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西莫斯巨獸軍旗飄揚於灰白色的朝霧之中。


    一陣清風吹拂,霧氣宛如布幕滑動似地悄然散開。


    初秋的清新空氣表露無遺,而在這片澄澈的空氣當中,隻見姬路軍的雪白威容浮現於舊中國汽車專用道的龜裂柏油路麵上。


    這是一支總人數將近四千人左右的大軍,正朝著西方挺進。


    身穿純白色軍服的士兵們塞滿整條四線道馬路,有條不紊地維持隊形邁向今天的戰場。


    參戰兵員並非隻有人類,還混雜了許多由動物及昆蟲遺傳基因所創造出來、被稱為古利魯的怪物夾雜於隊列之中。


    最前頭為總數多達一千名的騎兵大隊。井然有序地排成四列縱隊。大隊分成兩個兵團,采用了前方名為「兜牛」的重裝騎兵。後方則安排人稱「騎狼」之輕裝騎兵負責後援的布陣。「兜牛」正如其名,是由獨角仙(兜蟲)及水牛基因混合而成的古利魯。鞍上騎兵們所裝備的武器是名為「刺樁」的大型長槍。由於騎兵將長槍的金屬箍部位固定於馬鐙上,因此兜牛的衝刺力能直接傳遞至槍尖,進而發揮出強大的穿透力。而位在後方的騎狼騎兵則手持短弓,以騎弓兵身分提供應有的戰力。


    另外還有由鐮鳥及重裝步兵組成的四支混合大隊,將近一千五百名士兵跟在騎兵大隊後方。鐮鳥是由螳螂及駝鳥基因所組成的古利魯,長相是像駝鳥般,胸口附近長出一對螳螂鐮臂的有趣麵貌。綠色外皮及頭部冒出的兩根觸角也反映出螳螂的基因,再加上鐮鳥的步行方式十分逗趣可愛,所以鐮鳥這種古利魯格外受小孩子們的歡迎。然而,被改造成能夠發動斬擊的那雙鐮臂,在戰場上卻是極其殘虐且可靠的武器。即便麵對騎兵的弱點·長槍,鐮鳥也能以折疊於胸口的雙鐮擋下槍尖,再反過來賞對手一記砍劈。因此,縱使是在以牽製為主的混戰之中,鐮鳥也能展現出相當強大的實力。許多生化學家都斷言,鐮鳥是戰鬥古利魯的最佳傑作,目前大多數的大規模共同體均擁有鐮鳥的亞種古利魯。


    鐮鳥兵團背後跟隨著以長槍及長刀為武裝的近千名輕裝步兵,最後則有大約五百名全身雪白的騎狼兵團騎行於輕裝步兵後方,也就是隊列最尾端。士兵們臉上的嚴肅表情、整齊割一的步伐,以及威風凜凜的身影,可判斷出這五百名騎兵是姬路軍的決戰軍團。


    ——白狼兵團。


    白狼兵團享有姬路軍最強的威名,是眾多精英中的精銳分子。


    這五百人當中,有五十名是被認定為「特進種」的進化種族,而其他士兵雖未獲認定成特進種,卻也都是身體機能已完成進化,達到世界遭受汙染前的人類望塵莫及之境界的準進化種。


    但是白狼兵團的驍勇善戰並非因特進種齊聚一堂所成。


    正因麾下成員都保有訓練度、戰鬥意誌,以及幾近瘋狂的愛鄉情懷,且維持在極高層級的境界,因此這支兵團方能以天下無敵的姿態,君臨於姬路全軍的最頂點位置。


    西進的白狼兵團成員臉上既不見緊張、亦不見興奮神情。朝露沾濕受到妥善照顧及梳理銀灰色狼毛,騎狼們平穩地載送鞍上的主人們前往戰場。


    另外還有兩頭座騎跟隨在兵團後方。


    這兩位未曾開口說話,表情卻是不卑不亢,踩著宛如在自家庭院散步般的泰然步伐朝西推進。


    其中一位是少女。


    外貌約十五、六歲,修長秀發綁成一束垂掛於背後,細長睫毛的陰影下方有著一雙澄澈透明的紫藍色眼瞳,動人雙唇緊抿成一線,纖纖玉指纏握韁繩,支撐著她那苗條軀體的修長雙腿緊緊地夾住騎狼。她雖與一般士兵一樣,身著成套純白軍服,搭配一襲紼紅色的披風,但她舉手投足間均散發出一股不屬於塵世之中的氣息。她全身雪白且細致的肌膚,更是釋放出某種令人難以親近、能在無形之中震懾周遭眾人的氣勢。


    ——澀澤美歌子。


    身為日本屈指可數之大規模共同體·姬路移民地市長的她,是一名不見衰老體態的永恒少女。王劍帖拉托瑪英氣逼人地插在她腰際的劍帶上。她所騎乘的騎狼「蒼龍」,是一頭年過四十的名狼。雖然年紀老邁,但美歌子從未想過要更換蒼龍以外的騎狼,而蒼龍也不肯讓美歌子以外的人登上它的座鞍。美歌子挺直腰杆,毅然地注視著前方,與蒼龍的健壯軀體相互輝映,構成一副極其威風凜凜且美豔動人的形影。


    而手握韁繩跟隨在一旁的,則是一名稱不上英俊瀟灑的壯年男性。此人所騎乘的座騎並非騎狼,而是看起來顯得很笨重的兜牛。


    他是個與雪白軍服極不搭調,甚至還有點像蟾蜍樣貌的男子。個子矮小、身材肥短,將一頭黏膩不堪的毛發梳成三七分發型。他的臉雖然向著正前方,但沒人曉得他的雙眼究竟注視著何方。他的人中及下巴部位因留有沒刮幹淨的胡渣而略帶淡藍色,與突出的臉頰互相襯托,更為他奇異的相貌增添了幾分詭譎氣息。


    ——白穀三座。


    他是被任命為姬路移民地軍務最高司令官的老將。


    白穀三座從擁有統帥權的美歌子手中接下了姬路全軍的指揮權,在軍事相關事項上,除了美歌子以外,沒人能對白穀的指揮發表任何意見。就連同樣自神追時代便與美歌子並肩作戰的青砥伸及來棲征一郎這兩名將軍,隻要在戰場上違抗白穀的戰術安排,就會被視為違反軍紀而遭到懲處。到現在甚至連美歌子本人在戰場上也委由白穀全權負責,自己則扮演白穀的棋子聽命行事。自尊心極高的美歌子之所以願意主動扮演配合臣屬的部將,是因為她很清楚這樣做才是最佳方案。白穀被賦予的「萬裏眼」稱號,絕非浪得虛名。


    「前鋒部隊即將抵達關門橋。」


    白穀緩緩開口說道。


    那是一陣與其奇異像貌不甚搭調,顯得有點尖銳的女性化嗓聲,宛如宣告開始上課的鍾聲一般,不帶一絲情感起伏的冷淡口吻。美歌子連看也不看白穀一眼,逕自作出回應:


    「這樣算太遲了嗎?」


    「可以確定的是,我方已錯失先機。」


    「太大意了。我本來以為日向市長是個隻會作白日夢的毛頭小鬼……」


    「該地監軍以前就曾有過相當優秀的表現,並慣用『巨人兵』這種改變人類遺傳基因所創造出來的齷齪古利魯。而甫於四年前繼承行政大權之日向市長內心所抱持的野望,則剛好與監軍的能力相得益彰。」


    白穀依舊如同業務機器人一般,語氣淡然且草率地陳述著事實。美歌子則展現出早已習慣的態度,邊與他對談邊確認現狀,同時任由心靈飄向接下來即將爆發的戰役。隻見始終麵不改色的美歌子,微微輕啟她那薔薇色的雙唇。


    「門司要塞仿佛紙糊城堡似地被攻陷了呢。敵人也頗有兩把刷子嘛。」


    「我會將那邊的太陽能發電設施視為已被敵軍發現,並采取適當的應對手段。」


    「即便被敵軍發現,隻要沒遭到破壞就好。但要是驅動排水幫浦的發動機已被破壞,那我們也束手無策就是了。但話又說回來,所謂的巨人兵簡直愚不可及。顯見日向市長根本毫無器量可言。」


    「在不受生命倫理束縛的現今世界,人類遺傳基因不過是科學家們手中的玩具罷了。既然進行生物實驗所誕生出來的結果是巨人兵,那麽用或不用就端賴市長如何裁量。」


    「若是我的話絕不會用——縱使那種玩意兒伴隨實驗而問世。」


    「為何?」


    「因為不漂亮。」


    聽見美歌子這番斬釘截鐵的說辭,白穀板著一張臉陷入沉默。


    戰鬥單位的優劣跟美醜無關吧?


    想歸想,但他覺得這或許隻是像他這樣其貌不揚之人的自卑感作祟罷了,


    便將話又咽回肚子裏去。


    路上吹著勁勢不弱的陣風,然而自穀的三七分發型卻未見飄動,始終沿著頭皮曲線緊貼不放。雖然在姬路市民之間,總是煞有其事地謠傳著黏附在白穀三座頭皮上那片海苔狀物體搞不好是頂假發,不過這可是如假包換的真正頭發。


    位在道路盡頭的關門橋映入眼中。隻要跨越這座橋梁,便可抵達九州·門司地區。


    「海風的質厭與瀨戶內地區的大不相同。」


    美歌子簡短沉吟一聲,白穀也點頭認同。


    「那應是海峽潮流所運送過來的日本海香氣吧。」


    美歌子凝視西方,輕拉韁繩。蒼龍隨即停下腳步。她那紫藍色的眼瞳至今依舊不帶任何感情。


    「你是指過去滅掉平家的壇浦海潮嗎?要是這次能成為我方的助力就好了……」


    白穀也停下兜牛的腳步,轉頭望向美歌子。


    「那麽,就此暫別。」


    「嗯。」


    呼應美歌子的動作,白狼兵團的五百名成員也跟著停止前進。隻剩下陣陣海風自舊中國汽車專用道的路麵上呼嘯而過。


    「您認為這是一項魯莽的策略嗎?」


    白穀開口詢問美歌子。


    「不魯莽的策略,就不配稱作策略。」


    「魯莽一詞是我失言。與其說魯莽,倒不如說這次的策略風險實在太高。畢竟雙方兵士相差三倍,如果不這麽做絕對無法取勝。」


    「如果失敗的話,你我頂多隻會化作壇浦的藻屑,痛痛快快地落入浪底海都盡頭罷了。別講那些多餘的廢話給我聽。」


    「被逼入不得不冒險動用策略的地步,應該就是本次作戰的最大失誤吧。這一切都是我白穀領導無方所致。」


    「一點也沒錯。托你的福,我才能品嚐到睽違已久的熱血沸騰滋味。」


    當場接受了白穀的道歉之後,美歌子掉轉馬首,麵向與先發主力部隊截然不同的方向。五百騎白狼兵團也同心含意地一起轉眼望向美歌子。


    美歌子則隻轉臉麵對麾下的精銳,以了亮的嗓聲發表了直言不諱的演說。


    「我期望各位打一場漂亮的戰役。舍身取義而戰之人,我會將其名刻割在我的靈魂之中。至於不符白狼威名的言行舉止,我也將親自定罪並給予懲罰。或許這番話早已不適用於各位身上,但若不在戰役開始之前發表演說的話,我會被身旁這位大叔臭罵一頓。那麽,上吧!」


    聽見美歌子這段毫無衝勁可言的發言,浮現在眾多精銳們臉上的,是展露出對統帥深信不疑的苦笑神情。


    誠如美歌子所言,這種演講根本就不適合套用在白狼兵團身上。兵團成員們的團結力早已超越任何話語。


    吾等乃一團烈火。是連同吾身一並燒盡、攻破、一氣嗬成地貫穿所有現身阻擋之障礙的火槍槍尖。


    每一名獲選成員都將這個意念刻印於頭蓋骨的中樞部位。各人所保有的並非生命,而是隻有身為構成白狼兵團這個有機體一分子的榮譽。除此之外,白狼兵團的兵員什麽都不需要。


    美歌子揮動手中韁繩。


    蒼龍隨即偏離中國汽車專用道,朝向早已荒廢的下關町跨出它那粗壯的四肢往前行。白狼兵團的兵員們也莊嚴肅穆地跟隨在後。形成隻有直屬美歌子的這支兵團擔任分遺隊,與主力部隊分道揚鑣的狀態。


    在跟美歌子分開之後,白穀所率領約三千五百名的主力部隊則沿著汽車專用道繼續往西挺進一段距離,在通往關門橋的斜坡開始變陡處離開專用道,安排各兵團分散駐紮在橋梁正下方。此為防範日向軍登陸的陣勢。雖然在關門橋的橋墩附近留下將近三十名士兵進行戒備,但日向軍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可不是會率領大軍渡橋挨打的愚蠢軍隊。


    不能遣送大軍進入尚未攻下出口處的窄路,此為兵法的基本常識。相信充分研究過古代戰史的敵方監軍,當然不會選擇跨越現在的關門橋。對方肯定會采取其他手段來強渡海峽。


    因此在這個前提之下。


    ——就將下關設為決戰場地。


    這便是白穀所打的第一個如意算盤。為此,他先在預測的敵軍登陸地點布陣,好讓敵軍能從門司地區窺見姬路軍的蹤影。仔細凝視,便能在間隔關門海峽的對岸陸地上,隱約看見忙碌地動來動去的日向軍斥侯身影。由於隔著關門海峽,因此前方毫無遮蔽物阻擋,雙方均能跨海清楚看見對方的軍事布署。一群群的傳信鴿相當頻繁地在海峽上空來回交錯。那是分屬日向及姬路的雙方斥侯互相施放的鴿群。


    在完成布署後,白穀依舊麵不改色。他隻是靜靜跨坐在兜牛背上,泰然自若地觀察著敵軍動靜。雖然接下來即將與日向軍監軍展開一場爾虞我詐的鬥智對決,但在白穀的身上卻感受不到任何氣勢及興奮之情。隻有一張如同機械般無動於衷的相貌,任憑跨越海峽的風迎麵吹拂。


    接著,他那失焦的雙眼捕捉到在對岸蠢動的異形兵列。


    他凝視著海水彼端。這裏與間隔海峽的對岸陸地大約距離一點五公裏。


    輪廓看起來是人類。但是體積顯然很龐大,而且簡直大過頭了。隻見一般士兵的頭部高度,差不多就在異形士兵的大腿附近。身高超過五公尺以上的巨人們,上半身裹著板金裝甲,一手緊握特大號鐵槌,擺出身體微微前傾的姿勢,在早已化作廢墟的門司港懷舊地區緩步前進。最可怕的是,巨人的頭部竟浮現在比早已凋零的商店街屋頂還要高的位置。一身結實魁梧的肌肉,就跟希臘神話中所提及的巨人族完全相同。


    「巨人兵。」


    白穀輕聲嘀咕一番。


    在嘀咕的同時,他也確信這將會是一場相當棘手的戰役。不,光用棘手來形容可能還不夠。這場戰役,搞不好會爆發無法挽回的事態。海風運送過來的潮汐氣息之中,夾帶著一絲淡淡的腐肉臭味。


    另一方麵,美歌子率領的白狼兵團則是步伐整齊割一地沿著下關廢墟挺進。


    不同於刻意讓敵軍能從門司對岸看得一清二楚來怖陣的主力部隊,白狼兵團把建築物當作屏障,並為了避免被對岸的日向軍發現蹤影,而穿梭於腐朽斑落水泥建築物的夾縫之間,默默地步行在遭到瓦礫及植物覆蓋的坎坷荒路上。


    兵團成員並沒有被告知作戰內容。他們的任務就是發出震天咆哮,朝著美歌子所指的方向衝鋒陷陣,僅此如此。除此之外,他們並不需要擁有任何多餘的情報。


    然而——在這支以鋼鐵般團結力為榮的白狼兵團當中,卻混雜著兩名異端分子。


    異端分子們的臉上,掛著不開心及不得不認命的神情。


    麵帶不悅神色,頗嫌麻煩地沿著被幹裂藤蔓所覆蓋,以及滿布水泥碎片的難行路麵前進的年輕人,是天子候補生之一的澀澤武。發絲偏長的他,從頭發的縫隙之間透射出一雙銳利眼神,雖然有著一張乍看之下顯得既馬虎又桀騖不馴的相貌,但若再凝神仔細觀察,便可察覺到其形影似乎滲透出一抹細膩謹慎的神采。修長的雙手雙腳纏裹著兼具彈性及強韌特質的肌肉,將騎狼「十六夜」的韁繩纏繞於手腕上的他,用其他成員聽不見的微弱聲量對身旁那名麵帶認命表情之人大發牢騷。


    「為什麽我們非得跟著那個女人一起出戰不可?我才不幹咧,開什麽玩笑,給我差不多一點!」


    「忍耐、忍耐。我說過好幾次了吧?現在隻能忍辱負重啊。」


    「哼,可惜我這個人不像你那麽有修養。可惡。戰役一旦爆發,我一定要對準美歌子的背部賞她一刀。」


    「然後呢?等著被白狼兵團的其他成員抓起來斬首示眾嗎?也太愚蠢了吧。」


    「不然你是怎樣?就隻顧著幫


    美歌子說話,那家夥可是我們的仇敵耶。」


    一臉認命,被迫聆聽武發出牢騷的人,正是另一名天子候補生,澀澤舜。透過長發的縫隙,隱約可瞥見他那雙戴著一副輕便眼鏡,生有一對修長睫毛的女性化眼瞳。他所騎乘的騎狼名叫「立待」,是舜打從年幼時便一路照顧至今的重要夥伴。


    先吐出一口仿佛緊緊黏附在喉嚨內壁的歎息之後,舜才換上有點傷腦筋的苦笑神情安撫武。


    「被美歌子奪走的東西當然要討回來。包括我們的尊嚴、家人及人生。但這必須等待適當的時機到來才能動手。憑我們現在的實力,根本無法傷及美歌子。」


    「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啊?再等下去,我們都會變成老頭子耶。可是美歌子她卻不會死,她是個長生不老的怪物。要是沒有人能及時出手殺死她,全日本早晚都會成為她的囊中物啊。」


    對談的聲音微乎其微,行經身旁的白狼兵團士兵雖然聽不見,然而內容卻太過勁爆。舜立刻露出夾帶厲色的目光製止武,接著探頭貼近他的耳邊。


    「算我求你好不好,這次你就乖乖聽從美歌子的吩咐吧。接下來即將爆發的,是一場我們首度體驗的大型戰役。能夠被選進白狼兵團,對我們的幫助很大。就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仔細觀察姬路最強兵團的戰鬥風格,作為促進我們成長的糧食吧。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別再發牢騷,把此戰當成修練咬牙忍耐一下。知道了嗎?」


    舜像是在教誨小孩子似地好言相勸。武雖頗感不滿地瞪了舜一眼,最後還是蠕動喉頭「哼」了一聲,隨即繃著臉不再吭聲。


    武始終沒有任何成長呢。舜抱持認命的心態,眺望著這名與自己結下不解之緣的好友側臉,隨後又將視線轉回前方。


    一身雪白的士兵們背對關門橋,默默地舉步往前推進。隔沒多久便看見過去的jr下關車站映入眼中。此地以前是關門鐵路隧道的起點,可通往對岸的門司地區,然而現在由於海底隧道已遭海水淹沒,因此再也無法使用。海底隧道時常會滲出海水,事實上,隻要接通電氣,便能殷動排水幫浦抽幹海水,但此事已隨著世界遭受汙染而化為泡影。所以如今無法利用關門鐵路隧道橫渡九州。


    然而,美歌子恐怕會祭出某種手段強渡對岸,從敵軍背後發動奇襲吧。因此市長才會親自率領分遣隊來此——舜如此推測。


    舜的腦中記得超過數千篇以上的戰史。他在腦海中進行搜尋,打開好幾篇情勢與這一戰相似的戰例,並嚐試推敲白穀三座所擬定的作戰內容。


    首先整理狀況。


    布陣於門司的日向軍總數多達一萬四千人。而進駐下關的姬路軍則隻有四千人。雙方的兵力差距多達三倍以上。


    兩個移民地的規模其實相差不大。但造成雙方兵力差距如此懸殊的原因,就在於日向移民地設有非常優秀的對外情報機構。根據舜的推斷,日向的諜報、防諜、謀略能力都淩駕於白穀三座之上。


    現在,姬路移民地正遭受到來自東西兩大移民地的聯合夾擊。


    分別是位在東邊的大津移民地,以及西邊的日向移民地。兩大勢力竟在不知不覺之間締結聯盟,選擇同一時間對姬路兵戎相向。這步棋似乎完全大出白穀三座的意料之外,導致姬路軍不得不下兵分兩路的這步險棋。


    青砥與來棲兩位將軍率領八千精兵,至神戶附近迎戰總數多達二萬二千人的大津軍。直接沿用三宮及元町廢墟作為水泥要塞的他們,理應展開了一場極其慘烈的市街戰才對。過去的大都市縱使缺少城牆,也能直接當成要塞加以利用。要是計算過數千棟水泥建築物的總建築麵積,便可理解利用建築物內部策動的埋伏戰術對進攻方而言究竟有多麽棘手。若想通過要塞化的都市地帶,就隻能先將整座都市畫分成棋盤格,並派遣小隊展開地毯式搜查,確認安全無虞後再采取軍事行動。尤其神戶位於量建築物林立於山脈及海洋之間的狹隘平地上,要容納大軍通過可說是困難重重。防守方隻需派出一名弓術高強的肌肉纖維係特進種擔任狙擊手,便可將進攻方大軍困在原地達數日之久。青砥、來棲的任務就是充分活用此處的地利之便,盡可能地抵擋住人多勢眾的敵軍攻勢。


    另外,為了迎擊向東方進逼的一萬四千名日向軍,美歌子及白穀所率領的四千精兵則一路西進,就此在下關布陣以待。


    這邊的戰況對姬路軍相當不利。


    過去由姬路移民地當作九州地區灘頭堡的古城山門司要塞,等不到美歌子的來臨,就落入敵軍手中。


    戰國時代,掌控中國地區的毛利元就,也曾在古城山建設門司城作為九州地區的灘頭堡。這裏是一座聳立於絕佳位置,最適合用來監控關門海峽這個交通要衝的山城。門司要塞則是直接沿用門司城遺址所建成的要塞,座落在可以俯瞰關門橋的位置,堪稱姬路移民地勢力為了控製關門海峽的不可或缺存在。


    結果卻不堪一擊地輕易被攻陷。


    原本預想在門司要塞遭到攻擊的狀況下,與姬路移民地維持著共存關係的「一千島水運」應該會出動水軍牽製住敵軍動向,姬路移民地再趁敵人忙著與水軍周旋之際,從下關地區經由關門橋派出援軍,形成由要塞、水軍及援軍反向包夾進攻敵軍的三方包圍網才對。


    然而,縱使敵軍如潮水般湧向門司要塞,一千島水運仍未出兵協助姬路軍。


    他們無視與姬路移民地之間的協定,隻袖手旁觀事態發展。大概是日向移民地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籠絡了一千島水運吧。如果掌控瀨戶內海的一千島水運轉而支持日向,那麽對姬路非常不利的嚴苛狀況必將迎麵而至。


    再加上美歌子應對日向移民地攻擊的行動速度又慢得要命。雖然站在舜的立場並無從得知為何這麽慢才采取行動,但八成是由於忙著應付自東邊蜂擁而至的大津移民地軍隊,導致她疏忽了西邊的局勢變化吧。在應該跨越關門橋的援軍尚未抵達之前,門司要塞便已被敵軍攻陷。沒能識破大津與日向勾結合謀一事,直接引爆了姬路目前所麵臨的苦境。


    在門司要塞淪陷,一千島水運也配合日向移民地步調行事的當下,無論看在誰的眼中,都會認定關門海峽的製海權已徹底落入敵軍手中。


    ——沒想到白穀三座竟然會被對方玩弄於股掌之間。


    舜在腦海中暗自沉吟。


    就現狀而言,對外情報戰略勝過姬路的日向移民地顯然占盡優勢。能在不被白穀三座察覺到的狀況下與大津移民地結盟,並拉攏一千島水運成為戰友,可見日向八成有一名相當優秀的軍師在幕後運籌帷幄。


    ——真的有辦法扭轉幹坤嗎?


    舜眺望著走在前方的美歌子背影。


    永恒少女依舊未對兵卒宣布作戰內容,隻是氣定神閑地握著蒼龍的韁繩。海峽微風穿越死氣沉沉的崩塌灰色建築物群縫隙,撩起她那綁成一束垂掛在背後的長發,並留下一抹潮汐香氣,隨即悄然消失於湛藍色的天際。


    從門司望去的下關廢墟,色調暗淡地座落在水藍色的天空底下。


    在關門橋橋墩,聳立於可俯瞰整座橋梁之位置的古城山門司要塞,如今隻見日向移民地的軍旗隨風飄揚。設置於山頂那些用來進行太陽能發電的光伏板也落入日向軍手裏。如今在海峽的九州沿岸再也看不到任何一麵貝西莫斯巨獸軍旗,隻有日向移民地的軍旗隨風飄動。在令人聯想到日向灘之湛藍海水的藍色布料上,繡著一具以金銀雙色絲線交織而成,手中高舉天叢雲劍的素盞嗚尊神像。日向移民地所在的舊宮崎縣是日本神話發祥地,日向軍則以此在現在這個全新的神話時代,對移民地內外進行主張霸權歸己所有的正統性。生活在神明誕生之地的我們是天神子孫,必須由日向


    負責創造出足以治理整座日之本。秋津島的新秩序不可。刺繡於軍旗上的素盞嗚尊不但是日向市民們所遵從的選民思想依據,同時也是代表能對他人行使暴力的權利象征。(編注:日本本島的古時別稱。)


    兩名男子——


    正眯眼抬頭仰望著素盞嗚尊之旗。


    兩人穿著顯示自己身為日向移民地軍兵的藍灰色軍服。胸前均佩戴著好幾個黃金勳章,繡在肩口處的四顆徽章則表明這兩人是高階將校。


    其中一人是遺留有濃濃少年氣息的青年男子。


    在帽簷高挺的軍帽底下,有著一雙意欲挑戰天下的剽悍眼神。輪廓清晰的鼻梁搭配抿成一條筆直橫線的嘴唇,加上隔著軍服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結實肉體。騎著都井岬的名產——野馬,轉動他那堅毅雙眼凝視海峽對岸。


    ——岩切雨俊。


    是一名年僅二十四歲便統治著整個日向移民地的年輕武者。


    四年前,雨俊由父親手中繼承市長的職位,那是他才剛滿二十歲時的事。隨著這名太過年輕的市長誕生,原本位居日向移民地要職的幹部群都對未來頗感不安,但他們過沒多久就馬上領悟到那隻是杞人憂天罷了。


    雨俊是一名不知道挫折為何的年輕人。


    從出生到青年時期,他做任何事都很稱心如意,完全沒體驗過超越障礙的感覺。不對,應該說在他人生旅程中所遭遇到的障礙並不少,然而雨俊從來不覺得那些事情算得上障礙。


    這樣講或許令人嗤之以鼻,不過雨俊與生俱來所擁有的才能實在太過優異。


    不僅擁有市長之子這個享盡特權的超凡立場,肉體更是獲得認定的「萬能型特進種」。雖說是萬能型,不過肉體的進化部位卻會因人而異,有些人是肌肉纖維格外發達,然而骨骼強度卻無法配合;有些人是呼吸器官係統產生進化,但感官神經係統卻發生問題,導致身體無法發揮正常機能。這些例子可說是屢見不鮮,然而雨俊卻是一名進化部位均勻到無懈可擊的萬能型特進種。


    畢竟在日向移民地當中,戰鬥能力最高的人物就是雨俊。


    無論是實力多高強的劍術家、武術家或練氣能手,在單打獨鬥的狀況下絕對敵不過雨俊。肌力、感官神經係統、呼吸器官係統,雨俊在各方麵的進化程度都遠遠淩駕於平均值之上。某位生化學者將雨俊評為「在特進種中又完成突出進化的特級特進種」。聽見這番評論的人們紛紛發出「誇大其詞」的訕笑回應,然而當他們親眼目睹過雨俊在戰場上的表現之後,都會對自己的見識淺薄感到羞恥。


    可怕的是,雨俊更同時兼具細胞再生能力。縱使劍術家識破雨俊的動作並揮劍砍中其軀體,他也能憑藉優異的再生能力修複被刀劍砍傷的部位。接著運用過人的感官神經反過來捕捉劍術家目前的舉動,再透過優秀的神經元連係能力提前察知敵人的一舉一動,精準無比地給予敵人致命一擊。人們紛紛傳說,即便被安排在戰況激烈的最前線,憑雨俊的強大能力,也能單槍匹馬突破敵陣,再透過單挑方式收拾掉敵軍主將。事實上,雨俊在為了平定九州而發動的所有戰役當中,全都親自站在最前線鼓舞士氣。沒有任何士兵不對這名年輕勇敢的市長所發出的激勵感到無動於衷,因此九州便在這股壓倒性士氣的震懾底下,在短短四年內徹底落入日向移民地手中。如今,這名年輕猛將鎖定了姬路移民地作為下一個侵略目標。


    「沒想到他們居然使用貝西莫斯巨獸當作軍旗。那是來自異國的醜惡怪物。等著伏誅在過去曾誅殺八岐大蛇的素盞嗚尊寶劍底下吧。」


    雨俊凝視著在海峽對岸隨風飄揚的姬路軍旗,簡短地沉吟了一聲。


    在他身旁,跨坐於矮馬背上的白發老人出聲回應:


    「不見白狼兵團的蹤影。八成是以建築物為屏障,用避免被我方看見的方式朝這邊移動吧。」


    「就如老爺子所料,對方派出最強精銳部隊扮演伏兵嗎……」


    「根據間諜回傳的報告指出,澀澤美歌子及白穀三座已揮軍朝向關門海峽邁進。士兵總數僅有四千人。假使對方決定單憑這點兵力與我方正麵對峙,那麽背後肯定另有詭計。」


    「這算是老爺子跟白穀的鬥智對決啊。真令人期待。老爺子,你可千萬別輸了。」


    被稱為老爺子的老將聽見雨俊這句話,隻輕輕點了點頭作為回應。


    他的年紀大概已經超過八十歲了吧,背後垂掛著綁成一束的修長白發,細長眉毛下的眼睛為深邃的皺紋所覆蓋,難以辨別究竟有沒有睜開。與威武挺拔的軍服相比之下,他的肉體顯得既矮小又瘦弱,好像隻要輕輕一推,就會從馬鞍上掉落並被風吹飛一般,外貌簡直是弱不禁風。


    ——鐵齋庵一舟。


    日向移民地的監軍,也就是所謂的軍師。自從前兩代起就一心一意地侍奉岩切家一族,將草創期的日向移民地軍隊訓練成傑出的戰鬥集團,進而完成九州統一大業的豪傑。


    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龐對著下關,緩緩打開幹癟的雙唇。


    「一千島水運並不可靠。」


    「您又來了。靜觀門司要塞淪陷的事實,不就是他們已成為我方戰友的最佳證據嗎?老爺子您有點太神經過敏羅。」


    鐵齋庵靜靜地對雨俊似乎頗感傻眼的這句話作出回應。


    「我說那正是白穀的計謀。據我這老爺子的判斷,一千島水運正是一頭給雞拜年的黃鼠狼。他們會送我們前往下關,但八成不會放我們回九州吧。」


    「你是指他們佯裝成被我們籠絡,實際上還處於姬路的勢力影響底下嗎……但老實說,人類真有辦法擬定出那麽高瞻遠矚的策略嗎?聽在我耳中,總覺得這隻是紙上談兵罷了。」


    「一再采取出人意表的策略,正是白穀三座的厲害之處。既然老爺子的任務為預測敵方可能動用的所有戰術,再出其不意反將一軍,那麽老爺子我自然不會輕敵。」


    「看您的了。一想到這種事我頭就痛。我雖然喜歡戰鬥,但不擅長應付這種玩弄權謀術數的鬥智對決啊。」


    「包在我身上。老爺子我必將姬路的狐狸精及老狐狸推進壇浦海中。」


    「別把美歌子推下海,我要活捉那個女人。聽說她好像很漂亮,而且永遠不會老。我要把她抓來當作第二十六號的妃妾。」


    「邪念會吃垮你的清晰思緒喔。」


    雨俊先以單眼俯瞰鐵齋庵,接著發出快活的爽朗笑聲。


    「這不是邪念,而是思慕。我現在正深愛著美歌子。」


    「您怎麽有辦法愛上素未謀麵之人?」


    「因為潮汐聲替我送來了永恒少女的芳香氣息啊。」


    雨俊戀戀不忘地眺望著壇浦對岸,微微眯起他那剽悍的雙眼。


    「美歌子,我愛上你了。我決定將你永遠占為已有。」


    不知挫折而為何物的年輕武者之決心,被明確地刻劃於湛藍的海水潮流之中。


    最後,隻見一支白色船團自海流彼端緩緩現出身影。


    那正是由五百艘船隻所組成的一千島水運船團。船首筆直對準布陣在門司地區的日向移民地大軍。眼見友軍登場而感動萬分的士兵歡呼聲此起彼落。掌控瀨戶內海的一千島水運力挺日向移民地一事,直接牽引士兵們展現出高亢的士氣。


    「然而……那正是白穀的陷阱。」


    鐵齋庵眺望著為了表示不懷戰意而降半旗緩緩駛近此地的船團,輕聲嘀咕一番之後,接著又語氣安穩地撂下狠話。


    「白穀三座敗矣。」


    白海上吹來的風,輕輕捧高綁成一束的蒼白發尾。至今未嚐任何敗績的老軍師顯得遊刃有餘,正準備換上佯裝不知的表情來迎接這


    支心懷不軌的船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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