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被捏住鼻子,呼吸困難而醒來時,我那朦朧的腦袋便隱約察覺這必是高千所為。事實上,待我抬頭一看,棉被旁的果然是高千;她跪在地上,腰部微微抬起,正盯著我的臉瞧。


    “你要睡到什麽時候?已經十點多了。”


    “咦……”


    我以完全清醒的眼睛打量四周,發現這裏是我居住的公寓雅房。見高千在我身旁,我原本以為又和平時一樣,一夥人聚在漂撇學長家喝到天明並就地睡下;但看來並非如此。


    “嗯……請問一下,高千,”一時找不回昨夜確切記憶的我大感混亂。“你是從哪裏進來的?”


    “當然是從大門進來的啊!”高千起身,猛然拉開窗簾。“話說在前頭,我進來以前敲過好幾次門了,不過你一聲都不吭,我就自己進來了。”


    “可是,”日光如洪水般由窗戶一湧而進,幾乎融化了我的身體。“鎖呢?”


    “你根本沒用那種文明時尚的東西。”


    “我又忘記上鎖啦?”


    仔細一看,我還穿著外出服裝,酒味與汗水黏答答地纏繞全身。高千打開的窗戶吹進了出奇涼爽的風,令我頗有重生之感。


    我似乎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後直接倒頭大睡。


    “算了,常有的事。”


    “總有一天你會死在路邊的。”


    “我也覺得。”


    “早報看了沒?”


    “咦?還沒,我哪有辦法看啊?在你叫醒我之前,我都還在睡夢中咧!”


    “報紙在哪裏?門前沒放啊!”


    “我根本沒有那種文明時尚的東西啦!”


    “沒電視,也沒收音機。”她的雙手像螺旋槳一般水平伸直,攪拌著三坪大的房間中剛替換過的空氣。“這是我頭一次來,果然名不虛傳,可以媲美仙人了。你這樣要怎麽和全世界的谘詢接軌啊?”


    “去學長家時我會看電視,報紙、周刊之類的我也有看。”


    “真是的,早知道就帶報紙來了。我是略有耳聞,但沒想到竟然連報紙都沒訂,真是教我甘拜下風——快點準備吧!”


    “咦?”


    “到有報紙又能吃飯的地方去。”


    “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嗎?”


    “會讓你的醉宿飛到九霄雲外喔!”


    平時冷漠得教人懷疑她缺乏感情的高千竟然會這麽說,肯定是超百萬噸級的報道吧!我忙爬出棉被、更衣洗臉,與她一起離開公寓。


    “——你這房子……”高千微微歪著頭,回首觀看老舊的木造灰漿建築物。“租金多少啊?”


    “沒浴室,廚房和廁所都是公用的,這樣你應該想象得出來吧?把你想象的金額再減去一個零,就是房租的近似值了。”


    “我聽說‘i·l’的時新不錯哦?”


    “是比其他地方好啦!”


    “你完全沒想過把薪水多少回饋到文明生活上嗎?”


    “有啊!可是凡事總有個先後順序嘛!”


    “最優先的就是啤酒?”


    “最優先的就是啤酒。”


    “你很快就會死於肝硬化的。”


    “我也覺得。”


    “至少買台電風扇嘛!不然在肝硬化之前會先死於中暑。”


    “我也覺得。”


    “現在晚上這麽熱,哪有人關緊窗子和窗簾睡覺的?真不敢相信。”


    “我也覺得。”


    我還以為會順道邀請漂撇學長等人,想不到高千並未前往任何人的租屋處,快步地走進了‘i·l’。


    老板依舊不在,是老板娘和這個時段的女工讀生帶著笑臉迎接我們。店裏坐了半分滿,幾乎都是安槻大學的學生;他們對於店內電視重播的時代劇不屑一顧,每個人都在看著漫畫雜誌或周刊,全神貫注得教人隻想發笑。


    “——總之,”高千完全無視我的意願,點了兩份每日特餐,又在桌上攤開從雜誌架上取來的本地報紙。“你先看這個。”


    首先引入眼簾的不是高千所指的報道,而是日期欄上的八月十九日。啊!對,今天是十九日;我總算稍微整理的記憶。


    ‘——於雜木林中發現身份不明的男屍’


    關鍵報道便是如此起頭的。


    ‘十八日下午五點左右,開車經過安槻町國道的民眾於沿線雜木林中發現了疑似男性的屍體,隨即報警。


    由於屍體腐壞多時並已經開始白骨化,推測死後約經過一個月至三個月左右;雖然頭部帶有傷痕,但確切死因不明,警方已朝意外與他殺兩方麵展開調查。


    屍體性別為男性,推定年齡為二十幾歲至四十幾歲,身上並無任何身份證明文件或物品……’


    “這個報道哪裏……”我以為自己看完重點,搔著鼻頭,抬起臉來。“可以讓我的醉宿飛到九霄雲外去?”


    “好好看完全文,匠仔——這裏,看這裏!”


    ‘此外……’高千所指之處還有如此下文。‘屍體旁放著女用褲襪,其中裝有疑似屬於人類的長毛發,因此縣警局與安槻警署共同調查小組將一並針對上個月十六日棧橋市民交流公園女屍之間的關聯進行調查——’


    我不禁以響徹店內的奇異聲音呻吟,沉澱於體內的酒精似乎一股腦兒地蒸發了;現在的場麵,確實不容許我抱著醉宿的腦袋哀嚎。


    “這……這是……”


    “清醒了?”


    “這,這件事學長他們知道嗎?已經通知大家了嗎?”


    “不清楚。假如他們有看報紙,應該知道吧!現在大家都不在,無從問起。”


    “不在?為什麽?”


    “你還沒睡醒啊?匠仔。小漂他們不是去了宮下學長家嗎?”


    聽她這麽一說,昨晚的記憶總算清晰起來。宮下學長的母親將在今天十九日於老家舉行告別式,我記得是從中午開始。


    原先我們打算全體一起出席,連我都開始整理最好的一套黑色西裝;但多數的朋友並未見過宮下的父母,如今宮下不在,一群未曾謀麵的人大舉入侵,似乎有些不妥,因此由實際上去宮下家玩過、見過伯母並曾受她款待的小池先生與最年長的漂撇學長兩人代表,帶著眾人的奠儀前往上香致意。我記得宮下學長的老家得花兩、三個小時的車程,就時間上估算,他們倆應該早出發了。


    “對喔!遭了……”


    “咦?怎麽了?”


    “漂撇學長啦!我本來還想著今早他出發前替他檢查看看穿的衣服夠不夠正式,卻忘得一幹二淨。”


    “你是他老婆啊?放心,小漂是穿著筆挺的黑色西裝去的,襯衫我替他燙過,絡腮胡也叫他剃掉了。”


    “是嗎?那就好。不過……”


    “不過什麽?”


    “我覺得講這些話的高千更像他老婆。”


    “拜托你別說了,”高千可憐兮兮地抱著頭,那樣子教我看了直想發笑。“有時連我都受不了我自己,幹嘛理那種人?就算他老來煩我,我裝作沒看見就行了啊!可是,一回過神來,又和他混在一起了。”


    “那是——”因為你怕漂撇學長吧?原本想發表我之前的那番論調,卻擔心高千會更沮喪,便打消了念頭。


    “什麽?”


    “那個戒指是?”我突然瞄到一眼高千無名指上閃著光芒的銀環,便拿來當蒙混的借口。不過我直到今天才發現她帶著戒指,感到好奇,也是發問的理由之一。“應該不是學長送的吧?”


    “當然不是啊!拜托你,算是開玩笑也別說這種話,行嗎?”


    雖然我點了點頭,卻是心不在焉。戒指,戒指……我突然覺得自己最近曾有過與戒指相關的重要


    體驗;然而,即使報道澆醒了我,酒精依然沉澱於腦袋一角,使我無法順利搜索記憶。


    見我發呆,高千誤以為我對她的戒指極為感興趣,竟緩緩拿下戒指,擺到我的眼前。


    “……幹嘛?”


    “送你。”


    “你沒頭沒腦地說什麽啊?”


    “我看你好像很想要。”


    “啊,不是啦!我是在想別的事。對不起,這樣大咧咧地盯著看。”


    “不過,不管是或不是,對我來說都是個拿掉戒指的好機會。”


    “什麽意思?”


    “說來不可思議,我根本沒發覺自己一直戴著戒指。我自認已經無所眷戀,應該隻是單純的惰性吧!”


    “這麽說來,莫非這是你上次提到的那個女孩給的……?”


    “仔細一想,我們當時玩的遊戲還真可愛,竟然交換這種便宜戒指;那時的我,似乎還太幼稚了。不過,套句露咪小姐的話,也該是切斷過去的時候了。”


    “切斷……”


    這會兒我清楚地感到沉澱於意識地步的東西正刺激著我,但明確的影像依舊未浮現。


    “怎麽了?”高千一麵看我因過於心急而戳著自己的額頭,一麵將取下的戒指放入皮包中。“祈禱啊?”


    “沒事。別談這個了,岩仔和小兔呢?”


    “我去他們的住處找過他們,但兩個好像都出去了,沒人在家。無可奈何,我隻好和匠仔分享這則新聞啦!”


    “那還真是感謝你……”換句話說,我的公寓是最後且順便……或該說道義上的一站。一思及此,我莫名其妙地失望起來。我為何要失望呢?


    “這麽體貼啊。”


    老板娘將我們點購的每日特餐放在桌上並離去時,帶著意有所指的奇怪笑容看著我;我以為她要我幫忙看店,主動開口相詢,但她卻隻是嗬嗬竊笑,搖了搖手便回到櫃台。


    “她怎麽了?”


    “還用問?”高千維持以口就味增湯的姿勢,同樣竊笑著。“當然是在高興啊!”


    “高興?”


    “她的心情就像匠仔的媽媽一樣吧!”


    “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因為匠仔老是和小漂、岩仔、小池先生這些臭男人混在一起啊!你應該沒單獨和我這種水靈靈的美女來這裏過吧?”


    “啊……搞什麽,是這麽回事啊!”


    “這是個值得慶祝的誤會哦,對吧?我看你這輩子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我也覺得。”


    “對了,”高千喝了口冰水,頓了片刻,又以手指彈了彈放在椅子上的報紙。“匠仔有什麽看法?”


    “我的看法和你一樣。當然,警方似乎也有相同的看法。”


    “和棧橋公園的棄屍有關,對吧?這次被發現的男人,說不定正是殺害她的凶手呢!”


    “嗯,非常有可能。”


    “不過這麽一來,問題就變成是誰殺了這個男人的?”


    “這個男人是不是被殺的,還不曉得。隻說頭上有傷,不見得是他殺啊!或許是意外。”


    “對啊!說不定是他殺了那個女人之後,在逃亡途中摔下去的。”


    “問題是這個男人帶著的——不,不知道是不是他帶著的,總之是掉在他屍體旁的褲襪和毛發,到底是不是她的?”


    “呐,匠仔。”


    “幹嘛?”


    “一直說他呀她的,我都搞混了。在查明他們的身份之前,不如替這兩人取名字吧?”


    “男或y女之類的?”


    “這種記號更容易搞混,用具體一點的名字吧!比方說亞當、夏娃之類的。”


    “亞當和夏娃?與這個案子的被害人好像不太合適耶!”


    “有什麽關係?反正隻是圖個方便而已。”


    “說得也是。”


    “那就這麽決定啦!在小閨家發現的女人叫夏娃,在國道沿線雜木林發現的男人叫亞當。現在的問題是,亞當帶著的毛發究竟是否為夏娃被剪斷的頭發。”


    “詳細情況警方會鑒定,我們隻能等結果。不過,我覺得十有八九是夏娃的。”


    “我也覺得。但要是如此,夏娃所持的頭發又是誰的?”


    “會不會是亞當的?”


    “咦?是男人的頭發?”


    “不無可能啊!長頭發的男人多得是。”


    “可是,今早的報道沒提到亞當被剪了頭發啊!當然,報紙也不見得會寫出所有資訊,但這次既然是以兩案互有聯係為前提進行調查,亞當的頭發被剪當然是大事,絕不可能不寫的。”


    “這麽說也對。但若不是亞當的頭發,就代表有個頭發被剪的第三人與這兩件案子有關;雖然不知道是男是女。”


    “說不定那個第三人就是凶手。”


    “會嗎?凶手被剪或自行剪去頭發的原委,是有很大的想象空間;但為何會將這種重要證物遺留在現場?這又是個問題了。”


    說著說著,我突然歪頭思索;自己的一番話中似乎有不對勁之處,但究竟是哪裏不對,一時之間卻又無法領會。


    “原來如此。要說忘了帶走,好像不太可能。這次的案子我不清楚,但小閨家發現的頭發就放在屍體旁,凶手不太可能沒看見——呐,匠仔。”


    “幹嘛?”


    “那兩束頭發也會搞混,替他們取個好記的名字吧!”


    “不能用記號,對吧?”


    “盡量別用。”


    “那小閨家發現的發束就叫‘屋大維’。”


    “在屋裏發現的就叫屋大維?真隨便。”


    “而這次在男人屍體旁發現的發束就叫‘路德’。”


    “因為是在路邊發現的?算了,反正挺好記的。”


    “既然代號都取好了,就稍微整理一下吧!首先,和夏娃一起被發現的‘屋大維’不是夏娃自己的頭發,這點已經確定了;這麽說來,‘屋大維’若不是亞當的,便很可能屬於尚未登上舞台的第三人。”


    “再來看看‘路德’是不是夏娃的頭發。我覺得八成是她的,不然又得有第四個人物——‘路德’的主人——登場才行。”


    “嗯,所以……”


    ‘……接下來為您報道新聞。’這道聲音傳入耳中,因此我閉上了嘴巴。轉向電視一看,重播的時代劇不知何時也已播放完畢,換上了地方電視台的主播臉孔。


    ‘針對昨天於國道沿線雜木林中發現的男屍進行調查後,調查小組稍早斷定死者即為投宿於市內旅館的米倉滿男。


    根據調查,該男子於上個月十一日獨自出現於旅館,預付了五天份的住宿費用並投宿;然而出發預定日當天,服務員到房間探詢之下,發現該男子留下行李,人卻消失無蹤。旅館方麵擔心房客自殺,因而報案。


    由於服務員印象中的男子服裝與死者穿戴的服飾一致,且死者口袋中找出了該旅館的客房鑰匙;因此調查小組斷定死者應為自上個月起便已行蹤不明的男子,目前更進一步著手調查證據方麵。接下來為您報道下一則新聞,安槻動物園最近新添一對猴寶寶——’


    “唔……米倉滿男?這種本土化的名字一出現,神秘感都沒了。還是叫亞當比較好。”


    噗嗤一聲,我忍不住把滿口的米飯噴了出來。


    “啊!匠仔,你真髒耶!我是開玩笑的,開玩笑!的確,這搞不好是件殺人案,我卻談什麽神秘感,是有點缺德;不過你也不用這樣表達你的遺憾之意——”


    “啊!不……不是。”


    “幹嘛啊!你到底怎麽了?”


    “我,我懂了。”


    “懂了?”或


    許是因為我的表情過於洋溢著悲壯感,連高千也跟著表露出笑中帶淚的神態。“懂什麽?”


    “就,就是頭發!夏娃的頭發!我現在終於明白她為何被剪斷了。”


    “啊?”高千一臉狐疑地皺著眉頭,或許她以為我在說笑。“你沒頭沒腦地說什麽?”


    “戒指。”


    “咦?”


    “戒指!為什麽我到現在才發現?這麽理所當然、一目了然的事……”


    “等,等一下,暫停!”高千以按住剝落壁紙的姿勢製止我,隨即又猛然扒完剩下的每日特餐。“等一下我再聽,先換個地方。”


    “啊……說,說得也對。”


    但我卻徹底失去了食欲。雖然腦袋因醉宿而疼痛欲裂,此時卻很希望再多喝幾杯酒。


    “該上哪兒去?不會有人打擾的地方比較好吧?”


    “不然去我那裏好了?”


    “少開玩笑了,誰要去那種蒸氣浴般的臭房間?”


    “那等學長回來再說?”


    “這也不行。小漂他們至少得到傍晚以後才會回來,我等不了那麽久。”


    “那到底要怎麽辦啊?”


    “沒辦法,”高千喝了口冰水,與嘴裏的東西一起咽下,便迅速起身。“上我那兒去吧!”


    “咦?呢,呢……好是好……”


    “你那種憋尿似的扭曲表情是什麽意思啊?你對我的住處有何不滿?”


    “沒有不滿啦……”最近不知不覺開始將高千作為一名‘女性’看待,這種去往對方寢室的行為勢必不好意思……話是這麽說,“不過,高千啊,我問你,你住的地方,呢,有放啤酒之類的嗎?”


    “你是認真的嗎?”她瞪大了眼睛,活像要將我生吞活剝。“哪天得了強迫症,我可不管你!”


    “但要我在清醒狀態開講,我做不到啊!”


    “那就在路上買吧?啊,當然,用你自己的錢。”


    這是我初次造訪高千的住處,其實我原先連住址也不知道,以前都是在漂撇學長家或居酒屋與她見麵。


    前往一看,是座兩層樓高、看似一般民宅的白色石灰岩建築。高千的房間位於二樓最外側,可從外頭爬安全梯直接上去。


    “別出聲,跟我來。這裏名義上是禁止男生進入的。”


    “名義上這三個字相當微妙,很不錯。”


    我將路上買來的啤酒輕輕抱在胸前,如小偷般蹭手蹭腳。


    高千的住處是一房一廳,她將有限的空間做了最為密致的應用,沒有半點浪費;各色各樣的家具,叫我看了目瞪口呆。她特地在廚房放了個半圓形的單人小餐桌,應該也是為了更加有效利用放有床鋪及書桌的房間吧!我覺得自己見識了高千意外的一麵;不,說意外或許對她失禮。但我原先確是無來由地認為她的房間擺設會走男性化的豪邁風格。


    高千將餐桌邊唯一一把椅子讓給我,自己則從房裏拿了椅子過來。


    “——簡單地說,解開整個案件之謎的關鍵,”待高千坐下,我便打開了罐裝啤酒。在窗戶攝入的陽光奔流之下喝酒,要說完全不感慚愧,便是謊言;但我隻能借著酒意壯膽。“就是戒指。”


    “所謂的戒指……”另一方麵,高千已經開始替我準備醒酒飲品,將大量咖啡豆導入咖啡機中,按下設定鈕。“就是掉在小閨家餐桌下的那一隻?”


    “對,那是夏娃原本帶在手上的;從她無名指上的痕跡判斷,錯不了。問題在於夏娃為何將戒指拿下。”


    “拿下?你的意思是……”高千的無名指上已經沒有戒指,她卻又做了一次取下的動作。她的無名指和當時的夏娃一樣,殘留著嵌入肌膚深處的紅色痕跡,令我不忍直視。“她是自行取下的?”


    “沒錯,是她自行取下的,並非被人拔下,否則還留在現場的戒指就無法說明——拔下的人就算失手掉下,也有足夠的時間尋回並帶走。順便一提,夏娃的頭發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起先一直以為她的頭發是被凶手或其他人剪斷的,卻總也找不到這麽做的理由,這主要是被現場不屬於她的那束頭發誤導了。如果反過來想,其實不是這樣的,那束頭發不是被其他人剪斷的,而是夏娃自己剪的。這樣,事實就會浮現出來。”


    “等等,夏娃自己剪斷的?”高千一瞬間露出欲搶走我手中啤酒的神態。“是在小閨家嗎?她特地跑進小閨家剪自己的頭發?”


    “對,沒別的可能。”


    “但她為何這麽做?居然跑進沒人在的小閨家做這種事。”


    “我想,起先夏娃應該也沒這種打算,而是為了其他目的前往濱口家;她不曉得當晚濱口家沒人在。”


    “其他目的?什麽目的?”


    “當然是為了去找小閨。”


    “可是,小閨說她從沒見過夏娃啊……這麽說,那是謊言?”我不願這麽想,但果然是這麽回事——她的口吻宛若如此說道。“小閨撒謊?”


    “不,我想小閨沒有撒謊,至少在這點上沒有。小閨完全不認識夏娃,夏娃卻認得小閨;不,她應該沒見過小閨,但知道小閨的存在。因此,她在上個月十五日造訪濱口家,但當晚濱口家空無一人。”


    “那夏娃發現沒人在時,為何不折回?明知屋主不在,幹嘛還特地從忘了上鎖的落地窗闖進濱口機客廳?該不會是打算偷東西吧?”


    “我想夏娃應該沒這種念頭。從狀況判斷,我確信她隻是打算守株待兔而已。”


    “守株待兔?”高千似乎埋怨我又說出沒頭沒腦的話,正欲皺起眉頭,卻隨即轉為靈光一閃的神情。“莫非是要等小閨回來?”


    “對,夏娃知道小閨將在隔天十六日離開日本,飛往美國;因此她斷定十五日晚上小閨即使出門,也一定會回家,才跑進屋裏等小閨回來。”


    “為了見一個素未蒙麵的人,不惜擅自闖入主人不在的屋子裏?”高千似乎決定聽完我的假設再說,因此帶著‘姑且不和你唱反調’的表情點了點頭。“很不尋常。”


    “沒錯,夏娃這麽做有著相當迫切的理由,務必得見到小閨;然而,當她闖入客廳後,她馬上改變了主意。”


    “怎麽說?”


    “她發現了新的目標——可以達成同樣目的的目標。”


    “目的?”


    “這個慢慢來說;她看見的目標,就是放著小閨行李的旅行箱。”


    “……就是客廳那個吧,”高千思索著,跟著我的推理慢慢前進。“那個旅行箱……”


    “夏娃看見旅行箱時,靈機一動;隻要利用這個,不必直接和小閨見麵,也能達成目的。”


    “到底是什麽目的?該不會是偷旅行箱裏的東西吧?”


    “正相反。”


    “相反?”


    “夏娃打算在旅行箱裏放入某種東西。”


    “不是偷,是放?總不會是定時炸彈之類的吧!”


    “就情況而言,其實差不多啦。”


    “咦?”她原本隻是說笑,我卻一口肯定,令她大為驚訝。“咦?咦?”


    “是戒指。”看見高千的錯愕表情,我不由得想笑:“根據現場的情況來推斷,她既然自己拿下了戒指,就是為了某種目的;而目的是什麽呢?八成就是為了放入旅行箱中,起到定時炸彈的作用。”


    “什麽?”


    “夏娃打算在小閨的旅行箱中放入自己的戒指,就是期待它起到炸彈般的功效。將自己的戒指放入小閨的旅行箱中,結果會如何?在旅行地點打開旅行箱的小閨發現那隻戒指後,一定會訝異那是誰的東西;夏娃便是借此對小閨宣示自己的存在,而這也是她十五日晚上有所行動的理由。”


    “我不太懂耶,你說她要宣示自己的存在,但我記得你們說過,戒指上並沒有刻姓名縮寫啊!即使把這種戒指放到旅行箱裏,也無法讓小閨得知自己的姓名吧?”


    “不知道姓名也無所謂,她隻是想影射自己的存在;也正是因為戒指沒有刻縮寫名字,夏娃才會剪斷自己的頭發。”


    “等,等等……”高千欲言又止,倒不似正在思索如何反駁我,反而像在整理我的說明。“戒指的事暫且不論——關鍵的頭發是怎麽回事?”


    “和戒指的理由完全一樣。夏娃拔下戒指時,突然擔心起戒指的衝擊性或許不足;要是小閨發現戒指卻毫不在意,該怎麽辦?說不定小閨會以為是家人不慎放入旅行箱的,不當一回事。夏娃拔下戒指時思及這個可能性,於是她想出另一個製造自己‘名片’的方法,可以更強烈地掄小閨一巴掌。沒錯,就是那束頭發。”


    “這麽說……”高千好像看到了我的推論,“難道……”


    “對,夏娃的目的隻是向小閨宣示——你現在得意洋洋地享受旅行,但他的女人可不隻你一個,還有其他人在呢!那個人就是我,而這隻戒指和頭發便是證據!”


    “你是在說宮下學長?”咖啡早已煮好,但高千似乎忘了倒進準備好的杯中。“你說的那個‘他’,指的就是宮下學長?”


    “對,說穿了,夏娃真正想見的並非小閨,而是宮下學長;打算和別的女人——也就是小閨——一起出國長期旅行的宮下學長。夏娃大概是想在宮下學長離開日本前見他一麵,進而挽留或痛罵他一頓吧!不過,夏娃辦不到,她不知道宮下學長身在何處,因為宮下學長瞞著所有人偷偷搬了家。夏娃失去了發泄怒氣的管道,便轉而調查名叫濱口美緒的女孩住在哪裏,並闖進人家家裏去。”


    “為了向情敵宣戰,破壞旅行——夏娃的目的就是這個?”


    “我是這麽想的。”


    “所以才會造成那麽奇怪的現狀啊……”


    “沒問題吧?那我繼續推理嘍?”


    “等等,有件事我想先問一下。”


    “什麽事?”


    “你是不是又進入妄想世界啦?”


    “嗯,八成是吧!”


    “那,我就當成妄想聽嘍!”此時的高千笑容中流露著一絲期待,令我大為欣慰。


    “這樣最好。畢竟把自己的頭發當做‘名片’放入情敵的行李中,簡直是三流愛情電影中的糾葛世界嘛!當然,因為這是臨時想出的點子,夏娃手上並未準備任何道具;但妒火中燒的她已經豁出去了,幹脆從濱口家的廚房拿出調理用剪刀,一口氣剪下自己的頭發。”


    “活像你看到似的。”


    “接著夏娃又到廚房拿了橡皮筋,束起頭發的兩端。縱使有橡皮筋捆著,直接將頭發放入裝滿衣物的行李箱裏說不定會散開;夏娃為求慎重起見,決定用袋子裝著,而且最好是小閨一眼就能看出裝有何物的透明或半透明袋子……思及此,夏娃又臨機一動。對了,自己現在穿的褲襪!把褲襪脫下當成袋子用吧!褲襪一般是女人用的(男人用多半是征服銀行……by錄入者),塞了頭發在裏頭,更能雙重強調‘女人’的存在。”


    “拜托你,匠仔。”高千總算憶起了咖啡,斟了一杯推給我。“喝了這個再說。”


    “雖然直接放入旅行箱也無所謂,但夏娃打算來個最後一擊,把戒指也一並放進褲襪之中。如此一來,即使小閨再怎麽少根筋,也不可能誤解她暗中傳達的訊息。高千,你想象看看,假如你去旅行。打開行李箱時卻發現從未看過的褲襪中裝著女人的頭發及戒指,你會有什麽反應?”


    “我應該會渾身發抖吧!這和有沒有看過無關,而是因為感受到灌注在裏頭的怨念。”


    “怨念,說得對;正是強烈的怨念讓夏娃采取了這些舉動。不過,夏娃在進行最後一擊時出了點小差錯;她拔下戒指時,不慎讓戒指掉到了地板上。”


    “你到底是怎麽想出這個故事的?”高千不敢置信地以口就杯。“匠仔,你有成為欺詐師的天分。”


    “戒指一路滾到了餐桌下,她追著跑,抓住了戒指後鬆了口氣,一時間卻忘記了自己鑽到桌下,竟直接站起來。”


    正要啜飲咖啡的高千緩緩停下動作,她的臉依舊埋在熱氣中,隻是抬起眼望著我。


    “夏娃的頭部狠狠地撞上桌底,而她原先用來束起長發的銀質發夾由於起身時的角度關係,化為了痛擊頭部的凶器。夏娃剛撿起的戒指再度掉落,人雖然搖搖晃晃地爬出桌下,卻昏了過去。”


    “昏了過去?”結果她沒喝半口咖啡,將杯子鏘地一聲放回盤上。“……這麽說來……”


    “對,我想夏娃當時還活著。這不單是我的想象,小閨曾脫口而出自己回家時她還活著;學長一追問,小閨又慌忙撤回前言,說她死了,還找了個有模有樣的借口,說自己誤把肺部空氣外泄的聲音當做呻吟聲。但現在回想起來,我敢打賭,夏娃並沒死;小閨回家時,夏娃確實還活著,隻是昏迷而已。”


    “可是,既然小閨發現了這一點,為何又要堅持夏娃死了?她扯這種謊,對她有什麽好處?”


    “我猜小閨是想盡早把夏娃這個‘礙事者’弄出她家。為求準時出發,小閨沒時間接受警方盤問;然而,一旦將夏娃送醫,這件事就變成傷害案,身為發現人的自己必然被迫耽誤。如此判斷的小閨既沒報警也沒叫救護車,而是選擇向岩仔求助,要岩仔幫她把夏娃扔到別處去。此時,夏娃的死活將產生巨大的差別;以岩仔的個性,倘若知道夏娃還活著,就算小閨命令他把人扔得遠遠的,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送醫院急救。但若是岩仔這麽做,小閨可就傷腦筋了。”


    “為什麽?”


    “小閨不知道夏娃受傷及昏迷的經過,以為是另一個入侵她家的暴徒攻擊夏娃所致;換句話說,她一心認定這是傷害案,隻要夏娃被送往醫院,便會引來警察。如此一來,縱使她百般叮嚀岩仔別提及自己,也難保岩仔擋得了幾時;岩仔的個性又那麽老實,很可能招出小閨的名字。小閨一定是這麽想的,才硬說夏娃已死;而我們把她的話當真,居然沒試著探探夏娃的脈搏。”


    “反過來說,要是夏娃死了,即使岩仔再怎麽死心眼,也隻能悄悄把屍體搬到別處去。岩仔絕不會報警,到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不願小閨被卷入殺人案——小閨就是這麽判斷的?”


    “正是如此。”


    “可是,這個賭注未免也太冒險了吧?你想想,要是岩仔來時,正好夏娃清醒過來,小閨該怎麽辦?”


    “所以,我有個討厭的想象;或許小閨為了防止夏娃發出呻吟聲,曾在岩仔來之前采取某種行動,以求讓她再次陷入昏迷或死亡。”


    這會兒高千的表情僵住了,持杯在空中痙攣著;一時間,我甚至懷疑她是否要將滾燙的咖啡潑向我。


    “你是說……”然而,此時的高千卻沒展現這理所當然的怒意,反而露出了老成又達觀的表情;這種表情,是她鮮少在人前展露的。“小閨攻擊了夏娃?”


    “應該是。”


    “我也開始想喝酒了。”高千從塑料袋中取出一罐我買來的啤酒打開,突然又困惑地眨眼。“我是怎麽搞的……?匠仔說的話,我根本沒必要當真啊!”


    “當然沒必要。”


    “可是我卻把匠仔的妄想當真了。這種事連想想都可怕,但我竟然覺得有理。”她將啤酒倒入大玻璃杯中,宛若因有生以來首次見到的光景而目眩神迷一般,目不轉睛地凝視冒起的泡沫。“為什麽?”


    “不知道。”


    “莫非這已經不是匠仔的妄想,而逐漸替換為我的妄想了……咦?”高千


    突然叫道,使得維持表麵張力的泡沫溢出了幾滴到桌上。“不對吧!匠仔,你剛剛說的話有個很大的矛盾。”


    “真的嗎?”倘若有人能指出矛盾之處進而推翻,讓整個假設無法成立,該有多好……或許是因為存著這種期待,我的聲音充滿喜悅,連自己聽了都覺得慚愧。“什麽矛盾?”


    “你想想,和夏娃同時發現的‘屋大維’,是別人的頭發啊!小池先生之前不是也說過這點已確定了?但你的假設,是以‘屋大維’是夏娃自行剪下頭發為前提才能成立;既然前提本身就是錯的——”


    “原來是這一點啊!”我大為失望。“啊,對了,我還沒解釋嘛!高千,這一點並不矛盾。”


    “咦?你在說什麽?明明就——”


    “‘屋大維’的確是夏娃自行剪下的頭發,隻不過和‘屋大維’同時在棧橋公園發現的屍體不是夏娃——這麽一來,就沒有任何矛盾了,對吧?”


    “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麽嗎?”


    “我的意思是,夏娃還活著。”


    “你剛剛說她死了,說她原本隻是撞到桌子而昏迷,但小閨為了一己之私,將她殺了。”


    “這是你聽錯了,我沒說小閨殺了夏娃。我的意思是,或許小閨為了防止夏娃在岩仔來時發出呻吟聲,便以打昏或殺了她為目的而出手攻擊她。我想,小閨實際上真的攻擊過夏娃,這個可能性很高;但夏娃隻是因此陷入更深的昏迷,並沒死。”


    “那岩仔搬出濱口家的不是屍體?”


    “岩仔把活著的夏娃當成屍體搬了出去,不過夏娃還好端端地活著,照常生活。高千,其實你前一陣子也見過她本人。”


    “咦……咦?”


    “還能有誰?夏娃必須是和宮下學長有親密聯係,且知道他拋棄自己與小閨在一起的人。在我們周遭,滿足這個條件的女人隻有一個,不是嗎?是誰告訴我們宮下學長和小閨之間的秘密關係的?”


    “露咪小姐?”高千的聲音以其說是驚訝,倒像是不滿。“你是說,阿呼露咪小姐就是夏娃?”


    “隻有這個可能。”


    “可是,匠仔,你和小漂不是在小閨家親眼見過夏娃嗎?但你們在‘絲麗綺’就近看她,卻沒發現她就是當時的夏娃?不,你和小漂就算了,連誤信她是屍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開車將她搬走的岩仔都沒發現?這種話叫我怎麽信服?”


    “事實上就是沒發現,無可奈何啊!不,我這不是歪理把著說;別忘了當時我們都深信夏娃——或許現在該稱之為露咪小姐——是屍體。再說,我們在小閨家見到露咪小姐時是七月十五日,正確來說是十六日早上;而我們是在八月十七日造訪‘絲麗綺’,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之前的八月八日,你和小漂不是先一步見過她了?她和山田一郎氏在一起。”


    “即使如此,還是接近一個月啊!這段時間裏,露咪小姐的傷早治好了,她自行剪下的頭發也已經到美容院去修剪成漂亮的短發。再說,閉目仰臥的臉孔與睜眼正對的臉孔給人的印象本來就不同,倘若是女人,差異便更為顯著。在這些微小要素的重疊之下,我們沒發現夏娃和露咪小姐是同一個人。”


    “說穿了就是你們洞察力不足,還能扯這麽長的借口啊?不過,你還沒說到關鍵。這麽一來,棧橋公園的屍體又是誰的?”


    “我想,深信露咪小姐已死的岩仔,應曾一度將她棄置於市民交流公園的涼亭裏;但過了片刻,露咪小姐卻醒過來了。”


    “本來跑進濱口家,醒來卻躺在那種地方,露咪小姐肯定嚇了一跳;搞不好還懷疑自己是不是瞬間移動了呢!”


    “說不定她倒是料到了幾成真相,認為是討厭惹事的濱口家人悄悄把自己扔到那種地方去。總之,恢複意識的露咪小姐就這麽離開了棧橋公園。我想她應該沒注意到放著裝有毛發的褲襪及戒指;假如注意到,應該會帶走才是。”


    “所以是放有褲襪的涼亭又碰巧發生了另一起殺人案?”


    “當然,這種偶然並非絕無可能。不過,實際上被遺棄在涼亭的屍體——暫時稱呼她為愛娃好了——愛娃的頭發也被剪斷了,和露咪小姐如出一轍;這種情形,有可能是偶然嗎?”


    “或許是殺害愛娃的凶手將愛娃的屍體搬入涼亭時發現碰巧遺棄在那裏的褲襪,為了混淆視聽加以利用啊!據你們所說,那個涼亭坐落很偏僻,如果同是為了棄屍說不定就會選擇同一個地方吧!”


    “好吧,假設是這樣的,那麽為什麽?幹嘛要這麽做?隻要進行科學鑒定,立刻就會知道藏在褲襪裏的毛發不是被害人的;做這種手腳,對凶手有何好處?一點意義都沒有。如果是這種假設,凶手勢必在到達涼亭後才臨時起意,而與其有時間剪下被害人的頭發,不如快點逃離現場比較實際,對吧?”


    “這麽說也對……可是根據被發現的屍體來看,凶手的確是剪下了愛娃的頭發啊!難道這不是凶手所為,而是其他人——”


    “不,我認為是凶手做的。”


    “匠仔剛剛也說了,沒有任何好處,幹嘛要這麽做?”


    “其實有好處的。”


    “慢著,我突然想扁你耶……你一下子說沒有,一下子又說有,到底有沒有啊?”


    “假如凶手是其他人,的確沒有半點好處;但對於某個人而言,卻有一個好處——就是促使別人誤認棧橋公園棄屍的身份。這裏說的別人不是警方,而是漂撇學長與我。”


    “促使匠仔與小漂誤認棄屍身份……?為什麽對象不是警方,而是你們?騙你們能有什麽好處?話說回來,那個凶手到底是怎麽騙到你們的?難道他認得你們,那他又是誰——”


    咯噔一聲,高千坐的椅子翻了過來。抬起腰部的她似乎得靠撐住餐桌的手才能成立,嘴唇也顫抖著。


    “你胡說……”麵無表情——但那不是平時宛如鎧甲般穿戴於身的防衛機能麵具,而是人格崩壞造成的。“匠仔……你……胡說……什麽?”


    看來高千已經明白我所想象到的事實,是啊,隻要將從那一晚以來的所有怪誕聯係到一起;雖然我也不願接受,然而事已至此,我隻能依序說明我的想象……不,妄想的場麵吧!唯有這樣,才能和高千一起尋找,能夠推翻這個妄想的破綻。


    “首先,岩仔將露咪小姐遺棄於棧橋公園的涼亭後,便回到車上打算離開;此時,他不經意地往涼亭方向看,卻目睹原以為已死的女人竟然還活著,令她非常高興;因為這下子殺人案便不存在,自己也不至於犯上遺棄屍體罪。岩仔想找人分析這份喜悅,而他第一個想到的人會是誰呢?”


    “……小閨?”高千喃喃說道,嘴唇幾乎沒動,雙眸如空蕩的洞穴一般。“你是說……岩仔折回小閨家?”


    “或許岩仔曾考慮過送露咪小姐就醫,不過見她步伐還算穩健,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沒叫住露咪小姐,直接開車離去。這種情況下,分享喜悅的對象,無論是從共犯角度還是有好感的異性來說,小閨都是不二人選;然而,當他抵達濱口家時,卻發現有個意外的人物和小閨在一起。”


    “宮下學長……”


    “沒錯。當晚的宮下學長不太可能有前往濱口家的計劃,應該是小閨臨時叫他去的。假如我那小閨曾打暈露咪小姐的想象屬實,或許小閨便是因此陷入亢奮狀態,才叫宮下學長來家裏的;其他人不知道宮下學長的聯絡方式,但小閨應該知道。另一方麵,岩仔撞見他們兩人在一起,心頭的波瀾萬丈可想而知。他們有何反應,我不知道;總之,岩仔一時衝動,將他們——”


    “可是,他們兩個!”半是慘叫的高千忘了椅子已然傾倒,一屁股跌坐在地;然而,她


    似乎完全不感疼痛,表情絲毫未變。“他們兩個現在一起在北美旅行——”


    “但是沒人親眼見到小閨和宮下學長出國啊!沒人確認過。他們根本沒去美國,就連小閨的信和照片,也是瑞秋製造的假象,不是嗎?”


    “那……那個亞當是……”


    “米倉滿男自然是假名。宮下學長沒有搬到其他房子去,他為了到美國避風頭,已經變賣所有家當,跑到旅館躲起來。他是在上個月十一日離開‘安槻宅第’,正好是亞當投宿那家旅館的日子;亞當預付了五天份的住宿費,便是付到十五日晚上為止,因為他十六日將與小閨一起離開安槻,飛離日本。這麽一想,一切都吻合了;宮下學長正是亞當。”


    “……和亞當同時發現的‘路德’呢?”


    “當然是小閨的頭發和她被脫下的褲襪;這是為了讓我們將小閨的屍體當做夏娃而做的手腳。當然,岩仔應該也把小閨的旅行箱和行李都帶出濱口家了,這樣她的爸媽回家時,便會以為小閨已經平安出發。”


    “做這種手腳有什麽用?”高千依然坐在地上,遲遲未起身。“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啊!”


    “或許他真的期待能騙得了一世,順利的話,說不定會當成小閨出國旅行卻行蹤不明,從此成為懸案。”


    “但要是女兒一直沒回來,小閨的爸媽當然會報案;警方隻要一查,就知道她根本沒出境。”


    “即使這樣也無所謂。到時候,警方自然會推測她是在赴美之前——比方說東京——出了事。隻要小閨的屍體沒出現,行蹤不明的故事便宣告完成;社會大眾也會認定小閨是受不了嚴厲的父母而離家出走的吧!”


    “他處置得那麽草率,屍體怎麽可能不被發現?”


    “就算屍體被發現,若身份不明,意思還是一樣。”


    “可是,萬一棧橋公園棄屍之事從你們口中泄露給警方……”


    “這正是岩仔的期望。我們的證詞隻能確認一點:棧橋公園的棄屍可能是任何人,但絕不可能是小閨。”


    “傻瓜!”大顆眼淚於高千的眼角膨脹,隨即便似壞了龍頭的水管一般滿溢而出,流遍臉頰。“傻瓜!不是岩仔傻,是我傻,我是說我傻!幹嘛把匠仔的話照單全收?說不定根本不是真的,胡說八道的可能性要來得高多了;這種妄想,為何我無法一笑置之?為什麽?”


    “對不起啦,高千,我好像又惡搞過頭了。我不說了。”順著思路走到現在,即使情感上再怎麽覺得是妄想、再怎麽想反駁,卻沒有找到任何致命的破綻。這就是我不得不說出妄想的原因,也是高千不能一笑置之的原因吧。直到現在,我才伸出手來拉坐地的高千一把;或許我也因為自己的假設而失去了理智。“好了,站起來——”


    “話不要說到一半!”


    我完全忘了我們的身高差距,想拉高千起身,卻反而被拉得跌了一跤。


    “可是……”


    “我對你的看法還有質疑之處。假如亞當真是宮下學長,為何岩仔要將‘路德’——也就是小閨的毛發和褲襪——丟在他的屍體旁?太奇怪了。根據你的看法,岩仔並不希望小閨的身份被查出來;既然如此,絕不能留下任何線索,讓人發現棧橋公園棄屍案與國道沿線雜木林案有關,對吧?要是亞當的身份被查個水落石出,警方自然會懷疑兩名死者是否相識;這麽一來,或許會一口氣查出夏娃便是小閨。岩仔幹嘛冒這種危險?”


    “對喔……”夏娃的身份會因為我們的證詞而絕對偏離小閨,然而亞當的身份卻沒有這樣的證據;這種情形下,做出令兩個案子有所關係的動作簡直是自殺行為——誰也無法保證警方會不會查出亞當就是宮下學長。


    千呼萬喚使出來……自己的假設終於被指出矛盾之處,教我幾欲高聲歡呼;然而,由於我起身過猛,頭卻狠狠地撞上餐桌,宛若跳躍失敗的青蛙一般匍匐於地。


    “喂,喂!匠仔!”高千連忙扶起我的頭。“沒事吧?”


    “沒,沒事……高千,你說的對,如你所言,假如岩仔是凶手,不可能幹那種蠢事。對他來說,這兩個案子絕不能被放在一起調查,所以他勢必得把‘路德’和亞當的屍體分別處理,可是……”


    突然,玄關大門被打開,一陣風吹進廚房裏來。高千似乎沒鎖門也沒上門鏈,隻見生著一雙大圓眼的小兔正目瞪口呆地從脫鞋處看著高千與我。


    “啊,啊哈,啊哈哈,失禮、失禮!”小兔見我人躺在地板上,頭卻枕在高千膝上,顯然徹底誤會了;隻見她一麵浮現抽搐的笑容,一麵後退。“打擾你們,抱歉、抱歉!不,我不是故意的。兩位慢慢來,我先走了喔!改天見!”


    “慢著!”高千丟下我的頭,迅速地衝上前,抓住小兔的衣領。“不,不是啦!”


    “你,你幹嘛?別擔心啦,高千!不用那麽緊張,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哦!我發誓!”


    “我都說了是誤會了!”


    “好了,好了,別嘴硬了,你們快繼續吧!話說回來,該怎麽說呢?竟然是跟匠仔……”


    “stop!我都說了是誤會啊!絕不能讓你在誤會的狀態下走出這房間!聽我說,小兔,快進來。”


    “這個……”


    “立刻進來!”


    “是!”被高千氣魄壓倒的小兔迅速跑了進來。


    “坐下!”


    “知、知道了!啊!拜托,這麽拉衣服會破喔!都說我知道了嘛!真是的。”


    “好啦,你到底有什麽事?”


    “咦?果然不是誤會嘛!高千在生氣,一定是因為兩人的時光被我打擾……”


    咯咯嬌笑的小兔,突然像上了石膏似地僵住笑容;雖然從我的位置看不見,但我想她八成是被高千一瞪才瑟縮起來的。


    “對,對不起,我是在說笑,開玩笑的。”


    “我討厭這種玩笑。”


    “是,是啊!”


    “既然沒誤會,就老老實實說,別瞎鬧。我的個性你應該知道吧?”


    “對啊,說得也是。對不起、對不起,高千,別那麽生氣嘛!我最喜歡觀看別人沉浸於幸福之中,尤其是朋友們的幸福喔!所以一高興就——啊,啊!這種話一說又會沒完沒了,不玩了、不玩了,我不說了。對了,來這裏的隻有匠仔一個?”


    “對啊!幹嘛這麽問?”


    “岩仔,岩仔去了哪裏?”


    “岩仔?”方才的交談言猶在耳,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朝我襲來;這種預感通常特別準。“岩仔怎麽了?”


    “嗯,我剛才經過岩仔住的公寓前,看到外麵停了很多警車,公寓外麵還圍著帶子,禁止進入,不知道怎麽了;圍觀群眾都是在湊熱鬧,沒人清楚發生了什麽事,警察隻說不能進去,什麽也不透露。所以,我想找岩仔來問問,但到處都找不到他;漂撇學長他們還沒回來,我以為會在匠仔那裏,可是也不在,去了‘i·l’,還是沒看到人。我想總不會在高千家吧?來這裏一看,果然不在,隻有高千和匠仔兩個人在卿卿我我……咦?啊?怎麽了?呐,你們兩個要去哪裏啊?呐!你們要去哪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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