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慰靈祭的一星期後。


    在「今天是中秋佳節」的名義下,一群從町役場那邊不請自來的酒鬼,照慣例攻占了久阪家。


    早已喝得醉醺醺的玉坐在走廊上,卯起來對在院子軟趴趴地扭動身體跳著怪異舞蹈的齋藤破口大罵。在町役場上班的五、六個酒鬼,則跟玉聯手七嘴八舌地霸淩齋藤。雖然在被燙傷之後,身上至今仍纏滿繃帶,不過齋藤似乎隻要一喝酒就充滿活力,愈是遭受到幾乎像是徹底否定其人格的嚴詞痛批,他的舞蹈不知為何反而就變得更加激烈,整個人也跳得更為起勁。


    至於身穿素雅白色t恤搭配直筒牛仔褲,呈現出便服打扮的由紀則盤腿坐在小茶幾前麵,一邊遠遠眺望著在院子那邊上演的搞笑鬧劇,一邊大口享受著玉米團子。


    「這個家是在什麽時候變成了酒鬼們的宴會場啊?」


    她詢問身旁的理緒,隻見理緒麵帶笑容微微側頭。而由紀彷佛想說「真是的」似地用鼻孔哼了口氣,將第二顆玉米團子塞進嘴巴,玄關的喚鍾隨即發出「吭當」聲響。


    「天啊,又有客人上門了。會是誰呢?」


    由紀連忙前往玄關應門。在鋁門開啟的聲音響起之後,隻聞訪客的腳步聲沿著久阪家的走廊傳入耳中。


    「理緒,晚安。啊,各位好。我聽說各位在此賞月,便順手帶了土產過來——」


    首先走進客廳露臉的人是牛丸。他提在手上的籃子裏裝滿了新鮮橘子。理緒臉上的表情頓時為之一亮。


    「叨擾了。但,用不著理睬我無妨。」


    身穿一襲深紅色運動服的靜,接著從牛丸背後采出頭來。她依照慣例,如同水往低處流一般自理緒眼前橫越過去,就這麽動也不動地正坐在客廳一角。


    「阿牛跟靜都來了,一之穀小姐居然沒來?真是稀奇呢。」


    一臉詫異的由紀回到客廳,牛丸則直截了當地回答她的疑問。


    「啊,一之穀課長說要去邀請特別來賓啦。所以我猜應該再過不久就會出現才對。」


    「特別來賓?」


    「嗯。我也沒聽說到底是誰,不過還真叫人期待呢。」


    由紀臉上浮現出訝異神情,但卻立刻換上冷靜眼神,盤腿坐回小茶幾前麵,伸手拿起牛丸帶來的橘子。


    此時,她突然轉眼望向靜,並察覺到異狀。靜身上的運動服向來明明都是胭脂色,今天不知為何竟變成了暗紅色。由紀若無其事地出聲與她攀談。


    「靜小姐,你今天這套運動服的顏色不太一樣耶。」


    刹那間——登登……


    靜的一雙杏眼猛然圓睜。這在以往所見識過的狀況當中,堪稱是睜得最開的一次。就連先前挺身阻擋在重騎兵隊前方之際,她的眼睛也都沒睜得這麽開。


    冷不防遭到暗算,嚇得由紀頓時弓起背部往後仰。


    宛如老舊動畫的美少女主角一般,眼中浮現出五彩星光的靜,就這麽維持正座姿勢直接凝視著由紀。


    「我這套運動服……有什麽問題嗎?」


    發出刻意壓低,且極具迫力的聲音提問。這是十分明顯的恫嚇。由紀連忙豎起雙手在麵前不停擺動。


    「啊、呃、這、那個……其實也沒什麽啦。我隻是覺得有點在意……」


    「運動服……跟往常一樣沒錯吧?」


    「當、當然一樣,我完全分不出有什麽差異。看起來分明就是同一套運動服……」


    由紀出於本能地以雙手撐著茶幾,低頭抵住桌麵。看來這似乎是個絕對不能觸及的問題。在垂首向她道歉之後,靜總算才願意闔上她那雙活像動畫角色的眼睛。


    「月亮真是美麗呢。」


    靜這句話孤伶伶地回蕩在氣氛凝重的客廳當中。由紀暗自起誓,今後無論靜的運動服出現任何異狀,打死她也絕不會再開口追究。


    在院子上演的鬧劇漸入佳境。酒鬼們架設竹梯爬上久阪家的一樓屋頂,接著開始發表「我所能想到最遜的著地方式」。


    酒鬼們邊大吼大叫邊依序從屋頂上跳下來,秀出既難看,又活像個笨蛋,會讓人忍不住想起腳狠踹屁股的超遜著地姿勢。一個酒鬼因施展高難度技巧失敗而折斷手骨,又毫不留情地以詭異姿勢跌落至另一個已經醉到躺在地上打滾的酒鬼身上,促使現場慘狀變得更加誇張。看樣子,他們好像是因為想拉理緒及由紀加入這場鬧劇而賣命胡搞瞎搞,但理緒及由紀卻完全不理會院子裏頭那票酒鬼,隻顧著享用新鮮橘子。


    「啵嘰!」玉的頸椎發出駭人聲響斷成兩截。想要逗眾人大笑的他作出兩手插進褲子裏的姿勢從二樓一躍而下,導致頭部直接撞上了院子裏的造景石。


    「嗚喔~痛死了~你快看一下,由紀,喏、你看!我的頸椎斷掉了說,你看、你看~」


    脖子彎成異常角度的玉,在院子裏對著由紀宣傳自己。


    此時,玄關的喚鍾再次發出「吭當」聲響。隻見由紀將橘子皮放回茶幾上。


    「會是一之穀小姐嗎?我去看看。」


    由紀開口如此說道,接著便完全不理摔斷頸椎的醉漢,逕自走向玄關應門。


    在鋁門開啟的聲音響起之後,隻聞一之穀的尖銳嗓聲沿著走廊傳入耳中。


    但緊接著——


    卻見臉色鐵青的由紀慢慢加快腳步順著走廊跑過來,神情焦躁地穿越客廳,然後竟然彎身鑽進走廊底下。


    「你在幹嘛啊?」


    一臉詫異地窺視走廊底下的玉開口問道。趴在狹小昏暗空間裏頭的由紀則露出絕望神情,她「噓!」地豎起食指抵著嘴唇。


    玉轉臉望向客廳。剛好看見一之穀笑容滿麵地走了進來。


    「哎唷~我就說真的沒問題嘛~喂,由紀~你跑哪去啦?快出來好好跟人家打聲招呼啦~」


    出現在一如往常地操著和緩語調的一之穀背後之人是——


    「薰這個人很有味道說,身上會散發出一股特殊氣味。所以就算再怎麽逃也沒用啦,嗅嗅、嗅嗅。」


    隻見以一件藍色夏季薄毛衣加上淡褐色工作褲,搭配成便服裝扮的鳥邊野雙手插在口袋裏,邊蠕動鼻子邊舉步踏進久阪家的客廳。他一如往常地用布條纏住雙眼,嘴角則漾著一抹乖僻笑容。連玉也忍不住對這幕光景大表驚歎。


    「嗚喔~太猛了~鳥邊野居然在這棟屋子裏!扯到不行啊~」


    而或許是找不到合身衣物吧,隻見岩佐木滿男身穿看似力士服的藍色服裝,一臉過意不去地隨後跟著走進客廳。


    「起先雖然婉言推辭,但大隊長卻下令受邀出席,真是非常抱歉,諸位毋須費心招呼……」


    他的過人體重壓得楊榻米往下凹陷,地板嘎吱作響。岩佐木皺起眉頭走進院子,彎腰坐在造景石上。


    「真是有夠大牌的特別來賓呢—這實在太稀罕了。」


    玉佩服不已地對一之穀說道。一之穀隨即微微眯起隱藏於眼鏡後麵的和藹雙眼。


    「他們兩位都是拯救了這座城鎮的英雄啊,不好好相處怎麽行呢?」


    「說得沒錯~兩位當時都相當活躍呢~此刻能與兩位一同飲酒作樂,我們也倍感光榮啊~」


    開口接話的齋藤也大方露出微笑,傭懶地晃動身子,遞給岩佐木一瓶酒。岩佐木很不好意思地接下酒瓶,順著齋藤的勸以瓶對口一飲而盡。接著忍不住發出「啊啊」的一聲感歎。


    「真是好酒啊,齋藤先生的武勇表現才教人刮目相看。在體育場攻防戰之際,你可是害我吃了不少苦頭呢。」


    「真令人懷念啊~那是早已結束的往事對吧~反正過去的事情就拋諸腦後,隻管盡情暢飲就是了。沒錯沒錯。這酒啊,可是我親手釀


    造的喔。是不是很好喝啊?」


    排在齋藤後麵的町役場職員們也絡繹不絕地圍著岩佐木與他乾杯。岩佐木在白河戰役當中的戰鬥英姿,至今仍為鎮上民眾所津津樂道。能夠與這名勇猛戰士把酒言歡,對職員們而言也是令他們感到非常高興的一件事。


    岩佐木持續沉浸於友善氣氛當中。而另一方麵,鳥邊野則是獨自一人蠕動鼻子,試圖查出由紀的位置。心生畏懼的理緒躲在牛丸背後,牛丸則露出有如守護柔弱公主的騎士神態,張開雙臂護著理緒,好讓鳥邊野無法察覺到理緒的存在。


    「這邊?不對,應該是這邊才對……」


    嗅到某種氣味的鳥邊野掉轉腳步。他的目標是由紀藏身其中的走廊底下……不對,是通往二樓的走廊。


    就在鳥邊野舉腳踏上第一塊樓梯台階的刹那,臉色大變的由紀連忙從走廊底下衝了出來。


    「不準你再往上走!!」


    由紀的寢室就在二樓。鳥邊野的驚人嗅覺還沒找到由紀之前,竟然就已經先嗅到她的秘密花園位在何方。


    「找到你了吧,薰!」


    由紀那記籠罩著練氣的鐵拳,徹徹底底粉碎了鳥邊野回頭之際所展現出來的滿麵笑容。


    咕喳。


    一陣沉悶聲音響起,隻見鳥邊野的身體呈一直線猛然往後飛去,整個人就此陷入樓梯之中。


    「呀——————————————————!」


    這次輪到一之穀被這幕驚人慘狀嚇得放聲尖叫。由於從未曾上過戰場的一之穀首度目擊到人體陷入樓梯之中,所以也不能怪她有此反應。當喪失意識,鼻血不斷自碎裂鼻梁流出的鳥邊野好不容易獲救之際,由紀也總算願意側耳聆聽一之穀的說辭,並重拾原有的冷靜態度。


    「好吧,我雖然已經充分理解到市長渴望擁有善戰人材的理由究竟為何,但是總而言之,請你千萬別讓那玩意兒靠近我。隻要這樣做就ok。」


    一之穀雖頗感困擾地皺起眉頭,不過由紀對鳥邊野的厭惡感也是非同小可。


    「這個嘛——可是鳥邊野先生也得跟大家打成一片才行啊——我說阿玉啊。可以請你負責監視鳥邊野先生,別讓他有機會接近由紀好嗎?」


    聽見這項要求的玉轉臉望向一之穀。


    「啥~要我當鳥邊野的看守官啊——總覺得這是份吃虧的工作耶~」


    「下次我會煮咖哩給你吃,拜托你好不好?」


    「嗚喔~真的假的。如果你肯煮咖哩給我吃的話,那好吧——我就來當鳥邊野的看守官吧~」


    玉超喜歡咖哩飯。對活在這個時代的平民百姓而言,用難以入手的各種香料、蔬菜、肉及白米為材料熬煮而成的咖哩飯,乃是除非遇到重大節慶,否則平常根本就吃不到的頂級奢侈品。


    「咖哩~咖哩~」


    笑容滿麵的玉,一把抓住昏迷不醒的鳥邊野的頭發,將他拖到院子裏,彎腰坐在兩眼翻白的鳥邊野身上,接著大聲對盡可能坐在遠處的由紀說道:


    「喂~由紀,沒事了啦~我會負責看好他~你就放心享用橘子吧~一切包在我身上啦~」


    由紀的回答自遠處傳入耳中。


    「拜托你羅?千萬別放他離開院子喔?他可沒有第二次的機會喔。」


    「喂~你的眼神很可怕耶~」


    「你也快點把自己的頸椎扳回原狀啦,有夠可怕的!」


    「啊,你不說我都忘了。」


    玉的脖子維持著彎成九十度直角的模樣,臉則對著水平方向。隻見他以雙手夾住臉部,接著使勁一扭發出「咕嘰」一聲,將頸椎扳成原狀。玉的這項大絕招,若是出現在過去的電視節目當中,畫麵下方大概會浮現一排內容為『危險動作,請勿模仿』的跑馬燈訊息吧。


    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的由紀總算恢複平靜,動手開始剝第三顆橘子。


    此時,喚鍾三度發出「吭當」聲響。由紀與理緒麵麵相覦。


    「會是誰呢?還有其他可能會來我們家的訪客嗎?」


    由紀連忙起身前往玄關。走廊盡頭傳來好像在交談什麽事情的談話聲,接著麵露詫異神情的由紀回到客廳。她清了清嗓子,對在場所有酒鬼拍了拍手。


    「喂,各位聽我說。呃~有一位來自遠方的貴客大駕光臨,請各位切勿失了禮數。」


    由紀背後出現的,是戴著一頂附有黑色帽沿的帽子,身穿筆挺紅色騎士服、搭配白色騎士褲的百武沙也加。而身著燕尾服的妖怪,不對,應該說是執事雨宮則一如往常地隨伺在後。


    走進久阪家客廳的沙也加雙手叉腰,氣勢凜然地挺直胸膛。


    「我是因為剛好行經這附近,心想偶爾跟庶民們進行一下交流似乎也不錯,於是便上門叨擾。但我馬上就離開,各位請自便無妨。」


    ——一臉正經八百地拋出這句似乎事先練習過好幾次的台詞。


    酒鬼們對突然來訪的貴客報以熱烈掌聲及喝采。雖然態度盛氣淩人,不過沙也加卻隻散發出高潔氣息,毫無半點惹人嫌的成分。將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鳥邊野當作人椅使用的玉,就這麽帶著滿臉傻笑神情向她招手。


    「哦哦,大小姐,你來得好啊~我們現在正忙著研究最遜的著地方式,大小姐也過來摻一腳吧~」


    啵。隻見沙也加的雙頰彷佛著火一樣,伴隨這個狀聲詞變得又熱又紅。發現嘴巴「啊哇」地擅自微微張開的沙也加,硬是重新闔上嘴巴,倨傲地轉臉揚向斜上方。


    「什、什麽意思啊?沙也加對著地姿勢之類的玩意兒一點都不感興趣。可、可是如果你無論如何都希望我參與的話,那沙也加倒也是可以奉陪一下無妨……雨宮!」


    「是,公主大人!」


    「我要跟庶民們進行交流,去準備張椅子過來。」


    「遵命,請您稍待片刻!」


    雨宮噠噠噠地快步穿越客廳跳進院子裏。曾經目擊過雨宮在戰場上如何殺敵的町役場職員們紛紛放聲尖叫。雨宮光是任由瓶底眼鏡綻放光芒,氣勢逼人地逐漸靠近,就讓人感到十分可怕。雖然玉不經意地試圖護住心髒,但雨宮快速掃視周遭一圈之後,便拿出手帕鋪在趴著倒地不起的鳥邊野屁股上。


    「公主大人,請您移駕至此。」


    雨宮額頭磕地向她跪拜。沙也加先是側目瞄了由紀一眼,這才緩緩由走廊步入院子,雙手擦腰俯瞰傻笑個不停的玉。


    「你可別誤會。沙也加對你這種不解風情的傭兵毫無興趣。隻是因為剛好有事行經這一帶……」


    「廢話少說,快點爬上屋頂秀出你的著地姿勢——不準使出半調子的技巧喔~」


    「你們先示範一次所謂的著地技巧給我瞧瞧。一切應該先從這個步驟開始才對。」


    沙也加一邊發牢騷,一邊毫不猶豫地坐在鳥邊野的屁股上。隻有篝火作為光源的院子顯得有點昏暗,導致她似乎將鳥邊野誤認為是野外專用的坐墊。與玉並肩坐在鳥邊野身上,沙也加頓時滿臉通紅地低頭不語。


    玉則轉頭對著坐在客廳的由紀放聲大喊。


    「好,由紀,你就以調布代表的身分出馬,讓大小姐見識一下史上最遜的著地姿勢~」


    遠處的由紀立刻張牙舞爪。


    「開啥玩笑啊,笨蛋!我哪幹得出那麽丟人現眼的舉動啊!」


    「你也識相點嘛。八王子的公主殿下正在看著耶,做做這點小事又沒差,真不中用~」


    就在他發牢騷之際,隻見明明沒有提出要求,但以齋藤為首的町役場職員們紛紛爬上竹梯,然後接二連三地在沙也加眼前擺出難看姿勢跳了下來。沙也加啞口無言地張大嘴巴。


    「這是什麽演出啊?


    是調布新町的運動競賽項目嗎?」


    「嗯,沒錯沒錯,就是這座城鎮的運動項目。姿勢愈遜,得分愈高。」


    「哇……原來這世界上還有如此不可思議的體育競技呢。」


    沙也加一邊率直地感到佩服,一邊認真地注視著擺出奇怪姿勢、扭曲四肢跳下屋頂的男人們。站在背後的執事雨宮不知打哪變出一隻茶壺,把冰紅茶倒入杯中,再畢恭畢敬地將茶杯遞給沙也加。沙也加喝了一口冰紅茶,接著轉眼望向身旁的玉。


    「那麽,你叫什麽名字?」


    「啥?我的名字?」


    「其、其實也沒什麽,我隻是突然想問問看罷了。我對你可是一點興趣也……」


    「玉啦,玉。我沒有姓氏,名字就是一個玉字。」


    「玉……?」


    「很讚的名字對吧?是那個女孩子幫我取的喔。」


    玉指著在客廳吃橘子的理緒。被他這麽一指,理緒隨即笑著對他揮了揮手。


    「哦。可是這名字似乎有點……那個……」


    「嗯。當時因為隻能從『奴隸』或『玉』兩者當中挑選一個,所以我才決定用玉這個名字就是了。然後啊,想把我取名為『奴隸』的家夥就是她。」


    玉緊接著又指向一手拿著玉米團子,另一手則緊握橘子的由紀。被他這麽一指,由紀立刻「嘶啊——」地露出恫嚇的獠牙。


    「超猛的對不對?很凶暴沒錯吧?如果隨便亂說話,就會立刻換來一記膝蓋頂擊,所以你要小心一點喔。」


    「久阪小姐的鼎鼎大名我早有耳聞,據傳她是一位傑出的練氣能手。本次戰役雖是她首度出征,卻一舉拿下戰功第二名的頭銜,因此她的威名也早已傳遍整個八王子移民地了。」


    「好像是這樣呢。畢竟暴力是那個女人的唯一優點嘛。」


    「哦……有這回事啊?」


    沙也加感覺好像鬆了口大氣一樣,邊看著玉的側臉邊開口搭腔。


    但是當那場戰役爆發時,玉曾為了救由紀,毅然衝入火牆之中。在目送他的背影離去之時,沙也加確實感受到一陣痛楚掠過心海。而沙也加本人亦早已察覺到,那陣痛楚稱為「嫉妒」——


    客廳這邊,盤腿坐在茶幾前麵的由紀,一邊看著在院子裏卿卿我我地對談的玉與沙也加背影,一邊不開心地持續拿起玉米團子及橘子交互塞進嘴裏。


    雖不知是怎麽一回事,但從剛剛開始就覺得氣得要死。特別是當玉轉頭望向自己對沙也加說了些什麽,接著兩人一同開懷大笑的時候,更是令她感到火大,然後就會不自覺地想恫嚇他們一番。


    她總覺得好像拿自己沒輒,不一直卯起來吃玉米團子跟橘子,整個人就會感到忐忑不安。


    身旁則有理緒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由紀的模樣。由紀忍不住開始對理緒發起牢騷。


    「玉真是個大笨蛋。隻因為靠著上一場戰役博得八王子公主殿下的青睞,整個人就變得得意忘形!」


    理緒隻是默默看著由紀。不知為何,她的眼睛看起來好像帶著笑意。由紀一邊不斷抓起橘子往嘴裏丟,一邊繼續說出既非牢騷亦非諷刺的台詞:


    「那家夥是怎樣啊?就隻會傻笑。什麽叫以調布代表身分難堪地著地啊?為何我非得做出那種事去取悅公主殿下不可啊?你說對不對?而且他們倆還一起坐在鳥邊野身上,這樣鳥邊野未免也太可憐了啦,對不對?」


    她撇開自己方才把人打進樓梯隔間的舉動不提,試著同情化作人椅的鳥邊野。理緒則拿起鉛筆流暢地在記事本上寫下心聲,然後麵帶笑容遞交給由紀。


    『玉好像很開心。』


    不開心地瞥了那條訊息一眼之後,由紀嗤之以鼻地拿起橘子丟進嘴裏。


    「瞧他那色眯眯的笑容,真沒規矩。反正他必定是在說我的壞話。例如我很凶暴啦、暴力是我唯一的可取之處等等,他絕對有講出這些壞話。想也知道他肯定是拿我當話題討公主殿下的歡心。哼。不管再怎麽裝正經,反正他大概又會突然放屁,然後被公主殿下嫌棄。想也知道一定會落得那種下場,真是個大傻瓜啊。」


    當她嘟起嘴巴講個不停的時候,一之穀突然彎腰坐在由紀旁邊。


    「由紀,你怎麽啦?似乎從剛剛開始就顯得很不開心呢。怎麽一直坐在這吃東西?」


    「啊、不,也沒什麽,我是因為玉淨是說些蠢話而感到火大罷了。」


    「嗯~但玉他就是隻知道這種與人交談的溝通方式嘛。」


    「一定還有其他更正常的溝通方法才對。」


    「有是有啦。不過我看你們倆雖然時常吵架,但處得還算不錯啊。」


    「我、我們也沒有那麽會吵架啦……我隻是因為那家夥太笨而生氣罷了……」


    「但自從阿玉來到這座城鎮之後,由紀你也變得開朗許多哦?」


    「咦,有這回事嗎?」


    「嗯。以前的你顯得生硬多了。既不主動與人攀談,也不太常生氣或大笑。」


    「是……是嗎?不,我想我現在應該也是喜怒不形於色才對……」


    「沒這回事。你根本就是動不動便發脾氣、破口大罵、動手動腳……幾乎成天都在生氣呢……不過啊,該怎麽說呢,你變得很有精神。或許該說是你現在的情緒反應變得比較淺顯易懂吧?現在的你遠比以前好多了。」


    「嗯……我沒什麽自覺就是了……是這樣嗎?我變了嗎?」


    由紀像是征求確認似地望向理緒。理緒再度拿起鉛筆在筆記本上寫字。


    『由紀,變開朗了。』


    「是、是嗎?嗯——……我毫無自覺呢……」


    由紀雙手往後一伸,撐著榻榻米抬頭仰望天花板。聽她們如此一說,由紀才發現跟玉吵著吵著,自己飽受壓抑的情緒,的確變得更容易抒發了。


    仔細回想起來,打從自己流浪到調布新町以來,至今已經過了整整五年。自己已在這座城鎮度過一段不算短的時光。就算稍微產生改變,或許也不足為奇吧。


    五年前——在那條河川被送上平底船,就此與武及舜分離。


    懷著與他們倆所立下的約定,薰——也就是由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翻山越嶺,一路朝著東京邁進。雖然沿途不是遭到怪物集團襲擊,就是差點被盜賊團抓走,但總之她還是朝著東方持續奔馳。


    某天,因為與怪物交戰而搞得滿身瘡痍,意識模糊不清地在山裏徘徊之際,突然在黑暗中看見一團彷佛螢籠的燈光。她像是受到燈光吸引似地拖步前行,爾後失去意識,等到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在調布新町町長·高比良啟十的家中。


    根據事後所打聽到的說法,啟十之所以收留身為流浪者的由紀,好像是因為她身穿舊神追移民地的軍服的關係。而在由紀開口說明之前,啟十完全不曉得那其實是姬路移民地的軍服。發現由紀倒在城鎮入口處的啟十,好像是因誤以為她可能是某個神追軍相關人士,卻在前來調布新町拜訪的途中發生意外,才出手救她一命。倘若她當時穿的是其他衣服,那大概會跟其他流民一樣被轟出市區吧。


    之後,她因身為特進種的進化程度之高獲得高度評價,而在町中安排了一間房屋給她,讓她開始過起獨居生活。雖然町中的人們都很善待她,然而由紀卻遲遲無法打開心房,夜晚總是要祈禱舜及武平安無事才能進入夢鄉。當時的由紀不管再怎麽努力,就是無法讓舜及武以外的人踏入自己的心房。於是她沒跟任何人打成一片,隻以士兵身分奉命外出驅逐怪物或討伐盜賊,獨自一人過著孤單生活。


    在町中住了兩年後,啟十委托她代為照顧當時年僅九歲的理緒。理緒是啟十收養的小女孩,她雖


    是啟十的親戚,卻因口不能言而遭到雙親疏遠,後來又因某種緣故而無法繼續住在村裏,最後才由啟十出麵收養。一開始雖然覺得有點困擾,但理緒幾乎是單方麵主動親近由紀。那是一種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親近方式,導致起初頗感困擾的由紀,也在過沒多久之後便敞開心門,兩人變得如同真正的親姐妹一樣要好。希望能取久阪為姓的也是理緒。盡管實際上她擁有另一個姓氏,但理緒卻不願沿用那個姓。她似乎跟由紀一樣,完全不希望想起過往的回憶。


    然後又經過三年,由紀在那座鐵橋上遇見了玉。打從那天以來,到現在已經過了將近五個月的時間。她雖無法感受到自己內心世界的轉變,不過三周前的白河戰役,讓她產生了一項決定性的自覺意識。


    ——我喜歡調布新町。


    不知不覺當中,這座城鎮在自己心中已經占有極大的份量。


    這種在武藏野看著太陽自多摩川下遊升起而展開一天行程,目送太陽沒入上遊那座平坦綿延山峰後方而結束一天工作的生活——她察覺到那個宛如視為稀世珍寶般,愛惜著這種生活的自己。


    同時,她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喜歡上這些圍繞在身邊的人們。先前明明是那麽頑固地緊抓著跟舜及武共享的回憶,然而這份重要回憶卻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褪色,另一批新成員則開始進駐自己的內心——她體認到自己又再度被卷入了這理所當然,卻又極其殘酷的自然法則當中。


    在新宿陸橋遭到孤立之時,就是因為不希望失去這座城鎮的所有居民及生活,她才有辦法撐過敵軍的猛烈波狀攻擊。當時自己幾乎快灰心喪誌,支撐著她的力量,就是那份不想失去調布新町的念頭。一旦此地被敵軍突破,調布新町必將陷入一片火海。就是為了不讓敵軍得逞,她才有辦法熬過這個難關。


    珍惜的事物會隨著時間一起轉變。


    由紀同時理解到這個真理,以及心痛的感覺。


    理應永不改變的思念,以及曾經起誓要永遠在一起的同伴。


    她試著回想起武及舜的麵容。但腦海中卻隻浮現出兩個模糊的輪廓,無法連結成兩幅明確清晰的圖像。強行勾勒出來的長相,總讓她覺得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由紀雙手抱著後腦勺,仰躺在榻榻米上。邊眺望著天花板的木紋邊凝神遙想。


    ——他們倆都過得還好嗎?


    早在三個月前,她就已經從岩佐木口中,得知與自己分開始之後的武及舜兩人是否平安無事。


    結束掉跟鳥邊野等人所進行的戰鬥,治好腳傷之後,由紀立刻動身去會見被幽禁在町役場大樓禁閉室的岩佐木,向他打聽關於那兩個人的消息。聽到原本應該被處以斬首刑,卻因市民運動而獲得減刑,結果隻被判處五年徒刑,她頓時鬆了口大氣。對那兩人而言,徒刑隻不過是一場惡作劇罷了。移除掉長久以來一直梗在內心深處的憂慮,開口向岩佐木致謝之後,由紀在當天晚上終於掉下睽違已久的眼淚。


    躺在榻榻米上的由紀倏然翻身,讓身體右側緊貼著榻榻米。


    明亮皎潔的中秋佳月高掛在院子後方的天空中。月亮輪廓也十分鮮明地凜然穿越過低空地帶。


    ——不知道那兩個人此時此刻是否也在看著同一輪明月呢?


    腦海中聯想到這個傷感的問題。


    自從五歲時目睹故鄉被人燒毀,雙親在自己眼前慘遭殺害,至今已過十二個年頭——從顛沛流離,到如今在這座城鎮被新結交的夥伴所圍繞,抬頭仰望著這輪明月的命運轉變程度之大,也為她帶來了一抹感傷。


    接下來將會有什麽事情產生轉變呢?


    就連如今在此一同嬉戲歡笑的同伴們,也不可能永遠陪伴著自己。在時光分秒流逝之間,有人會悄然消失,狀況會慢慢改變,又有另一批新朋友會加入,然後再次消失,再次加入——大概沒人能夠一直維持著與此時此刻完全相同的模樣吧。


    「啊,是彗星!」


    在由紀旁邊的牛丸突然發瘋似地放聲大喊。


    由紀起身微眯雙眼,發現確實有一顆呈一直線橫跨在夜空中的明亮彗星。


    一行人異口同聲地發出「哦哦~」的讚歎聲,大家全都走進院子觀賞那顆彗星。


    隻見那顆巨大彗星來自西方天際,朝向東方馳騁於夜空中。隻見湛藍色的亮光粒子不斷由前端迸射而出,邊呈螺旋狀不停打轉邊形成一條尾巴。其形影實在過於鮮明,與其說是飛行於夜空盡頭,倒不如說看起來比較像是在雲空底下飛行。


    「那玩意兒應該不是彗星,是氣彈才對吧?而且是一顆超特大號的氣彈。」


    玉說出類似那樣的話。看起來還真的有點像。由紀開口作出回應:


    「若是氣彈的話,尺寸未免也太大號了。換作是我,就發射不出那麽大顆的氣彈。」


    「其實是有個強得像怪物一樣的練氣能手。這搞不好就是那家夥發射的喔。我也從沒看過那麽大顆的氣彈就是了。」


    「嗯~我倒覺得應該是彗星沒錯。」


    「天曉得。算了,是不是都沒差啦。」


    此時,齋藤一臉笑咪咪地從旁插嘴加入兩人之間的對話。


    「隻要連說三次心願,是否就能美夢成真呢?」


    「那應該是對流星說才對吧。」


    「哈哈哈~反正都差不多啦。時間看起來似乎還很充裕,可以方便我們慢慢向它許願啊。」


    玉露出牙齦,連珠炮似地卯起來對著彗星訴說心願。


    「咖哩~咖哩~咖哩~」


    「你的願望也太渺小了吧!」


    靜則在不知不覺之間悄然來到一臉傻眼的由紀身旁。


    「提高日薪、提高日薪、提高日薪。」


    由紀這才知道原來女忍者好像是采日薪製度。隨後齋藤也跟著開口許願。


    「好酒、好酒、好酒。」


    「咖哩~咖哩~咖哩~」


    「提高日薪、提高日薪、提高日薪。」


    顯露出欲望的三人不停拋出心願,狠狠砸向那顆遲遲未見消失的巨大彗星。


    由紀麵露冷淡表情望向玉。


    「真要許願,就給我許個更遠大一點的願望啦!」


    「拜托別挑剔別人家的心願好不好?要許你自己去許不就得了嗎?」


    被玉這麽一說,由紀也轉眼望向彗星。


    那是一顆總覺得好像看著看著,就會逐漸打起精神的奇異星星。恰似鼓勵著現在的由紀一樣,夾帶著十分溫柔的色彩。


    由紀在心裏向那顆彗星許下願望。


    ——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再與武及舜相聚。


    刹那間,彗星在夜空中迸裂碎散。


    在院子裏觀賞的一行人同時發出了「哦哦哦」的歡呼聲。如同煙火般的美麗火花,呈放射狀自碎裂的彗星中飛灑而出,為中秋明月增添一道更加豔麗動人的色彩。


    「彗星爆掉了喔。你一定是許了很誇張的願望對不對?」


    由紀以淘氣的口吻,回答了玉這個語帶嘲弄的問題:


    「嗯,我許了一個天大的願望。」


    就在此時——


    由碎裂彗星中迸散的火光充滿整個夜空天蓋,隨後竟宛如細雪一般,翩然飄進久阪家的院子。突然被這五顏六色的光粒子所包圍,眾人均忍不住發出驚呼聲。


    「你看,它收到我的心願了!」


    由紀張開雙臂十分開心地如此說道,笑容滿麵地仰望著星空。


    彷佛祝福由紀今後將行的道路一般,五彩繽紛的細雪永無止境地灑落在她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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