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日晨光熹微,卯時初過,周瑞家的便一路穿庭越院來至王夫人的居所,本以為要在太太屋外等上些時辰,卻不料太太屋門竟已經大開,不時有端著臉盆,捧著麵巾的小丫鬟穿梭其間,想是太太此刻正在梳洗。


    周瑞家的招手叫一個小丫鬟過來問話,隻聽她道,“太太今日如何就起早了,往日這時候該睡著了才對,可有緣故?”


    “周嫂子晨安。”那小丫鬟先是乖巧地叫人,才又說道,“是大姑娘一早過來這邊給太太請安來了,太太一聽大姑娘過來,便忙不迭喚姐姐們進去伺候著起身更衣,周嫂子進去一看便知。”


    “那你進去給通稟一聲,告訴太太,就說我來了。”周瑞家的聽了沒多想直接吩咐道。


    “是,請周嫂子稍等一下。”小丫鬟說完就蹬蹬幾步邁上台階進屋不提。


    等周瑞家的進了太太內室,正瞧見元春在為王夫人梳頭挽發髻,忙不迭上前欲要從元春手裏接過梳篦,元春見狀連忙將手藏在身後,笑嘻嘻地嘴上告饒道,“好姐姐,你就別和我搶了,難得有這麽個伺候母親的機會,好讓我做回孝順的女兒。”周瑞家的聽元春如此說,讚了幾句姑娘孝順,便退到一邊專心與王夫人說話。


    就聽此時王夫人一邊閉著眼任女兒施為,一邊嘴裏問道,“一大早的過來,可有什麽要緊事來回的?”從頭至尾並未向那周瑞家的瞄上一眼,這問話也溫和的很,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感,無端讓一幹在屋內伺候的人心神不安起來。


    周瑞家的見太太問話,惴惴不安地上前幾步,說道,“是住在太太屋後的周姨娘,昨兒悄悄遞了個紙條子給我,因昨兒天晚未及回稟,奴婢今兒這才一大早趕到太太這邊來。”說著就從懷中掏出了白條子,雙手呈在太太跟前,才又接著說道,“至於上麵具體說了些什麽,奴婢因不識字,怕還得太太親自閱看。”


    “周姨娘居然識字,倒是未曾聽人提起過。”元春好奇地瞧著那張字條,嘴裏說道。


    見太太接過紙條,周瑞家的便又起身退至一旁,耳聽著姑娘話裏的疑惑,便笑著對元春解說道,“大姑娘有所不知,那周姨娘從前是在老爺書房裏伺候筆墨的,占著地利,認得幾個字倒也並不稀奇。”


    元春聽了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母親從前一直有意無意的針對那周姨娘,她竟然與爹爹還有這樣的情分,卻是當真可恨了,想到這嘴裏就說道,“我恍惚記得這周姨娘的八字與老祖宗的壽辰犯衝,因此每當祖母要過壽時,母親都會打發她去家廟裏躲上幾個月,如今祖母眼看著又要過壽,為何周姨娘卻還留在府裏?”


    不等元春繼續發問,就見王氏抬手將紙條遞給女兒,說道,“元兒幫娘念念,這些年雖也管過幾天的家,勉強認得幾個字,到底比不得元兒這樣專門請先生教過。”


    元春聽母親如此說,答應一聲便接過紙條展開念道,“感太太大恩,賜奴家重生,奴本槁木死灰之人,幸得太太垂憐,才得以死灰重燃,為報太太大德,奴多方周旋終得消息如下:一是老爺新寵承孕,二傳府中有人或好男色。”越往下念,元春聲音就越小,至最後幾乎已是聲若蚊蠅,到了幾不可聞的地步。


    “哼。”王夫人氣得麵色發白道,“真是好一個老爺新寵!”元春聞聲身子微顫,見母親臉色咋變,一時也慌了心神,連忙上前為母親順氣,嘴裏安慰道,“母親先別氣,依女兒說這字條裏的內容著實有些問題,母親怎可並不查證就無端亂發脾氣,若是因此傷著娘親肚中的弟弟,等事過之後,母親怕又要後悔莫及了。”


    “大姑娘說的極有道理。”周瑞家的也趕緊勸道,又分析道,“依奴婢拙見,這周姨娘當真是個心內藏奸的奸猾之輩,瞧剛才那話說的,表麵上客客氣氣的,似乎沒有多大問題,其實咱們細細想來,可不是句句都引得太太心裏窩火嗎?那周姨娘既是知書識禮之人,難道連個話都不會說了,可見她必是成心的,定是有意在給太太添堵!”


    “周姐姐處事素來老辣,她即這樣說,想來□不會差了。”元春幫腔道,“母親千萬不能入了別人的蠱中。”


    女兒與周瑞家的話雖分析的句句在理,卻也無法澆熄王氏心中驀然升騰而起的怒火,隻見她順手抄起妝台上大紅花紋雕刻的胭脂粉盒,狠狠往地下擲去,大力粗喘著氣冷笑道,“我冷靜的很,那賤人趁我不便奪了我的男人,也許再過十幾年,讓她尋了空隙,還能搶了我的地位。”


    “太太禁言。”周瑞家的立即打斷太太的話頭道,“一個上不得台麵的侍妾而已,走到哪裏也上不得台麵,太太這樣說不是作踐別人,而是貶低自己呢。”


    元春卻是倆步走到門檻處,吩咐走廊台階處的小丫頭們都退到庭院裏去,又重新瞧了幾眼手中的紙條,重點瞄了幾眼‘或好男色’這幾個字,又重新回到母親屋中,瞧著母親臉色,斟酌著說道,“女兒到底年輕,閱曆淺薄,不甚明白母親為何這樣傷心,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庶子或庶女罷了。母親瞧著喜歡,一句話就能抱到身邊來養,若是瞧著心煩,也不過當個小貓小狗養著,賞一口飯罷了,榮國府上下幾百人口,哪裏不能擺放個大活人,何至於令母親如此傷心難過?”


    “不過是個庶子庶女。”王氏用手背遮麵,哽咽道,“是呀,我怎會如此糊塗,不過是庶子庶女,隻要珠兒好好的,誰能威脅到我?犯傻罷了。”


    元春見母親這樣,待要開口再勸,便見周瑞家的在一旁不停給自己使眼色,元春隻得訕訕閉了嘴,默默挪到一旁。不想王氏這時卻又說話道,“周瑞家的,姑娘來了有好一會了,這會怕是老太太要找了,你先領著元兒回去吧,也讓我清淨清淨。”


    王氏情緒起伏不穩,元春心裏自是不肯就此回去,無奈母親執意如此,元春不好拂了母親心意,隻得一步三回頭地隨了那周瑞家的從後門出了正院。


    兩人行至一個過街的穿堂,元春見左右無人,便低聲問道,“剛才母親那樣,我便沒好意思提,那紙條上最後提到有人或有龍陽之好,不知應的究竟是哪位?”


    周瑞家的聽了姑娘這樣問話,身子猛地一頓,接著便歎氣道,“論理有些醃臢話是萬萬不能入了姑娘耳的,無奈奴婢從前早就得過太太吩咐,命令咱們這些媳婦婆子們,凡有關內宅的陰私之事,萬不可對姑娘有所隱瞞,今日姑娘專門問起,奴婢隻得知無不言一回了。”


    說到這裏,周瑞家的便往元春那邊挨了挨,壓低音量小聲說道,“聽底下奴才們說,璉二爺屋裏似乎從不用丫鬟侍婢進去伺候,平日端茶遞水都是用那些清秀的小廝們代替,府裏因此便有些不好的傳言,不過到底是主子,又有大太太出麵使命壓製著,傳的到底不太過分,不過幾句小孩子貪玩罷了。不過這回二爺獨自回南應考,大太太又不能跟了過去管著,可不就有了天高任鳥飛的苗頭,聽說二爺在南邊鬧的凶,天天外出四處鬼混。前兒又有傳言說他竟在金陵老家的宅子裏豢養起男寵來了,這不大太太幾次三番派人過去,想要將二爺給帶回來,二爺卻隻找借口推脫,就是死活不會來。”


    “此事可當真?”一席話令元春聽得目瞪口呆,到底是長於內宅的小姑娘,沒見過什麽世麵,平日就是心眼再多,也不會將男人與男人聯係到一塊去,以前見賈璉遠著那些丫頭們,還以為是他潔身自愛呢,這時隻見她張口結舌問道,“老太太可知曉嗎?”


    “府裏的主子大約都知道些,隻是瞞著姑娘罷了,隻因姑娘畢竟還是未嫁之身,有些事總要避著些才好。”周瑞家的繼續說道,“這事都傳到大舅老爺府上了,前兒還見王家大舅太太氣衝衝登門拜府,估計就是聽聞了此事,這才上門理論來了。”


    “這事若是當真坐實了,熙鳳表妹以後豈不要吃大苦頭。”元春聽如此一時臉上變幻莫測,幽幽道,“璉二哥哥曆來就是個暴脾氣,從小又專門跟著練家子習過武,行事上自是比別家男兒直接粗魯些。記得小時候有個小丫頭不小心衝撞了二哥哥,當下就被二哥哥用皮鞭抽掉半條命去,現在想來還是令人心膽俱裂,表妹如此一個嬌弱女兒家,將來如何能處得來。”


    “都說夫妻是冤家,也許這就是命吧。”周瑞家的感慨道,“姑娘,咱們還是快些回吧,這時候老太太估計將要起身了,姑娘最好過去露個臉。”


    “嗯!”元春一時回過神來,忙點頭道,“那咱們快走吧。”說著就率先向前麵走去。


    這般匆匆又忙了一日,晚上服侍老太太就寢過後,元春這才渾身疲累地回了自己的居所,可能是今日累得很了,就沒顧什麽大家儀態,見了房裏的床榻,便一頭撲倒在上麵伏著沒了動靜,抱琴見了趕忙過來為姑娘褪去衣履鞋襪,鬆了綁腿紗布,又有丫鬟端來一盆藥湯擱在床下。


    抱琴見了才溫聲對著元春哄道,“忙了一日,想是姑娘定也乏了,丫頭們一早就熬好了做足浴的湯,正等著姑娘在藥湯裏泡泡,也好鬆散鬆散這積攢了一日的疲累。”


    元春聽了,趴在床上微點了點頭,就強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沒精打采地說道,“這府裏麵,但凡稍微有些臉麵的,就敢與你耍心眼使絆子,哪管你到底是什麽身份,應付這些老狐狸,都必須要像應付老祖宗那般,不敢生出絲毫懈怠,也難怪當初大伯母移交管家權時,臉上不見有絲毫留戀了,可見在咱們這個府裏,管家當真是個考驗心神智力的體力活。”


    抱琴正蹲在床下給自家姑娘洗腳,聽了這話,唬的忙將屋內伺候的丫頭全趕了出去,看著門從外麵帶上這才小聲勸說道,“姑娘以後說話千萬要小心些才是,若是心裏有何抱怨,咱們隻關起門來躲在被窩裏悄悄說即是了,剛才姑娘當著那些人的麵不管不顧地混抱怨,明日傳到老太太耳中,就又是一項不是。”


    “這有什麽關係,總得讓老太太知道些我的辛苦,不然豈不白忙活了。”元春不甚在意道,“今日哥哥那邊可有來人嗎?”


    “我剛剛問過留守的嬤嬤,大公子派人往咱們這裏遞了話,說是謝謝姑娘前日送的絲緞撒花袍子,大爺試穿過後直說涼爽的緊,三伏天裏罩在身上也不覺得熱了,也能安下心來溫書習字了。”聽元春問話,抱琴抬頭回道,“大爺還讓人順便送來了一些小玩意,都是些精巧之物,說是大爺給姑娘的答謝禮。”


    “嗯,都送來些什麽?”元春感興趣地問道,“可是前朝那套紫砂印花的茶具嗎?我老早就求著哥哥給我,哥哥總是不肯答應,這回為了做那件夏日涼衫,我可是下了十分的苦功,且又派人幾次三番與哥哥暗示,若是這樣再不心願得償,我怕得就此懷疑在哥哥心中有沒有我這個做妹妹的了?”


    抱琴聽了這話,瞧著姑娘這般欣喜的做派,身子便有些微僵,臉色一時也不自在起來,,正不知究竟該如何時,卻見自家姑娘此時已冷下臉來,說道,“瞧你這般為難的臉色,想是這回我竟猜錯了,隻是不知向來對我愛護有加的哥哥,為何獨獨這次卻違了我的心意?”


    見元春有了發怒的跡象,抱琴回話愈發謹慎小心起來,隻聽她說道,“我一整日跟著姑娘,時刻寸步不離的,如何能有時間去打聽這事具體是因何故,不過倒是從下麵姐妹那裏聽了一些小道消息,我私下揣測似乎就與此事有些關係,隻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咱們從小一起長大,有什麽敢講不敢講的。”元春緩和著臉色說道,“你隻管放心講就是了,甭管這消息真不真,我隻不怪你就是了?”


    聽了小姐這番保證,抱琴無奈隻得正眼回道,“也是姑娘今日提起那套紫砂茶具,我這才想起此事。早在幾日前,就聽少爺那邊的小姐妹們私下裏討論,自從老太太那邊的步搖姐姐與太太身邊的流霞姐姐過去大爺那邊以後,大爺房中就未曾有過一日消停,那二人平日不是拈酸吃醋,就是口角置氣,若是一時激動起來,動起手腳來也是常事。前兒更是從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那兩人爭執時不小心毀了一套茶具,興許就是姑娘心儀的那套也不一定。”


    抱琴說完便偷瞄了姑娘一眼,見元春臉色並未大變,剛想放下心來,就聽姑娘咬著牙斥道,“還愣著作甚,這泡腳的藥湯早就涼透了,也不知給添些熱水,真是越大越不經心了,若是真想著做小姐做姨娘,趁早告訴我,看著咱們從小長大的情分,姑娘我就此成全你又如何?”


    聽著姑娘這句句錐心般的言辭,抱琴早嚇得麵色蒼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哽咽著委屈道,“姑娘這話太也令人寒心,咱們從小的情分,奴婢是什麽品行姑娘難道不知?姑娘果真疑我,我自也無話可說,隻求能當著姑娘之麵向那漫天神佛立個誓,若那天我當真起了那攀附高枝的心,就叫我天打雷劈如何?”


    見自家丫鬟被嚇得魂不附體,一通亂說,元春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究竟說了什麽,連忙補救道,“我也是一時氣急才說的那些混賬話,本就是無心的,你怎麽就當真了,還不快快起來?你若當真委屈,我這就給你道歉如何?”


    “不是奴婢非要多想,實在是被姑娘剛才給嚇到了,真以為姑娘疑了我。”抱琴更加委屈道,“姑娘自小就是奴婢的天,若一時當真就離了姑娘,這豈不是要了奴婢的命嗎?”


    “快別委屈了,好丫頭,求你快給我添些熱水吧,現下雖是暑夏,我這腳也不能一直在涼水裏泡著呀!”元春賠笑道。


    抱琴聽了忙用手背拭了試臉上的淚水,說道,“是我疏忽了,隻顧自己的情緒,倒忘了姑娘,耽擱這許多時間,想是原本準備的熱水這會子也涼了,我這就給姑娘重新傳熱水去。”說著就起身往屋外走去,招手叫了個守門的小丫頭,如此這般吩咐了幾句才又回到屋裏去。


    及至卸了妝奩,將要就寢之時,元春麵上仍是帶有鬱色。雖是先前有些不愉,抱琴見了還是上前勸說道,“奴婢剛剛在心裏麵又將姑娘先前的一言一行仔細琢磨了幾遍,隱約明白了些姑娘的心思,左不過是怕大爺今後漸漸疏遠了姑娘,如今還隻是兩個上不得台麵的侍妾就已是如此,將來若是正經的嫂子又如何,姑娘可是這般的心思?”


    元春聽了這話就從床榻裏麵翻過身來,以手撐頤側著身子問道,“聽說你家大哥早就給你娶了嫂子,小侄子都添了兩個,你且與我說說,她平日待你究竟如何?”


    聽小姐如此問,抱琴卻有些為難道,“這卻當真有些不好說呢!”


    “這是為何?”元春詫異道,“好或不好,也就一句話的事情,有什麽好讓人為難的?”


    “這不是這個意思。”抱琴趕忙否認道,“姑娘也知道,我家雖也是府裏的家生子,一家子卻幾乎皆在南邊祖宅那裏當差,哥哥自也是跟在兩位老人身邊,我又跟著姑娘,除非過年過節平日鮮少能有機會見麵,好不容易能團圓了,一家子當然要和和氣氣的,誰又會專門找不自在。”


    “我似乎明白了你話裏的意思。”元春若有所思道,“若我將來的嫂子果真是個好的,我便真心以待,若一時運氣不濟不好了,我也要麵上客客氣氣的,隻要大麵上過得去,就是平日遠著些也沒什麽妨礙,可是這麽說?”


    “很是呢!”抱琴笑笑道,“所以姑娘就快些歇下吧,就是胡思亂想也要養足精神不是?”


    元春一把扯過薄被,背過身去嘟囔道,“誰愛胡思亂想了,我隻是憂心哥哥的那兩個小妾,鬧的也太不像話了,她們今日能惹惱了我,焉知明白就不會無意中得罪了別個?長久下去,豈不舊要損了哥哥的名聲,依我說還是快些為哥哥選個厲害的嫂子管製一下才好。”這樣說著,慢慢聲音也就低了下去。抱琴等了一會,見姑娘沒有了再說話的意思,也就輕手輕腳地向外間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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