及牛丸等三人均平安無事。這是個隻要特進種還能持續奮勇抗敵,就有可能逆轉的戰局。


    至於在第一列後方那片阻斷陸橋交通的火牆,火勢雖略見緩和,不過仍持續竄出雄雄火花。雖然從這個位置並無法看見,但武藏野軍隊第二列的一百二十名士兵,以及第三列的二百二十名士兵,都在那片火牆的另一邊等待著突擊時刻的到來。


    而目前靜跟鳥邊野聯手對付的白河軍決戰兵團,總數大約為四百人。開戰當初,雙方兵力為一千七百人對八百人,如今卻已形成八百人對五百人的局麵。隻不過人數方麵依舊落後對方一大截。武藏野陣營的特進種武力表現似乎會左右今後的戰局變化,但——


    「好累喔。」


    靜自言自語道。這也難怪,回顧靜截至目前為止的表現,可以發現她被安排在第三列,單獨卯上總數約一百七十名的敵方迂回兵團,得到岩佐木的協助擊退敵軍之後,接著收拾掉五名鬼道眾,再運用練氣沿著大廈屋頂趕抵此地,又這樣挺身對付敵軍主力兵團。無論再怎麽厲害的特進種,經過這一連串惡鬥也肯定會感到疲憊不堪。握著小刀的手已使不上力,原本如同疾風般的飛毛腿也變得愈來愈遲鈍。裏外殘破不堪的軍服也因為沾滿回濺鮮血而變得沉重,血液甚至流入軍靴之中,發絲也不斷滴落深紅色液體。此外,喉嚨更是渴得要命。掛在腰際的竹筒飲用水早已喝得一幹二淨。明知這是一場盛夏大戰,卻疏於準備充足水分,對此事得好好自我反省了。


    「這下子非得提出調高日薪的要求不可。」


    靜發著聽不出究竟是真心話還是玩笑話的牢騷,同時擠出剩餘力氣割斷她所盯上的敵兵喉嚨。受到鳥邊野那發詭譎氣彈折磨的輕裝步兵們,總算漸漸自混亂中恢複冷靜,抓起武器開始對抗靜。不辱常備兵頭銜的他們個個身懷高強戰技,令靜對於正麵與他們交手一事心生猶豫。靜身形輕靈地一邊閃躲直劈而下的刀刃,一邊轉眼望向敵兵所築人牆的另一端。


    她聽見一陣與戰場不甚搭調的開心笑聲傳入耳中,那是一陣充滿對他人之輕視侮蔑的哄笑。隻見身穿漆黑軍服的士兵們血流如注,身子伴隨著這陣奇異聲調噴向天際。


    「咿嘻。」


    聲音的主人當然就是鳥邊野。


    「啊嘻。咿嘻。嗚嗬、嗚嘿、喔~嘿嘿嘿嘿嘿~」


    荒腔走板的嘻笑聲,由幾乎快滴下口水的嘴角傾泄而出。鳥邊野雖然雙眼失明,不過卻藉由敵兵氣味及腳步聲加以辨別,


    推算出約略距離後便伸長十字形鐵矛槍尖,順勢朝水平方向橫掃一圈。十字狀的槍尖籠罩著練氣,導致接觸到槍尖的白河兵軀體遭撕裂並被彈向半空中。周遭全是白河兵的狀況,對鳥邊野而言比較方便。若是混戰局麵的話,八成連友軍也會一並淪為他的槍下亡魂,但現在完全不必擔心這一點。總之隻需掄槍刺向傳出敵兵氣息的地方,再揮舞槍柄即可。運用堪稱異常的警戒心快速地察覺到殺氣,麵對欺近懷中的敵兵,則抬起單腳將對方踹退至長槍射程距離內,再以十字形槍尖刺穿軀體。


    「咿嘻嘻嘻嘻,嗚嘻嘻嘻嘻嘻~」


    鳥邊野開心極了。敵兵的死前慘叫、猛然湧現的鮮血香味、順著槍柄傳來的刺穿敵兵肉體之手感,這一切全都變換成鳥邊野的活力。這個男人愈是大開殺戒,整個人就會變得愈來愈開心快活。嘴角浮現爽朗愉悅的笑容。不具任何特殊能力的弱小敵兵,束手無策地遭到雙眼失明的他淩虐屠殺,令他感到有趣得要命。


    「敗類、敗類。居然連這副德性的我都打不贏,你們真是一群無可救藥的垃圾啊。」


    他一邊沉沉地發出訕笑,一邊對著敵群拋出咒罵聲,同時又彷佛試圖展現自身威武氣勢一般,高舉籠罩著練氣的十字形鐵矛在頭頂旋轉。


    「我不單隻是沒有眼珠而已,我可是連兩個子孫袋都沒有喔。因為左右兩顆子孫袋都被人家用手扯斷了啊。所以我已經不是個男人了,但也不算是女人。我明明是這麽個莫名其妙的存在,可是連這樣的我都贏不了的你們,簡直就是跟大便一樣毫無價值可言的廢物啊!」


    在台詞裏穿插了大量表現出卑屈心態、低劣品性及身為人類之狹隘心腸的字眼後,鳥邊野不知為何竟變得更加興高采烈,宛如受到自己發言所激勵似地跳進敵群當中消愁解悶。


    「去死去死、大便、大便通通去死吧——!」


    由鳥邊野身上散發出來的濃密妖氣,促使白河兵開始心生畏懼。以粗布覆蓋住雙眼的盲目槍手口滴唾液,邊發出瘋狂叫罵聲邊橫衝直撞。他的模樣著實令人感到害怕。如果可以的話,打死都沒有人會想靠近他。


    「大便~~大~便~大~~大~~便~~」


    鳥邊野退化成剛學會講話的小學生,接連拋出其他形形色色的粗俗兼猥褻的單字,像是在收割稻穗似地持續橫掃白河兵。不愧是出身姬路移民地近衛兵團之一,青砥兵團之武將,槍術造詣亦爐火純青,一般士兵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不要靠近槍手,改用弓箭!自遠處布下包圍網,再用弓箭收拾他!」


    一聲似乎出自高階士官口中的命令,火速傳向陷入恐慌的白河兵列。鼻子下方蓄著八字胡,軍服胸口別著紫紅色勳章的壯年軍官發出檄令。軍官氣宇軒昂地舉起右手指向鳥邊野,神情毅然地發號施令。


    「那家夥眼睛看不見,隻要包圍起來放箭收拾……」


    但這句話卻無情地遭到中斷。黏稠嘔血取代未完言詞,由壯年軍官為了發布命令而張開的嘴角湧流而出。隨後隻見眼珠翻白、雙膝癱軟,被貫穿之心髒部位不斷噴出血花的軍官,呈仰躺姿勢倒臥在地上。而軍官原本佇立的地方,則見手握血滴不止的白刃刀柄,麵帶冷靜神情的靜現出身影。


    「哦哦哦!」白河兵發出怒吼,一窩蜂地衝向靜。靜卻不與他們正麵交鋒,總之走為上策。


    「我無法一直維持現狀。」


    靜的呼吸開始紊亂。遭受無情灑落的豔陽曝曬所引發的脫水症狀,對視線造成了影響。現在雖獲得鳥邊野的瘋狂行徑搭救,但接下來也差不多希望有援軍能夠趕來助陣。


    阻斷陸橋,燃燒著熊熊烈火的聯絡通道——隻要那陣火勢未見熄滅,第二列、第三列就無法參加戰鬥,狀況也無從獲得改善。由於本來應為中空的通道內部被塞入燃燒材料及水泥塊,因此想要破壞可說是難上加難。


    怨念十足地遠眺著火牆的靜,突然看見爆碎的聯絡通道側壁映入眼中。


    「?」


    靜微微側頭露出不解神情。緊接著聯絡通道又再次發生爆炸。填充於通道內部的水泥塊被震成細小碎片、飛向盛夏天際。似乎有一股強大力量自火牆另一側狠狠地轟向通道。每當破碎聲響起,被塞進通道內部當作燃燒材料的稻草束及木材就跟著噴出大量火花,而排列成一條橫線的紅蓮火線也逐漸被擊潰。


    靜微微張開眼簾,轉動素雅的深綠色雙瞳望向火焰之中。


    在凝神觀看的視線盡頭——隻見一道人影承受著整片烈火炙烤,高舉著巨大鐵鎚。


    「齋藤先生。」


    輕聲說出這個名字之後,靜的嘴角隨即浮現出一抹淡淡笑容。


    同一時刻,新宿陸橋,第二列——


    齋藤的手臂肌肉變得比往常還要粗壯整整一倍之多。雖然就肌肉纖維係特進種而言,這算是歸類在比較纖瘦的部門,但其肌肉似乎蘊含著異於常人的力量,隻見他先將至少重達兩百公斤的鐵鎚榔頭挪到腰際後麵,再一鼓作氣對準聯絡通道的側壁猛然揮擊。承受不了這股強大衝擊力道的水泥塊瞬間化作粉塵,跟著燃燒材料一並飄向雪白的盛夏天空。


    「哎呀,哈哈哈,好燙好燙好燙~」


    完成揮擊之後,齋藤笑容滿麵地逃離火牆前方。他的臉龐已被煤屑熏黑,隻剩因笑容所露出的牙齒還保有潔白。第三列的士兵們脫下軍服代替扇子,使勁地幫齋藤揚風散熱。齋藤將手中鐵鎚丟在腳邊,隨即舉起雙手猛揚臉頰。


    這支鐵鎚,是先前破壞掉聯絡通道的敵方肌肉纖維係特進種隨手拋開的武器。對方大概是認為在衝進敵群當中作戰時,不必動用到鐵鎚吧。在鐵製握柄前端嵌有將近一百五十公斤重的金屬塊,形狀恰似巨人專用的鎚子。撿起這支鐵鎚的齋藤,就這麽趨近至火牆正前方,為了破壞通道而賣力奮鬥。


    目前在齋藤所在的新宿陸橋西側部這邊,有第二列及第三列——共計約三百名士兵,正在等待突擊的時刻來臨。另有將近五十名不願等待火牆熄滅的友軍選擇改抄旁道,毅然進入與甲州街道交叉的國道四一四號線樹海。


    就殷十的立場而言,他希望主力部隊盡可能地別再分散,乃是以整合完成的態勢一氣嗬成地卯上敵方決戰兵團。因此現在才為了盡快撤除這片火牆而揮軍挺進,但一般兵的長槍突刺根本撼動不了火牆,所以結果還是隻能指望現場唯一一名特進種·齋藤出手排除障礙。


    「好燙啊~燙死羅燙死羅~」


    眾人仰賴的齋藤慢慢露出笑容,嘴裏則大發怨言。相較於調布新町其他四名戰士,齋藤的進化程度可說是輸了好幾截。他主要隻有上臂肌、三角肌及大胸肌周邊的肌肉組織變得異常發達,下半身則跟普通人沒啥兩樣。由於身體的整體力量分布不均,因此並不適合習練劍術。之所以手握強化弓弦,目的就是為了充分發揮出唯一獲得進化的上半身力量。所以一邊承受火焰炙烤,一邊揮動超過兩百公斤重的鐵鎚,對齋藤而言乃是一項超越他能力極限的工作:但他又不能丟出「我實在辦不到」這句話來回絕這份任務。


    如今,第一列士兵們正懷著友軍必會突圍馳援的信心,在這片烈火的另一邊持續與多達三倍的敵軍交戰。再不盡快破壞聯絡通道開辟出突擊口的話,他們早晚會被敵軍壓垮。


    握著鐵鎚握柄,沉重地沿著地表拖行前端金屬塊的齋藤,緩緩舉步走到燃燒旺盛的烈火前方。軍服燙到彷佛快起火燃燒,臉部皮膚受到熱風熏烤而不斷抽動。大概是體內水分早已蒸發殆盡,連半滴汗都流不出來。鼻腔及喉嚨黏膜飽受熱能炙烤,宛如遭到鑿子翻刨一樣疼痛不已。


    但齋藤仍使出渾身解數,將一百五十公斤重的金屬塊拉到腰部後麵。他的上臂


    肌倏然隆起,大胸肌宛如鋼鐵一般硬化。數條血管像是扭動的蚯蚓似地,浮現於鬢角及頸項表麵,向前踏出的左腳踩碎腳掌底下的瓦礫,超過兩百公斤的鐵鎚發出破風呼嘯。


    除了惻壁之外,就連火焰亦能壓熄的一擊。隻見鐵鎚劃破火焰,將化成微粒子的水泥碎片高高地轟向天際。


    衝天烈焰為之晃動,火旋風迎麵掠過早已被燒焦的頭發。


    齋藤藉助揮擊勁勢翻轉身體,以右腳為軸足再次站穩腳步,左腳大大地向前跨出,就此踏進火焰裂縫,也就是自己親手劈開的瓦礫小徑。


    屹立火舌布滿左右兩側,軍服開始起火燃燒。皮膚漸漸被烤糊。但他依舊定睛凝視前方。


    看見了。


    在隔著橙色火焰的另一側,第一列的士兵們正置身在漆黑軍勢當中,宛如鬼神一般奮勇作戰。


    友軍近在咫尺,隻需最後一擊便可貫穿這麵厚實的火牆。


    齋藤再度將鐵鎚前端的金屬塊拉至背後。


    接著以幾近磨碎上下臼齒的狠勁咬緊牙關。縱使上臂肌裂開也沒關係,即便腹斜肌繃斷亦無妨。現在隻需要能夠再祭出一擊的力量。隻渴求擁有稍縱即逝,卻足以將這麵紅蓮障壁轟成灰燼的力量就好。


    乾坤一擲——


    猛然揮出的鐵鎚劃破火焰、席卷燃燒材料。鐵鎚狠狠地轟中前方的水泥障壁。


    建材不堪一擊地應聲爆裂。


    彷佛發出咆哮的火焰籬牆硬是被切割成兩半。


    感覺好像自火焰裂縫後方捎來一陣清爽涼風。周遭一帶全被烈火染成橙黃色的前方視野頓時豁然開朗。齋藤擺出向前衝的姿勢,任由身體撲向火牆裂縫,整個人往前方頹然倒下。


    耳邊聽見後麵傳來第二列及第三列士兵們的歡呼聲。


    迫不及待準備發動突擊的三百名士兵發出戰嚎聲,快步通過齋藤所辟開的通道。


    數名士兵抱起齋藤,將他抬到火焰構不著的路旁,拍熄軍服上的火苗,並以外套不停揚風,試圖冷卻他那發燙的身體。


    「哎呀……哈哈哈……成功了嗎?」


    在煤層滿布的黝黑皮膚底下,浮現出齋藤的招牌懶散笑容。


    「是的,道路已經開通,這全都是多虧齋藤先生的努力。剩下的交給我們負責,請您在此好好休息吧。」


    士兵們滿懷敬意,將仍舊夾帶滾燙熱氣的齋藤軀體橫放於路旁。在燒痕遍布的軍服底下,隻留一層慘遭燒糊、綻裂蜷縮、血水滲流不止的皮膚。


    「哎……嗯……哈哈哈……」


    齋藤嘟嚷著作出回應,接著靜靜闔上雙眼。士兵們則是互相點頭示意,各自握緊手中武器,動身趕去與第一列會合。


    身穿市街地迷彩軍服的第二列,以及身著子鹿色軍服的第三列士兵們發出怒吼聲,由動彈不得的齋藤身旁飛奔而過。眾人的目標是陸橋上那群試圖擊潰第一列友軍的白河兵團。一再受到火牆擋住去路的鬱悶,毫不留情地全數發泄在漆黑巨獸身上


    黑色汪洋頓時波濤洶湧。隻見白河兵及武藏野兵彼此呈現出殺紅了眼的染血神態,劍與刃、鋼鐵跟鋼鐵、生命及生命互相衝撞。死前慘叫聲此起彼落,遭到劈砍的軀體猛然噴出汩汩血流,戰士們隨之倒地喪命。


    直到方才為止都還是一片漆黑,如今卻改由子鹿色後來居上。因為除了迂回部隊以外的第一、二、三列士兵全都在陸橋上奮勇作戰,有此結果是理所當然。在齋藤破壞掉聯絡通道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決定了鐵橋上的戰局趨勢。


    混戰之中,玉墊著腳尖挺直身子,定睛注視位於鐵橋橋墩的四百名敵軍決戰兵團成員。


    隻見遠處戰雲密布。在灰白色的塵霧當中,偶爾會浮現幾片深紅色花瓣。


    敵軍決戰兵團已自鳥邊野方才發射的氣彈損害之中恢複過來,正逐漸重整陣容。多虧鳥邊野及靜的奮勇表現,才得以勉強將敵軍牽製於原地不動。但就算兩人再怎麽厲害,也會感到疲累,勢必無法支撐太久。


    察覺到這一點的玉,快步穿越受到戰場熱氣刺激而情緒高漲的兵列縫隙,一邊放聲大叫:


    「由紀、牛丸!我們去援助靜她們吧!」


    雖不知由紀、牛丸究竟身在何方,但玉還是邊呐喊邊拔腿狂奔。他隻以長槍槍尖當場刺殺揮刀劈砍過來的敵兵,對於不主動攻擊的敵人則不予理睬,專心尋找由紀及牛丸的蹤影。


    「知道了,立刻過去!」


    過沒多久,從兵戎交接的殺陣對麵傳來由紀的回答聲。玉出聲回應後,又繼續奔馳並呼喚牛丸的名字。


    「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雖然聲音彷佛喉嚨黏膜遭到銼刀磨削似地沙啞乾癟,但牛丸的明確應答聲仍舊紮實地傳入玉的耳中。


    「很好。」


    玉從陣亡的第一列士兵們腰間抽走幾隻水筒,掛回自己腰際。接著抬頭時,隨即看見敵軍決戰兵團已在陸橋斜坡盡頭團團包圍住鳥邊野及靜。而沿著斜坡朝向那頭漆黑巨獸直奔而去的由紀及牛丸背影,也同時映入眼中。


    比由紀等人慢了幾秒的玉也跟著衝下陸橋。在奔跑期間,散布於裸露上半身表麵的傷口已漸漸愈合康複。這就是再生係的優勢。縱使形成長期抗戰,再生係也隨時都能保持著開戰時的健康狀態,憑藉一身全新軀體繼續應戰。


    由紀率先衝入敵群之中,緊接著牛丸也跟著躍入戰局。較晚抵達的玉也隨後掄起槍尖,猛然刺穿白河兵的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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