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是說真的嗎?宮下學長!我真不敢相信!”小閨——濱口美緒高聲叫到:“難得放暑假,你竟然要和父母一起過?”


    “我偶爾總得回去看看他們啊!”宮下學長的臉色有些不悅,似乎認為小閨在嘲笑自己是個離不開父母的撒嬌鬼。“至少中元節和新年該回去一趟吧!”


    “要回家,回去個兩三天就夠了啊!”對吧?哪有人這麽呆的——雖未明言,小閨徵求他人讚同的語氣卻是如此訴說著。“沒必要整個暑假都在家過吧!”


    “不不不,小閨,宮下學長才不光為了看父母咧!”難得一起飲酒作樂,要是弄僵了氣氛可不妙;岩仔——岩田雅文連忙替兩人打圓場.“他在那邊肯定有女朋友啦!”


    “在老家那邊?那把女朋友叫來這裏就好了啊!”小閨仍緊咬著宮下學長不放,枉費岩仔出麵調停。“或是帶著女朋友一起去旅行.”


    “我沒有女朋友。”宮下學長交互瞪著小閨和岩仔,仿佛要他們別亂造謠。“隻是每年夏天定期會在那邊打工。”


    “就是這點讓我不懂啊!要打工,在這裏打不就得了?我真搞不懂,難得一個人搬出來住,要是我,絕對不會回家的。”


    “偶爾去看看嘮叨的爸媽,才能更明白獨居的好處啊!”見這是改變話題的大好機會,小兔——羽迫由紀子連忙作結。“小閨也一樣從明天起要在瑞秋家度過一個月以上的生活;這是你頭一次出國旅行,又能離開父母的監視,徹底放鬆,但搞不好暑假快結束時,你會開始想家呢!”


    然而,小兔的結論卻得了反效果。


    “啊?”小閨猶如身邊飛繞著大批蒼蠅一般,滿臉嫌惡之情不住地揮動雙臂。“才不會,絕對不會,我絕不會想家的。假如可以,我還希望能一輩子留在佛羅裏達生活呢!到時候我一定不想回日本。”


    “你還沒去”宮下學長似乎仍感不悅,出言譏諷:“最好別把話說的太絕。搞不好聽起來是天堂,見了確實地獄咧!”


    “啊?宮下學長,你的意思是瑞秋家是地獄?這話對她和她的家人來說太過分了吧!”


    “喂喂喂,我可沒這麽說,我隻是——”


    喝了酒難免會意氣用事,像今晚的小閨這樣情緒高亢的人,往往無法輕鬆帶過話題,總要據理力爭,直到眾人皆同意自己的論點是絕對的真理為止。


    這麽一來原本冷靜的其他成員也會被拖下水,變得和宮下學長一樣,情緒越來越高亢;如此這般原本隻是閑聊程度的話題往往會成為莫大糾紛的種子。


    今晚的我們是以小閨餞別會的名目聚集在一塊兒的。她將於明天七月十六日自日本出發,飛往美國,並在佛羅裏達州的一個名叫聖彼得堡的小城生活至八月底。


    其實這場餞別會是今天碰巧在校園中聚頭的朋友們突然決定的。一聽說小閨的爸媽因親戚發生不幸而不在家中,大家便決定以餞別會為名目,今晚圍著她好好喝個痛快。


    小閨本人大為歡喜,我們也相當興奮,因為小閨都已經大二了,卻從未出席過任何聯誼;以現代的眼光而言,光是奇特二字已不足以形容,簡直可以說是活化石般的女大學生。


    小閨的父母我並未見過,但根據傳聞,是以前朝人物來形容還嫌小覷他們的嚴格人物。別的不說光是訂定晚上六點為小閨的門限之事,就已經夠驚人的了。


    對一般學生而言,晚上六點正是一天的開始。這可不光是針對我這種無論獨處或參加聯誼都要喝得昏天暗地的人而言,像那些一年到頭成天做實驗,每天做到半夜的理工科學生也是一樣。幸好小閨是英文係的,要是她讀物理或化學,不知她爸媽作何打算?因實驗延長至黎明而在學校過夜的情形可是絕不稀奇的。


    認識濱口夫婦的人皆一致認為,即使對學業有所妨礙,他們仍會以家訓——亦即門限——為優先。這麽一看,以小閨這個昵稱的由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女——來形容濱口美緒,還嫌不盡貼切呢!


    正因為雙親如此嚴格,即使小閨想自主性地做什麽,也得不到允許;說要打工,亦被以無法專心於學業為由而禁止,著實叫人掬一把同情淚。話說回來,在晚上六點能確實回到家的打工也不常見就是了。


    想當然耳,她也無法交男朋友。根據傳聞,小閨的父母嚴令她大學畢業後不必就業,先去相親,而相親人選也已決定;如此了得,光聽就叫人喘不過氣來。


    這次的美國行,應該是小閨有生以來頭一次從雙親那兒奪得的“勝利”。據她所言,她從去年春天就開始精心策劃,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說服父母。


    而成功的關鍵,便是留學生瑞秋·華勒斯的存在。瑞秋是個二十五歲的美國女性,為了學習日本文學而來到我們就讀的國立安摫大學短期留學,今年春天才回國去的。


    小閨先從籠絡瑞秋開始著手實行自己的偉大計劃;接著,她數度帶瑞秋回家,介紹給雙親認識,待雙方充分熟識後才進入正題。換句話說,她是這麽說服父母的:即使出國旅行,也不是成天到晚輕浮地觀光、購物,而是借住瑞秋家上英語學校,進行規律而充實的美國之旅。


    起先堅決反對的父母,不知是收到瑞秋的人格感召或是輸給女兒的不屈不撓;在年關過後,態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開始積極地表示讓女兒出國見見世麵也不錯。


    隻不過,濱口夫婦畢竟不是浪得虛名,不會平白允許女兒赴美。赴美前若是捅出任何簍子,便要撤銷許可;到了聖彼得堡,得每天航空郵件回家……諸如此類,他們分項別類地條列了各式各樣的條件交給女兒。


    總之,加了上百個超字的閨女小閨,有生以來初次從父母的監視及束縛中解放,獲得自由;雖然僅限於暑假期間,但她想必是歡天喜地,所以即使沒喝酒,情緒依然高漲。


    就我觀察,小閨對於受父母束縛的自己似乎有某種奇妙的自卑感;而這和她對離開父母獨居的學生們所懷的嫉妒……或者該說是某種敵愾心似乎是表裏一體的。當然,平常與我們相處時她總是扮演著可人的女孩形象,從不展露這種深層心理;但出發日期近在明天,今晚父母又意外地不在家中,更兼有酒精催化,因此那扭曲的自我主張便一發不可收拾。


    起先隻是聊到小閨和瑞秋一起在佛羅裏達度假,那其他人的暑假有無安排任何活動?這話題再尋常不過,包含我在內的多數人,都是回答除了打工以外沒特別的安排。


    但隻有一個人表示他後天要回鄉,呆到九月初;那人便是宮下學長。


    小閨聞言便開始找茬,嚷著:“咦?騙人的吧?真不敢相信!”


    的確,對於獨居生活就像是夢中一般難求的她而言,在未受強迫的情況下自願回到父母身邊度過漫長的暑假,是相當叫人‘不敢相信’的行為;豈止如此,這行為在她看來,就和有錢人閑來無事裝成流浪漢取樂一樣地侮辱人且不可原諒。


    當然,對於宮下學長而言,不過是回家過個暑假而已,為何得被批評得一無是處?他起先還試著一笑了之,但小閨是在太纏人,令他真的動了怒。


    他說那句話,原本是想表示旅行不到當地是無法明白好壞的,卻被小閨說成是毀謗瑞秋的家人;這使得宮下學長終於爆發,掄起拳頭,開口就要怒吼。正當此時——


    一陣煙霧在絕妙的時機吹向宮下學長的臉孔,他忍不住咳嗽起來,皺著眉頭將到達牙齒內側的怒吼聲給吞了下去。


    “你們餓不餓?”


    高千——高瀨千帆手上夾著細長的香煙,不知是何時點的火。


    如同懸疑片中危機逼近主角時所播放的驚悚配樂一般,她的臉上浮現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可怕笑容;這會


    兒,她換朝小閨的臉孔格外徐緩地吐出白煙。


    “濱口,你呢?”高千對咳嗽不止的小閨投以蠱惑的微笑。“有沒有想吃的東西?別客氣,今晚是為你而開的慶祝會。”


    “咦……呢,嗚……”


    接過高千遞來的菜單,小閨整個人顯得惶恐不安。雖然高千並未出言責備,但小閨似乎已完全理解她那隱藏在可怕笑容中的訊息:喝酒就喝酒,別像小孩子一樣鬧脾氣!


    “來,宮下學長,請用。”


    高千無視滿臉驚愕的眾人,若無其事地將不知何時調製的酒水遞給宮下學長。


    “謝謝……”


    宮下學長的腦袋似乎也完全冷靜下來了,隻見他有些怯生生地抬著眼,乖乖地等高千拿出攪拌棒後,才接過玻璃杯。


    這也難怪,因為大家都知道平時如木雕人偶般麵無表情的高千隻有在內心煩躁時才會刻意露出笑容;俗話說的好,女人在微笑以外的時機微笑是最可怕的。


    我無心嘲笑宮下學長的狼狽之態,因為我也覺得可怕。


    “啊!爽快,真爽快!”


    一陣破銅爛鐵聲幹脆地……或者該說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如布幕般降下的尷尬沉默。


    原來是漂撇學長——邊見佑輔。


    她一麵摸著蔓延滋生的胡子,一麵拉著褲頭;他剛從廁所回來。


    “唔?大家怎麽啦?唔?怎麽啦?怎麽啦?幹嘛沉著臉啊?你們有在喝嗎?”


    “氣氛很熱鬧啊!”帶著笑容虛情假意地回答的,正是高千。她那猶如鋼琴家似的修長手指將煙盒與打火機推到漂撇學長身邊。“我拿了你一根煙哦,小漂。”


    “哦!不用客氣,盡量抽、盡量抽,不用一一向我匯報。高千就是這樣,老是這麽見外,真是的,小心久了變成鬥雞眼喔!”


    自個兒說著冷笑話,又自顧自地哈哈大笑。年紀比他小上許多的高千稱呼他為小漂,說話語氣又像是對著同輩——或者說晚輩——似的,他卻一點也不在乎。漂撇學長的性格原本就不拘小節,又加上他非常欣賞高千,平時沉默寡言的高千隻要肯說話,他就高興得眼角下垂了。


    漂撇學長——別人聽了這個外號,或許會覺得奇怪吧!這個昵稱的由來,全得歸結於他那不顧旁人困擾、老是沾沾自喜地要學弟學妹們叫他漂鳥的壞習慣。


    表麵上說是學弟學妹,其實在安槻大學的校園中,根本沒有人足以作他的‘學長學姐’。根據傳聞,連那些早就踏出社會、結婚生子的畢業生中,也有他的‘學弟學妹’存在。雖然這傳言是有點誇張,但他休學、留級了好幾次卻也是不爭的事實。他已經完全變成安槻大學的‘地頭蛇’了。


    要說他為何老留級、休學,原因是他愛到東南亞一帶流浪。說歸說,這是他本人的說法,並沒有與他人同行過,所以是真是假還未可知;他的確有以資助旅費為名義向學弟學妹們借錢不還的壞毛病。他就是這麽一個極為不拘小節的人;說明白一點,是個個性馬虎的混小子。


    開口閉口老說自己是旅人、漂鳥,羅嗦得不得了;因此學弟學妹們便連著他的本名邊見二字,戲稱他為‘漂邊見’,隨即又加以縮短,才成了‘漂撇’。


    當然,他也不淨是缺點。雖然會借錢不還,但反過來說,自己借給別人的錢也會常常忘記索討,教人無法討厭他;他又很照顧人,是以頗有人望。臨時敲定今晚的小閨餞別會並逐一邀請閑暇人士、集齊眾人的也是他。


    想當然耳,他十分好酒,一有機會就想找人熱鬧一番;隻要動起今晚去喝一杯的念頭,不管對方是不是熟人,他都毫不顧忌地開口相邀。說好聽一點是不怕生,其實根本是厚顏無恥。他似乎深信身旁的學弟學妹——尤其是學妹們非常喜歡自己。


    雖然我從剛才便對他又褒又貶的,好不忙碌;其實漂撇學長這種樂天又厚臉皮的性格,也不光是隻有壞的一麵。若是沒有他,恐怕有些人我直到畢業也無緣相識,更無緣深交吧!


    事實上,今晚齊聚一堂的成員也一樣。三年級的宮下學長另當別論,小閨、岩仔、小兔及高千四人都是二年級,與我同年;要是沒有漂撇學長這個‘粘著劑’,我絕無機會結識他們。


    尤其是高千。


    “哦呀?”往小兔身邊坐下並興衝衝地點燃香煙的漂撇學長,像是被煙熏了眼一般,突然皺起眉頭,歪著腦袋問道:“高千,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啊?”


    對啊!這麽一提,過去我也從未見過高千叼著煙蒂。這表示——


    “誰知道?”那令人強烈體會山雨欲來之感的可怕微笑業已煙消雲散,恢複為原來的麵無表情。


    “應該是想裝大人的年紀時吧!”


    “哦!好耶!”眾人正為逃過一劫而暗自慶幸,但學長仍是渾然不覺,兀自雀躍不已。“我們這些人裏最成熟的高千居然說出這種可愛的對白,格外讓人感動耶!”


    說高千是我們之中最成熟的人,應該錯不了。瞧她方才利用平時根本不抽的香煙,輕輕地澆滅了小閨和宮下學長一觸即發的狀態,手段活像個高明的女公關;就是外表,也有種不似‘外行人’的獨特氣氛。


    先說她的身高,足足有一百七十公分,搞不好接近一百八,總之比個頭矮小的我還要整整高出一個頭;手腳細長,說得難聽一點,就像大展肢體的蜘蛛一樣。


    有人形容她的體型宛如超級名模,實在相當貼切。事實上,她的服裝品位也有些與眾不同,常穿著宛如破布——換句話說,隻有在時裝秀上菜看得見——的奇裝異服,若無其事地漫步於校園中。


    而她的輪廓又深,充滿洋味兒,因此格外引人注目。自入學當天起,她便被稱為‘那個模特兒般的女孩’,成了街頭巷尾的名人;不光是學生,連教職員也一樣,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當然,我在相識前就已經聽過她的傳言,覺得她是個難以接近的人。抱有這種觀念的似乎不止我一個人,因為總有些誇張至極的風評跟著她。比如說把某追求者打成半身不遂、其實是個專收洋妞的重度蕾絲邊之類的,要說扯是很扯,卻叫人無法完全否定。如此這般,高瀨千帆這個女人的荒謬形象,便在本人無涉及之處不斷地被製造出來,兀自壯大。


    或許因為這種形象之故,高千總是獨來獨往;不過,她毫無陰暗之色,看在我眼裏,反倒是在享受孤獨一般——直到漂撇學長開始調戲她為止。


    “可愛得讓我想一把抱住!既然想裝大人,不如今晚行動吧?呐?高千,要不要和我發展成大人的關係啊?唔,來嘛!來嘛!”


    雖說世界浩瀚,但膽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對高千如此放肆的,恐怕隻有漂撇學長一個人。說歸說,他能采取這般‘流氓’的態度,絕不是因為高千對學長心房另開之故。


    說穿了,即使再怎麽挨女孩子痛罵、被高跟鞋踐踏,漂撇學長也絕不會受傷——如此而已。


    借由堪比鐵絲般的神經與生有硬毛的心髒之故,學長見到女孩子總是以甜言蜜語代替招呼;無論對方是高千或是其他人,無論被一笑置之、吃拐子、視為變態,他也不怨不鬧,依然若無其事,臉皮猶如銅牆鐵壁。當然,將漂撇學長這個綽號更加縮短為小漂、以對待晚輩的口吻交談之類的小事,他更是不放在眼裏。


    由於倔不過漂撇學長,高千隻得應付應付他。學校裏的人似乎也明白這一點,見到他們並肩走在一起,也絕不會以情侶等有色字眼來形容他們。頂多說他們是搭檔,當成搞笑組合來對待。


    “真是的,要泡妞晚點才泡嘛!”既然漂撇學長這個甘草人物回來了,即使曾有尷尬也不成問題——大為安心的小兔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我們剛才在討論


    要點什麽菜,學長想吃什麽?”


    “什麽?吃的啊?那就問主角吧!小閨,你想吃什麽?”


    “咦?我不知道……”


    受到高千委婉斥責而消沉的小閨似乎已重新振作起來,連對宮下學長都能從容地展現禮貌性微笑。


    宮下學長似乎也為自己的孩子氣反省,回了個靦腆的笑容。見狀,小兔和岩仔兩人放下了心中的大石;當然,我比他們兩個更為鬆了口氣。


    再沒有比酒席上的爭執更惹人討厭的事了,真的。


    “這家店有什麽招牌菜嗎?”


    “咦?這裏啊?嗯,這裏啊……喂,匠仔!”漂撇學長由小閨轉向我。“這裏是你推薦的吧?有什麽招牌菜?”


    最後,讓我做個遲來的自我介紹。


    我的名字是匠千曉,通稱匠仔。


    “這家店有沒有那種菜單上沒印的私房菜,或是可以拿來當話題的料理?”


    “呢,倒也不是沒有啦!”


    “好,那就交給你了,好好點菜吧!”


    “是、是!”我從容地走出包廂,前往櫃台。


    就像大家覺得高千與漂撇學長形影不離一樣,他們似乎也認定我是學長的固定酒伴;當然,這是正確的。或者該說,漂撇學長和我之間的交集,就隻有‘酒’一項。


    如前所述,漂撇學長最愛找人喝酒;但一般人不見得和他一樣老閑著沒事幹,所以有時會邀不到人;這種時候,他的‘保險’就隻有我一個。簡單地說,因為我是個絕不會拒絕酒約的男人,極獲漂撇學長的重視,因此才能加入他的‘朋友圈’。


    我拜托熟識的店員拿些新鮮的玩意兒出來,回到包廂時,氣氛已是一片祥和;真難想象這和剛才差點大吵一架的是同一批人。


    我深深感歎漂撇學長那得意忘形性格的偉大之處,同時也明白這是有高千在做抑製,方能獲此成效。正因為有這兩個人維持平衡,眾人才能適度地喧鬧歡騰;就這層意義而言,他們倆真的是最佳拍檔。


    “——啊,糟了,我該回去了。”


    小閨如此宣言時,離晚上十一點還有十五分鍾左右。


    “咦?你在說什麽啊?還早啊,還早!”當然,漂撇學長試圖挽留。“現在正要開始咧!”


    “真的不行啦!我明天得早起。”


    “早起是多早?”小兔一喝醉,那溜溜的大眼便如她的綽號,染得與兔子一樣紅,看來更加閃亮。“你當然是搭飛機去吧?”


    “嗯,搭早上第一班。”


    “你會在東京……”岩仔原本就茫然的五官在染紅之後,顯得更加失焦。“過一晚嗎?”


    “我,我會直接到成田去。”小閨似乎也醉意十足,還特地興高彩烈地重複說明早已眾人皆知的行程。“在成田搭飛機前往洛杉磯,然後在洛杉磯轉機,飛往坦帕機場;瑞秋會開車來坦帕接我。”


    “你是一個人去東京啊?”平時鮮少臉紅的宮下學長今天好像喝了不少,眼角泛紅,表情變得鬆垮垮的,真是浪費了他那張眉清目秀、可媲美歌舞藝伎演員的俊臉。“沒人送行?”


    “本來我爸要跟我去,跟到成田。”小閨哈哈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解放感。“他說要送我一程,我以為是送到機場,誰知他竟然說要送到成田!我真想叫他別跟來,但依我爸媽的個性,說了也不會聽。讓爸爸跟著上飛機,真是丟死人了;我原本已經做好覺悟了呢!真是好險。我知道這樣說不好,不過我真的很感謝選在這個時候死掉的親戚。”


    “那今天就到此散——”


    “我還沒喝夠!”漂撇學長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打斷正要宣布散會的小兔。“去第二攤吧!”


    “主角要離席了耶!”高千擔心漂撇學長會硬拉著小閨到下一家店去,立刻出言勸止。“別喝了,你也沒錢。”


    “沒關係,船到橋頭自然直。”


    “話說在前頭,我不會借你的。”


    “不用你借,到不必花錢的地方喝就行了。”


    “有那種地方嗎?”


    “有,就是我家。去我家繼續喝吧!”


    “不行!”高千緩緩地對漂撇學長投以尖銳的視線。“人家不久之後就得橫越太平洋,得先給她充分的睡眠時間。”


    “好啦,知道啦!那就扣掉小閨一起喝吧!”


    在居酒屋大肆喧嘩的我們,目送小閨消失於燈火通明的夜晚人群之中。好!為了慶祝小閨遠行,我們來高喊三聲萬歲——漂撇學長吵著要大家一起做,而阻止他便是我和岩仔的工作。


    “沒問題吧?”岩仔莫名不舍地目送小閨的背影。“該不該派個人送她回去?看她喝得挺醉的。”


    “應該不要緊吧!”小兔打了個大嗬欠,聳了聳肩。“雖然剛才還穿錯我的靴子,不過沒問題啦!這裏離大馬路很近,她不也說過坐計程車很快就到家了?”


    “好,那接下來全員到我家集合!”


    雖然漂撇學長如此高聲宣言,但並不會事事都盡如他意;首先是宮下學長以昨晚幾乎沒睡、太過傷身為由,先行回家。


    此時漂撇學長還算冷靜,大概是覺得少了個帶把的也無所謂吧!然而,當高千與小兔齊聲表示要回去時,他便慌了手腳。


    “喂喂喂,哪有人這樣的啊?兩個人一起走那是犯規,至少留一個吧!難道你們要我們幾個臭男人悶著頭一起喝酒嗎?”


    “你到底對我們有何期待?”高千撩起一頭小波浪卷發,聳了聳肩,冷冷地說道:“像酒店小姐一樣為你服務?”


    即使身處熙熙攘攘的鬧市區,高千的身材依舊格外醒目。不時有醉漢一臉感歎地靠向前來,頻頻打量她;一被她用鏗鏘有聲的淩厲目光瞪視後,又發出怪聲、拔腿逃跑,大概誤以為她是幹那一行的女人吧!高千的美貌與其說是絢麗,倒不如說是充滿魄力;而這一點似乎是公認的。


    “這種期待也有啦!”學長真老實,“啊,不對!我說追求的不是那種下流的東西,而是,呢……瑰麗的氣氛。”


    “有你一個就夠瑰麗啦!小漂。”


    “高千,別說這種超現實的風涼話嘛!就是因為我們老做這種無關緊要的交流,才會遲遲無法成為成人關係。”


    “無所謂啊!反正有小兔陪我。”


    “嗚哇!好可怕!”扭著身軀的小兔嘴上雖然這麽說,卻是一臉高興地勾住手臂,依偎在高千身旁。“嘻嘻!”


    “就這樣嘍!大家晚安。”


    目送如情侶般勾著手並消失於人群中的高千與小兔,漂撇學長仰望夜空。


    “可悲、可歎!為何那麽正點的美女們要互相安慰?這不是浪費嗎?!”


    “不……即使學長這麽問我……”


    “該說是暴殄天物?毫無意義?不……也不是毫無意義,應該說讓我也參一腳呢?——唉,算了。”該死心的時候就死心,是漂撇學長的長處。不,其實他該死心的時候還是不死心,隻是情緒轉換得很快而已。“我們也走吧。”


    如此這般,前往漂撇學長家的,就隻有絕不拒絕酒約的我和來不及逃跑的岩仔。三個男人為了節省計程車錢,一麵聊著旁人聽了會悶死的愚蠢話題,一麵走了近三十分鍾的路。


    漂撇學長住在大學附近的獨棟平房中,雖然是租金便宜到令人不敢置信的老舊木屋,卻是兩層建築,房屋數量多到一個人住會遭天譴的地步。就我觀察,漂撇學長應該是為了把家裏變成學生們的集會所,才特意租下這種家庭用的房子來住。


    “呐……學長。”


    岩仔以莫名嚴肅的表情呼喚興致勃勃地準備冰塊等東西的漂撇學長。


    “嗯?幹嘛?”


    “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可以啊!要問什麽盡管問!”


    “高瀨真的是那個嗎?”


    “那個是哪個?”


    “就是……對男人沒興趣的那種性向啦!”


    “哦,蕾絲邊啊?誰知道?”他一麵聳肩,一麵迅速替自己和岩仔調了杯水酒,又遞給我純酒與解酒飲料。別看他這副德行,其實做起事來一板一眼。“是有這種傳言啦!”


    “到底是不是?”


    “人家的性向我哪知道?匠仔,你知道高千是不是蕾絲邊嗎?”


    “學長都不知道了,我怎麽可能知道?不過,高千自己的確也沒否認過那個謠言。”


    “事實上,她比一般男人還受女孩子的歡迎。”


    “這一點真讓人羨慕啊!”


    “那……那她真的是嘍?”


    “喂,慢著、岩仔,我們不是說了?”漂撇學長以手背拭去嘴角垂下的水酒。“我們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


    “可是,學長,你不好奇嗎?”


    “好奇什麽?”


    “高瀨的性向啊!”


    “這是個人隱私,我這個外人好奇也沒用啊!”


    “好、好過分!”岩仔不知怎麽了,突然俯臥在榻榻米上放聲大哭。“不、不用整我整得這麽明顯吧?”


    “啊……啊?”漂撇學長一臉錯愕地與我對望,又抓了抓腦袋,結結巴巴地問道:“什、什麽跟什麽啊?岩仔,喂,你在說什麽啊?”


    “嗚嗚,每次都這樣,整我、排擠我!”


    “沒人整你啊!也沒人排擠你。”


    “可,可是,可是,可是!”岩仔那張本來就因醉酒而泛紅的圓臉漲得更加通紅,簡直快要破裂了一般;他吸著鼻子說道:“你們兩個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情的樣子整我,排擠我!好過分,好過分!”


    “好,好啦!喂,岩仔,你冷靜一下……”


    “我,我從以前就是這樣,每次都被排擠。上托兒所和幼稚園的時候,班上的小孩都快快樂樂地玩在一起,但不知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被排擠。”


    “喂,我說啊……”


    漂撇學長開口,又死心地搖搖頭,啞然而止。他對我投以莫可奈何的眼神,並歎了口氣。


    岩仔醉得相當厲害,不知是什麽成了導火線,讓他幼時的痛苦回憶傾巢而出,一發不可收拾;而他似乎是那種醉酒便開始哭泣的人。


    “後來,後來,我就鼓起勇氣去加入他們。結果,結果,我一去,所有男生和女生都立刻停止玩耍,以一種別有含義的眼神看我。呐,你們懂嗎?你們懂嗎?學長,你能了解這種充滿疏離感的寂寞感覺嗎?”


    “嗯,嗯……好像能懂。”前輩似乎正苦苦思索著該如何回答才能讓他的心情好轉。“懂,我懂,嗯,我了解,你當時一定很難過吧?”


    “然後大家就說不玩了,丟下我一個人跑到別處去。每個人都這樣,總是排擠我!嗚哇哇!”


    “不,不是啦!岩仔老弟,那個是,呢,隻是,這個……”


    “我知道。”


    屈著身子、不顧一切地嚎啕大哭的岩仔,突然打直腰杆,恢複正經表情,喝起酒水來。他以冷靜的語調搶先說出漂撇學長想說的話。


    “我也知道,說不定隻是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自己有被害妄想,想得太多;其實大家都沒有排擠我,隻是正好玩膩了而已,是我加入的時機太差。”


    “嗯,對啊!就是這樣,並沒人排擠——”


    “可是,有時候我無法這麽理性思考。”漂撇學長正要鬆口氣,岩仔卻又開始抽抽噎噎地落淚。“甚至該說無法理性思考的時候居多。讀國中、高中時,我也覺得大家都在整我,瞞著我分享秘密,在背地裏嘲笑一無所知的我……”


    “不過,那是——”


    “班上的同學常常聚集在校規禁止去的咖啡店裏聊天,我有點喜歡的那個女生也在裏麵。這種情況你能懂嗎?”


    “嗯,然後呢?”


    “我也想加入他們,但那是違反校規,我一直提不起勇氣來;店裏的那些人就隔著玻璃嘲笑沒種的我……我有這種感覺。”


    “喂喂喂喂喂!”


    “後來,我鼓起勇氣走進咖啡店;可是當我一進去,所有人都走光了。穿著製服、獨自楞在原地的我被老師發現,還被訓導——這時候我就醒了,全身都是汗水。”


    “啊?搞什麽啊!原來是做夢嗎?!”


    “可是,現實也差不多啊……唉,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是陰沉的家夥。”


    “這就是少年維持的煩惱……不是,是少年維特的煩惱啊!”不忘加入冷笑話,正是漂撇學長的本色。“嗯,我懂,我能諒解。然後呢?”


    “所以,所以,上了大學以後我好高興,因為漂撇學長和大家都能表裏如一地接受我,我真的很高興,高興自己不必再擔心、不必再害怕被排擠。”


    “當然啊!喂,岩仔,你真的一直在擔心、害怕這種事?”


    “我本來已經不擔心了,但學長和匠仔都不告訴我高瀨的事,兩個人偷偷分享秘密,排擠不知道的我,故意整我!嗚哇哇哇!”


    “唉,這小子真讓人傷腦筋耶!”了解岩仔突然嚎啕大哭的理由後,漂撇學長似乎鬆了口氣,一麵苦笑,一麵叼了根煙。“和匠仔獨享秘密,聽上去還怪恐怖的,真是的。要怎麽說你才懂?我和匠仔是真的不知道高千的性向啦!對吧?”


    “怎麽可能?學長不是喜歡高瀨嗎?”


    “是啊!我是很喜歡,尤其是胸部。”


    “既然這樣,當然會想知道她是蕾絲邊還是heteroseual啊!”


    “……那個‘黑特羅薩克缺’是什麽玩意兒?”


    “異性戀者的意思。”我如此回答一臉不解地看著我的漂撇學長。“和同性戀的英文homoseual正好相反。”


    “原來如此。”學長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不過啊,岩仔,那畢竟是——”


    “會想知道吧?”


    “嗯嗯嗯呃……該怎麽講咧?”學長煩惱地抓了抓頭。“就是……”


    電話鈴聲與漂撇學長的聲音同時響起,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時刻大約是淩晨十二點二十分。


    “——喂?”漂撇學長一拿起話筒,方才的不悅表情便一掃而空,換上了滿臉喜色。“哦,小閨啊?怎麽啦?這麽晚打來,是不是一個人太寂寞,睡不著啊?唔?要不要現在過來,一起喝……咦?”


    不知小閨說了什麽,隻見學長將眼珠瞪得如圍棋子一般大,並轉頭看著我們。


    “岩仔啊?嗯,他在這裏啊!好,等一下。”


    學長說了聲‘拿去’,將電話筒遞給岩仔;岩仔依然掛著口水都快掉下來的鬆垮表情,將嘴巴張得老大。


    “找……找我的?”


    “找你的。”


    “可,可是……是小閨打來的吧?”


    “沒錯,反正你快接啦!她好像很著急。”


    “呢……喂,是我——咦?”


    不知道小閨說了什麽,岩仔突然降低音量,似乎怕被漂撇學長和我聽見,弓著身子背對我們。


    岩仔帶著莫名緊迫的氣氛,竊竊私語了一陣子,接著又呻吟似地說了句“我,我知道了”才放下話筒。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咦?”


    “對,對不起,學長!”麵對臉上寫滿好奇並探出身子的漂撇學長,岩仔突然以幾乎壓扁胃帶的猛烈力道伏地跪拜。“今天我先就此告辭!”


    “……呢,是沒關係啦……喂,小閨到底有什麽事?


    ”


    岩仔並不回答,隻是一味說著‘對不起’、‘先告辭了’,便性急地起身,像雪球滾下山坡似地慌忙離開漂撇學長家。


    “那,那小子是怎麽回事啊?”


    “小閨怎麽說的?”


    “她沒說什麽,”他將未點火的香煙放在下唇上晃呀晃地,一麵歪著腦袋,一麵抓著胡須。“隻說岩仔在的話叫他來聽,感覺上好像挺著急的。”


    “還真奇怪啊!”


    “怪到家了。還有,那小子……”


    “什麽?”


    “他出去的時候,是不是在偷笑啊?”


    “你說岩仔啊?誰知道?不過這麽一提,好像有耶!”


    “該不會……”


    “該不會什麽?”


    “該不會走地下戀情路線?”


    “岩仔和小閨?”


    “這組合好像太富有意外性了喔?”


    “誰曉得?不過,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但聽起來的感覺,好像不是在談那種男歡女愛的事……”


    “說得也是,那到底是什麽咧?真搞不懂。”


    轉換情緒一向迅速的漂撇學長聳了聳肩,喝幹了水酒之後便不再追究了。


    總之,剩下的成員隻有漂撇學長與我;我們倆唯一的交集便是酒,沒什麽共通的話題可聊,因此就和平常兩人喝酒是一自然而然地開始玩起遊戲來。


    當然,說是遊戲,既然是由漂撇學長和我來玩,自然不可能是撲克牌或黑白棋。我們有時在杯中注入啤酒並試著彈硬幣到酒中,成功將硬幣彈入的人,便有權要對方將那杯啤酒喝幹——這遊戲叫做‘四毛錢’;有時則是以開罐器在罐裝啤酒的底部開洞,比賽誰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喝完——這遊戲叫做‘散彈槍’。總之,全部是與酒有關的遊戲。


    玩著玩著,覺得隻用啤酒當處罰太無聊,便開始互灌混了威士忌的炸彈酒,也就是俗稱的‘boilermaker’,瘋狂至極。這在漂撇學長與我的酒席上,是司空見慣的發展。


    今晚的漂撇學長相當走運,短短三十分鍾內,便猶如怒濤一般灌了我大量啤酒及炸彈酒。第二通電話正好是在我搖搖晃晃抱著馬桶狂吐白沫時打來的。


    “——喂?啊?原來是岩仔啊!怎麽啦?咦?什麽?”


    漂撇學長說的話被逆流的胃液聲掩蓋,我完全沒聽到。


    我狂吐了好長一段時間——長到自己的身體似乎化為黏在馬桶上的物件,才到廚房去漱口。


    “……岩仔說了什麽?”


    “這個嘛,”漂撇學長終於替叼在嘴邊的香煙點上了火,緩緩地吞雲吐霧。他一臉憂鬱地歪著腦袋,似乎被煙熏了眼,眯起眼睛。“……我不清楚。”


    “啊?”


    “我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不過他叫我把車子帶過來。”


    “車子?”我一臉錯愕,甚至忘了擦嘴。“指的是那種車子嗎?汽車的意思?”


    “對,就是那種車子。”


    “帶過去,是要帶去哪裏啊?”


    “帶去小閨家。”


    “什麽意思啊?”或許是因為剛吐過之故,腦漿直冒泡,眼底因酸味而麻痹,根本無法好好思考。“莫名其妙。”


    “所以我一開始不就說了我不清楚嗎?”


    “可是,他叫你帶去,該不會是要你開過去吧?”


    “不然要怎麽帶?難道你要扛過去?”


    “可是,學長……”不是我自誇,別說車子,我連駕照都沒有。“沒問題嗎?”


    “怎麽可能沒問題?我和你喝得一樣多耶!”


    “就是說啊!那你要怎麽辦?”


    “這個嘛……”他以空罐代替煙灰缸彈落煙灰,站了起來。“隻能祈禱別碰上臨檢啦!”


    “你是說真的嗎?”


    “岩仔都快哭出來了,沒辦法啊!”


    “是嗎?”講義氣、受人仗義的人,也很辛苦啊!不過,漂撇學長就是這麽一個人,不會坐視學弟學妹有難不管的,我突然對學長充滿敬意。“那你路上小心哦!”


    “你在說什麽呐?你也得一起來!”


    “咦?為,為什麽?”


    “因為岩仔要我帶你一起去。”


    “我,我不要!”對學長的敬意被死亡的恐懼所驅趕。


    “來嘛,走啦!”


    “不要!我還不想死!”


    “不會啦!跟我來。”


    “不要啊啊啊啊!!”就憑我是無法反抗學長的,即使是性命攸關的事件;就這樣,我被學長強行拖了出去。


    你不是和我喝得一樣多嗎?為什麽還能這樣拖著我走?就算這種時候我還在胡思亂想,看來醉得不輕。


    “不,不要!拜托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吧!”


    “不要說那些話,快點來!”


    “嗚啊!哪有人這麽不講理的……”


    我被硬拖出門後,漂撇學長卻沒看自己停在停車場的車一眼,反而朝農田旁的夜路邁開腳步。


    “咦?奇怪了,呐!學長,不是要開車去嗎?”


    “我的車不能開,沒油了。”


    “沒油了?”


    “本來今天要加的,但錢都花在餞別會的酒上了。”


    “那要怎麽辦?”


    “還用問?”學長十分幹脆地給了個荒謬的答案。“開岩仔的車啊!是那小子要用的,開他的車過去比較貼心,也比較合理啊!”


    “是……可是要怎麽開啊?”


    “反正你跟我來就對了。”


    抵達相距數分鍾路程的岩仔住處後,他一臉理所當然地拿起藏在信箱裏的備份鑰匙,進入空無一人的屋子中。我正思考他要做什麽,沒幾分鍾,他便回來了——手裏拿著疑似鑰匙的物體。


    “那,那是什麽?”


    “備份鑰匙。”漂撇學長的口吻輕鬆得像在挑選沙拉醬。“岩仔車子的。”


    “學,學長!”


    “這種時間別學鬼叫!你以為現在幾點了啊?!”


    “……不!這,這是!”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喂,匠仔,別誤會啊!我並不是老幹這種事。”


    “可,可是,屋子的備份鑰匙就算了,為什麽你連車子的備份鑰匙放在哪都知道啊?”


    “哎呀!身為一個學長,當然要了解學弟學妹們的各種情報,以防萬一嘛——事實上,萬一的確發生了,對吧?”


    “那……岩仔知道這件事嗎?”


    “誰曉得?”


    不正麵回答卻裝傻,豈不代表岩仔本人並不知情?


    “學長,我的東西……比方存折和印章放在哪裏,你該不會也一清二楚吧?”


    “匠仔,別說傻話啦!你根本沒存款,有錢全喝光了。”


    “話是這麽說沒錯……”


    “要說印章,也隻有市麵上買的那種便宜貨吧!”


    “啊!你果然知道!”


    “反正你不用擔心啦。”


    “當然會擔心啊!”


    這就是‘學弟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的道理嗎?當然,以漂撇學長的情況而言,‘我的東西也是學弟的東西’,還算公平。話說回來,這人的行為根本是原始人的共產製度的體現嘛!


    走向岩仔住處附近的月租停車場時,我覺得自己活像個小偷一般,一看見民宅的燈光,就覺得自己將受到責備,不住地膽戰心驚。


    然而,此時的我並不知道,我們接下來的命運,竟得和遠超乎小偷程度的‘壞事’牽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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