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吹起,將熱氣嫋嫋的街道吹得塵土飛揚。


    伊織還來不及用手遮擋,沙粒便飛入眼裏,滲出的淚水沾濕了細長的睫毛。他猛眨眼,直到異物感消失為止。


    伊織用瘦小的手腕拭去淚水,從朦朧的視線中仰望鬆江城的天守閣。一節節樸素的黑瓦映襯著高聳如山的積雲,散發著暗淡的光芒。


    在伊織的目測之下,離城裏應該——


    “剩不到一裏路了。”


    他喃喃說道,又擦拭了眼角一回。他遠從大阪來到出雲國鬆江,此時目的地近在眼前,但他的聲音之中卻不帶絲毫感慨之情。這是常有的事。伊織的性子便和他那仿若深淵的黑眸一樣冰冷淡漠。


    伊織的眼神略顯凶悍,五官卻如人偶一般端正,肌膚白皙剔透,仿佛透得過日光。他年方十七,與其以美男子三字形容,倒不如說是個美少年比較貼切。雖然身在旅途之中,他卻是從頭到腳打理得整整齊齊,絲毫不似浪人之流;而背上輕輕飄動的舶來外套與長及膝下的洋靴更是加深了路人對他的印象。他和一般洋學者一樣並未薙發,隻將一頭長發高高束起,腰間則佩帶著長短對刀。長刀與短刀都是尋常尺寸,不過由於伊織身高隻有四尺五寸,刀身相較之下看起來格外的長。


    出雲鬆江國力達十八萬六千石,開藩君主乃是結城秀康的三男——鬆平直正,素有名君之譽。越接近這座山陰道最為繁華的親藩(注江戶時代大名階級之一。德川家康之後成為大名的德川氏子弟所統治的藩鎮)大城,街道上便越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先前的幾裏路上隻看得見林立的杉樹,現在路旁卻開始出現衝著鋼錢味兒而來的茶店。


    要空著肚子進城,還是就近找些東西果腹?伊織一麵考慮,一麵前進,突然瞥見了一間茶店掛著他最愛吃的“白玉丸子”旗,不由得停下腳步。


    蒸糯米的甜膩香氣撲鼻而來,伊織的肚皮也跟著咕嚕作響,聲音之大,與那瘦小的身軀完全不相稱。這是有理由的,因為他下榻的客棧今早並未替他準備早膳。


    “隻聞味噌湯飯香,未見送膳小二影”的理由為何,伊織心知肚明。昨晚掌櫃曾說,來他們鎮上投宿的客人,都得照規矩花錢召酌婦(公娼)陪寢;但是伊織卻充耳不聞,吃完飯便倒頭裝睡。


    任憑掌櫃如何猛搖他的肩膀,在耳邊大吼大叫,他硬是不睜開眼睛。該賺的錢沒賺到,掌櫃哪咽得下這口氣?為了報一箭之仇,便故意不上早膳。畢竟事關生計,即便碰上了武士,也顧不得情麵。伊織大可以隻付錢不召妓,以免去早上啟程時的不便;但他又懶得去編造一些牽強的理由來解釋這種奇怪的行為。早飯沒吃成,午飯時補回來便得了。誰知道出了客棧以後,一路上莫說飯館,連半間茶店也沒有,伊織的指望完全落了空。


    (離城裏也近了,我看就在這裏填飽肚皮,順便換上草鞋,比較安全。)


    伊織低頭瞥了適合長途跋涉的長靴一眼,打定主意,便解下外套折好,掛在手上,掀開了印著店名“瓢屋”的門簾,走進店裏。單手端盤子四處招呼客人的茶姑娘輕盈地穿過板凳之間,走向伊織。


    “歡迎光臨!”


    她那嬌小的額頭上浮現了珠玉一般的汗水,笑容十分可愛。


    時近未時(下午兩點),正是茶店生意最好的時候,店裏客如雲集,座無虛席。茶姑娘老練地幫其他客人挪座,替伊織清了個位子出來。伊織以眼神向讓出位子的鄰座武士行個禮之後,才坐了下來。


    “請用。”


    茶姑娘替他斟了杯茶,露出虎牙,笑容可掬地問道:


    “客倌是打哪兒來的啊?”


    “替我上白玉丸子。”


    伊織看著牆上的菜單,冷淡地回道。他當然聽見了茶姑娘的問題,但他生性便不愛與人打交道,又加上肚子空空如也,心情極差無比,壓根兒不想陪她閑聊。他打哪兒來和吃丸子有什麽相幹?


    茶姑娘沒料到伊織居然完全不理她,一時間僵住了臉頰。她原以為眼前的客人雖然散發著難以親近的氣息,但畢竟是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少年,隻要擺出天真爛漫的笑容來招呼他,一定會立刻卸下心房。


    不過這畢竟是生意,以客為尊。不到一眨眼的時間,茶姑娘又恢複了原來的笑臉。


    “客倌要來幾盤?”


    “五盤。”伊織又以冷淡的口吻回答。


    茶姑娘順理成章地問道:


    “有幾盤是要打包的?”


    “不打包,全部在這兒吃。”


    “您待會兒還有朋友要來嗎?”


    “沒人要來,就我一個人吃。”


    “您一個人吃五盤?”


    茶姑娘瞪大了眼,又問了一遍。伊織一麵喝麥茶,一麵點了個頭。


    “一個人吃不下那麽多的。咱們店裏的白玉丸子一盤有十個,每個都和梅子一般大小,您肯定吃不完的。”


    茶姑娘伸出雙手,在伊織眼前張開了十根指頭。


    伊織懶得說明自己沒吃早飯,隻答了一句:


    “我愛吃白玉丸子。”


    伊織並無說笑之意,但茶姑娘聽了這話,卻以手背掩住柔軟的雙唇,嗤嗤笑了起來。


    “那您鐵定是愛極了,不然像您身材這樣小巧,哪容得下五十顆丸子?”


    “阿絲!”


    內堂傳來了一道聲音。看似店東的中年男子一麵煮丸子一麵瞪她,似乎是怪她在這麽忙的時候還和客人閑扯淡。茶姑娘搖頭表示自己沒在閑聊,又回過身來。


    伊織取出荷包,把五盤丸子的錢放在板凳上。茶姑娘見狀連忙說道:


    “我不是怕客倌吃霸王飯,請別誤會。”


    伊織當然明白。他掏出錢來,是要她廢話少說,拿了錢快點兒離開。接著伊織便別開視線,抿緊嘴巴,一聲不吭,讓氣氛更加尷尬。


    茶姑娘終於明白多說無益。


    “我這就去替您上菜。”


    說著,茶姑娘便拽起了錢,快步走向內堂。


    伊織冷著一張臉,吐了口氣,把茶杯端到嘴邊。冰涼的麥茶流入幹涸的喉嚨之中,嚐起來格外甘潤,想來平時是冰在井裏,客人來時才吊起來端上。伊織一麵佩服店東待客之用心,一麵觀望店內。這間茶店開在街道旁,想當然爾,大半客人都是身著旅裝。


    (話說回來——)


    傳入耳中的方言種類極多,正是各地人士風聞鬆江繁華聚集而來的最好證明。


    自嘉永七年締結日美和親條約以來,許多港口對海外諸國開放,造成主力外銷產品的生絲價格節節上漲,直逼國際行情,國內的物價也水漲船高,不少藩鎮的財政因而崩壞。然而在開國以來的一片不景氣聲浪之中,鬆江藩卻能置身事外,維持繁榮景象。


    這全要歸功於輔佐藩主鬆平定安的少年執政(注江戶時代,輔佐蕃主施行藩政的重臣)——神藤治部少輔(注治部省為掌理婚喪祭典及接待外國使臣的機關,治部少輔即為治部省副官)。他為了拯救瀕臨破滅的財政,獨掌藩廳大權,力行藩政改革,回收形同廢紙的藩鈔,發行信用度高的新藩鈔,引進專賣製度,推行下級武士屯田製,實施的政策不勝枚舉。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再次開采出雲銀山。當時朝中皆認為出雲銀山早已在戰國時代采掘殆盡,但他力排眾議,再度開采,終於發現了新礦脈。如泉水般源源不絕的銀礦轉眼間滋潤了幹涸的財政,令藩庫充盈豐裕。據說如今鬆江藩的收入已達百萬石。


    最教人欽佩的是,神藤並不滿足於守成,而是積極引進魔法學,增強軍力,促進產業近代化;藩裏亦是習魔法遠多於習劍者,麾下魔法士之多,令鄰藩稱羨不已。神藤貴為


    執政,同時亦是個不世出的魔法士;單憑他個人之才,便讓鬆江藩一躍成為如日中天的強藩,勢力與薩摩、長州並稱。


    當然,也有人反對這股急進的潮流。天生魔力過低而無法習得魔法的不滿家臣成了激進的攘夷誌士,與神藤一派作對;積極引進西洋技術的開明派藩士、為他們工作的洋學者及魔法士都成了攘夷誌士肅清的對象,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就連大名鼎鼎的西博爾德高徒——致力於鬆江藩改革的金森鳶巢,據傳也是死於攘夷誌士手下,不過尚未查出凶手是誰。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說來神奇,伊織之所以來到鬆江,便是緣於這樁兩個月前發生的命案。鳶巢死後,神藤為了找人接替他的魔導書翻譯工作,便商請素有日本第一洋學堂之譽的大阪適塾引薦人才。鬆江藩過去提供許多洋書及魔導書給大阪適塾,作為代譯的交換條件;塾長緒方洪庵念在這層關係上,自然不能拒絕神藤的請托。但是該選派哪個塾生前往,卻讓他傷透了腦筋。


    神藤來信中提及,翻譯到一半的魔導書並非以魔法學共通語言——盧恩符文及以諾文寫成,而是由大崩壞時滅絕的亞人語言——精靈文及矮人文交雜而成,極難解讀。麻煩的是,同時懂得這兩種語言的塾生隻有一個,其餘都是教授級的塾頭及副教授級的塾監,不能長期離開適塾;再者,這些學者都是藩費留學歸來的優秀人才,不宜派往其他藩鎮。


    因此,唯一的例外久世伊織便成了不二人選。伊織雖然才能出眾,但入學年資尚淺,莫說塾頭,連塾監都當不上;而他向來自食其力,在適塾所在的過書町一帶替人看診或翻譯荷蘭語、盧恩符文攢學費,並未接受故鄉長州藩的資助,用不著看藩廳的臉色。伊織年方十七,乃是適塾中最為年少的塾生,鬆江藩大阪留守居役(注:負責與幕府或其他潘鎮聯絡公務的官員)認為他資曆尚淺,不足以派任外地;但洪庵卻力保伊織,說他是繼同鄉的幕府講武所教授——村田藏六以來的奇才,終於說動了留守居役,讓伊織前往赴任。


    站在伊織的立場,這回出差不但妨礙他求學,還得向大阪的老主顧們告假一個月,所以他是敬謝不敏;但恩師洪庵親自低頭拜托,藩差又捧了大筆訂金前來遊說,害得他推也推不掉,如今才會坐在鬆江的茶店裏喝茶。


    (——也罷,多虧了這回的差事,我才能多寄些錢給娘,就別計較了。)


    正當伊織胡思亂想之時,茶姑娘雙手端著盤子回來了。狹窄的長凳上擺滿了一碗碗的白玉丸子,隻見那糯米團裹著晶瑩剔透的薄膜,引人食指大動。


    “吃不完請吩咐一聲,我替您用竹葉打包。”


    茶姑娘話還沒說完,伊織便忙著安撫大聲鼓噪的肚皮,抓起砂糖灑得恰到好處的白玉丸子接二連三地放入口中。


    丸子用的是上好糯米團,口感極佳,風味絕倫。又用冷水泡過,非常彈牙。隻見碗裏的丸子以驚人的速度逐一消失。


    茶姑娘雙手抱著兩個盤子,看得出神;鄰座武士亦是目瞪口呆,手上牙簽插著丸子,竟忘了送入嘴裏。


    “生意挺好的嘛!很好,很好!”


    一道破鑼似的聲音響徹店裏,客人的視線一齊集中到了聲音的主人身上。


    隻見一個虎背熊腰的武士背著門簾而立,他的眉毛、眼皮、鼻子、嘴唇及耳朵全都異常的厚,配上那壯碩的身軀及結實的肌肉,看來格外老成穩重。不過他似乎是個小心謹慎之人,一把蠟色刀鞘的長刀直直地插在腰間,以便能迅速拔刀。


    另有兩名武士晚一步進來,似乎是他的手下。這兩人衣著雖然華貴,相貌卻是凶惡猙獰。


    “阿絲還是一樣標致啊!有你這麽個丸子西施在,難怪這裏的丸子賣得這麽好。很好,很好!”


    聽了這番不怎麽高明的恭維話,茶姑娘變了臉色。這回她和招呼伊織時不同,並沒立刻恢複春風滿麵的笑容。三名大漢大搖大擺地直往內堂而去。


    所有客人都察覺到苗頭不對,紛紛閉起嘴巴,縮起身子,隻有伊織一個人仍在動手動口。伊織的洋靴若是被那三人瞧見,必然又是一場風波;所幸有前頭的板凳擋住,他也不必急著遮掩。伊織擺出事不關己的態度,一口接一口地吃著丸子。


    虎背熊腰的武士抽出腰間的鐵扇,往店裏的柱子一敲。


    “吉次,你還真勤快啊!”


    “這不是河田大爺嗎?歡迎、歡迎!”


    店東從廚房走了出來,一麵鞠躬哈腰,一麵催促阿絲快點兒備座,但河田卻製止了他。


    “別忙、別忙,我今天不是來吃丸子的。”


    “那您是來……”


    吉次嘴上問道,心裏卻明白來者不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拿起手巾,擦拭被熱氣及汗水弄得濕答答的額頭。


    “沒別的事,就是來收上回說的軍費。這是字據,你拿去吧!”


    河田從懷裏拿出一張紙,塞到吉次手裏。


    “這全是為了成就攘夷大業,報效天朝。要盡忠報國,也得有錢才成啊!好了,快把軍費拿出來吧!”


    (這些強借錢的,走到哪兒說的都是同一套詞,一點兒長進也沒有。)


    伊織嚼著丸子,心裏隻覺得啼笑皆非。


    有些不肖浪士常以攘夷軍費為名義來向商家討取錢財,一般人稱這種行徑為“強借錢”。若是商家麵露難色,他們便會亮刀威嚇說:“你不肯出錢資助我們這些為天朝效力的壯士?”有時候甚至真的拔刀砍人。他們名義上是用借的,所以會留下字據;不過想當然爾,錢是一毛也不會還。


    要說他們搶來的軍費用在什麽地方,就是嫖妓、酒錢、飯錢,之後便什麽也不剩。當然,無論錢是用在買刀或花天酒地上,對於被敲詐的人而言,都是一樣倒楣;但用在這種令人傻眼的用途之上,可就教攘夷誌土名聲掃地了。


    隻不過世人一來期待他們教訓洋人,二來不願惹禍上身,往往放任他們胡作非為;即便同情商家,也隻是隔岸觀火。這間茶店的客人也不例外。


    雖然理由不同,不過伊織也和一般人一樣,不願和這些自稱攘夷誌士的市井流氓扯上關係。大阪是個商人雲集之地,這種攘夷病流行得最厲害,伊織已司空見慣;雖然不快,但憤怒及正義感早麻痹了。


    話說回來,有一點倒是挺奇怪的。這間茶店生意再好,畢竟隻是小本經營;一般要強借錢,都會去找富商大賈才是。在京都及大阪,根本沒人要花費力氣在這種蠅頭小利之上。這幫人也未免太小鼻子小眼睛了。


    倘若原因是此地沒有富商,倒是可以窺見鬆江藩在繁華榮景背後的另一麵。錢財大多進了藩庫,利用商人賺錢,卻不給商人坐大的機會。看來一手掌理藩政的神藤治部少輔是個手段極為高明之人。


    “各位客倌盡管吃,錢就給我們攘夷誌士天魔黨當軍費。我們用劍,各位用丸子盡忠報國。盡管吃,吃到肚皮撐了,腰帶鬆了。子彈雖可怕,丸子很可口!”


    河田說話時打著拍子,手裏那把金箔底、紅太陽圖案的鐵扇一搖一晃,活像在唱歌謠。見強盜竟然打拍子催錢,吉次就像被抹了糞一樣,緊緊皺起眉頭;他不敢讓那幾個武士瞧見,便垂下頭來。客人見狀,似乎是滑稽大過於憤慨,紛紛麵露苦笑,又開始吃起丸子來。


    “怎麽啦?各位客倌手腳未免太慢啦!學學這個小子,吃得多快!大夥兒可別輸給他,快點兒吃!”


    河田一麵慫恿客人,一麵用扇子指著伊織,因此店裏的視線全都集中到了伊織身上。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以小子二字稱呼,伊織心中大感不快,但他可沒蠢到去和一個白癡一般見識,依舊一臉平靜地吃著丸子。


    “吉次,你還愣著做什麽?這裏就交


    給我們招呼,你快照著字據上的數目去拿錢來啊!”


    河田的手下威嚇道,店東連忙低下頭來賠不是,茶姑娘則在一旁滿臉擔心地看著。客人們默默地動著嘴,表情活像在吃苦瓜似的。遠處的蟬鳴聲傳進店裏來,聲音格外響亮。


    “怎麽,這不是河田嗎?”


    一道銳利的聲音振動著伊織的鼓膜。


    “最近在城裏都沒看見你,原來是跑到這兒來當強盜啦?什麽攘夷誌士,別笑掉人家大牙啦!”


    隻見一名年輕武士單手撩著門簾,站在店門口。伊織瞥了他一眼,驚訝地挑起柳眉來。


    他的眉宇之間留有幾分頑童的影子,看來豪邁不群,倒還稱得上是個美男子;一頭毛燥黑發隨意束起,胸襟大敞,活脫像個浪人打扮,不過身上的長短對刀看來價值不菲,袖口間的皮護腕色調鮮豔,洋味兒濃烈,也不像是窮人用得起的貨色。他的身長大約六尺,身子如悍馬一般結實,繡著奇特花樣的短衣及寬口褲穿在身上格外合襯。然而這些都不是伊織驚訝的理由。


    這名男子相貌奇異,似乎有嚴重的眼疾,眼珠的顏色如鮮血一樣紅。伊織翻閱腦中的醫書,卻沒找到類似的病例。


    (眼白充血不稀奇,眼珠充血可就奇怪了。他的眼睛看得見嗎?)


    伊織頗為懷疑,不過那男子似乎不是瞎子。他瞪著河田等人的雙眸並未失焦。


    “冬馬大哥……”茶姑娘喃喃喚道。


    看來這就是年輕武士的名字。


    “什麽強盜?未免太難聽了。”


    河田嘴上笑著,眼光卻銳利得足以殺人。他合上鐵扇,插入腰帶之中。


    “那改成毛賊行不行?”


    “混小子,你說什麽!”


    “敢這麽對我們天魔黨說話,別妄想能好手好腳離開!”


    河田製止了按刀怒喝的兩個手下,往前踏了一步。或許是為了展現自己的氣度吧,他將木頭般粗的手臂架在胸前,采取了無法拔刀的姿勢。


    “又不是什麽好花,何必急著凋零呢?”


    冬馬嗤之以鼻,回道:


    “隻敢背後偷襲的小人居然也說起大話來啦?要是這麽有自信,現在立刻把花給摘了啊!你們三個盡管一起上無妨。”


    “腦袋搬家以後,再後悔不該嘴硬可就來不及啦!”


    “這句話是我要說的。”


    “好,我就趁這個機會好好教訓你。不過讓你的血弄髒了店裏也不好,咱們出去打吧!”


    “正合我意。”


    冬馬轉身走出茶店,河田等人悠然地跟隨在後,每個客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動彈。


    伊織把最後一顆丸子放入口中,隻嚼了兩次便和著麥茶一起衝進喉嚨裏,一時間岔了氣,最後還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伊織冷著一張臉滲吐了口氣,起身走向茶姑娘。


    “那個男的是這裏的保鏢嗎?”


    這道突如其來的問題打破了緊繃的沉默。茶姑娘滿心困惑,答不上來。伊織得不到答案,便把視線轉到吉次身上。


    “不,不是,那位大爺隻是常來捧場,決計不是這裏的保鏢,和我們父女倆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們怎麽敢違抗天魔黨的大爺們呢?”


    吉次猶如驚弓之鳥,似乎把伊織也當成了天魔黨的爪牙。


    “那就好,剩下的便交給我吧!”


    伊織並不解釋,拿起折好的外套披在肩上,轉過身去。


    他知道不該去刺激天魔黨這些攘夷瘋子,不過現在沒時間把洋靴換成草鞋。明知和白癡扯上關係準沒好事,但他還是插手了。


    (是為了答謝店家的可口丸子?不對,我已經付了錢,道義上沒必要再替他們出頭。那我幹嘛蹚這渾水?)


    伊織自問,卻得不到答案。


    日頭方過中天,將四把刀照得燦然生光。兩方陣營離了十來尺遠,互相對峙,殺氣騰騰。


    街道上不見旅客的身影,想來是怕遭池魚之殃,逃入附近的茶店裏去了。


    河田見了伊織,不快地喃喃說道:“這小子原來是個假洋人?”然而伊織連瞧也不瞧他一眼,逕自走到冬馬麵前。他和冬馬足足差了兩顆頭,得抬頭才能與那雙紅眼對看。


    “幹什麽?”


    冬馬扛著刀問道,顯然是嫌伊織礙事。


    “別打了。”


    “阿絲叫你來勸架的?你回去店裏跟她說,我絕不會輸,用不著擔心。”


    伊織搖了搖頭。


    “我並非受人所托,也不是擔心你。”


    “那就乖乖閃到一邊去,小鬼。”


    “你給我聽好了——”


    伊織動了氣,正要回嘴,誰知冬馬卻一手揪住他的衣襟,拽貓似地將他輕輕拽起,扔到一旁去。


    伊織可沒法子像貓一樣空中翻身,結結實實地跌了一屁股。


    他抬起頭來,正要怒斥冬馬一頓,卻見眼前火花迸裂,刀劍交錯,一道鈍重的金屬聲振動鼓膜。


    伊織完全沒發現河田是幾時逼近身後,隻見冬馬將河田的長刀擋在額頭之前,飆風似的一擊砍斷了刀刃,劃過他的臉頰,鮮血自傷口湧出,形成一條紅線,滑落下巴。


    “沒想到你個頭這麽大,出招倒是挺快的嘛!不過最拿手的偷襲沒成功,你還打得下去嗎?”


    “你我可是正麵相對,豈能叫偷襲?”


    河田掀起厚厚的嘴角。


    “這隻是打聲招呼而已,接下來就要把你大卸八塊啦!覺悟吧!”


    兩人雙手青筋暴現,僵持片刻之後,又分別往後縱開。


    見他們拉開距離,伊織趁機抱住冬馬的腰,左手握住右手手腕,騰出手來畫魔法陣。他的指尖迸出了青光。


    “小子,你會使妖法?”


    河田察覺伊織的舉動,握緊刀柄,大聲喝道。


    “你、你想幹什麽?別多事!”


    “乖乖別動!”


    河田挺刀猛進,打算將抱在一起爭吵的伊織及冬馬刺成肉串。逼近的腳步聲和伊織的念咒聲交疊著。


    “——羅迪恩之飛將,驅使汝印,翱翔天際!飛翔!”


    虛空之中的魔法陣散發著青光,放出了一陣驟風,將街道吹得塵土飛揚。


    “天誅!”


    氣勢磅礴的劍尖刺了個空。河田抬頭一看,發現他的目標對象浮在空中;他躍起揮刀,卻抅不著。


    “你一個小鬼頭,居然會施魔法?”


    “我不是小鬼,我已經十七歲了。”


    “十七?少騙人啦!你怎麽可能和我同樣年紀!”


    “好了,閉嘴,免得咬到舌頭。”


    隻見伊織的外套翻飛,兩人逐漸上升,速度越來越快,不一會兒便甩掉了鬼吼鬼叫的河田,飛向了蔚藍的天際。


    “快把我放下來,臭小鬼。小心我揍你!”


    伊織順了冬馬的心願,鬆開環抱他腰間的手。方才他們還維持在俯瞰森林的高度,不過現在已經降到了樹梢,離地麵不過十餘尺。


    “喂,慢著——”


    冬馬就像連一根稻草也不肯放的溺水之人,伸手欲抓伊織的衣擺,卻沒能抓住,直接掉了下去。


    他丟下手中的刀,身手矯捷地在空中換了個姿勢,雖然得以雙腳著地,卻收勢不住,往前栽了個筋鬥,如同曳著塵土的車輪一樣滾出小路,直到撞上粗大的橡樹根才停下來。


    伊織連瞧也沒瞧上冬馬一眼,如鷲一般從天而降,穿著長靴的腳跟瀟灑地踏上了地麵。浮在他右手上的魔法陣變得朦朦朧朧,不久後便消失無蹤。伊織目光淩厲地掃視四周說道:


    “走了這麽遠,他們應該不會追來


    了。”


    狀如頭盔、雄偉壯麗的鬆江城天守閣遠遠地矗立於東方的天空之下。


    伊織正站在一座平靜無波的大湖旁。用不著問人,他也知道這是什麽湖。瞧那一望無際、澄明秀美的湖麵,定然便是鬆江被稱為“水都”的由來——穴道湖。


    “真不該讓那些攘夷瘋子看見我施魔法。”


    伊織喃喃自語,為自己的思慮不周而後悔。不想被攘夷誌士盯上,就不該在人前使用魔法,暴露身分;但自己卻偏偏在他們眼前飛了起來。這下子在城裏走動的時候,得要時時小心、處處提防了。


    震天價響的蟬鳴聲從茂密的林蔭之間傾泄而下。冬馬撫著後腦勺,站了起來。


    “很痛欸!”


    “是你要我放你下來的啊!”


    “我沒叫你‘丟’我下來!再說,我也沒拜托你帶我逃跑。”


    冬馬一麵忿忿不平地說道,一麵撿起長刀還鞘。他拍去沾在寬口褲上的塵土和石粒後,走向伊織。


    “算了,現在不是說這些廢話的時候。快回去吧!”


    “回去?”


    “別一一反問行不行?不快點兒回去,瓢屋的老板可有苦頭吃了。”


    “我拒絕。”


    說著,伊織便朝著鬆江城邁開腳步。冬馬見狀,連忙喊道:“等等!”快步追上,與伊織並肩而行。


    “你該不會是魔力耗盡,飛不起來了吧?”


    冬馬完全猜錯了,但伊織隻是默默地繼續走路。見伊織不回答,冬馬以為他默認了,彈了下舌頭。


    “早點說嘛!”


    說著,冬馬拔腿便跑,卻被伊織踩住草鞋;所幸這回他迅速地跨出腳,才不至於又跌個狗吃屎。


    “幹什麽啊你!”


    冬馬回頭吼道。


    “白癡,別多事。你現在回去才是給店家找麻煩,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嗎?”


    “我是不懂。為什麽我拔刀相助反而是給瓢屋找麻煩?”


    伊織追過了停下腳步的冬馬問道:


    “你不是那家店的保鏢吧?”


    “的確不是,那又如何?”冬馬再度追上伊織,反問道。


    “你站在店東的立場替他想想,就算你收拾了那些白癡,又能如何?明天他們的同夥還不是照樣找上門來。到時多了這筆仇,他們反而會變本加厲。”


    “用不著擔心,那些同夥我照樣收拾。不是我自誇,我可是北辰一刀流本目錄(注:此為段位名稱),無論對手如何人多勢眾,我一定奉陪到底,絕不會棄瓢屋於不顧!”


    “那你得收拾多少人才行?”


    “直到那些攘夷瘋子死心為止。”


    “就算你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店東會高興嗎?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茶店,生意豈能好得起來?”


    “那你是要我見死不救了?”


    “沒錯。再說這也不叫見死不救。商人向來是耐操耐打,能屈能伸,瓢屋的店東自然也懂得如何打發上門的麻煩。可是你卻在一旁煽風點火,我才會出麵滅火。以後你遇上事情,可得瞻前顧後!”


    冬馬愣了一愣,又嘟起嘴來說道:


    “放縱壞人為惡,還有天理嗎?”


    “就算沒天理,你又能如何呢?別孩子氣了。天下間多得是無可奈何之事,隻能逆來順受。”


    “就算真是無可奈何,我也不願逆來順受。”


    “隨你高興,不過別把那間茶店拖下水。”


    “我知道。河田和我也有仇,我會自行和他做個了結。”


    聞言,伊織抬頭瞪著冬馬。


    “真可笑,原來你話說得那麽冠冕堂皇,其實根本是為了私仇借題發揮?”


    “別說得那麽難聽,這和那是兩碼子事。我是真心想幫瓢屋老板。”


    伊織聳了聳肩,顯然並不相信。


    “算了。所謂見義不為無勇也,像你這種身為魔法士卻隻會逃跑的膽小鬼,無論怎麽批評我,我都不痛不癢。”


    “白癡,要我說幾次你才懂?我不是隻會逃跑,而是逃跑方為上策!”


    “少扯謊啦!分明是怕事才逃跑。我看你那話兒現在八成縮起來了吧?”


    說著,冬馬便伸手往伊織的胯下探去。他拍了拍伊織的胯下之後,浮現了勝利的笑容。


    “瞧你多窩囊,都已經逃得這麽遠了還縮得緊緊的,連摸都摸不到。要教訓別人之前,先練練自己的骨氣吧!”


    “……你、你這混帳!”


    伊織低著頭,聲音和肩膀都在打顫。冬馬探頭瞧了他一眼,又說道:


    “喔,臉紅到耳根子啦?知道慚愧還不晚,快和我一起趕到瓢屋去吧!”


    “你找死!”


    伊織咬牙切齒地抬起頭來,眼角有如惡鬼似地吊得半天高。


    “我絕不饒你!”


    “慢著,你怎麽啦?別這麽激動啊!”


    冬馬勸解道,被伊織這股不尋常的氣魄逼得節節後退。伊織的左右五指猶如各自擁有生命似地分頭行動,轉眼間便畫好了魔法陣。


    “去死吧!白癡!”


    他伸出雙手,鎖定目標。


    “——掙脫陳年舊鎖,驅策寇迪雅之馬。颶風之王,大展神通。轟嵐!”


    數道龍卷風突然出現,襲向冬馬;他連忙往旁大步縱開,但為時已晚。隻見旋風包圍了冬馬的身體,不斷上升,轉眼間將他卷到高空之中。


    “王八蛋,給我記著——”


    冬馬的怒吼聲曳著尾巴,逐漸遠去。


    伊織轉過身,朝著鬆江城再度邁開步伐。背後碧澄澄的湖水濺出了一道水柱,高高地衝向天上。


    都是因為方才那些無聊的爭端,害得伊織直到太陽逐漸西下才抵達武家林立的殿町。


    伊織看著逐漸昏黃的天色,一時出了神,險些撞上一位年輕姑娘。他連忙賠不是,那姑娘回了他一個嬌豔如花的笑容。


    鬆江藩正處於繁榮顛峰期,不光是殿町,穿梭於城裏的行人個個容光煥發。此地雖然不比大阪生氣蓬勃,卻少了股鄙俗味兒,人民的目光不帶絲毫邪念。


    伊織暗自讚歎,但一想起被丟入六道湖裏的冬馬,一股火又從肚子裏竄起來。換作平時,這股怒氣早已隨著時間消退;但今天不知怎麽回事,就是餘怒難消。


    反正以後不會再碰上他,那件事也沒露餡兒,還是快點兒忘了吧!伊織在心中反複對自己說道。


    “我就知道不該和白癡扯上關係。”


    伊織望著石灰圍牆,喃喃地警惕自己。


    走了片刻之後,他在一座格外雄偉的武家之前停步。他請門房代為通報之後,隨即有一名青年現身相迎。


    那人中等身材,年紀約莫二十五、六,生了一張鵝蛋臉,看起來沉著穩重。


    伊織自我介紹,說明來意之後,青年便露出和善的微笑,深深地垂頭見禮。


    “我是神藤家的總管,小田切一路。這回勞您遠從大阪前來,真的是感激不盡。快請進來。”


    在一路的帶領之下,伊織走進了宅邸。


    這兒不愧是名門權臣的私邸,極為寬敞,約莫有千餘尺見方大;光是方才經過的房間數目,便已遠遠超過適塾,仆人、丫環想必不少。不過由於宅子太大,竟連半點兒說話咳嗽聲都聽不見。


    穿過中庭,在長廊上走了許久,仍未抵達神藤治部少輔所在的廂房;一路為免客人尷尬,便起了個話頭。


    “——話說回來,真是教人意外。”


    伊織並未出聲,隻以表情詢問何事意外。


    “您也聽說了鳶巢先生的事吧?”


    “那當然。聽說是攘夷分子


    下的手?”


    一路麵露懊悔之色,點了點頭。


    “說來慚愧,咱們藩裏有些愚昧之徒組成了天魔黨,成天幹些百害而無一利的殺人勾當;雖然藩差已經嚴加查緝,無奈其中有幾個元老級藩政務役(內閣大臣)的公子,即便拘捕到案,往往也無法追究,隻能釋放。殺了鳶巢先生的人是誰,其實我們心裏也有數;可是除非在行凶現場逮人,否則是莫可奈何。”


    說著,他將手放在脖子上,看了伊織一眼。


    “我聽說伊織公子熟知這些內情還敢前來,以為您一定像畫上的武士一樣,生得勇猛威武;沒想到實際一見,卻是如此溫文爾雅,真是教我大吃一驚。”


    這類感想伊織聽多了,既不高興也不生氣;不過該做何表情才不顯得失禮,他卻不甚明白。或許麵露微笑乃是最佳的應對之道,隻可惜他素來淡漠,往往落得皮笑肉不笑。


    “伊織公子教人吃驚的,還不止這一點。”


    “還有別的?”


    伊織嘴上這麽問,其實心裏厭煩不已;但他又不能叫對方閉嘴,隻能乖乖聽下去。


    “自從主公執政以來,藩士不分老少,全都悉心鑽研洋學,其中又以魔法學為甚。鳶巢先生也非常熱心,常在處理藩政之餘抽空指導,因此本藩人才濟濟,別的藩都好生羨慕。可是咱們藩裏卻沒人看得懂那本魔導書。當我聽說伊織公子年方十七,還忍不住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呢!我雖然是個庸人,卻也略懂魔法學,知道古代語言有多麽難懂。伊織公子天賦過人,實在教人欣羨。”


    “我並沒有什麽過人的天賦,隻是學習魔法的時期比一般人早而已。”


    這是伊織的真心話。當年他隻能仰賴魔法過活,因此才鑽研磨練,精益求精。多虧他學有所成,他們母子倆才沒在父親死後餓死街頭。


    “您太謙虛了。石頭再怎麽琢磨,也磨不成玉的。”


    “不,家父遠水便是個非要把石頭磨出光來才肯罷休的人。家父為人溫和持重,可是一提到魔法卻不留情麵。”


    看來小田切一路是個老實人,一聽伊織提到遠水,臉上便閃過後悔之色。


    伊織之父過去執掌長州藩,與鬆江藩同屬山陰道,往來密切;凡是學習魔法之人,莫不知曉久世遠水獲罪貶謫之事,因此每個人和伊織談話之時皆是小心翼翼,避免提及這段不名譽的往事。殊不知對於伊織而言,刻意避談父親、仿佛世上從無此人的說話方式,和批評父親一樣教他生氣,無論對方有無惡意皆然。


    “對不起,我見識淺薄,說了這些自以為是的話。”


    “用不著道歉,請別放在心上。”


    伊織回答。他對故作世故的自己生了一股厭惡感。


    一路刻意討好,換了個話題。


    “話說回來,您年紀輕輕便精通盧恩符文和以諾文,甚至還懂得古代語言,實在了得。不知您能翻譯幾種語言?”


    要翻譯舊世界的遺物,在遠古時代滅絕的亞人語言——古代語,除了較易習得的語學能力之外,還需要其他特殊技能。記載了強大魔法的魔導書為了過濾讀者,內文往往是以複雜的暗號形式呈現;若是單照字麵閱讀,縱使再怎麽精通字義及文法,讀起來也隻是一篇文意不通的文章,無法得到任何情報。語言有幾千種,暗號法式就有幾萬種;翻譯家必須從中選出正確的法式,進行適當的魔法處理,並將解讀完後的內文重新寫成明碼文。


    要找出正確的暗號法式,除了依靠知識及經驗之外,還有一項不可或缺的要素,便是直覺;而直覺乃是與生俱來,並非後天所能成就,因此學習古代語而能翻譯的人極少,古代語翻譯家的身價自然是不同一般了。


    “精靈語、矮人語、哈比語和黑精靈語四種。”


    “這麽多?”


    “多虧鬆江藩時常送魔導書來,我才能學會這些語言。這全得感謝貴藩的幫助。”


    “不不不,這是伊織公子勤學有成。您連高階魔法常用的黑精靈語都懂得,看來當上塾頭的日子也不遠啦!”


    “這就說不準了。我年少曆淺,該學習的東西還很多。”


    “您真是太過謙虛啦!以伊織公子的本事.若是再冠上適塾塾頭的名號,那可是如虎添翼,今後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一路說這話並不誇張,適塾塾頭的招牌確實有這等價值。隻要當上塾頭,即使是短期就任,薪俸少說也有兩百石,與小藩的家老(注:江戶時代,輔佐藩主施行藩政的重臣意同執政)是同樣水準。尤其現在擁有魔法技能的人身價暴漲,適塾塾頭的俸祿之高,乃是太平盛世時所無法想像的。


    “還是適塾好。”


    一路欣羨地說道,一本正經地望著伊織。


    “其實我正考慮辭掉總管之職,進適塾求學。鳶巢先生在世時,要讀書,留在鬆江便夠了;但是先生過世之後,繼任的夫子遠遠不及他,我的功課一點兒進步也沒有。主公也察覺了此事,打算利用一個月的時間招募有心向學之士,用藩費供他們出國留學。我雖然恨不得立刻動身前往大阪,卻又舍不得離開主公身邊,至今仍拿不定主意。”


    說到這兒,一路停下了腳步。伊織心知已抵達神藤所在的廂房,不待說明,便同一路一起正座下來。一路隔著紙門通報:


    “小的帶客人來了。”


    “進來吧!”


    一道男聲回答。那聲音聽來清脆響亮,卻又帶著威嚴。


    一路打開紙門,往後退開,伊織則挪身向前,在紋路分明的杉板走廊上伏地見禮。他報上姓名之後,又照例說了些客套話。


    坐在書案前的神藤治部少輔揮了揮手,示意兩人進廂房。


    伊織曾聽說神藤的年紀約莫三十五、六,但他看起來還要年輕許多。他那雙細長的眼睛炯炯有神,或許是因為光線的緣故,左右眼看起來不一樣黑,有種難以形容的魅力;近六尺長的身高與那俊朗的容貌相得益彰,身材雖然結實,線條卻柔和優美。


    他的身旁攤放著幾本洋書和魔導書,看來是趁著公務之餘在研究魔法。一般政治家雖然重視魔法,卻往往交由專門的魔法士來發落,自己則保持距離;在德川幕府二百六十六個藩鎮之中,如神藤一般精通魔法學而官居要職的人極為少見。


    “不好意思,房裏很亂。這陣子藩廳的差事多,挪不出時間來整理。”


    神藤察覺了伊織的視線,如此辯解道。


    “話說回來,想不到你年紀輕輕便精通古代語,實在驚人。洪庵先生信上說你的翻譯功力乃是開塾以來第一人。”


    伊織心裏叫苦,嘴上卻隻能簡短地說一句“過獎了”。他的恩師洪庵平時便有過分褒美弟子的傾向,想必在介紹信上更是極盡能事地宣揚弟子的才能。


    “謙虛可不是美德啊!”


    神藤斥責道,接著又若無其事地帶入正題。


    “聽說你現在是浪人之身,不知你可有意出仕鬆江?我願給你六百石的薪俸。”


    侍立於後的一路發出了感歎聲。雖然鬆江藩的國力實達百萬石,但一出手便是六百石薪俸,仍是相當的闊綽。聽完這個條件後,一百個洋學者裏大概會有一百個馬上答應,不過伊織卻不然。


    “承蒙您的厚愛,但我不能答應。一來故鄉的家母希望能守著家父與舍妹的墓地,不願離鄉背井;二來家父有遺命,希望我回長州振興久世家。”


    神藤驚訝地問道:


    “遺命?遠水公功在社稷反遭罷黜,死前卻還這麽說?”


    伊織垂下了烏鴉羽毛似的長睫毛,點了點頭。神藤摸著下巴,麵露沉思之色。


    “要說遠水公有什麽過失,便是為人太過善良,


    明知為政者必須冷酷無情,卻狠不下心腸。真是可惜了他這麽一個人才。”


    伊織也有同感。就拿遠水臨死前的事來說,當時若不是他已精神錯亂,絕不會那般無情。一想到母親一輩子都得背著這傷心的回憶,伊織便覺得懊悔不已。


    “這件事你再好好考慮一下。我能體會你想重回長州的心情,但長州的攘夷瘋子非比尋常。你是這個時代不可或缺的人才,千萬要珍重自己,別重蹈遠水公的覆轍。”


    伊織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回了一禮。


    當今攘夷風氣最盛之地便是長州藩,藩士由上到下都受到激進思想影響,化成了一團火球,今年春天更在下關炮擊外國商船,與洋人正式決裂。對幕府政要及洋學者等開明派人士而言,“長州”根本是亂臣賊子的巢穴。


    “進入正題吧!”


    神藤將雙色眼眸轉向了伊織背後。一路起身,走向掛著水墨畫的平台之前。


    栽有睡蓮的水盆旁放了個漆盒。一路必恭必敬地捧起盒子,送到神藤麵前。


    打開盒蓋一看,裏頭是一本皮革封麵的魔導書。


    “一般魔導書都是送到適塾翻譯,不過這本魔導書非比尋常,不能跨過藩境,所以才勞你親自前來。”


    伊織瞥了那如螃蟹爬過的金色字體一眼,說道:


    “看來這是相當古老的精靈文。從這種線形構造和拚字方法判斷,八成是大崩壞之前,伊斯坦迪亞王朝第三紀的文物。”


    “正確答案。光看一眼便知來頭,果然名不虛傳。我越來越欣賞你啦!”


    神藤極為高興地說道,將魔導書遞給伊織。


    “你先解讀書名吧!鐵定會大吃一驚。”


    (秘銀——)


    伊織慎重地再三解讀書名。他的情感如洪流一般洶湧澎湃,在胸中奔騰。


    伊織起初對這份差事興趣缺缺,因此聽說內文包含精靈語及矮人語時並未深思,不過現在他完全明白了。魔法與煉金——亞人之中最擅長這兩種本領的,正是這兩個種族……


    伊織眨動細長的睫毛,克製聲音的顫抖,對神藤問道:


    “這本書是從哪兒來的……?莫非是真書?”


    “很有可能。這本書是怎麽到手的,我不能說;不過若是贗本,其中的暗號應該不致於如此複雜。鳶巢也認為書中製法有一試的價值。”


    “這麽說來,您打算建造這書裏所載的燒煉爐?”


    伊織的眼眸裏燃著熱情,與他淡漠的性子大相逕庭。


    “那當然,若無建造之意,又何需請人翻譯?就算失敗了,反正我們有大筆的銀山收入,這一點兒建造費根本不痛不癢。”


    神藤說得豪氣萬千。伊織凝視著他,領悟到一件事。


    死去的金森鳶巢最為知名的成就,便是翻譯了洋式高爐的來源文獻《鋼鐵鑄鑒圖》。神藤召他為禦用洋學者,或許便是為了得到這本魔導書,建造燒煉爐。


    “好了,別客氣,親眼看看內文吧!”


    在神藤的催促之下,伊織拿起了魔導書。不知不覺間,他的手指被興奮的汗水弄得又濕又滑的。


    “我聽大阪留守居役提起你的名字時,著實大吃一驚,隻覺得是遠水公在冥冥之中穿針引線。”


    伊織全神貫注於魔導書上,甚至忘了回神藤的話。越讀下去,精靈語與矮人語便越是錯綜複雜,暗號變得越來越難解讀。的確,一般贗本不會如此大費周章。


    約翰?迪、愛德華?凱利、洛伊烏?班?比撒列、約翰?貝倫汀?安德列——這些偉大的魔法士匯整出來的古代語暗號解讀法造就了十七世紀的魔法革命,使得魔法學有了飛躍性的進步。然而德川幕府卻違逆世界的潮流,將國家封閉起來。


    因此,足足有兩個半世紀的時間,魔導書隻能從鎖國貿易開放的小洞入國,總是處於缺貨狀態。就連大崩壞之後較易得手的魔導書,諸藩亦是爭相搶購,行情高達數十百兩;至於大崩壞之前的魔導書,就更是無庸贅言了。當時各種魔法文明尚未隨著亞人滅絕而消失,因此書中所載魔法的難度及威力皆是非比尋常,自然格外珍貴;就連德川幕府的魔法研究機關——蕃書調所也不過寥寥數本。即便是適塾首屈一指的翻譯家伊織,從前也隻看過以洋文寫成的研究書,這回還是頭一次看到原書。


    鬆江藩坐擁名港美保關,能供吃水極深的大型外國船靠港;這本書八成便是從美保關走私進來的。


    “鳶巢先生翻譯到哪兒了?”伊織問道。


    回答的不是神藤,而是一路。


    “鳶巢先生發現這是大崩壞以前的書之後,便開始搜集資料,現在資料是備妥了,但是內文卻連一行都還未翻譯。要是我們這些弟子有鳶巢先生的一半本事,也不用勞煩伊織公子了……實在是慚愧得很。”


    一路捏緊了寬口褲,滿臉懊悔地說道。神藤瞥了他的總管一眼,自信滿滿地問道:


    “你肯接手吧?”


    這個問題根本就是多餘的。伊織用力點了點頭,但是表情仍有疑慮;有件事他非得再問一次不可。


    “您先前承諾過,除了訂金以外,還有翻譯書的謄本作為酬勞,可是真的?”


    魔法學家之間向來有個規矩,若是新引進的魔導書為有益之物,便互相流傳,增益知識;不過這回的魔導書可是千金難買的珍品,伊織實在難以相信神藤肯以此作為翻譯報酬。


    伊織急切地探出身子來,神藤製止他,要他坐回原位。


    “用不著心急。就算我不讓你抄錄謄本,以你的才幹,又豈會忘記內文?”


    “這麽說來……”


    “就隨你的意去做吧!隻要推翻德川、尊皇攘夷的熱潮一過,就算你要帶著謄本回長州,我也不反對。如果其他兩百多個藩全被異國殲滅,隻留本藩獨活,又有什麽意思呢?當然,若是你肯出仕鬆江,便是再好不過了……”


    說著說著,神藤也覺得自己太婆婆媽媽,不禁露出了苦笑。


    “總之你先專心翻譯吧!大約要多少時間才能譯成?”


    “約莫一個月。”


    伊織以拇指快速地翻動魔導書一遍,如此回答。


    “一個月?鳶巢先生在生前說得花上半年啊!您這話會不會說得太滿了?”


    “請放心,隻要我專心翻譯,決計不成問題。”


    伊織自信滿滿地回複一路的質疑。神藤麵露笑容,點頭說道:


    “那就有勞你了。有什麽要求盡管告訴我。”


    “隻要把鳶巢先生的書齋借給我,便已足夠。”


    “借你無妨,不過書齋是在鳶巢的別院裏,而別院位於城郊的田園,有點兒距離。他嫌城裏嘈雜,從來不在本邸裏譯書。”


    神藤若有所思,伊織則大大地點了點頭。


    “雜念乃是翻譯魔導書的天敵,我能明白鳶巢先生的心情。請務必將別院借給我。”


    “好吧!我命人快馬到別院去整理收拾一番,好讓你今晚就能住進去。若是有什麽需要,和一路說一聲就行了。期待你大功告成之日。”


    說完,神藤便召一路過來,快速地吩咐了他幾句話。當然,全副心神都放在魔導書上的伊織是一個字也沒聽進耳裏。


    西方天際的暗紅色與東方湧來的藍色交雜融合。太陽已完全西下,但夏天的黃昏卻是似暮非暮,天色還亮得足以將廣闊的田園盡收眼底。


    “就是那兒。”


    一路指著綠林裏的宅子。一縷炊煙幽幽地升上天際。


    “您真的要在別院裏翻譯嗎?我可以派人把需要的書籍送到城裏的本邸去。”


    一路頂起罩著黑紗的鬥笠問道,臉上充滿了不


    解之色。


    “多謝您的好意。您用不著擔心,我在神藤大人麵前也說過了,這種悠閑恬靜的地方最適合專心譯書。”


    伊織嘴上這麽說,走在田間小徑上的腳步卻是一點兒也不得閑;因為他等不及要翻譯包袱裏的魔導書。離開神藤府已有好一段時間,但伊織的興奮之情卻仍未冷卻。


    “要不,至少請您重新考慮一下護衛的事。”


    “護衛……莫非鳶巢先生就是在別院裏遇害的?”


    “不,是在其他地方。鳶巢先生是在某個村子裏被殺的。如您所見,別院周圍雖然沒掘護院溝,可還是相當大的;想必刺客是不清楚別院裏的格局,不敢貿然入侵——可是這不代表別院不需要護衛啊!”


    “那就沒問題了。隻要照我剛才拜托您的,派個人替我打理生活起居就行了。”


    伊織性好獨來獨往,要他與不熟識的人一起生活乃是一大苦事;不過若要全心譯書,還是得請個人來替他打理衣食,較為方便。因此伊織才退了一步,請一路派個會煮飯、幹粗活兒的下人給他。


    “呃,說到這件事……”


    一路吞吞吐吐,慚愧地抓了抓腦袋。


    “除了下人以外,希望您能再容一個人留在別院裏。”


    “我不需要護衛。”伊織嚴斥道。


    一路苦著一張臉,沉思片刻,方又說道:


    “以他的本領,的確能當護衛;不過我請您讓他留在別院,卻不是出於這個理由。”


    “那是什麽理由?”


    “其實那人打一年前便住在鳶巢先生的別院裏了。我命他暫且到別處住上個把月再回來,他卻說是他先來的,不肯離開。能不能請您忍著些,留他下來?”


    伊織心裏埋怨一路怎麽不早說,表麵上卻擺出通情達裏的樣子,點頭說道:


    “凡事有先來後到,那人說的話也有道理。反正別院很大,不打緊。”


    “多謝公子諒解。其實他人也不壞,隻是嬌生慣養,有點兒任性妄為罷了。”


    嬌生慣養,任性妄為,連神藤治部少輔的總管所下的命令都膽敢拒絕——這樣的人會是什麽來頭可想而知。


    “莫非那人是旗本(注:直屬將軍家,有資格謁見將軍的武士)子弟?”


    伊織問道,心裏已經開始對尚未謀麵的同居人感到厭煩了。一路在臉孔之前搖了搖手,接著說道:


    “他雖然會使劍,卻不是武士。他的身分說起來有點兒複雜;他嬌生慣養,不是因為出身顯貴,而是因為他有個偉大的外祖父。他的外祖父對日本的魔法士有大恩,所以周圍的人對他莫不百依百順。”


    “對我們魔法士有大恩的人……是誰?”


    “西博爾德先生。”


    “西博爾德?”


    伊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又反問了一次。


    菲利普?弗朗茲?馮?西博爾德(phiiippfranzvonsiebold)乃是出生於神聖羅馬帝國主教區烏茲堡的魔法士,他立誌研究東洋文化,受荷蘭東印度公司所雇,擔任軍艦隨行魔法醫師,於文政六年來到日本。他在出島洋行工作之餘,又征得了長崎奉行(注代表幕府治理屬地的官吏)的許可,在郊外開設了兼作診所的鳴瀧塾,培育了許多日本洋學者。他回國之後,他的弟子便以魔法士、魔法醫師或翻譯家的身分活躍於第一線,全麵改變了日本的洋學。


    伊織就學適塾的塾長緒方洪庵是在馮?西博爾德離開日本之後遊學長崎,方才學成,與西博爾德屬於不同學派,不過間接上仍受到莫大的影響,因此對西博爾德亦是敬重萬分。


    “也難怪您吃驚。這件事是真的,西博爾德先生和長崎出身的日本女子育有一女,而這個女兒長大成人以後,又生了一男一女,現在住在別院裏的就是長兄。他和他娘一樣,以音近西博爾德的‘失本’二字為姓。”


    “西博爾德先生的孫子……我好歹也是洋學界的一分子,卻從來沒聽說過這回事。”


    “您不知道也是理所當然的。西博爾德先生後來惹出了那場禍,自然要隱瞞有個女兒之事了。”


    “……原來如此。”


    經一路一提,伊織才想起其中緣故,伸手抓了抓眉間。


    西博爾德不光是作育英才,還讓日本的魔法力有了飛躍性的進步,因此連幕府也視他為大恩人;然而在一場禍事之後,他卻淪落成了罪人。有一回他暫時返國,搭乘的船隻因台風觸礁,破損的船艙之中竟出現了伊能忠敬的《日本略圖》及繡有德川氏家紋的和服等違禁品。事發之後,非但西博爾德本人被永久逐出日本,進貢這些物品的人也被處以死罪,門下眾多高徒亦被逐出長崎。世人稱之為“西博爾德事件”。


    西博爾德雖然有功,畢竟是罪人之身;他的孫子在隱姓埋名的情況之下被扶養長大,亦是情有可原。


    “接下來我說的這番話,請您千萬別說出去——”


    雖然四周除了伊織並無別人,一路還是壓低了音量說話。


    “——他的父親石井宗謙,與西博爾德先生的千金年紀差了一大截,足以當父女。聽說石井宗謙雖然是西博爾德先生的高徒,卻是用下流的手段強占了西博爾德先生的千金。鳶巢先生和其他弟子為防醜事外揚,全都絕口不提此事。是以洋學界雖小,卻鮮少有人知道他的事。”


    這是段不堪的故事,卻也因此格外有說服力。西博爾德之孫不姓石井,郤以母親的姓氏失本為姓,便是最好的證據。


    “他在長崎出生長大,那兒洋人子孫極多,一般人見怪不怪,所以要隱瞞身分並不難。等您見了他就知道,雖然他有洋人血統,可是長得和日本人其實沒什麽差別,鼻子不像天狗那般高,皮膚也不是粉白色。唯一有個與眾不同之處,不過旁人見了都以為是疾病,沒人聯想到洋人血統。”


    “哦!”


    伊織點頭附和。其實他根本不曾親眼看過洋人,隻在洋書上看過畫像,洋人的五官特征全憑想像;更何況西博爾德先生之孫隻有四分之一的洋人血統,外貌上與日本人差異極小,伊織豈能分辨得出?若是一路事先沒說,他肯定不會察覺對方有洋人血統。


    “不過他相當以自己的血統為榮,在鬆江到處宣揚自己是西博爾德之孫。我怕他被攘夷瘋子盯上,要他謹言慎行,但他卻說:‘洋人的孫子有什麽錯?’完全不聽我的勸告。”


    “這位仁兄倒是很有膽識。”


    “說得好聽一點兒是有膽識,其實是任性妄為,麻煩得很。不過請伊織公子放心,我已經吩咐過下人,若是他膽敢打擾您,便把他五花大綁扔到倉庫裏去。如果他還是死性不改,我會把本邸整理好,方便您隨時遷過來。”


    (那人這麽難纏啊……)


    伊織皺起眉頭。見狀,一路連忙解釋:


    “他的性子是有點兒麻煩,但人並不壞,是個肝膽相照、急公好義的好男兒,就是做事莽撞了一些;隻要別計較這一點,其實是很好相處的。”


    聽了這番話,伊織的臉色越來越黯淡了。


    (肝膽相照……我最怕這種人了。)


    伊織一麵想道,一麵穿過了別院的大門。這座別院雖然建造在鄉間,卻也造得頗為宏偉。


    “話說回來,為何他會打擾我翻譯?既然他是西博爾德先生的孫子,想必也通曉魔法及翻譯方麵的知識,對我的工作應當是有益無礙啊!”


    “說來話長。他雖然是西博爾德先生之孫,但隻有在先生瞞著朝廷偷偷回國的短暫期間住在一起,沒機會向先生學習魔法;而他四年前下落不明的父親宗謙公和正室之間也育有子嗣,不認他這個兒子,根本沒教過他半樣東西。”


    “可是西博爾德先生還有鳶巢先生這些精通魔法的嫡傳弟子啊!這些弟子沒代替師父傳授他學問嗎?”


    “這——”


    一路話說到一半,發現石板路上有道人影走來。


    那是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年輕武士。教伊織驚訝的是,他的長相和洋書上描述的洋人完全一致,眉下如雕刻一般深邃,鼻子又高又挺,活像鳥嘴;發髻和眼珠倒是黑的,想來是日本人的血統所致。錯不了,這人定然便是失本——


    “這不是奧野兄嗎?好久不見啦!”


    然而一路喊出的姓氏,卻和伊織預料的完全不同。


    “那是因為小田切兄太忙,撥不出空相見啊!”


    “慚愧。我是庸碌之人,總要多費點兒工夫,才辦得好神藤大人交辦的差事。咱們這應該是自鳶巢先生過世以來頭一次碰麵吧?”


    “是啊!上回是在鳶巢先生的葬禮上見麵。雖然離月忌還有段日子,不過我今天碰巧到附近來辦事,就順道去墓前上了炷香。想來是先生在天上看不過去了,才安排咱們碰麵。”


    說到這兒,奧野將視線移向伊織。他似乎早就好奇伊織的來曆了。


    “不知這位兄台是?”


    伊織正要開口,一路卻代他回答:


    “這位便是長州的久世伊織公子,在適塾素有麒麟兒之譽。神藤大人特地從大阪聘來接手鳶巢先生留下的工作。”


    “閣下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


    奧野驚訝得張大了嘴,隨即又察覺自己有失禮數,連忙賠了個禮,自我介紹。


    “在下是奧野謹一郎。”


    奧野朗聲說道,一路又多嘴地介紹他的來曆。


    奧野出生於遠州,兩年前出仕鬆江,是個魔法士。他出身外地,又是個新人,卻因魔法高強而被選進了戰時主力部隊馬回組(注:在君主或元帥周圍護衛的騎兵隊),才能卓絕可見一斑。他和一路一樣奉過世的金森鳶巢為師,不過魔法學的基礎卻是在下總的順天堂習得的。令人意外的是,他並沒有洋人血統,而是純粹的日本人。


    “我常被誤會。”


    謹一郎大笑,一臉高興地望著伊織。


    “其實我早想拜會久世公子了。”


    聽了這句意料之外的話,伊織皺起了眉頭。方才一路誇大其辭,說伊織是適塾的麒麟兒,其實伊織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什麽名氣,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奧野出生於遠州,又是在順天堂修習魔法學,照理說來,根本沒機會聽見久世伊織這個一介浪人的名號。


    謹一郎滿臉笑容地解開了伊織的疑惑。


    “其實我曾在江戶的練兵館修習神道無念流,與擔任塾頭的桂小五郎頗為相熟。”


    這是伊織一直想忘懷的名字,沒想到竟在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來,教他猶如肚皮挨了一拳,險些呻吟出聲。他深怕謹一郎及一路追問,不敢流露於臉上,隻是硬生生地將回憶壓回心裏深處,故作平靜地點了點頭。


    謹一郎與力掩狼狽之態的伊織正好相反,一派快活地說道:


    “小五郎兄提起你時,總和談論起諸藩豪傑時一樣,雙眼閃閃發亮。能讓他這般英雄人物如此另眼相看的人,我自然想拜會了。”


    伊織像石頭一樣渾身僵硬,一旁的一路則是頻頻點頭。謹一郎突然想起一事,用手摸了摸臉頰。


    “這麽一提,聽說你在萩城遇刺,身負重傷,險些喪命;現在身子好了沒?”


    “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早就痊愈了。”


    伊織擺出理所當然的態度,腰間卻是冷汗直滴。那一夜的慘劇又爬上腦海,教他的胸口猶如被千刀萬剮,和回想起小五郎時相比,又是另一番痛楚。


    見兩位年輕有為的魔法學者齊聚一堂,一路顯得相當高興,滿臉笑容。他擊掌說道:


    “難得有這個機會,兩位別光站在這兒說話,不如一道進別院裏暢談魔法學吧?”


    (誰要你多事了……)


    伊織以螫人的視線瞪著一路,但一路並未察覺;至於謹一郎則是滿臉歉意地抓了抓後腦。


    “這我求之不得,不過我有個朋友在前頭相候,不好耽擱。”


    一路正欲開口挽留,伊織卻搶先說道:


    “那就不好為難奧野兄了。反正我預定在鬆江待上一個月,以後有的是機會慢慢聊。後會有期!”


    伊織臉不紅、氣不喘地說了這番違心之論。無論是兩天或十天後,伊織都沒打算再見奧野;即便他真的造訪別院,伊織也會找個藉口叫下人打發他。


    謹一郎不知伊織心中的算盤,滿臉笑容地點頭告辭之後,便快步離去了。


    “既然是朋友,讓他等一會兒又有何妨呢?”


    一路似乎很想聽伊織與奧野談論洋學,聲音之中流露著不滿之意。伊織為防他去追謹一郎回來,便抓住他的肩膀。


    “何必急於一時呢?又不是過了今天就一輩子見不著麵了。”


    “這可難說了。他也是個大忙人啊!”


    伊織一麵目送謹一郎遠去,心中一麵祈禱一路的擔憂能成真,完全不知道日後將為了這個念頭而後悔。


    “話說回來,我離開萩城,來到大阪之後,自以為增長了不少見聞,其實還差得遠呢!我從沒想過會有日本人生成那副模樣。”伊織坦白說道。


    一路聽了,不再目送謹一郎,轉過來麵向伊織。


    “也許您並沒猜錯呢!我說奧野兄是個純粹的日本人,是因為他自個兒這麽說;他的長相如此奇特,或許當真有洋人血統也未可知。其實出身遠州鄉士、求學於順天堂也都是他自個兒說的,本藩並沒查證過,不知是真是假。”


    被選入馬回組之人,理應經過身家調查。伊織聽了這番話,不由得意外地連眨眼睛。一路麵露得色續道:


    “不問出身經曆,用人唯才,乃是神藤大人建立的新藩風。現在諸藩爭相聘用魔法士,可是有幾個藩能有咱們鬆江藩這樣的氣度?”


    一路一麵誇讚自己的主公及藩鎮,一麵領著伊織前行,沒再回頭去談論西博爾德的孫子。


    別院的主人雖已過世,開滿了純白鐵線蓮的庭園卻是修葺有加,主屋的粉牆亦是白淨美觀,不消入內,便知是個舒適的好地方。


    “小田切大人,您總算來了。”


    一個圓眼的中年男子從式台(武家宅子的玄關)隔壁的房間走了出來。他生得短頸凸肚,手腳既粗又短,活像隻踮著後腳的烏龜。


    “這一位便是久世伊織公子。”


    伊織還來不及報上名字,一路便先代為介紹,男子亦回以滿麵笑容。他的下巴四四方方,笑起來格外和藹可親。


    “小的名叫彌平。您一定累了吧?晚膳馬上就備好了,請您先放下行李,到房裏歇息片刻。”


    在彌平的帶領之下,伊織穿過了一個三張榻榻米大的小房間及兩個八張榻榻米大的廂房,來到了走廊之上。這裏雖不及神藤府廣大,卻也十分寬敞,多了個同居人應該不痛不癢。天花板及牆板都抹過漆,散發著煙熏般的黑色光澤;雖然有欠華美,卻顯得樸實穩重。


    彌平準備周到,一路上的宮燈都是亮著的。不久後,他領著伊織來到一室,隻見那房間座北朝南,門外有個小池塘,池塘裏還有鴨子及黑鳧遊水。


    “這兒便是鳶巢先生的書齋,供久世公子使用。北邊的房間是書庫,東邊的房間是寢室;如果您有需要,盡管吩咐一聲,我還可以準備其他房間給您。”


    擺滿洋書、魔導書的書架及書案都打理得井然有序,看來彌平這個下人雖然生得像塊岩石,做事卻是仔仔細細,有條不紊。


    “伊織公子,我不打擾您翻


    譯,這就告辭了。改天我還會再來拜訪,如果您有急用,便派彌平過來。”


    說著,一路便欲離去,下人卻開口挽留:


    “都這個時間了,不如先用過晚膳再回城吧?”


    “我也很想這麽做,可是有些差事得在今晚辦妥,還是早點兒回去才好。”


    “小的知道小田切大人公務繁忙,不過今晚的菜色是您最愛的涼拌鱸魚,魚是今天才剛從穴道湖抓來的上等貨色,新鮮肥美,請您務必嚐一嚐。”


    “涼拌鱸魚啊……連你都說是上等貨,鐵定是鮮美極啦!”


    一路似乎開始猶豫起來了。隻見他兩手交疊於胸前思索,又突然抬起頭來對彌平問道:


    “是他釣來的嗎?”


    “不是,魚是失本大爺張羅的沒錯,但不是用釣的,是他潛進湖裏親手抓的。”


    “潛進湖裏抓魚?他大老遠跑到六道湖去玩水啊?”


    “小的也不太明白。”


    彌平歪了歪粗短的脖子。


    “他好像沒把對刀解下,和衣便鑽進湖裏去了。現在他人窩在房裏晾刀,嘴裏還埋怨著刀柄和流蘇全毀了,看起來很不高興。他也真是奇怪,明知會變成這樣,就別幹這種傻事啊……”


    “他佩在身上的該不會是安定吧?”


    “正是安定,短刀則是他最自豪的乞食吉光。”


    “他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啊……”


    一路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過了片刻,又對彌平說道:


    “雖然錯過了鱸魚很可惜,今晚我還是先回去了。他會帶著對刀鑽進湖裏,必有他的理由,而這理由想必不是一時半刻便能說完。要是我見了他,鐵定又得陪他邊吃鱸魚邊發牢騷,喝上整晚的酒,這我可敬謝不敏。奧野兄急著離開,想必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說完,一路便向伊織告辭,逃也似地離開了別院。


    “小的這就去備晚膳。”彌平起身說道。


    伊織打算立刻著手翻譯,便交代彌平把飯菜送到書齋裏來。他打開行李,拿出了羽毛筆、墨水及字典等營生工具。


    彌平手腳俐落地替他點燃案上的無盡燈(油燈)。蚊子振翅的聲音穿過伊織的耳邊。


    “小的立刻給您準備蚊帳。”


    “客人到了嗎?”


    一道耳熟的聲音從走廊傳來,正好和彌平的聲音交疊;接著又是一陣震天價響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彌平,我不是交代過,翻譯家來了跟我說一聲,我好打聲招呼嗎?”


    紙門開啟後,一個身穿淺黃色長衫的年輕男子走進房間裏來。伊織抬頭一看,對上了兩隻紅眼。


    “是你!”


    “是你!”


    兩人同時說道。彌平交互打量著他們問道:


    “兩位認識嗎?”


    然而兩人忙著大眼瞪小眼,根本沒聽進去。


    “像你這種小鬼,怎麽可能是適塾派來的翻譯家?”


    “我看你才是打著西博爾德先生之孫的名號招搖撞騙!”


    “我是西博爾德的孫子,如假包換。你這臭小鬼才是冒牌貨!”


    “臭不可聞的是你!還有,我和你年歲差不多,你憑什麽叫我小鬼?”


    “叫你這種矮子小鬼有什麽不對?”


    “不知道是哪個白癡被小鬼扔進湖裏,和一雙對刀一起成了落湯雞?正好這裏也有池塘,我就再讓你多喝幾口水!”


    “好,我就陪你玩玩!這回我不會給你時間用魔法!”


    要發動魔法,原則上得先繪出複雜的魔法陣並念完咒文才行。魔法士戰力雖強,卻有個極大的弱點,便是需要預備動作,得長時間處於無防備狀態之下;是以短兵相接之際,隻需拔刀出鞘便能攻擊的劍客可說是穩占上風。假如是空手搏鬥,甚至連拔刀的時間都省了。


    冬馬把指頭折得喀喀作響,但伊織並不畏懼,依然一派鎮定地瞪著他。


    “要比拳頭,你怎麽可能比得贏我?”


    冬馬揮舞著拳頭,步步逼近。就在兩人的距離隻剩半張榻榻米的那一瞬間,彌平突然靜悄悄地起身,竄到冬馬身後,抓起他的手臂,將他緊緊勒住。冬馬關節受製,不由得哀叫出聲。他扭頭對著背後的彌平叫道:


    “痛、痛死我啦!彌平,你幹什麽?敵人在那一邊啊!”


    “這裏哪來的敵人?”


    彌平淡然說道。


    “很抱歉,小田切大人交代過,若是有人膽敢妨礙久世公子工作,便得全力排除。這會兒得請您到倉庫裏冷靜一下,您可別怨我。”


    冬馬大呼放手,但他的雙手被圓木般粗的手臂給架在身後,根本動彈不得。彌平手上狠勁十足,臉上卻像是教訓頑童一樣怡然自若。


    “小的先把失本大爺送進倉庫,再替您送蚊帳來。”


    說著,彌平垂頭行了一禮之後,便輕輕鬆鬆地架著比他高大許多的冬馬,離開了書齋。


    “你給我記著!下次我絕對要你好看!”


    冬馬的吼叫聲響徹別院,教伊織頭疼不已,不由得按住太陽穴。


    “得和那種人同住一個月啊……真受不了。”


    伊織舉目望向外頭。不知不覺間,夜幕已然低垂,浮在天空裏的月亮又細又長,宛如用磨刀石磨過似的。


    一陣舒爽的晚風從敞開的門口吹來,掛著蚊帳的書齋裏有著兩道人影。


    “這涼拌鱸魚味道鮮美極了,是我吃過最好吃的。”


    伊織嘴上這麽說,聲音卻平平板板,不帶感情。他單肘抵案,振筆如飛,視線未曾離開書案片刻,完全沒瞧上前來收拾膳盤的彌平一眼。


    “多謝誇獎。您這麽說,是我們當廚子的莫大光榮。”


    彌平笑開了臉。


    “其實這有個小小的訣竅。魚肉得稍微用酒泡過,才能去腥味;夏天燙魚肉的時候呢,得用溫一點兒的開水。隻要抓住這兩個竅門,便能做出鮮美的涼拌鱸魚。現在正是鱸魚產季,既然您愛吃,下回我再煮。”


    勤快的下人又拉拉雜雜地交代了些浴室及寢室的使用事項,這才掀開蚊帳,離開畫齋。


    書齋就在池塘邊,感覺不到夏夜的悶熱。這兒的環境雖然是大阪下榻處所不能比擬,但伊織翻譯的速度卻越來越慢。最後他終於按捺不住,維持著麵對書案的姿勢問道:


    “你要在那兒待到什麽時候?我會分心。”


    “怎麽,原來你早發現啦?”


    天花板上傳回一道聲音。隻見板子被一一搬開,露出一個足以供人通行的大洞;先是兩條腿探了出來,接著是身體,最後則是冬馬的腦袋。他躡著腳,無聲無息地降落在燈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你是打算等我入睡以後暗算我?沒想到你這麽齷齪。”


    “誰要幹這種事啊?我隻是怕彌平又回來,先躲著探探動靜罷了。我可不想再被他扔進倉庫裏。”


    說著,冬馬掀開蚊帳,走了進來。他從懷裏取出一把鵝毛,放在案上。


    伊織的眼神活像是看見了打從娘胎以來頭一次見到的珍禽羽毛。


    “這是什麽?”


    “鵝毛。”


    冬馬大剌剌地盤腿坐下。


    “我知道,我是問你拿這個來幹什麽?”


    “送你啊!洋學者不都把羽毛根削尖了當筆用嗎?這是鳶巢先生托我替他搜集的,可是現在派不上用場了。反正我用不著這種玩意兒,就把它送給用得上的人。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伊織的手動得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停住了。這雖是小事,卻害他無法專心譯書。他轉過身,與冬馬相對而坐;被打岔的焦慮之情使然,令他問起話來更顯得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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